第71章 打地铺
冯氏寿诞前夜
盈月被吩咐去大房处询问具体的寿宴名单, 兴高采烈的去,气势汹汹地回来,一双眼睛都要喷火, 瞄到路边绊脚的势头平日是躲着, 今日就想踢一脚。
待见到杨灵籁后,可怜巴巴地复述。
“娘子,大夫人说, 说名单还未具体确认, 没有能给的。”
“可明日便是老太太寿宴了,各家的帖子早已捎人送完, 怎会没有,分明就是拖着, 不想给咱们。”
斜倚在卧榻边看书打发日子的杨灵籁闻之抬头,白日梳起的发髻早已散下,微微碎发靠在鬓边处, 竟是出乎意料的没有烦心,面色如常。
“急什么, 便是你在这将那群人臭骂一顿, 也不会叫她们有丝毫的良心冒出来。”
“可明日您就要接延宾客, 到时谁也不认识谁,出了岔子怎的好。”盈月已然是躁地难以冷静,一双眉挑的老高,声音因为愤怒和着急在发颤。
原本在条案前一心摆弄桌上陈设的吕献之也被吸引了心神, 不自觉地将眼神投过来, 浓眉蹙起。
有人为难她?
见两个人都缠着问, 一副不知道不罢休的模样,杨灵籁无奈, 正色道。
“让你去过问一遍,也是走个面子,大房无论给与不给,明日这丑也是出定了。早几日我便遣人去三伯母那里问过,这接延宾客到底是怎么走,也不过模糊说是从正门引人过来罢了,可这其中要说道些什么,也是什么都没听说的。三嫂嫂那有大伯母看着,到时我与她定是会分管两侧,远水救不了近火,原本就是不用折腾什么的,只剩水来土掩罢了。”
话说明白了,可非但不仅没能叫盈月松懈,反而是更热火浇油,险些急哭了。
“奴婢以为娘子胸有成竹,没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被高看的杨灵籁哭笑不得,调侃道。
“怕什么,也并非什么都不会,门房不是会唱人,到时好好听着就是。”
盈月顿了顿,险些信了,可谁知有人拆台。
“若是来人需亲迎,大约是先迎再唱。”吕献之不知为何冷不丁地插了句,面色凝重,声音却四平八稳。
杨灵籁扶额,对上两双眯眯眼,恼了,想一人给一个爆栗。
“问问问,问什么问,都说了不知道,人又并非全能,我就是没法子,便不能给个面子,非要承认不会才行?”
“欺人太甚!”
她想喷两口唾沫以儆效尤,可是碍于不会,咳了半响又作笑话。
吕献之有几分恍然大悟,又面露几分不解。杨氏之意,大概是此次刁难,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可原来便是如她这般恍若什么都能拿捏的人,对于某些事,也是定不下主意的?
对上这双略显清澈的眸子,又读懂了些里面的意思,杨灵籁如鲠在喉,发飙了。
“盈月,你出去。”
“还有你,今晚还睡不睡床?”
盈月感觉到要吃人的视线,哪里敢犹豫,脚步一溜,跨出了门,便是关门的声音都尽力落到最低,内心祈祷公子今晚能过个平安夜。
而某个天生迟钝的人根本还未意识到危险,迷迷糊糊问,“什么?”
杨灵籁也不跟人绕弯了,光脚走到墙侧的两座紫檀云龙高柜前,用力抽出两床被褥丢在地上,又跪在榻沿,将吕献之常枕常盖的那对蚕丝被衾和绣花枕一并扔在一处,毫不怜惜。
“今晚,此榻仅归我,你睡这。”
到此时,吕献之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惹了人不快,只是不在榻上睡,在地上如何睡?奈何在中衡书院时,吕大公子最糟的环境,也不过只是睡了张糙板床,从没打过地铺,对于此事乃是一窍不通也。
他绕过地上那堆混乱的被褥和枕头,站在榻跟前,心中在致歉与尝试睡地两个选择间艰难抉择,最后慢吞吞地问。
“若我说,并非是嫌弃,只是忧心,能不能不睡地?”
她曾亲口说过,杨氏准则二,话糙心不糙。他没嘲笑她,此为心不糙,只是不太会说话,行为也常引人误会,乃话糙,如此可否。
还是必须走杨氏准则三,听杨灵籁的话,才能叫她消气?
背对着身的杨灵籁眉头一挑,笨笨的人学聪明了?
她转过头,以一种极其奔放的姿势,仰头瞧他,带着审视,“郎君,若说我说不能,这可怎么办?”
谁知某人异常耿直,“那便睡地,只是……,怎么睡?”
杨灵籁不能理解这个脑回路,她睁着凤眼,难以置信,“能怎么睡,就这么睡啊。”
吕献之扭头,看了眼那堆乱糟糟的被衾,尝试着走过去,站在跟前又回头看杨灵籁,欲言又止,露出丁点祈求和无措。
可杨灵籁却打定主意不管,又拿下巴指了指地上,坐等旁观。
没有办法后,他又试探着靠近些,手捏住卡在被褥中的枕头一角,抽出后放在堆起的尖尖上,然后以一种小儿睡怀的姿势,将自己窝在了堆成的背面上,因为堆好的褥子侧面积很小,腿脚可怜地收拢起来。
“吕献之,你是真傻啊?”杨灵籁表情逐渐僵硬,难以自控地土拨鼠尖叫。
“嗯。”深谙杨氏第三准则的吕献之很坚定地点了头,并且又把自己往那堆五幅团花的蚕丝被里挤了挤,坚守岗位。
不知为什么,杨灵籁觉得自己被暗怼了。
什么意思,这是故意给她抬杠?
万事都能忍,唯独杠精,杨灵籁不能忍也。
“行,你够意思。”她揪上自己的新做的鲤鱼菊花面的绣花枕头,大刀阔斧的站到人跟前,可谓锋芒毕露。“说,你今日是想造反,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要利用我威胁我?”
明明只是听话的吕献之,面对居高临下的人,瞳孔不自觉放大,嘴角轻颤,眉毛挑起,疑惑却什么都不敢说。
而联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刚给了好颜色的杨灵籁,觉得这人就是恃宠生娇,“吕献之,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好,就会一直对你好,人都是有底线的。”
依旧迷惑的某人,张望两下,犹豫点了两下头。
“你也不要觉得,你现在在这装傻,我便能瞧你可怜放过你,通常时候,人是没有同理心的。”
吕献之鼻子微微皱动,深以为然。
“你还不要觉得,我是一个什么脾气好的人,只要是旁人道歉点头顺着我,我便能随意就揭过去,人是会记仇的。”
吕献之不懂,还是点头。
“啊——”,杨灵籁咬紧牙关,矛盾又气恨。
他为何一点都不反驳,还这么顺着她,为何还摆着一副楚楚可怜,露着脖颈勾引她,为何还用迷迷瞪瞪的眼神瞧她。
简直是……每一点都拿捏到了她的心里,这还怎么生气,怎么好好教训。
杨灵籁又瞟了几眼那线条流畅的脖子,昏黄光线下也能看出洁白如玉,细小的血管,显露出血液流动的活力,微微隆起的喉结上下滚动,若是摸上去,不知该有多舒服……
觉得自己不再坚定的杨灵籁,欲盖弥彰地扭回头,强制把视线放在人的脸上,想继续放狠话,可脸热的要死,又对这傻不愣登的行为觉得好笑,脑子里平日里该说的脏话都被和谐掉了,空空荡荡。
“你…你,罢了,你回榻上睡,我不管了。”
吕献之望着人的背影,不知所措,胡思乱想。
她后悔了?为什么?
好像从始至终,她对他,都很好,从未利用欺骗,从没强求亦或者压制。
简直是将之前,被迫应付王氏而被女子追着跑,被踹了一脚导致腰疼等等,忘的一干二净——
洪嘉三年九月二十七,国公府寿宴。
杨灵籁自觉领着几个丫鬟,来了国公府大门外接人,三层的大理石阶下,车马暂时停泊,尽管不停有小厮走来走去,依旧堵的有些厉害。
来的人什么身份皆有,也不分什么贵贱顺序,远方表亲、朝中同僚,家中姻亲等,迎客之人自然是需谁都记得清。
杨灵籁也算去过几个宴会,京中达官显贵稍有识得,只是交情皆不深,也是在朱氏身旁连带瞧了几眼,心中有底后,才敢动作。
车轮辘辘的声音袭来,一架由两匹通黑的千里驹所拉的车马停下,车顶下四角皆挂明黄金铃,镶金嵌宝的窗牑被淡蓝色的绐纱遮挡,叫人看不清是谁,却知定是皇室一族。
轿凳被放下,镂金百蝶穿花罗裙一角露出,紧接着便是淡红色的广袖,乃是一正值嘉龄的闺阁女子,飞仙髻上点缀一翠花卉小簪,犹如点睛之笔,中和了这身罗群的艳丽。
此人她认识,广平王嫡女,南康郡主,李元莒。
而李元莒所搀扶的妇人,便该是当今广平王妃莘氏。
杨灵籁快走几步,想上前搭话,宗室之人,合该结识,这也是为数不多她所认识之人,有所打听过,尚能多说几句。
“王妃…”
“王妃,郡主。”一声从斜后方出现的身影,直直插到她身前,挡了中间,严严实实。
“阿黛,许久不曾见你。”李元莒声音略带惊喜,而插话之人正是吕懋黛。
“只怪懋黛体弱,母亲一直不曾准予出门,今日也是软磨硬泡许久才求得这一次,能见到郡主,当真极好。”吕懋黛稍稍掩着帕子咳了几声,病弱之姿溢于言表。
“我见你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怪罪,今日你家祖母大寿,我与母亲前来祝寿,若是宴席空闲,你我也能多说说话,解一解思念之意,也发发小小牢骚。”李元莒亲近地拉过她的手,话中丝毫不曾有架子。
“那郡主与王妃便进去稍等,我在这帮忙迎客,待闲来便去寻你。”
等到李元莒一行人走进门,越过屏门往内院而去,杨灵籁扭头,对着吕懋黛笑地意味深长。
“九嫂嫂怕是不认识,刚才进去的乃是广平王妃及幼女南康郡主,懋黛先行代嫂嫂迎客,也是怕嫂嫂乱了阵脚,不知是好,还要嫂嫂莫要怪罪懋黛胡乱揣测。”
“怎得是胡乱,六妹妹与郡主熟识,自是本该之事,也是我这做嫂嫂的未曾打听清楚,若知懋黛妹妹要来,早该不站出来闹笑话的。”杨灵籁直言直语,半点不留面子,就差怼一句不合礼数在吕懋黛脸上。
“嫂嫂未怪罪就好,懋黛先去迎客。”
此后,但凡是杨灵籁认识之人,想上前一步,便总是被抢先,朱氏在一旁乐的看笑话,却也是半点没差错,吕懋黛屡屡抢人却也可以道一句心切,唯独杨灵籁,站在这半晌,被迫什么都没做,可想而知,待到宴会结束,孙氏会如何指责她,怕是一句失责就能绝了她的后路。
到时,管家权便能在三房手中握的更紧,这算盘可真是打的啪啪响。而她一个算计无数,什么也没捞到,却得罪了一大波人,尤其是王氏这个婆母的她,怕是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杨灵籁冷眼瞧着这二人行云流水地做事,却是不禁笑了。
跟在后面的盈月顿时一个哆嗦,直觉告诉她,自家娘子怕是又憋了个什么损招。
“懋黛妹妹,与三嫂嫂先忙,三娘有些事,待一会儿便回来。”
可此去一趟,再也没回。
朱絮纭从始至终冷眼旁观,只是做了裴氏想叫她做的,而吕懋黛自是洋洋自得,想平白耍心思占了别人的东西,也需要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在她心里,杨灵籁便是再聪明绝顶千百倍,都抵不过一句庶女无耻。
直到孙氏身边的小丫鬟低头朝她耳语几句,原本还在笑脸迎客的脸,霎时五彩缤纷,语气质疑。
“她当真跑去莛宴正厅,会客敬茶?”
小丫鬟忙不停地点头,可吕懋黛根本不敢相信。
“何时有的敬茶一事,便是当真有,不也该归大伯母所管,为何轮的上她。”
“小姐……您要不亲自去看看,奴婢也说不明白。”
可正值宾客如云,吕懋黛哪里抽的开身,真的叫国公府迎客出了笑话,她哪里担待的起,只能一心想着抽个少人空闲,可是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该到场的人全了,黄花菜也凉了。
国公府正院,轩窗四敞,金光浮跃,众人案上的红漆盘内填满了各色果蔬,云衫侍女,倒满清茶。
杨灵籁站于位上,只端一杯三花茶,拱手向前,“天增岁月人增寿,春风化雨五十载,今日是祖母五十寿诞,三娘便与此先贺祖母大寿,也是以茶会客,以果宴客。”
“祖母大寿,也望各位能共沾福运,便以此茶为敬。”
而坐于位上的吕献之亲眼见她站起,又见她隔袖饮茶,面露惊疑,他曾看过宴席流程,并未有以茶会客一事,为何杨氏她…,莫不是临时改了。
说是以茶会客,众人听了也便过了,只当是国公府定的流程,往常人家也有以茶会客这一礼节,如今愈加稀少,今日见了便也只当是国公府办得尽心,礼数全些罢了,谁也不曾往心中去。
可大房、三房却不一样了,这么做无异于杨灵籁主动找茬。
“是新添的要敬茶?”吕献之难掩好奇,多问了一句。
“没添,我自己要敬的。”杨灵籁一点也不慌,将未喝完的三花茶一口饮完,空杯内又有侍女续满。
“为何……”
“没什么,你…便只当我闲的。”
杨灵籁一句一答,说的漫不经心,可这确实也是真话。
朱氏与吕懋黛二人一左一右占了她的位置,只叫她成了闲人一个,可不就是闲的没事干,才主动惹事。
以茶会客,其实也就是个幌子,这宴席上谁也没在意,可她知道孙氏和裴氏一定在意,只要能给他们添不痛快,也不算无功而返。
至于孙氏之后会如何待她,这也得看一看,到底谁斗得过谁。
吕献之:“这……”
他想说不太妥,可又想起昨日她叫他回榻上睡,霎时又咽了回去 。
其实也不过就是多敬了次茶,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旁人知晓,不也是因为礼数周全,并非瑕疵。
杨灵籁亲眼见到吕懋黛明明要气死,还要假笑,心头的那点不爽全换成了高兴,转眼又瞧到与陈繁坐在一处的杨晚娘,笑意根本停不住。
咸阳侯府与杨家还是定亲了,其实早些日子晚娘便去信来告知她,杨灵籁不置可否,该说的她也说过了,既是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不过一场造化罢了。
陈繁也未必护不住她,现在说什么,都是为时尚早。
不过却是个好消息,这偌大的上京城,总算有人与她站在一处了。
第72章 童言无忌
冯氏一族人脉不算凋零, 老太太身边围着不少常多话的老姐妹,大约是近来养的身心甚好,面上比平日都慈眉善目些, 加之少了些端着, 叫一些小辈们也爱亲近。
朱氏的一对儿女今日大约是特地换的大红袄子,女孩稍小些,被哥哥拉着, 一左一右各用红绳绑着对小辫, 眉间点一抹朱砂,绢花别在发顶, 童音软糯,走路如螃蟹般有些笨拙, 却实在可爱。
哥哥就显得成熟许多,身量已然起来,带着抹额, 发尾零星垂着些银铃,说一句吉祥话, 妹妹便跟一句, 甚至为了迁就妹妹, 语速刻意放慢了些,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杨灵籁宴席上格外瞧了好几次,这一举动叫站在身后的盈月眼神都跟着亮了许多。
“日后娘子有了小公子和小小姐,定是要胜过万千婴孩, 是其中最为娇憨可爱的。”
原本还有些雀跃的杨灵籁, 扬起的嘴角霎时拉平, 眼神抗拒,语气惊恐, “别,大可不必。”
“公子生的恭美姿仪,人多爱悦,而娘子一双柳月眉,丹凤眼,若是能两相在一处,不知该得生的何般模样,奴婢是想不到。”盈月还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眼神里都要留出星星来。
此话一出,就连坐在一旁的吕献之都如坐针灸,第一是觉得荒谬,第二又觉得十分有道理,不知该怎么去想,却下意识不敢去看杨灵籁的目光。
“盈月,我看你是十分闲了,才会去想如此不切实际的东西。”
盈月:“娘子自己不想,还不叫旁人想,果真是小气。”
杨灵籁满脸扭曲,“罢了,我不与你这笨丫鬟说话。”
生孩子,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有生之年都不会去想做,或者愿意做的事。
小命不保是其一,生下来谁管谁带谁爱,难不成当个小可怜施舍块馒头便能养活吗?
