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月信(加了点内容)
◎……◎
楚萸当天夜里发了烧,她躺在秀荷的怀抱中有些神志不清,却坚持不让他们去前方求助。
毕竟寄人篱下,下午还惹来了那样一通乱子,她实在没脸继续麻烦景暄了。
应该只是寒风入体,外加情绪骤然低落造成的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不碍事的。
她现在身上裹着子婴送来的棉大衣——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在秀荷柔软单薄的臂弯中,随着马车摇摇欲坠。
她感到额头沉重又滚烫,身体却很轻,羽毛似的,随时可能飘上天空。
长公子的声音还在记忆深处回荡,她难受地攥紧袖口,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那样赤#裸而又恶毒的话语。
就仿佛他快马加鞭驰骋千里,就只为了贬低她、折辱她,顺便告诉她,她在他的心中,一文不值。
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坍塌,可她仍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只是现在大脑昏昏胀胀的,一丁点儿深入的思考都会让她头痛欲裂。
她只好放弃深究,闭上眼睛,在秀荷无微不至的保护下,慢慢睡去。
她又做了前世的梦。
很短,却信息量巨大。
她梦见孩子被残忍地反复摔死后,她也让人粗暴地拖着头发拉了下去。
胡亥下令将她拔去舌头后车裂,她被一路拖出望夷宫,又哭又笑,接近癫狂,嘴里不停地咒骂、诅咒他,沿途凑过来一位军士模样的人,狠狠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让她闭嘴,不然现在就切了她的舌头。
“你回去当值吧,这女人交给我。”那人凶狠地道,看模样似乎颇有些地位,且口气中透露出明显的抢功意味,拖着她的士兵显然很怕他,诺诺地答应了,松开了她的头发。
她麻袋一样被扔在地上,后背磨得鲜血淋漓,头皮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失去骨肉的痛,她神志不清地、人彘一样地在地上蠕动,口中诅咒的话语已经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
那人“好心”让她歇了几口气,而后拽起她的一条手臂,继续将她向前拖行。
他的力气明显放轻许多,且将她拉向的也不是最快通往刑场的东南门。
在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男人松开了她的手腕,四下扫视一圈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公主,刚刚那一脚,非常抱歉。”他压低声音道,楚萸并不认得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但她那时显然已处于半痴傻状态,任凭他将自己抱到旁边一辆似乎已等候许久的马车中,麻利地运出咸阳宫。
她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宅子,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虽然年长了十几岁,身形也魁梧了一圈,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子婴。
他的身姿和他的堂兄弟们一样高大挺拔,乌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机敏却又隐忍的凤眸,看到他长这么大楚萸很欣慰,但很快原主的悲痛就将她的意识覆盖,她颓废地缩成一团,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但她相信,原主在这时,已经心如死灰了,就算立刻被五马分尸,也不会生出任何畏惧的情绪。
一个颠簸将楚萸从前世梦境中唤醒,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沉香气息,伴随着浓重的草药味涌入鼻尖,她疑惑又迷蒙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向上看去。
抱着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景暄,而且她似乎也不在原来的车厢,这里显然更宽敞、温暖,甚至还噼里啪啦地燃着两只小火炉。
“……”她动了动唇,尴尬地挣扎了一下,景暄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别动,芈瑶,你这会儿烧得厉害。”他温声道,将裹在她身上的棉衣又拽紧了些,“我在炭火里加了些驱寒的草药,治疗风寒十分有效,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再睡一会儿,明早至少能好一半。”
楚萸拘谨地垂下眸光,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真的不应该再麻烦他了,可她此刻确实也需要一个温暖又有力的怀抱,秀荷骨骼细小,她在她怀里连气都不敢喘大,就怕给她增加没必要的负重。
他将她向上托了托,让她的脸正好可以埋进他胸口,楚萸越发尴尬,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怯怯地将脸半埋进去,闭上眼睛表演睡觉。
最后她确实也睡着了,不过前半截的梦,并没有接续过来。
她被人救了,送到了子婴府上。那么问题来了,是子婴派人救她的吗?
以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大约三四天后,楚萸基本康复了,车队里配备着常用药材,也有医师,各种粘稠乌黑的苦药往嘴里灌了一通后,症状确实在逐渐减轻。
景暄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时常让她生出负罪感,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人家的好感。
她没什么能回报他的,所以每次受到恩惠就会涌起羞愧,并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景暄也看出了她避嫌的意图,只是笑笑,在她彻底康复后就体贴地不再“纠缠”,反倒弄得楚萸更加羞愧,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把人家的一片好心,看成了别有用心。
她原本以为头脑重新活泛过来后,自己又会陷入对长公子那番言语的纠结中,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接下来的路途异常艰难,不仅天气越来越恶劣,路途也崎岖、多变。
车队几度行走在狭窄的盘山路上,刮过山谷的风急促且激烈,就像鞭子一样,在一辆马车连人带马翻下峡谷后,楚萸的脑海里早没了长公子的身影,她现在只想努力活下来。
幸好他们的车夫技术相当了得,即便在最凶险的山路上,也稳稳当当鲜少打滑。
后来楚萸才知道,他原本是景暄的车夫,临出发前被他特意调换了。
他处处为她考虑,而她却只将他当作逃离长公子的一根救命稻草,楚萸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原本预计一个半月的行程,因为各种原因,硬是抻到了两个月。
楚都就在前方,楚萸坐在自己的车厢里,枕着胳膊趴在窗户上,欣赏楚国遍地青翠、山峦秀美的风景,心想古人还真是不容易,要是搁现在,从陕西到安徽,打了小盹就到了。
楚国的都城在这八百年内,几度迁移,从丹阳,到最为广知的郢(现在的湖北),后来郢都被某知名老魔王一把火烧了后,又陆续搬了几次,目前在寿春,也就是现今的安徽省寿春镇。
这些都是楚萸上交手机之前查到的,毕竟要去一个新地方,心里总得有点数吧。
南方雨水充沛,一天能下好几场,这让楚萸感到十分新奇,但更多的是困扰,毕竟雨后路面泥泞,马车打滑的几率骤增。
好在气候温暖、湿润,让人感觉皮肤里仿佛浸满了水,变得更加润泽、细腻,摸起来嫩豆腐似的。
她索性将一侧窗帘吊起,像小狗一样把下巴搭上窗框,愉快地仰着脸,迎接凉爽润泽、夹杂着草香花香的细风。
古代的空气质量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清新,吸一口简直能续命。
眼见着目的地近在咫尺,不会再遭遇任何凶险,楚萸的心渐渐安稳了下来,然而与长公子有关的一切,再度不安分地冒尖,时不时就在她心头扎一下,令她陷入低落。
但她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不就被睡了两次么,长公子人帅活好身体强壮,她其实不亏的。
更何况还摸到了那么好的胸肌和腹肌……
她每次都用这种精神胜利法,来终结低落的情绪。
他看不起她就看不起吧,她才不稀罕呢——
如今离秦,已经快两个月了,想必他早已完婚,与端庄美丽的新婚妻子,在那座稍不小心便会迷路的大宅子里,如胶似漆、相敬如宾吧?
她想象着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在庭院里步伐优雅、落落大方的样子,和她相比,自己确实挺像丫鬟,至少长生肯定不敢对她吆喝……
怎么又想那些事了?她气恼地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令人沮丧的想法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
自从入了楚国境内,秀荷就像只初春的小麻雀,叽叽喳喳不停地碎叨,一会儿指指这儿,一会儿指指那儿,思乡之情溢于言表,郑冀也露出明显的喜悦之情,默默地听她嘀咕,时不时也插上两句。
楚萸看着他们热络的样子,心底滚过一股热流,但很快又悲伤了起来。
现在是公元前225年,魏国刚亡,而在两年后的前223年,楚国也步其后尘,彻底在历史中消去了存在。
楚萸有些于心不忍,便说坐得身体酸麻,想下去走动一下。
进了自家地盘后,行程便没那么赶了,一天之中经常有慢悠悠逛的时刻。楚萸跳下车,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扭头四顾,全方面地感受大好河山带来的视觉震撼。
神思飘忽地漫步了大约半个时辰,秀荷突然也跳了下来,红着脸凑到她身边,扭捏了一下后,小声问她月事带还有没有了,能不能借她一些。
按理说丫鬟是不可以如此僭越的,可毕竟情况特殊,她又和郑冀挨着坐,总不能浑身血污,犹豫再三还是向好说话的楚萸开了口,一张小脸红成了番茄。
楚萸自然是没什么说的,月事带她准备了不少,都是全新的,不会造成卫生问题,正当她泛起笑容,准备说“行,你随便拿吧”,笑容却突然僵住。
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第72章 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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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车队终于抵达都城,总体看来一路还算顺利。
经过这一遭,楚萸算是对古代的纵横家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们不仅口才好、脑子快,最重要的还是身体素质强悍,不然根本遭不住这一趟趟的长途跋涉,还没到人家城门口就口吐白沫了。
车队在景涵的府邸停下,一大半的人和行李被卸下,公子涵没着急进宫汇报,而是慢条斯理回屋喝茶、稍作休憩,显然他对楚王并无太多忌惮。
后来楚萸才知道,现任楚王是靠着景家支持,杀死兄长篡位的,所以景氏一族如今在楚国的地位远超屈、昭三家,连楚王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也是为什么,景暄敢毫无顾虑地就将她带回来。
景暄不与叔叔住在一起,他和母亲景夫人,住在另一片街区。
景氏一族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景暄那一脉原本只是其中很普通的成员,却因为父亲与叔父扶持新王有功,大受擢拔,渐渐成了领军人物,地位也水涨船高。
只可惜景暄的父亲英年早逝,重担便全落在了景涵和另两位兄弟身上。
余下的车马在他的指挥下,拉着包括楚萸在内的其他人,绕了个大弯,浩浩荡荡一并去了坐落在寿春西南角的他的宅邸。
那是一处风景优美、占地辽阔的住宅,很有浪漫情调和古香古色的韵味。
与大秦偏方正、肃杀的建筑风格不同,楚地的房舍很多都罩着砖红色瓦砾,檐角圆润、规整,整体呈现出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尤其是在雨中,美不胜收。
繁茂的枝叶从一侧红墙外伸出来,随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楚萸好奇地探头张望,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秋天,过渡到了春天。
第一次踏足楚国街坊,她首先感到的,是节奏的舒缓与随意。
与大秦到处忙碌的快节奏不同,楚人似乎更富有“小资”情调,没那么多急匆匆跑来跑去的人,也没那么多喧嚣热闹的集市,到处弥漫着岁月静好的气息,若非知道历史结局,楚萸都要以为这里是被战争遗忘了的仙境。
悠久的历史、广袤的土地与丰饶的资源,让楚国很有世家大族的风范,但这也是最致命的所在。
关于这一点,楚萸很快就见识到了。
首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的,就是景涵的母亲,一位不到四十岁,气度优雅、珠翠满头的美妇人。
按理说,楚萸应该直接进宫的,毕竟她的家在楚王宫。
然而归途中,她从景暄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在几个月前,因为得罪了父王的宠妃而被赐死。
要是在以前,她或许会认为这单纯只是一起后宫争宠事件,毕竟楚国在这方面颇有传统。可她母亲已经无宠多年了,结合临走前发现的那封信,她毫不怀疑母亲的死,其实是楚王授意的,那名宠妃只是被当了枪使。
而她又两个月没来月信,尽管她不断安慰自己,兴许是换了个环境水土不服,或者是被长公子抛下的那些恶毒话语伤了心神,导致内分泌失调、经期紊乱,但她心底却十分清楚,怀孕的可能性最大。
在这种双重危机下,她自然不敢自投落网,毕竟一旦入了宫门,想再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得想办法先留在景家。
至于以后要如何自处,她也没想好,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她以软糯的声音,磕磕巴巴地向景暄提出这个请求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还有点儿高兴,这让楚萸的负罪感大大减轻。
于是马车把他们拉到了景暄的家门口,他的母亲和一众家仆在门外迎接,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景夫人显然没想到自家儿子带了个拖油瓶回来,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两条柳眉抬得老高。
她有着一副精明而傲慢的容貌,楚萸只看一眼,就知道自己大约和她处不来,而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不知公主打算在府上住多久啊?”景夫人款款走来,向她行了个礼,身子还没完全直起来,就劈头问道。
再怎么傲慢,她也是公主,该有的礼节少不得,景夫人的一套动作更像是出于无意识的惯性。
楚萸正转着眼珠斟酌用词,景暄抢先替她回道:“母亲,芈瑶在秦国吃了不少苦,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让她先在咱们家好好歇几日吧,叔父已经答应我,会在入宫的时候跟王上提这件事的。”
景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往旁边飘了飘,她似乎有别的担忧。
楚萸心头一惊,她不了解楚国的内政,莫非她是担心儿子私自把送出去的公主带回,会召来楚王的惩罚?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庭院中欢快地奔出来一名十五六岁少女,青黄色衣衫,珍珠耳珰、金铜发簪,十分富有青春气息,然而她的笑容在看见楚萸时,霍地落了下去。
景夫人这时唏嘘着摇了摇头。
哦,原来是修罗场啊。
