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v章
风翎话虽犀利, 可也说得不假,白帝山在仙门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人们对于仙门的崇敬之情更是不可动摇,白帝山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哪个皇帝能受得了自己的皇权被挑衅?哪怕白帝山无意对皇权做点什么。
“未央宫成立之后, 是奔着和仙门打擂台去的, 只是仙门的底蕴远非未央宫能及,倾尽人间之力, 也不可能让未央宫和所有仙门相抗衡,经历千载,才成就了能和一家仙门力量相当的未央宫。”风翎三两句概括了未央宫发展至今日的历程。
“眼瞧着白帝山和各大仙门如日中天,想来许多任皇帝的心里, 都不太好受,比如说, 如今这一位人皇,就想将未央宫壮大规模。”风翎说着,莫名笑了一下。
叶重云和孟轻舟都看向她。
风翎作为翠幕楼的楼主, 网罗天下情报, 也许是对世间百态见得多了,故而比叶重云和孟轻舟, 更清楚世态炎凉。
她说:“未央宫是在人皇的支持下才建立并且发展起来, 可已然成为一个庞然大物的未央宫,又岂会甘愿受到他人摆布?”
叶重云:“想来未央宫之首,对人皇也颇有意见。”
风翎掩唇:“客人聪慧,正是如此。”
未央宫宫主商金云, 论地位,他和仙门百家的掌门家主平起平坐, 论实力,他也是渡劫期的强者,自然不乐意听人调遣,更何况对于商金云而言,才登基不到十年的皇帝,与黄口小儿也无异。
“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就对日益不服从调配的未央宫下手,想要将未央宫紧紧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商金云叱咤风云几百年的人物,自然也不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
孟轻舟:“只怕不止如此吧?”
风翎颔首:“确实,皇帝想要收拢未央宫,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结合绛云竹和月扶疏的卜算结果,还有天督府等仙门对穆氏惨案的调查,叶重云大致也有了几分猜测。
“未央宫不仅不忠于人皇,甚至做出了更为过分的事情,可对?”叶重云朝风翎询问。
风翎郑重点头:“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上界?”
叶重云神色微动,连翠幕楼都查到了,看来商金云做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出格。
“商金云是觉得效忠上界比效忠人皇更强?还是说他有什么宏大的愿望?”孟轻舟发出嗤笑,“与虎谋皮而不自知。”
风翎:“既然客人知晓上界,那我便说得简单些。”
能知晓上界的人,焉能是寻常人?只不过翠幕楼打开门做生意,做的还是情报生意,什么该去追寻,什么不该去追寻,她心里清楚,哪怕再好奇这二位客人的来历,她也只会把这份好奇给埋在心里。
“根据翠幕楼多年来搜集到的情报,未央宫内部斗争不休,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未央宫宫主商金云为首,明面上还是皇帝的下属,实际上跟上界暗中来往已有多年,并且除了上界之人降临时,也会用别的法子联系,替上界做事,有未央宫这么个好名头在,很多不方便办的事情,也就方便了。”
叶重云递给孟轻舟一张手帕:“点心渣沾上了。”
风翎:“……”说正事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她?
孟轻舟尴尬地接过手帕囫囵擦了擦,翠幕楼的点心酥得掉渣,不能怪他吃到嘴边是渣。
风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商金云跟上界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合作,翠幕楼没能查到,只一条,那就是上界许诺事成之后,帮助商金云超越重云仙尊。”
孟轻舟:“你说谁?”他怕不是耳鸣了。
风翎重复:“白帝山的重云仙尊,叶重云。”
叶重云沉吟,难道他曾经对商金云造成过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以至于商金云想要在修为上超过自己,好报复回来?
孟轻舟斟酌了一下措辞:“他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
如果是商金云的目标,是超过前世他所认识的那个叶重云也就罢了,那个叶重云的修为是高,但是要跟那些个久不出山的老怪物相比,还是差着一截,可重生后他所看见的叶重云,已然登顶天下第一,商金云怎么会认为,能有机会超越叶重云?
风翎摊手:“大抵是出于慕强。”
叶重云不是很想成为被讨论的重点,他转移话题:“那另外一派呢?”
风翎说到,未央宫内部分为了两派。
“还有一派是以皇帝的姐姐长乐公主为首,坚定捍卫皇权,更是反对商金云和上界往来。”风翎答道。
仙门百家也就罢了,到底是用实际行动在庇护无辜百姓,安定秩序,皇帝顶多是想跟仙门争一争,俗话说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未央宫比不过仙门,仙门又不会对皇权造成威胁,他们才不管这闲事。
上界可不一样,还只能隔三差五降临呢,就已经趾高气扬了,那要是真把上界给供着,岂非要骑在头上,被当做牛马使唤?
“有的人想要更进一步,不惜放下原则,有的人想阻止,冲突也就出现了。”风翎轻声,“最有趣的是,长乐公主是皇帝赐婚给商金云的妻子,这夫妻二人不同床还异梦,也不知究竟是折腾谁。”
要是长乐公主和商金云夫妻恩爱,劝得商金云回头,从此忠于皇帝,那便是皆大欢喜,没能成就一番理想,也就是现在的局面而已。
叶重云垂眸,再次回溯烟波坞被血洗的画面。
如果穆氏一族的灭族惨案是未央宫做下的,或者说,是上界指使商金云做下的,那么上界对他手里的穆氏至宝,必然很感兴趣,到了皇城之后,说不定还能用它来当诱饵,钓一钓鱼。
“翠幕楼可有探听过商金云手底下有哪些亲信?他的亲信姓甚名谁,修的是什么法,实力多强?”孟轻舟问道。
风翎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不算薄的一本册子:“我有准备。”她将册子放到桌上,推到中央。
“商金云是个很警惕的人,翠幕楼即便费尽工夫也打探不到特别深层的消息,唯独册子上的这些人,都是我们摸到不少底细的,册子你们可以带走。”风翎说完,便笑道,“总不会叫你们在我这翠幕楼亏了本。”
叶重云淡定收下册子:“风楼主费心了。”
有了这本册子,找起人来倒是好办了许多,说不定,就连穆狄口中的白召,以及白召的同伙,也在册子当中。
有了册子,也就不需要在翠幕楼多待,茶已凉透见底,点心也被孟轻舟啃了个干净,半点不带剩下,叶重云和孟轻舟方才起身告辞。
走到楼下,孟轻舟停住脚步:“那什么,你先回客栈吧。”
叶重云侧过身,疑惑:“你不回去?”