不不不,简直是天方夜谭。
吕献之默默饮了一口桌上的凉酒,辛辣的感觉从嗓子落进胃里,叫他终于清醒了些。
可胸口却还是闷闷的,他不傻,杨灵籁所说的话里多少分的拒绝,多少分的惊恐,听的明明白白,心里也知晓她大概就是不愿的。
新婚夜那日,他胆怯于她的主动,亦是不想真害了她,日后若是过的苦了,真心和离,有他在,未必不能再嫁个好人家。
可现在,想着她若是真的走了,他竟是想抓住她,那种几乎砍掉一半自己的疼痛与惧怕,十分陌生,却又十分合理。
大概是这种没来由的自我认知,叫他不敢泄露,也不敢去想,之后的整场寿宴,他都心不在焉,只是不停地灌自己酒,以免心中胡思乱想的叫他自己都害怕。
盈月看的心惊,“娘子,公子他是不是饮的太多了些。”
正坐在场上欣赏孙氏与裴氏二人言语交锋的杨灵籁,意犹未尽扭头,便是一张大红脸,可只见她手一挥,反而大加鼓舞。
“男儿豪饮千百倍,心中有泪不轻弹,盈月你这操心的,莫管、莫管。”
还没待盈月继续磨叨,杨灵籁已然起身离了座位,出了大门,眼神一扫,便定在了站在内院游廊内观荷的杨晚娘身上。
二人相视一笑,一同朝着对方走来。
“早些日子便在信中喊你来,百般推辞,今是如何也得见一见我这拉郎配的媒婆了。”杨灵籁先是一口揶揄,说的人面红耳赤。
“晚娘手脚具是笨拙,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是真怕为三姐姐惹来麻烦,若是有人因我而给三姐姐添不快,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也更加过意不去。”
杨晚娘不敢隐瞒,说的真心实意,也是知晓三姐是比姨娘都要懂她的人,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说的明白,不会生出芥蒂才是最好。
杨灵籁对于这幅软蛋模样既气又笑,怎的还有人把自己不抗事说的如此明白。
“跟在我身后待了不少日子,可这窝囊性子是一点都没改,岂不是找苦吃。”
杨晚娘眨眨眼,忍不住点头道,“大约是还未吃过什么苦,所以才总是学不会。”
“什么苦不是苦,你在杨府过得节衣缩食,人来欺压,这还并非苦?”
杨晚娘好脾气的笑了笑,“其实也还好,只是勤俭些,买不得什么喜欢的珠花,有些担忧姨娘受欺负。”
“好什么好,你这不过是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杨灵籁有些嫌弃,“你瞧这偌大的国公府,外面都说是个福窝,可真正待过的,就知道不过是个盘丝洞。”
“三姐姐。”杨晚娘主动拉住了她的手,还没说话,面色就待了潮红的苗头,“能不能一直对晚娘这样好,这样,晚娘就不会害怕。”
杨晚娘有些矮,站在她跟前像个萝卜头,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还编着姑娘发髻,两条小辫子垂在胸前,随着说话一动一动,其实放在后世,也不过刚上高中的年纪。
“杨晚娘,你真没出息。”杨灵籁语气不好,却是没松开被拉住的手。
二人之后便是围着吕府内的小径闲逛,走不完的游廊,迈不完的石阶,假山之后是水,小池之后便是小楼高筑,曲径通幽处。
“三姐姐,你最近若不回府一趟?”杨晚娘扬起脖子问道。
“为何这般说?”
“只是觉得近来潘姨娘有些不太对,气色看着有些差,我之前也去院中与她说些话,只是总觉得她力不从心,会不会是太过记挂三姐姐你,忧思深重所致?”
杨灵籁摇摇头,“大约是身子不太好,近来夏季闷热,姨娘便总爱食欲不振,过几日我遣人回去瞧瞧,只是这次拖你记挂了。”
“怎会,只是平日走几步路而已。”
……
二人往回走至月洞门处,正巧与孙氏狭路相逢,对方身后带着几个奴婢,正冷脸教训些什么,见到她后,眼色一顿,嘴角便挂上了假笑。
“三娘与家中妹妹关系当真极好,还都是爱玩都年纪,多带人在府中逛逛也好,若是记得没错,这位便是日后咸阳侯府的世子妃了,三娘身边果真都是能人,咸阳候夫人有福了。”
杨晚娘蹙了蹙眉,为何这位孙夫人三句话,每一句都听着这般不舒服。
三姐姐带她游园,本是姐妹相聚,怎么是爱玩呢,至于咸阳候世子妃,这个称呼说的也太过拗口了些,她自己都不喜欢听,至于最后一句,三姐姐身边之人,自是各模各样的人都有,能人不错,但这话也太过暗讽了些。
见着苦恼沉思的杨晚娘,杨灵籁心里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与这般笨的人结识到底有何用,喜欢哭唧唧,动不动便求庇佑,连人家话里有话对都听不明白。
孙氏就是在骂她不知礼数,既是对自己擅自添茶敬茶不满,也是借机用不干事来打压,出来与人逛园可不就是闲着啥也没干。
但凡杨晚娘再聪明些,定然能听懂,孙氏这最后一句可不是夸,甚至是偷偷骂她势力,若非咸阳侯未来世子妃的身份,她怎么会与一个同为庶女的她走的这般近。
可奈何就是没理由的走近了,孙氏也是真说错了,以这软蛋的性子,杨灵籁丝毫不觉得对方能给她什么好处,只是狠不下心去丢,罢了,人总少不得几个闲着没用的挂件,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养着呗。
“三伯母好记性,这位正是三娘的五妹妹,杨林挽,小名晚娘,年芳十七,年底便要嫁与咸阳侯世子,到时三伯母来做客,当真是亲上加亲了。”
“晚娘对我这个姐姐心中挂念,方才便主动邀了她来说说话,如今是正要回去,三伯母可是有要吩咐的,若是能帮上忙,三娘乐意至极。”
孙氏假模假样的想了想,却是摇摇头,“既是亲妹妹,自然要好好招待,伯母这应付得来,快些回吧。”
“晚娘,你先回吧。”杨灵籁抚了抚人的手,笑眯眯道。
杨晚娘很是听话,点头便走,倒是叫孙氏始料未及,对上杨灵籁骐骥的目光,心头一梗,只能咬牙道一声,“三娘有心了。”
之后眼神一转,想到什么,又道,“正巧我这人走不开,不如三娘去帮伯母去院中去取些东西来?”
杨灵籁笑着应下,心情却微妙——
晚间家宴
冯氏今日听了满肚子好话,正是红光满面,连带瞧二房一众都有了好颜色,主动给自己的二儿子夹了好几筷菜,往常这待遇可都是三老爷享的。
一大桌子人,最先总是轮不到小辈们讲话的,杨灵籁便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位上,小盘里早已被盈月加满了爱吃的,闲来听几句八卦,吃两口好菜,十分惬意,直到有人跳出来要搞事。
“今日三娘与纭娘是都立了功的,迎客一事不好办,她们却办的有声有色,咱们国公府可真是娶了两个好媳妇。”裴氏嘴里的话张口就来。
冯氏也笑着,本是想顺势夸两句,便听到了底下孙辈们模糊的声音。
“都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孙氏冷了脸。
今早杨灵籁见过的小男孩,张望几眼,口齿清晰说道。
“不是三叔母,和母亲一同迎客的,应该是六姑姑,三叔母不在。”
童言无忌,却也戳穿人心。
裴氏嘟囔两句,可装的四不像,幸灾乐祸的意味极浓。
“杨氏?”冯氏语调上扬。
杨灵籁也不慌,主动给自己斟了杯酒,接道。
“回老太太的话,三娘确实不在。”
第73章 三娘管家
大约是底气太足, 桌上一众人皆侧目看过来。
与冯氏一同坐在主位的老国公目光微微一凝,唇部抖动,有些不耐烦, 撇了一眼尚且风轻云淡的冯氏, 又扭头落在了左侧的华姨娘身上,到底最后什么也没说。
吕献之对于杨灵籁总能出其不意的行为有了些许心理预期,淡淡地收了筷子, 只是坐在位置上静静等着她会说出些什么。
最先起头的裴氏皱了皱眉, 面色不悦,抢先一句。
“既是不在, 何故在这遮遮掩掩,倒叫小孩子学了坏。当初三弟妹将迎客一事交到你手上, 我便不赞同,若非是叫了纭娘也去,遇着你今日这般私自扔下烂摊子的, 咱们国公府可真是丢面子丢到了整个上京城。”
“再者,敬茶一事本不在安排之内, 你擅自主张跑来做, 是打定主意想出一出这风头, 什么正经事都没做,偏偏去做了这最不该做的,像你这般不知进退的,合该送回杨府叫杨夫人亲自教一遍, 也算回炉重造。”
主持寿宴的孙氏半点话没说, 裴氏却将她要说的都说了尽, 做足了矛头,她也便只待闲来作壁上观。
王氏与吕文徵夫妇冷眼瞧了眼自己的亲儿子, 对这个经常惹事的儿媳,一个不想出这个头,一个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没想到杨灵籁被当众拿了徐氏那老妇讥讽,竟也沉了脸,反倒是叫看戏的众人摸不着头脑。
怎的被训的反而发了牛脾气,大多数人皆觉得这杨三娘实在不识好歹,少许只是不言不语的看着,尚觉得局势还有分辨。
这时,杨灵籁开了口,眼尾微挑,藏的却是嘲讽的笑。
“大伯母,三娘这话还没说呢,您也不用如此捉急,否则三娘总觉得大伯母是刻意针对三娘。”
“你红口白牙说些什么,”裴文君瞪眼,转头朝着王氏发难,“弟妹怕就是被你如此气病的吧,简直就是一个天生不通情理的犟种。”
到底是顾忌着大家都在,又是老太太寿宴,裴文君不敢当面嘲讽,但这话说出来遮也跟没遮一般,谁不知晓王氏是为何“养病”这些日子,反倒是越加叫人羞耻。
王氏被气绿了脸,还没待她说话,谁知杨灵籁挡在了前面,撑住了里子面子。
“分明是大伯母自己气恼了,为何要拉母亲垫背,不过也是,世人皆怕被打脸,做猪头,想必大伯母也是顾忌大伯父的面子,毕竟家宴之上,谁说的话皆是负责任的,三娘也觉得情有可原。”
这一出叫很多人吸了一口气,尤其是坐在王氏手边的吕雪青,歪着脑袋,眼睛只看着都不转了,还是被王氏狠狠戳了一次,才略带呆滞地重新低下头,只是手指扣在一处,提心吊胆的想着,嫂嫂是不是真的会与叔母当众打起来。
而不愧是一家人的吕献之,同样,面上带着客套的温和,实际整个身子都紧绷着,时刻都准备着,若是场面收不回来,自己要上去说几句。
裴氏被怼的,都不禁侧头瞧了一眼身边的吕家大爷吕德明,夫妻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你怨我我怨你。
稳坐如钟的冯氏发了话,“杨氏,既是有话要说,便说,兜兜转转,尚也见不上几分理直气壮。”
“是,三娘听祖母的。”
杨灵籁收回了那哪哪看着都叫人不自在的神情,对上冯氏,就莫名变乖了。
“方才咏勒侄儿说,未曾见我迎客,确有此事,可也绝非大伯母所说,是三娘故意为之。”
“本来三伯母定的是我与三嫂嫂一同在大门处迎客,本来也是如此,只是后来六妹妹忽的来了,怕是也觉得自己如今长成大姑娘,祖母大寿只看不做,过意不去,便主动接了过去。”
杨灵籁说着还特意去瞧了几眼吕懋黛,神情里皆是怜爱,语气都跟着极为亲近。
“虽我与六妹妹年岁相差甚小,但到底也算是她名义上的九嫂嫂,见她一直抢着去迎客,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回去,更不好闲来无事可干,便进了内院,想帮帮两位伯母。谁知也就这样,出了所谓的岔子。”
“寿宴前几日,其实我便托人去三伯母处问了几句这宴席到底是如何迎客,只是请进内院也便罢了,还是别的,只是大约三伯母手头有事,我们正好错开,一时之下也就没了商议,后来不知哪来的丫鬟告知我是按正常的宴宾安排,至此三娘便以为是需敬茶,便做了此事,是半点想出风头,鹤立鸡群的恶心都没有,三娘可以当众起誓,绝无此心。”
冯氏眼看着杨灵籁就要作发誓状,脑仁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落了落手,叫人停下,与孙氏对视一眼后,缓缓道。
“如此说来,便是刁奴误人,家宴之后,便着人去寻,到底是谁跟主子说了这空口白话,国公府里绝不可留此等蛀虫。”
此番话一出,算是变相拍板钉钉,此事与杨灵籁无关。
可人大约总是不知足,譬如冯氏,她不得不帮杨氏澄清,可该训的话却不会少,总是要细鱼嫩肉里挑出几根刺来。
“杨氏,你能做出这般事来,也是心智少熟,便是未曾问到玉枝,为何不去问你大伯母,这些都是长辈,吃的盐走的路比你翻几番,总好过你擅自主张,酿出这等误会来,伤了几房情分。”
杨灵籁认栽地点头,一点也不曾反驳。
对自家小姐性子熟知的盈月心头只觉不对,而等待结果的吕献之以自己简陋的经验来想,通常情况下,杨氏做出如此乖觉模样,一是有事相求,一是背地里要使手段,如今,便是十分不大对。
尚且还不熟知此套路的冯氏,却是逮住了机会便天花乱坠地说,大概也是平日便总爱做训话的长辈,教训完了杨灵籁,王氏也没逃过数落。
“老二媳妇,你好歹也是二房的夫人,却在大事上总拿错主意,今日你手头未曾有事,怎的就没提醒杨氏几句,眼睁睁的叫人犯了错,原本是能防微杜渐,也被你整得落了岔子。”
“闭门几日怎么就未曾好好养养自己的性子,多沉淀些,遇事三次思量,怎会出错。”
憋着一口劲,眉目阴沉盯着杨灵籁的裴氏也未免受波及。
“还有你,老大媳妇,德明整日在前面忙着处理政事,你在后院帮不上忙,也莫要添乱,多与玉枝学一学,怎的她能将家中管的井井有条,你便是个烂泥扶不上墙,净整出一堆烂窟窿。”
孙氏作为三个媳妇里的佼佼者,不仅没被冯氏数落,甚至还隐隐有夸赞之意,背脊挺的直,三房与荣有焉,可剩下几房人都心里有意见。
裴文君的意见与怨气则是最大的,数落王氏是该,为何数落她,杨三娘做错事,找了堆借口就过了,她一个长辈还要被当面与孙氏这死对头比较。
尤其说道掌家这块裴氏心里的痛更是戳到了底线,几十年的苦楚,当场就憋不住了。
“老太太也太不公了些,当初三个媳妇一同跟您学掌家,本就是您偏心孙玉枝,样样都带着,样样都教着,什么人都给,而我们剩下的就是什么也没有,她可不是处处压人一头,都是族里的小姐,谁没学过掌家,论起来孙玉枝身份最低,如何轮也不是她。”
“您也别说是我故意找茬,老三是年幼时体弱多病,您偏疼些,没人会说什么,可这几十年了,我们都熬成了这般年纪,还被年轻弟妹压一头,这面子里子可不都过不去。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头了,您又一味贬低,是当真心疼她,还是当真觉得我们剩下这两房不是心头好,一点也不顾了。”
吕家大爷吕德明见冯氏眼神要冻成冰窟窿,拉着裴氏,想叫她住嘴,可即便是停了,已经说的话都叫人听见了。
还未出嫁的姑娘们,已然成婚的媳妇们,个个面面相觑。
他尴尬的张了张嘴,尽力挽回道。
“文君近来诊脉,大夫说是心力憔悴,刚才说的,不过就是脑子一热,当不得真,今日是母亲大寿,实在是太不该,儿子回去便好好与她说几次。”
眼见众人谁也不敢说话,他把眼神放到了自己二哥吕文徵身上,虽是内宅妇人们争斗,可两兄弟情分却还算可以,是盼着对方也能活活稀泥,便过去了。
吕文徵要说话,可谁知却被王氏揪住了袖子,低声警告。
“母亲大寿,你别看不清去蹚浑水。”
可在外叱咤风云的吕大学士怎么会听,扯回了衣裳,就要说下去。
却被杨灵籁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祖母,大伯母心直口快,您也知晓,可平日里都是极为孝顺您的,不如待寿宴过去再说,都消消气,也不会伤了什么情分。”
这话算是说道了老国公的心坎了,当场就点了头。
“小九媳妇说的不错,少些弯弯肠子,有什么芥蒂,之后再解,什么日子就该做什么事。”
更没想到的是,一直在家宴上做透明人的华姨娘也淡着脸,说道,“家和万事兴,情分比什么都重要。”
冯氏眼神晦暗不明,脸上的褶子都像是冻住了,显然是在压制怒火。
“都爱跑出来做好人,国公府里算是成好人窝了,便我是那个独一份的恶人了。”
这一句话,算是把杨灵籁、吕雄关、华弄清三人都牢牢算了进去,三个人几乎也可以说是冯氏在这大宅院里顶顶厌恶之人。
杨灵籁冒了句头,又变得缄默起来,暗自瞟了身边发呆的吕献之几眼,跟着也做起了透明人。
吕雄关的浓眉骤然收紧,眼底划过忍耐和嫌弃,并不想当场与人吵,压着冷意说要走。
“既是都吃好了,便叫人撤了,夜晚寒凉,都回院里。”
老国公下了令,谁也不敢不听,冯氏却突兀地笑了,笑声带着垂暮之意,苍凉的很。
“今日是我冯菁菸的大寿,家宴也是我冯菁菸的家宴,老身还未说散,都走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起身的人坐的更是火烧屁股,是起还是不起,站起的身的人也尴尬,是走还是不走。
深藏功与名的杨灵籁却是在圆桌下玩起了花绳,甚至还嫌一人不够尽兴,戳了戳装了许久木头的某人,将还没翻的花绳悄悄递了过去。
男人冷清的眉眼敛起,漆黑的双眸望过来满是抗拒,可修长的十指却老老实实地伸了过去,全程都是屏着一口气,耳朵颤巍巍的听着动静,生怕会听着他自己与她的名字,实际上手指翻得飞快,几乎是杨灵籁做好一个,便毫不犹豫地翻好一个。
杨灵籁大为惊诧,眼睛瞪得溜圆,悄声笑嘻嘻道,“诶,郎君好生厉害。”
吕献之低垂着眉眼看着手指尖的花绳,喘了几口气,尽力稳住呼吸,“不过中庸。”
“咦~”
二人桌下翻得如火如荼,桌上却是吵的热火朝天。
“一把年纪,你作什么幺蛾子。”
“老大媳妇哪里说的不对,你便是太过偏心了,这么些年,几个儿女,你瞧着除了老三一家,其他人可真是心毫无怨言?慈母贤妇,你是一样未曾做到。”
吕雄关是莽夫,早些年在朝堂上都能与文官吵一架,甚至于先帝都能辩上一辩,临老才学会修养身心,如今被一众孙辈们围观被指责,当真是火冒三丈,话糙的什么都能说,吹胡子瞪眼,吓人的很。
“贤妇?你也配,当年我下嫁与你,也未曾想过你是个如此之人,半点不通文墨,不讲情理,宠妾灭妻,这些年熬过来,你若是真有种,为何不去求了陛下叫华氏赐予你做贤妻,休了我罢也。”冯氏气地一掌拍到了桌子上。
“休?你还敢提休,分明当年是你冯家,求到吕氏门前,若非如此,怎会如今每每都要见到你这毒妇!”
