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转日散班后, 谢见君刚从宫中出来,就见李大河驾着马车,已经等在了宫门口。
他定了定神, 攀上马车后, 瞧着车厢里昌多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 便转身对着李大河, 压低声音道:“大河叔, 咱们先不回家, 绕两条街去先生那里。”
李大河得令,驱赶着马车,在上京城里转悠了两圈,停在尚书府外。
“昌多,你先在这儿等着, 呆会儿我着人来唤你”
谢见君掀开门帘,正欲下马车, 回头看小哥儿紧攥着怀中的那份田契, 一脸的惴惴不安, 他不放心, 趁着给他整衣襟的功夫,又安抚了一句,“昌多,别害怕, 没事。”
昌多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谢见君此举是为了给他爹娘的死讨个公道,遂无论等下会发生什么事, 他都不会退缩的。
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方才下车。
等尚书府小厮通报没二刻钟, 秦师爷便亲自迎了出来。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正在后书房等您,请随我来。”
“劳烦秦师爷带路。”谢见君作揖行礼,跟着入府门。
后书房内,
师文宣刚用过晚膳,这会儿正坐在案桌前习字,听着门开的动静,调笑着打趣道:“见君,为师难得见你散班不回家守着你的小夫郎,好端端的,跑我这儿来作甚?”
谢见君没整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地直说道:“先生,学生此番过来,实则有事想要求于您”
“哦?”师文宣微微抬首,“可是为了那个你捡回家的小哥儿?”
“是”谢见君应声,将昨夜从昌多那儿听来的话,同师文宣说道了说道。
师文宣听完,一时没接话。
半晌,
他抿了口茶,缓缓道:“若只是个小小的强征土地的地主,你不会求到我这会儿了来,怎么?是京兆府尹不给你面子?还是说,这里面有你动不了的人?”
谢见君心底一凛,暗道这师文宣果真是聪明,他还未说到最要紧的地方,就已经被猜透了心思。
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谨慎开口:“先生,您所猜没错,正是京兆府尹…”
师文宣一怔,忽而坐直了身板,凑近他跟前,面带疑虑道:“你说这土地兼并一事儿,连京兆府尹也牵涉其中?”
谢见君艰难点头,“眼下依照着那小哥儿的说辞,是这样没错但学生尚未去求证过,还不知小哥儿所说是否属实。”
师文宣脸色眼见着凝重起来,“不能只听小哥儿一面之词,你得有证据,这空口污蔑朝廷三品官员,可是重罪,见君,你可当真是不要命了!”
“先生,那孩子手里有田契。”谢见君将自己听来的实情,不加一字半语地娓娓道来,“学生看过这份田契,只是田契并不能证明,京兆府尹在强征土地这件事上也占了份,学生是听孩子说,他曾在家乡镇子上的茶馆里,见过地主和京兆府尹混在一起谈事儿。”
师文宣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见君呐,你可知,这京兆府尹是谁的人吗?”
谢见君一颤,忙躬身,“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哎,你这孩子,眼睛不要总是放在下面的百姓身上,也得往上看看,那京兆府尹,是三皇子手底下的人,你要弹劾京兆府尹,那不就是在打三皇子的脸吗?这硬骨头,你就非得啃?”
书房内霎时陷入了安静,连稍稍粗重的呼吸声,都被无限制地放大。
谢见君垂眸不应话。
师文宣也不催促他,须臾后,继续问道,“现在,你还要再接着管这个事儿吗?”
谢见君挺直肩背,不卑不亢地正色道:“先生曾教导过学生,‘世之廉者有三:有见理明而不妾取者,有尚名节而不苟取者有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者。见理明而不妄取,无所为而然,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狷介之士,次也;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为又次也’,如此,官场才能有清平气象,百姓亦能安居乐业。”
“行了,为师拗不过你。”师文宣早知谢见君心中答案,现下见他如自己所想这般坚持本心,一时不免有些欣慰,“你把那孩子留下,余下的事儿,就别再插手了,把自己摘出去,莫因为这点事儿,在朝中树敌!”
听此,谢见君悬在半空中的心蓦然落了一大半,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权势所依,想要赤手空拳地给昌多讨公道,可谓是寸步难行,此番求到师文宣跟前来,便是想请他出面帮忙,如今师文宣肯应下此事,他心里满是拳拳感激之情。
“学生谢先生体恤,只是学生还有一事儿相求,这孩子的家中长辈都已经过世,将来我想带他回府中安置,还望先生”
他话说一半,师文宣了然,“你放心,我会派人去他村里探查实情,若非必要,不会让一个孩子出面作证还有,他爹娘那边,你也不用再去忙活了,小心引人耳目,我自会让秦师爷去接手过来。”
“学生给您添麻烦了。”谢见君致歉,正要行礼退下,将昌多带进来,冷不丁又被师文宣叫住,
“为师算着日子,你夫郎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吧?”
