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翌日早上。
丽娆恍惚间听到了鸡鸣声, 但仅存的意识在告诉她,这里是寺院,不会有鸡, 等到她从沉湎的疲惫中挣扎醒来, 只听到撞钟后的回声, 很长, 很空灵, 像水一样融化在薄雾里。
她撑起身, 睁着肿痛的眼睛看向窗外, 天色灰蒙蒙的好像还停留在昨天傍晚, 薄被滑落到腰间,把仅剩的温暖也散尽了。
昨夜里薛掌门说的那些话在脑海中翻涌了一夜,现在变得支离破碎了。她冷哼一声, 掀开被子下了床,在桌上倒了杯隔夜茶水,一饮而尽,脑中暂时得已清明起来。
门外轻敲了两声,丽娆踩着虚浮的步子去开了门, 正看到陈亦深的哈欠断在喉咙里。
他扭动着手臂, 舒展着筋骨走了进来, 问道:“去斋堂用饭么?我快饿死了。”
丽娆支吾了一声,背过身子,掩藏着自己难看的脸色:“你先去吧,我洗漱完就来。”
陈亦深点头道:“也好。”
静聆了良久,约摸着他已离开, 丽娆悄悄转过头去,正与桌前的他眼神相对。
陈亦深一口冷茶喷了出来, 惊诧不已道:“表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眼睛也这么肿,难道昨晚被人打了?”
丽娆轻啐一声,捂住眼睛,遮掩着解释道:“我择床,一晚没睡。”稍时,她放下手来,语气不善道:“你还是快去吃饭,吃完饭就去练功,明天就要比武了,还有闲心在这里聊天么?”
陈亦深撇了撇嘴,浑身无力似的蹒跚着走到门口,半是羡慕半是抱怨道:“我要是你就好了,不用为明日的名次担心,也不用害怕被父亲责骂,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知道多开心。”
丽娆闻言勃然大怒,还未来得及骂出声来,那人已经穿过窗棂走远了。她只能把怒气压在腹中,整个人耸然喘息不止,及到后来便只剩下心酸难过涌现上来。
是啊,她若是有父母在就好了,哪容得了这些人欺负她。
“江姑娘应该知道,揽月峰的教规吧?练就望舒心经必得绝情弃爱才是,我知道峰崖之上闭关练功实在枯燥至极,一味的压制血性反而适得其反,你们若只是互相缓解寂寞我无意反对,但若是害得至柔功力尽毁成为人人可欺,派众所弃的废人,你忍心吗?”薛掌门的话倏然荡在耳边,让她难以承受般扭曲了脸色。
昨夜里,尽被他咄咄教导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现在想来倒该回击两句才是。她向来是个情大于欲的人,只在乎两个人的感情互有回应便满足了,与其担心她有碍于薛珞的修行,不若去多担心薛珞是否练就了坚韧不移的定力。
峰上那么多貌若天仙的姑娘她都没有动心,又怎么会单单栽在她的身上。
“烦死了。”丽娆跺着脚,挥臂把桌上的杯子都扫到地上去,顿时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她犹还觉得不解气,拽着裙子提起绣鞋往那床前的屏风狠踹。
几个扫地的小沙弥听到动静,蹑手蹑脚地跑到窗下偷看,光光的头上,皆顶着笤帚的枝丫,像长了乱七八糟的头发。
“阿娆。”薛珞推门进来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景象:“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丽娆冷笑道,她坐下来顺脚踢翻一张圆凳:“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生气。”
“你……”薛珞脸色泛起些许惶然,本就忐忑的心更加沉到谷底,她半跪下来,仰头望着丽娆道:“是因为我么?”
丽娆正想没好气的报复她两句,看着她苍白得发青的脸,突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是疯了才会在武林大会近在咫尺的时候与她置气,若是明日她因着心情不佳错失了第一的宝座,那不就坐实了薛掌门口中红颜祸水误人子弟的结论。
“至柔。”丽娆双臂交叠抱住她的颈项,嗔道:“你昨天晚上不在,我一夜都没睡好,今天又很早就被他们吵醒,真想赶紧回家啊。”她把头埋进她的颈弯里,闷声道。
薛珞松了一口气,抬手抚着她的脊背:“那你今天别练功了,好好睡一觉,我让他们给你送饭就是。”
丽娆点点头,把红肿的眼睛凑到薛珞眼前,任她打量。
半晌,丽娆睁开眼,问道:“你来看我之前去见了薛掌门么?”
“没有。”薛珞低垂了眸子,瞳孔里黑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丽娆推了她一把,迫得她站起身来,斥责道:“去跟薛掌门问安,然后去练功,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薛珞被她这猝然转换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须臾才失笑道:“你呀,真是奇怪。”
丽娆拉着她的衣袖走到门前,笑道:“这才不奇怪,对长辈本来就该尊重懂礼,我的性子太羞怯,只能靠你去帮我完成这些礼数了,而且明天是什么大日子你不知道?赶紧去练功。”不等她说话,她便以指封了她的唇,轻送了个眼风过去:“你听,陈亦深的练剑声都响起来了,你可不能比他更惰怠。”
等到终于把她送出门去,丽娆这才回过身来,靠在门扇上深叹了一口气,整个身躯空落落的,直往下坠,坠到无尽的深渊里去。
但是即便是生气,痛苦,她也没想过要离开她。她要等她,等她夺得武林大会的第一,练就苍山派的化雨剑法,然后与她一起游历四方,这本就是由始至终不变的理想啊。
至晚时,不知是不是着了凉,身体竟然不适起来。先时还只是软绵绵的无力,而后便是萦绕不断的头疼,再到后来整个人便头重脚轻到无法起身的地步。
薄薄的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寒意从四方八方袭来,不管她怎么躲避,那缕冷风总能找到她脆弱的地方停驻下来,然后便开始沿着身躯恶化泛滥。
她用手背抵着自己发热的额头,辗转叹息着。这个时候她便在心中后悔,为什么不收拾行李过来,她的那些药丸,总有一剂能减轻她的痛楚。
晚钟已过,薛珞应该是不会再来了。熬下去,等到天亮就好了,若是错过武林大会的盛况倒不觉遗憾,她的胆子太小,比武的过程对她来说,太过提心吊胆,倒不如直接得到结果来得干脆。
忍到半夜,终于还是受不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在廊檐下呕吐起来,头痛从针扎变成了锤击,痛得她腹中痉挛。本就空空的肠胃,实在吐不出什么,便把苦胆汁一起呕了出来。然后一身狼藉的她,只能拖着病体到水房去用冷水清理身上的脏污。
“真是倒霉啊。”她头晕眼花地摊坐在地上苦笑道。
尔后,也不知怎么挨蹭回到了房间,她只觉得自己轻轻地飘了起来,像风一样,魂魄在白马寺上方游梭了无数个来回,却始终找不到可依附的地方。
“至柔,已近巳时,不要在拖下去了,赶紧去北月山庄,江姑娘有我找人照顾,你不用担心。”
丽娆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冷得让她瑟缩不止。
“你照顾她?你便是这么照顾的么?我若今早不来,她死了都没人知道。”
“至柔,你不要着急,我留下来,我来照顾江姑娘,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是溶鸢师叔的声音,丽娆真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可是全然没有一丝力气,她不停地屈动手指,企图恢复神志。
“若我薛家的剑谱落到别人手里,不单我对不起列祖列宗,便是你又怎么对得起你爹娘。他们费尽心力把你送回揽月峰,让溶华大师教导栽培,定是希望你能继承揽月峰与苍山派的武功,将来有能力为他们报仇血恨。”
“报仇?”薛珞的声音带着异样愤恨,丽娆知道她平日里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现在肯定是接近失控的边缘了:“我若要报仇,第一个便应该杀你,若不是你不愿接纳母亲,他们又怎么会流浪在外。”
“至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溶鸢急切的安抚着,徒劳的劝慰道:“一切等以后再说,你若错过这次比武,便是江姑娘醒来也不会原谅你。”
“她不会在乎我去不去,能不能赢。”薛珞冷冽的声音里,带着不安的痛惜:“再等四年又如何,她出了事,我反倒会后悔一辈子。”
丽娆真是哭笑不得,她简直想马上跳起来,攫住薛珞的肩膀大叫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被长辈不喜,都是你害得我回去会被揽月峰责难,你总喜欢把我想成一个任性自私到恶毒的姑娘,我怎么会阻挡你成名的机会,怎么会因为你不照顾我而怨恨你?”