两个已至知天命年岁的人,像是完全撕破了脸,各自互呛,最讲脸面的国公府当真乱成了最不想成的笑话。
“毒妇?华氏就干净了,当年之事人在做天在干,这般多年我都睡得好好的,老天爷都明白,要死的人留不下。”冯氏冷笑两声,咬着字说出来的。
谈及当年,华弄清冷淡的目光霎时成了一片浓墨,事不关己也成了凌厉之色,眼角的皱纹像毒蛇缠绕,恨极了似的盯着她。
“小人之腹,何等狭隘。”对于冯氏的指证,吕雄关半点不信。
“公爹,婆母说的是真的。”孙氏挣扎半天,终究是道了出来,迎着冯氏不赞同的目光,她嘴角嗫嚅半晌,却是接了下去,“西院这些年的账本都有问题。”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除去华氏,是她们等了不知多少年的筹划,孙氏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地盯着西院的账,有心无力的感觉像是魔咒笼罩着她,每一笔从她口袋里溜走的银钱,都叫她夜夜难寐。
冯氏卸了力气倚回靠背之上,眼睛阖了阖,不知选择对与错,却也内心存着一股念想,若是此事是真的,是不是就能再也不用去面对如此心腹大患。
对于孙氏的话,吕雄关听了进去,扭头对上华氏的眼神,只看对方没什么表情,仿佛说的人不是她,瞧着是个陪了自己十几年的女人,生育了几个孩子,额角眉眼上都染上了不再青春的痕迹,可他没问,却是默认孙氏接着说下去。
冯氏在一旁,面色说不上多般好看,也只是等。
孙氏却当众转向了杨灵籁,“三娘,不知今日午时我托你去取的东西,可否是找到了?”
吕献之猛然抬头,眼神中尽是紧张,也有惊疑。待在杨灵籁那确认到确有此事后,手指捏在一处,抿地有些疼。
已然被提前叮嘱过的盈月主动递上了那被黄纸裹住的东西,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面,气氛极其沉闷。
黄纸内裹住的不仅是殷和商行的对账,还有西院旗下这些年来孙氏暗中探查所得。
吕雄关从头翻到尾,小到几百两,大到几千两,零零散散只算这半年,便足足贪了有万两白银,有一次便代表有无数次,十几年,华氏也非黑即白。
他没说话,账本被甩在桌面上,有人战战兢兢去拿,吕懋黛瞧过之后,朝孙氏示意,账本内并无更改。
孙玉枝回首,就见着杨灵籁端着张脸,笑的不露锋芒,似乎极其胸有成竹。她没什么表情的转回头,示意身旁人又拿出了一本几乎毫无区别的账册,斩钉截铁地又带上一人。
“账册是儿媳交予三娘所管,方才那本乃儿媳所对第一次,此本为三娘所对乃第二次。”
盈月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之言,什么意思,孙夫人这是故意给娘子下套,那么娘子她……
孙玉枝瞥到盈月慌不择乱的目光,缓声接道,“三娘所对错漏百出,几乎毫无贪去钱财,可孙媳所对,支出甚多。”
场上静默下来,众人哗然,冯氏坐在台上心神劳累,却强打着精神,她想听吕雄关会说什么,华氏之后又会如何。
可站出来说话的却是吕献之,音色寒凉如往日,可耳边早已赤红,“三伯母此言不通,杨氏为何要相助华姨娘,其中存疑。”
孙氏笑了笑,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九郎记挂内子是好事,可若包庇,亦未尝是可行之举。”
瞧着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前,将孙氏挡的严严实实的背影,杨灵籁反应了会儿,在盈月促狭的目光中,才渐渐意识到她面前的人是谁,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点欣慰还有点酸涩。
而原本一直未说话的华弄清,竟主动去捡了那几本册子轻轻捏在手里,一眼一眼,一页一页全部翻到尾,面色却从始至终没变过。
吕雄关说了话,也是问。
“账册是真的。”
华姨娘点了头,“是真的。”
见他不再问,华弄清却自己主动说了起来,“这几个铺子的账册,确都有些许银两被扣下来了,也已经几乎全部被花用,昭儿……从军打点便是其中所出,若是国公爷想要具体账目,可以去章鹭院中亲眼看看。”
这一出自爆叫裴氏愕然,“公爹,华姨娘如此嚣张,便是花用在家中子辈上,不问自取也是偷。”
冯氏冷眼看着,也说了句。
“这便是你所相中的人,西院交予她,国公府中上行下效,岂非全都学贪。”
吕懋黛也跟着在合适的时机站出来,言辞柔和却犀利,“祖父,华姨娘所做违背了您的本心,实是贪婪不堪。”
之后又不断有人陆续附和,讨伐华姨娘。
……
可吕雄关却一掌拍在了圆桌之上,室内霎时静寂。
“国公爷是要行包庇之举?”冯氏质问。
“我所选中之人贪,冯氏,你所选中之人便一干二净?”
身后的侍卫适时甩下几本账册,只一眼,仅看封面制式,乃是东院所用。
孙氏眉心蹙起,她怎么会不认得,这几本正是东院对账后锁进库房的账本,只是为何如今拿了出来?
“东院之册少许衔接不暇,其中账目亏损虽极力掩盖,却也有蛛丝马迹可查,东院每月都会消失一笔近乎三千两的银子,你们说,这些又去了哪里。”
“公爹,这不可能,三千两,如此大的数目,儿媳怎会敢动。这账本一定有问题,公爹您定是被人唬骗了,谁给您的账本,此人之心其心昭然若揭,定是想诬陷儿媳,想叫国公府内乱,并趁机夺利。”
“是我。”
孙玉枝猝然一愣,转头,出声之人正是杨灵籁。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东院的账本。”
“账本不是我拿的,但里面银两缺失却是我发现的,也是我告知祖父的。”杨灵籁推开吕献之的身影,站出来坦言道。
“当初三伯母你让张嬷嬷与李嬷嬷一同教我看账册,便是那时我发现这其中每月都会有一笔近乎三千两的数目消失不见,且此人熟知府内账册又能掩人耳目,每一笔银两的出处都不一样,从上京到衢州,从颍州到雍州,想来还有很多很多,隐藏在各处店铺这一年的账册中根本难以发现,三伯母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孙氏却依旧笃定,“公爹,此事绝非是真,管家之事,无人做到一笔一笔皆对之即对,这些年儿媳恪守尽责毫不松懈,便是稍有问题,也不过小小疏忽大意,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漏洞。”
“你是没花,可……三老爷花了。”
华弄清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谁也不信,可待看到吕燃青白了大半的脸色,心头都涌上一股荒谬。
“不可能!”
“静竹你说。”华弄清也不与她争辩,叫了贴身侍女一一道来。
“回孙夫人,五日前,奴婢去千荫巷为姨娘寻一位绣娘,在巷子最里见到了三老爷的马车,奴婢不知如何是好,便跟着上去看了一眼,是……一位瞧着年岁在二十出头的女子,梳作妇人髻,与三老爷携手进了院里。”
孙玉枝回头,看着已然额汗满头的吕燃青,笑地极其阴沉。
“老爷,她说的是真的?”
吕燃青被当众拆穿隐秘之事,早已破防,加之这些年一直被孙氏压着,丁点的夫妻之情早已消磨殆尽,他像是刻意报复,咬着牙一字一句。
“是,那钱是我拿的,若非是你把控银钱,几近苛刻,我又怎会动如此心思。”
孙玉枝哪里忍得了,她的掌家权,三方的面子,全都毁了,她现在唯一的心便是想掐死吕燃青。
眼见自己看好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在众人面前就要撕起来,冯氏差点晕厥而去,喘着粗气制止。
“孙氏,老三,都住手。”
“快快,李嬷嬷你去拉住他们,分开,分开!”
可是人气急之下是没有理智的,二人扭打事,孙氏指甲都险些刮破杨灵籁的脸,却被吕献之眼疾手快挡了。
杨灵籁亲眼见着刚才还与自己翻花绳的那双赏心悦目的十指破了皮,露出里面的肉来,怒上心头,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当场上去扯住孙氏一把甩到了一边桌上,闹出极大的响声。
吕懋黛慌忙去扶,眼见孙氏磕到肚子,呕了几声,急得要抹泪,指责道,“杨灵籁,你做什么!是母亲拆穿了你与华姨娘同流合污,你是诚心报复,为了管家权竟然推搡长辈,简直令人发指。”
“我报复,分明是三伯母疯了,她当众扭打,不顾阻拦,险些让我破相,若非是郎君护我,如今血流不止的就是我了。”
被喊了大名的杨灵籁张口就是怼,指着吕献之的伤口,对着吕懋黛毫不客气。
“三伯母不过是撞上了桌子,可你九哥却是见了血,这手若是往后拿不得笔,日后三伯母是如何都赔不完的!”
“可你做假账是事实!”吕懋黛依旧揪住不放。
“够了。”老国公不耐烦了,瞥了一圈在场诸人,孙氏因为扭打已然成了泼妇模样,而冯氏正夹在孙氏与老三之间左右为难,裴氏幸灾乐祸地看戏,半点没有头脑,老二夫妻高高挂起,没有一个上得台面,华氏贪财难以服众,到最后竟然只剩一个杨灵籁。
“冯氏,你偏心孙氏,可三房如今已然不适管家,华氏私自存银亦有错,便罚收回西苑之权,东西自此再不分院,日后便都交予……老九媳妇杨氏。”
第74章 一波又起
“祖父, 您不能如此!”
搀扶着孙氏的吕懋黛脑子已是一团乱麻,没来由的恐惧叫她慌的找不到突破口,手指直直朝着杨灵籁, 强忍着声音才不致颤抖。
“母亲未曾做错什么, 可她却是当众更改账本,如此行径,日后难保再犯一次, 为了国公府的安稳, 孙女望祖父三思。”
同样未曾料到此等结果的王氏,亦是心脏一抽, 这么多年算计所求,就这么落到了一个庶女手中。
从前她无数次做梦都在咒孙玉枝掉下这掌家人的位置, 可真到了此时,王氏竟宁愿从未发生,杨三娘若管了这国公府, 她这个婆母成了什么,之前结的怨又是什么, 难不成要她伏低做小, 绝无可能!
“公爹, 小六说的对,杨氏她不堪为此任,您……还是三思啊。”
吕雄关紧绷着一张脸,黝黑的脸膛叫人发憷, 朝吕文徵问。
“老二, 你说, 谁管?”
“是你这上不了台面的妇人,还是疯魔一般的娣妇, 亦或者是唤你们的老母亲操劳?”
一父一子,对立而战,气氛箭弩拔张。
吕文徵对上王氏催促的目光,又看上首狼狈不堪的孙氏,年迈的老母亲正扶着桌案喘气,顿了顿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回父亲,便以杨氏所管,若有纰漏,唯她是问。”
话里的冷硬没什么人情味,叫吕雄关都跟着颤了颤眉毛,极为不满却没当众发作,吹胡子瞪眼地定下章程。
“此后,东西院由小九媳妇统管。”
可身陷旋涡的华氏猝然插了句,她冷漠瞥了眼冯氏,又瞧着做了渔翁的杨三娘,对于这个所谓一条船上的盟友,并不认同。
“九娘子可是好计谋,故意引起争端,家宴之上一环一环,也是算无遗漏,兜兜转转,掌家权还是回到了你手里。”
话里的深意,叫在场之人几乎全都禁不住深思,越想越觉得此言极对,从迎客一事故意隐瞒,再到选择乖觉认错,直至插了一句所谓家和万事兴,彻底爆发,受益人只有一个她,每一步也都缺不得这人的身影。
面对这些实质性的探究目光,杨灵籁我行我素的抓着吕献之的手指,小心用帕子擦着,既不能碰到内里的肉,也不能叫这口子血流不止,是个精细活,等到完美地打了个结,才仰头搭话。
“华姨娘高看,三娘哪里会如此运筹帷幄,从始至终误打误撞,情急之下能做的也就是求助祖父,一来二去谁知就酿成了这般结局,怕也是老天推的一把,谁也躲不过。”
“不需过于自谦,生在杨家,实是委屈你了。”华氏皮笑肉不笑。
交集不多的二人,不知为何就互呛了起来,反倒是叫众人都忘了刚才纠结之事。
吕雄关深深看了眼自己这个所谓身世底下的孙媳妇,心中复杂,可人从始至终笑着,倒像是瞧着半点不亏心。
“既定之事,无需再说,都散了。”说完,便第一个甩袖离去,未曾等华氏,也不曾去瞧自己的发妻。
华氏冷冷站了会儿,也回了自己的章潞苑。
三个老爷也各自散了,独留下一群算计来算计去的女人们,谁也看不惯谁。
杨灵籁不想继续纠缠,便拉着吕献之的手要走,门却被吕懋黛撑着手挡地严严实实。
“六妹妹这是做什么?你九哥哥还伤着,如今要去瞧医士,若是有事,欢迎你随时来项脊轩来找我,只是如今却还是最好不要生事。”
被呆滞牵着的吕献之闻之动了动眼皮,目光落在吕懋黛身上,没什么情绪,却叫人有些禁不住后退一步,直到脚根抵在门槛之上。
对于这个向来闷油瓶的九哥,吕懋黛交集甚少,却极为崇拜,相比自己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做浪子的弟弟,他就像是天边的一抹光,耀眼的想让所有人追随,几乎所有与她相识的姐妹都曾追逐他,欣赏他,她也与荣有焉。
“九哥哥……”
“若是未曾有急事,还是先去看看三伯母。”吕献之冷言冷语,简直是凉到了肺里。
眼见她就要撤开,王氏的话如影随形地追上来。
“献之,你先离开,杨氏留下。”
被翠竹帕子缠了一圈的伤指又不自觉的想要攥起,却在半途被一双手禁锢住,他下意识追寻着手主人的目光,却被推了一下。
“郎君,你先去寻方医士。”杨灵籁又转头叮嘱盈月,“盈月,切忌要尽快,万不可耽误。”
“那你呢?你随我一同走。”
吕献之第一次不想听她的话,固执的说着。
“不用,你的伤要紧。”
杨灵籁扭头想朝着王氏的方向走,手臂却被拽住,脚步也戛然而止,她回头,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脱口而出想重新叫人走,最后却只是叹息一声。
二人一同走过去站在王氏跟前,谁也没先说话,都垂头装着舒适的哑巴。
被算计一道的孙氏已然没什么兴趣看二房的任何一个人,在吕懋黛的搀扶下,微微佝着腰迈出了门。
而李嬷嬷也很有眼色的将一屋的侍女全都打发干净,一行人大眼瞪小眼。
王氏难得没有对吕献之违背命令大发雷霆,只是一心朝着杨灵籁发难。
“你与老国公说了什么,身为二房之人又与华氏纠缠了多少?”
“母亲为何如此不爽,是为三娘越过母亲拿到了管家权?”杨灵籁毫不客气反问,“还是父亲当众选了三娘,而未选母亲而气恼?”