孟轻舟:“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跟你一块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也属正常,当师父的不能过问太多。
“那我便回客栈了,你也早点回。”叶重云嘱咐道。
孟轻舟推着叶重云往外走:“你赶快回吧,万一又有刺客找上了月小姐呢?”
叶重云当然清楚月扶疏有没有被刺客找上,孟轻舟就是想找个借口打发他,他配合就好。
将叶重云给推出了翠幕楼的大门,目送叶重云远去,孟轻舟又转身回去。
接待了他和叶重云的小厮见孟轻舟回来,上前:“客人可是掉了什么东西?”怎么还倒回来了呢?
孟轻舟:“我只是还想照顾照顾你们翠幕楼的生意。”
小厮听了,连忙把孟轻舟往楼上请:“哟,那就劳烦客人再挑上一次。”
孟轻舟熟门熟路上楼,将那枚才挂回去的“甲子”木牍又取下:“劳驾你们楼主,再跑一趟了。”
回到刚才的“甲子”房间,孟轻舟又坐下,等着风翎前来。
过了没一会儿,风翎端着新茶和新点心来到房间:“今天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好日子,一连两单,我可真是赚了。”
孟轻舟客套了一番:“翠幕楼网罗天下情报,两单而已,还不至于被风楼主放在眼里。”
风翎自是没应孟轻舟的话,只是问他:“那客人又想问点什么?看在这般照顾我翠幕楼生意的份上,我还能送点别的消息给你。”
孟轻舟:“我想问的,是魔神。”
风翎脸上的笑意僵住:“客人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孟轻舟:“怎么?风楼主是不方便说?”
缓了一会儿,风翎摇头:“做情报生意哪里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只是出乎意外,难免惊讶。”
孟轻舟手指敲在“甲子”木牍上:“那就请风楼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叶重云回到客栈,没等孟轻舟,自己先翻起了风翎给的那本小册子。
先粗略扫过册子上的人名,叶重云没找到有白召的名字,要说可能是白召的,倒是有一个,叫许召。
不知这许召,是不是穆狄口中的白召,要是的话,穆狄怕是死不瞑目,被人利用,成为覆灭自己家族的一股力,可悲。
仔细想想,许召用化名也很正常,毕竟他交给穆狄的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修行,和光明正大的未央宫当然要作出区分。
除了许召,商金云还有不少的心腹,都是大乘、化神的修为,很是不俗。
未央宫不比仙门,仙门选址本就是适宜修行之处,再加上数代积累下来的资源,十分可观,人皇倾尽王朝之力也只能养得起一个未央宫,能在未央宫修行至大乘、化神的人,岁数也都是三位数。
商金云也是好几百岁的人,真不知这上百年的光景里,他和上界勾连,都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阴暗活儿。
叶重云捏着册子,指节用力,可见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他自从来到这个书中世界,便没有把自己当成过局外人,世人的安危冷暖都与他息息相关,而上界,威胁着本就已经充斥了无数魑魅魍魉的人间。
此番前去皇城,说不定他也要扬剑,为天下人要个说法。
叶重云将册子上的信息一一记下,又跟白帝山联络了一番,顺便交流了天督府的查案进度才结束了一天的忙碌。
窗上月檐下光,风吹深巷杏花稀。
眼前景致不被打扰,足好。
叶重云推开房门出去,脚尖一点便上了客栈的屋顶。
燕州繁华,高处望去是明明暗暗的灯光,叶重云特意去听,还能听见吆喝、丝竹与孩童的笑闹。
刚提起心情的叶重云正欲寻个更好的视角,忽的就变了目光。
他给孟轻舟设下的禁制动了。
翠幕楼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地盘,谁在翠幕楼和孟轻舟动手了?
不论是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动他的徒弟。
翠幕楼内,孟轻舟被一道雪色身影护住,凛冽的气息铺天盖地。
叶重云的一道分.身悍然落下,一现身就将试图攻击孟轻舟的人给震得摔出去老远,砸坏了翠幕楼的陈设。
“何人对我徒弟出手?”叶重云冰冷的眼神扫过狼狈的几人,“有什么,找我这个做师父的,不是更合礼数?”
孟轻舟怔在原地,愣愣的没个反应,还吃惊于叶重云的分.身保护了自己。
他,又一次被叶重云保护了,从白帝山里到山外。
“重云仙尊?!”风翎作为翠幕楼之主,岂会不知叶重云。
再一看叶重云护着的人,孟轻舟,而她,今天晚上还编排过……
救、救命啊!
风翎已经叫叶重云的名号给大声喊了出来,那几个找孟轻舟麻烦的人,即便是不知叶重云是谁这下也该知晓了。
叶重云的一道禁制就已经让那几个人受了不轻的内伤,从地上爬起来的模样看不出大乘的实力。
别说他们几个,就算是渡劫期在叶重云那里,也要分个三六九等。
“散修杨槐山,见过重云仙尊。”爬起来之后,为首那人对叶重云抱了抱拳。
叶重云侧身避开,没受他的礼:“你还未曾与本座解释,何故要对我徒弟出手。”
杨槐山咬牙忍着内伤:“仙尊说,这身负魔神血脉的孽障,是仙尊的徒弟?”
叶重云眸光一扫,下一瞬,杨槐山又飞了出去,这回飞得更高、更远。
风翎捂住脸,她的翠幕楼!费了好大力气装的!
“白帝山选拔大会上,本座当着仙门百家宣布,收孟轻舟为本座的亲传弟子。”叶重云迈出脚步,明明落地无声,偏偏叫人心生畏惧。
“本座的弟子,也不是谁人都能羞辱的。”
孟轻舟站在叶重云的身后,心神颤动。
杨槐山被他的同伴七手八脚的扶起来,叶重云留了手,杨槐山还活着。
“仙尊霁月风光,人人敬拜,怎么能收一个身居魔神血脉的人为徒?有朝一日魔神血脉在他的体内觉醒,仙尊对得起天下人吗?”杨槐山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孟轻舟,活像是孟轻舟掘了他家祖坟。
叶重云不为所动:“本座何时对不起天下人?”