她在梦中踢打,翻滚,拿着剑四处乱舞,努力想要把自己从混沌中解脱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得丽娆都快放弃的时候,她终于猝然睁开了眼,整个人像溺水濒死般吐出堵在喉头间的那口闷气,空气才得已重新进入身体。
“至柔。”她伸出手指胡乱摸索了几下,才抓住身边人递过来的手腕,吞咽了几次终于发出嘶哑得模糊的声音:“你快去,快去。”
薛珞勾了勾唇,笑出一抹苦涩,眉间眼梢却是满不在乎的释意与坚定:“我不去,我守着你。”
“真是没用。”丽娆忍不住竭力咒骂道:“你如果为了我不去参加这次比武,那你真是想逼死我了,我也没脸回河清派了,不如直接跳淮江算了。”
第82章
也许是丽娆的这番劝言终于起了作用, 薛珞的语气松动了下来,但神情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你现在病得很重。”
丽娆刚张开口,便咳嗽不止, 喉咙顿时疼得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只能皱紧眉头表示无话可说的无奈。
溶鸢见事态有回旋, 连忙趁热打铁道:“至柔你快去, 我会照顾江姑娘, 等你回来, 她必定已经好转了, 我向你保证。”秋水般的眼眸里透出坚定来, 那是薛珞从小看惯了,并且能让她安心的承诺。
薛珞冷硬的眼眸温柔下来,看向她的眼神染上愧疚:“师叔, 多谢你。”
“何必谢我。”溶鸢偏过头去,面纱无风自动:“只要你安心,我便开心了。”
室内的空气有些室闷,像是困守在深井里,所有人沉默下来, 彼此的呼吸都带着回音。
薛掌门哪容得了她陷入儿女情长的沼泽之中, 这是重振苍山派的唯一希望, 这是薛家深陷绝境的唯一出路,不能被任何人所阻碍,所以他上前激了最后一将:“至柔,你若要我跪下求你,我现在就跪。”说着一撩长袍, 膝下松动,整个人扑身而落。
床上的丽娆惊得半撑起头来, 慌忙叫道:“至柔,不要。”
薛珞抬起剑鞘往他胸前一挡,以内力把他往后送出,冷声道:“不用这般逼我,我要做什么无人左右得了,我便是去也不是为了你。”说着挽剑负身,往前行了一步,但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温声嘱咐道:“等我。”
床上的人和身边站着的白纱姑娘不约而同说了一声好。
薛珞不再多言,急步出了方丈,御起轻功点过两处房檐,跃过宝塔很快不见了身影。
薛掌门这才追出,唤来随从整装往正门行去,苍山派的徒众们早已去了北月山庄,此时估计比试得差不多了,至于叛门内讧的大徒弟周兴,应当守擂已久,那本是他的得意门生,又习了他亲自教授的化雨剑法前十招,一般的小门派根本不足为惧。
屋子里空了下来,静静的,全然没有了一丝声音。
薛珞既已走,丽娆便松懈下来,重新感觉头痛与疲惫袭卷过来,把她包围起来。
纵然知道身旁还有一个人,丽娆也只能任由自己睡了过去。
也许醒来的时候便能得到好消息。
冰冷的触感从额头上传来,丽娆猝然惊醒,一切都是天眩地转的,她觑着眼,看着面前这个白色的影子,良久才似乎找回了些许神志,探手出去拉住那人衣袖:“至柔,我好冷,你快上来抱着我。”
那影子僵住了般,一动不动。
“你们平日里也这么睡在一起么?她抱着你?”凄冷的声音响起,把外面淡淡的阳光化成了一地霜,春日的祥和被冬日的凛冽所代替,冷意源源不断的冲撞,像是永远也没有风和日丽的一天。
丽娆觉得薛珞的语气很奇怪,但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只能含糊的重复道:“我冷。”
过了很久,被子上似乎多压了一层重物,把透进的天光也笼罩起来,她在黑暗中蜷缩着,热气开始聚拢,但是很缓慢。
北月山庄。
此时比武场上人声鼎沸,喧闹不止。
初时的混乱因为诸方小门派们的落败而告一段落,比武逐渐进入了真正的高手对决阶段。
红鼓青纱,漫天尘烟的擂台上,青凤山庄白向正与苍山派的大弟子周兴相互执剑见礼。白向待铜锣一响,毫不犹豫地挽剑直指,首招便是凤鸣剑法的杀招,引剑斜刺胸口,待敌人防御时,出其不意攻其颈项。白向就是用这一招把几个小门派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周兴不紧不慢,反手亦使出化雨剑法的攻敌之招,润物无声,让软剑像蛇一样缠向白向的腰部然后顺着脊背点到脑部,不需要使用任何内力,只需要这么轻轻一点,饶是武功绝世的人,也会骇得撤剑后退。
首招便被破了,白向蕴藏在脑中的那点傲气和自信,瞬间就散了。第二招才开始用凤鸣剑法的对敌招,打得软绵绵颇有顾忌,看到周兴软剑袭来,只能收势而避。不过七八招,脚步便开始发旋,周兴还未出得三招,便把他打下了场。
擂台四周围观的门派一声暴喝,纷纷叫嚷起来,有喝彩的,有嘘声笑骂的,幸灾乐祸的。都是些偏门小派、武林旁枝,没有什么礼数可言,对他们来说,输赢就是判断厉害与否的关键,你输了,就得遭受唾骂,赢了也不过是暂时的擂主而已,高手之外还有高手。
接下来上场的是碧水阁杜如海,他一扬鞭子,任它缠绕在台中的那株大榕树干上,然后盘旋飞身而起,他虽然年已不惑,但精神矍铄,风采尤盛,这招龙蛇飞动是从书法上变化而来的,仿的就是笔走纸端,如龙飞蛇游般蜿蜒起伏的刚健气势。
陈雁回坐在观擂台上,对站在旁边沉浸在对擂战势中的儿子道:“你堂叔为了掌门之位这是要拼了,若是赢了,就得你们去跟他打了,他可不会手下留情。”说着长叹一声,似乎颇为河清派的成败感到忧心。
居主位的纪盟主纪年本在专心烫着案上的黄酒,听到这话笑着应和道:“碧水阁的武功不容小觑,但是河清派的武功在江湖上自来负有盛名,我这次来便是要亲眼见识见识你们夺冠的风采。我和常青下了赌注,我赌陆谨言这次必定能夺冠,他却非要把钱押在周兴身上,我看他怎么输我。”他转过身拍了拍坐在左手席位上相貌清瘦,颇有道骨的男人,端起食案上的酒向他敬去,笑得爽朗恣意。
那叫常青的男人正是纪年的手下,人称百晓生的吕常青,他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拿着羽扇轻轻挥动,分析着场上的局势:“周兴身姿灵动,内力不凡,连碧水阁的矫龙狂舞都避得游刃有余,可见内力之深厚,剑法之高超。我看他左臂不动,必是存贮着力气呢,陆谨言虽厉害,寒霜剑法只有十二招,只要躲了那致命的碎琼乱玉,完全就不足为惧了。”
纪年连忙向右侧的陈雁回颔首作礼,语带歉疚道:“陈掌门别听他胡说,他常常输我,这些话作不得数。”
陈雁回尴尬地笑了笑,回得不冷不热:“无妨,谨言年轻,便是输了也没什么。”
说完这话,心里闷窒,倒是狠狠瞪了陈亦深一眼,这个儿子还真是不给他争气,别人口中心中,都是对陆谨言的褒扬,何曾把他松风涯一脉放在眼里。
比试在杜如海掉下擂台的撞击声中告一段落,台下尘烟四起,待到烟尘四散,围观者皆都倒吸一口凉气,杜如海已口吐鲜血不能动弹。陈雁回见状揉身而上使出苍劲真经的风散云流,以内力驱逐开围拢人众,并以疾风困守住下台探视的周兴,让他无法迈出脚步,只能生生停住,待到风停,他便因前进的惯性而踉跄扑地。
这一招放出,众人惊叹,皆议论纷纷,待得知是四景山中河清派的掌门后,耸然惊惧。河清派,那可是拥有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长寿之方的门派。
周兴翻身一跃而起,连忙贯通经脉,打探自己是否受伤。
陈雁回扶起杜如海,脸色晦暗道:“比武台上虽不能做到点到即止,但也不能抱有杀心,如此狠辣为了第一不折手段,便是一举夺冠,也不能服众,在江湖上只能徒留笑柄罢了。”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叫好者无数,便是纪年也伸起了大拇指。
若是丽娆在场,必定是要冷笑着翻白眼的。
陈雁回表面上是帮杜如海打抱不平,实际是悄悄试了周兴的武功深浅,心里有了底,表情便不那么难看了。他扶着杜如海回到观擂台,把他交给了碧水阁徒众们照顾,然后走到陈亦深面前附耳悄声道:“他下盘功夫不行,你呆会儿着意攻他腿脚。”
陈亦深脸色微沉,蹙眉不语,只盯着那无人的擂台发呆,显然他对这话十分排斥,之前就是因着父亲的帮忙让自己差点命丧黄泉,现在竟然还想走捷径帮他赢得比赛。
那不是帮他,而是看轻他。
与此同时,苍山派的薛掌门姗姗来迟。经过淮水之变后,江湖之中都对他和周兴的关系津津乐道。周兴这次比武竟还打着苍山派的旗号,而薛掌门似乎对此无意争持,不知是否真如传闻一般要把这爱徒逐出门派,从此一刀两断。
纪年隔了老远便起身相迎,恭敬无比:“薛掌门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伤了心,所以……”他用眼光刮过台下混入人迹的周兴,无意放下对苍山派的调侃:“所以后悔了,决定不把这化雨剑谱交给外人。”
薛掌门冷哼一声,摆了摆手,他掀衣坐在桌案旁,自顾自倒了两杯温吞的黄酒入腹,这才道:“我既已承诺就绝不会改变,管他是什么人,只要得了第一,这化雨剑谱就是他的了。”
纪年一拍双手,赞道:“不愧是薛掌门,这心胸就是宽大。”
话音一落,有人便嗤笑出声,所有人把目光看向那人,却是百晓生,只见他轻摇羽扇,摇头而叹:“我若是薛掌门,可没那么大的气量。”
第83章
薛掌门轻转酒杯, 把它反叩在竹案上,残留的酒液渗透进竹篱里,带着温气的酒香, 不浓, 淡淡地, 但是饧人眼目。很快有小厮收走酒器换上一套干净而簇新的玉州瓷器, 素胚上勾勒的是极鲜艳的红梅, 妖异而俗气, 但一想到它的主人是极好风雅的纪年, 这俗气中又多了几分方外隐士的沉蕴。
“想是薛掌门心里已经认定你的徒弟拿不到剑谱, 所以才这般气定神闲。”吕常青点到即止,离州境内的帮派旧事,除了比芝麻还小的家长里短, 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不过那是人家派内禁秘,总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十八年前,薛掌门的独子薛炎引着揽月峰徒弟溶月叛出师门,在江湖上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两人为两派所不容, 只能四方游历, 最后双双惨死在外。
薛炎去世多年, 无传人的薛掌门突然又不愿让这绝世剑谱在本派发扬光大,害得派中内讧,苍山派精英死伤大半,这种自毁基业的做法,实在让外人所不解。
唯一的解释就是, 薛家的血脉还在,并且极有可能会出现在这次武林大会上。
想起上次薛掌门来信托他为河清派寻人, 恐怕这人就在河清派中。吕常青抬眼轻轻一睨,把这台下的人潮看个透亮。河清派每年四方比试会挑选出四景山中最厉害的精英高手来参加比赛,这台下备赛的仅有陈掌门的独子陈亦深和听雪楼的少主陆谨言,应当还有两个才对。
揽月峰和百花谷总还有人未出现。
看来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想到这里,吕常青心潮起伏,兴奋不已,口中的酒也不及咽下,还有几个时辰,总不能先把自己灌得人世不醒,那就太过可惜了。
一柱香的休憩时辰还未过,便有人提前上了台,此人身穿蓝色长衫,手执离州峰峦山河扇,行走之间风度翩翩,但下颌胡髭满鬓,脸上霜色浸染,眉间戾气纵生,很有几分杀气腾腾的感觉。
他收笼折扇,指着台下,声色俱厉道:“流云门王向生,特来向河清派陈亦深讨教武艺,擂台之上,生死各命,愿赌服输。”
流云门掌门亲自上台挑战后辈,这实在出乎众人意料。虽说武林大会并没有禁止掌门参加,但各派都默认这是年轻人的武场,有地位有身份的人都不愿在这上面争名夺利了,万一输给了后辈,丢脸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身后的整个门派,以及这个派系在地方的声望。
没有声望,何以立足?
其他人都只觉奇怪而已,唯有陈氏父子大惊失色。王向生这次明摆着是来报仇的,当着这么多人面只说切磋武艺,其实是要暗下杀手了。
陈雁回抓住陈亦深手臂,把他往后一带,护于身后,面上云淡风清,声音里却带有讨饶的意味:“王掌门别来无恙,亦深是小辈,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杜王两家姻亲故交下不要为难,你若只是想与河清派切磋武功,那我来便来与你过两招。”说着便要纵身上台。
然而陈亦深却先他一步跃上了台,他倒挽长剑对王向生做了个平辈的执剑礼,然后回身向着台下众人道:“刚才陈掌门说错了,并非是我得罪了流云门,而是流云门得罪了我河清派。王似琪本与我妹妹定亲,可数日之前我亲眼见着他去喝酒狎妓,于情于理也该给他点教训不是么?王掌门为此事与我派生仇,我无话可说。”
台下的人猝然听到两大门派把暗地里的风流丑事摆到明面上来,皆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才有人出声道:“自然是该教训的。”有人带头,附和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但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巴不得两家人赶紧打起来,好为这沉闷严肃的比武场增加点别样的色彩。
“喝花酒虽不对,但借此废了人武功,让人失去比武的机会是否过份了?陈公子难道不是故意让自己少一个劲敌么,江湖上谁不知道王公子的大名,谁又知道你陈亦深的名字?”流云门的徒众们混迹在各大帮派中,企图左右着事态的变化,把谴责的焦点引回河清派头上。
陈亦深剑指那人,轻蔑一笑道:“我若是为了少一个劲敌,何必跟王掌门打,既然愿意跟王掌门打,我便绝不后悔自己的所为,来吧。”
十字剑诀护身,胸腔里跳动的只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了。王向生的主动出击对陈亦深来说倒是好事,省得他以后反复落入两派相斗的旋涡之中,只此一役便是他此次大会的成名之役。
不管是输是赢,他个人的成败予河清派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至于性命能不能留,那就是天意了。
“亦深。”陈雁回向来沉稳持重的面具破碎,终于还是心慌意乱起来。他来至台下,见北月山庄的仆从鼓槌高举,在纪年的示意下便要敲下,正想趋身阻止,身侧有人拦住了他。
陈雁回转过头,便见陆谨言道:“陈掌门,两派的嫌隙不如此不能消解,何必插手。”
陈雁回咬牙道:“王向生不会心慈手软,亦深不是他的对手。”
陆谨言安抚道:“放心,只要陈师弟一输,我便把他救下台来,绝不会让他遭受毒手。”
这厢还在话中,那厢王陈二人已交上了手,王向生御扇而起,来势汹汹,腾挪挽劈间,全蕴足了内力,毫不手软。
陈亦深勉力持对着,但终不如对方的内功老辣浑厚,不得已使出了苍劲真经中的武功进行回击。
王向生冷哼道:“偷练只传掌门的心法要诀,把派规当儿戏对待,这就是你们河清派的一贯作风。”
陈亦深踉跄而退,气血紊乱下还是忍不住反唇相击:“我不过是提前学,要说真正的偷学,还是另有其人,如果按派规处置,废了他武功真是合情合理。”
“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王向生起手一招秋风执扇,引得沙石滚滚而起趁着对方提起内力抵御的时候,再送出一招潇潇落木,把这虬结横生的大榕树枝叶全都削刮而落,像剑雨一般冲地上的人飞射。
陈亦深力竭奄奄,迫不得已两手抱剑,气沉丹田,将要使出聚气决,倾尽内力与敌人同归于尽。
陈雁回吓得在台下叫道:“亦深,摔下来。”这便是要让他主动认输了。
陈亦深微敛眸色,脸上现了十二分的倔意,他才不想认输,认输便是承认他做错了,纵他武功比不过,也不能丢了脸。
陆谨言在手上捏了一把银针,将出未出左右为难,不知该对准是陈亦深的手腕,破了他的聚气决,还是打向那些致命的箭雨,给他留出一线喘息的空间。
哐啷一声,一根直插陈亦深天灵穴的木箭被石子撞歪,弹射到旁边的铜磬上,喑哑的回声不绝于耳,台下众人被这招所慑,开始左右搜寻破了这杀招的高手。
陈亦深趁此间隙,御起轻功往那攻势薄弱冲去,不由分说朝着王向生就是一掌,依旧是半吊子的玉山倾倒,威力不足,但又让人不得不防。
王向生收扇挡住腰腹要害,躲过这招,满场飞起的沙石断了内力的牵引,顿时消弥。刚一站定,他便怒声质问台下:“是谁?是谁故意跟我流云门作对?”