“杨氏,你放肆!”王名姝眼里泛起红丝,语气吓人,“管理国公府与你之前的小打小闹毫不相关,小人得意只会让你牵连整个二房。”
“母亲的意思是不想二房拿到管家权,而应该继续苟活在三伯母的阴影之下,一辈子不出头?”
“我什么时候是如此意思,杨氏,我叫你留下来,并非是为拌嘴,你也莫需在这拿腔作调。”
杨灵籁无所谓地笑了笑,“母亲上来便严加质问,三娘心里害怕,自然是想护着自己,管家权是个烫手山芋,可咽进嘴里就是甜的,三娘自然要今年抓着不放,如此,才能翻身不是。”
“你若想跳火坑无人拦你,可牵扯二房,我不会不管,掌家一事,你必须全程找我过问。”王氏半点不脸红地吩咐道。
“哦,三娘知道了。”
“杨氏,不要搞小动作,纵使你做了这管家之人,我也依旧是你婆母!”
“三娘也未曾说过不是。”
……
出了荣褐堂,暗光下院中的老柳树,随着光影婆娑起舞、颤动生资。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二人间都是不断蔓延的沉默,吕献之十分不自在的想说些话打破这个僵局,可百般思量,都不知该以什么开口。
临项脊轩越近,他未曾觉得松懈,反而更加喘不过气,手指的疼都忘了,脑子里充斥着一股冲动,却每次都被理智摁回去。
“……吕献之?”
纠结被打破的人,慢半拍地慌乱应声。
“你今日帮我,是不是因为我给你藏着,让你不用受求学折磨,不用被督促和无法自主地活着,因为感激所以挡在我面前。”
突如其来的问题里,夹杂着许许多多莫名的情绪,吕献之瞳孔微微一震,露出茫然的表情,又在对方望过来时,飞速藏起,干涩地“嗯”了声。
杨灵籁终于敢抬起眼睑,他没看她,只是余一个侧脸,却能判断脸色如往常一样寡淡,并无不同,甚至平静的有些过分。
压下心头那股狐疑,以及更深处的一堆失落,她扬眉,笑地有些顽劣过头,轻描淡写道,“我果然没看错人,日后使唤郎君更不需什么良心了,对吧?”
吕献之没答,手心里几乎全是汗——
某日晨起
时值入秋,风声乍起,天气转凉,院中高树上已然挂了枯黄色,虽时常打扫,风沿窗飘进来,也会带着些枯枝败坏的气味。
杨灵籁早早便被从榻中拉起来,套了件大红百蝶穿花的金褙子,苦哈哈地坐在红木架长桌后,手上不停歇地打着算盘,背脊稍微佝偻些,脑袋便会被桌上的成摞的账本挡地什么都看不见。
累了,便瞅一瞅身后高几上的盆花,揉一揉酸涩的眼睛,直至盈月来喊她移步侧室,才发觉到了膳时。
待她拖拖拉拉地坐在如意圆桌前,等了会儿也不见吕献之来,纳闷问了句。
“郎君人呢?”
伺候膳食的小丫鬟回了话,“回娘子,约在巳时左右,公子随二老爷院里的人走了,屠襄侍卫也一同跟去了。”
二人正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吕献之回来了,可却是红肿了半张脸,唇角破了皮回来的。
旧伤刚去,新伤又添。
杨灵籁嗖的奔过去,蹙着眉头,揪着人的袖子往下拉,直到对方弯着背恰好能叫她看清那张脸,难以置信地凝视,越瞅脸越黑。
“父亲打的?”
见人不回话,杨灵籁捏了捏太阳穴,也没强拉着,反倒只是叫盈月带人去内室上药,自己则是哐当坐了回去,
“屠襄,给我滚进来!”
霎时,从门框一侧试探着出现了一只脚,直到一身黑衣的人完全露出来,杨灵籁臭着脸就盯着看,也不说话。
原本就心惊肉跳的屠襄逐渐萎靡起来,麻木地说了自己所有知道的。
“第四次去?”
“是,公子往前被老爷叫过去三次,一开始属下还不知晓是为了何事,直到第三次,实在忍不住偷偷守在门外听了几句,好像是…老爷给公子在朝中谋了份了差事。”
“他不愿去?”
屠襄闭着眼点点头。
杨灵籁将人打发走,却在用饭时只字未提,而吕献之也不说,自己把自己关在斋房里,半日都不踏出一步。
“娘子,你当真不去问问公子吗?”盈月看着斋房的扇门,不知如何是好。
“不用,该知道的明日就知道了。”杨灵籁话音很轻,却笃定。
翌日辰正
“九公子,九娘子,夫人在前院等着,还请速去。”李嬷嬷战战兢兢地传话,心中知道一切风雨欲来。
“还有谁在?”
“二老爷与漱玉姑娘都在。”
杨灵籁点头,看来是只有二房,事情还没张扬出去。
在门内听了全部的吕献之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站出来。
“李嬷嬷,你确认母亲是喊我二人一同,此事与她无关,不需牵扯无辜。”他心中还抱着丝毫骐骥。
“公子是为难老奴,夫人亲口所说,您与九娘子一同去。”
知道事情无可转圜的他,转回头,一双眉眼几乎被愧疚折磨地难以平息。
“走吧。”杨灵籁轻轻吐出两个字。
第75章 一纸休书
二人方才跨出院门, 略有阴云的天渡过了悄无声息,渐渐开始涨势,墨色挤压着天空, 甚至隐隐透出猩红, 淡漠的风穿堂而过,如风雨欲来之势。
吕献之沉默地走在阴影一侧,步子中规中距, 可仔细一看, 便能发现肩颈是僵直的,一双手无意识地搓动着袖口。
屠襄跟右后侧, 也同样抿着唇。与他并肩的盈月,紧张地甚至都不敢去问。
反而杨灵籁是其中最为松快的, 甚至还有闲心去瞧瞧游廊外的梧桐树,国公府内的水榭华庭,奇花异木比比皆是。
李嬷嬷在最前处带路, 不是去静鹿园,而是吕家二老爷吕文徵的书房。
相比后院的繁华林立, 书院布局更为沉闷古朴, 染了红与黄的枫叶簇拥着正中的那座明道堂, 两侧各有一门,左右柱子以明黄为基色,上刻篆字,每一笔每一画都极近苛刻。
到了门前, 李嬷嬷不再前行, 也挡住了同样跟随在身后的屠襄与盈月。
“主子要在屋内叙事, 咱们都在外等候。”
里屋内,吕文徵端坐在书案后, 无人侍墨,只是翻看着几本泛黄的书卷,见他们来了,略微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便移开了。
杨灵籁环视一圈,只见随墙书橱上各色卷轴、新老书卷、刻印竹册整齐堆砌,书案后的高几上不是常见的盆花,而是香炉,味道是常见的沉水香,沉凉通透。
而王氏与曲漱玉正坐等在宽幅座屏的围榻上,王氏手边的浓茶已然见底,而曲漱玉表情沉默,眼神总是不经意的落在吕献之身上,又恍然无措地掩饰。
“父亲、母亲安。”二人齐声道。
往常私下爱发难的王氏,今日看她的眼神却格外的凉,凉到甚至不想多说,频频望向上首的吕文徵,像是等待着什么。
两刻过去,迟迟等不到结果的王名姝还是急了,便是身边曲漱玉为她添茶都瞧的心烦意乱,抬手制止。
“不用,你好好坐着。”
随即不加掩饰地盯着面前这个向来不爱多话的儿子,慢慢转了一下手中的茶杯,面上是积蓄起的失望。
“献之,你该知道我为何叫你来。”
被点到名字的吕献之,慢慢仰头,额上青筋跳动,目光定在曲漱玉身上,语气极为低沉。
“她说了什么?”
原本就内心忐忑的曲漱玉闻言,慌乱抬头,对上他凶冷的目光,神情蒙上了一层惊愕与苦涩。
“献之表哥你……”
可吕献之根本不为所动,冷着脸重复一遍。
“你、到底、说了什么?”
王氏见疼爱的侄女眸子里絮出一层水光,因为心头慌乱几乎是强撑着维持面色,心里的恼怒根本压制不住。
“吕献之,你要做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如今却等人质问,甚至毫无愧疚地指责旁人,你父亲教导你的规矩呢?”
王名姝被气的心口直痛,怒而拍桌,“我看你是跟杨氏待得,神志都丢了。”
吕献之拧眉,“此事本就与她无关!”
“喊什么!”吕文徵摔了桌上的镇纸,整个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有关无关,尚听不得一人之言,你求学多年,遇事便是如此失智?”
吕献之:“我不是。”
被反驳的吕文徵陡然一愣,双眼微眯,他看着这个表情极近抗拒的儿子,不知何时开始竟不似从前那般,身上长出了层层倒刺,别人只是靠近都会牢牢竖起。
眼见着这位大学士的目光愈发肃穆凉薄,不等他开口,杨灵籁拉住了吕献之的袖口,徐徐说道。
“献之,父亲要说什么,我们好好听着,若是真受了什么冤屈,摆上道理,父亲也定会为咱们正名,”
已经准备上前一步对峙的吕献之回头,他望着她,面上的那股冷意早已消退,只剩下惭愧。
又见她微微摇头,只能轻声说了句“好”,脚尖慢腾腾地收了回来,却是主动站在她身边,立地很直很直,
杨灵籁看着一圈虎视眈眈的人,做不到气定神闲,却也算比较镇定,尤其是比之吕献之。
她扫了一眼被王氏握着手安慰的曲漱玉,对方躲避的眼神有些可笑。
不过这人本就好笑。
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地不知为何常常要去前院书房走一遭,见不到人就各处打听,下人随意搪塞过去后,也不罢休,隔日便要再来问一问。
直到次数多了,自然是瞒不下去,就跑来项脊轩找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什么应该好好督促,不应该助纣为虐;什么万般事情读书高,不可半途而废;什么表哥天赋绝然,前途无量,她不能敷衍耽误……
她也都好好听了,也好声好气的应了,可对方不免管的太宽。
吕献之不过又几日不去,她便又来了,只是这次两人恰巧撞在一起,不知他说了什么话,这人就跑了。
当时,其实便觉得,怕是要瞒不住。吕文徵父子二人生嫌隙,定是会叫王氏知道,她一来查,定是漏地毫无保留。
如今这么五个人里,三个人一块,反倒是她与吕献之是个外人了,不免有些让人唏嘘。
“漱玉表妹往前几日来过几次项脊轩,怕是有些误会,今日父亲、母亲既是叫我二人前来,想必也是想好好解开心结,孙媳觉得不如坦诚相待聊一聊,许是便能互相体谅,和乐一些。”
曲漱玉本是想说些什么,可又碍于吕献之一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盯着她,反射性地扭头,避而不答。
而王氏见她这般模样,又见杨灵籁说话底气十足,两相对比又加之心里本能厌恶,对于杨灵籁的话根本做不到认同,摆着一张臭脸,语气极差。
“为亏心事者,反倒理直气壮,这世道可真是玩笑。”
吕文徵眼神直视她片刻,抬手指了指书橱前侧的圆凳,“既是有话说,便坐下聊。”
正当她们要一同坐下,谁知他又道。
“献之,你站着。”
杨灵籁屈身的动作停下,瞥见吕献之牢牢站着,面色日常,便知此事常见。
她顿了顿,重新站直,温顺地笑了笑,语气平淡。
“儿媳与献之乃夫妇,便一同站着,父亲说,我们自当真心听。”
吕文徵见二人如此同心,没说好与不好,只是开了个头,朝杨灵籁问道。
“献之近来少许踏足书房,荒废学业之事,不知作为新妇,是否知道?”
虽然语气不高不低,甚至和缓,可杨灵籁千万个心也不敢松懈,她呼出一口气,委婉接道。
“父亲之言,儿媳稍有疑惑,不知何等才算荒废?是几日不去书斋,还是考教之物皆是错漏?”
“其实在儿媳看来,进学一事,其中门道许多,尚不能一言定之。”
吕文徵瞥了她一眼,沉声否认,“一介妇人知之甚少,此为常理,尚可谅解,可男子求学,自身大于外界,前路漫漫,更应日日心坚,泥泞难行,更应,步步常行。”
冠冕堂皇的道理听到心里,杨灵籁觉得吕献之有些可怜,而吕家的人都有些病。
人也不是木头,会累会倦,何必苦苦相逼。短暂的停顿,就一定一事无成,也太过武断专行了些。
“父亲所说,儿媳受益匪浅,只是荒废学业一事,如此盖棺定论是否不太妥当。”
王氏在这听着她来来回回的打太极,实在是不耐烦。
“杨氏,该知晓的,我们都已知晓,什么狡辩不过只是拖延时间,阿玉与我说时,我便觉你定是背后推手,如今一看,果然不错。献之这些年来夜以继日,勤勤恳恳,为何你一来,他就变了,你又在这拿些歪理糊弄我们,良心安也不安。”
此话一出,杨灵籁反应不大,可吕献之却握紧了拳,心中难堪又苦痛。
“母亲误会儿媳,儿媳不委屈,可是有关郎君,我这个枕边人不得不多说几句,您是郎君的母亲,只是听一听,熟知他的心事,未尝是坏事啊。”杨灵籁克制着脾气,尽所能地好好说话。
可王氏油盐不进,“你都已经教坏了我儿,如今又跑来做好人,我为何还要听一个劣迹斑斑的人说什么道理,简直可笑至极。”
“那您就笑着听儿媳说完可以吗?”杨灵籁幽幽道。
王氏被怼了一句气坏了,哼笑几声,正要说教,却被话赶话地拦下。
“那便叫她说。”
“不可!”
吕文徵冷眼,“你要当众与她争论,然后丢尽颜面吗?”
王氏嗫嚅,狠狠瞪了杨灵籁一眼。
杨灵籁眯着眼,含笑回应。
“谢父亲大人大量。”
她眼神漆黑,笑容浅浅地瞧了吕献之一眼,是要确认什么。
一直垂着眼帘,暗中握拳的吕献之有所觉地回头,下颌线绷紧,想扯一个笑,却是四不像,最后只能带着眉眼间的疲惫,尽可能回应她。
杨灵籁一直知道他很笨,也慢慢知道他其实也很装,想把自己包成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没有倦怠的人,一个对谁都冷漠以此来麻木活着的人。
她也没什么法子救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救不了深陷淤泥的公主,只能尽可能的送给他一点简单的欢快,一点,就一点。
因为,她其实也很少。
杨灵籁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吕文徵,又瞥了一眼目色恼怒的王氏,尽可能地渲染真诚。
“国公府门楣显贵,簪缨世家,有祖父这等前朝军辅大臣,有父亲您这等朝中文臣大员,文武两行,几乎做到极致,可教养子女之事,三娘觉得,并非一味前行,就可谓完美无缺。”
“纵使人成也,可情却废也。”
这些从未有人与他言之的话,实在新奇,吕文徵不免面色一愣。
杨灵籁见他有些许回应,渐渐升起些期冀,许是能听进一二呢。
“父亲容儿媳妄言一句,郎君求学一事,需得徐徐图之,儿媳未尝不是与父亲母亲一般,盼着郎君能入仕途,做高官,振兴公府,可更懂郎君也与儿媳一般,需得间或休憩,需得放松心境,需得善人引领。”
“不如再给郎君些时日,未来怎不会一鸣惊人?”
吕文徵听到如今,也算明白了,这个儿媳究竟要说什么,简直是处处暗指他逼着吕献之求学上进乃是错事。
他看了一眼吕献之,只问一句。
“你与她说的,还是她与你说的?”
原本还目露希望的杨灵籁,心凉了半截。
“我与她说的。”吕献之直视回答,毫不犹豫,“这些不算新奇,我未曾说过,但做过,你所坚持的道理,母亲所维护的名声,我不认同,也不愿去认同。”
“献之,你在说什么胡话?”王氏急了,几乎是挣扎地揪住他的两袖,逼着他承认,“你说,你十年寒窗苦读、力学不倦,是为了上进进取,是为了我们的期冀,是为了国公府的荣耀,是为了一朝天子为臣,匡扶社稷!”
可吕献之就像是一块木头,不为所动。
“你说啊,你说啊!”
眼见着王氏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肉里,可人还是一声不吭,杨灵籁冲上去推开了王氏。
“你疯了,是要掐死你亲儿子吗?”
“儿子?”王氏指着吕献之,呵呵笑,“他不是我儿子,他不是。”
“我的儿子献之,是两榜进士,是世人榜样,天之骄子,不是只会玩乐的废物!”
杨灵籁担地去看吕献之的模样,却发现那双眼神里几乎盛满了麻木,既不哭也不笑,既不怨也不恨。
她轻手拽了拽人的袖子,他垂头看她,眼里都是血丝,骇人至极。
“吕献之,别听她的,才不是!”