莫非为了一个可能性,让他杀了孟轻舟以绝后患,就叫做对得起天下人了?荒谬。
杨槐山噎住,没能接上叶重云的话。
“我徒弟体内是有魔神血脉,可魔神血脉未曾觉醒前,他与常人无异,难道你是想凭此,杀我徒弟而后快?”叶重云掌心泛起白光,霜华剑的投影落下。
顿时之间,翠幕楼冷了不少。
“你所仇视的是魔神,而非魔神血脉,更何况魔神是在多少年前活动,难不成他还沉寂了几百年,再假扮成普通人成亲生子?”叶重云冷冷问道。
孟轻舟看呆了眼,他从不知,叶重云的嘴里也可以蹦出这么多的词。
这一世和叶重云接触不多,但总体看叶重云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原来这么能说。
而叶重云还是为了自己说的这些话。
孟轻舟不得不承认,叶重云待他极好,收他为徒,待他如子。
他还能遇上,这般好的人。
杨槐山很是不甘心地望了一眼被叶重云护在身后的孟轻舟,今日有叶重云的一道分.身在,他是断然没有可能,杀了孟轻舟的。
想他杨家,以前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仙门世家,在地方上颇有威望,被他们杨家照拂的百姓,谁不是赶着给他们杨家的祖祖辈辈上香供奉?
直到魔神出世作乱,他们杨家成为了魔神手下随意的一个牺牲品,家族不再,剩下的人也成不了气候,干脆各自分了杨家的财富散去,而那些曾经被杨家保护过的人,也再不记得杨家。
杨家分崩离析时他尚且年幼,眼观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只能跟随父母,靠着分出来的那点东西,做个散修。
若不是魔神,他们杨家怎么会是那么个下场?他如何能不恨?
“重云仙尊为世人所赞颂,竟收此子为徒,果真是大善人。”杨槐山出言嘲讽,“要是魔神作乱时,有仙尊出马,想来也不会有现在这一幕。”
叶重云皱了皱眉:“魔神作乱时,本座尚未出生,又何谈出马?”
风翎很不礼貌地笑出了声。
孟轻舟的深重情绪也被打断。
杨槐山逞一时口舌之快,然而他忘记了,叶重云比他的年纪要小上百岁左右,魔神肆虐时,叶重云他爹娘都不知在哪里。
“魔神已然销声匿迹,本座的徒弟也非他想要这魔神血脉,况且他的父母都是普通人,这魔神血脉怎么来的也有待商榷。”叶重云剑指杨槐山等人,“你们一定要杀我徒弟,那就得过本座这一关。”
杨槐山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都不够叶重云一顿打的,再多的恨,也只能咽下。
技不如人,是他活该。
“既然仙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们走就是。”杨槐山招呼了自己的同伴,互相搀扶着走出翠幕楼。
叶重云散去手中的霜华剑虚影,冲风翎点了点头:“损坏了你的地方着实歉意,我们会赔偿。”
孟轻舟适时地掏出一堆叶重云塞在乾坤袋里给他的东西,交给了风翎。
风翎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各色玉瓶,眨了眨眼,重云仙尊还是挺好的嘛。
“轻舟,为师送你一程。”叶重云伸出手。
孟轻舟没好意思握,他是个成年人,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师尊牵着走不成?
“师尊……来得好及时。”孟轻舟重生后,终于对着叶重云喊出了“师尊”。
叶重云:“有人妄图伤你,为师自然要来得快些。”
孟轻舟心道,那可真是太快了,再慢一点杨槐山就要被叶重云用别的方式给打飞出去了。
要真用脚踹飞出去,还真不大体面。
“师尊不问我,为什么不在白帝山?”孟轻舟悄悄偷看叶重云冷峻的脸,叶重云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也看不出叶重云生没生气。
叶重云:“……”他全然没想到这一层。
化名叶云和孟轻舟待了几日,他都习惯了,孟轻舟不提他压根就不会想起这码事。
“你想下山便下山,长长见识也无妨,有为师在,总不会叫人伤了你。”叶重云道。
孟轻舟心里狠狠触动:“师尊不怪我不守规矩,偷跑下山?”
叶重云驻足,抬手摸了摸孟轻舟额边的乱发:“为师希望你待在白帝山,是因为白帝山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你可以平平安安,可你下山了,那就说明你想要走自己的路,为师不会拦着你。”
孟轻舟怔然。
“那我的魔神血脉觉醒了呢?”孟轻舟哑声问,“魔神血脉觉醒,我成了魔神,师尊又会如何对我?”
叶重云望着孟轻舟的眼睛,认真道:“为师会竭力保你不会有那么一天,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为师就找个地方把你给藏起来,不叫外人知道,你依旧可以好好长大。”
在叶重云的眼里,孟轻舟仍然还是那个,他在选拔大会结束后,亲手抱回玉雪峰的孩子。
孟轻舟眼眶润了润,为何前世他遇到的,不是这个叶重云呢?
不知不觉的,叶重云已经陪孟轻舟走回了客栈。
“你在此处下榻?”叶重云装模作样地点评道,“瞧着还不错。”
孟轻舟应道:“嗯,挺好的。”
叶重云在客栈门外便不再走了,只是示意孟轻舟进去:“为师就送你到这儿,分.身快散了。”
孟轻舟抬手,刚要和叶重云挥别,叶重云的身形就骤然消散,如同微光萤火。
又恰在此时,燕州城的上空,绽放绚烂烟火。
叶重云和烟火,好似在这一瞬间融为一体,都是那么美好璀璨。
万千星雨成新日,何须问,来时路。
第 28 章
孟轻舟回到客栈时, 叶重云已然从屋顶下来进了自己的房间,等这一夜过,便该启程了。
而孟轻舟回到房间之后,静坐在床上回味了今日之事许久, 越想越是心情难以平静。
叶重云愿意维护他一个身负魔神血脉的人, 那如果叶重云得知他竟然能吸收浊气, 为自己所用,还会保持今晚的态度吗?