那就不怕了,楚萸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冲少女友好地笑了一下,得到一个毫不掩饰的大白眼。
少女迫于礼节,不得不走过来与她行礼,然而她行礼的时候,眼睛却冒犯地盯住楚萸的脸,眼底充满挑衅。
倒是个不爱遮掩的直性子。
景暄连忙过来打圆场,在一片各怀鬼胎的紧绷气氛中,楚萸被引进一间宽敞的厢房,秀荷跟郑冀则被带到仆役区,也分配了单独的房间。
送走闲杂人等后,楚萸心虚地坐在床边,抱着最贴身的那只包裹发呆。
她觉得自己仿佛从一部虐心虐身的情爱剧,千里迢迢逃到了一部人人有五百个心眼子的宅斗剧,无论哪一种,都很让她头疼。
她没想到景暄家,居然是这副光景。
不,更确切地说,她压根就没想过。她一心只想逃离长公子,逃离咸阳,那个时候就算是匈奴她可能都去得义无反顾,根本就没考虑之后的事。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得赶紧想办法找个郎中给把把脉,看看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但愿不是。她埋下头,用手指慢慢挑起袖口上的一根线头。
秦楚开战在即,一旦被人得知她肚子里的,是秦国公子的孩子,他们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她的孩子,命运会有多悲惨,可想而知。
当年赵姬母子的遭遇,将在他们身上重演,不,会更甚之,毕竟那时赵国没有濒临亡国,害怕得罪大秦,做事还是会留一手的,然而接下来楚国面临的,可是亡国之危机,以她目前对楚王的了解,绝对会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孩子不仅会死,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比如像唐玄宗那样,为了鼓舞士气、振作军心,将它开膛破肚后悬挂在军旗之上——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下去,深深吸了几口气,打算先用一周的时间,适应目下生活,然后找机会溜出去,乔装打扮,让个不起眼的郎中给看一下。
景夫人虽然对她没啥好感,但面子上还是能过得去的,她偶尔犯了恶心反胃的毛病,不愿意去厅堂吃饭,她也默许了,仆人们大都恪守本分,没有为难她,也没为难她的两个仆人。
秀荷才回来没几天,就养胖了些,也可能是因为脸圆显的,总之整张脸肉乎乎的,看着可爱极了。
郑冀的气色也好不少,果然一回到老家,一个个都如鱼得水了起来,除了楚萸。
说实话,楚国虽然山美、水美、各种器物装饰也美,但她似乎更喜欢秦国一点,主要原因十分简单。
那就是在秦国,她不至于日日都面对复杂的、无孔不入的人际关系。
就算在长公子府上,唯一欺负她的那个人,她虽然有点儿小怕,但也暗搓搓地有些小自信,觉得能摆平——当然,她现在并不确定了,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有恃无恐的资本。
景夫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与她起冲突,但四周时刻紧绷着一股微妙的氛围。
楚人很讲究尊卑观念,家族上下各种繁文缛节深入人心,就连喝口水,都要遵循程序,搞得楚萸疲惫不堪,但她还是尽量做好,毕竟寄人篱下,凡事不能太出格。
那日在门口朝她翻白眼的女孩没再出现过,楚萸悄悄问景暄她是谁,景暄只是尴尬地咧咧嘴,有些难为情似的回答说,那是他的表妹,姓姜,名挽云,很受他母亲喜爱,经常过来陪她,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几乎日日留宿,免得景夫人因为儿子不在而伤心难熬。
原来如此。
楚萸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了一张关系图:爱上表哥的表妹,强烈想要撮合两人的母亲,和一个横插进来的天降系第三者。
烂大街,却又经久不衰的设定。
景暄家里还住着一位公子,是他的兄长,叫做景源,去年已成家,和他的妻子、两房小妾住在西跨院。
楚萸偶然见过他一面,长得和景暄有些像,但更酷似景夫人,尤其是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打量她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在心里默默对他设了防,远远见到都会避开。
终于有一天,她逮到一个机会,拉着秀荷上了街。
带上秀荷,纯粹是做贼心虚怕被怀疑,主子和贴身侍女出去逛街,显然会更合情理些。
直到七扭八拐地寻到一家简陋的医馆前,秀荷都单纯地以为她是出来买布料的。
“啊,这里——”她捂住嘴巴,游移不定地望着楚萸,“公主您不舒服吗?”
楚萸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拉过秀荷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秀荷,我来这里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秀荷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说“好”,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熟练地在头上裹了一圈丝巾,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桃花眼。
“你在这儿等我。”楚萸交代道,敏捷地窜进空无一人的医馆。
秀荷完全搞不清状况,但她很听话,乖乖地等在一旁,顺手还在旁边店铺买了一团嫩绿色的毛线。
一刻钟后,楚萸出来了,面如土色。
她怀孕了,且已经三月有余。
脉象强烈、稳固,丝毫没有误判的可能性。
这也解释了她这段时间的嗜睡、乳腺疼以及时不时窜起的恶心感。
可是,她现在没办法要这个孩子啊——
而且生孩子,会不会很痛?
她在阳光下感到一阵眩晕,秀荷连忙跑过来扶住她,焦急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楚萸可怜巴巴地将脸转向她,啜泣道:“秀荷,我有身孕了——”
秀荷张大了嘴巴,有话说不出的样子,楚萸帮了她一把:“没错,是……长公子的。”
她本以为秀荷会手慌脚乱地捂嘴尖叫,然而她竟比她先冷静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公主,这孩子,您要生下来吗?”
楚萸没有回答。
她其实也不知道,但三个月的胎,不像一两个月,在现代都无法流掉,只能通过痛苦的引产手术,且对身体伤害性极大。
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的一位同事遇人不淑,刚刚怀孕老公就被发现出轨外加赌博,她坚决做了引产并离了婚。
楚萸永远也忘不了去医院探望时,她那张惨白、虚弱、仿佛死人般的脸孔,就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放光了一般——
所以综合看下来,还不如生呢,何况这里是古代,强行流产怕是会一尸两命。
楚萸很胆小的,她怕痛,更怕死。
“您还是生下来吧!”秀荷果断地说,圆圆的脸上流露出决然,“我听以前宫里的嬷嬷说,三个月以上的胎儿最好还是保住比较好,否则以后可能都无法生育了呢。”
楚萸疲乏地点了点头。
她倒不是怕以后不能生,她显然更怕死。
可问题来了,怎么遮人耳目地生?
先秦时期虽然民风粗犷豪放,但贵族女子未婚先孕还是很不体面的,更何况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的,还是敌国公子的种,她该不会给浸猪笼(这时候有这传统吗)吧?
除非——
给孩子找个现成的爹……
第73章 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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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楚萸再三叮嘱秀荷,千万不要把她怀孕的事,透露给任何人,郑冀也不行。
秀荷十分认真地点了下头,在通往仆役区的垂花门旁,与她分了别。
楚萸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房间,将门仔细锁上。
插上门闩的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远比在长公子府上紧张许多,即便这里才是她名义上的故乡。
在长公子家里,她甚至好几次想不起来锁门,这就表明她潜意识中并不怕被闯入,即便长公子有过数次“突袭”的先例,她依然不长记性——
可住在这儿的半个月,她每次进入房间,哪怕只小憩十几分钟,都会本能地插好门,仿佛想将某种看不见的危险挡在外面。
不过她这会儿,没时间考虑这些细腻琐碎的小心思,她必须尽快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寻一个靠谱的爹……
然而仔细想来,这事着实难办得很。
首先,她怀孕三个月有余了,正是最需要保胎的时候,不能剧烈运动,更不能行房事,就算寻到一个适合的男人,也无法与之发生关系。
不发生关系,就建立不了联系。
其次,她要找的这个男人,必须有一定地位,才可以让她,一个公主的下嫁显得合情合理,同时还能在以后的动荡中,保护他们母子/女。
想来想去,符合以上条件的,就只有景暄了。
楚萸心里滚过一阵难受。
命运竟非要逼她,将他利用到这个地步吗?
指尖微微起了颤抖,楚萸痛苦地蹙起眉,孕吐再度拱上来,食道连接喉口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干呕了一声,攥紧膝盖上的衣料,努力压制住胸口翻涌的愧疚与自责。
三个月其实已经很晚了,再不行动就真来不及了——就算以后谎称是早产,怕都无法让人信服。
何况景暄的母亲,景家目前的当家主母,是那样精明、敏锐,她若再拖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端倪。
更别提她本人还生过三个孩子(一个夭折了),生育经验丰富,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
楚萸目前的怀孕反应可以说不小,每晚都要去好几次茅房,尿频的厉害,小腹也时常胀痛,这些都令她惶恐,却无法名正言顺地让医师来看,她默默又害怕地独自承受了所有。
今日之所以跟秀荷坦白,是因为她实在忍不住了。秀荷与她亲密无间,同甘共苦多年,是她绝对信任的存在,而且一旦她出了什么事,她也可以帮忙打掩护。
虽然痛苦,虽然有所不齿,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和自己的未来,她不得不厚脸皮试一试。
她知晓景暄对她有好感,这就让她的计划有了实施的基础条件,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知该从何下手,她实在不是耍心机的料。
而且,就算景暄着了她的招,她又如何能在不真枪实战的情况下,让他以为他们发生了关系,而后自然而然接受她怀孕的事实——
这个计划细思起来,简直漏洞百出,以她现在不断冒尖的怀孕反应来看,怕是景暄还没中招,她就先破绽迭出了。
景暄他只是对她好,并不是傻瓜。实际上,自小长在深宅大院中,他虽然未必如长公子那样背负很多,但心机并不会少。
她之前能隐隐感觉到,隐藏在他温煦爽朗外表下的一些暗流涌动,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总之来源于女人精准的第六感,无法用言语描述。
即便他一次次地说过,他不喜欢叔叔们的尔虞我诈,但长期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流有相同的血脉,很难不受熏染,他绝没可能是单纯善良的小白花一朵,对她百依百顺。
越想越束手束脚,再这样内耗下去,事情根本一无进展——
秦王要是像她这样,怕是五百年也灭不了六国。
楚萸一咬牙,从床上唰地站起来,握起拳头用力跺了跺脚。
不管那么多了,干就完了——就算事情败露,她也未必只剩死路一条,凡事只要努力,都会有转机的,她得乐观些,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样想着,她当下就摸到景暄的住处,主动找他聊了会儿天。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景暄很惊讶,也很高兴,嘴角微翘,朗星般的眸子里划过一抹温存。
之后的一周里,她每天至少拿出一炷香的时间,去他卧房或者书房没话找话尬聊,有时也拦路截胡仆人送来的水果、茶点转送过去,借机再攀谈两句。
她实在没什么勾引男人的经验,行为举止肉眼可见的生硬、笨拙,这让她又短暂地陷入了沮丧。
自己也许真的是个十分无趣的人,她难过地想,长公子对她,果然只可能是见色起意,她完全看不出他被自己吸引的点……
她也因此更加确认了,他分别时所说的那些话,兴许存在点赌气的成分,但大体都是真心话。
他只馋她的身子,对她这个人,毫无兴趣。
也就是景暄吧,换个人总被这样没话找话地骚扰,怕是早就把她拎着后颈扔出去了。
她感到悲伤,却又不得不想办法加快进度。
她托秀荷,弄到了一包气味很淡的催情的香料,据说里面的主要成分是依兰花,且具有一定程度的催眠效果,她可以用香来迷情,再想办法让景暄昏睡过去,而后自己衣料不整地躺到他身旁,营造出二人意乱情迷发生关系的场景。
至于昏睡前二人做到哪步,她不打算细想了。她本也不是什么古代贞洁烈女,秦汉初期也不兴这个,只是牺牲点儿色相,顶多被摸摸蹭蹭两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何况,她并不反感景暄,景暄英俊挺拔,玉树临风,如果要她主动,至少不会像勾引老头子那样心里犯恶心。
反复做好思想建设后,她忐忑不安地捏着装香料的小袋跨出门槛,踏着朦胧的月色,小心翼翼避开人,朝景暄的卧房走去。
她这会儿总算明白,为什么在宫斗剧中,想扳倒某个主子,都率先从贴身侍女下手了。
因为她们知道的,确实太多了。
第74章 暴露
◎……◎
景暄正在读书,见她进来,微微有些惊讶,放下手中竹简,好奇地看向她。
楚萸带着僵硬的微笑,惴惴不安地掩上原本半开着的房门。
这个举动就很暧昧了,虽然她这段时间坚持不懈地骚扰他,却都只是在白天,夜晚来访还是头一遭。
饶是男女关系再开放,这个时间点也很不体面,楚萸耳朵上浮起一层薄红,咬了咬牙,决定继续按照计划行事。
“景暄……我有点睡不着觉,你、你能陪我聊聊天吗?”她以极大的毅力撑着眼皮,不让它们因为羞赧和尴尬而下滑,嗓音温软、眼神无辜,努力呈现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景暄一愣,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情绪莫辨地牵起唇角,自长案后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好啊,正好我也毫无睡意。”他在她身前站定,笑容温和。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导致的错觉,总感觉他今夜也怪怪的。
楚萸心底产生了退缩的想法,其实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并不真正了解景暄,也完全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
可都到这步了,再不上垒就没机会了,她暗暗摸到袖中的香袋,扯松系着的线绳,让香味溢出来。
那是一股很淡却颇有存在感的花香,应该是依兰花,楚萸心口狂跳不已,强振作精神,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些王宫里的情况。
景暄的眸光始终落在她略显仓皇的面颊上,缓慢而细致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无论她问得多弱智,他都不厌其烦地做了回应,语气似笑非笑,却又好像别有深意,搞得楚萸越发慌乱,睫毛眨个不停。
聊了大约一刻钟,香味不仅将她全身包裹,还徐徐蔓延到了屋内每个角落,她偷偷观察了下景暄,他乌黑的双眸仍然如星辰般明亮,未见任何异常。
是这药不好使吗?她有些乱了阵脚,心想秀荷大概是被奸商给骗了。
可为什么,她的双颊这么烫,腿脚也渐渐发软,呼吸肉眼可见地急促、紊乱……
开始她以为是紧张,直到一股热流在体内缓慢汇聚、流窜——
她感到额头特别烫,比发烧那次还烫,身子不受控之地原地轻晃了一下,她顿觉不妙,踉跄着向后连连退去,靠在门板上,胸口起伏不定。
这药不是假的,很有效,但似乎只对她有效——
莫非是因为她怀孕了,雌激素分泌较多的缘故?