听到她的声音,王氏像是被打了鸡血,直直冲上来,指着她打骂。
“杨三娘,你是丧门星,是天杀的恶毒心肠,你毁了一个人,毁了国公府,毁了我的儿子。”
她锤着,打着,甚至要扇巴掌,可这些一一全落在了吕献之的身上。
王氏无论要做什么,吕献之看也不看便挡,什么都抗,眼神甚至都不眨,仿佛不知道疼,不知道害怕。
缩在卧榻里的曲漱玉见着这一幕幕,早已被吓地面色苍白,她颤抖着站起身,想拉开他们,却被王氏一巴掌扇倒在地,捂着侧脸,啪啪掉泪。
“姑母,您别打了,别打了。”
“王名姝,够了!”
被被吼了一声的王氏,红着眼看着向吕文徵,又注意到倒地的曲漱玉,以及红肿的手掌,呆愣地不知所措。
见一群人终于分开,吕文徵走到这个儿子跟前,寒声问。
“你是打死都不会做我给你安排的官,是吗?”
“是。”
“你是打死也不会与国公府站在一处,打死也要与氏族作对,是吗?”
“是。”
“你是打死之后也再不愿听我的话,是吗?”
“是。”
每回答一句“是”,吕文徵的脸就黑一度,看着杨灵籁的眼神就冷一度,说话都声音也就越高一倍。
吕献之无动于衷地回看他,甚至在他的眼里找不到丁点的为难和父子情义。
这一对父子很早之前就不是父子了。
吕文徵认识到了这一点,也承认了这一点,所以他指着杨灵籁,斩钉截铁道。
“好!”
“那你便给杨氏一纸休书,休了她,你就还是你,也就还会听我的话,还能做回原来的吕献之!”
王氏附和,“对,听你父亲的话,休了她,你还是母亲的儿子,是旁人攀之不及的名门子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本意是想救表哥回头是岸的曲漱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瞪圆双眸,心中一片寒凉。
第76章 凉了
“我不会。”
吕献之麻木的眼睛里被难以理解充斥着, 晦滞地盯着这对亲生的父母,难以名状地、平等地对他们彻底失望。
他迟钝地摇着头,声音里是嘶哑, 是黯淡, 是茫然。
“你不能不会!”
吕文徵强迫吕献之看他,一双锐利的眉眼里几乎都是逼迫与胁迫,用极近的父权去压榨本应该听话的儿子。
而杨灵籁在亲耳听到那几个字后, 甚至怀疑这个世界疯了。
休了……她?
就因为宽限了吕献之的求学, 就因为吕献之勇敢地反抗说了一次“不”字,就因为这些?
迟钝缓过神的王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纠缠住吕献之的人,偏执地一遍一遍地说服, 为此甚至可以不惜极近贬低。
“献之,杨氏非你良配,继续与她待在一处, 你会疯了的。”
“她本就是一介庶女,嫁入公府乃三生有幸, 可占了你的正妻之位是叫人耻笑的, 你还年轻, 不知晓咱们国公府在外的名声,日后见了那些同袍友人,你又如何自处?”
“你不愿休她,便正大光明的和离, 送她回去, 杨府不会不管, 再说你与她本就没什么关系,既是什么都没有, 便还是男未婚女未嫁,日后各自安好,也是好事啊。”
杨灵籁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是第一次体会如同街边摊贩上的杂物被人随意估价、评判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盯上,时刻都要喷出带毒的唾液,还没沾到身上,都觉得恶心透顶。
王氏知道的不少,新婚之夜他们确实未曾发生什么,之后也什么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这人都是在算计什么,等着短暂的三月过去,便使劲为吕献之安排妾室,甚至外室?
将她架空,彻底做一个既没有夫君宠爱,也不曾名正言顺,甚至没有生育权利的摆件?
“你……闭嘴。”
吕献之喉结滚动,艰难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绝望和难以置信。
王氏却不管不顾地还在说,“献之,国公府不会害你,我与你父亲也不会害你,走到如今这一步,杨氏是万万不能再待了,自从她来了,府中恶事频发,乃是与国公府命格相冲,与你更是冤家作孽,……”
却没看见,她每说一句,吕献之的头便垂的更深一点。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直到忍无可忍地陡然抬头,如同直视最厌恶的东西,质问一句。
“你不觉得自己十分不堪吗?”
“什么?”王氏觉得自己耳鸣了。
吕献之的眼如同一抹寒潭,望着王氏时,里面却多出了恨。
“你从没劝过我,只是命令我,却在今日之事上百般恳求,万般借口。我从前只当你只是薄情自是,理应如此也便罢了,如今却是变本加厉,那般不堪。”
王氏是第一次从儿子嘴中听到如此长的一段话,却是用来批判她,第一反应是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找回面子。
狠狠一巴掌有预兆地落在吕献之的脸上,声音也惊醒了不远处的杨灵籁,她猝然眨了眨眼,瞧着眼前的一幕瞪圆双眼,不知道之后如何收场。
她现在要做什么,又要以什么身份去劝阻,母子之仇,父子之嫌,即便是劝,沽名钓誉之人又怎么会听?
就在她忍不住想为人讨一句公道时,谁知吕献之率先开了口,语气比平日更冷,像是进了冰窟窿,既不美丽还十分冻人。
“所以,我不是你的儿子,只是一个好用的人,……对不对?”
所以才可以毫不犹豫地随口打骂,所以可以毫不顾忌他的想法,所以可以在上一刻还极近劝诫,下一刻就为了面子弃之不顾。
王氏感受着发疼的手掌,收了收手心,她没想过真的会打中,却只是因为他没躲。
“你胡说什么?”
吕献之却不想再答,垂首往门外走,路过杨灵籁时,颤抖着拉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一前一后,紧挨着出了那道门。
“吕献之,你当真是彻底什么都不顾,执意糊涂下去?”王氏追着人道,可惜却无人回头。“你,你,你真的疯了!”
煎熬等在外面的屠襄和盈月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人脸上红肿的手印,惊恐扬声。
“公子,你怎么了!”
“先走。”
……
听着院中交谈的声音越走越远,剩余的三人皆是静默。
王氏盯着她的手扶额蹙眉,吕文徵则是肃穆着一张脸,若有所思。
被侍女扶起的曲漱玉,脸颊依旧疼,她想起刚才二人那抹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像是逃离,非是狼狈不堪,而是迫不及待。
这个家,到底为表哥带来了什么?
表哥,好像从不是她的表哥。
两日前,她几乎是抱着满腔诚意去了项脊轩,若说没有心思,任谁都会道一句无稽之谈,她也确实,是为了什么。
大约是不甘,还有不舍。
十岁那年,父母重病而亡,接连逝去,那些有着姨娘的兄弟姐妹有着庇护,总算有点活路,而她唯一的路就是寄人篱下。
一开始是寄存在叔母那处,她处处小心谨慎,讨好叔母,琴棋书画能学便学,总觉得出众些,旁人便会多喜欢些,可人皆爱攀比,堂妹们不喜她,说她矫情、装模作样,堂兄们总会取笑刁难。
其实这些也都还好,她改便是,躲着就是,可母亲留下的嫁妆她护不住。
姑母来看她的那一日,说要带她走,她便跟着走了,想着左不过不会更差。
她便一直住到了如今,姑母惦记她,待她亲如儿女,二房院里人丁稀少,也更加少有人会为难她。
对于表哥的爱慕大约便是便是从这起始,她在叔母家被迫学会的中庸之道,打破了。
表哥就如天降祥瑞,是姑母的硕果与寄托,是姑父的厚望,是上京城的天之骄子,是最最秉性上等的人。诗歌文赋,无人能及;求学之艰,毫不眨眼便能克服,整个国公府,默认他是最为上进的后生。
她开始处处跟随表哥的脚步,再不用表现自己的平庸,开始因为表哥的决然努力,变得崇拜,开始变得与姑母一样,同样对于表哥,寄托着无尽的想象,骐骥一跃,志在千里,而表哥在她心中,定能白衣卿相。
可那一日,什么都变了。
“表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曲漱玉忐忑开口,却是心志坚定。
吕献之却只是稍稍看了她一眼,摇头往外走。“你……回去罢。”
“表哥!”
他回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的冷淡起来,甚至比从前只是平平相处时还要没有人味,话语更是叫她无以承受。
“你是表妹,也只是表妹。”
“我的事,算来与你从未有瓜葛,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去寻杨氏,只是为她平添麻烦。所以,日后不要来了,也不要再去找她。”
曲漱玉落寞地笑了笑,表哥一直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从不回应,只是因为从没打算接受。她确实是个一厢情愿的傻子。
眼见他即将越过他她,回到屋中,她还是奔上去,拦了下来。几乎是抛弃了女儿家的规矩,用了最大的力气,才道出来。
“表哥,我知晓,我都知晓,可我也没盼着旁的,只是望你能一路坦途,如此这般,我便知足。可我也不能见你继续堕落下去。”
“表哥,你还记得,你已经许久未曾整日待在书房之内了吗?近来,我日日去,可五天中,你只有一日来过,可不到日暮,便也走了,我站在院里,瞧着不曾燃起的烛火,心中慌乱,不该这样的,表哥。”
“你从前,不这样的。表哥你少时求学,下笔如神,读书看律,直至三更烛火未熄,如今好不容易,做得两榜进士,且更应进一步,不该后退。”
她见他只是听着,却不说话,只能愈发用力的劝诫,她真的不可能看着表哥,就这样走下去,即便她们从未有可能,可她想见着表哥意气风发,风姿卓越的模样,这样也算安心。
“表哥,你还记得你在诗会所做那句诗吗,木落水枯千崖尽,迥然吾亦见真吾。我记得!我从旁人那求得那张诗笺,一直留着,当时的你就如这诗一般,求学甚苦,却并不疲累,一心追得真我,我都知道的。”
“今日,我还都带着它,你看!”她从衣袖中轻轻拿出那页泛黄的笺纸,小心撑开,纸末勾勒着用丹青所绘的几株荷花,亭亭玉立,两行字笔势百态无尽不奇,与表哥此人并不相通,实在驰骋不羁。
诗笺空空地摆在跟前,可吕献之没有拿,盯着纸的面色也并无她想像那般变化,幽深到叫她望不到边,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样表哥,那么冷漠,那么让人想逃。
“扔了罢。”他淡淡说道。
“表哥,这是你亲手所作的诗,你不记得了吗?”曲漱玉不明白,这是她所无比珍视的东西,也是表哥的记忆,为何要扔?
可吕献之却是无动于衷,甚至言辞更犀利了,直接撕开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记得。这些……不过都是为了迎合那些人罢了。”
“你所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我,真正的吕献之,就是这个样子,所谓的求学,只是我不得不做,生长在这里,没有选择而已。”
“与其在这,言辞凿凿的强求旁人,我觉得你更该离开这里。”
曲漱玉下意识的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细心呵护的诗笺飘落在地,沾染上尘土,原本清晰的字迹甚至叫她分辨不开。
她同样模糊的去瞧吕献之,只是摇头。
“表哥,你只是误入歧途罢了,杨三娘活的,不是你该活的,你该只做你自己啊。”
是的,她很早就看出来了,表哥与那人待在一处,变得越来越像了,开始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开始背着所谓真理前行,开始眼光里再也容不下旁人。
这些情谊她看在眼里,只是不想承认,可一旦原本按部就班的东西没了,表哥也就没了,惊才艳艳沦落成庸人一个,怎么会是应该的,所以,她该拯救,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够了!”吕献之原本淡然的眸子里,染了些怒火,“无端攀扯别人,强求他人,你所做的,只是旁人的无妄之灾。离开这,才是你最该做的!”
不算遥远的记忆褪去,曲漱玉眨眨眼,留下泪来。
王氏听着小声啜泣的声音,终于想起这个被自己误伤的侄女,走到人身边,将也她扶着坐下,吩咐身边的李嬷嬷。
“去请周医士来。”
“阿玉,怪姑母,你放心,周医士的医术极好,定不会出什么问题,你表哥他已然是被蛊惑得谁的话也不听了,二房当真是娶了个祸害。”
说着说着,已然是用帕子小心将她脸上的泪都擦了去。
“姑母,之后该怎么办……”曲漱玉小心试探道。
王氏嘴角紧抿,瞥了一眼案桌后坐的十分安稳的吕文徵,蹙了蹙眉,站起身走到案前。
“老爷,赐婚一事,怕是真要你去陛下那走一遭。”
吕文徵神色暗了暗,“今夜,我会与杨府去信,明日便将杨氏带走。”
“好。”
曲漱玉瞳孔一缩,几乎是冷汗袭遍全身,姑母与姑父,要做什么……——
项脊轩
至午膳时分,盈月也不敢去往室内问是否要传膳,站在门外,左思右想,都是心有余悸。
“不敢进去?”屠襄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吓人一跳。
盈月怒道,“你做什么出来犯神经,若是你有胆进去,谁会拦你。”
“好,那便去。”屠襄一言既出,直直跨进了门槛,徒留她在外是进也不是,去也不是,最后还是咬着牙,跟着去了次间。
金漆点翠曲屏后,是一四大卧榻,铺着些细织锦缎,杨灵籁与吕献之一左一右,相对无言,正前地上则摆着一鼎铜香炉,夹杂着苏合香,却还是叫人静不下心。
“娘子,午时了。”
“公子,若不属下去盯着明道堂?”
一个说用膳,一个说盯梢,两人各自瞪了对方一眼。
一个心想,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心道,这是一个只知道吃的二傻子。
杨灵籁扶额,谁也不想搭理。
至于吕献之全程都在出神,什么也没听清,略有所思的回头,却是看向杨灵籁。
面对这双淡漠眸子里衍生出的局促不安,她做不到硬着心肠说教,更何况本身也并非他的错。
“其实……也不必太过忧心,父亲他大约只是想胁迫你做些什么,圣上赐婚,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打破的。”
“既是不想与父亲妥协,为氏族所用,那便坚定自我就是,总会有别的法子。”
带着安慰意义的话不仅没能抚平吕献之心中的懊悔,反而越加觉得对不住她,无地自容。
“若是我早能告知你父亲打算,若是当日未曾鲁莽地与她争执,也不会如此连累你。”
话说的是诚心,只是也没什么用。
吕大公子,还真是个“美丽废物”,她这厌蠢症没犯,也还真是奇了怪了,他俩能生活在一起这么久,大约只多亏了这人还有一点好,那就是绝对听话。
杨灵籁无奈叹了口气,同样觉得苦恼,其实如今说什么也有些晚了,她一直知晓王氏此人偏执,对于吕献之更是掌控欲似变态一样,可也没成想结局如此。
吕文徵常在前院,她对于这个朝中大员知之甚少,想着王氏如此紧逼,或许只是她一个人,却不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简直是想的做的,如出一辙,不同的,也就是官场之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但目的是一样的。
这二人若是铁了心要去铲除她这个所谓“毒瘤”,那还真不是没办法。
这时,在院外服侍的丫鬟进来禀告,说是表小姐前来。
方才见了一面,怎的又来了,杨灵籁纳闷,却是叫人请了进来。
曲漱玉也不知是第几次进这间次屋说话,踏进来的步子都是熟悉的,前几次都是她自以为是地来叫杨三娘说服表哥对求学重新上心,可如今是什么都不是了。
侍女请她坐下,她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上首的吕献之,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又转向杨灵籁,面带愧疚。
“我知你见我心倦,不请自来是为叨扰,只我来绝非厚着脸皮说那些……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姑母与姑父,怕是打定主意……要你和表哥和离了,说是已与杨府去信,明日便也尘埃落定。”
“此也绝非嘲笑与落井下石,大约只是同情,不愿见你之后措手不及,毫无办法,我不认同你,但是也不希望你过的惨淡。”
“要说的,大抵就是如此,我走了。”
杨灵籁懵了,她伸手叫住了人。
“你说,同情我?”
她什么时候混的如此下乘了,还要一个表姑娘来可怜,这话也太不讨喜了些,而且她为何觉得曲漱玉有些怕吕献之,之前不是还未表哥死,为表哥生,为表哥前途哐哐撞大墙?
曲漱玉的脚步停了下来,对于吕献之的位置视而不见,只是看着她,于是杨灵籁又在一次真的在那双眼里见了所谓——理解和同情?淦!
“同情不算,你比我,要好,至少你们是互相欢喜的,而我只是为别人平添负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如今是劝你,不值得的人,还是不要投之甚多,既护不得你,日后也给不得你什么。”
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互相欢喜是什么,不值得的人是指吕献之?
这就是毒唯变黑粉的大型火葬场?
望着人走路带风的离开,杨灵籁难得想笑,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吕献之,是觉得她不可怜,某人有些是真可怜。
当然乐了一阵后,又有些凉飕飕的悲伤。
她在国公府的好日子怕是要凉了。
第77章 法子
如今想想, 还真是世事无常。
她算计如此,掌了家,自以为也算就此走上穿越女的人生巅峰, 贵妇终极人生不是梦。毕竟在这吃人的时代里红颜薄命不是少事, 她宁愿日日受府中琐碎小事劳心,被众人针对斗智斗勇,被算账累死, 也不想受那些一心为夫的折磨。
这才多少日子, 权利的滋味还没过瘾,被休的凄凉生活就赶着来了。
不过, 也不算不能活就是了。
王氏想休她,也要费一番功夫。在此之前再捞一笔, 为下一次风生水起攒些好东西,未尝不是好事。
等她重新打起精神,在盈月眼神示意下侧目, 一旁的吕献之唇色如同白纸。
她难得正色一回,美目光华巧转, 打算将事摆在明面上都谈一谈。
“郎君?”