除了自己之外, 以往几百年的时间里,也出现过怀有魔神血脉之人,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都很凄惨,死无葬身之地算什么, 挫骨扬灰才是归宿。
有叶重云护着,他不会重蹈那些人的覆辙, 可浊气被人体吸收,闻所未闻。
孟轻舟抬手,掌心上灰色斑点浮现, 这是他压在体内不让自己吸收掉的浊气。
还是没有做好把这件事告诉叶重云的准备, 再等等看吧。
孟轻舟蹬了鞋子,躺进床里, 手臂枕在脑后, 无甚困意。
重活一世,他得惜命,不能浪费了。
第二日晨光破晓,浓烈得迷人眼。
在客栈用过了早饭, 一行人上了马车,出燕州城。
月扶疏乘坐的就是普通马车, 没有缩地成寸的能耐,只得在路上慢慢走,刚出发蔓蔓就计划起了今天晚上要在何处落脚。
“两位少侠觉得如何?”蔓蔓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去看叶重云和孟轻舟。
叶重云合眼打坐,心外无物,身在狭小的马车内,却偏偏有一股与世隔绝的意味。
孟轻舟昨个还没有翻看风翎给的册子,正拿着册子翻,专心致志,压根就没有听蔓蔓在说什么。
蔓蔓:“……”跟他们商量,看来是找错了人。
月扶疏掩唇轻笑了一下:“就在镇甸落脚便是,不必着急赶路。”
未央宫宣她去皇城听命,是要她去送死,况且她从家里一路前去皇城,路上要遇到多少既危险都不可知,未央宫既要利用她,又将她视为蝼蚁,她何必眼巴巴地赶去皇城送死?
蔓蔓眼瞧着叶重云和孟轻舟也不像是有别的主意,应了声,赶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坐马车坐久了也是极其软骨头的,孟轻舟倚着车厢翻完了册子,有些受不了在马车里憋着,掀开帘子钻出去。
“你进去陪你家小姐,我来赶车。”看册子看得眼睛也疼,在外边还能看看青山绿水洗洗眼睛。
蔓蔓迟疑:“孟少侠你要赶车?”
孟轻舟:“怎么?不相信我的技术?”
“那倒不是。”蔓蔓连忙解释,“我只是担心孟少侠不认得路,走岔路。”
孟轻舟并不觉得自己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地图给我便是,我还能看不懂地图?”
蔓蔓见孟轻舟执意如此,再加上地图详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辛苦孟少侠了。”蔓蔓把地图给了孟轻舟,自己进了马车里。
孟轻舟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扬着马鞭,好不自在。
月扶疏在马车里颠得昏昏欲睡,干脆闭上眼小憩,蔓蔓见了,怕山风凉意令月扶疏受寒,又给月扶疏搭了一层毯子。
出了燕州城暂时就没有什么城池了,路上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无,到了午时就停了马车,将提前买好的食物取出来凑合一顿。
食物无法保鲜,蔓蔓一个筑基期也不可能有绝品乾坤袋,也只是买了些糕饼肉干之类的,就地搭了一口锅。
只是蔓蔓做饭的手法也不娴熟,想想也是,在普通人家,蔓蔓一个修士,怎么会去学这种杂活?
叶重云看不下去蔓蔓喂猪似的做饭手法,拦下了她:“我来吧。”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叶重云的身上。
月扶疏轻声开口:“叶少侠还会做饭?”
叶重云:“家里有小孩子,所以懂一些。”
梨若衣就是他自己一手带大的,很少假手于他人。
蔓蔓羞愧得挠了挠头,本来是请叶重云和孟轻舟保护她家小姐的,没想到他们还帮她做别的杂活。
马车停在山间,山里是不缺一口吃食的,叶重云就近找了些来,孟轻舟闲得无事做,去河里摸了几条鱼起来。
月扶疏弱不禁风的,还顿顿吃素,不然就是啃几块点心,胃口跟只猫一样。
孟轻舟提着鱼,利落杀了去了鱼鳞:“你给她煮个鱼汤什么的吧。”
但凡月扶疏有梨若衣一半的胃口,也不至于弱成这样。
叶重云欣然:“可以。”他徒弟是个好心的,他做师父的当然要帮一把。
支了一口小锅,把鱼肉去了刺扔进锅里煮,叶重云又悄悄倒了些灵药进锅里,拿四处寻来的草药一块煮,青菜白肉,加点盐就已经很鲜美。
另外一口小锅里是用肉干和野菜一起煮的,味道浓郁,飘出老远。
蔓蔓盯着汩汩冒泡的锅,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好香。
“叶少侠家里的小孩子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蔓蔓夸赞道,“叶少侠手艺精妙,定能把小孩子照顾得很好。”
叶重云只是笑笑,他的两个徒弟,都吃过苦,本是天下苦命人中的苦命人。
他不过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给他们一方可以平安长大的环境。
哦,还有个不甘在山上待着的,还偷偷下了山。
叶重云瞥向孟轻舟,孟轻舟拿着勺子给月扶疏搅拌那锅鱼汤,很是专心。
两锅汤煮好,四个人分了碗筷,在山间席地而坐,对付着吃了一顿饭。
月扶疏喝了鱼汤,困劲就泛了上来,身上暖洋洋的,直想睡觉。
叶重云给月扶疏用的药自然不俗,以月扶疏的体质,喝完就见效,想睡觉是药效的原因。
月扶疏受累于自己的一身本事,先天不足,只能后天大补了。
要是能给月扶疏养好身子,再服上一剂他的洗髓伐筋汤,日后也能像蔓蔓这般,能跑能跳。
待未央宫事毕,他就将月扶疏带回白帝山,收在昭壬峰,月扶疏的本事终究给她惹去了麻烦,把人安置在白帝山,便无人敢动她。
孟轻舟和月扶疏同行一路后,也算是相熟了,届时在白帝山还能搭个伴儿。
叶重云想着,慈爱的眼神又落到了孟轻舟的身上。
孟轻舟莫名,这人真的奇奇怪怪。
在路上吃过午饭,马车再度出发,孟轻舟把蔓蔓赶去看顾月扶疏,自己驾车。
按照地图所示,以现在的速度,傍晚即可抵达清溪镇,在镇上宿晚。
叶重云坐了许久马车,也有些腻了,干脆到外边去跟孟轻舟同坐。
“我还以为你坐得住。”先前打坐,可是风雨不动。
叶重云:“山清水秀,不可辜负。”
孟轻舟轻嗤,就你们这些家伙讲究,一向文绉绉的。
跟叶重云一模一样。
孟轻舟不搭理叶重云,叶重云也没有特意去找话题跟孟轻舟聊,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沉默得只能听见马车行进的动静。
前方到了岔路口,孟轻舟正要拿出地图看路,就见一老翁牵着一头老水牛慢吞吞地晃悠了过来。
孟轻舟这下地图也用不着了,赶着车往前,停在了老翁面前:“老人家,清溪镇是哪个方向?”