不行,这个拙劣又漏洞百出的计划,必须马上停止。
她抬手捂住额头,吃力地朝站在原地,沉默望向她的景暄挤出一丝艰难的微笑:“我好像有点头晕,先……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罢,来不及观察景暄的表情,转身去拔门闩,看上去就像是落荒而逃。
门闩刚刚被拉出一小截,一道高大的阴影就从后面覆了上来,黑沉沉地落在门板上,将她整个盖住。
接着,一只滚烫而有力的大手,从她腰际擦过,握上了她拔门闩的那只手,死死摁住。
他的身体也顺其自然欺了上来,她颤抖的脊背能感受到他剧烈却并不紊乱的心跳,和混杂着沉香气味的炽热吐息。
楚萸浑身倏地一僵,被他牢牢挤压在门板上,过了好半天才哆嗦着回过神来,开始蠕动、挣扎。
“嘘,别动,芈瑶,别动——”他俯在她耳边,嘶哑又低沉地说道,唇齿间灼烫的气息喷涂在耳廓上,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景暄,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真的要回去了——”之前做过的所有心理建设瞬间坍塌,她很没出息地带上了哭腔。
这一切和她想的不一样。她虽然不讨厌景暄,却无法与他发生亲密接触。
盲目乐观的后果就是功亏一篑。
玉葱般的指尖垂在门闩边缘,因为手掌被牢牢摁住而使不上力气,另一只手也被他捉到,掌心朝下压覆在门板上。
她就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助。
“嘘,小点声,芈瑶。”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廓向下,警告似的呢喃道,“门外……有人。”
楚萸心脏猛地一缩,在门板上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窗纸看见外面确实有几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不停地走动,似乎是搬运东西的仆人。
她若是动作大了,或者发出尖锐的声音,肯定会被察觉出异常,一想到这儿,她涌起一阵绝望,紧紧抿住唇,任由他从后面更加紧密地贴上她的身体。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她心下一片慌乱无措。
眼下的状况,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为什么事到临头却又要退缩——
她难受地闭上眼睛,身体一会儿烫得惊人,一会儿又冷得瑟缩。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景暄的唇划过她的面颊、下颌,辗转到她雪白的脖颈,他虽然一直对她温和有礼,就像一位兄长,然而落下的吻,却是不亚于长公子的急迫与强势。
她触电般倏然睁开眼睛,刚想要躲避他的唇,他却猛醒般地,自己离开了。
正在楚萸惊讶之时,他松开一只手,粗鲁地探入她袖中,摸到那只香囊,取了出来。
“你还真不会演戏啊,芈瑶。”他捏紧藕荷色的香囊,声音带着苦涩和明显的愠怒,响在她耳畔,“既然如此抗拒,为何还要费此心机行勾引之举呢?你这样,让我很难受,我是真的非常爱你,芈瑶,可我也不是圣人,一次一次地为你付出、任你利用,我也是……需要一点回报的。”
“景暄,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小声啜泣道,怕被外面人察觉,仍旧不敢有大动作,身体烂泥般融在他与门板之间,“我……我只是不想回王宫,再被父王随意指派给哪个男人,我很怕以后无依无靠,所以想着也许你能……能永远收留我——”
她违着心撒谎道,试图在不暴露本来目的的情况下,为今晚的荒唐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并努力不去细想这其中存在多少前后不通的漏洞。
然而——
景暄冷冷地嗤笑一声,声音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热度与迷乱。
楚萸肩膀一凛,越发觉得他陌生又可怕,与她所熟悉的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越来越远。
抑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恐怕不是吧,芈瑶。”他将香囊倾覆,里面的香料白花花地落了满地,堆成一小摊,有很多溅上了她的裙角。
依兰花的香气骤然浓烈,楚萸只觉得全身仿佛被卸去了骨头、抽取了力气,软绵而乏力,若不是被他压着,恐怕马上就会泥一样瘫倒在地。
可为什么他还能在如此强力的香气包裹下,使出这么大的、铁壁铜墙般的力道呢?
莫非,他天生对香料抵抗性强?
她以前曾浮皮潦草地读过调香相关书籍,似乎有提过这种体质,而她则很不幸,属于极容易受到侵染、影响的类型,所以折腾了半天,他那头毫无反应,自己却早已溃不成军——
就在她昏昏胀胀地做出种种猜测的时候,景暄忽地一抬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的脑袋向后缓缓扳去,靠上他宽阔的肩膀。
“你真的很傻啊,芈瑶,和小时候一样,单纯又好骗。”他轻轻地、带着一丝讥讽在她耳边笑道,“刚刚有身孕,就敢乱用催情的香料,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你真以为我会傻到陪你拙劣地演到底,还是觉得我无欲无求,根本不会染指你?”
楚萸摇摇欲坠的意识,被这句话刺激得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瞬,但很快她就在香料猛烈的作用下,再度昏厥了过去,身体软软地融化在他的环抱中。
晕倒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将自己轻轻抱起,走向卧房。
眼皮沉重得无论如何也掀不开,她合上双眼,借着最后一丝知觉,在一片混沌中费力地思考,他是如何知道她怀孕这件事的?
秀荷肯定不会说,她也完全没暴露,各种怀孕反应都发生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那他到底——
一个冰冷的猜测划过脑际,她打了个冷战。
难道、难道竟是那个时候——
身体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有双很热的手为她褪去了鞋袜,然后开始解她的腰带……
不要——
她嘴唇蠕动,声音却发不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为了今夜特意换上的水粉色曲裾,正一点点脱离身体,虽然闭着眼睛,她却仿佛看见它花瓣一样被剥开散落的样子……
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
第75章 条件
◎……◎
迷迷糊糊中,楚萸闻到空气里有股很强烈的中药的味道,就像是一团厚重的云,密实地挤满了整个空间。
她的脑袋还很疼,眼球也跟着发胀,恍惚记起昨夜她莽莽撞撞地去“勾引”景暄,结果却作茧自缚,不仅被他识破了怀孕之事,还被他——
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她惊恐地睁开眼睛。
一方以金线勾勒出百鸟图案的床幔,映入她尚未清明的双眸中,她呆滞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察觉身畔床边坐着个人。
她缓缓扭过头,面色虚弱,眼神迷蒙中透着恐惧。
“你终于醒了,芈瑶。”侧身坐于她榻边的,竟是景夫人。
她言笑晏晏,慈眉善目,仿佛变了个人,一把握住她搁在被褥外的手,对她称呼也瞬间变得亲昵。
“你和景暄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竟瞒到现在才告诉我。”美妇人把她的手握得很紧,眉眼中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楚萸的恐惧一点点消散,变成了茫然,她在说什么呢?
“呃……”她稍稍转动视线,越过景夫人的臂膀,看见景暄正背对着她们,站在一尊精巧的香炉旁,用手烤着火。
他身影颀长挺拔,还穿着昨夜的那套衣服。
楚萸这才发现,她此刻正躺在他的床上,赤着足,穿着里衣,被褪下来的曲裾搭在床脚的架子上,宛如一截嫩藕。
她努力屏退萦绕在脑海中的倦意,集中意识感受了一下——身体那处并未有任何异样,景暄没对她做什么。
她松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景夫人身上。
“夫人,我——”她仍然有些浑噩,对景夫人方才的一番言语似懂非懂。
“好了,母亲,芈瑶昨夜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您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我会照顾她的。”
景暄缓缓转过身来,勾唇笑道,似乎又变回了楚萸熟悉的那个少年。
“你一个男人家,怎能照料好有孕的女子?”景夫人宠溺地瞪了他一眼,目光转向楚萸时,立刻带上了温柔,“芈瑶,你也是,有了身子还这么不小心,竟然滑倒了,幸好你年轻,我已经让医师反复检查过,并无大碍,胎象很稳固,但为了保险起见,这几天就多熏熏安胎的草药吧。第一次怀孕会很辛苦,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你能安安稳稳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依你。”
景夫人拍着她的手臂说道,语气完全就是一位殷切期盼孙儿降临的老祖母,而楚萸也彻底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景暄识破了她想为腹中胎儿找个爹的计划,昨晚他肉眼可见地生了气,却并没有伤害她,而是将计就计,直接顺了她的计划,甚至省去很多复杂推拉,一大早就将她怀孕的消息,汇报给了家里做主的景夫人。
而此刻她只穿着私密的里衣,彻夜躺在他房中,任谁都会对他们的亲密关系深信不疑,只当是两个年轻人担心家里反对,偷偷摸摸在夜里相会,其中一个不小心滑了脚,叫来医师查看,竟意外发现有了喜。
整个故事流畅丝滑,挑不出一点毛病。
此时此刻,她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位名正言顺的父亲,和一个足以支撑他安全降生的环境。
楚萸虚弱地望向景暄,他真的肯好心帮她到如此地步吗?
景暄并没有看她,而是躬身在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
与楚萸无关,似乎是景夫人今日约了其他家的夫人一起去湖边赏菊,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
景夫人显然还沉浸在即将有孙儿的喜悦中,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楚萸的手,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对她叮嘱一二,才款步离开。
楚萸羞愧地垂下眼睫,并不敢与她对视。
即便初来乍到时她对她的态度不算友善,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救她于危难,还许诺了诸多今日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优渥待遇,楚萸本就心软,这会儿更是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诈骗犯。
可她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厚着脸皮接受。
景夫人和她的贴身侍女离去后,偌大的卧房内,就只剩她和景暄两人,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且紧绷。
楚萸眼皮半垂着,两只手都缩进被窝,紧张地攥住身下被单,经过昨晚那一遭,她忽然有点害怕与景暄单独接触。
可有些话,还是要问出口的。
“景暄……”她努力让自己镇定,扬起目光,看向侧对着她立于香炉旁的英俊少年,声音细弱,“是不是我发烧那次,你就知道我……有身孕了?”
景暄没有回答,兀自拨弄着香炉里的草药燃料。
那便是了。楚萸稍稍松开手指,颅顶处依然一跳一跳地痛着,让她的思考变得迟钝而滞涩。
那日她在他怀抱里醒来,仰头望见他一脸温柔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知道她怀有身孕了。
毕竟在这之前医生为了对症下药,肯定事先给她把过脉,她的胎象一贯稳固,一个没什么病人光顾的郎中都能摸出来,世家大族御用的医师没理由查不出来。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态度都没变分毫,要么是很能忍,要么就是有别的目的——
她忽然窜起细密的战栗,手指复又抓紧床单。
一些可怕的猜测浮现心头,还不及她细想,一道重量落在了床边。
床榻轻轻颤动,景暄不知何时已坐到了她身边,唇角带着浅笑,漆黑的瞳仁落在她脸上,令她微微有些发怵。
“你说的没错,芈瑶。”他抬起一根手指,将她乱在腮边的乌丝,一缕缕掖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甚至还让人,在你治风寒的药里加了点儿落胎的药草,可惜你肚子里那个孽种实在是顽强,直到昨夜你笨拙地来勾引我,我才知道药没起作用,而你竟然想让我成为这孩子的父亲——芈瑶,我真的真的很生气,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愤怒……那个男人如此伤害你,你对他念念不忘,我对你这么好,你呢,却想给我扣一顶绿帽子,这很不公平,芈瑶……”
楚萸听得冷汗直流,他、他竟然给她下了落胎的药?
见她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他笑了,手指滑到她的领口,指腹在脖颈处反复摩挲、逶迤,很快便烙下一片片娇红的印记。
楚萸又怕又痒,想制止,却仍然浑身乏力,手腕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不断侧转脑袋,让他的抚摸不要长久地集中在同一点。
昨晚的药性太过强烈,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几天几夜都下不了床。
“既然你这样恨……我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帮我认下它?”楚萸忍着惶恐问道,觉得他游移在她颈部的那只大手,随时可能残忍而冷血地扼住她的喉咙。
“我从来都无意伤害你的身体,芈瑶。”他轻轻扳过她的脸,俯身凑近,语气玩味又戏谑,“你现在的月份如果强行打掉很伤身体,这个我懂。若是你身体受了损伤,以后又要如何为我生下孩子呢?”