一声未动, 只能重复一遍。
吕献之眼神一颤, 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脸上还带着茫然。
“我这有几个法子,不知郎君想不想听?”
他怔了怔,声音有些干涩。
“你说。”
为了与人说话, 杨灵籁下意识地便往左侧移了移, 这也变相拉近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吕献之原本就不算松弛的身影, 越发僵直难挨了些。也或许是这点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甚至从那股慌张神绪中脱离出来。
“当初, 金湖之上,婕妤娘娘成人之美,陛下亲赐婚约,若是和离也绝非容易之事,我这第一个法子就是先拖着,事情在府内闹大了,千百个人肯定有千百个想法。祖父、祖母、大伯母、三伯母他们可都是人精,谁知道要打什么主意,能拖多久便拖多久。待到宫中得到了消息,许是就泡汤了。”
“第二个法子就是,要郎君你吃吃苦,一哭二闹三上吊,许是他们没办法,便妥协了呢。”
“第三个法子,就是求一求各自的人脉,我与咸阳候夫人有些渊源,又有五妹妹这份关系在,叫人往宫中递一递消息,虽不知能否打动婕妤娘娘帮我,但也算种可能。不知郎君你同窗是否有宫中友人,许是也有用。”
“第四个,主动散播些不太好的流言,侧面旁敲侧击,此时不是和离的好时机,为了面子,他们极有可能会放弃。”
“第五,顺其自然,毕竟你我之间也算行差就错的开始,既是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不能退的,你能够脱离他们的掌控,做自己,至少也有一件好事,至于我,在哪里也不会活不下去。当然,国公府欠我的,自然也要好好回报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说到这,杨灵籁已然有些释然了,就如同她算计一样,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才能走好每一步,达到几乎完美的目的,可这种机会太少,她走到现在,在国公府的半年,闯出这番模样,之后,也未必就不会更上一层楼。
毕竟国公府外,还有别的伯爵府,还有皇室贵族,还有真正的天子,燕朝的民风早已不如往世苛刻,哪条路都能走。
当然,这也只是美好的想象,杨灵籁心知,待在这,在国公府里,是最简单的一条路。
她在沉思时,却不知同坐一处对面的吕献之心中百转千回,前四个法子让他眼神里好不容易扬起的希望,在第五条后彻底扑灭了。
她是拿的起放得下,可惜,他不是。
“郎君,你觉得如何?”
吕献之难以接受到不敢看她,艰难颔首。
“既觉得可行,那你我便都亲自试试。”杨灵籁一锤定音,起身前她瞥了一眼缄默无言的人,向来不曾弯折的背脊不再挺直,一张往日冷模冷样的脸如今成了颓废的样子,还真是莫名觉得碍眼。
罢了,还是努把力,若是能留下来继续照拂他,也算为数不多的积德。
懦弱又叫人舍不得丢的吕大美人……——
两个时辰后,荣褐堂
三房中各自能做主的人都到了,此事也是多亏了翁芹,自从杨灵籁在后院地位水涨船高,一朝主子一朝仆,从前的四管家如今已然是名副其实的总管。
翁芹这么多年圆滑地活过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此人极其会看人脸色,任谁也不想得罪,因此在外人眼中,杨灵籁将她抬高位置,只是因为无人可用,只有她一个中立派,又不敢擅自招新人,可不就是暂时的过渡。
因此杨灵籁想说的话,由她去说,再合适不过。
冯氏是一百个都没有怀疑,知晓此事后,立马便寻了孙氏去荣褐堂说话,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是三个子女都到了场,而老国公也在。
吕雄关能来,却是华氏递的消息。
自从那日被拆穿账目问题,被杨三娘黄雀在后,做了嫁衣,华姨娘便一直在寻找重新叫吕雄关上心的法子。
对于冯氏,因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忌恨多年;可掌家之权被夺,同样也不是她想要的。从始至终,她谁都不想帮,只想叫冯氏摔一跤,为她那失去的孩儿报仇,所以又在一切之后拆穿了杨灵籁的把戏,叫吕雄关心里有了想法。
如今二房开始作妖,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冯氏不想告知吕雄关,定是要耍什么小心思,先斩后奏。而她趁机递消息给吕雄关,便是便想告知他,这后院里,到底是谁对他上心,而不是处处隐瞒。
当然,这次的商议,是完全没有请杨灵籁和吕献之二人的。
但是亲自布的局,她怎么能不来呢,当然是赶在国公爷的身后,顺势进去,叫所有人都以为,是老国公要庇护她,这样既为自己增加了筹码,还能达到她真正的目的。
而王氏在见到杨灵籁的身影时,果真眉心一蹙,反复确认,才敢相信真的是她!
“你怎么来了?”
站于堂中的杨灵籁闻言笑出声来,肩膀微颤,捂着胸口,好半天才说话。
“母亲此言真是好笑,事关三娘与郎君之事,若是我们皆不在场,岂非是白谈一场,三娘实在不忍心叫众位叔叔伯母们多跑一趟,便来了。”
在场之人面色多少都有些不自然,聚众商量旁人的和离之事,且还被逮住了,这种感觉实在怪异。
冯氏捏了捏眉心,直觉杨灵籁此人犯冲,且不是对一人,而是整个国公府。这才嫁过来不足半年,就人见人厌,自家人都说两家话,想要休了她,如今这人还来这耀武扬威,还真是脸皮极厚。
“你二人先坐下。”
“王氏,你来说,和离到底事出何因,陛下赐婚,使不得玩笑。”思来想去,冯氏觉得这事无论如何也是需要搬到明面上来说了,她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小庶女,除了这些后宅阴私之事,世家权柄杨氏如何能抗衡。
国公府说要休弃,无人能改。
王氏能来也是做足了准备,说话不疾不徐。
“回老太太,当初赐婚一事,如何得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若杨氏能安分守己,一心恪守女德,于献之左右为一贤妇,我也不会做那等恶人,非要拆散这段姻缘,毁了陛下赐的这桩婚。”
“可奈何,时日愈久,愈能看出一人秉性。杨氏不仅家世上与献之一天一地,为人守德上也是多有疏漏,国公府世家传承,怎能容许一抹污点留存,休弃亦或是和离,于她们二人才是良道。”
对于二房占了管理中馈便宜,还要落井下石的目的,其余各房皆是不明所以,若单单是因为王氏与杨三娘的那点恩怨,倒也不至于放弃如此利益,众人不敢随意下决定,便是怕之后是有什么谋求算计等着。
裴氏耐不住性子,她直言问道。
“二弟妹说了这般多,也没说中真谛,杨氏失德,失的是什么德,若是凭一面之词,便随意休弃新妇,日后还有谁敢将子女嫁予我们国公府。”
冯氏也点了点头,这些年她与老二不亲近,二房近来也没听说出什么岔子。到底是为何而闹,还真是要问清楚些。
真实原因王氏自然还是不愿说的,她面色有些难看,说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老国公却是腻了,最厌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朝着自己的二儿子发了话。
“老二,你说。”
吕文徵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掺和到这种事中,他与老爷子间因为武学和文学的恩怨这么多年都没有化解,一心只想在朝堂中证明自己,后宅之事几乎是一应全都交予了王氏,二房甚至只有两个子嗣,盖因他极其讨厌这些算计。
如今也算是被迫为了这个儿子,站出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既是浪费他的心思,也是浪费他的时间。同样的时间他放在政事之上,所要来的回报是千百倍的,可放在这般事上,就是消磨时光。
他皱了皱眉头,极其简洁地只说了一句。
“杨氏常伴献之左右,并无益处,只会平添懒散,久而久之,影响甚累,家宅不宁,人事不兴。”
早先便有所猜测的冯氏与孙氏一行人,各自都有了想法,冯氏虽然一心为三房,却也明白二房之重,若是吕献之出了什么问题,于国公府乃是绝非益处。可孙氏却更多的是考虑若是二房添了吕献之此人帮衬,岂非三房更是要被压到泥土之中。
“祖父,父亲从不管内宅之事,一生所求于朝中,并不知内因,此举不和礼数,便是强求,为人夫也不该,不能,不会去妥协。”
第二次了,吕献之第二次在众人面前为杨氏站出来,第一次杨氏还未迎娶入府,便以致他如此维护,如今出来,众人反倒竟是觉得毫无违和。
第78章 求你别走
同样被在场之人目光照拂的王氏, 保养多年的脸扭曲至极,她不懂,明明是自己的儿子, 怎么就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杨三娘如此执拗, 既不是名副其实的妻,何至于如此苦苦维护。忤逆不孝,当真值得?
“逆子, 你可知你与谁在说话, 又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吕献之黯然半晌,缓缓睁开双眸, “我知道,从踏入这门的那一刻就知道。”
那双疲倦地眼扫过一个个人, 目光轻晃了一下,声音极轻,却足以叫人听的一清二楚。
“耽于享乐, 只是我一人之事,何必牵扯他人, 若是处理政事, 也如此偏颇, 如何为黎民百姓做事,若是管理内宅也是非不分,如何服众。圣贤书所云,我做到了, 父亲却忘了, 至于母亲, 为了所谓荣誉,推坏名于一女子, 怎能如此?”
越是平静的话,却越比歇斯底里来的直白地可怕。
就连吕雄关对这个孙子,都觉得往日二十年皆是看错了。
而杨灵籁倒是反应平平,因为她从最初便知晓,吕献之便是如此一个人,嫉恶如仇,从不欠人什么,嫁与他,从不用害怕他会待你多般糟糕,为他之妻一日,纵使不能两情相惜,也该是相敬如宾。
所以,他不会亏欠她。
她瞧着他站在那据理力争的样子,第一次也算觉得走了大运,还不算眼光太差。
冯氏则是觉得心惊,她甚至觉得杨灵籁足够可怕,哄的一个往日沉溺求学,一心不二用的人失了智,乱了分寸。留着她,是祸害。国公府未来的倚靠,怎能毁于一旦。
“父亲,不知您是何意?”吕文徵突如其来问了一句。“休弃杨氏,乃我夫妇二人商定唯一之法。”
“不可!”
吕雄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打断。
这一次,吕献之几乎是赤红着眼眶,往日寒凉的眉眼上都染着焦燥,如此反差,叫人于心不忍。
杨灵籁原本庆幸的心态也变了,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般心情,她只见过吕献之哭过一次,甚至那都不算是哭,大约是病来如丝倒带来的一瞬软弱,如今又是什么,为了愧疚?
而屋中其余人只会比她更难以置信,纷纷望向纠缠其中的她,目光复杂至难以形容。
如此一个杨三娘,到底哪处与众不同。
“容他夫妻二人和离,便说是难以生育,保全杨氏名声,如此已算仁至义尽。”冯氏近乎残忍地说出这番话。
“祖母,你也要行如此不义之事?”吕献之眼神近乎责怪,不分身份,谁也敢说。
可冯氏面上沉痛,话里却是理直气壮。
“九郎,你已是这番模样,我身为你祖母,如何能不管?咱们府中的根基,纵使是毁,也不能是为一个女人!”
一番争执之下,吕雄关沉思片刻,却是看向角落一言不发的杨灵籁,问了一句。
“杨氏,为何不为自己争辩?若不是和离一事,你也愿意?”
杨灵籁嗤笑一声,“旁人都想见我痛哭流涕,可孙媳也算有些骨气,世间总要讲个理,不是谁说黑白便是黑白,祖父,您说呢?”
吕雄关也跟着笑了,“你确是聪明。”
相比内宅之人,他看的是朝堂。陛下对于氏族之心虎视眈眈,如今去驳了赐婚一举,无异于虎口拔牙,如同送了现有把柄。冯氏所说和离,哪里会如此容易。
“公爹,赐婚一事,已然不是问题。只是献之与杨氏,必须为休。”王氏抢先一步说道,而她身边的婢女则适时递上来一封信。
此信一出,吕文徵眼神几乎是钉在了她身上,可王氏丝毫不怵。
“老爷说要晚间去信,可妾身以防大患,便着人抢先送去。”
“杨老爷,他应了。”王氏说这句时,瞅着杨灵籁,满满皆是恶意。
原本还算闲适的杨灵籁目光一凝,瞅着那封信,几乎是要看出洞来。杨府,她便说王氏今日为何如此镇静,原来是事先备了“好用的东西”,杨争鸿那个老匹夫还真是半点都不愿意吃亏,现在便要卖了她。
目色通红的吕献之也怔住了,像一颗枯死的木立在那,几乎听不到他自己的喘息声。
直到吕雄关拆了那封信,一眼扫过后,落在他的手里,吕献之颤着手,想要一字一句地看,却因为紧张,眼中如同隔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他着急地翻动着,可是却不小心撕碎了其中一角,许是这声音刺激了他,竟是一点一点、毫不犹豫地将盖着杨府印章的整页纸外加信封撕了粉碎。
吕献之重新抬起头,无神又近乎肯定地说道。
“里面……,什么都没有。”
“信上写,杨氏落水后不幸患疯疾,且无以生育,恐不能再侍奉于镇国公府,便请九公子以休弃为名,将其遣送回府,男女嫁娶各不相干。”王氏一字一字地重复那信上所说,毫不留情。
“你胡说!”吕献之全身冒着冷汗,再也做不到从容。“若是当真要休弃她,也便一并将我于府中除名,此后二房便只有一女,至于吕献之,从不存在!”
王氏被气傻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要为了一个卑贱之人,舍弃自己!?”
“是,若是无杨氏,便是无我!”
杨灵籁走过去,抚着人颤抖的后背,心里说不出滋味地难受,“吕献之,过了。”
做到这,已不必,也是过了。
杨府与吕氏若要合谋,她能争取的最好的结果怕便是做个疯子去青灯古佛,死了再活一次。
可谁知人扭头,并不认同。
“是他们越界了,是他们苦苦相逼,为何要你承担过错。若我泯然于众人,便说唯你所至,岂非可笑至极!”
这般做法是让他弄丢了她,也是变相丢弃自己。
杨灵籁蓦地撞入那双眼里,里面所含的情绪叫她看不懂,可又直击心头,指尖都忍不住地发抖。
“你……”
裴氏与吕大老爷眼神一对,双方各执己见,裴氏要动,可吕大老爷意思是明晃晃地不愿叫她掺合,可事关大房利益,如此机会,她哪里会错过,直接出了声。
“儿媳觉得,娣妇说的不错,娶妻娶贤,若是真叫一个庶女闹的家宅不宁,实在是难看。休弃杨氏一人,可换后宅安稳,值得。”
她是看出来了,这杨三娘地位在吕献之那非比寻常,与其留着杨氏添堵,还不如叫吕献之歌跟着失心疯,到时谁也争不过他们大房。
可孙氏就不那么想了,表面上的东西谁能当真,王氏如此着急休弃杨氏,其中还没说的隐情不知多少,若是真叫杨氏走了,吕献之恢复过来,日后于三房乃是大患啊。更何况,她也知晓最近朝中不太平,真的闹出风波来,简直就是飞来横祸。
至于留着杨灵籁这个祸害,她也不信,自己一次马失前蹄,便会一蹶不振。
被暗戳戳挤出来的吕三老爷不得已开了口。
“父亲,儿子觉得此事不妥,赐婚一事,陛下亲笔手谕,国公府休弃杨氏,其一是为辱君,以此信所说之由,其二是为欺君,冒此风险得不偿失。”
吕雄关亦是点了点头,眼神又落在吕大老爷身上,三个儿子谁也不落。
“儿子觉得,此事确有不妥之处,休弃陛下亲赐之妇,本朝未曾有过,前朝也不过寥寥,还是,从长计议。再说九郎他,如此抗拒,不该强求……”
吕大老爷浑身一抖,有些迟疑的说完了,想看看吕雄关的脸色,对方却是撇了吕文徵一眼。
“老二,你来一趟我书房。”
做决定的人走了,事情不得不,不了了之——
是夜
杨灵籁守在桌前,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凉茶下肚,可心里的火总也消不下去。
“姑娘,嫡夫人她竟如此恶毒,不等老爷准允,便私自盖了府章,是存了要您受大苦的心,若非弦月来送信,咱们如今怕都是蒙在鼓里。”盈月恨恨不平道,世间怎能有如此黑心之人,也不怕日后遭了报应。
“不过殊途同归。”杨灵籁这么说着,可是心里对王氏与徐氏联手来算计她,简直是要呕死了。
“老爷,他…真的会置娘子您于不顾啊?”
