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好姐妹,你只想抢走我的幸福,霸占我的丈夫,破坏我的家庭!她!是无可救药的极品坏女人......”
江语乔进门时,电视机正在播放晚间预告,艾丽一个巴掌扇在林品如脸上,居高临下地告诉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怪你自己!
《甄嬛传》还没有横空出世的年代,家家户户饭桌上的电子榨菜是《回家的诱惑》,洪世贤火遍大江南北,班里所有人都会唱:“为所有爱执着的痛——”
肖艺也被洗脑了,总是冷不丁冒出一句,江语乔被烦得不行,恶狠狠地威胁她:“再唱,再唱拿胶布把你的嘴封上。”
肖艺老实五分钟,一开口还是:“为所有爱......”
江语乔想去找老师换同桌。
蒋琬拿着饭铲站在客厅,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像是魂丢了,江语乔摘下书包扔到沙发上,冷不丁开口:“粥溢锅了。”
吓得蒋琬连忙往厨房跑,片刻后又气急败坏地跑出来,逮住江语乔照着她的屁股拍了一巴掌:“消遣你妈是吧。”
江语乔挨了揍,笑嘻嘻地窜进周文红房间,抱着奶奶讨公道:“奶奶,我妈打我。”
周文红抱着她,帮她抹了抹头发上的湿气:“回来晚了,老师又压堂了吗。”
“没有。”江语乔起身,把两盒点心拎进来,“噔噔蹬蹬,去买好吃的了,蛋卷、牛奶小包、豆花蛋糕今天卖完了,我明天买给您。”
“不用给我买,给你的零花钱是让你自己留着用的,我要想吃,我自己去买嘛。”
江语乔是听不进去的:“不管,我的零花钱我做主。”
周文红嗔怪道:“不听话。”
江语乔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小狗一样蹭来蹭去,蒋琬在外面喊:“吃饭啦。”
江正延有应酬,不在家里吃,蒋琬便简单做了几碗打卤面,江晴吃得很快,不过五分钟就放下碗筷回了卧室。
她现如今正在读高三,分秒必争,一回家就扎到书桌前做题,夜里一两点才睡,见她回房间,蒋琬紧跟着起身,追着送了盘水果进去。
江朗则要人三催四请才肯动一下筷子,他吃饭从不上桌,专属座位是客厅茶几旁的空地板,蒋琬盛好面条给他端过去,他两只眼睛盯着动画片,一会儿换台一会儿抓玩具,吃一口要玩五分钟。
一个不留神,芝麻酱撒了一桌子,蒋琬刚吃两口,又放下碗抓起抹布跑来收拾。
周文红喊住她:“这里一趟外一趟的,你待会再收拾,先吃饭。”
“不急,一抹布的事儿。”蒋琬回,“待会儿他该蹭衣服上了。”
等到所有人都下了桌,蒋琬开始清洗碗筷,江朗碗里的面都还剩下大半碗,他自小就是个漏嘴子,吃一口漏一口,菜汤在桌上连成串,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江语乔路过看见,扔下一句:“桌子擦干净。”
江朗怕她,乖乖找纸擦桌子。
江语乔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又道:“你那面吃不完是吗。”
她声音并不大,所有字都是一个声调,既不尖锐也不严厉,但就是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江朗娇惯着长大,向来是稍不顺心便要哭闹,然而此刻被关了电视,大气都不敢出,飞快扒完面,跑去厨房把碗塞给了蒋琬。
他不敢招惹江语乔,只小声和蒋琬说:“妈,我姐不让我看电视。”
蒋琬像往常一样,还是那句话:“语乔,你别欺负弟弟。”
她帮江朗撑了腰,江朗却仍旧不敢去客厅,非要拖着蒋琬去拿遥控器,遥控器就在沙发上,蒋琬帮他调到少儿节目,叮嘱道:“别靠太近,伤眼睛。”
江朗没听进去,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江语乔,江语乔正在捣鼓门后的电脑,看起来没有找他麻烦的意思,他这才小步挪到沙发边上,选了个离江语乔直线距离最远的位置。
倒是蒋琬问了句:“你开电脑干嘛。”
江语乔头也不抬:“查点资料。”
蒋琬哦了一声,成绩上的事情江语乔不用她管,她便没再多问,继续刷碗去了。
家里的台式机是几年前置办的,那时候电脑还是新鲜玩意,江正延托门路买来一台,安在客厅光线最好的位置上,他也不太会用,只是闲暇时爱打几把蜘蛛纸牌。
那时江语乔还住在山塘庄,只有寒暑假会被接来城里,蒋琬许她碰电脑,但不许她单独使用,江晴知道她喜欢,会带着她玩些4399上的小游戏,捞金子或是抓小精灵什么的,现在想起已经是无比久远的回忆。
这台砖头一样笨重的老家伙此刻正发出拉风箱般的声响,大头显示器从白色变成了尘旧的暗黄色,键盘按一下便要咯噔一下,音响也有杂音,刺啦刺啦的。
开机需要足足三分半,右下角弹窗居然还能蹦出来恭喜,说已经打败了全国百分之八十七的电脑,江语乔尝试打开网页,鼠标延迟严重,烦人的广告倒是顺滑,两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在屏幕上扭来扭去,搔首弄姿,江语乔点击关闭,网页自动跳转,不堪入目的画面随之增加。
她皱着眉退出去,回头看了一眼江朗,江朗专心致志的,正坐在小板凳上看动画片,许是察觉到了江语乔的目光,慢慢坐正了些。
江语乔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她只是不想被奶奶赶去房间做小儿科作业,便胡乱寻了点事情,搜索框闪烁,她敲打键盘,输入“2018”几个字,2018年距离此刻还很遥远,对应的词条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她想了想,又输入“穿越”,最先出现的是电影《神话》,介绍语是——“一场穿越千年的爱恋”。
江语乔沉默了一会儿,听见江朗拧开一瓶可乐,她头也不回,对着电脑屏幕说:“饮料喝多了会得白血病,血会变成白色的。”
江朗怕挨骂,放下可乐去拿桌上的辣条,江语乔又道:“这东西都是尸油做的,你闻闻,都是死人味。”
江朗闻着挺香的,但江语乔的话太吓人,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只好扭头问周文红:“奶奶,我姐说的是真的吗?”