楚萸浑身一震,眼里闪过震惊与抗拒。
她的这个反应让景暄十分不满,他眼中生出戾气,粗鲁地攫过她的下巴,俯下去用力吻上她的唇。
那是一个野兽般的吻,楚萸全身抖颤不止,却汇聚不了半点力气推开他,甚至连牙关都被轻易撬开——
她终于明白了,她以前仅凭着原主少女时期的一丁点记忆,天然将他看成了白月光般善良无害的存在,而他又一直对她非常好,好到令她卸下所有防备。
只可惜,那其中除了部分真心外,更多的,还是伪装。
而现在,她来到了他的地盘,他不想装了,而她,也跑不了了。
她傻傻地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而且因为腹中的孩子,她以后都会受制于他,被他攥在手心,直到永远——
她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其实刚刚他抚弄她的脖颈,指腹好几次划过动脉和喉管,显然是在展现一种控制、一种威胁,他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做出识时务的妥协。
她被吻得几乎窒息,或许是她后来全身都软下来,顺从地承受着他的任何挑弄,他反倒没那么执着了,见她呼吸困难,便移开了唇,在她脸颊处啄了啄。
“这就是我的条件。”他曲起手指,在她泛出醉人酡红的腮上刮了刮,哑声道,“嫁给我,芈瑶,我保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会视它为己出,没人知道他身上流着秦人的血,然后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安安分分地做我的女人,再为我生一个,或者——”
他笑了笑,接着说:“或者多生几个,也是好的。”
楚萸已经失去了反驳的冲动,她向外歪了一下头,他的唇便从她耳边滑到颈窝,就着昨夜留下的印痕,一寸一寸地吸吮啃咬起来。
她犹如一只被野兽分食的猎物,偏头呆呆望着前面那只精巧的香炉,心里涌现而出的不是绝望,而是自嘲。
这不正是她先前想要的结果么,不正是遂了她的愿、能保孩子安全的最佳方案么……
除了还要生那么多外——他是把她当成下崽的猪了吗?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还周身冰凉、仿若死尸?
她闭了闭眼睛,脑中闪过长公子的身影,她仿佛被烫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我答应你,景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眼皮,“但是我有个请求。”
景暄在她雪白鹅颈旁流连半晌,才不舍似的慢慢抬起头,挑眉道:“什么请求?”
“刚才景夫人也说了,我是头一胎,生起来很不容易,所以在我生产之前你不要……不要强行与我同房,也不要总……撩拨我,好不好?”
她将声音放得很卑微,很柔弱,他似乎很吃这一套。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大部分孕妇都不便行房事,然而他却迟疑了好一会儿,似乎已经有了企图,却不得不重新权衡。
楚萸屏住呼吸,手指已经将床褥抓出了高山层峦。
满足欲望并非只有那一种途径,她怕他不应允。
“好,我答应你。”景暄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幽深地回答道,松开了捏在她下额的手。
楚萸冷汗涔涔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将下巴缩进被窝。
“景暄,我真的很累了,可以……让我再睡一会儿吗?”她几乎是乞求道。
看出了她刻意躲避的企图,景暄默默盯了她好一阵,冷哼着起身,算是同意了。
“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吧,我晚上会跟母亲商量,择一个良辰吉日,与你成婚。”
楚萸睫毛轻垂,声音很低地“嗯”了一声。
最后看了她一眼,景暄攥了攥手指,大踏步走出卧房。
反正有的是时间,她跑不了的,与其短暂地强行将她占有,不如细水长流重新博得她的心更划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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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不要告诉她
◎……◎
婚期定在半个月后,由景夫人一手操办。
因为正处战时,从贵族到平民,婚礼都少了许多讲究,也不似以前那般,先铺排准备个三五月,定礼服、发喜帖、筹备各项招待事宜——如今只走个大概过场,不让人觉得寒酸就算圆满了。
何况景夫人三年前,已经为长子景源筹办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迎娶的是已故相国春申君黄歇的孙侄女,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容貌秀美、能歌善舞,唯一的缺点是,至今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实际上,景夫人对楚萸怀孕一事如此欢喜,正是因为自景源成婚以来,正妻与两个美妾都未能诞下子女,她心里愁得很,连和其他家的夫人们游玩都不能放肆开怀。
她心底很清楚,那些女眷都在暗暗笑话她,说他们一家坏事做多了,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景夫人对这些女人很不理解,何为坏事做多?前任楚王身体羸弱、昏聩懒惰,连朝都不愿意上,楚国在这样人的手中,能维持多久?
她的夫君和兄弟扶持了一位真正有能力的王者,人品虽不算正派,却勤勉图强,在虎狼之秦的不断夹攻下,将大楚维持了十几年,她不敢自诩懂政治,但那些女人显然还不如她。
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即便还如牡丹般艳丽,却在另一种意义上走到了尽头,唯一值得上心的,也就只有子女了。
她的两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英俊倜傥、聪慧有才学,他们曾为她赚来了不少羡慕的眼光,可如今,这些眼光都成了看笑话的,笑话她家生不出一个长孙。
她心里焦急,知晓问题可能出在景源身上,偷偷找医生给看过,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后来花钱买了个生养过的通房,娇艳勾人,勾得他心神荡漾日日宠幸,可半年下来竟也无孕。
景夫人对他彻底死心了,只把希望寄托在景暄身上。她早逝的妹妹有一女,活泼可爱,身体健康,她原本有意撮合两人,没想到竟半路杀回来一个楚国公主。
那丫头从小就与景暄情投意合,若成了也是件美事,毕竟是血统纯正的公主,有助于巩固他们家族与王室的联系,可偏偏这丫头因为生得极美,在众公主中也是翘楚,被送去与秦王的嫡长子联姻,生生断了这份姻缘。
而如今她又回来了,还赖在她家里,景夫人老大不高兴。
知子莫若母,她能看出景暄对她余情未了,她每天都在想法子,把这满眼桃花春水的狐狸精给请出去,然而她却怀孕了……
坏事一夜之间变成好事,她对于景暄提出的迎娶她的想法,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甚至还嫌半个月太晚,巴不得两人当夜就成亲。
可惜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综合考虑下来,十五日后正是极好的日子,便果断定了下来,喜帖已经开始往外发了。
楚王那头自然是交给景涵去说,得到的回复是恭喜,在这波诡云谲的时日,王也是孤独不安的,迫切渴望与有势力的家族增强连结。
公主如今怀孕已经三个月,幸好不显怀,否则被人察觉了去,又要嚼舌根了。
景夫人这样想着,干劲满满地忙碌开了,连午觉都不睡了,挺着胸脯四处张罗,仿佛已经看见可爱的孙儿在向她招手——
忽然,姜挽云眼圈红红地来了,一看见她,景夫人心头咯噔一声,连忙上前安抚。
无非是得知心爱的表哥大婚在即,受了打击,到她这儿讨个说法。
景夫人也是心疼,论感情,楚公主连挽云的千分之一都不如,但她太想要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了,只能先委屈这位外甥女了。
“你放心,等她孩子落地,我自会让景暄纳你为妾,虽然暂时不是正室,但有姨母在,不会让你吃亏的。”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抚慰了好一阵,最后承诺道。
对方毕竟是楚王的女儿,姜挽云自知争辩不过,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只能咽下委屈,扑到姨母怀里又哭了一通,才红肿着眼睛离开。
在门口看见外出归来的表哥,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上马车,看得景夫人惋惜地直摇头。
楚萸这些天都躲在屋里,懒得见人,秀荷被调过来继续伺候她,让她心情稍稍好受了点。
其实,她原本想的是找爹就好,不必非要结婚,但有天她在别院门口,看见景暄兄长的一位小妾在啜泣,她袖口洇出红颜色,似乎是血,楚萸刚想问下情况,景源的正室就从院中气势汹汹走来,当着楚萸的面,甩了那妾室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亮得犹如两扇铜钹相击,把楚萸吓了一跳,而那小妾仿佛司空见惯,强忍着啜泣,捂住红肿的面颊,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匆匆走开了。
楚萸注意到,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有血滴落。
“让您见笑了,公主殿下。”正室笑得仿佛无事发生,行礼后也懒得再与她攀谈,扭身走开了。
这一幕对楚萸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也让她第一次直面正妻与妾室之间,地位的悬殊。
小说里娇妾可人、干掉正室一路通关这样的桥段,在现实中少之又少,大部分妾室地位都不高,若是遇到正妻刁钻暴躁,挨巴掌都不算稀奇事,有的是更折磨人的手段等着呢。
楚萸害怕了,她本就不是性格强势之人,若再无地位加持,怕是连安身立命都难,何谈保护好腹中胎儿?
所以,景暄肯娶她,景夫人也欣然接纳她,与她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她抱膝坐在床头,心里莫名很乱,一阵呕吐顶上来,秀荷熟练地递过来痰盂,而后为她擦去唇边秽物。
这阵子,她孕反越发激烈,吃两口吐一口,只有喝稀粥才好些,吐得次数多了,食道被刮伤,夹带出血丝,医师检查后开了些滋补的药剂,一日三顿服下后,呕吐减轻不少,但每天还是至少一次,不过总归不至于一吃就吐,一喝水就干呕了。
楚萸算是见证了怀孕之辛苦,不过她也确实体质特殊,前期反应较激烈,秀荷笑着逗她,说她肚子里肯定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准一出生就生龙活虎。
楚萸也咯咯地笑,眼中浮上一抹温情。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张开双臂跌跌撞撞朝她奔来,挥舞着手中的小狗木雕,稚生稚气地嚷道:“阿母抱抱,阿母抱抱——”
楚萸醒来时眼睛肿了,她掀开被子,双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第一次郑重地发誓,这一世,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冥冥之中,她就是能感觉到他们是同一个灵魂,就如同她与芈瑶。
她也不清楚这份直觉来自那里,但这都不重要,这次,她会竭尽全力守护他。
父亲在不在不重要,他们母子一定得幸幸福福的……
男人总是会让你心梗,但贴身小马甲就不一样了,她过来人似的暗暗总结道。
话又说回来,以某人的中标能力,那位新夫人此刻想必也该怀孕了吧——
她突然又低落了起来,刚刚打过的鸡血仿佛全部漏光,她哧溜一下又钻回被窝,开启了网抑云模式。
这边景暄正在书房练字,贴身小厮忽然鬼鬼祟祟跑进来,递给他一份绢帛。
景暄瞄了他一眼,狐疑地打开。
这是叔叔在咸阳埋下的眼线,定期传来的主要情报,叔叔有意栽培他,因此都叫送给他一份。
景暄从右往左认真地读,读到最后一行时,面色骤然起了变化。
他将绢帛团成一团,扔进炭盆,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阴冷。
“府里还有其他人知晓吗?”他侧头问道。
小厮摇摇头:“景大人只让小的送给您,没让给别人。”
别人自然是指他的兄长,兄长在家族中不大受待见,原因外人不清楚,但叔叔耳目通天,肯定是知道些的,也就放弃了对他的栽培。
“嗯。”景暄点了点头,望着被火焰一点点吞噬的绢帛,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等等。”他转身,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小厮,神色严肃道,“我拿到秦国来信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尤其不要让公主知道。”
小厮认真地点着头,退下了。
景暄再度望向那簇火焰,眼中情绪翻涌。
后天便是大婚之日,他又怎能让芈瑶知道,秦国的长公子扶苏,已在两个月前,退了曾被举国庆祝的与齐国公主的婚约,目前仍是单身——
而二公子嬴濯,在其母赵夫人的怂动下,适时地救了场,娶了那位公主,为父王解决了燃眉之急。
“真是个倔强又愚蠢的男人。”他喃喃自语道,重新拈起笔杆。
很遗憾,他也是。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退婚一时爽,一直退婚一直爽╮(╯▽╰)╭
第77章 夫君
◎……◎
婚礼就在明日傍晚。
楚萸伏在梳妆台上,盯着不断滴下热泪的蜡烛,发了一会儿呆。
回来整整一个月了,离秦也已三个半月,这期间发生的很多事,在她看来,都恍如一场梦。
比如即将到来的大婚,她直到此刻,都很没有真实感,以至于方才秀荷调笑着唤她一声“夫人”时,她愣怔了好半天,才木讷地意识到她是在唤自己。
秀荷很喜欢景暄,认为他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丈夫了,比什么秦国公子好一百倍。
在她眼里,秦人大多自带恶人光环,粗鲁又野蛮,除了种地就是打仗,没一个好东西,哪怕楚萸嫁给门口的石狮子,她也认为是比秦王长子更好的姻缘。
是啊,自己马上就要为他人#妻了,就算她的夫君应允,生育前不染指她,也不与她同房,两人的夫妻关系在孩子出生前暂且名存实亡,但婚礼举行之后,她便会被冠以“景夫人”的称呼,也许连孩子也要跟着他的姓……
楚萸不是不知足、不讲理的人,即便景暄前段时间暴露了埋藏许久的阴暗面,但从整体上看,他毕竟救了她,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提供了庇护所。
何况,当初是她哭着求他带她回来的,她没法理直气壮地怨恨他,只是默默在心里对他设下了防备,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傻地将他当成无欲无求的大哥哥。
“公主,天色不早了,快上床睡觉吧。”秀荷在身后软软地说,“多睡一会儿,明天才能有个好气色。”
“哦。”楚萸从梳妆台旁起身,打着哈欠,懒懒地坐到床边,秀荷照例为她按摩肩膀。
她的胸部本就饱满圆翘,怀孕后更是时常坠得肩膀酸,她现在都有点担心到了哺乳期,会不会没有合适的内衣可穿……
时下女性袍服内的衣服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最常见的白色里衣,男女同款,用以搭配端庄的曲裾,衣襟和袖口露出一截白边很好看。
另一种则是类似唐朝的那种齐胸襦裙,只不过胸口没那么低,除非着装者如她这般波涛汹涌,无论怎么往上拉,都会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一般情况下还是很安全的。
楚国女子偏爱第二种的不少,更能显露出浪漫风姿和女性魅力。
楚萸开始还不大好意思,后来看见很多贵族女子都如此穿搭,襦裙的颜色五花八门,绣的图案也精巧美丽,若是面子薄还可以将袍服两侧的衣襟拉下来,以腰带束好,只露出一片雪白前颈和锁骨,看上去和曲裾的效果差不多,但更显风情。
楚萸心动了,悄悄地也换上,对着铜镜照来照去,觉得比古板的传统曲裾活泼漂亮多了。
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楚地四季如春的天气,若是在秦国,这么穿多半得冻死。
最近气候莫名闷热,她便一直在曲裾下穿襦裙,脱衣就寝时,果然看见大半个胸部都跳了出来,她费力地往上提了提,再次感慨胸衣真是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秀荷一脸幸福地离开,为明日的婚礼而雀跃不已,就好像她才是新娘子。
楚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颇有些感慨。
随着门被仔细关上,屋内陷入一团昏暗,只有旁边架子上燃着的一根粗大蜡烛,散发出莹莹微光,照亮那一小方天地。
楚萸最近总是莫名心悸,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无法入眠,因此睡觉前都留一簇烛火。
暖黄色火焰时常令她想起另一幅光景,她把身体转向墙面,背朝着烛焰,手指攥紧被褥,努力不去想那个画面。
她多希望自己能彻底忘记长公子,这样日子会过得舒心安稳许多。
景暄虽然小心思不少,但绝对比长公子好相处,只要她不造次,不在他面前显露出思念其他男人的情态,他是不会主动为难她的,甚至还很守承诺地不来叨扰她,当然这其中也有最近筹备婚事太忙的缘故。
明天她就要结婚了,嫁给另外一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在大婚前的那个晚上,有没有想过她……
太没出息了!