陈雁回在后怕之余也惊讶地望向陆谨言,用眼光询问着。陆谨言轻轻摇了摇头,亮出手里的那把未来得及发出的寒芒。
王向生向流云门的徒众问道:“可是河清派的人出手相助?”
流云门的徒众从比试开始就分毫没有放过河清派人的一举一动,众人见证下不能撒谎,只得如实禀告道:“陈掌门和陆谨言没有出手。”
王向生扫视众人,沉吟稍时,脑中想到了什么,冷笑道:“河清派的人未到齐,还有两个呢?”
热闹正看得起劲的纪年恍然道:“对啊,河清派向来都是四人下山,怎么这次只来了两人,另外两个人呢。”
吕常青呷着解酒茶汤,悠悠然道:“揽月峰和百花谷,两处来的都是姑娘,怕是怵了,不敢来了。”
纪年张大眼睛,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姑娘?”
吕常青笑道“:纪盟主这就是故意装傻了,揽月峰自来收的徒弟都是女子,你怎会不知?至于百花谷嘛。”他看了一眼旁边不动声色的薛掌门,羽扇敲着案几,斟酌道:“前次百花谷的徒弟被王掌门掳去给王公子治伤,河清派来信求救,我找人去查,发现那人竟是景和谷主的侄女。”
听到这里,陈雁回也后知后觉的找寻起来:“是啊,丽娆和薛姑娘呢,怎么连溶鸢大师也不见了。”
陆谨言似有所感,望向擂台旁边的青帐之后,那青帐迎风猎猎,卷曲翻扬,很难有人能藏在后面而不被人知晓。
但那暗器的手法,也只能是她了。
她出手救了陈亦深,大约是为了江师妹吧。
第84章
王向生甩开折扇做了一个攻势, 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虽然没能重伤陈亦深,但输赢未定, 他还有废掉他武功的机会。
陈雁回此时可做不到念及什么朋友之情, 两派之间已经撕破了脸, 左右都是让人看笑话, 不如强胜了他, 至少在武功造诣上不落下风。他使出轻功, 轻点脚尖站到台边, 双手抱拳, 皮笑肉不笑道:“王掌门跟小辈打得恐怕不会尽兴,还是让我来和你过两招吧。”说着接过陈亦深手中的长剑,挽了个朔风剑法的起始招式。
剑锋现出火星, 像水般滴落不见,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招式,其实蕴藏着巨大的风暴。
王向生自然不接他的招,他收拢折扇倒背在后,卸了内力, 冷笑着拒绝道:“既然输赢未定, 那就还轮不到你出手。”
陈亦深心思流转, 有一个想法窜了上来,不管此战的结果怎么样,他无论如何也得先手把婚事取消,两派之间的羁绊要断得干净利落才行,免得纠纠缠缠反倒害了令玥。他向王向生深深做了一揖, 补足了先时故意漏掉的后辈礼,郑重其事道:“王掌门要打要杀, 我奉陪到底,不管胜负如何,两派的婚事,从今日起,就此作废了罢。”说到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陈雁回,翼求得到他的肯定。
众目睽睽下陈雁回骑虎难下,他看向王向生,叹了口气脸上表情复杂:“既然王掌门执意闹成这样,那两家也没必要结亲了。”
王向生唰的一声摇开山河扇横至胸前,脸上怒气未消,倒是愈演愈烈起来:“你们父子俩说得轻松,把我儿子伤成废人,竟然落井下石想着退婚。可别忘了这婚事还是你们自己求来的,我流云门在四潼城不是无名无姓的小派,哪能容得你们作践,你若不想我当着诸位英雄好汉的面把你派中的丑事说出来,就别逼人太甚。”
陈雁回呼吸一窒,起势的剑尖也渐渐收了回来,锋芒暂避,事情闹到这里就不能再恶化下去了,否则只能是两败俱伤,他轻笑一声,软了口气:“王掌门觉得应该如何?难不成非要让我杀了自己的儿子给你赔罪?”
王向生才不理会他的苦肉计,语气生硬毫不妥协:“命可以不用赔,但药得赔,你儿子的伤怎么好的,我儿子也得毫发无损。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陈掌门。”
陈雁回万料不到他竟然还打着索要百花焕神丹的主意,照陈亦深的武功,能不能把王似琪打成废人,没有亲眼所见只能是个未知的谜团,可是有了百花焕神丹,王家父子真是稳赚不赔,不单百病全消,还能功力精进。
丽娆那个倔性子,愿不愿意制药还是其次,她交出的那几粒药本就是制衡四处的关键,若是给了流云门,松风涯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再者,若王向生故意把药效传开来,他河清派更是要遭受灭顶之灾。
为了争夺药方,谁不以河清派为敌?倒是真不该把话说得太绝,这亲实在不该退,不然还有缓和的余地。
像是查觉出了父亲退缩的意思,陈亦深急忙出言劝道:“爹,你可别被他威胁了,王似琪只是被打伤,我绝没有废了他武功。药更不能给,那本就是他自作自受,若我们妥协那就正中他下怀。”
王向生嗤笑道:“既这么说,那我们就把河清派四方比试的事好好掰扯掰扯,这故事台下丐帮的朋友可得听仔细了。”以丐帮散播谣言的能力,不出三日,离州十二城皆有所闻。
陈雁回急忙拦阻道:“王掌门,我说了这只是小辈们的私人恩怨,何必闹得门派不和。退亲的事暂且不提,等似琪伤好了,我们两家再坐下说。”
陈亦深气得呼吸急促,仅有的体面也无法维系了:“爹,流云门这样的人品,你能放心把令玥交给他们吗?”
“几位到底还打不打,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比试呢,恩怨还是留到台下来说吧,台上只管比武就好。”纪年适时的出了声,把那胶着的事态缓解下来。
吕常青端着酒杯来到薛掌门身后,拿着羽扇遮了半边脸,颇显神秘的姿态,明面上是跟薛掌门说话,实际上声音却和着深强的内力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薛掌门,你可瞧到了,每个门派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苍山派的事已经算不得笑话了。你听王掌门刚才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陈掌门交出治伤的药,此事就不追究了,但陈掌门显然不想给,你可知道王掌门想要陈掌门交出什么药来?”
薛掌门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什么药?”
吕常青见台上台下的人声音都低了下去,耳朵全竖了起来,明摆着是在听他的窃窃私语,不由得好笑:“我听说河清派有一味松鹤延年丹,那可是延年益寿的好药,恐怕就是为了它了。”
这味药江湖上皆知,也是河清派建派立基的根本,虽然珍贵,但并未听说对疗伤治病有效,所以薛掌门并未全信,只淡淡点头应和道:“长命百岁本就是人人所求,这倒也正常。”
纪年听得兴起,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之中,声音刻意压得很小,对每个人来说,都像在耳畔吹风,带着酥哑的,让人沉浸的魔力:“四景山的百姓都是长寿之人,其实喝百岁溪的水,功效也不比松鹤延年丹差,修道之人本就养生聚气,又有武功健体,活上一百岁不算什么奇事,王掌门何必这么麻烦,带家人搬到四景山去住个几年,恐怕比吃药来得舒服。”
吕常青拿酒润了润唇,笑得促狭:“但是我还听说一个传闻,只是传闻,作不得真。”
“什么传闻?”薛掌门和纪盟主同时问道。
吕常青抬头看了看台上陈雁回焦灼急燥的面色,神情更加神秘莫测起来:“传闻说,百花谷的景和谷主手上,有一张解障疗疾的药方,叫做百花焕神丹,此药只需一粒,便可伤好疾愈百病全消,甚而对武功也有很好的增益效果。不过可惜的是,药方虽有,药材却稀罕无比,至今也无人制得出来。”说完他连连摇头,一脸唏嘘之色,并把手中已经微凉的酒水一饮而尽,这才施施然回坐到酒案后。
观擂台中,几人的谈论消止,擂台上下,说话之声却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对百花谷的药方向往不已,并对讨药之事也跃跃欲试。
有人却半信半疑,有药方自然说明这药制出来过,不然如何能得知药效?既然能制出来,那百花谷的人为何武功皆不过平平,全被其他三景占据了风头。
更有人嘲笑王向生,说他借此机会想要诈出药丸,给他儿子增加功力。
擂台顿时变成了戏台,台上人的一言一行也成了戏文里的对白,他们的仇怨似乎变成了闹剧,不过是严肃的比武盛会下,聊以放松消遣的小小插曲。两个日暮西山的门派,为了在江湖上留得一席之位,而努力想在众人面前留下深刻的记忆,可笑而悲哀。
王向生极气之下,反倒失了跟河清派言语对峙的心情,吕常青阻挡了他想得药的路子,那就只能先把这场比试赢了断了陈亦深争冠的机会再说。至于药,只要捉到江丽娆,不怕得不到药方:“既然如此,那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我与陈亦深的比试还未完,陈掌门也别忙,等他输了,自然就该你上了。”
说完也不顾罄未敲鼓未鸣,翻转山河扇向陈亦深直攻过去。
陈亦深反应迅速,屈手执起剑诀轻碰陈雁回的手臂,让剑脱手,顺势下滚躲过杀招,并把剑柄拿到手中,御起朔风剑法,一招一式比拼起来。
陈雁回站在一旁,注视着场中的局势,每每陈亦深不堪对方强大内力而被逼退时,他神张的神情才微有松懈,能就此输下场,也是一个好事。
数招过后,陈亦深连退几步,站在擂台边缘,腹中内力被击得乱散。王雁回乘胜追击,携风带叶,再次使出潇潇落木,陈亦深暗提聚气决,想要奋力一搏,不想却脚腕刺痛,翻身落下台来。
场边的铜罄即时被敲响,陈亦深已输,台上的赢家也不可再动手。
陆谨言连忙挤上前去扶住陈亦深,低声安慰道:“行了,别逞强,赶紧回去休息吧。”
陈亦深一把推开他,看着脚踝上微颤的银针,愤然道:“是你吧?你故意伤了我,让我输了比试。”
陆谨言哭笑不得:“我不伤你,你能赢么?我是救了你,你若想死,重新上台去便是。”
台上的陈雁回适时道:“亦深已输,该我与王掌门对招了罢?”