老翁抬起头,打量了问话的孟轻舟一眼,浑浊的双眼压低,指了指右边的路:“清溪镇虽说是个镇子,但是环境简陋,你们要去那里歇脚?”
孟轻舟随意应了一下:“有镇子总比露宿荒野好,多谢老人家了。”
朝着老翁抱拳道了谢,孟轻舟重新扬鞭:“驾。”
老翁手里还牵着水牛,水牛不耐地甩着尾巴,老翁却停在原地不走,只远远注视着马车远去。
马车走至了天色渐暗,越过镇子口的柳树枝丫,能看见袅袅炊烟。
清溪镇到了。
“也不是很破败嘛。”蔓蔓扶着月扶疏下了马车,探头观察。
月扶疏在马车里待得久了,身上也疲软得很,左右已经到了镇子,便下车步行一段距离。
清溪镇说是镇,大小其实和村子也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是要比村子里的设施齐全些。
找人问了路,在一众房屋中找到了镇子上的客栈,客栈很小,连马棚也无,只能将马给栓在驴子旁边。
“你们四位要三间客房?”客栈的老板给叶重云等人鞠躬,“小店只有两间客房了,客人们能否凑合一晚?”
叶重云:“镇子冷清,瞧着不像是能把客栈住满的。”
他只需神识扫过便知客栈里并无旁的客人。
“哎呀,其他房间是被人提早就订好的。”老板解释道,“那些客人白日里不在,日落了就会回来歇息,当真不骗你们。”
蔓蔓看了看叶重云,又看了看孟轻舟:“二位同住一间可行?”
叶重云:“可以。”
孟轻舟也没什么在意的,又不是让他跟个姑娘同住。
蔓蔓拿钱,跟老板订了最后的两间房。
清溪镇的条件跟燕州城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蔓蔓没用客栈的被子帕子,而是用了自带的。
好在客栈还算干净,一尘不染,看得出还是有好生打扫。
老板说的其他客人,在彻底入夜后才回来,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服饰统一,是一种会反光的银色。
蔓蔓端着热水,被他们反光的衣裳吸引到,驻足看了会儿。
这些人好生安静,用饭时连句话都不说,也不知是不是哪个门派或者家族的,可能规矩就是这么严苛。
许是蔓蔓的存在太过显眼,其中一人搁下了碗筷,起身走向蔓蔓:“姑娘可是愿意信奉我墨仙人?”
蔓蔓:“……?”什么玩意儿?
那人很是热情,拉着蔓蔓就要往他们那堆里扎,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话,和用饭时判若两人:“信奉墨仙人,从此百病皆消,墨仙人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神仙……”
蔓蔓自己就是修士,对信奉神仙不感兴趣,用了点力气就挣脱那人的手:“我还有事情要忙,就不打扰你们了。”
端着热水,蔓蔓快步回房间去。
什么墨仙人,她都不曾听闻过,也不知是谁杜撰出来的。
更何况求神拜仙也只是一种寄托,这世间若真的有神仙,又怎么会看着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作乱?
蔓蔓摇摇头,把那劳什子墨仙人给摇出脑子。
本以为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蔓蔓并未当回事,陪着月扶疏早早地就入睡,而在夜半月上中天之时,诡异的吟唱打破了清溪镇的寂静。
叶重云和孟轻舟谁都没有躺下睡觉,都在修炼,听见吟唱声之后瞬时睁开眼。
“去看看?”孟轻舟率先开口。
叶重云点头:“好。”
两人穿好外衫,直接上了屋顶,从上边走。
循着吟唱声,叶重云和孟轻舟来到了清溪镇的打谷场,令人震惊的是,打谷场聚集了好几百人,黄发垂髫皆在此列,最前方是十二名灰衣人,分别跪了两排,前方摆了长桌,长桌上有鸡鸭、果子等贡品,供的是什么且瞧不见,用同款灰色布料裹得严实。
“他们这是在供神?”孟轻舟眉头拧起,“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神仙。”
“百姓皆苦,所以常常从虚无缥缈的神仙那里寻求安慰,因此就有了各路神仙,也有了形形色色的,所谓侍奉神仙的人。”叶重云指尖动了动,已经有了出手的打算。
还没等叶重云动手,下方已然又转变了,只见跪在第二排的六个灰衣人在吟唱声中站起来,各端着一个碗,又来了柳枝,沿着他们身后跪的清溪镇百姓往后走,拿柳枝沾了水往百姓们的头顶上扫。
“这是墨仙人赐福的灵水,受此灵水,可保佑你们无病无灾。”
听了这话,百姓们将头磕得更低,直抵地面,以示自己的虔诚。
叶重云:“……”
孟轻舟:“……”
好敷衍的话术。
奈何这几百人,无一例外都信了这所谓的墨仙人。
那人还在激情昂扬地宣扬墨仙人:“要对墨仙人保持一片诚心,但凡心有不诚者,就会被墨仙人抛弃,以后就要受尽天下苦果。”
清溪镇的百姓们纷纷应声:“是。”
六名灰衣人洒完了水,回到他们的位置,重新跪下。
“墨仙人福泽,我等永远铭记。”领头的灰衣人高声道。
接着便是三次叩首。
“先别打断,我们观望观望。”孟轻舟叫住叶重云。
这破镇子可没有翠幕楼能探听消息,这狗屁墨仙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兴起的,那些个信徒是只在清溪镇活动,还是已经影响到了不少地方。
叶重云颔首:“也好。”
不过,诓骗百姓,实在可恶。
叶重云弹指,一道灵力悄然越过下方跪着的几百人,落在了墨仙人的神像上。
在叶重云和孟轻舟转身离去后,神像一片“咔嚓”声,当着几百人的面,碎裂成块。
灰衣人顿时慌乱起来。
叶重云倒是想看看,这群墨仙人的信徒,要怎么编。
第 29 章
决定暂且留在清溪镇调查墨仙人之事, 叶重云便在第二天一大早和月扶疏说明了情况,并且叮嘱月扶疏,在没有他和孟轻舟在场的时候,不要跟那些信徒单独接触, 那些信徒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一股子诡异劲儿。
月扶疏昨天累得不行, 睡得深沉, 不曾听到什么聚众拜神的动静,听叶重云说过后, 第一反应就是想占一卦,被叶重云拦住。
“若是这背后涉及的是什么大秘密,于你不利。”叶重云道。
那所谓的墨仙人,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不知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盘,万一跟未央宫一样, 藏的是天大的隐秘,也不能靠着月扶疏去一点点占。
月扶疏也知叶重云的意思,点头应下:“我和蔓蔓不会出房门。”
叶重云:“辛苦月小姐。”
跟月扶疏说好之后, 叶重云才去了客栈楼下, 那十二个灰衣人正坐了三桌用早饭。
客栈不大,一共才三张桌子, 灰衣人给占了个全, 叶重云垂眼扫过,确认了昨晚领头那个灰衣人所在,走了过去。
“可否能拼个桌?”叶重云问道。
灰衣人齐齐抬头,目光聚在了叶重云那儿, 其间充斥着叶重云看不懂的意味。
为首的灰衣人阁下筷子,轻轻地按在桌面上, “啪”,其余的灰衣人又重新埋头用饭,不再看叶重云。
“阁下请坐。”灰衣人抬手,作出“请”的手势。
叶重云撩开衣袍,愣是坐在了灰衣人的身边:“多谢。”
灰衣人笑笑,拿起筷子接着吃,并不欲与叶重云多说什么。
叶重云偏就要跟他说话:“我看你们穿着打扮一致,可是哪个仙门外出历练的弟子?”