周文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说,不能拿零食当饭吃,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
江语乔接腔:“嗯,不好好吃饭骨头会变薄,到时候胳膊腿嘎嘣一声就断了。”
江朗握着自己的胳膊,感觉骨头已经开始疼了,蒋琬收拾完厨房又来提醒他:“坐远点,别老往电视跟前扎,眼珠子还要不要了。”
2018年,江朗近视度数高达八百度,超薄镜片也有一个啤酒瓶盖那么厚,眼镜往鼻梁上一架,一压一个坑。
“看吧,不要就不要。”江语乔起身倒水,随口胡诌,“我们班同学的哥哥,高度近视,眼球都掉了。”
“啊?”江朗一听,小脸煞白,“骗人的吧。”
江语乔坐回电脑旁,喊他过去,当着他的面输入“视网膜脱落”几个字:“你看,真有这种病吧,我骗你干嘛。”
她打赌江朗不知道什么是视网膜,七岁小孩,正是好忽悠的年纪。
江朗瞪着电脑屏幕,而后忽然想起什么,忙退后一步。
江语乔一本正经的:”你这个年纪呢,正在长身体,眼睛也处在生长期,总是看电视的话,近视眼度数也就长得比较快,不多,半年能长一百度吧,等到了六百度,就是病理性近视。”
她快速在电脑上输入病理性近视几个字,而后照着百度百科大声念:“可伴有视网膜色素上皮萎缩、脉络膜新生血管和视网膜下出血的情况。”
这些词江朗都听不太懂,越是听不懂,听起来越吓人,江朗慌了神:“啊?流血啊?”
“对,眼睛流血,从这儿流下来。”江语乔点了点江朗的眼角,她说瞎话不打草稿,惯会欺负人,“等到了初中,哦,也就是我这个年纪,就该瞎了。”
周文红在一旁听着,没说话,只是隔空点了点江语乔的脑门。
江语乔笑嘻嘻的,江朗则哭丧着脸去求救蒋琬:“妈,我姐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啊。”蒋琬也是坏东西,张口就来,“你姐骗你干嘛,她那同学家哥哥都被拉医院去了,要不让你姐给你找找眼珠子掉了的照片?”
江朗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目测能老实一星期。
吓唬完小屁孩,江语乔关掉电脑,粘人地坐到沙发上去靠奶奶的肩膀。距离奶奶生病还有四年的时间,至少在这个夜晚,她还是健康的、硬朗的,江语乔心里有着乐观的期待,她想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奶奶。”她轻声喊,“我是不是还没许生日愿望呢。”
“怎么没?昨天没吃蛋糕?没点蜡烛?”
江语乔胡搅蛮缠:“那是昨天嘛,今天的愿望还没许呀。”
周文红不上当:“今天又不是你生日。”
江语乔忙改口:“那愿望得阳历一个农历一个吧,我刚许过一个,还差一个呢,奶奶奶奶,我的好奶奶。”
周文红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江语乔怕不是倔驴投胎的,认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架不住她磨人,松了松口:“那你另一个愿望是什么?”
江语乔一听有戏,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另一个愿望,就是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您都要去做一次体检。”
周文红没答应:“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去医院是那么舒服的事儿?又要扎针又要拍片的,我这身子骨又没事,能活好多年呢,干嘛白受罪。”
老人家总是不愿意去医院的,周文红和蒋琬一样,都怕疼,每次提起看医生都要推三阻四,江语乔一早料到她会拒绝,也一早想好了对策,奶奶不去,她就哭,歇斯底里地哭,撒泼打滚地哭,奶奶心软,她哭一哭,肯定有用的。
然而还没等她做好演戏的准备,耳朵倏忽听见“能活好多年”几个字,大脑一时间宕机,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周文红吓坏了,忙去擦,哄孩子似的搂着她:“哎呀呀怎么了,奶奶没事,奶奶健康着呢。”
江语乔的情绪顿时决堤。
回到过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改变过去?还是要再一次经历未来?