王向生的愤怒随着陈亦深狼狈落下台而得已平静了几分,虽然赢陈亦深是势在必得的事情,但内力的损失也不小,两次使出潇潇落木,实在消神耗力,若是此时再与陈雁回拼斗,肯定是有输无赢。
“陈掌门何必趁人之危,我不过是为我儿子讨个公道,无意与后辈们争什么武林第一,你若想打那就慢慢打罢。”王向生说完话径直下了台,自去找地方调息去了。
陈雁回无可奈何,只得向台下众人发出挑战:“可有哪派高手,愿意上来与我过两招?”
“陈掌门武功高强,我们哪里是对手,我看也不用比了,这第一直接给河清派算了,省得废时废力。”台下众人自认连陈亦深都比不过,哪里敢与掌门比试,所以皆都不冷不热的嘲讽道。
陈雁回憋得脸上通红,只得退步道:“我自然也无意与你们争斗,但我若不打一场,损耗些体力,王掌门恐怕又会找借口不与我比试,我河清派岂能随意认输。”
“陈掌门不用担心,一会儿我陪你过两招,好久未出手了,正想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切磋一下。”纪年笑着为陈雁回解了围:“既然两位掌门都无意争得第一,那还是让年轻人们继续比试吧,天色可不早了。”
午后的骄阳,暖烘烘的洒在地面上,榕树的树盖被削掉后,整个台子便像被铺了层金色地毯,春日的风扯着青纱红绸交错飞扬,远处的景色清晰而明朗,人站在上面似被赋予了睥睨天下的神力,成了万众仰望的所在。
休息了半晌,精力充沛的周兴,在两个掌门接连下台后,重新登上了擂台。
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用指腹擦过剑刃,看着闪着寒光的长剑道:“可有谁愿意上来与我一战?”
一连问了两遍,台下的人却出其的安静。
陆谨言环顾四周见几个未出手的门派都无意争先,攥紧手中的银针,便要翻身上台。
然而一道白色的身影,截断了他的动作。她从青纱上轻滑而下,脚尖踏上台中一根倒竖的长长木箭,手腕上的长帛烟雾般,朦朦胧胧流泄到身下,带着丝质的银光,有风却不动。
周兴微一楞,很快回过神来,抱拳执礼道:“姑娘是哪一派的人?”
台下的吕常青看着薛掌门猝然舒展开紧簇的眉眼,露出掩藏不了的喜色,摇了摇头,轻啧道:“薛掌门还真是藏不住心事,这还没打呢,你就高兴成这样,看来……”他顿了顿,对身旁的纪盟主痛惜感叹道:“这次咱俩可都赌输了。”
第85章
“河清派, 薛珞。”
台上女子冷冷报出自己的门派,她左手浅捏剑诀,右手横挽长剑, 面如清月, 性如寒兰, 眼眸黑森森的, 毫无情绪, 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周兴本想执剑对礼, 见她没有动作, 只得尴尬地放下手来, 唯唯笑道:“那就请姑娘先出手吧。”
罄声一响,周兴只觉得眼前倏然闪过一道残影,紧接着传来剑刃破空的裂帛之声, 待他反应过来慌忙起剑使出护身剑招应对时,那影子已转到身后去了,只留长帛斜曳过眼际。他不敢轻敌,也并不回身攻击,只御起轻功快速向前脱离出战圈, 想要确定她的位置后, 再行出招。
然而他快, 那人轻功更快,剑气飒然,始终不离他身侧。
周兴在台上疲于应对,台下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特别是纪盟主,先时还颇有兴致的询问陈雁回此女是揽月峰还是百花谷的姑娘, 待看到那出神入化的轻功,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引舒大师所创的望舒心法, 最是讲究内力的轻盈、灵动,还有手挽长帛的武功招式,比之拂尘更加轻便柔软,且皆有拂去尘缘超凡脱俗之意。
台下的众人亦是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变得轻浅,怕一不小心惊扰了这场打斗,直到周兴被逼无奈,躲到榕树后企图隐蔽起身影,纪年失笑之余才回神向陈雁回问道:“这人就是溶华大师的爱徒吧?”
陈雁回点了点头,脸上淡淡的:“是了。”陈亦深失去了武林大会争夺第一的资格后,他对接下来的比试已经无心观看,做为河清派的掌门,本该对所有徒众的成就与有荣焉,但河清派已经不是建派之初,那种四方合一的局面,早就分化开各自为营。
薛珞所得的赞赏荣誉,只会让揽月峰出尽风头。
纪年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暗地里怎么想不表,明面上还是笑着恭维道:“陈掌门教导有方,河清派还真是人才辈出。”
陈雁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的,这夸奖接受得勉强至极:“薛姑娘天姿聪颖,又得溶华大师真传,武功是四景山中的佼佼者,未来更是揽月峰掌座的不二人选,有她这样的人才也是我河清派的幸事。”
“掌座?”薛掌门横插一句,打断了陈雁回的话:“你是说溶华要传她掌座之位?”
陈雁回对当年揽月峰与苍山派的事有所耳闻,因揽月峰上下缄口不谈,所以对后来的事知之不多,但见薛掌门这般在意的模样,又想到两人皆出自一姓,心下蓦然了然了几分,语气疏落间也带了丝幸灾乐祸:“是啊,溶华大师是把她当传人培养的,揽月峰的姑娘断情绝爱,恐怕往后也不会轻易入世了。”
薛掌门脸色僵硬,冷笑道:“这倒是大材小用了。”
另一边的台下,陆谨言正心无旁骛的沉浸在这场比试中,看到薛珞并未穷追猛打,而是停下来任由周兴躲藏恢复体力,为此很是不解,不由得喃喃道:“薛师妹在拖延时间么。”
陈亦深没了名次的重压,身心虽疲,但断了与流云门的恩怨,反觉胸臆间开阔了许多,虽回得不冷不热,但显然对台上的输赢也是十分关注:“多给几次机会,以便让他输得心服口服,他毕竟也打过几场了。”
陆谨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唇间溢出些调侃的笑意:“咱们四方比试的时候,可没有休憩的时间。”
陈亦深撇了撇嘴,冷哼一声:“不用因这事怀恨在心,反正今日你们都要踩在我头上去了,我已经是河清派武功垫底的那个人了。”
陆谨言无意在这时与他作口舌之争,只含笑不语断了话头。
薛珞打得意兴阑珊,她浅迈过步子,站到恰好能看到周兴的地方,把陨铁剑负到身后,手指轻轻沿着长帛的边沿滑下,像是捋过拂尘的丝绦,漫不经心的。
并非是她自大到轻敌,而是周兴不值得也不应该让她打得大费周折。苍山派的叛徒应得的下场,就是成为众人看轻嘲弄的对象,被一个河清派的徒众轻而易举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才能让他的信心和勇气大打折扣,这是他后悔的开端,也是他往后无法在江湖上立足的开始。
像是发现了她正神游在外,周兴抓住这个机会,反身撩剑,斜踢树干以借力,向着台中并未看他的女子直刺而去,待到近前快速翻转手腕,点剑往下,朝她胸前致命一击。
薛珞侧身让过,左手反手成爪捏住他手腕的脉门,右手倒提剑柄朝他肩胛一击,瞬间他便被锁了招式,直接单膝跪地毫无还手之力。
周兴惊愕之余,不免也产生了疑惑,为什么这个女子的武功处处能制衡他,他虽不能自认天下第一,可那么多名门高手都败在他手下,怎么能输得这么彻底,除非是她对化雨剑法了如指掌,否则不可能反应这么快,这么娴熟。
“姑娘姓薛?”周兴挣了挣手臂,咬牙忍痛道:“不知跟薛掌门是什么关系?”
“你认输了?”薛珞不回答,反问道。
周兴冷嗤道:“如果姑娘是苍山派后人,我认不认输有什么用,薛掌门怕是已经将化雨剑法尽数教给你了,我们不过是你成名路上的砖石罢了,何必上台对招,简直多此一举。”
“化雨剑法?”薛珞收了招式,放开对他的禁锢,退到他身后,鄙夷而冰冷的目光笼罩在他头上,像无数针刺下来,让人头颈又麻又痛:“你不会真以为你学了区区几招化雨剑法就能比得上我全套的月华剑法?你若真觉得仅靠几招就能天下无敌,何必还去抢夺剑谱?”
长帛拖曳过地,银丝映着太阳,像是湖上闪烁的金泊,周兴只觉得骨骼间传来阵阵的剧痛,那是断裂的征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自己认输,二是被我扔下台去。前者你只用断一条手臂,后者……”她停下声音,用渗人的沉默作了答案。
周兴恨恨的转过头来,眼底现出不甘,这本就是他得到化雨剑法的唯一机会,如何能轻易认输。他在苍山派习了二十年剑法,做为苍山派的大徒弟,本该顺理成章的接过师父的衣钵,如今年岁已高,师父却想另选传人,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若是薛炎还在他无话可说,薛炎没了,他还不被信任那就成了笑话,这是逼他反呢。
“要我认输可以。”周兴踉跄着直起背脊来,看向观擂台中的薛掌门:“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你是不是薛家的后人?”
吕常青一脸揶揄的对纪年道:“要不然,我们来赌这薛姑娘到底是不是薛炎的女儿。”
纪年摆手道:“明摆着的事情,还怎么赌。”
吕常青想了想,拿羽扇划过桌上的酒渍,写了个月字:“那就赌个好玩的,你觉得薛姑娘最后是会接掌揽月峰,还是会成了苍山派的掌门呢?”
纪年脸现兴意,明显对这打赌感兴趣至极:“那她必定是要回揽月峰的。”
吕常青笑道:“我就赌她会接掌苍山派。”
“赌注呢?”纪年道。
吕常青道:“那就用北月山庄作注吧,我赢了,这山庄就归我。”
纪年故作愠怒道:“那我岂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似乎已经把薛珞的身份定了性。薛掌门望着台下已现出胜负的两人,手心里却捏了一把汗。周兴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个徒弟的心性他是最了解的,表面上老持稳重,实际内心多疑狡诈,如果被他拿到破绽,他是绝不会给人留下反应的机会的。
“笑话。”薛珞话音刚落,前方周兴一只手携剑拄地,,另一只手暗提内力凝聚于指间,极快速的朝后一指,想要靠指风点住她的穴道,这是化雨剑法中的一招制敌之术,叫做山火不烬。
薛掌门向前迈了一步,惊叫道:“遭了。”上次在淮江上,他就是在周兴下跪认错的时候,被他用这一招反制,最后不敌落水。
“薛师妹小心。”陆谨言亦后知后觉的提醒道。
话音刚落,周兴惨叫一声,紧接着便见长帛招展,他被拉住手腕像放风筝一般,飞拽过断裂的树桩尖,停驻了几秒,然后用力掷到台下。
薛珞走到台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唇边勾勒出笑意,笑如春风拂面:“这招叫月悬碧空,我自创的,好玩么?”