“是”谢见君不明其意,茫茫然应声。
“你师母说云胡是头一次生产,怕你二人到时手忙脚乱,特地准备了些东西,你等会回去时,一并带着,若是还需要什么,尽管跟你师母开口,她已经提早给找好了稳婆,不日就安排住到府上去,虽是还有两个月,你也得早做打算”师文宣唠唠叨叨地给柳云烟传话,还时不时垂眸看一下案桌上的小抄,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回头再落下自家夫人的埋怨。
谢见君瞥见他的小动作,嘴角禁不住抽动了下,连连道谢后才脱开身。
秦师爷得师文宣的授意,随他一道儿出府接昌多,见一瘦小哥儿从马车上跳下来,人瞧着面黄肌瘦,身上穿得却都是布料上乘的厚棉衣,想来定然是得了谢家人的看顾。
他不由得对身边的这位小谢大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如今这朝堂,大臣们要么忙着争权夺利,要么在权力的漩涡中选择明哲保身,甚少有人能像他这般,愿意为了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着人钦佩。
“昌多,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许说谎,不许编造事实,待此事了了,我就来接你。”谢见君不知自己在秦师爷心目中的形象忽而高大起来,他不厌其烦地嘱咐了昌多一遍又一遍,末了,交到秦师爷手上时,还客客气气地做了个礼:“孩子年纪小,有不懂礼节之处,请先生和秦师爷莫要见怪。”
秦师爷一把将他托住,“小谢大人只管放心,到时,我必定全须全尾地,将这个小哥儿再归还于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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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谢府的马车后,秦师爷先带昌多去了趟师文宣的书房。
早先有谢见君的叮嘱,知道面前之人是可信的,昌多不经盘问,毫不犹豫地就将这田契给摸了出来。
师文宣往粘合完整的田契上打量了两眼,便招招手唤来身侧的秦师爷,让他先去打听打听京兆府尹跟这个任成富是个什么关系。
没几日,秦师爷自昌多老家南豫州回来,不等换身干净的衣物,就风尘仆仆地进了书房。
“大人,都打听清楚了,这任成富,是京兆府尹的娘家舅子,在当地乃是出了名的富绅豪商,靠着强征农户田地发家,又长年累月地虐待佃农,听说因为侵地,还搞出了好几条人命来呢。”
师文宣眉心闪动一下,“南豫州的知府和下属知县呢,就这么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
“听说都已经被买通了,官官相护,结党营私,前段日子,当地的百姓们不堪其苦,意图来上京陈情,皆被暴力镇压下来,死伤数人,现在南豫州已经乱成一团了。”
师文宣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这当的是什么官!竟敢拿百姓的性命作儿戏!”
“大人,您且先消消气,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每年临近年底时候,都会有一支固定的商队来上京送货,名义上是往这家送一点,那家送一点,但最终,这支商队所带来的东西,都会送进京兆府尹的府里。”
秦师爷说的隐晦,但其意已经表达得很明显,抛开三皇子不提,任成富敛来的银钱,怕是多半都进了京兆府尹的腰包里,他能在南豫州作威作福,亦是靠着京兆府尹在背后撑腰。
师文宣脸色发青,他没想到谢见君只是发善心救了个孩子,背后居然能扯出这么多事儿来,他微闭了闭眼,待神思清明后,将秦师爷唤来跟前,低语道:
“你把打听来的这些东西都整理成册,明日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递句话,着他务必来府中一叙。”
第122章
“老师, 您此话为真?那京兆府尹刘文生,当真是在南豫州干着侵地敛财的事儿?”
被秦师爷请来的太子,进门便急急慌慌地问出了这句话。
“太子殿下莫急, 请先入座, 容微臣同您细细道来。”师文宣不紧不慢地迎他入上座, 招手让秦师爷搜集来的情报, 拿给他瞧。
“这、这、”太子紧捏着手中的情报, 指骨咯吱作响。
半晌,
他重重地摔在案桌上,“这刘文生简直就是无法无天!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在南豫州一手遮天!”
“殿下息怒,微臣现觉得,单靠刘文生和他那个娘家舅子, 生不出这滔天的胆子来,背后定然是有人授意。”
师文宣没明着提点, 但太子作为一国储君, 如何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当即便沉下声, “你是说, 老三也跟着掺和其中了?”