他这话问得也不算突兀,灰衣人的装扮确实能给人此般印象。
“不是,我们是墨仙人的信徒。”灰衣人又朝叶重云笑笑,只是笑得很空洞,加之提起墨仙人时的骄傲语气,可谓诡异。
“墨仙人?”叶重云淡淡一笑,“没有听说过这是哪位的名号,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
叶重云故意的一番话,惹了众怒,灰衣人连饭也不用了,齐刷刷把筷子一扔,站了起来,十一个人对叶重云呈包围之势,唯独叶重云身旁那个,还端坐着。
“你们这是做什么?”为首那人挥手,让其余人退下,“墨仙人宽怀大量,不会计较。”
桌上的饭菜已然用得差不多,他掸掸衣裳,从容起身:“我们还要去为墨仙人办事,告辞。”
叶重云轻轻拱了拱手,丝毫没有歉意。
在这些墨仙人的信徒离去时,他的一缕神识跟了上去。
也让他瞧瞧,他们要替那墨仙人办什么事。
客栈的老板好一会儿才从忙完回来,手里还提着几条新鲜的大草鱼。
“哎,客人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去给您准备早饭!”
“不必,你给与我同行的两位姑娘送饭即可。”叶重云道。
客栈老板再三跟叶重云道了歉,说他招待不周,提出中午给他们杀鸡吃。
叶重云跟客栈老板绕了会儿,便将话头绕到了那群灰衣人身上。
为了从老板那里得到消息,叶重云还跟去了厨房。
“清溪镇地处偏僻,老板生意怕也不好做,那些住满了客栈的人,能给老板带来多少收益?”
老板听了叶重云这话,极为不赞同地摇头:“那十二位大人是墨仙人的仙侍,他们愿意入住我的小店,是我的荣幸,至于挣不挣钱的,不打紧。”
“哦?”叶重云眸子微动,“墨仙人的仙侍?”
老板杀完了鱼,打了水洗手:“可不是,仙侍呢,我们这些凡人能得见一面,不容易。”
叶重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还请赐教,这墨仙人是何方神圣?”
要说这个,老板那就来力气了:“白帝山,你听说过吧?”
叶重云心里一颤,怎么还和他们白帝山扯上了关系?
老板也不在乎叶重云的反应,直道:“传言白帝山的创始者是名号为白帝的一个仙人,而墨仙人,和白帝,是一个层次的人物!”
叶重云:“……”竟是被碰瓷了。
“要是如此,那墨仙人,的确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叶重云违心道。
老板还当叶重云是真心称赞墨仙人,也不顾两人并不熟悉了拉着叶重云絮絮叨叨个不停:“墨仙人我们虽不得见,却也实实在在见过仙侍大人的能耐,相当了不得!”
叶重云刚想问什么能耐,老板便自己说道起来:“仙侍大人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墨仙人必定更强大,我等只是受了几分墨仙人的恩惠,就已经福泽深厚。”
老板把温好的饭菜放到托盘里:“我先去给那两位姑娘送饭,等我送完了饭,再同你好好讲。”
说罢,老板端着托盘匆匆去了,生怕他回来得慢了,叶重云会跑掉似的。
叶重云凝望着老板匆忙的身形,暗自叹了口气,墨仙人在清溪镇百姓心中的地位,怕是都能赛过他们自家的祖宗。
不是什么好事啊。
叶重云回到客栈的大堂,随意挑了个位置落座,等着老板给月扶疏和蔓蔓送完饭来寻他。
老板提及墨仙人时热情非常,都不需他自己再费心思去探听。
倒是神识那边,跟着灰衣人走到了一处房屋前,那房屋在清溪镇里都算得上气派,仔细看去,门口屋檐下有牌匾,写的是“祠堂”。
灰衣人去祠堂做什么?让墨仙人和清溪镇百姓的先祖们比试不成?
叶重云不动声色,只继续跟着。
老板送完了饭下楼,连托盘都不放回厨房,便来找叶重云。
“方才我说到了哪儿?”
叶重云提醒:“说是墨仙人的仙侍,能生死人肉白骨。”
“哦哦,对。”老板去拿了一碟瓜子花生,摆在叶重云面前,“我跟你说,我们清溪镇有个老婆子,之前在河边洗衣裳时不慎失足掉了进去,等镇上的年轻人把她从河里给捞出来,人都没气了。”
叶重云心神一动:“是那些仙侍,把老婆子给救活了?”
老板猛地一拍桌面:“正是!我们多少人亲眼看着仙侍大人把人救活的!你说神奇不神奇?”