台下一片哗然。
薛珞背手,长帛拖曳在后,依是银丝千缕,柔软无依的样子。
帛为守,正是要在看似无防备的时候,守得天衣无缝,否则那就真成了个摆设了,早在身后的时候,那攻势就已经放在周兴手边了,只等他起招便可顺势而上。
“至柔。”薛掌门欣慰至极,这样好的轻功,这样快的身法,便是薛炎还在世,亦是无法做到的。有这么一个后人,他的苍山派,哪里还能成为泯落江湖无人问津的所在,很快又会成为武林中鼎鼎有名的门派。
往后溶华的责难还不是他该操心的,毕竟血缘无法斩断,谁也不能阻止他让薛珞认祖归宗。现在棘手的是白马寺中的那位姑娘,有她在,薛珞如何安宁得下来?
第86章
周兴被重伤扔下台后, 未及再有人上场,薛珞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北月山庄。
对于初涉江湖的人来说,河清派也许有所耳闻, 陆谨言更是少侠中的翘楚, 但引舒大师还只存在于传闻之中, 今日亲眼所见揽月峰徒众的风采, 如何不为之倾慕惊叹。
甚而接下来薛珞与陆谨言的打斗, 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虽觉惊心动魄, 但都并未觉得结果会出人意料。
到了最后, 薛珞连问三声,而再也没有人敢上台时,纪年便开始让人把书写了薛珞名字的旗幡挂上北月山庄的塔阁之梢, 那是津门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与白马寺中的琉璃塔遥遥相望。
但还未来得及宣布,便有丐帮的九袋戚长老持棍纵身上台,他身着褴褛,满面脏污, 额上斜勒着一个黑色布条把满头脏发横断在脑后, 只留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来回打量着台上的白衣女子。
“薛姑娘, 很是脸熟啊。”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敌意。
薛珞偏头轻笑一声,像是等到了终于要等的人而觉得身心舒坦不已:“我还以为丐帮早在第一轮就已经输完了,没想到还留了一个。”
戚长老冷哼一声,沉身举棍,詈骂道:“你从到津门城第一天起, 就伤了我帮中不少兄弟,现在是我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说着棍身往地用力划过, 挑起地上几簇断木沙石,往薛珞身前劈头送出。
薛珞旋转长帛,用内力聚起旋风,收了它们的攻势,然后以掌力释出内力反弹击回。随后手中长剑铮鸣一声,剑花飞舞,快速罩住戚长老的全身命门,使他只能横棍护身,再没有机会发出其他招式来。
陆谨言扯出手巾,极为别扭地包扎着落台时擦伤的手臂,虽然输了,倒有闲心问道:“薛师妹和丐帮有什么过节?”
陈亦深斜睨了他一眼,一把扯过手巾,用力缠绕上去:“她和表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到处跑,我哪里会知道。”
陆谨言倒抽一口凉气,护住手臂,嘶声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初时丐帮是到处找人来着,说两个姑娘废了丐帮徒众的武功,我还嘱咐江师妹小心。本以为这事已经了结,没想到还未完。”
陈亦深双手环置胸前,住后靠在一方长柱上,仰天长叹道:“你瞧吧,有些人,生来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我在四方比试受人嘲笑,到了武林大会依然还是笑话,不管怎么做,结局都无法改变,这就是天命啊。”
这自嘲的话不知怎么,倒飘到了陈雁回耳中,他本就在台上坐立不安,想要趁结果出来先行离开又碍着和王向生的比武承诺而被绊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薛珞大杀四方而无可奈何,这时听到陈亦深的话,像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中,把他满腔的气血都给扎破泄了个透底。
“这就是天命。”他不禁重复了一遍。
白马寺后厢方丈内,丽娆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来,脑中所有的记忆都混沌不堪,一时绞杂难清,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身在何处。
日渐西沉,但从窗户的疏漏间还能看到窗外暖黄的阳光,只是背阴的屋里冷得像冰窖,比之极寒的天气而不遑多让。
烧得干涸的嘴唇,轻轻翕动,便觉得有撕裂的痛楚。但是胃腹的空洞,眉骨间缭绕的肿胀感,让她无法静躺,只能强迫自己坐起身来。
榻上堆叠着厚厚的被褥,灰色的,带着霉味,没有任何尘间烟火的温暖感。
“至柔。”她刚叫出名字,就被这沙哑低沉的声音吓到了,像是残破的铙钹摩擦出的声响,放在夜晚是要骇哭小儿的。
她怔怔地坐了良久,摇晃着头,想把肩上昏沉的重压感全都驱逐开,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她才穿上鞋,碾着深浅不一的步子,来到门边想要开门。
刚一打开,强劲的阴冷之风即至,宛如割面的刀刃,把她吹得踉跄倒地。其实蜷缩在地上反而不那么痛楚,只觉得迷茫疑惑,感觉身体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神魂被抽离出来,只能站在一旁徒劳的观望。
“江姑娘。”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溶鸢出现了,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到桌上,然后扶起丽娆把她带回床边:“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是不是渴了?”
丽娆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只能缓缓摇了摇头。
溶鸢笑道:“你不用担心,至柔这么久没回来,必是已经留到了最后。”
丽娆抬眼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端过来的药,鼻间酸涩,眸中泫然。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心里所想的,眼中想见的,确实只有最爱的那个人。她眼中突然落泪,不是难受,不是柔弱,只是无法抑制的委屈,是因爱人不在的埋怨嗔怪。
溶鸢端药的手指一颤,很快平静下来,甚而还耐心安慰道:“难过什么?”她把药碗换到左手,抬指抹掉丽娆的眼泪:“至柔看了会心疼的。”
丽娆无意去深思她话中是否有其他的情绪,只是偏过头用力擦了擦脸,掩藏起悲伤,慢慢说道:“我只是病得难受。”
溶鸢把药送到她面前:“所以你要赶紧喝药,再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她就回来了。”
丽娆捧过药碗,一口气咽下,以免去回味那种深入骨髓的苦涩。她躺下来,只觉得心跳动得很快,拉长呼吸都无法平复,翻过身开始竭力忍受腹中涌起的不适。
晚课的撞钟响起,和尚们唱经声源源不断的传到耳朵里。
已经不知道隔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或许经年而过,腹中翻腾的恶心感终于消逝了,她再次睁开眼,看到墙壁上透出的烛火光影。
很晚了么?
怎么薛珞还没有回来,她不想求助溶鸢,只能在脑海中翻江倒海的幻想着一切未知的场面。
“江姑娘,起来喝些水罢。”溶鸢的声音响起,墙上慢慢现出她巨大的身影。
丽娆翻过身,嘶声道:“天黑了么?”
溶鸢点头回答道:“天黑了。”
丽娆顺着她递过来的手劲,坐起身来,斜倚在枕上:“他们还没回来么?”似乎连苍山派都没有动静。
“也许是被什么耽搁了。”溶鸢声音里也有着不解,她知道的并不比丽娆多,心中的焦急也不比她少。
两个人在昏暗阴冷的房间里对坐着,在看不清面目的阴影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时。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传来,很快绵延进各个方丈中。
丽娆望着窗外,脸上现了喜意:“他们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溶鸢喃喃道,到这个时候,她在期待中反倒生出了一种失望感,那种独属于两个人乍然相见的快乐,也许永远不复存在了。
“江师妹,听说你病了?”半掩的房门陆续涌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陈雁回,最先出声问候的却是陆谨言。
丽娆慌忙低头打量了一下衣襟,确认自己并未衣衫不整,然后掀被起床迎道:“姨父。”
陈雁回脸色不太好,在昏暗的灯光里尤显得颓废,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阿娆病好些了么?”
“好些了。”丽娆道。
“要不要另找大夫来看看?”陆谨言问道。
陈亦深连忙打断他,冷嗤道:“表姐自己就是大夫,自己配的药难道不比别人好,还需要看什么大夫。”
“医者不自医,你没听说过?”陆谨言毫不客气的回击道。
听他们话语间轻松不已,似乎都得到了不坏的结果。
丽娆眼睛在所有人脸上状似不经意的绕了一圈,然后问道:“至……薛珞呢?”
“薛师妹被纪盟主和薛掌门留了下来,恐怕没那么快回来。”陆谨言笑道。
丽娆失望地敛下眸,不再多言。
“阿娆既无大碍,就早些休息吧。”陈雁回也无意多留,他来不单是为着关心丽娆的身体,还有关于百花焕神丹的制作,如今人多口杂,倒不是着意问询的时候,免得徒惹麻烦。
见他们都要离开,一直隐在黑暗中的溶鸢连忙上前拦住走在最后的陆谨言,问道:“谨言,薛珞的名次,可在你之下?”
陆谨言抱剑行了个礼,笑道:“师叔何必打趣我,薛师妹自然是得了第一。”
溶鸢顿时松了一口气,眉眼微弯,溢出快活的情绪。她本就只比薛珞大了几岁,正是最美丽的花信之年,虽然遮了半张脸,但掩不住绝代风华的气质。
丽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要是没有自己横插一杠又大病了一场,她本该在比武台下见证这从小亲手教导长大的姑娘是如何夺得第一,如何成为离州最厉害的剑客,她们可以相视而笑,共同享受这场胜利的狂欢,也可以相约游历各处,兴尽而归。
可现在呢,一切都变得那么别扭,尴尬。
她躺下去,又回到那个冰凉的,毫无生气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便是什么时候再次睡去,也并不知晓了。
“阿娆。”
灼热的气息喷拂在颈后,声音近在咫尺。
丽娆整个人蜷缩起来,手肘略显无力地往后一击,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薛珞笑道:“哪里很晚,城门都还未关呢。”她抬起手覆上她的额头:“你好些了吧?”
丽娆屈指挡开她的手,坐起身来,拥住被子往犄角处躲了躲。屋子里除了一盏灯,和偶尔灯芯爆开的毕剥声,早已没有了别人的存在。
薛珞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敛了几分:“师叔回客栈了。”
丽娆失笑,想要说什么,却无话可说。说自己不在乎么,那未免也太假了。
她看向薛珞,她身上还有风尘未息的疲惫感,长帛逶迤在地,冰冷的长剑就搁在枕边,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回来的急切。
她赢了,这是应该庆贺的事,这是她此来的目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泼冷水。
丽娆推开身边的束缚,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搂抱住她:“太好了,至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薛珞揽过她的腰,下颌埋进她的颈弯里,闷声道:“你开心就好。”
第87章
二月的天, 自从立春后,就一日比一日亮得早些,晨鼓刚敲, 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山麓后若隐若现, 金光一泄, 黑沉沉的城池就变得明亮崭新起来。
梅花似乎在一夜间就全部凋敝了, 只剩下地上厚厚的花泥昭示着它曾存在。
街市上的人大多已经脱卸下厚袄, 年轻气盛的少侠们只着轻薄的禙子行走在阳光下, 脸上红彤彤热辣辣的, 一脸意气风发, 但是若到了阴凉的室内,冬衣也未见得能御寒。
津门城郊外,藿香蓟和鬼针草发了狂般疯长, 紫色的花丛里夹杂着白色的小花,春日里最娇嫩的色彩,从小径上走过,身上腿上无一不沾染着黑色的种子。
还未到踏春的最好时节,但各地还未来得及散去的少侠们, 皆相偕而出, 把几个名胜古迹全都占了个遍, 热闹的人群经夜不歇,出城的人马也络绎不绝。
“我想回去了。”丽娆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棉衣,仰头呼吸着暖阳投射下的空气,一种浑浊的青草气息。
薛珞这几日很少有安定的时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事情需要安排处理, 总是来回奔走,偶尔停歇下来, 两个人想安静的呆上一会儿,薛掌门便接连着人邀了她去方丈内谈话。
不知都谈了什么,看样子总是不欢而散的。
因为丽娆觉得,薛掌门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越来越仇视。这种眼神她在二婶脸上也见过,那时江玉峰极迷恋一个住在百花谷附近的农女,两人纠缠了很久,最后江玉峰与宋青莲的侄女订婚,这才了结。
薛珞是很优秀,又被长辈们寄予厚望,但她练的内功心法注定了两人不可能有更深的相处,不过是在感情上互相取暖罢了,何以对她这般排斥?