“殿下您尽可想想,这些年,三皇子在外大肆笼络朝廷重臣,所用的金银来自于何处?那户部的钱兜子, 被圣上牢牢把着,可不是他能插进手去的”
太子轻叹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如今父皇重农抑商, 倒是给了底下人兼并土地,聚敛财富的机会, 官不为官,苦的就是咱们的黎民百姓,百姓都不得耕,哪得食?!老三眼巴巴望着那个位置这么多年,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殿下,现在不是讨伐三皇子的时候,您要尽早做决断,这南豫州的商队可是快要入京了,再有个半月,圣上便要封印,若将此事拖到了年后,恐会生变!”师文宣苦口婆心地相劝道,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如果不能趁热打铁地一举拿下,还不知明朝是个什么光景。
太子脸色一变,“老师所言极是,趁着老三不在上京,咱们干脆利落地处置掉刘文生,待老三从边防回来,一切尘埃落定,任他如何扑腾,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了。”
师文宣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见太子一脸喜意,似是胜券在握,又禁不住地敲打了两句,“殿下想要扳倒三皇子绝非易事,但若经此一事,能斩断他的一条臂膀,亦能让他大伤元气还有,您务必要早做打算,开年京兆府尹的位置一空出来,就得抓紧将自己人推举上去,如果让三皇子夺了先机,咱们今个儿可就白忙活了。”
太子自是知道其中的要紧性,但推举何人,他得同师文宣二人再仔细商量,眼下还是先把刘文生揪出来,好打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
只过了小半月,师文宣就把刘文生连同任成富等人一连串拔根而起,他身为吏部尚书,本就有监察文武百官之责,弹劾一个从三品府尹,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加之有刑部审讯的供词在,崇文帝连年都没让过,当即就判了处斩。
待三皇子收着消息,着急忙慌地赶回来时,京兆府尹的位置已经空缺。
谢见君是在腊月二十五,去尚书府接昌多时,才从秦师爷那儿,知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居然帮着太子,扳倒了三皇子的“钱袋子”,一时心绪复杂,又感叹他家这位先生,不出手则已,这一出手,就是又准又狠,赶在年节封印前,直接掐断了三皇子的命脉。
听说三皇子在大年夜的家宴上全程黑着脸,临着散宴时,还耍起了酒疯,招来崇文帝一通训斥,罚他在府中反省一个月。
三皇子的新年没过熨帖,但谢府的除夕,却是热闹得很。
一早,谢见君正搂着云胡睡安稳觉呢,院门被叩得“咣咣咣”作响,他翻了个身,捂住小夫郎的耳朵,意图再赖个床。
却不料季宴礼的声音打院子外传来,“见君,你还不起?今个儿可是年三十呐!”
谢见君一场好梦被搅了个彻底,就连云胡,也跟着揉揉惺忪的睡眼,迷瞪着问道:“他们怎么来了?子彧昨个儿还说今日要回尚书府过年呢”
“准是同家里又闹起来了。”谢见君知道季宴礼的脾性,当初能应下去尚书府吃顿家宴,多半是为着师念新媳妇头一年进门,别招人说闲话,但三人如今一大早就跑来他这儿,肯定是出事了,他摸索着床边的衣裳,打着哈欠,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
“这大过年的,子彧他爹可真不消停”云胡撑着腰慢腾腾地爬起身,他如今身子重了,一举一动都费劲得很,夜里腿脚还总是抽筋。
谢见君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从昌多那儿接过刚烧开的热水,濡湿了手巾,给他抹了把脸。
待二人浣洗完,从屋中出来,季宴礼早已经等得百无聊赖了。
李大河夫妇忙着做年夜饭,师念同三小只玩得欢,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干巴巴地坐在院中石凳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家里怎么了?”谢见君先将小夫郎安置好,才凑过来问道。
“大过年不说扫兴的事儿”季宴礼眉宇间印着烦闷,他摆摆手,一副不是很想提的样子。
谢见君了然,将此事儿不动神色地揭了过去,“既是过来了,晚些吃完年夜饭再回吧,师念能来,云胡也挺高兴的。”
一听这话,季宴礼登时就换上另一幅面孔,银白折扇在掌心里颠了颠,一脸谄笑道:“到底还是师弟懂我,左右家中冷锅冷灶,倒不如来你这儿蹭顿饭,好凑凑热闹!”