叶重云掩眸,不答老板。
要把死人救活,他都没有此等本领,更何况那十二个灰衣人,一个金丹,十一个元婴。
要么是人没有死,要么是身负修为,将神魂与肉.体分离开,肉.体虽死而神魂不灭。
亦或是……再睁眼时,人已经不再是人。
“老板,你说的那位老婆子,如今还在镇子上?”叶重云打算去亲眼,是不是真把死人给变成了活人。
“在啊!老婆子昨天还摆了摊子卖槐花饼,我还买了两块,她家有两棵参天槐树,每年开槐花都会做些吃食卖,客人想尝尝的话我去买。”老板对叶重云是越发热情。
叶重云谢绝了老板的好意:“我看清溪镇风景不错,正想出去转转,要是能碰见,我顺手买来就是,老板你忙。”
老板遗憾:“那好吧。”
叶重云瞧着,老板似乎很想带他见识见识仙侍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再将他也给拉入信徒的行列。
灰衣人确实有能力,这才多少时日,就拿下了一个镇子。
不可小觑。
而在祠堂那边,灰衣人跟几个清溪镇的族老低声说了许久的话,等那几个族老佝偻着脊背从祠堂离去,为首的灰衣人,下了命令。
“干活儿。”
十一个灰衣人领命,推开了祠堂的门,里面摆着的上百个牌位在烛火摇曳的影子里沉寂。
灰衣人撸起袖子,将牌位一个个地拿出祠堂,毫不客气地丢在地上,为首那个灰衣人,就在院子里负手看着。
他们要将清溪镇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改成供奉墨仙人的地方,而这些牌位,无疑是要清扫出去。
世人视祖先为神灵,年节供奉祭拜从来不马虎,而清溪镇的祖先牌位,此刻弃如敝履。
能做出这般事情的,会是什么好人?
清溪镇的百姓竟也能答应?看来在他们心里,墨仙人的地位远胜过自家祖宗。
还是他估计得错了。
叶重云没有放任他们胡作非为,神识一动,祠堂内就掀起了一阵狂风,将灰衣人吹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等到风散去,牌位尽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叫风给吹灭的烛火也重新燃起,一如他们推开门所见那般。
“墨匀大人!这祠堂怎么回事?”一名黑衣人从地上狼狈爬起来,“还闹鬼了?”
墨匀,也就是灰衣人里唯一一个金丹,他脸色也相当难看,拍着身上的灰尘。
“一个凡人的祠堂,能有什么鬼?”墨匀大步走进去,“只怕是有人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
说的不就是你们?
叶重云走在清溪镇的小路上,寻着院子里有槐树的人家。
对付装神弄鬼的法子,不就是装神弄鬼?
叶重云的神识再动,如虚如幻,分不出男女的空灵声音在祠堂内响起:“何方妖孽,在此作乱?”
以墨匀为首的灰衣人,都被叶重云给吓了一激灵。
墨匀没了在客栈时和叶重云交谈的冷静淡然,猛地转身走到院子里:“谁在说话?给我滚出来!”
寒意顺着祠堂大门一寸一寸往里蔓延,叶重云再次开口。
“在吾等面前作乱,还不知吾是谁?”
“大、大人!”
墨匀喝道:“怕什么?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家伙,还能敌得过墨仙人?”
有了墨仙人作底气,腰杆又挺了起来,看得叶重云发笑。
微风拂过,叶重云伸手接住了一朵白色小花。
到了。
第 30 章
叶重云抬手扬去槐花, 轻叩门扉。
“谁呀?”
叶重云:“听说老人家会卖槐花饼,我想买些。”
很快一个老妪就来开了门,热情地请叶重云进院子里去:“今天的槐花饼还在锅里蒸着呢,你要是不嫌弃我家里简陋, 坐下等一等?”
叶重云欣然应下, 也不拘竹椅坐着嘎吱作响, 他来此,只是想看看, 这个由死到活之人,究竟是死是活。
老妪招待了叶重云暂坐,她还在淘洗槐花,只是明显手指略显得僵硬, 而且手上分明生有冻疮,泡在尚且寒冷的井水里, 却丝毫不觉。
都不需多瞧,叶重云就可以肯定,这老妪并非活人。
但身体未腐, 气息尚在, 也非死人。
介于这两者之间,半生半死, 才是老妪的真实模样。
叶重云仰头, 洁白如絮的槐花,在他的头顶上空随风轻轻飘荡。
“老人家,我听说你先前掉进过河里,是得了墨仙人手下仙侍相救?”叶重云问。
叶重云这句话, 令老妪浑浊的双眼露出兴奋与崇拜,她道:“是啊, 仙侍大人恩惠,把我给救活了,我怎么感谢仙侍大人也不为过,这些槐花饼,也是要给仙侍大人的。”
老妪和客栈老板的表情一样痴迷,简直可以说是沉醉其中。
“所以老人家也信奉墨仙人?”救命之恩,也说得过去。
岂料老妪的答案比叶重云猜想得要离奇,她说的是:“这世间谁不会真心信奉墨仙人?”
叶重云一时语塞,看起来老妪的情形比客栈老板要严重得多,客栈老板好歹还知白帝山,老妪眼里,就只有墨仙人。
况且,老妪是真心认为,她是被墨仙人的信徒给救活了,她并不知晓她其实早已不算是个活人。
老妪将淘洗干净的槐花放入篮子里,沥了水,提着进了灶房。
锅上蒸的槐花饼熟了,热水在底下咕噜咕噜地冒泡,老妪把满满的一屉槐花饼端下,也没有拿帕子隔绝温度,根本就不知烫不烫。
“你想要多少个槐花饼?”老妪拿出油纸,“这是要供奉给墨仙人和各位仙侍大人的,多了我不能卖给你。”
叶重云:“四个就够了,谢谢老人家。”
老妪点点头,能接受这个数量,便用油纸包了四块槐花饼,递给叶重云时还不忘宣扬墨仙人:“年轻人,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墨仙人更好的神仙了。”
叶重云接过槐花饼,把钱给了老妪,没应声。
一来,他虽称呼老妪为老人家,实则自己的年纪比老妪大得多,老妪唤他一声“年轻人”,他没那个脸承认,二来,他不信仙不奉神,遑论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野神。
揣着四块槐花饼,叶重云脚步一转,转眼间就到了清溪镇的祠堂,他没有进去,而是上了祠堂外的一棵老树,坐在树干上看着灰衣人被他捉弄得手忙脚乱。
他装作清溪镇的先祖显灵,确实有将灰衣人给吓一跳,不过墨匀还算镇定,并没有被这一出真的吓倒,都是修行之人,谁都清楚人死魂消,步入轮回才是正途,若灵魂留于世间,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儿。
清溪镇世代普通人定居,也不可能有祖先灵魂未散,因而只能是有人故意这般做。
墨匀料定是有人捣乱后,便吩咐他手下的人在祠堂前前后后地找,试图找出装神弄鬼吓唬他们的人。
只是叶重云修为远胜过墨匀等人百倍,他们就是将祠堂给掘地三尺,也没有机会找出叶重云。
祠堂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就剩下把祠堂给拆了掘土,一众灰衣人围在墨匀身边,拿不定主意。
“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
墨匀盯着整齐排列的牌位,冷笑:“管他是谁,但凡阻挠我们的人,杀了便是。”
叶重云惊叹于墨匀的口气之大。
“去,把那些木头给扔出来,我倒是要看看,一堆烂木头能显什么灵。”墨匀道。
于是灰衣人又冲进了祠堂,去抱牌位。
叶重云小口咬着槐花饼,在第一个灰衣人把牌位抱出祠堂后,又掀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人东倒西歪,等结束后,牌位又回到了祠堂里,一一摆放好。
“见了鬼了!”墨匀啐了一口,亲自走进祠堂,拎起一块牌位就往地上摔。
“砰!”