薛珞倾身掸开落在她肩上的松针,笑道:“这么着急走,难道是想家了么?”
丽娆苦笑了下,心中不知怎么倒酸涩不已:“我不想家,我该想哪里呢?那里始终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安身之处,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吧。”
薛珞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敏感多心,连忙安抚道:“那我们明天就走,我只在觉得你病了这么久,身子太过虚弱,不该这么快就奔劳。”
丽娆伸手沾了一下松针上摇摇欲坠的水珠,看着它贴在指腹上像珍珠般熠熠生光,淡笑道:“我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也不想你总是客栈寺庙两头跑,还有薛掌门,他似乎很在意你,很不想看到我们呆在一处,我不愿被他像贼一样防着,我烦了。”说着她低下头去,把那水珠揉散在掌心里。
薛珞的沉默让她纠心,她不是故意说这些气话,只不过是任性在作怪罢了,想要出口伤害彼此,以期望从她回话中找到对自己的在乎。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苍山派的徒众出现在两人身前,躬身相敬道:“薛姑娘,掌门有要事相商。”
丽娆抬头瞥了薛珞一眼,不禁咬着唇憋住笑意,道:“快去罢,别一会儿亲自来请了。”等到那两人都已离去,她才蹲下身来,捂着空洞的胸口把窒闷的气息吐出。
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不如到外面去走走。
白马寺里什么都好,就是天色不好,那怆寒的冬天好像被圈禁在了这里,让缠绕的病气迟迟无法褪去。
护城河岸,绕堤的柳树开始绽出嫩芽,蜷曲的枝条在春风中舒展着。她一路行来,看到梯坎下洗衣淘米的妇人,或是门前围坐谈天的老者,总要驻足一会儿,没什么可看的,但是那种人间烟火气让人留连。
她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了,就是平淡而快乐的生活,老天不该连这小小的要求都吝啬满足,她愿意呆在泽地的花房里,等待她的偶尔驻足,她可以不去打扰她成为揽月峰的掌座,成为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她可以不在乎她有自己的生活,有需要守护的人,只要能留一些时间给她,在心里留一个位置给她,就好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觉间竟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她心里一惊,抬首四顾而望,竟觉得这里分外熟悉,路旁的小酒馆酒幡挑在檐廊上,有两三人正在围桌喝酒,依稀是她见过的景象。
数个衣衫褴褛的人并排坐在酒馆对面屋檐下,双眼皆死死盯着她,盯得她脊背发麻。
她急步而出,绕过回生堂的招牌,想要重新回来那条蜿蜒的河流边。
“江丽娆。”王向生的声音倏然炸雷般响起。
丽娆惊叫一声,也不管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拔足便跑。然而大病初愈,她哪里快得过别人的脚程。
颈弯上有劲风袭来,她扑地滚过,自护似的捏起剑诀挡在命门上,急问道:“王掌门,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总跟我这个弱女子过不去?”
“我不过是想请你去舍下做客而已,何必这么紧张?”王向生收拢山河扇敲了过来,直击她臂上的穴道。丽娆避无可避,只得向后一倒,横躺在地上,容他扇柄擦到腰侧,然后抓住他的手撒泼似的呼救道:“来人呐,救命啊,流云门王掌门非礼河清派女弟子了,大家快报官啊。”
远处几个酒客听到声音,蹭的站起身来,开始往这边聚拢。回生堂的人也一拥而出,很快把这个本来稍显清冷的丁字型街道变成了热闹熙攘的所在。
王向生急抽手,怒骂道:“亏你说得出口,如此丢人现眼,也不怕污了河清派的脸面。”
丽娆红着脸喘着粗气道:“我怕什么,你都不顾你的老脸了,我还顾什么啊,你看丐帮的人来了,他们必定要把你做的事昭告天下了。”趁着王向生气极犹疑惑的工夫,丽娆甩开他往前爬去,挤过人群的缝隙后站起身便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
“抓住她。”王向生急怒的声音跟至耳际,几个流云门的徒众闻风而动,很快撇开人群向她追来。
丽娆慌不择路,她摈弃大路显眼的地方,只往小巷中跑,想要尽快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但津门城的小巷都长得一个样,清清静静,左右双层的木制楼屋还有偶尔伸过墙头的三角梅,路径纵横而杂乱,让人摸不清头脑。
她跨出一个拐角,想沿河跑到悦来客栈去,可刚冒了头,便听到远远的人声喊道:“她在那里。”
她只得又拖着酸软的脚步,从新回到那冗长的,阴冷的小巷中,在民居中穿插迂回,一路奔向未知凶险的地方。
只隔了一段低矮的围墙,青瓦白墙的楼屋全变成了残楼破瓦,屋脊狭小的所在。她看到一个小院,院墙上似乎还有自己站立过的痕迹,这里是她和薛珞来捉鬼的地方,她还记得沿着这道围墙往下,穿过巷道走到底端有一个土地庙。
那里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只要躲到天黑,等到流云门的人以为她已经逃出了城,不再执着于寻找她,那个时候她就安全了。
彼时,白马寺的方丈内,薛珞正用极为冷冽的态度,打破薛掌门想要让她回到苍山派的幻想。
“我知道你从小在揽月峰长大,溶华姐妹对你很好,贸然让你跟我去悦州城生活,那会让你很为难。”薛掌门观察着薛珞的脸色,一句话斟酌再三,很怕激怒于她:“但是化雨剑法总该当着所有长老的面亲自传到你手上才行,不然他们如何能信服,未免重起纷争,这一趟你无论如何也得去。”
薛珞冷笑道:“真可笑,你的化雨剑法本就是要赠给武林大会得了第一的人,怎么我得了第一反倒变麻烦了,既这样,那我就不要了,你另找个传人吧。”
薛掌门叹道:“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爹娘的坟茔,不想去祭拜他们吗?”
薛珞猝然回眸,脸上霜雪渐生,寒意从齿缝间溢出,让人通体发寒:“我娘没死在悦州,我为什么要去祭拜,灵位揽月峰就有,何必千里迢迢去对着一块没用的木头磕头。”
薛掌门嗫嚅道:“可是,你爹。”
“行了。”薛珞打断他,闭眸压抑怒火,紧蹙的眉峰间隐现疲惫:“我已经决定了,明日便要回四景山。”
薛掌门闻言急道:“明日便走,何以这么快,你既赢了比武,不是该去各方游历一番么,离州那么大,总有需要你的地方。”
薛珞道:“师叔为我而来,我要把她送回去,至于游历,以后再出来也不迟,现在不用急。”
“不急?”薛掌门忍不住冷哼道:“是那个江姑娘想回去吧,她就这么能左右你的想法么?”
薛珞睁开眼,看着他的眼神里毫无情绪,甚至还流露出几分肃杀之气,让人不禁心悸:“你既知道她能左右我的想法,就该明白怎么做了,她若是愿意去悦州,我去一趟又何妨,你若把她当敌人,那我只能对苍山派敬而远之了。”
“你。”她说得这么露骨直白,反倒让薛掌门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第88章
猛烈的风被土地像截断后, 便在狭小的通道里迂回乱窜,咿咿呀呀的声音,比那日晚上听到的更为渗人。
丽娆本想呆在入口处, 但等待的感觉十分折磨人, 地道里什么都看不清, 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被无限拉长了一般, 只能靠呼吸的次数来揣测。
但在急促的呼吸下, 内心的恐慌反倒越演越烈。
她不敢出去, 便只能摸索着往下走, 幸而越往下, 石壁上反射的磷光便把道路照得越清晰,虽然每迈一步发出的回音都震动耳膜,但对丽娆来说, 那微光反倒给了她安全感,吸引着她往下探索,即便下面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走了数百步,来到一处比较宽阔的所在,四周乱石嶙峋, 但在当中却有火堆的余烬, 看来有人在这里坐着取过暖。那些人挖这么个地道有什么用呢?难不成真是藏着什么武林秘籍?若是真藏有什么宝藏, 又怎么能容她这么轻易的走下来。
她站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咬牙穿进了前方的一个洞口,洞口狭小,上面有人工穿凿的痕迹,石痕排列错杂, 未经仔细打磨。
越往里走,越潮湿, 空洞的风声反而小了,偶尔有水滴从石缝中落下,砸到额头上,顺着眉骨流下来,深入衣厘,凉沁沁的,让人情不自禁打着激灵。
途经一道简陋蜿蜒的石梯,落足处十分狭小,越来越趋近自然的本色,未经人工所筑。
再落到实地时,便觉地上像铺了层软沙,踩上去鞋底微微陷落,她蹲下身来,看到有杂乱的脚印往前深入,一壁之隔,能听到流水的潺潺之声。
也不知道这里离地面有多远,再走下去会不会还这么安然无事。
她向来是个喜欢探险的人,在百花谷泽地之中,为了找药,一个人可以走很远,但自从遇到野狗后,她的胆子变小了许多,不过薛珞教给她的暗器之法还没有用过,也许在这里可以练练手。
她暗笑,即便真到发送暗器自保的时候,估计也是强弩之末了。
想到这里,她摸索着,捡了几个圆润的小石子捏在手心里。
此处沙土绵密,圆石颇多,看来临近地下河,出口可能就在河岸边也说不定,毕竟修建这秘道的人,绝不会是为了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这里有风,空气也十分清新,或许是通往某个秘境的所在。
听说有些魔教徒就喜欢聚集在地下或者山洞里,练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如果不慎遇到这些人,她焉还有命在。
她心里在预想着一切将遭遇的可怕之事,但脚步却没有停,已经走到这里答案就在前方,再回头实在是不甘心。
终于在弯腰穿过一道横断的石墙后,她来到一处十分诡秘又华丽的石笋林中,水在这里沁成一汪小池,池水闪着磷光,站在这里像身处星辰之中,在漆黑的天幕中翱翔。
她不禁想要伸手去抚摸那些星辰,然而脚下刺骨的冰冷唤醒了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水中,鞋袜全被打湿了。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连忙站回到岸边,徒劳地跺着脚,想要驱逐附着在脚腕间的寒意。
要是有火就好了,她围着这汪池水开始寻找。
来到石林的背后,她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木箱,箱子深嵌在石中,若不是那上面缠绕的锁链泛着银光,她还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真是可笑,既是木箱,只要稍有功夫,用剑一劈便能打开,何必还多此一举上把锁。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去触碰,而是仔细观察箱子四周的状况。木箱十分普通,黑漆漆的,但是开阖之处却有零星白色的粉末,她弯下身,凑近嗅了嗅。
这一嗅,把她吓得脸色苍白,急往后退。
那是蓖麻的气味。
蓖麻含有剧毒,以前父亲教她认草药时,便提醒过她,这种草药只需要几粒种子,便能即刻毒死一个身强力壮的人。
如果真的有人用蛮力把它打开,那四散的粉末怎么能不成为极完美的暗器。
但如果这只是一个障眼法的话,那真正需要藏匿的宝物,反而会在一个虽极隐秘,但又极为安全的所在。
这里石笋纵横,石柱林立,往上几丈高,往下不知水深几尺,道路已经终结,只有一个往外汩汩流水的洞口,那洞口仅能容一人进入,但里面是容水流过的死道还是能往外行走的生路,不得而知。
丽娆后怕起来,如果她此时离开,会不会在途中遇到下来的人,石道就这么小,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她的武功如何能全身而退?