谢见君知道他就是在等自己的这句话呢,当下挑了挑眉梢,语气凉凉道:“饭不能白吃,你可得用干活来换。”
“成交!”季宴礼满心欢喜,对应下这话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于是,先蹭了一顿早饭后,
二人便开始帮着李大河夫妇,脚不沾地地从日出忙到了日落,又是切菜杀鸡,又是剁肉和馅儿,一直到酉时过半,才停下来喘口气。
暖烘烘的堂屋中,炉火烧得正旺。
搬来上京的头一年,谢见君领着大伙儿举杯,庆祝新年吉乐。
第123章
天黑透了, 街道上民宅中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满崽打早起就一直盼着,现下听着这动静, 心里直痒痒, 三口两口地咽下小半盘饺子, 便拉上子彧往屋外跑。
临走到门口发现昌多没跟上来, 他回身招招手, “昌多, 快来!别跟他们一堆无趣的大人闷在一起,阿兄买了好多鞭炮,我带你放鞭炮去!”
昌多站在原地没动,他自觉自己被谢府收留,理应是要多些干活, 伺候好主家,哪里能像小公子那般肆意。
“去吧, 昌多 ”, 云胡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儿不用你帮忙了, 一道儿去玩吧。”
昌多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谢见君,得了他的点头首肯后,才恭敬地拜了个礼,跟在满崽和子彧身后出了门。
季宴礼的眸光淡淡扫过他身上穿着的缎面棉衣, 低声道,“你二人倒是对这个孩子挺上心。”
谢见君正忙着给云胡挑鱼刺,闻声微微抬眸, 轻笑一声,“不过一个孩子罢了, 左右家里长辈都已经不在了,总不能事了之后,放他流落街头吧?。”
“说的也是。”季宴礼应和道,“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留在你府上,将来能跟满崽做了个伴儿,就是怕京兆”他还想再问问刘文生的事儿,冷不丁谢见君冲他使了个眼色,截断了他的话。
“云胡,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看看小肚兜的绣样吗?”,正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的师念蓦然出声,她瞧出谢见君大抵是不想让云胡知道官场上太多的事儿,故而极有眼力见儿地拉上懵懵懂懂的小夫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卧房。
待屋门掩结实,季宴礼敛回目光,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没跟云胡说昌多家的事情吗?”
谢见君提了口气,摇摇头,“没说那么详细,你也知道,云胡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大夫叮嘱过,不让他情绪波动得太厉害,我就挑拣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同他讲了讲,光是听着侵地的事儿,前两日就已经睡不好了,还做起以前的噩梦。”
“哎…”季宴礼轻叹,“别说是云胡了,我刚听说时,都替你捏了把汗,捡个孩子,都能捡出这么多事儿来”
“便是碰着了也无法,换做是你,难不成你会眼睁睁地瞧着?”
季宴礼被噎了一嘴,细想之下,若是自己先遇着这小哥儿,也并非会选择独善其身,”你就庆幸吧,我的好师弟,好在这后面的事情,都是先生一手操办的,三皇子若真要追究起来,未必会把账算在你头上!况且,这年后一开印,光是这从三品的京兆府尹的位置,就足够两位殿下争一段日子了,不过他们在朝中都有自己的势力,这会儿恐怕已经挑好了合适的人选了,就是不知道太子这边,会是要推拒谁上位”
谢见君夹起一筷子菜,不由分说地塞到季宴礼嘴里,“朝堂之下不谈政事,大年下的还得跟着动脑子,你累不累?”
“你你你你”季宴礼手指着他,磕磕绊绊好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干脆端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酿顺着喉咙涌进腹中,烧起一片滚烫,他抹了把嘴,端起了师哥的架子,“你呀,还是自己小心一点吧。”
“是是是,师哥都说得对!”谢见君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目光灼灼地盯着卧房门,这扇门后面,有他拼死想要保护的人,他自是会万般小心,谨言慎行。
许是因着心底都压了事儿,一壶竹叶酿刚见底,俩人脸上都见了醉意。
说是今夜要不醉不休,谢见君心里记挂着云胡,怕耽误了事儿,不敢真的让自己醉倒过去,面前的酒杯一空,他便认了输,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季宴礼自觉赢得无趣,又晓得他酒量的确不咋地,也没硬逮着人劝酒,垫了两个饺子,塞了塞缝儿后,就招呼师念和子彧离开,临近子时,他们仨还得去白云寺敲钟。
人一走,屋里就清净下来,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围在火炉前守岁火,连鞭炮声都没了动静。
“睡着了?”云胡掌灯,轻手轻脚地迈进东侧卧房里。
“睡得可沉了”谢见君将怀中睡熟的满崽,平放在床上,扯过一旁的棉被将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又把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到他脚边上,确信这小家伙不会蹬被子,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床帏放下来,\"玩得累坏了,现下怕是有人在他跟前说要给压岁钱,都醒不来呢。\"
云胡捂嘴偷笑,“还不是你给他买了小半马车的鞭炮,既是自己宠着,何来嫌弃人家恃宠而骄?”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不对”,谢见君上前,骤然吹灭了他手中的烛光。
黑漆漆的夜幕,铺天盖地压下来时,云胡只觉得身子一轻,须臾间,自个儿就被一整个打横抱起,他慌乱地环住谢见君的脖颈,皱着脸嗔怪道,“你惯会吓唬我!”