被摔到地上的不是无辜的牌位,而是墨匀。
灰衣人七手八脚地把墨匀给搀扶起来。
“大人,这祠堂古怪得很。”一名灰衣人凑到墨匀跟前,“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墨匀揉着被猝不及防摔得发疼的腰:“说。”
“既然这里是清溪镇的祠堂,要真是清溪镇的祖先显灵,也不会对清溪镇的人如何,我们不如就将镇上的人叫来祠堂,让他们把自己的祖先牌位给领回家去。”那人小声道,“要是对清溪镇的人也如同对我们一样,那就可以确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我们去请上面的人来对付就是。”
墨匀沉吟片刻:“就按你说的办。”
叶重云吃完一块槐花饼,带着另外三块还热气腾腾的槐花饼,悄然离去。
回到客栈,叶重云先去了月扶疏和蔓蔓的房间,给了她们两人一人一块槐花饼。
槐花饼的滋味甚美,只是这般美味的东西,却被一片真心供予了欺世盗名之辈,未免可惜。
“叶少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还带了槐花饼?”蔓蔓好奇问道。
叶重云:“在清溪镇走了走,槐花饼是偶然得之。”
蔓蔓没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也不清楚叶重云想办什么事情,只专心吃饼。
月扶疏的心思没在饼上:“少侠查得可还顺利?”
叶重云想了想,道:“算是有点眉目。”
月扶疏:“若是少侠需要,我们可以在清溪镇多停留些时日。”
叶重云闻言,心里也有两分了然,左右去未央宫是送死,她也不必上赶着去,她的家人也都搬走,即便是日后未央宫问罪,也牵连不到她家里人。
“小姐先休养几天也好,我给小姐调了方子,正好在镇上也方便熬煮。”叶重云没说过他偷偷给月扶疏喂过灵药,只是开了更为普通的方子来代替。
月扶疏眼底流露出欣喜,只是出于礼数才按捺着:“多谢叶少侠。”
叶重云从月扶疏那出来,孟轻舟也回到了客栈,两人给了彼此一个眼神,就钻进了房间里。
“你查得怎样?”孟轻舟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咕隆隆喝了,“我们对一对消息。”
叶重云把最后那块槐花饼给了孟轻舟:“来,尝尝。”
孟轻舟没有第一时间接过,而是瞅着冒香甜味道的槐花饼:“什么东西?”
叶重云:“槐花饼,挺好吃的。”
孟轻舟迟疑着拿过去,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确实还行。
“那些灰衣人自称是墨仙人的信徒,墨仙人据传,是和白帝山的开山祖师白帝同一层次的人物。”叶重云缓缓说道。
孟轻舟被狠狠一噎:“什么玩意儿?”
叶重云言简意赅:“碰瓷。”
孟轻舟叹为观止:“我见过碰瓷的,还没有见过,能碰瓷碰得如此不要脸的。”
他即便和白帝山之间有着前世的纠葛龃龉,他也得承认白帝山的影响力之强,对那位传说中的白帝亦是有所耳闻。
什么人,连那位都敢碰瓷?
也就是糊弄糊弄清溪镇的百姓,但凡是舞到仙门跟前,早给打死了。
“灰衣人以一个名叫墨匀的为首,他们在清溪镇宣扬墨仙人,是从救了一个意外掉入河中已经死亡的老妪开始的,能够生死人,在众人眼里,也就成为了神仙。”叶重云又道。
孟轻舟:“他们真的把死人给救活了?”一个金丹外加十一个元婴,哪里有此等本事?
“所以我去看过,那人非死非活,只是外表瞧着与常人无异。”叶重云抬了抬下巴,“这槐花饼便是在她家里买的。”
孟轻舟猛地咳嗽起来,咳得直冒眼泪花,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水。
叶重云被惊了一下,连忙给孟轻舟顺了气。
“我说,你胆子还真大,谁做的东西你都敢买来吃?”孟轻舟颇有些哀怨地望着叶重云,“也不怕毒死你。”
叶重云悻悻,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我也不曾想过,你会被吓住。”
“我那是被吓的吗?”孟轻舟无比嘴硬,拍着桌子狡辩,“我那是被槐花饼给噎了一下而已。”
“是是是,都怪我不好。”叶重云诚恳道歉,又多给孟轻舟顺了顺气。
孟轻舟瞥他:“你好敷衍,还有,你怎么说也是个端方君子,还有这种恶趣味?”
叶重云愣了愣:“原来这算是恶趣味?”
孟轻舟眨了眨眼,很好,原来还是个天然黑。
罢了,先谈正事要紧。
“我今天出去转悠了一圈,也得到了些消息,你猜猜,昨晚上墨仙人的神仙碎掉之后,他们是怎么编的?”孟轻舟问。
叶重云想到在祠堂发生的一切……
“他们找了个理由,让墨仙人住进清溪镇的祠堂。”
孟轻舟打了个响指:“不错。”
“你说他们那嘴怎么一开口就能胡诌得有理有据?”孟轻舟扒拉了一下凳子,坐得靠叶重云更近,“神仙裂了,他们居然说是因为墨仙人为了保佑他的信徒们,承受不住,需要更好地供奉才行。”
这么一来,倒是串上了,难怪墨匀带着人去祠堂。
孟轻舟挨叶重云挨得极近,他吸了吸鼻子,仿若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
叶重云手掌抵在孟轻舟的额头,将他推开:“你在闻什么?”
孟轻舟:“你好香呀。”
叶重云:“???”
逆徒!怎可对自己师尊说出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