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既然都是个死字,还不如把宝物找到,拿它威慑来人,说不定能有逃生的机会。
箱子在石林里吸引着人的注意,那会不会东西被藏在了头上?
她有意忽视这片密林,只往头上寻找。
幽幽的蓝光从石壁上散发出来,汇聚成一道光柱,光柱打在正中一根粗大的紫红色钟乳石上,从下面看上去,像从石缝中横生出一朵堆叠的雪莲花,妖艳诡谲。
更为奇妙的是,从那钟乳石上反射下的光圈,在水面形成了一个似月非月的影子。
影子随着水纹荡漾,却使终不会偏移位置。
丽娆静静的看了那影子半晌,下定决心,脱卸下鞋袜,提起裙摆,迈入了那刺骨的池水之中。
她一面走,一面提脚往前试探,生怕一个落差自己就掉进深渊里。
水最深处,达到膝盖。丽娆把白绫裙卷上去,斜绑在腰迹,又把衣袖堆拢到肩胛上,然后曲身开始往水下摸索。
光影被她打散,她伸手不动,只等那水波静止下来,确定位置后,再次寻找起来。
脚心下都是光滑的沙石,趾缝间偶尔会泛起鱼游过的麻痒。
她很快摸到一个长长的物什,物什表面光滑像是一方木匣。她不敢犹疑,连忙把它用力抬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就是木匣,水从匣面落下即干,颜色油亮,纹理深邃,细闻起来有一股甜香弥漫。
竟然是乌木所制。
看来里面必是宝物无疑了。
丽娆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确定没有其它声响后,这才捧着它走到岸边。
寒气虽然害得她瑟瑟发抖,但是心中好奇太盛,反倒不觉得太过难受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凶猛的心跳,使了点巧劲用力开启木匣。霎时,光芒溢出,刺痛眼目,等到再睁开时,只见里面横躺着一把银色的弯刀。
刀型如新月,刃处寒光逼人,让人见之失魂。
丽娆怔怔地看了良久,这才伸手抓起镌着龙纹的刀把,翻刃打量着,只觉得四周所有磷光暗彩,都被它吸收了过去。自己仿佛捧着一弯月牙,寒锋断血凝肤,几乎要把人冻结起来。
“倒是个宝物。”她喃喃道,可惜对自己来说,没有什么用处,薛珞也不用刀,如此显眼又阴寒的东西带在身边,反倒是个累赘。
她正要把刀放进木匣里,却见匣底垫着一方黄色的绸缎。乌木防水,里面未沾染丝毫水气,依旧干洁如新。
拈起抖开来,上面写了几行字,似乎是刀法秘要。
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一阵轰隆之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恢复神志,但心慌脚软,连木匣子也抱不住了。
不敢耽搁,她把丝绢胡乱团起塞进怀中,合上木匣准备把它抛回水里。然而想了想,还是把刀拿了出来别在腰侧,以便手指随时都能碰到。
木匣入水即沉,很快就没了踪影。
她穿上鞋袜,匍匐钻进石林中。
回声来得极快,但人来得极慢。
除了流水声,耳朵里全被心跳声所灌满。
比起初时等待的煎熬,现在才是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几乎冻僵之时,细碎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石墙之后。
丽娆捂住嘴,透过磷光看向远处。
一道黑色的长影徐徐而出,简直堪比鬼魅。
丽娆此时真是极为后悔,早知道就不去动他的宝物了,他只要没发现异常,一定会很快离开,但若是发现宝物不见,必定会仔细的搜寻。
那人走到木箱前,相隔不过几步,丽娆掩耳盗铃般埋下头去。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近至耳际,泛着危险的低哑,透过石壁,回声连绵不歇。
丽娆不敢动,怕他只是想诈出她来。
“你是流云门的人?”那人微挪脚步,围着石林开始打转。
“还是长刀门的叛徒?”他站定下来,语气里透出狠厉。
等等,长刀门?丽娆猝然抬眸,脑中闪过一段记忆。
当初他们下山之时,在青泊镇就遇见过几个长刀门的人,她还救下了其中一个少年。
怎么这么巧,难道这里竟是长刀门的宗门之地吗?
腰上的弯刀透出寒意来,要把她身体里仅剩的热气全部汲取光,纵然不被这人找到,她亦会被这把刀害死罢。
可是现在跳出去自投罗网,也并不明智。
“我给过你机会了。”森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89章
丽娆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便觉头上身上接连遭受到了重击,她哪里还能自持忍耐,惨叫一声, 护住脖颈翻身滚了出来。
石笋林被刀锋所袭, 齐齐断裂, 碎石正在簌簌往下掉落。
男人双手执刀, 朝身前横撩, 划了一道残影。
轰隆的声响逐渐消逝, 丽娆趁乱屈指弹出石子, 如箭矢直冲而去, 然而还未近得那人门面,便哐啷一声被刀刃反弹回水中。
“是个女人。”男人看清她的容貌,敌意稍减, 惊讶升腾:“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丽娆听他声气,知道情势还有转圜的余地,连忙解释道:“我因被流云门追杀,所以被迫躲到这里,你放心, 我没有恶意。”
男人略微沉吟, 手上的攻势却没有放下, 依旧保持着警惕:“你怎么知道这个秘道的?”
丽娆略有踌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津门城的更夫说这里夜半有哭声,我和师妹便来打探, 正好见你转动机关出来,所以……所以今天迫不得已才躲到了这里, 我即刻就走,绝不打扰你清修。”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开始悄悄往石墙处挪动。
“站住。”男人很快发现了她的意图,御起轻功翻身挡在了前方,刀锋淬亮,迫得丽娆敛目而避。
男人信步靠近她身前,仔细审视着她。
丽娆心有戚然,右手缓慢向后探,摸向刀柄,只要他敢做出什么不轨的动作,她便舍身相搏。
“能引得流云门的掌门亲自带人追杀,看来你并不简单。”他冷笑一声,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浮起杀气。
见他神色不善,丽娆慌忙撤步道:“王掌门与我派掌门有龃龉,所以才会找我这个小徒弟的麻烦,我可没得罪他。”
男人把刀柄抬到脖颈处,右手倒换左手,刀把腾挪于指间,最后接了个马步盖刀的起势,这是刀法宗门最基本的招式,名为藏刀,实则是告诉对手,自己要出刀应战,绝不会手下留情了。丽娆见状哪敢犹豫,左手再次投出暗器,趁他翻刃接挡时,右手抽出长刀,使了个拈花诀,反身攻他下盘。
男人脚尖划了个半圆,把自己身体向后拉开,堪堪躲过攻击。丽娆不敢停歇,倾城剑法的几招一股脑全部用上,但毕竟是用刀使剑法,身法腾挪间无法做到轻灵快捷,对招时不经意间要双手抱住剑柄才能运用得当。
那男人先时还只是随意挥挡,没有用全力,如猫吃老鼠前先把弱小的对手戏耍玩弄一番,等看到她手中的弯刀,动作顿时停滞,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震惊。
稍时,他低喝一声,旋身在断墙上斜蹬几步,跃到她身后,手上长刀狠劈,直往她手腕间砍来。
丽娆慌忙以十字剑诀护身,但弯刀不比长剑轻便,舞起来手腕生涩,本该剑尖向前形成一个横提长剑护住胸前命脉的攻势,但不知怎么反倒刀尖在下刀背在前了。
男人似不愿跟她过多纠缠,也不愿即刻杀了她,手上攻势稍驻,直盯着她手上的弯刀,急问道:“你这刀是哪里来的?”
“你不知道?”丽娆比他更惊讶,她双手紧握刀柄,谨访着他的杀招:“这不是你们长刀门的地盘么?”
“说。”男人戾喝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丽娆抬了下颌向他身后的水面示意:“就在水中,我可不是故意偷的,它就放在那里等我拿呢。”
“水中。”男人回头看向水面,只面水纹荡漾,波光粼粼,禁不住喃喃叹道:“师父一直告诉我,寒月刀就藏在皓月之中,没想到……。”
丽娆听闻此言,性命就困在这顷刻之间,还是忍不住调侃道:“所以你就一直往天上找?”
男人挥刀劈过,砍倒就近一根半人高的石柱,眉峰倒立,气极败坏道:“我便是发现了刀,也不会去拿,我与几个师兄奉命守护秘道,他们皆因贪念而被毒气所害,我要谨尊师父遗命,把这刀传于少主手中。”
“你家少主是谁?”丽娆问道,她隐隐觉得这是自己脱生的关键:“你家少主不会叫黄孟寿吧?”
她听陆师兄闲谈时说起过鹰嘴岩这个匪首,说他所用刀法十分醇熟,是刀门世家的招式,不像普通山贼一般,武功路数毫无章法可言。
然而听到这个名字的男人却勃然大怒:“那是我长刀门的叛徒,若不是他偷走派中刀法秘籍,占山为寇,我长刀门何以被乾坤门压制,甚而派中人才凋敝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丽娆见他这般说,反倒松了一口气,至少杀了黄孟寿,不至于与他生仇。不过他的话中也有矛盾之处,黄孟寿既然盗走长刀门的刀法,导致派中人无以为继,那为何他的刀法如此凌厉,看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合该去讨伐叛徒抢回自家秘籍才是,何必在这里徒劳叹息。
男人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收了刀势,冷哼道:“我前些时候去了青泊镇,那山寨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听说河清派下山剿匪,这秘籍恐怕到了他们手上。”
“胡说。”丽娆连忙奋起反驳:“他们才没有拿什么秘籍。”
男人挑眉,疑惑道:“你为何知道?”
丽娆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
她还未来得及报出自己的门派,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种声响不同于转动机关的声音,倒像是洞口被武功极高的人用内力所摧毁。
两个人都被这声音慑住了,疏忽才回过神来,竟尔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男人既想前去打探,又不愿就此放过她,但忌惮寒月刀的威力,不敢贸然动手,只得急迫威胁道:“把寒月刀给我,我不与你为难。”
丽娆握紧刀柄不敢放松:“我不相信你。”
一声长啸,气浪似乎贯穿了整个秘道,内力之充沛,回声之嘹亮,让人咋舌称奇,但耳膜产生的巨痛又让人避之不及,两人俱都捂住耳朵蹲身于地,现出痛苦之色。
“长刀门的人都给我听着,快把寒月刀交出来,不然我乾坤门便把这里夷为平地。”
男人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霎时扭曲不已,他举刀就要穿过断壁前去迎敌,但行了几步后还是停了下来,转身对丽娆道:“我姑且信你是好人,你便带着刀从那出水口离开,我来挡住乾坤门的人,但你得告诉我你的姓名和门派,我以后该如何去找你?”
丽娆心中复杂异常,两派纷争,她作为一个外人,手里拿的又是宗门宝物,必定会成为争夺杀戮的对象。
现在这个人愿意助自己离开,那么她必得有相应的回报才行,这是江湖道义所在。
“河清派,江丽娆。”丽娆未经犹豫便脱口而出。
男人一愣,瞬而点头道:“好,若我到河清派,你必须把刀交还给我。”
丽娆也承诺道:“这是你派中的东西,我自然还给你。”
两个人这番对话,没有佐证全凭信义,只有头顶上的钟乳石能听到罢了。
脚步声来得很杂,几乎是蕴了内力一路飞奔,想来乾坤门已经跟踪他颇久,碍于他神出鬼没一直不得要领。今日他发现丽娆进了土地庙,后面又有很多流云门的人追来,害怕宗门之地有碍,一时着急才现身进了秘道,不想只这一次疏忽,就被仇家发现了破绽。
丽娆自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心中颇感愧疚,不过眼下的形势也不容她耽搁下去,因此,她只能保证道:“放心,便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把刀交给你的少主,他叫什么名字?”