“小夫郎这是说的哪里话?”谢见君抿抿嘴,他的眸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云胡身上,似是重重朦胧的月影,缱绻又缠绵,“有道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这做夫君的,想抱抱自个儿如星月般皎皎的心悦之人,何来吓唬一说?”
云胡溺在这满当当的深情之中,只觉得心底那汪春川,乍然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垂眸低下头,掩藏在暗色中的脸颊,烧起了两抹红晕。
“反正我说不过你,便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谢见君如何瞧不出他的羞色,连忙紧了紧怀抱,大步穿过堂屋,朝着西侧卧房走去,每一步落脚,他都踩得稳稳当当,给足了怀中人踏实。
被小心安放在床上,云胡托着小腹翻了个身,柔声问起,“明日,咱们要去尚书府拜年吗?”
谢见君点点头,拿软枕垫住他的腰,“咱们早些去早些回,宴礼和师念要初二才会回娘家,正好错开时间,等从先生那儿拜完年回来,便是闷在家中不出门了,好好陪着你,如何?”
“我才不信你呢!”小夫郎撇撇嘴,“一准下了拜帖,就又得出去应酬了。”
“若非必要的宴会,我就都推了去,陪你在家中散散步绣绣花样,亦或是你想吃些什么,想去哪儿转转,我都陪着你”似是怕云胡对自己不放心,谢见君还举手做了个保证,其诚意天地可鉴。
云胡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挑了挑眉,勾起一抹浅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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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一早,刚过辰时,鞭炮声便如同赶场子一般,暄炸起来。
谢见君惊醒,宿醉之后,脑袋里似是倒入了一大勺浆糊,晕晕乎乎,搅着太阳穴突突突地疼,“这群熊孩子”,他暗自嘀咕一句,往身侧一摸,连被窝里都是凉飕飕。
“阿兄,起床了!”满崽蹦蹦跶跶地推门进来,迎面丢过来一白雪球,直直地灌进了谢见君的衣襟中,冰得他当下就打了个激灵,向前扑了扑身子,作势下炕要逮人。
小家伙脚底下跟摸了油似的,一溜烟又蹿了出去,不及片刻,云胡探进半个脑袋,“我们在院子里堆了雪人,你要不要来瞧瞧?”
谢见君对上乖乖软软的小夫郎,一腔起床气被浇灭了个干净,等到他穿戴好衣衫,迈出屋子,正瞧见许褚裹得厚实实的,坐在院子的躺椅上围炉煮茶。
“先生也起得这般早?”他上前,拱手作了个拜年的礼。
许褚笑吟吟地递给他一杯刚刚烹煮开的热茶,“年纪大了觉少,听着这俩孩子在外打雪仗,忍不住出来凑凑热闹!”
“这院子冷,等让大河叔给您多添些碳火“谢见君接过茶盏,握在掌心里取暖,“昨个儿年夜饭,您也没吃多少东西就歇下了,今日可还觉得好些?要不要请大夫过府中来给您把把脉?”
许褚摆摆手,不甚在意,“自打来了你这儿,每日都被好吃好喝地照料着,这身子骨都硬朗着呢,去年的冬衣都穿得有些紧,这年节下,莫要再去麻烦大夫跑这一趟了…”
他见谢见君穿戴得齐整,晓得他们今日要出去拜年,便继续道,“王婆早起煮了饺子,快些跟云胡去吃上些,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这家里有我看顾着,不要紧!”
“哎好。”谢见君虽是应着,但还是唤李大河又搬来一个火盆,搁放在许褚的腿边上,前些年,许褚日子过得糙,落下了腿疼的毛病,现下可轻易受不得冻。
“阿兄,我的压岁钱呢!”小满崽扔下堆雪的铲子,飞奔着扑过来,将冻得冰凉的小手往谢见君衣服里探。
“小兔崽子,压岁钱还没拿到手,你就要冻死你阿兄?”谢见君捏住他不安分的手,往自己掌心里捂了捂,哈出两口热气,“既是玩雪,也不知要戴上手套,这若是冻坏了手指,开春怕是得生冻疮了。”
“不冷,云胡也没戴手套呢,你看他的手,冻得比我还要红肿呢!”满崽本着训话不能自己一个人听的原则,当即就把云胡也给拉了下水。
云胡悄默声地扔掉了手中的雪团子,抬眸对上谢见君略有些责备的眼神,假作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随即拉起昌多的手腕,一并伸出手,讨巧道:“压岁钱!”