“父亲他什么性子,你不知晓?”杨灵籁眼神冷的要死,“他对姨娘还算有几分感情,可对于这一群不得大用的庶子庶女们,你见过他喜爱哪一个,不过是嫁的好了,亦或者是娶的不错,仕途有望了,才给你分些施舍眼神,他与徐氏才是一家人,都是一般的恶心家伙。”
盈月有些怕了,“那娘子,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等。”
杨灵籁闭了闭眼,不承认也得认,以她如今的实力,除了认下也没别的法子,王氏手段利落,这信都来了,之前说的几个法子怕是都泡了汤,如今的她就是浸了水的纸船,没人拎出来就沉了。
这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简直是恐怖如斯。
门被从外推开,有些沉的脚步声一路延伸到杨灵籁所在的桌前,随后便停住了,声音消弭不见。
杨灵籁抬首一看,才发现盈月已经没了人影,面前可不就是一脸颓色的吕献之。
受不了这无端的沉默,她没话找话道。
“郎君今日可是要早些安寝?我去叫盈月熄了烛火。”
可她方才起身,都还没站稳瞧清他的脸,整个人就被环在了一个满是木质墨香的怀里。大约是他所有的衣衫都曾陪他日日夜夜地在书斋中相伴,上面的味道早已洗不下去。
“吕献之?”
杨灵籁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抱了,这是来寻她道别?可许是有些太煽情了些,实在是叫她别扭。
“灵娘。”低沉声音喊出来,耳朵痒的像是要涨。
这唤的是谁,谁是灵娘?可这也未曾有第三个人。
杨灵籁感觉自己要长脑子了,今日吕献之怎的如此不对劲,她是说叫他撒泼打滚地闹,可这人当着众人的面又是哭又是正经地争辩,如今还跑来这般与她说话,实在是叫她不想多想也多想了。
“吕献之,你若是想与我道别,就松开我,好好说话,你这样我难受。”
她能感觉到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僵了僵,然后几乎是带着极度不愿的感觉松开了,可手还没撤走,又猝不及防地抱上了。
“你……”
“能不能……别走。”
“什么?”杨灵籁脑子炸了一下,一片空白。
“我求你别走。”吕献之近乎魔怔地说出这一句。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疯了,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不是道别,是来求她不走……
“可我这,你这,这,这也不是我一人所决定的。吕献之,我……与你说实话吧,如今之下,我能护住的只有我自己这条命,其余地已然无能为力。今日你说的那些冲动之言,大可不必,你我之间谁也不欠谁,当初我利用你,如今我还你一点自由,也算一笔勾销,是吧?”
“不算。”他笃定道。
“行……,那你说,我还欠你什么,若是能还,日后我东山再起,便来还,若是不能,便只能当是赊账一辈子了。”杨灵籁动了动不舒服的脖子,可就是挣不开,叹了口气道。
“是我欠你。”
“别,你不欠我,我来的干净,走的干净,不差什么,不缺胳膊少腿,也没丢别的。”杨灵籁实在不想听大少爷一本正经给自己道歉,良心会痛。
“你……真的能不能别走。”吕献之撑着涨痛的眼皮,近乎恳求,“项脊轩不能,没有,你。”
我也不能。
杨灵籁心想这还真是废话,她是不想走,可这不是不得不走,若非这步步紧逼,她哪里舍得下未来首辅夫人的面子,可也更在乎这条小命。
“别闹了,若你是怕我走了,他们再有人逼你,其实便像今日这般闹一顿,什么都好了。”
“不是随便所说,是我……我求你别走。”见她一直拒绝,吕献之急了。
杨灵籁不知所措了,这第几遍了,他说求她。前两遍是骗她,现在是什么。
听不到回应,吕献之近乎失了神,恍然地松开她,抓着她的衣袖边,病急乱投医道。
“我有方法,留下你。”
“什么方法?”杨灵籁慢半拍地问,其实心思根本没在这,全去想乱七八糟的了。
“入仕。”
“入仕,入仕,入仕?!”杨灵籁呢喃了几遍,又炸了。“你说你要入仕?”
吕献之在她极具癫狂的目光里点点头,犹疑地问,“你能不能留下来,不用怕他们。”
“你疯了吧!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所以,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是想啊,可是……”杨灵籁傻了吧唧地说,可话还说完,人就没了。
“你等我,我去求他。”
杨灵籁就这么在圆桌前枯坐了一个时辰,瞧见人回来的时候,都还在说,刚才怕是做梦呢。什么求他不求的,求老天爷也不管用啊。
而这种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叫吕献之有些怕。
“别走。”他不敢拽她,怕她发火,会更不喜欢他以致于更不会留下,只能虚虚揪着她的袖边,魔怔地只会说两个字。
他能等她权衡利弊,可怕那结果并非是他想要的。
直至走到今日,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她入府以来,什么都变了,项脊轩变了,他周围的人变了,他的生活变了,就连他自己都变了。
昨日一整夜他都合不上眼,脑海里是无数的倘若,倘若她走了,倘若她不喜欢这了,倘若她一点都不曾惦记他……
“他答应了?”杨灵籁垂眸问他。
可见人点头,她自己又开始摇头。
“你……别摇头。”吕献之一见她摇头,便心里发抖,“祖父喊他走,我便知晓事情并非表面那般,他只是想以此胁迫我听他的话入仕,我应了,你便不用走。”
不知冷静了多久,杨灵籁才渐渐意识到这是真的。联想到吕文徵从头到尾不急不迫地眼神,以及对王氏擅自做主送信的不满,什么都恍然大悟。
她看着眼前的吕献之,什么也不会说了。
“能不能别走?”瞧着她清明的眼神,吕献之又慌不择乱地补了一句,“只当是我求你留下帮我,谁也……不欠谁。”
“哦。”她点点头,又尴尬地扭头,实在是无法拒绝。
造孽了,他为她入仕?——
静鹿园
王氏闷在屋中,想起吕文徵说与她的那些,什么也不敢做了。
杨氏本就无法送回杨府,陛下愈来愈猜忌氏族,二房且只有一个儿子,入朝一事,容不下他选。
吕文徵更在意朝中政事,至于内宅,无论杨氏如何作妖,也不过是一见识浅薄的妇人,比之未来他的衣钵,什么都不算。
她不得不认。
荒诞的一夜过去,休妻之事竟如同从未出现一般,再无人提及。
杨灵籁依旧是那个掌家之人,盈月喊她来说,那定制牌匾由公子题完字后挂在院门前,她才慢吞吞地走出去瞧。
“安肆园。”
安肆,意为自由。
第79章 躲他
吕献之任职诏书下来的那一日, 杨灵籁近乎是躲着人绕道走的,她如今是真心觉得自己龌龊无耻,怎的就这么放不下荣华富贵, 强求一个厌学症的人去学习也就罢了, 还得去按部就班、朝九晚五地上朝,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好在前几日,她便私下与盈月达成了共识, 若是得知是何官职, 便快马加鞭跑来寻她,如今半个时辰都还没到, 厢房窗棂边便有了一模糊人影,想来是偷摸打听到了。
杨灵籁坐不住, 连近来最爱把玩的玉核桃都撂下了,自己走了过去。
门一开,她一问。
“如何?”
可没等到盈月的声音, 却是手被拉起来,一封绣着金丝龙纹的黑绸卷轴被置于她的手心。
“三娘。”
“啊?”杨灵籁欲哭无泪, 她咬咬唇,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 勉强露了个笑,“郎君,你怎的来了?”
“我想亲自予你看看,诏书吏部送来了。”吕献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也别扭地悄悄移开了视线。
为何要亲自送来给她看?诉说凄惨, 博同情, 然后变相提醒她,自己欠了他好大一笔人情, 让她时时刻刻惦记着,日后万不可对他不好?
阴谋论了一阵,杨灵籁摸了摸眉头,硬着头皮拉开了手上的卷轴,一目一行,直到读到最后几个字,念了出来,“六科给事中,言官?”
近来,她寻了不少官制之书,也算稍稍做了些功课,大约串了串燕朝的官宦制度,若未记错,这六科给事中大致是与御史一职类似,监察六部,上书互驳,直隶于当今宣成帝,虽不过七品之官,可一旦和皇帝扯上关系,性质就变了。
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陛下手里,吕大学士这是打算虎口夺食,还是意图眼皮子底下玩障眼法,里应外合,如此行事也不怕折了自己。
更何况,言官,吕献之?
杨灵籁看着诏书上明晃晃写着的“镇国公嫡系九子”,怎么也糊弄不得自己说是看错了。
对上杨灵籁尴尬又意味深长的眼神,吕献之双眼变得黯淡起来,紧绷着问道。
“你……觉得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就是你确信你要去做个言官,每日与旁人争论,唾沫星子站那都能喷一脸,我是实在有些想象不到你若在其中,该是何般模样。”
简直是不敢想好吧,昨日只是与家中之人打了嘴架,就已然说不过委屈地要哭,等到了朝中不得被那些利欲熏心,舌尖带刀的老狐狸怼的完全说不得话。
“陛下让我选,不想入内阁,便只余此处还有空缺。”
这么一说,杨灵籁懂了,皇帝和大学士正对劲呢,内阁那位置怕是吕大学士真正要塞给他的,奈何这儿子就是不听话,入仕入了,便是就不去他那。
“那还挺好,挺好。”
吕献之抬起眼睫,原本低落的情绪又涨了些,甚至连声音都与方才不同。
“是,此处比之内阁,更好。”
待到人走了,徒留杨灵籁一头雾水。
“娘子娘子,奴婢打听到了,公子做了吏部右给事中,从七品官职。”盈月欢天喜地地从外面闯进来,分享着自己的好消息。
却被杨灵籁百无聊赖地摁住,“好了,你晚了一步。”
“晚了?”盈月在屋里找了一圈,又往外瞧了瞧,摸不着头脑,“还有旁人敢来寻娘子跟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不是她夸大其词,实在是近来杨灵籁心情不爽,瞧谁都带着几分眼色,因为王氏挖坑算计她,对于安肆园内简直是一片血洗,任是之前不管与静鹿园关系深与不深的,一律逐出院子。
挑剩下的也不过都是一些老实家伙,除了低头做事,根本学不会别的,更别提冒着胆子来说这些闲话。
甚至这些日子,她还隐隐约约听几个丫鬟私下商量如何应付姑娘,其中一句叫她甚是印象深刻,并且深以为然。
“别瞧大娘子爱笑,大娘子笑是笑,笑也能是不笑。”
盈月感慨:果真是国公府里伺候的人就是有颜色,这可不就是说的太对了 ,她家姑娘的脾气就跟那天边上的云一般,一白了就会黑,一黑了可能还会红。
杨灵籁长叹一口气,揪着盈月的脸拉拉扯扯,丑了也不高兴,瘪了也不高兴,随即又松开了。
“别乱猜了,是吕献之。”
“公子?”
“是啊,他今日不知怎了,拿了诏书便来寻我说要给我看,还十分纠结问我这官职好不好,我说不好他就拉着脸,我说好了人就高兴起来,结果就走了。你说,岂不是莫名其妙。”杨灵籁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这唱地是哪出戏。
“娘子真笨。”盈月弯着杏眼,笑她。
杨灵籁:“长本事了?”
“算是吧,国公府气运养人,奴婢总是觉得自己聪慧了好些些。”盈月厚着脸皮,伸出指头要比,却被当场来了个爆栗,脑袋开花。“疼。”
“疼就对了,让你清醒清醒,否则我看你是要飘。”
“娘子还真是输不起。”盈月对于智商被侮辱一事,格外不服。
“盈月!”
被凉飕飕地这么一喊,她怂了。
“其实奴婢来的路上,听伺候公子的鸣夏说了一句,好似是诏书下来,公子被二夫人、二老爷还有老太太轮番叫去斥责了,被训的劈头盖脸的。”
“公子来寻您,怕是盖因心中难受。”
“哦,这解释很合理。”杨灵籁若有所思,这官职乃是吕献之自己所选,却不叫旁人认同,被打击到了,渴求安慰,很正常。
“是吧,公子喜欢娘子,遇了难过之事,第一个来找娘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就是娘子有些笨,连这都看不出来,日后公子难过伤心之时,可真是太可怜了……”
等她说完,意犹未尽地从欣赏自己聪慧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才发现那双怒火重重的眼睛,吓得她临阵就逃。
“奴婢不是…不是故意要说娘子笨的。”
“不是故意的,还能编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盈月埋头,瑟瑟发抖,却坚决不想承认自己说错了。她笨了许久,好不容易脑袋灵光了,不能再回去。
见她怂到这种地步还摇头,杨灵籁反而不生气了,她坐回卧榻上,今日非要听一听,到底是眼瞎了,还是耳盲了,才能说出此等不过脑子的话。
“盈月,你好好与我说说,你到底是如何聪明地发现了这些,又是如何聪慧地猜到了吕献之的心思。”
“很好猜啊,公子只对娘子一人与众不同。只听娘子的话,只对娘子笑,只对娘子眼神躲闪,只对娘子舍不得,还有很很很多只对娘子的……”
“那不过只是感激罢了。我待他好,他待我不同,怎么了。你难道不知晓他对谁都克己复礼,从不亏欠?我于他也算有恩,不愿意让我走也是应该的,更别提我在这,还能帮他许多,没人会随意欺负他,明明就是他贪图我给的好处。”杨灵籁支着脑袋,一本正经的反驳。
“可娘子明明不是这么觉得。”盈月认真道。
“诶,我怎么不是!”杨灵籁恼了。
“娘子躲在这,不是觉得愧疚吗?”
这话问到了杨灵籁的敏感之处,差点炸毛,指着人的鼻子就要骂,脑子里却是空空白白,卡壳了。
良久憋不出来,杨灵籁恼羞成怒,将人扔了出去,不想再听。
自己整个人瘫在榻背上,想闭眼清清脑子,可里面还是不听话地在想。
怎么可能,吕献之他……
他,被她命令吃了亏,也不气,被她踹了一脚,生病了也不恼,被他捉弄哭了,会恼却又可怜兮兮的,如今还说怕被她丢下。
…………
杨灵籁不敢想了——
晚间
杨灵籁拆了从杨府寄来的信件,坐在榻上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又一遍,再三确认,眉头却越蹙越紧。
“是有何事为难?”吕献之几次抬头看过来,心里打鼓,实在忍不住去问,他怕她过的不开心,会想着离开。
尽管他知晓,她渴求荣华富贵,妄想攀附高枝,不会轻易离开国公府,可他自己如今却算不上高枝,而国公府其实也并未有那般好。
那封从杨府传来的信,更是成了他的梦魇。
而原本还算一本正经看信的杨灵籁,身体顿时僵直。
来了,又来了。突如其来的关心,真的很可怕,尤其是在她本就胡思乱想的时候。
这种奇怪的气氛,古怪的感觉,怎么回事。
杨灵籁不自在的扭了下腰,眼神游离地摇了摇头。
“不算难事,是好消息。”
“如此便好。”吕献之放下了心,重新看起了手边有关入职的文书。
“吕献之,我打算明日启程回杨家,大约是要留宿几日不回来。”只说了这一句,她便觉得嘴唇干涩。
“几日不回来?”吕献之有些焦躁地确认。
“许是四五日左右。”杨灵籁给的答案模棱两可,可话说了,瞧她的视线却越是像要穿透了。
她试探着探头,却撞进了那双默默的眼睛里,那仿佛被抛弃一般的眼神叫她破防,实在有些挨不住,作出了解释,并且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模样赤诚一些。
“家中来信,说是我姨娘有孕,便回去看一看,第二就是,我打算在外开间医馆,以防万一,想先瞒着府中,回杨府恰巧能掩人耳目,少些麻烦事,你也知道母亲与祖母的性子,若是知道我放着家中不管,去开破医馆,定然是会搞幺蛾子,说不定这费力来的管家权就丢了。”
“我与你一同去。”吕献之迫不及待道,觉得自己想了个好法子。
“不…不不用。”杨灵籁有些抓马,尽力劝道,“我自己去便可,杨府宅子小,你若随我去了,住着也不方便,更何况,我不过去区区四五日,不需你如此担忧,如今就要入朝为官,便是要紧时候,不好耽搁。”
若是一同去,她还怎么躲。
杨灵籁也是没了法子,她实在受不得二人间的奇怪模样,左想右想觉着该为自己找些事做,开医馆是真的,想回去报复徐氏也是真的。许是她在外住几日,他们之间便会如往前一样。
“若是要回府,便叫屠襄递信,我亲自接你……也算拜访。”吕献之退而求其次。
杨灵籁瞥了他一眼,不好再拒绝,怕被猜是类似什么嫌弃的端倪,误会颇深。
“好。”
第80章 一石二鸟
出发去杨府的行程很快, 收拾少许,便登上了要走的马车。
杨灵籁赖在车窗边,手指仅是摸到车帘一角, 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她不敢往外看, 心知吕献之尚在马车前送她,却就是别扭难言。
从休书风波过去后,这人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大约还是从前一般内敛, 却在某些事上有惊人的决定,譬如昨夜说要与她一同前往杨府, 还过问她为何不开心,今日又起了大早来外送她。
虽是悉心更甚, 却也是成了一种负担,她既不想自作多情,也不想随意视作感激, 这样对他来说并不好。
毕竟自从来了吕府,这人待她任劳任怨, 她便是没有感情, 还有良心。
连带着不知叹了多少口气, 坐在一边的盈月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偷偷抬着眼皮看她。
直到马车晃悠悠地走,杨灵籁抵不住脑壳一热,在盈月赤裸裸的目光中, 忍着一股可怕的羞耻, 掩耳盗铃般掀开帘子伸出头去, 只一眼便没再动过。
那人依旧站在那。
国公府石阶之下,漫漫长街之旁, 男人的轮廓因为距离染上模糊,盖因今日着了一身浓烈的黑色,比之青色更衬地人身姿挺拔,生人勿进的抗拒感聚起来,没人靠近,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随着车轮无情碾过土路,距离一点点拉远,人影还在那,似乎还是在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杨灵籁收回视线,贴着手臂倚在车厢内侧,指尖微微蜷缩,神色有些沉默。
“不知这次回府,姨娘一切是否都还好。”盈月不敢调侃,又念起牵挂着的人,拄着脑袋遐想。“还有碧画和弦月,才几月未见,就觉得如同几年了。”
杨灵籁拢起纷乱的思绪,呼出一口气,轻描淡写道。
“去了便知晓了。”——
杨府
此次回府,杨灵籁是突然决定的,并没什么章程,甚至都没有去通知杨府的任何一个人,潘氏亦是蒙在鼓中。
门房处外原本还在发混沌的小厮,见了国公府特有的金制红木车厢,眼神霎时清明起来,躬着身子便来了车前侍候,通报之人则慌慌张张往里跑去,想要告知众人这位身份已非比寻常的小姐今日归家。
杨灵籁扶着盈月的手臂下来,眼神一扫,不过个把月,门口两尊石狮,已然是换成了镶玉模样,大概是她重活一次初来乍到的地方,记忆里占了分量,如今瞧着也有些想向那些爱伤春悲秋之人一般,感慨两句时过境迁。
在杨府待的日子里,因为不受宠,又有徐氏为难,她便遂了原主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日日往外跑,方圆几条街摸了遍,徐家娘子的菜包最好吃,隔壁街东头的衣饰店价格便宜又公道,周家巷里有一专卖飞禽猫犬之地,闲来去招猫逗狗,店中也不会赶人……
掩下心头的种种回忆,她下了车。
面红齿白的小厮殷勤引路。
“大娘子安好,还未到休沐之日,老爷并未在家,夫人则是新请了戏班子,正与院中听戏。”
“听内院伺候的姐姐说,老太太时常在嘴边挂念您,只是不赶巧,前些日子回了寺中,娘子今日可是要先去正院见夫人,小人这就着人去通报。”
可谁知,花言巧语之下,只听得冷冷两字。
“不用。”
杨灵籁径直略过他身边,领着盈月就直奔潘氏院里去,虽是在与翠竹园挨的不远,可她来的却不多,越是临近了,反倒越是有些踌躇。
出嫁那日,潘氏决意认下她,也确实叫她松了口气,另外就是复杂,回门之后,又有了生病之事,潘氏瞒着她,说不清是天生的隐忍,还是觉得不亲近所以不欲麻烦她。
种种之下,这母女之情也就显得奇奇怪怪。
收到那信时,她便有一种不良的预感,分明已至亥时初,那信卡着门落锁时送来,而纸上潘氏说她有孕,想叫她回来,字里行间稍显亲昵,实在让她读着别扭。
故而今日,她回了,且是急匆匆地早晨便来,外人来看许是猝不及防,可有心之人那怕几乎是瓮中捉鳖。
“娘子,可是马车上落了什么东西,要不要奴婢回去取?”