楚萸负气似的用力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受虐狂。
温香软玉抱入怀,他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何况她也从未走入他的心。
你还能指望一个人,对一件玩物,抱有多持久的热情呢?
她裹紧被子,把头深深地埋入臂弯,手指越攥越紧,直到他在她脑海里彻底消失。
一阵急促的风拍打在窗棂上,呼呼的,就像是要破窗而入一般。
楚萸吸了吸鼻子,揉去眼角的两颗泪,蜷起身子,恍惚间感受到了身体里的另一道心跳,扑通、扑通,安稳又甜蜜。
悲伤的情绪倏然消散,她温柔地抱住小腹,涌起一阵温馨的感觉。
是啊,她不会是一个人的。
胎儿的存在给了她安全感,她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杂乱。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手指在床边摸索到外袍,指尖刚刚触上衣料,就听卧房外前厅的门被一脚踹开。
她悚然一惊,立刻翻身而起,捞过衣服,还未及披上,七八个身披铠甲的男人,就黑云般凶神恶煞地冲进卧房,用火折子将满室照得亮如白昼。
楚萸发出惊叫,本能地将衣服护在胸前,惊恐地瞪着他们。
是谁?要干嘛?
为首之人面容模糊,二话不说冲上前攫住她裸露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下床铺,动作粗鲁得仿若屠夫。
奇怪的是,她竟感觉不到痛,她在他手中狂乱地挣扎,试图抓住床上散落的衣袍。
剧烈拉扯间,胸前雪峰颤颤,露出大片旖旎风情,她听见了男人们促狭的笑声,羞耻不已,更加卖力地想要去够床上的衣物。
钳制着她的男人忽然松开了她,抓过床上衣服,轻浮地扔到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连忙披上,手指直打颤,正要系腰带,手腕再度被攫住。
“我看这样正好——”不知谁说了句,接着是起哄的笑声。
楚萸发现,他们居然是秦国口音……
她就这样衣衫凌乱,赤着足,胸口半露地被拖出房间。
外面已是一片火海,楚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耳边捕捉到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和刀枪#刺入血肉的噗呲闷响。
这、这到底——
她双手被缚,给塞入一辆囚车,四面都是栏杆那种,舒不舒服还是次要,最主要的是侮辱性极强,有种被游街的羞耻感。
然而街上一片火海,房舍坍塌、高楼倾覆,人们在大火中呼号、扭动,楚萸呆呆地四处望着,感到一丝强烈的违和。
也不知驶了多久,好像一整晚,也好像只有一秒钟。
囚车停下,她被拽着手上麻绳拉下车,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跌撞着往前走。
长长的裙摆在身后铺开,被石子划出一道道细长的口子,脚掌也被刺破,纤细优美的小腿在漆黑中若隐若现,白得刺目。
眼前竟是一片营帐,到处竖着秦军的旌旗,于夜风中猎猎飘展。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拖拽她的男人步伐矫健、急迫,根本不容她思考,她只能竭尽全力跟上,以免狼狈地跌倒在地,尊严全无。
她被拽入了最高大的那只军帐。
帐内烛火摇曳,陈设简单,只有一炉、一案、一榻。
一道黑色的身影坐于榻边,身量高大,肩膀挺阔,面容隐在烛火的阴影里,辨不清楚。
他周身散发出凌厉、肃杀的气场,宛如咸阳夜晚最刺骨的朔风,光是静在那便令人不寒而栗。
久违了的雪松香的气味,和着浓重的血腥气钻入鼻尖,令楚萸浑身起了战栗。
她被摁着脑袋跪于他身前,雪白的双脚和一截小腿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外袍自一侧肩膀滑落,令她接近衣不蔽体。
她不敢去看胸前的状况,死死咬住下唇,羞耻得全身僵硬、面红耳热,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
她的眼前,是一双穿着黑色行军靴的脚,和一角垂坠下来的、绣有暗金祥云纹的衣袍。
押送她的人屈膝跪地,声音恭敬地快速说了些什么,楚萸都仿佛听不见,她颤抖着抬起下巴,哆哆嗦嗦地一寸寸看上去,看到了一双搁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她认出了那只手,它们曾给她带来过安全感,也曾无数次碾过她的肌肤,令她浑身躁动不已。
她打了个冷战,唰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向上看了。
耳边真空般地死寂了片刻,楚萸微微有些发晕,直到面前男人缓缓抬起修长苍冷的手指,握住她的下巴,向上抬去。
“芈瑶。”他久违了的声音自上而下低低传来,带着一股似笑非笑的寒意。
她又打了个哆嗦,却死死垂着眼皮,不肯被他捉住视线。
因为那是她目前,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
他也没有强迫她,而是俯下身,伏在她耳畔,以质问的腔调道:“你要嫁人了吗,芈瑶?”
只许你娶妻,就不许我嫁人吗?
她忽然涌上一股怒火,胆子瞬间大了起来,抬起目光,刚要开口反驳,却被他阴鸷、凶狠的眼神吓得嘴唇直抖,生生咽下了话音。
“你会后悔的,芈瑶。”他松开了她的下巴,冷笑一声,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楚萸吓得顾不上尊严,手脚并用着往后挪蹭,试图远离他,远离那把剑。
抹胸已经褪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酥雪抖颤间,两点樱红若隐若现,然而双手被捆无法挪动,她只能羞赧地任由春光外泄,神色惊惧地望着他提剑一步步朝她逼来。
“你在楚国,就穿成这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吗,芈瑶?”他抬起剑尖,抵住她颤抖的喉咙。
“不、不是——”她连忙摇头,被唬得语无伦次,“大家、大家都这么穿——”
“哦?”他嗤笑,剑尖下移,卡在襦裙抹胸的边沿,只要稍稍往下一划,她顷刻间便会衣不蔽体。
她怕得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越发波涛汹涌起来。
她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么多?她——为什么要怕他?
兴许是因为被带过来的方式吧,像个被捕获的猎物,或者被俘虏的战利品……
他的目光冷彻地落在她胸口,眉心紧紧蹙起,仿佛极度气愤。
忽然他剑尖向上一飞,挑起她勉强搭在一侧肩膀上的外袍。
“那这个,也是人人都穿的吗?”他森然质问道,嗓音可怖。
剑刃旋转,尖锐的裂帛声响起,一大片衣袍被割断,如树叶般飘落在地上。
楚萸大惊,下意识看去,竟发现那片衣料是赤红色的,且有些眼熟……
不对啊,她今天穿的分明是水青色的曲裾,怎么变成了大红色,就好像——
她猛地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扭身去看,发现半披半垂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明日大婚时的礼袍——
啊,这——
下巴再次被捏住,他俯身凑向她的脸,面容森寒至极,一字一句,几乎是威胁般地再度重复道:
“你会后悔的,芈瑶。”
接着,她看见他抬起血迹斑斑的青铜长剑,剑尖指向她的喉咙,猛然刺来——
“啊啊啊啊——”她惊声尖叫起来。
“芈瑶、芈瑶?”景暄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楚萸倏地睁开眼睛。
落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景暄坐在她榻边,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原来竟是一场梦。
太糟糕了。
她抬手捂住额头,周身仍缭绕着恐惧的余韵。
“做恶梦了吗?”景暄眉头轻蹙,问道,声音里有关切,但更多的还是猜疑。
“嗯,梦见被长着三个头的蛇怪追赶。”她勉强挤出微笑,转头望向他道。
今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她不想惹他不高兴。
景暄一愣,唇边慢慢泛起笑意,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你总是爱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若是没睡好,就再多睡会儿吧,暂时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
他说道,站起身,唤来秀荷,吩咐道:“夫人身体不舒服,你去找许老先生过来把把脉。”
秀荷诺诺离去,景暄回身看着楚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你放心吧,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不会让你在外人面前丢脸。”楚萸放下手臂,侧过头,微笑道,“夫君。”
第78章 大婚
◎……◎
婚礼进行的十分顺利。
夜晚为一切涂上一层梦幻般的色泽,来宾披星戴月,影影绰绰好似梦中人,景夫人和景暄熟络地接待、寒暄,楚萸也迅速摆正心态,渐渐如鱼得水了起来。
这个时代,新娘子没有那么多讲究,红盖头一掀,就可以跟夫君并立在门口,言笑晏晏地迎接前来捧场的达官贵人们,颇有种现代人挨桌敬酒的既视感。
虽然抱着逃亡、流放的心理,跟随景暄一同来到楚地,但她也知晓要入乡随俗,在其位谋其职,因此尽管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始终有种不真实感,她还是十分认真地学习了大婚当日的全部礼节,并竭力做到最好。
她在景暄的眼中看到一丝惊讶。
这也难怪,他肯定以为自己嫁得不情不愿,不在婚宴上掉眼泪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根本就没肖想更多。
然而她不仅没掉眼泪,还尽职尽责地帮忙招呼,展现出一种真诚,或者说感激,令所有来宾刮目相看,称赞景家又娶了一位贤能的好媳妇。
也许,一切还是会有转机的……景暄心里破土而出一丝期待,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正是因为不爱他,她才落落大方,面上毫无新娘子的羞涩与娇怯,更像是一位筹办宴会的女官。
他看明白了这一点,唇角不由泛起苦涩的笑意。
那晚他并非想要威胁她,只是太过愤怒,短暂地失去了理智。
如果她坦诚地跟他说明一切,他未必不肯帮她,可她却想让自己稀里糊涂地为他人的孩子当爹,他如何能不气——
那可是自五岁起就和自己在柳树下,在纷飞的柳絮中,依偎着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念诵诗经的小青梅,读到旖旎词句时还会羞红脸,推开他的肩膀,耳根红红地跑回家,然后第二天仍然扭扭捏捏地坐在这里等他,抱着膝盖稚嫩地威胁他,不许再让她读那些不三不四的词赋……
这么多年的情谊,却敌不过短短数月的怦然心动,他如何能不心寒呢?