“真是败给你们了!”谢见君眉梢一挑,脸上的笑意沾染了几分无奈,他从衣袖里掏出自己一早准备的红包,挨个分给面前的三小只。
“阿兄,新年吉乐!”小满崽眼前一亮,登时乖巧地拜了个年,回身就猫进了卧房里,一瞧就是又偷着藏钱去了。
“主、主君,新年吉乐!”长多忙不迭也跟了一句,他诧异地看着被搁放在掌心里的压岁钱,一时红了眼眶,声音里也带上了潮气,“连我都有?”
“那是自然。”云胡压了压他的肩头,温温和和地笑道:“收起来吧,赶明儿自己想吃点什么想买点什么,就让满崽带你去,这上京城吃喝玩乐的地方,他都熟悉。”
昌多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片刻,他难为情地小声道,“我想过两日,去给我爹娘烧些纸钱,跟他们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
云胡一怔,回眸与谢见君对视一眼,悄然地叹了口气,再看向昌多的眼神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去吧,若是钱不够,就跟我们开口,不用顾忌旁的,等这明后日,让大河叔领你一道儿去,他知道路。”
昌多兀自抹了把脸后,深深地一鞠躬,“谢谢主君和主夫!我以后会好好在府中做事儿,不辜负您二人的好意!”
云胡瞧得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人都上到马车里了,还跟谢见君念叨,说这昌多,真是个孝顺孩子,又骂占他们家土地的那个地主黑了心,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害得一个孩子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就失了爹娘疼爱
谢见君一面清点着要带去尚书府的年节礼,一面空出耳朵来听小夫郎絮絮叨叨地骂任成富,还时不时地应和他两声,安慰他骂归骂,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一直到李大河拉停马车,云胡才歇了嘴,仍是觉得不解气,下马车时还往地上,用力地跺了两脚,说是要帮着昌多去去霉运。
“昌多若是知道了,指定得好好感谢你。”谢见君偷着笑打趣道,顺势接过李大河递上来的竹筒,给小夫郎润了润嗓子,而后牵起他的手,给尚书府门口的小厮递上了拜帖。
柳云烟正闲在家中绣花,听闻云胡来府中拜年,便赶忙吩咐底下的婆子,去将云胡接过来,还让人换了爽口的梅子汁和几样清淡的点心。
谢见君这刚带着云胡入府门,眼睁睁地就瞧着小夫郎,打自己眼前被人接走了。
秦师爷瞧着他一脸的不舍模样,禁不住出声调侃,“小谢大人莫急,等会儿用午膳时,就能见着您夫郎了。”
谢见君被臊得微微红了耳根,目送着小夫郎拐进园子里,才敛回视线,“让秦师爷看笑话了,云胡到底月份大了,我这总忍不住多操心,来时的路上,我还被他嫌弃唠叨呢。”
秦师爷笑了笑,“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家中内子怀孕时,下官就想着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跟前照顾着,生产那会儿,下官都害怕得两股颤颤,稳婆抱我姑娘出来,我还抓着人家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得保我夫人,就因着这事儿,可被我夫人揶揄了好几年呢。”
谢见君跟着莞尔,暗道自己跟秦师爷差不到哪里去,怕是云胡生产那日,自个儿也得闹笑话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聊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会客的书房门口。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已在里面等您多时了。”秦师爷停住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见君微微一愣,寻常时候,都是秦师爷引着他入书房,这次却只等在门外,等他进门后,又将书房门严严实实地掩上,似是特地要给他和师文宣留出单独说话的地方来。
但等不及他细想,人已经站在了师文宣面前,他微微躬身,恭敬行礼,
“学生谢见君,前来拜见先生,祝您与师母新春嘉平,身体康健。”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师文宣绕过案桌,笑呵呵地上前将他托起身来,“你夫郎近日身子如何?可是还熨帖?”
“劳先生和师母挂念,云胡一切安好。”
“左右就这月余时辰了,你得好好照顾着。”师文宣叮嘱了两句,又挑着旁的无关紧要的话茬,闲唠了小半刻,骤然话锋一转,“见君呐,你也晓得,如今京兆府尹的位置空缺,年后为师就得推举上新人,你看这朝中的官员,谁最适合做这上京的父母官?”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先生问这话,可是要为难学生了,学生自入仕来,便一直呆在翰林院里,满朝官员,到现在还没认清人呢,哪里是能说得上这话?”