盈月见她迟迟未动,有些纳闷。
杨灵籁回头瞧她,眼底情绪百转千回,无声地回过头,继续沿着小径快步赶去。
院子外有些诡异的干净,守门的奴婢也不见了,站在门前还未进去,弦月慌张失措的声音,以及铜盆落地之声由内室传来,竟还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杨灵籁皱了皱鼻子,眼神一暗,根本不用想,便知是出了何等事,急促吩咐道。
“去明德堂寻一女医来,快去!”
声音刚落,正门前就出现了一道身影,正是满手沾血的弦月,她不敢垂头看自己的手,几乎是以要哭出来的声线,颤颤巍巍地说。
“娘子,要…要请大夫。”
杨灵籁没有质问什么,冷着脸就拐过屏风后,自然而然了看见了下裙几乎被血液浸透的人。
她正以及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斜倚着,五指附在小腹之上,既不呼痛,也不睁眼,像是昏了过去。
顾不上靠近会让衣裙弄脏,杨灵籁握起人的手,确认摸到了脉搏,才呼出一口气,眼见着那血顺着榻流成一道刺眼的红线,坐不住了。
铜盆应该是被弦月送来时撒了大半,杨灵籁捡起浸在水里湿淋淋的擦脸帕子,拧干了水,一点一点的擦着潘氏的手心。
明明心知没什么用,还是木愣愣的擦着,她不怕血,却不敢掀开那沾血的罗裙,只能神不思蜀地等。
等到女医取代她的位置,等到碧画不懂规矩地挤进来,丢下手里的药包,嚎啕大哭。
盈月知晓她最不喜听到哭声,想要拦一拦,却见要杨灵籁无声的摇了摇头。
没了限制,盈月憋了憋眼里的泪,也控制不住了,唔啊啊哭地难看,且比碧画更难听。
杨灵籁嘴角抽了抽,太阳穴骤然疼起来,强忍许久着才没发什么暴脾气。
人病了只爱哭,或许这就是这些人表达痛楚的方式,杨灵籁试图理解,但并不起作用。
好在女医的速度够快,未曾让她等太久,正要转步去说是何病因,潘氏醒了。
她似乎也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里不停地流着泪,被僵硬地伺候着擦干身上的血迹,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二人。
嘴角动了动,声音却低,还是碧画哭着重复一遍,杨灵籁才懂。
“姨娘说,说她也想知道为何,烦请医士留步直言。”然后她便是不忍地扭头,垂下脸去,继续抹着自己的泪。
面对医士眼神询问的目光,杨灵籁对上那份乞求的视线,无声默许。
“不知这位夫人最近可有在用什么药?”
弦月最为沉稳,反应也最为快,捡起碧画来时散落的药包,又急步去外间不知某处上又取了一包,总共两方药递给了女医士。
“大夫,左侧黄纸包裹的这份乃是姨娘最近日日皆服之药,右侧只是往前月余喝过几次便断的药,您仔细看看,可是有何不妥。”
潘氏与碧画闻言后皆是讶异,碧画根本就忍不住去问,“弦月,你、你此话所说何意,到底何时,又是何地,多出来这不存的第二副药,还是说有人指使你,要对姨娘不利,如今你是良心发现,又来做好人。”
可弦月却根本不搭话,只是一味盯着女医辨药的动作,似乎是故意装作听不见。
二人同为伺候潘氏的婢女,因弦月乃杨灵籁所赠,潘氏便多有重用,平日里分去碧画好多跟前的活计,先来者与后到者自是要争一争。
眼见碧画要哭哭啼啼,不动脑子地继续纠缠这种无用之事,杨灵籁发了话。
“便是我指使的她,也是要害姨娘?”
“守好你的衷心,好好看护姨娘,休要再多生事,才是你该做的。”
仅仅两句话,明明也没骂也没打,可就是让人心里发抖,尤其是碧画,甚至身子都禁不住颤了两下,回头无助的瞧着潘姨娘,可躺在床上的人是心有余力而不足。
“小娘子,可否还有第三副,我观夫人脉象体质虚寒,如今又年岁已是到了三十之数,能够怀胎怕是以毒攻毒之理啊。”
“并未了。”对上女医的目光,弦月遗憾地摇摇头。
杨灵籁目光一闪,多说了一句,“不知大夫可否在房内四处寻找些,看看可是有与此相关之物,怕只怕,那毒并非是以药物形式出现。”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精神抖擞,莫不是有人已然暗害了潘姨娘多年。
便是连潘姨娘自己也跟着愣了一愣,苍白的唇颤了颤,颜色神情里都带着些不可置信的荒谬。
可事情的结果总是会那般喜欢走的狭隘,杨灵籁一语成戳。
潘氏正堂屋内的座椅摆件上竟然是浸泡了麝香之物,而碧画的言论也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这批黄花梨木所制成的桌椅乃是徐氏赠与当初怀第一胎的潘氏与平氏之物,经年久月的放着,前些日子刚请了府里的人翻新,据女医所述,如今上面沾染的东西被掩盖了些,可却仍有痕迹。
二恰巧杨灵籁替代徐氏那副药的药方具有补血养身之效,阴差阳错就成了这般闹剧,潘氏许久未曾有孩子,身子早已经坏了,这一胎,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
送走了女医,杨灵籁单独叫了弦月出来问话。
“姨娘的信,是你着人所传?”
“是,大娘子放心,奴婢一直小心谨慎,有您派来在府内的暗哨配合,并未出现问题。”弦月十分笃定道。她是家生子,被主子送到这杨府内当差,无论何时都不敢松懈,也万不敢去做别人的人。
“信中所写没有丁点问题?”
“这……”弦月结巴些许,还是说了实话,“其实那封信奴婢并未看过,一是当时夫人将信于我时已快过了落锁,二是此信乃是姨娘特意瞒了奴婢,与碧画在书房琢磨许久所写,奴婢不敢看,怕失了主子信任,也不敢窥探您的事。”
那看来,此事便还真是与徐氏没有半点关系了。
此后,她又喊来了碧画,同样的问题,二人大致说的也都对上了。
潘姨娘之所以写这封信确实受到了碧画的鼓舞,大致意思是想缓和母女关系,便真心实意写了,想见一见她,并且也是想亲口告诉她,即将会有作伴的亲人。
杨灵籁捋了捋,此事一是徐氏早年做的孽,二是她送的那副药,二者撞在一块,才致使潘姨娘遭了这一番罪。
她呆站着凝望了几眼门前载种的柳树,柳也是留,可潘氏这一生什么都没留住。
杨父的恩爱掺假,并不可以期许;原主的离去,是上天的注定;这个孩子的离开,是什么,大概是她自己懦弱许多年的代价。
不知多久过去,眼睛看得有些酸涩,她眨了眨眼,遥遥喊了两声不甚清晰的名字,“盈月。”
“奴婢在呢。”
盈月与她一同站在柳树下,目睹着这一幕,心里也是万般悲愤,她是看了些出来,姑娘还是心疼姨娘的,只是不爱说,嘴又毒,而姨娘这般好的人,半辈子就吃了这么多得苦,也是真的叫人不平,为何有人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害,而被伤害的人只能不断增添新的伤疤。
“许是快到了父亲上朝归家的时辰,你就去外面等,直接将人引到这来,便说,徐氏害的姨娘丢了孩子。”
“是。”
杨灵籁走回屋内,坐在榻边主动接过了碧画手里的药碗,一口一口喂着失了精气神的潘氏,半点不见厌烦。
而潘氏中途几次看她,咳着嗓子犹犹豫豫地跟她说,“三娘,我没事。”
“有事无事,也要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来了,才能定。”杨灵籁一点也不接受这种故作安好,简直是蠢笨到家了。
“你,你去请了老爷?”潘氏如同垂死病中惊坐起,瞪着软软的眼皮盯着她。“你,咳咳咳,你糊涂啊。”
话未说尽,门外一致的请安跪地省已经来了,杨父来不及换下官服,只是简单地走进来,闻到屋子中的味道,眉头皱起,是极其嫌弃的模样,无论如何是都不愿意再走进来了。
杨灵籁用温帕子给人敷了敷因焦急变得涨红的脸颊,也不杠,只是给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便走出了屋子。
而杨争鸿见着她后,脸色好了不少。
“怎的今日从国公府回来,也不告知家中一声。”
“父亲怎的不问问,姨娘她如何了?”杨灵籁不回反问。“至于我为何回来,想必问问嫡母,问问您自己,也能想出一二三来。”
多年来也算混出名堂的杨争鸿许久未曾被顶撞过,一时之间心绪难言,他冷了脸色。
“你想说什么,若是今日归家做不到好言好语,孝敬父母,便不需留了,国公夫人想必更愿意代我管教你。”
“三娘只是心疼姨娘,盈月想是与父亲都说了,母亲她失了孩子。”
“是,我知晓,那又如何,怀孕是福气,留不住是你姨娘福薄,老蚌生珠,何必招人笑话,你又何须再添一个弟弟妹妹。若是有这份心,好好用在国公府上,总比在这娘家算计来的强。”杨争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会被内室的潘氏听到,几乎堂而皇之。
“若女儿确信,此事乃是嫡母所为呢,父亲能否做到与在朝中一般,公正廉洁?”
杨争鸿在户部任职,廉洁一词赞赏地阴阳怪气,守着钱的人,哪里有不贪的。
“你,当真要闹到如此?”
“是,三娘只是想为生养自己的姨娘讨一份公道。”杨灵籁回视,丝毫不怵,甚至侃侃而来,“想必父亲也已知晓,献之进了六科给事吧,假以时日,国公府的爵位之属,必定归于献之一人,而三娘,如今国公府的管事之人,女儿女婿只是为姨娘讨一份公道,不过分吧。”
杨争鸿盯着这个长成的女儿,身上竟是半点未曾学得潘氏的柔顺,牙尖嘴利至讨厌至极,只是有一点,她拿捏的好,那就是商人逐利,而官员逐权。
谁更有用,谁就值得更多的看似公平的公平。
良久,他发话道。
“此事,自会有人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便一挥袖子,扬长而去,半点不曾想过去看看屋内那个陪了自己几乎十年多之久的人。
室内的潘氏还在挣扎着被碧画和盈月按在榻上不动,不知是心思虚弱,还是别的,竟是半点未曾听到什么,只是问她。
“三娘,你、你与你父亲说了什么?”
“说了该说的。”杨灵籁扫了她一眼,给人擦了头上的虚汗,慢腾腾地回答。“徐氏用麝香害你多年不孕,如今又遭滑胎之苦,自然是要偿还些的。”
潘氏心中难堪又害怕,怕自己牵连了这个女儿,又怕之后再安生之日,更多的则是对于这个离去新生的愧疚。
她艰难地抬着脖子,心中只想少些事情,她真的累了。
“府中之事杂乱,过犹不及,夫人并不爱容人,你如此说,岂不是致你与我于极致危险之境。”
“三娘,你为何偏偏就要去行这不能行之事,安安稳稳地,便是最好,不是吗?”
“这个孩子,于我无缘罢了。”
杨灵籁并不点头,“真的无缘吗,只是作孽本不该来罢了。信中,我知你是真心期许这孩子来,既是用心用情,如今又为何不愿意去讨一份公道,你害怕,你懦弱,此事便由我来做。”
“徐氏本就不是什么难以打倒之人,你强了,她才有可能会倒。”
这话像是激到了潘氏的逆鳞,几乎是嘶吼出来,可因声音沙哑,并不摄人,甚至让人听了心碎,
“可她永远不会!”
“多少年了,我挨到现在,也算渡过了最难得时候,为何偏偏要在现在去打破它,她是府中嫡母,是侯府之人,是你父亲娶了二十年的妻子,你凭什么认为她一定会倒。”
“更何况,你到底是为我讨公道,还是为你的一己私利,麝香之事出自许久之前,如今翻出来去说,难道不是想用此来对付她,自你出嫁前夕以来,我便知晓你睚眦必报,心中容不得半点沙子,你父亲与徐氏害的你险些被休,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此事而报复他们!”
“二者并不冲突。”杨灵籁的语气依旧无波无澜,极致冷静。
这种平淡的态度再次激怒了潘氏。
“可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只想她安安静静地走,来世投胎个好人家,为何要用一个赤裸裸的干净孩子,来满足你的肮脏私心!”
杨灵籁瞅着对方不停溢出泪的眼,里面冒出根根的红血丝,原本和顺的面容稍显扭曲,却才像是真正的一个人。她呼出一口气,瞧了一眼在旁边被吓傻的几个婢女,挥挥手叫她们先出去。
而说完一串话的潘氏,如同脱水的鱼儿,再也没了力气,等到无神地躺了许久,才回头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心里忐忑,可又做不到收回来,强装着冷脸想要翻身面朝里侧,可又碍于身乏体累,一动便是极致的虚弱和疼。
直至肩上落下一只手,将她近乎没有疼痛的转了方向,潘氏恼怒地不想让她碰,勉力地想要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就能当这一切从没发生。
二人就这样,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谁也不主动与谁说话。
潘氏认定了杨灵籁是想利用,她不敢去想未来不确定的生活,这些年的谨小慎微让她胆战心惊到走进了死胡同,偏执地觉得只要安稳就能活下去,偏执地认为不能去利用一个孩子,心里更苦这不是她的女儿,如此冷血无情,判若两人。
她的孩子丢了,如今又丢了一个,为何便不能叫这第二个好好的走。
她真的好累好累,为什么没人理解,徐氏是一拳打不倒的人,是一座压在她脊背上的大山,挪也挪不走,扛也扛不动,以卵击石、有何用处。
而杨灵籁本就不介意这些,她来之前确实报了这样的想法,如今去做也未必没有包含对于徐氏和杨父的恨,总之而言,事情已成定局,无论如何,按照她定的方向,潘氏心里难受,可至少之后的日子是可以平安的,不遭什么罪。
她可能就是这样一个算计的人,一石二鸟,为何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