她在已故之人的怀里嚎啕。
“好了好了,我也没说不去啊,答应你,体检是吧,咱每年都去,好不,不哭了啊。”
江语乔死死拽着周文红的袖子,似乎只要她不放手,奶奶就永远不会离开,过了许久,她才把哭腔压下去,哽咽着结实:“我做噩梦了。”
“什么梦?
“梦见你走了,不要我了。”
“那哪能啊。”周文红揉揉她的头,“梦都是假的,只是做梦。”
是啊,如果只是做梦就好了。
初中生到底不比一年级的小娃娃,哭闹完依旧要做作业,江语乔达到目的起身回房,路过江晴房间时,顺着门缝看了一眼,十七岁的江晴并不快乐,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头沉沉低着,困在做不完的习题册里。
江正延早就给他们姐弟三人规划好了人生方向,一个当老师,一个当医生,一个学法律,说出去都是堂堂正正的响亮身份,江晴作为长姐,是要给弟弟妹妹做表率的,她必须成功,只能成功。
她的嘴角起泡了,和范凡一样。
江语乔伸手推开门,屋子里有一股很浓的咖啡味,桌上的果盘装着几个剥好的橘子,江晴只吃了半个,她的手边有一管芦荟胶,江语乔仔细去看她的脸,看见她生了疲惫的黑眼圈,下巴的痘痘上涂着一层透明啫喱。
“姐。”江语乔开口,又顿住,高三生的压力,语言难以分担,于是她把劝她早些休息的场面话咽回肚子,只是问,“芦荟胶管用吗?”
“你也长青春痘了吗。”江晴笑着看她,“不太管用,不过我们班里好多人都有,我就买来试试。”
江语乔上前一步,仔细观察了一下,又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应该是毛囊炎,焦虑、睡眠不好、内分泌失调都有可能导致,芦荟胶是治不好的。”
“是吗?你们老师教的吗?”
江晴也摸了摸下巴上的痘痘,自从上了高三,这些痘痘就没好过,有时用同学推荐的护肤品下去了些,但第二天又会有新的痘痘长出来。
江语乔点点头,一旁的墙上有一块印痕,那里原本贴着一张东方神起的海报,据说那海报漂洋过海,上面是几位成员的亲签,江晴攒了好久零花钱才买下来,用玻璃框封好挂在床对面,每天都要摸上好几遍。
江晴的梦想并不是老师,而是充满少女色彩的明星经纪人,江正延自然是不允许的,只听了个开头便驳回,要她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蒋琬也说,女孩子可不能学这个,女孩子得踏踏实实,稳稳当当的。
于是江晴便把海报摘了下来,塞进书桌后的缝隙里,做什么不做什么,她一向听爸妈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无所谓喜不喜欢,适不适合,她只是听爸妈的。
连江语乔都不知道她曾有这样一份隐秘的梦想,直到江晴当了老师,她的学生如曾经的她一样,也有了成为经纪人的梦,江晴才和江语乔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她已经二十五岁,她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了。
江语乔看着十七岁的江晴,忍不住问:“姐,你想当老师吗。”
江晴的回答不是想与不想,她只是说:“当老师挺好的,稳定。”
她在重复蒋琬的话,江语乔则重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是挺好,但是你想当吗?”
江晴低头转着手里的笔:“想吧。”
那张被藏起的海报露出一条窄边,灯光照在上面,银色金属框发出柔和的光泽,江语乔并没有揭开江晴的遮羞布,妥协也是一种选择,而逼迫他人勇敢,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她能做的,只是鼓励、陪伴、加油打气。
江语乔默默退了出去,戴好围巾帽子下楼买药,楼下药店还没有打烊,她跑了三家才凑齐要买的药,回到家,又推开江晴的房门,一样一样解释着。
“这两个每天吃三次,药片每次三片,胶囊每次四粒,这两个睡前用,一比一混合涂在长痘痘的地方。”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药店的人是这么说的。”
江晴耐心听着,一样一样记好,把一袋子药收进抽屉里,江语乔不能耽误她做题的时间,很快起身出门,临走前从果盘里抓了两个橘子:“我帮你分担一点,剩下的你自己吃,要吃完,不然妈会说。”
她耸耸肩,一脸无奈。
江晴眉眼弯着,却仍是疲态,江语乔到底忍不住,又说:“姐,你放轻松,你会考上的,真的,我是来自未来的江语乔,2018年的时候,你已经是原礼附中的小江老师了。”
江晴点点头,江语乔知道她没信,但这番没头没脑的孩子话,能让她放松一些。
江语乔扔进嘴里一瓣橘子,被酸得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