“你这孩子,修撰历法把自己脑袋瓜儿都给修糊涂了,为师点过你多次,这朝堂上的事儿,也得关心关心,别总是什么都听宴礼跟你说”师文宣斥责道,语气听上去,倒是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宋学士交代下来的差事儿繁杂,圣上给的时间又紧迫,学生除却每日同钦天监有所联系外,其余各部的官员,只在上朝时,才远远得见一面。”
“修历法不是轻快活儿,你这还得常去圣上跟前当值,的确忙碌,倒不如,为师给你调去个轻快些的地儿?”师文宣放缓语气,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京兆府尹,为师若是放给你,你做不做?”
谢见君当即屈膝,“先生抬爱,学生愚笨无能,入仕至今,无一建树,实在担不起此重任。”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说到底,就是个无依无靠的从六品修撰,现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就是修历法,但修历法的进度目前还尚在萌芽,他连帮一个孩子讨公道,都得仰仗着师文宣吏部尚书的名头,乍一升迁到从三品京兆府尹,怕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师文宣这是打算捧杀他?
“这朝中多的是大臣,惦记着这个位置,让你去做,你还推脱”师文宣笑道。被谢见君婉拒,他也不恼,之所以挑在今日开口,实则只是想摸摸看,他这位学生入仕为官保的是什么心思。
朝堂上,有野心,固然是好,但野心太大,就会动摇到自己的根本,这从三品到正三品,也就是一步之遥而已,如若方才,谢见君当真应毫不犹豫地下了京兆府尹的官职,那他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这古往今来,被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反扑,可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行了,起来吧,大年下的,行这大礼作甚,等下你师母瞧见了,又得责怪我苛待你们了”
屋中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师文宣脸上的笑意也见了几分真诚。
谢见君悄默声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人人都说,这伴君如伴虎,现下如他看来,伴自己先生闲谈,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
眨眼过了初五,初六开印。
三皇子还被关在寝宫中不得外出,听说宫中贵妃娘娘去求了好几趟,圣上连人都不见。
如此变故,让三皇子手底下的大臣们,各个都惴惴不安,生怕他自此以后,失了盛宠。
反倒是太子一朝得势,举荐的新任京兆府尹,得了崇文帝的首肯。
这京兆府尹,是从吏部调过去的,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刚上任,不出一旬,就收拾好了刘文生遗留下的烂摊子,还把京中数年来的悬案都翻了出来,说要一一抓捕凶手,还上京百姓一份清明,声势之浩大,闹得满城都轰轰烈烈。
谢见君因此嘱咐了云胡,叫他到生产前,尽量不要外出,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城中的带刀府役给冲撞了。
二月刚过,上京城中又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云胡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下腹疼得厉害,他猛地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夫、夫君,我怕是要生了。”
第124章
云胡发动得仓促, 但好在半月前,柳云烟帮着找好的稳婆和乳母,都已经住进府中, 一应生产要用的东西, 谢见君也检查过很多回, 现下他稳住小夫郎后, 就将人都唤了起来。
这产房便是再进不得了。
他焦躁地在檐下来回踱步, 不多时, 这白莹莹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印。
“王婶,云胡怎么样了?”
王婶子端着新烧开的热水,正要往屋中送,冷不丁衣袂被扯住, 她抬眸对上谢见君急切的眸光。
“主君宽心,稳婆说主夫暂无大碍…”
“无碍是怎么个无碍法, 疼不疼?”说出这话, 谢见君便自觉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滚一遭, 怎么可能不疼?他搓了把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王婶,等下你把圣上赏赐下来的人参找出来, 熬些参汤给主夫送屋里去。”
“主君莫急,您方才已然嘱咐过老身了,这参汤, 正在锅中煨着呢…”
王婶子话音刚落,眼前倏地就不见了人影儿。
灶房门一开一合,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腾腾的参汤出来,递给来催热水的乳母。
“麻烦您了…”
“主君放心,我们都是生养过的,主夫的胎位正,很快就能顺下来。”
可是没见过哪家生孩子,这做夫君的,慌乱成这幅模样的,乳母心里暗忖,这恐怕是不拦着点,都得冲进产房里了。
“哎好好”听了乳母的安抚,谢见君也没半点放心,他耳朵紧贴在房门上,只听着难以抑制地呻、吟声隔着门板泻出,这心里,就像是被一双手紧紧地扼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见君,你别慌,你要是乱了手脚,云胡在里面,只怕是更不好受。”许褚拄着拐,上前来相劝道。
“先生,我没事如今已是夜半,天又冷得厉害,您早些回屋里歇着吧”谢见君短短地应承一声,眸光一直落在卧房门上,不曾挪开,竟是连最起码的礼节都顾不得了。