可一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和娴静红润的睡颜,他知道,他终究对她狠不下心来。
这段顺利,一直持续到宴会后半段。
觥筹交错间,贵宾们相谈甚欢,整个厅堂都弥漫着今宵有酒今宵醉的热烈气氛。
景夫人更是高兴,拉过楚萸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再像狐狸精,而是某种祥瑞,看得楚萸心里越发愧疚,眼神微微闪躲。
忙碌间,她偶然瞥见几道不友善的注视,循着看过去,发现竟是景暄的兄长和他那位眼梢微吊、脾气暴躁的妻子黄氏。
他们对她没有好感,这事不言而喻,不过黄氏她理解,毕竟自己以后是会抢她风头的存在,至于景暄的兄长,她不理解他为何会用那种探究的眼神打量她,就好像她是一件可以肆意赏玩的器物。
她很不喜欢这种目光,它们让她觉得很没尊严。
就在这时,门口起了躁动,有家仆来报,说是项大将军来了。
楚萸看见景夫人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景暄正在向一桌权臣敬酒,脱不开身,楚萸连忙跟着一起迎出去。
发出的请柬中确实有他,但也只是出于礼节考虑,不遗漏任何一位身份贵重之人,免得以后落下恩怨,根本就没指望他能来。
毕竟这段时间战火一触即发,他忙于备战,长久驻扎军营,操练士兵,与副将一起筹划作战方案,总之整个楚国上下,目前最忙碌的,就属他了。
项家世代为楚将,功勋赫赫,项燕更是其中翘楚,不止一次将秦军挡在城外,甚至还在不久前,在昌平君芈启的里应外合下,大破李信、蒙恬率领的二十万秦军,将秦王气得吐了血,也算报了当年被昭襄王摧毁国都的旧仇。
他与苏秦、白起、李牧一样,被封为武安君,这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也昭示着楚王对他的倚重。
在这风雨欲坠、大厦将倾的时刻,武将的地位被骤然拔高,虽然楚国门阀内斗严重,却也都对项家毕恭毕敬。
毕竟再怎么内斗,还都是希望不要亡国,不要做亡国奴的。
所以景夫人的紧张很好理解。
至于楚萸,则是抱着瞻仰名人的心态,一脸激动地迈进庭院。
薄纱一样的月光中,三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正大步朝她们走来。
为首之人虽上了年纪,却脊背拔直、走路带风,另两位似乎是随从,稍落后他一步,同样步履矫健地紧紧跟随着。
然而当他们走近,楚萸借着灯笼流溢出来的光辉看清他面容时,心脏骤然紧缩,差点晕厥过去。
她原地眩晕片刻,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去,仍觉得耳畔嗡嗡直响。
“上将军。”景夫人柔媚地唤道。
项燕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他略微有些眉压眼,因此不苟言笑时很显威严,强大沉稳的气场仿若最险峻的山岳。
“芈瑶,快见过上将军。”景夫人连忙把今日的主角往前推。
“上、上、上将军——”楚萸磕磕巴巴道,仓促行了个拱手礼,脑子轰地炸成一锅粥。
“好久不见了,芈瑶,都长这么大了。”项燕总算展露出一丝慈祥笑意,“上次见你,你还只有这么大。”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笼罩周身的压迫感稍稍淡去,可楚萸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得以平静,她的目光依旧透着呆愕,定定地望着他,一阵阵地恍惚。
站在她面前这位五十出头,须发皆白却又英武非凡的男人,和她几年前过世的爷爷,长得一模一样……
直到宴会散去,她和景暄被送入洞房,她还琢磨着这件事。
她恍惚记得秀荷曾说过,自己小的时候,项将军时常进宫看她,还带糖果给她吃,而项将军的脸,跟楚萸的爷爷宛若双胞胎,这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她越想越心梗,索性扑倒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累了?”景暄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累了的话就早点歇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他亦是一袭赤红的婚袍,玉树临风,气度斐然,只是眉宇间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愁绪。
楚萸连忙摇头,小鹿眼乌润润地朝他望来:“一点也不幸苦,吃了很多好吃的呢。”
景暄被她脸蛋红扑扑的可爱样子逗乐了,然而心底却跟着涌出了更多的酸涩。
“你快睡吧,今晚我在外厅睡。”他克制地说,手指仍然流连在她的头发上。
他们的新房,就是景暄原来的居室,大婚这夜无论如何都是要呆在一起的。
从明日开始,她便可以回到原来的住所,毕竟她怀着身孕,无法行房事,妩媚天成地往这儿一躺,受折磨的是景暄,因此景夫人并未表示出任何反对。
“多盖些被子吧,天气转凉了,可别着了风寒。”
楚萸一边说道,一边坐起来,轻轻取下头上繁重的大红色挂饰,然后是玉簪、步摇、钿花。
卸下的头饰在她面前堆成一小摊,她震惊于古代女性浓密如云的鬓发上,居然能塞进这么多东西,简直就像带了个移动妆奁。
“嗯。”景暄应了一声,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最后望了她一眼,默默转身离开了。
前厅与卧房之间,还隔着一处内厅,景暄出去之后,只偶尔传出些窸窣响动,她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她竭力压下这份内疚感,褪下繁重的大红色礼袍,小心叠好放在衣架上,卸妆后,掀开被子上了床。
她慢慢阖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不知为何,心中某处总是不踏实,她翻身下床,抓过一件起夜专用的宽松袍子,趿着鞋,穿过狭长的内厅,轻手轻脚踱到前厅。
还未踏入,便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她微微蹙起眉,总算知晓了为何明明内厅更适合打地铺,他却还坚持睡前厅。
房间四角烛杖摇曳,昏黄的火光连缀成一片密密交织的网,曾经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君佝偻着身子,靠着案几边缘而坐,一只胳膊搭在案上,另一只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旁躺着一只倾倒的酒壶。
他还穿着繁重的婚袍,仿佛一团赤色的火。
清透的酒浆在地上蜿蜒出一道伤疤般的渍痕,他垂着头,不知是否睡着,下巴几乎贴在胸口上,说不出的颓丧与寂寞。
楚萸眼眶涌出酸涩,她轻步走过去,将那只酒壶拿起放在桌上,用自己的手帕擦去地上的酒。
景暄一动也不动,胸口有节奏地缓缓起伏,楚萸感到视线有些模糊,连忙别过头,起身拿过家仆备在一旁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又拿了一条更厚实些的,盖住他腰部以下的部位,仔细掖好。
他醉得不浅,睡得也很深,乌黑修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打出深邃浓郁的阴影。
楚萸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直到肚子里还未成型的淘气鬼哪吒闹海般扑腾起来,才不得不撑着地面起身,揉着小腹慢慢折返回屋。
她的身影刚刚没入黑黢黢的内厅,景暄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光始终低垂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身边矮几上的烛光直直映入他眼中,照出一派悲凉伤感的神色。
身边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香,他疲倦似的慢慢阖上双目,在这团温热香气的包裹下,真正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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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生产
◎……◎
两个月的时间稍纵即逝,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便到了年关。
楚萸现在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了,再厚的棉衣都遮不住,就好像藏了只皮球,行动越发迟钝,不过前期那些孕反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她渐渐能在餐桌上跟大家一起用膳。
说是大家,也不过只有景暄和景夫人。
景家长子虽与他们同住一片屋檐下,却鲜少露面,他的夫人黄氏也只是隔三岔五来请个安,每次她走后,景夫人都会长叹一口气,拿精心修剪过的长长指甲抵住额头,一副颇为愁闷的样子。
经过这几个月的共同相处,楚萸发现景夫人并不似第一印象那般精明狡诈,她其实还挺好说话的,傲慢确实有,心机也不少,但都维持在常规范围内,并未做出任何出格举动。
但她实在很好奇,景源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感觉他们一家子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秘密,而阖府上下除了自己以外,都深谙这个秘密,并默契地缄口不语。
只是她也不好直白地问,虽然借由肚子里的孩子,她跟景夫人暂时处得还不错,甚至被寄予极大希望,当成接班人培养,采购计划、收支帐簿以及往来人情记录等,景夫人都会交给她过目,并在一些大事决断上询问她的意见,但她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她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线,在这界线内,她可以偶尔逾矩,一旦越过了,就踏不回来了。
所以她只将好奇藏在心底,并未主动去探究。
相对于毫不相干的景源,她显然更担心景暄。
他虽然一切如常,待她也温润有礼,从未在太阳落山之后踏足她的房间,给予了她充分的自由和安全感,可楚萸很清楚,他心里始终对她“移情别恋”这件事十分介怀。
她知晓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她不是他的芈瑶,没有参与到他们两小无猜的年少时光,但她实在不忍心让他这样一个生龙活虎年纪的少年人“守活寡”,正在煎熬之际,景夫人忽然在一个下午请她过去,铺垫了半天后,说想为景暄纳个妾。
楚萸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景夫人喜出望外,提出的人选楚萸也并不意外。
那个名为姜挽云的表妹,活泼热烈,性子直爽,蛮适合总爱往心里憋事的景暄,若能成了,也是件美事。
景夫人对她的通达大度十分满意,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楚萸连忙说了些场面话,婆媳二人欢欢喜喜地一起用了下午茶,一时间室内满是欢快气氛。
然而这份美意,却被景暄冷着脸回绝了。
景夫人气得直跺脚,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最后把景暄说烦了,直接跑到叔叔家住,一个礼拜都没回来。
后来还是楚萸不小心滑倒,卧了床他才焦急赶回来,然而一进门,就看见她挺着微凸的肚子在花园里健步如飞,追赶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他方才知道上当了。
莹白的雪光浮动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了一层纱,她穿着一身水粉色曲裾,里面裹着厚厚的棉衣,形体虽然略显臃肿,却也因此呈现出一副纯真娇憨的模样,景暄立在一旁默默看了阵,决定不走了。
景夫人这回换了策略,不再提纳妾这一茬,府上总算消停了小半月。
然而自某天开始,姜挽云日日过来点卯,从上午坐到日落,时不时还在景夫人的强烈要求下,理直气壮地留宿。
少女毫无羞怯,大大方方展露出对表哥的倾慕,并对楚萸施以白眼,而后气鼓鼓地盯住她的肚子,白眼翻得越发娴熟。
楚萸仿佛局外人,并不会被她牵起情绪波动,其实在这偌大的楚国,唯一能牵动她强烈情绪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景暄,原因不言而喻,愧疚加感激,另一个,则是在婚礼上匆匆打过照面的项燕。
她十分想知道他到底为何跟自己的爷爷那么像,像到连眉毛耸动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她也特别想知道,他在这个时代,与自己是否也有血缘关系。
说实话,她宁愿自己是楚王后代,也不想在这纷杂的乱世之中,与项家扯上联系——
后来她也偷偷打听过,自己的母亲原本是个歌伶,与项家毫无交集,十六岁那年就被还是公子的负刍相中纳入府上为妾,不出一年便生下了她,只是母亲出生信息不明,似乎是孤儿,自小被伶人收养,直到出嫁都住在伶馆,并未与任何男人接触。
楚萸越想越觉得其中水很深,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是暗搓搓地希望能再见那位项将军一面,毕竟在这远古的时空里,一张与现世亲人酷似的面容,会带来难以形容的温暖慰藉。
老天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祈祷,几日后,她竟真的在街角偶遇了项燕。
那日她在秀荷的搀扶下,上街采购彩色织线,近来她常常刺绣,倒不是出于爱好,而是实在没什么能做的,而且她发现一针一线缝下去,十分有助于平复心绪,获得片刻宁静,甚至还能思考很多事,便渐渐发展出了这个爱好,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绣出荷花、玫瑰、蔓藤了,目前正在尝试挑战凤凰与玄龟。
她乐滋滋地捧着一兜子彩线,刚刚转身,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就擦着她的膝盖飞过去,吓得她差点脚底打滑。
抬眸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眉毛略粗,右眉上断了一截,让他原本就虎头虎脑的容貌,添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英武气质。
然楚萸却不管这些,她怀里捧着的精心挑选的线团,都因惊吓而撒落地上,有的轱辘出老远,沾染上污泥,变得黑乎乎的,有的被经过的马车碾过,凄惨地挺尸路边,她忽地窜起一股火,凶神恶煞地垂下目光,双手叉腰瞪着那名跑过来捡球的男孩。
男孩却对自己惹下的祸不以为然,捡起球,瞥了她一眼就要走,楚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你、你给我站住!”她嗓音袅袅,发起脾气来也不是很有气势,“没看见你把我的东西都撞到地上了吗?都不道歉的吗?”
男孩鱼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挣脱开了她的钳制,跳着转过身,脖子一扬,嗓音洪亮、大言不惭地说:“哼,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这件事你也有错。”
嗬,小兔崽子——
楚萸不知怎么的,今天就是火大,上去就拧住男孩的耳朵,当然一点也没用力,纯粹是为了展现出大人的威严。
然而男孩力气大得出奇,手往她手腕上那么一握,就给她疼得嘶嘶直叫,摔毒蛇一样甩开他的爪子。
男孩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完全是一副欠揍的小屁孩模样,楚萸扬起巴掌作势要扇他,可一想到他可怕的怪力,手臂讪讪地又垂了下去。
可恶,居然被一个小鬼给欺负了——
秀荷为她打抱不平,正要参战,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羽,又到处淘气了?”声音从一个较高的位置传来,楚萸下意识抬头,便看见了身披铠甲、坐于马上的项燕。
他迎着光,眉眼间都是慈祥的笑意,目光先是落在男孩身上,继而转向楚萸,又笑了一下。
“爷爷!”男孩旋风一样扑将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活蹦乱跳的。
楚萸心头一颤,莫、莫非这个刚刚被自己拎住后颈、捏住耳朵的男孩,居然是未来的西楚霸王——项羽?