男人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啸声再次传来,并且相隔越近,身体就越不能承受这种内力侵袭所导致的痛楚。
男人以刀拄地,咬了咬牙,向丽娆送去一个眼风。
丽娆抓着刀,跌跌撞撞往那狭小的出水口跑去。她刚跳进去,把身体卷缩进水中,啸声便被淹没了,内力的袭击也被断绝在洞口之外,但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外面便盛满嘈杂的呼喝声。
从洞口一路爬行,仿佛深不见底,水流忽大忽小,深浅不一,尖利的石头刮擦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到最后已经麻木,只剩下空洞而机械的动作,求生的意志在催动着她不知疲倦的前行。
当丽娆被一股暗流冲出洞口,从河道边冒出头来,眼前的一切才证实了她的猜想,出口居然真的就在河岸边。
不过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一汪明晃晃逐渐偏西的太阳在提醒着她时辰的变化。她劫后余生地嘘了一口气,靠在松软的土地上恢复着体力。
就在刚才,只差一瞬她就被卷到河流之中,幸亏她反应快,及时抱住了洞口的石头。
不然,她真就一辈子就回不到四景山了。
湿透的衣衫经风一吹,像冰冷的铁器裹住全身,沉重而使人窒息,丽娆发着抖,用仅剩的内力催动脚步,翻上这道陡坡。
这是一座山丘,林木疏落,荒草杂簇。
阳光洒在草地上,像垫了一层雪,感觉不动丝毫温暖。她逶迤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往前迈步,偶尔极目远眺,却始终看不到城池的踪迹。
这里离人烟一定不会太远,与其执着的找到进城的路径,不如先去投奔农家,至少能借得火把衣服烤干,讨些热水把凉透的脏腑重新温暖起来。
这样的天气虽不至于把人活活冻死,但无时无刻笼罩在极度寒冷的煎熬里也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何况她不是常人,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可怜人。
第90章
等到丽娆终于找到一个农家安顿下来时, 已是傍晚时分。门外只有一片暗黄的景,像是秋日里落叶纷飞的树林深处。
火篓放置在脚下,炭火红得发亮, 看不到热气的散发, 但若有虫子或草屑掉落进去, 即刻便化作一道白烟。
丽娆喝着老妇递过来的姜汤, 喉咙抖动得连谢字也说不出, 等到终于缓和过来, 她不自觉红了眼眶, 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至于这其中所经历的艰辛难过,到此时也都微不足道了。
“婆婆,这里离津门城有多远?”丽娆问道。
老婆婆在屋子里来回奔忙, 手中杂活不计其数,很难有停下来的时候,所以并未留心听到丽娆的问题,倒是坐在堂屋正中,坐着削木契的老公公嗡声回答道:“有三四里地吧。”
三四里地, 那也不算太远, 但她身体已经虚弱至极, 实在是不想奔劳也无力行动。如果此时有人能把消息带到白马寺就好了,也许薛珞也正在焦急的寻找她。
她们两人还真是倒霉,在一起后处处受到阻碍,也许这是上天的惩罚,需知太过幸福的生活总是不那么容易得到的, 总要历经点曲折苦难,磋磨些炙热深忱, 方才尽兴成全。
丽娆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薄袄,软绵绵地靠附在土墙上,脸上的神情悲伤中夹杂着无奈。到津门城来了这么久,临了却连最重要的武林大会都没有看到,如何算是长了世面,增了见识呢?
回到四景山照旧还是一事无成,反倒会再次陷入被亲戚家人逼迫的旋涡中,自己也再没有理由逃离那并不想要的人生。
即便是与薛珞两情相悦又如何呢?她的命运能有所改变么?不知道为什么,复杂的思绪一股脑涌了出来,理不清,辨不明,甚至让她对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亦产生了怀疑。
她的至柔有胆量在溶华大师面前亮明她的身份,进而把她带到揽月峰庇护起来么?愿意为了她这个孤女与其他四景为敌,成为集矢之的么?
脚下传来被火舌燎伤的刺痛,丽娆俯下身,从发上抽出蝴蝶簪,把火篓里曝露出的炭石用草木灰仔细掩盖起来。
湿漉漉的头发垂坠下来,在苍白的脸迹蜿蜒,破袄滑落下肩胛,半干的中衣紧紧贴住胸腹,勾勒出起伏有致的身材。她做得虔诚,把周围的一切都摒除开,等到再次抬起头来,才发现门边不知何时挡了一道身影。
太阳本就西落,向东开阖的门窗没有了光亮的透入,屋子里霎时黑沉沉一片,但沉的不只是天色,还有丽娆的心情。
来人已近中年,有着敦实而方正的脸庞,皮肤像被火烧过一般,黧黑里泛着殷虹。他身材魁梧,眼睛不大,但目光烔烔,像天上的鹰隼一旦攫住猎物的身影,便不会轻易放过。
他直楞楞的看着丽娆,很久都没有动静。
丽娆深觉不适,慌乱地拢好衣襟,脸上亦是烧红一片。她偏过头去,向一旁的老人投去询句的眼神。
老人没有反应,依旧耐心用小刀削刮着手中的木片,光亮的消逝,很快让他眼睛泛起疼痛,他停了下来,清了清喉咙,眼珠移到另一边,那种纵容又习以为常的表情,让人徒生嫌恶。
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跨进门来,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端起桌上的茶壶,就着茶壶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然后用脚从旁边勾了个木扎过来就近坐下,依旧是毫不客气地盯着对面的女子。
丽娆脸上泛起些许怒火,这人实在太不礼貌了,但碍于主客之分,只能把情绪强行压抑了下来。
稍时,那老妇人端着饭食走了出来,向蹲坐在桌旁的儿子踢了一脚道:“那姑娘是不小心落了水飘到这里来的,你该去城里向她亲人报个信才是。”
男人含糊地应了一句,却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累死了,明天再去罢。”说着眼睛又从丽娆脸上睃过,晦然而淫亵。
丽娆心下微凉,默默捏紧了手中的簪子。
她本不想用饭,奈何老妇人极为热情的把饭碗端到了她面前,白水菜汤里飘浮着几个面疙瘩,极简陋的饭食。
丽娆并不觉得嫌弃,只是没有胃口,但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体气,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两口,
桌上有零星的碗盏碰撞声,丽娆不用转头也能感觉到那噬人的视线,浇筑在自己脸上,不管怎样都甩不开,躲不掉。
饭毕,她努力站起身来,想要走到外面去,却不知怎么的,腿上像扎了无数的针,又麻又痛。身子一离了火,就像鱼离了水般,转瞬间便要干涸而死,每走一步寒气就在经脉中乱窜,血脉也因此受了损害,没有火气温暖,就无法流动,无法流动,人便昏昏沉沉直往下落。
“姑娘,小心。”男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扶住她。他似乎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直接把丽娆扛在肩上,便要往屋内送去。
丽娆反应过来,吓得惊叫,连忙挣扎起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子,让人轻易就读出了她的恐惧。
男人笑着把她放了下来,脸上暗红的皮色发着光,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油渍:“我叫邝有才,你叫我邝大哥就行了。”
丽娆眉间攒聚着火气,咬紧了唇没有说话,她碾步走回火篓处坐下,拿出簪子拨了拨草灰,让炭火的热浪重新旺盛起来。
邝有才走到她身边,伸手放置在火篓上骨节屈伸数下,然后满足地吁了口气,笑道:“真是舒服。”
丽娆冷笑一声,也不再掩藏眼底的厌恶,幽幽然讽刺道:“既然邝大哥冷,那这火篓就给你烤吧。”说着便把火篓用脚尖推了过去,离自己半个身子远。
邝有才见她这般抗拒,不敢太过逼迫,只得就势守在火篓旁,蹲下身子装作烤火的样子。两人之间距离有些远,一时也找不到借口相近,空气静谧下来。
阳光彻底落到了山丘下,连最后一丝光线的余韵也走得很绝决,门外传来鸡鸭归巢之声,扑扇的翅膀激起一阵腥凉的风,在房里也缭绕不出。
老夫妇吆喝着,声音忽左忽右,随着鸡鸭声的高亢而起伏。这本是很奇特而温馨的景像,可屋子里的男人石头一样矗立着,并不出去帮忙,哪怕有鸡溜空钻进了屋内,他宁愿让父亲灰头土脸的拿着木棒驱逐,也不愿动动嘴帮忙拦截。
丽娆苦于被寒气所禁锢,无法肆意行动,只能干看着老两口奔忙,惭愧不已,连带也对这个冷漠而自私的男人多了十二分的嫌恶。
“邝大哥不去帮忙吗?”她问道。
男人本抱着火篓蜷缩着烤火,听到问话如梦初醒般昂起头来,看看外面。所有的景像已经成了浑浊的轮廓,但经年的熟悉,让他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任何事物:“他们会关好的,不用帮,倒是姑娘你冷不冷,我还是把这火篓给你烤吧。”说着便把火提了过来,不由分说塞到丽娆脚下。
老妇人跨进门来,拍打着身上的灰渍,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外间的劳累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体力:“大郎怎么没点灯?”这话问得小心翼翼,想是顾忌着儿子的脾气不敢太过指责。
邝有才带着埋怨的口气嘟囔道:“天还没黑透呢,点什么灯,浪费油。”
妇人无奈,只得摸黑进了灶屋,自去捧了油灯出来。
稍时,另一个老人也佝偻着背进得屋来,他关好了门并把它用木销锁死。
“我去给姑娘铺床,这屋子小,你就将就睡一晚罢。”妇人赔笑道。
丽娆推拒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坐一晚就是。”
“怎么能让你坐一晚。”邝有才插嘴道:“睡我的屋吧,不用再铺了,我去灶屋灰槽上睡,那里还暖和些。”
老妇人闻言也觉有理,便点头应承道:“好,这样倒方便,姑娘你跟我来吧。”
丽娆虽不情愿,但也不能拂了老人的好意,只能站起身,忍着酸麻疼痛,竭力的跟了上去,她挺直腰杆不敢示弱,害怕那个男人又借口做出什么轻薄的动作来。
她虽内力尽失,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普通人,但这一家人是她的救命恩人,能忍则忍,不能妄动干戈,只要熬到明早,等到体力恢复,便是谁也别想留住她了。
然而,丽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枕上弥漫着油臭味,被子硬邦邦的,搭在身上四面豁风,最为可怕的是,这个屋子没有门,只挂着一席破烂的草帘。
津门城也算是离州较为富庶的城池了,没想到周围的百姓生活还是这么困苦。
她从不知道夜能黑得这么纯粹,屋子里没有窗,连一丝月光也难流泄进来,恍惚觉得自己依旧还留在那个山洞里,四周都是冷硬的石壁,幸而隔壁传来老人的打鼾声,提醒着她此地还有几分人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寒冷中打了个盹,却猝然警醒,那是属于习武之人的机敏。
屋子里有不可察觉的细微异响,似呼吸,似衣厘间的颤动,似蚰蜒在泥地上爬行。她心跳骤快,不动声色的用指尖摩挲着搁置在腰腹处的弯刀。
眼睛习惯了黑暗,但是所视之处,依旧是黑,哪怕有身影夹杂其中,也只是黑与更黑的分别。
鼻翼翕动的抽气声终于还是曝露了他的所在。
丽娆半抬了头,把寒月刀执在手上。
窸窣的声响中,那人把手指探进了被子里,像蛇一样游动着,寻找着。
不多时他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什,那物什横更在他指前挡住了去路,他不甘心的想要绕过它、跃过它,由此便把手指沿着冰凉往上抬。
噗嗤一声,寒月刀翻刃的声音极其利落,它极寒极利,即使数根手指齐齐断落,却只感觉到一股轻微的麻意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