怪不得力气那么大,以后是要举鼎的……
她翻了翻眼睛,却见项燕翻身下马,一双大掌摁在男孩的圆脑袋上,将他一把推了过来。
“你把人家的东西撞得满地都是,还不道歉?”他板起脸呵责道,然而语气里却满是宠溺,男孩瘪了瘪嘴,耷拉着眼皮走上前,不情不愿冲楚萸说了声“对不起”。
“没、没事,我也没仔细看路,也不全怪你——”楚萸的气焰顿时变成了小火苗,嘟嘟囔囔回道。
项燕从袖中摸出几枚楚币,递给楚萸,楚萸摇摇头,不肯收。
她买这些彩线连一个币都没用上,况且她也不缺钱,再说她也不方便收上将军的钱——
“收下吧,芈瑶,算是给这小子赔罪了。”他笑笑,胳膊往前递了递,楚萸只好摊开手掌,让他将钱币落了上去。
古代钱币是按重量和大小估价的,此刻坠在她掌心的钱币沉得像秤砣,楚萸点数了一下,越来越觉得收之不妥,想再推脱回去,头一抬却发现爷孙俩已经上了马,正在调头。
“爷爷,等——”情急之下居然直接脱出了口,吓得她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完了,这可怎么解释——
然而项燕只是扯着缰绳,慢慢地转首看来,项羽坐在他身前,也跟着好奇地扭过圆脑袋。
“好好保重自己,芈瑶。”他只是说道,声音沉稳,带着熟悉的味道,然后又是一笑,“骑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勒紧缰绳——”
楚萸猝然一怔,脑中似乎有惊雷劈过。
后面那句话,是小时候爷爷教她骑马,常挂在嘴边的。
他果然——
她恍然回神,然而视野前方,爷孙俩只剩一下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爷爷……”楚萸呢喃道,感到阵阵恍惚。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项燕,再听到他的消息时,秦楚已然开战,楚国破釜沉舟,征调全国兵力,由他率领,与王翦的六十万秦军在平舆展开决战。
而彼时,楚萸即将临盆。
本来是春暖花开的浪漫季节,楚国上下却弥漫着浓重的哀婉气息,走在街头巷尾,几乎看不见青壮年男子的身影,甚至很多五旬以上的老者,都被拉去当了炮灰。
仅仅只是数月时间,却仿佛天翻地覆。
楚萸每日都惴惴不安,虽然按照历史进程,秦国至少还有一年才能彻底灭楚,但周遭沉重压抑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无视,就连景源的夫人黄氏,和那两个小妾都频繁出现在主院中,像是耐不住恐惧,拼命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这便是人的本能,再孤僻的性格,在灭顶般的灾难降临前,也是会像飞蛾一样扑向人群的。
楚萸这才渐渐知晓,景源因为不能生育,加上在族里不受重用,性格逐日扭曲,竟生出了虐待女人的爱好,每每入夜时分,便折腾那两房小妾,经常用鞭子将她们抽打得鲜血淋淋。
她的妻子显然也是帮凶,在那个容貌艳丽的通房被活活折磨死后,他稍稍收敛了点,但近日,眼看着弟弟好事在即,心里越发愤愤不平,又重启了虐待,若是深夜凑近别院,就会听见小妾们的哀叫声,令人遍体生寒。
那两房小妾,楚萸都见过,眼眶时刻是红着的,十分可怜,她们原本也没什么家世,更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又下不了自杀的决心,只能逆来顺受,而这些景夫人其实都知道,却也从来没管过,任凭她们受折磨。
果然还是不能对封建家族的大家长,存有任何滤镜,她若不是腹中这个孩子,景夫人可能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目下楚王的状况也不大好,屈、景、昭三家已经彻底不受他掌控,关于他得位不正的传言亦被恶意散播,他唯有牢牢抓住项燕这根稻草,拼命使唤,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在这种情况下,楚萸的公主身份,已然没什么价值了。这也是导致她越临近产期,越内心焦躁的原因。
终于在一个柳絮飞满天的日子里,她在用早膳的路上,羊水破了。
幸好景暄就在身旁,一边吩咐去请医生,一边将她打横抱起,疾步抱到备产的房间。
姜挽云也在场,被这突发事件吓了一跳。因为楚萸的产期比预计早了一个月,只是她并不知道,当初为了隐瞒胎儿身份,他们特意说晚了一个月。
医生和产婆来了一堆,但或许是最近忧思严重的缘故,她竟有些难产的征兆,她痛苦地感觉到胎儿卡在产道不肯出来,却因为一早起来什么也没吃,完全提不起力气在剧痛中将它往出挤。
“快来个人给她喂点粥和糖水——”为首的产婆老道地吩咐道,额角布满汗珠。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大多数丫鬟都被唤到别院帮忙,能叫来的全是小厮,可这产房也不能随便让男人进,景暄在门口等得焦急,袖子一撸说他来,结果被姜挽云一把拦住。
“我去吧。”她挺起胸脯,嗓音清亮地嚷道,接过仆役递来的一碗糖水,顶着满屋血腥气,一边皱眉一边穿过厅堂,来到哀嚎声若隐若现的里间。
她被楚萸的惨状吓得手一抖,差点泼了手中的糖水。
在她的视线里,楚公主仿佛顷刻之间轻减了至少一半的分量,面颊向下凹陷,显露出颧骨的轮廓,乌黑的长睫布满水珠,和汗珠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就像在下雨。
她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水里,双唇咬得血肉模糊,浑身都在剧烈抽搐,需要四个老婆子死死摁住,才不至于让她因为难忍剧痛而蜷缩身体。
姜挽云拼命咽了咽口水,勉力打起精神,咬唇走上前,斜坐在楚萸床边,按照产婆的指示,将糖水一口口喂给她。
她能感觉到楚公主在努力地喝,却因为实在太痛,几次吐了出来。
偏偏姜挽云也是个执着的主,吐了就再喂,丝毫没有不耐烦,一遍遍地往她嘴边送勺子,最后整整喂了三大碗,外加一碗粥,总算让她生出了点儿力气。
她长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上的汗。
生孩子,原来这么恐怖啊。她暗想,心里有些打鼓。
很快她就被产婆轰了出去,满身血气地跨出门槛,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她对楚公主的敌意荡然无存,只是希望她和孩子平安无事。
即便她昨天还百无聊赖地想,她怎么不一脚踩进泥坑,或者被什么绊倒,一尸两命呢……
“她、她还好吧——”景暄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连眼珠子仿佛都不会转动了,看人时直勾勾的。
姜挽云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彻底是输了。
还未及她回答,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男孩的哭声。
宛如一缕灼烈的朝阳,顷刻间照亮了阴霾笼罩的景宅。
两人同时顿住,齐齐转头向里望去,喜悦之余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股气还未全部舒出去,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夫人大出血了,快、快拿止血钳——”
两人脸上缓慢爬起的笑意,霎时凝住。
大出血,在生产中是最不祥的征兆,殒命者十有八九——
景暄再也忍不住了,蛮牛似的就要往里面闯,姜挽云连忙死死拽住他。
“你疯了,你闯进去万一耽误了救治如何是好?”她尖着嗓子喊道,死活不让他进。
景暄咬了咬牙,烦躁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脑袋,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一切。
天空中突然汇聚起大片乌云,极速移动,很快便遮住了太阳。
天光瞬间暗淡了下来,接着一阵凉意扫过,绵绵的雨丝倾斜着自云层坠落,在地上击打出片片涟漪。
下雨了。
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
景暄抬起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雨幕,良久。
忽然他站起,毫不犹豫地转身踏入门槛。
“喂——”姜挽云伸出手。
“没事,我就去看一眼。”他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总觉得她会需要我。”
此话刚刚落地,他的身影便融入昏暗,在姜挽云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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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珩儿
◎……◎
楚萸的意识渐渐陷入浑噩,耳边纷杂的呼喊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都越来越遥远,仿佛来自另外的时空。
她迫切想要抱一抱孩子,摸一摸这团从自己身体里挤出来的带着心跳的血肉,然而她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就好像力气被抽空,最后连眼皮也快撑不住了。
她沉重地阖上双目,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地累,很想长久地睡上一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了,恍惚之间看见了自己的灵魂,正渐次脱离肉身,飘荡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她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她垂落床边的一只手,被一双温厚有力的掌心紧紧攥住,一股坚实又温暖的力量,自手掌传递到心尖,让她即将滑入黑暗的意识,陡然地回光返照了一下。
她努力将全身力量汇聚到眼皮上,仿佛只要能撑开眼睛,她就不会死,可无论怎样尝试,身体都宛如一副空壳,一丝力气也调动不起来。
她在心里拼命呼喊,却始终力不从心,甚至还能听到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滴答声。
仿佛是死神,提着倒计时的怀表,放在她耳边让她聆听。
若是没有那双手,她想必此刻已经头一歪,彻底撒手人寰了吧?
她浮沉在一片浓稠浑浊的迷雾中,默默地想。
无论抓住她手的人是谁,都请不要松开,拜托了——
因为他握住的,不仅仅是她的手,更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连接……
意识终于没能熬住,遁入一团虚无,却并未完全消失。
她虽然失去了五感,但思维仍在活跃,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几个月前的一幕。
彼时还是深冬,她以出门散心为借口,披上厚厚的狐毛大氅,让郑冀赶马车带她去了相隔很远的项燕的府邸。
出来一趟并不容易,还要小心不被旁人看见,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项府门口清冷荒芜,落满了厚厚的雪,一串脚印也没有,显然这一整天都没人出来,也无人踏足拜访。
郑冀踩着厚雪上前敲门,好半天才有小厮来应门,郑冀拱手说他家主人有事想见一见上将军,小厮摇摇头,说上将军半月前就已经出发,去了平舆。
“上将军说了,在把秦人赶回函谷关之前,都不会回来了。”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楚萸此时正好撩开帘子准备下车,听闻此言,举着帘子的手顿住,心口剧烈翻滚。
她来晚了,而他,大约再也不会回来了。
历史上,楚军大败,项燕在战场上自刎而亡,只是她不知道,疑似和自己一样穿越而来的爷爷,是否还会严丝合缝地踩着历史的轨迹,忠实地演完项燕的一生?
从他留下的这番话来看,大概是的。
自己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爷爷却不同,他对人生的抉择影响深远,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
楚萸还是下了车,行至台阶前,柔声询问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主事之人,她身为楚国公主,对他们一家为楚国的奉献很是感激,想当面拜会,聊表敬意。
小厮仍是摇头,说老夫人早已故去,三位少爷都随上将军出征了。
楚萸失望地“哦”了一声,垂下落满霜雪的眼睫,转身正要离去,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拿腔捏调,却又颇为骄傲的高亢声线。
“不是还有我吗?”
楚萸惊讶抬头,只见项羽小朋友正穿着单薄的衣衫,潇洒地盘腿坐在覆满积雪的围墙上,与她目光对视后,撇了撇嘴,嗖地跳了下来。
“你,跟我来吧,爷爷有东西交给你。”他抖了抖身上的雪,煞有介事地上下左右打量楚萸几眼,表现得像个小大人,而后转过身,大摇大摆从正门跨了进去。
楚萸和郑冀对视一眼,连忙跟上,随他穿过一条条长廊,来到一处恢弘大气的屋舍前。
推门进去,是很有楚国特色的摆设与装潢,楚萸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尾巴一样紧紧跟着。
这里似乎是项燕的书房,项羽走到一排摞放着竹简的书架旁,拿手指点数了几下后,抽出其中一卷,展开,一枚甜甜圈大小的玉环,从里面掉了出来。
“当啷”一声,玉环坠在地上,响声清脆,恍若泉水叮咚,曼妙幽长。
然而却没有碎。不仅没碎,甚至一条缝隙都未曾裂开。
这很不同寻常,毕竟如此清透纯粹的玉石,基本都很不耐摔,随便磕一下就是一道裂纹,可眼前这枚,仿佛是现代的硼酸制品,就算拿它撞墙,人碎了,它都好像不会碎。
项羽粗手粗脚把竹简扔在一旁(果然对知识毫不怜惜,难怪以后会火烧咸阳宫,毁了那么多古籍),弯腰捞起玉环,眯了眯眼,慵懒地递给她:
“喏,这就是爷爷托我务必转交给你的。真是的,我求了爷爷好久,他都不肯给我,结果却赠与了你,哼,你可要好好护着啊——”
他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楚萸尴尬地笑笑,轻轻从他指尖取过玉环。
触感沁凉,美不胜收,确实是人间极品。
“啊,这是,”她新奇地反复翻看,觉得似乎有股奇谲的力量,在玉环中缓慢涌动,“这是什么玉呀,好漂亮啊——”
“这块玉据说是用昆仑山上的神石制成,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帮人抵挡灾祸。”项羽卖弄似的解说起来,仍然是一副十分臭屁,却又莫名可靠的样子,“它怎么摔都摔不碎,甚至铁锤也无法伤它分毫,神奇吧——”
楚萸拜服地点了点头,确实神奇,可是爷爷为何要把这东西留给她呢?
如果说能挡灾的话,自己带上战场岂不是更好?
楚萸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是爷爷的馈赠,她也就没有推脱,对着项羽小朋友甜甜一笑,说谢谢了,小心收进袖袋里。
“你屁股那块的衣料都湿了,赶紧换一件吧,小心感染风寒哦。”
临走前,她好心提醒了骄傲的项羽小朋友一嘴。
整场都在装成熟的西楚小霸王脸唰地一红,气恼地瞪住她,楚萸窃笑着连忙逃窜上车,走出老远后,冲还杵在门口的小霸王挥了挥手。
“再见了,好好保重自己啊——”她将爷爷那日对她的叮嘱,转送给了他,同时心底也漫过一丝悲壮。
他大概也再见不到爷爷了。
自那日后,楚萸时刻将玉环佩戴在身上。
包括今日。
倒不是说她相信什么驱灾辟邪的传言,单纯只是想留一份熟悉的温度在身边,陪她渡过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芈瑶,芈瑶——”
景暄的声音忽然划破混沌,遥远却清晰地萦绕在耳畔,同时,她再次感觉到了握在她手上的那份温暖与坚实。
越来越多的声音跟着涌入,杂乱却充满烟火气,她感到周身渐渐生出了一丝力量,终于能够撑开眼皮了。
熟悉的床幔下,景暄焦急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偏过脸,对他挤出一丝笑。
流失的体温慢慢回归,但她仍然感到冷,即便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被,床边的炭火一盆比一盆旺。
唯有从景暄掌心源源不断涌出的暖流,令她倍感温暖,她气若游丝地反握住他的手,心头滚过脉脉温情。
无关爱情,却更胜爱情。
更准确地说,大概就是亲情,或者共患难的友情吧。
景暄虽然曾放过狠话,却一次都没对她逾矩,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这对她而言,是莫大的恩情。
自然,她知道自己能清醒,主要是血止住了,身体抗过了这一波,但若是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以古代的医疗水平,或许也难以存活。
她心里对他的感激,又多了一层。
不过到了晚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轮的楚萸,在被扶起来喂汤药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生产前被摘下来搁在枕头旁的那枚玉环,碎了。
无论如何摔打、磕碰都完好无损的美玉,此时整整齐齐碎成了四段,每一段都布满细密的裂纹,她愕然良久,脑袋再度沉重地跌在枕头上。
它当真,为她挡了灾吗?
脑中闪过最后一次见面时,爷爷淬在阳光下的面容,她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发誓,今后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婴儿长得飞快,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已经能灵活自如地在床上爬,在她腿间爬,甚至还能凭一己之力,将肉嘟嘟的身体翻个个儿。
楚萸这会儿能下床了,她大出血不算严重,接生的人也搞不清楚为何血忽然就止住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落下了贫血的病根,时不时就浑身发冷,肢体绵软无力,每天都要喝腥味很重的汤药滋补,渐渐好转了些,却也难以根除,夜里必须额外压上一层被子。
她戳着小宝宝宣软的脸蛋,故作生气地说,都怪你,把阿母害得好惨。
然而小团子却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黑眼珠,咯咯地笑,还冲她挥舞起小短手,一副求抱抱的软萌样子。
楚萸立刻心软了,怜惜地捞起它,用脸颊使劲蹭。
宝宝很活泼,但也乖巧,很少哭闹,喝奶的时候从来没咬痛过她,还特别能提供情绪价值,一发觉她疑似情绪低落,就立刻拍起皱巴巴的小手,两只短腿在空中倒腾,像在表演某种杂技。
每每到这时,楚萸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把它箍在怀里,一阵猛亲。
她生产那天,景夫人恰巧去其他人家拜访,等慌慌张张赶回来时,孩子已经落地。她不顾血污,颤抖着接过孙儿,激动得热泪纵横。
她十分喜欢这个孩子,不光是她,任何一个见过这孩子的人,哪怕再铁石心肠,也会生出一丝爱意。
尤其是姜挽云,每次过来“骚扰”表哥前,都要先跑到她这儿,拿自带的拨浪鼓逗一逗他。
毕竟他真的特别可爱,又很会讨人欢心,总是笑盈盈地在小床里肉乎乎地蠕动,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渴望与热忱。
然而,每当景夫人满眼慈爱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时,楚萸都会感到深深的内疚。
可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隐瞒着,并在心里默默期望,景暄有一日能够接受姜挽云,那样景夫人迟早会有一个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孙辈,这样她也不至于日日愧疚。
不过眼下,她又有了新的烦恼。
那就是孩子的名字。
起名权表面上被景暄揽下(毕竟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偷偷交给了她,这让楚萸犯了难。
她着实不了解古人起名的规则,拟了几个字说于景暄听,换来的皆是白眼一枚。
后来她索性自暴自弃,在脑海搜刮了一堆名人,打算从中挑一个现成的字。
要不就叫“邦”吧,看起来很能苟命的样子——
“彻”也不错,好像特别能欺负人,不过也有可能六亲不认——
可惜这些字,无论是与“嬴”、“赵”还是“景”搭配,都透着浓浓的违和,楚萸实在头痛不已,轻轻捏了捏小宝宝的肉颊。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宝宝了,赶快自己给自己想个名字吧……
然而小朋友正在酣睡,红润的嘴唇偶尔吧唧一下,昭示着梦境的甜美。
楚萸叹气,继续埋头想名字。
终于有一天,一个字突地跃入脑海。
珩。
珩者,佩上玉也,五行属水,无论与“景”还是“嬴”搭配,都颇具深意。
当然,还是和她的姓最搭,楚珩,一听就是个翩翩佳公子——
景暄也认为这个字不错,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珩儿乖,今天阿母抱着你去院子里晒太阳,好不好啊?”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粉团子,小家伙吃奶吃得全神贯注,闻言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看样子很是期待。
她温柔地用指腹擦去他唇角的奶渍,把他往胸口又托了托。
她的奶水一直十分丰沛,虽然时常涨得难受,却让珩儿的块头蹿得飞快,才四个月,抱起来就有点沉甸甸了。
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楚萸一边哼着歌,一边抱着珩儿在树影下慢慢散步。
虽然是花开正当时的美好季节,院中却较平时空荡许多,很久都不见一道人影。
楚萸叹了一口气,府里的男性杂役,一多半被征调到战场了,很多贵族子弟,也在楚王几乎是强制性的诏令下,辞别家人,奔赴平舆。
国难之际,谁也无法作壁上观。
看着满园荒凉,楚萸心中再度升起一阵不安。
之前因为怀孕、生产,她摒弃了很多消极的念头,特意不去想,而如今,随着孩子一天天茁壮,不再分她心神,它们重新涌入脑海,逼着她不得不去思考。
一旦楚国灭亡,她要如何自处?
按照前世的记忆,她们这些公主、后妃都被拉去了咸阳,安置在专门的宫殿里,就像猎物被圈禁在猎场中,随时等待秦王的临幸。
然而秦王只将她们当成收集品,安置在那儿就懒得管了。
这是前世的流程,可是现在,她虽仍是公主,却已嫁做他人#妻,应该不会再被拉去咸阳了吧。
秦王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当初她答应嫁给景暄,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她想永远留在楚国,安静地、默默无闻地将孩子抚养长大,哪怕缺衣短食,粗茶淡饭也认了。
秦军并不会屠城,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景家作为楚王的心腹,会不会受牵连?
比如被斩草除根——
秦王不杀王族,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做给全天下看的,但世家大族就未必能享有这个待遇了。
不过史书曾记载,韩国贵族发动过叛乱,这就表明许多贵族并未被赶尽杀绝,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珩儿打了个响亮的奶嗝,将楚萸从万千思绪中唤醒,她连忙晃了晃胳膊,好让他躺得更舒服点。
恰好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前方窸窣摇动的树影下。
他大约四十来岁,身形颀长,仪态优雅,腰带上坠着几串色泽清润的玉佩环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好听的泠泠声。
他正背着手慢慢踱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从楚萸的角度能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没听说家里来客人啊?
也可能是她不知道,近来府中气氛,就如同整个楚国般,萧索而紧绷,景暄怕她操心影响身体恢复,基本什么也不和她说,但她也不傻,还是能嗅到一些变化的。
楚萸诧异了一瞬,不知是迎上去打招呼好,还是拐进旁边的小径儿,装作没看见?
她略微迟疑了几息,男人却已抬起了眼眸,目光略显惊讶地落在她身上。
那真是个高大儒雅的男人,面容英俊,气度斐然,就是面色过于苍白,下半张脸的轮廓,让她隐隐觉得眼熟。
这会儿走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抱着婴孩不方便施礼,便略略弓了弓身子。
无论他是谁,都肯定是个做大官的,那种难以形容的雍贵气度,寻常人装都装不出来。
“你是——”男人也不失礼数地点了点下巴,好奇打量着她,目光滑到她怀中婴儿时,猛地一怔,仿佛被黏住般,停留了良久。
“小女芈瑶。”楚萸恭敬答道。
“芈瑶……”男人咀嚼着她的名字,眼神闪了一下,显然想到了她是谁。
“请问尊驾是?”
男人迟疑几秒,向前拱了拱手道:“在下芈启。”
芈启?
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昌平君。
和她父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长公子扶苏的外祖父,秦王的岳父。
难怪她方才觉得他下颚轮廓如此眼熟,原来是像长公子啊。
珩儿忽然翻了个身,吧唧了两下嘴巴,慢慢睁开了乌亮的眼睛。
他眼光转动,朝来人咿咿呀呀地嘟囔了两声,而后探出一只小胖手,向他伸去,似要抓住什么东西。
“这孩子,总是精力过剩。”楚萸尴尬地解释道,用两根指头把他的小爪子摁了回去。
然而小东西却执着起来,她的手指刚一挪开,他就不屈不挠地又探了出去,好似来人身上有比奶水更吸引他的好东西。
昌平君笑笑,迎合着他的动作,主动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珩儿咯咯咯笑起来,小手一把抓住他腰间众多玉佩美玦中最小巧的一枚。
此玉佩虽小,却白璧无瑕,表面刻有工整繁复的走龙纹浮雕,中心更是嵌着一只栩栩如生、分毫毕现的袖珍麒麟,精雕细琢的工艺,在战国时代已属登峰造极。
此等宝物,十有八九是传家宝级别的。
这小家伙,还挺识货。
楚萸心里百感交集,正要再次挪开他的肉爪子,以免把人家价值连城的宝物给弄脏了,昌平君却一把拽下了那枚玉佩,毫不在意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文儒雅、气宇轩昂的一个大男人,逗起孩子来倒是娴熟。
珩儿乐得更欢了,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似乎特别亲近他。
“看来您和珩儿很投缘啊。”楚萸笑着说,心想不愧是外曾祖父,真有点心灵感应也说不定。
“叫珩儿啊,挺好的名字,想必以后也会是个坚毅稳重,品质高尚的小公子。”他的笑容透着几分慈爱,又逗了一会儿后,将玉佩缓缓放到他身上。
“难得这样有缘,就送给小公子吧。”他笑说,指节在珩儿的脸蛋上轻轻刮了刮。
“啊,这、这可不行,太贵重了——”楚萸连忙拎起玉佩,就要给他塞回去。
“无妨,左右不过身外之物,何况——”他眸光黯淡了一瞬,仿佛想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情。
楚萸诧异地歪起脑袋,等待下文。
而珩儿,双手费劲地捧起玉佩,送到唇边,小嘴一张,吧唧咬住,咬得津津有味,眼睛还期期艾艾地望向昌平君,仿佛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楚萸连忙把玉佩从他嘴里解救下来,他也不抢不闹,转而啃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的津津有味。
再抬起头时,昌平君目光已恢复了平静,像晚秋阳光那样落在她脸上,只是眼底深处,仍弥漫着浓重化不开的悲伤,仿佛被风吹皱了的湖面。
然而楚萸却没能等来后面的话语,另一位陌生的、大官模样的男人大步走近,唤走了他。
昌平君冲楚萸轻轻颔首,最后瞅了小婴儿一眼,随男人一同快步离去,进了主院。
中途他又回首,留恋般的遥遥望来,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憋了回去,而后便再也没有转过头,消失在绿树掩映的回廊深处。
这是楚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再听闻他的名字时,已是半年后。
彼时楚军大败,秦将王翦、蒙武率军一举攻入楚国都城,俘获楚王负刍,楚国亡。
项燕率领残部逃至淮南,拥楚王的胞兄,楚考烈王的长子昌平君为新楚王,在淮南一带继续反抗秦国。
只是这场反抗,维持了不到半年时间,便惨淡落幕。
在珩儿满一周岁的当月,项燕被秦军围困,自刎而亡。
而昌平君,则死在了自己外孙,秦国长公子扶苏的剑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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