许褚见此,叹了口气,将拐棍搁放在一旁,兀自坐在檐下,手持佛珠,微闭着眼眸念念有词。
“阿兄,家里怎么了?”许是人来人往闹腾的动静太大,连满崽都被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东侧卧房里出来。
谢见君解下身上披着的厚裘,将只着一层薄薄里衣的满崽,一整个团团包裹住,低声道,“云胡在生小娃娃呢。”
“是大福要来了吗?”原是迷迷瞪瞪的眼眸霎时瞪大,满崽面露惊喜道。
谢见君无奈,当初就该劝着云胡,别把取乳名这种正经活儿,安排给这小崽子,这下好了,他就认准了大福,成日里就是“大福大福”的唤着,直唤得谢见君头疼。
“是大福要来了,但乖宝宝也得睡觉了!”他搂紧满崽,应和着他的话。
“不睡,我要陪你等着,阿兄肯定很担心云胡,我跟阿兄一起”说出这般体贴的话来,满崽却适时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是半睁模样了。
“好好好…”谢见君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个一刻钟,就将困倦的人给哄睡了。
他起身将睡熟的满崽抱回屋中,又把在雪地里干站着的昌多,也叫了进来,让他今夜在这屋里歇下。他一个大人,生熬上一个通宵,身子都不爽利,何况是两个半大孩子。
这两小只安顾好后,他也没闲着,去灶房蒸了一小碗金黄油香的鸡蛋羹,托给王婶子,送进了产房里。
云胡早没了什么力气,一碗参汤灌进去,不过是提了提精神头,稳婆端来鸡蛋羹,哄着他吃了几口,便带着他一面调整着呼吸,一面用劲。
“主夫,您加把劲儿,主君就在屋外等着您和小公子呢”王婶子握着他的手,好生相劝道。云胡是头一胎,生起来难免要困难些,这都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有什么进展。
云胡脸色煞白,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洇透,他强忍着疼,指了指门口,“屋、屋外冷、让他、让他去屋里,明日还去上朝呢”
王婶子连连点头,“主夫,您就别操心了,只管使劲就好,旁的主君都安排好了”
谢见君不知屋中情形,一门之隔,他听着云胡的声音逐渐减弱,心里愈发着急,几次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卧房里,但都忍住了。
倒不是产房里见血晦气,实在是古代的医疗环境太差,又没有消毒的条件,就连王婶子,也只是将热水等一应要用的东西,都送到门口,由乳母和稳婆接过去
眼瞅着寅时过半,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雪夜的寂静,须臾,卧房门由内有外推开,乳母一脸喜色地迎出门,“主君,主夫生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谢见君登时脚下一软,几乎要栽倒在雪地上,他扶住一旁的树干,待神思清明后,赶忙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推门而入,正正巧与抱着孩子的乳母擦身而过。
“主、主君,孩子”乳母张了张口,眼见着谢见君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怕云胡受风,还贴心地把卧房门给掩上了。
“怎么也得先看看孩子,好歹还是个小公子呢”乳母茫然地嗫嚅道。
卧房内,稳婆将沾血的被褥罩单都收拾起来,说是一会儿要拎到门外烧掉,好去去这生孩子的晦气。
云胡虚脱地躺在床上,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谢见君鼻子一酸,当即就红了眼眶,他握住云胡的手,俯身吻了吻小夫郎眼尾的绯红,“今夜辛苦你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歇一歇。”云胡声音里氤氲着潮气,他抬眸望了眼屋外透黑的天儿,“几时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不知道”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回道,他眉心拧成一团,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连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尤其看到床头木板上被指甲刻印出来的痕迹,他这心里犹如刀劈斧砍,疼得喘不动气,“睡吧睡吧,我陪着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云胡轻点了点头,“孩子呢?你瞧过了没?怎么样?好不好看?像你吗?是个”,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方才他神志不清,稳婆和乳母说了什么,都听不得,自然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谢见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来得着急,一时没注意到乳母怀中的孩子,“挺好的,是个好看的孩子”
“骗子”云胡一瞧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肯定没看。
“不急,一会儿乳母洗净,自会再抱进来的,你先睡,明早醒了就能看着了。”谢见君苍白地找补道。
云胡的确累极了,点点头的功夫,人就昏睡过去,谢见君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起身往屋外去。
上朝的时辰耽搁不得,他草草地抹了把脸,套上朝服。
这一整夜没阖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招来稳婆,仔细问了问云胡的情况,得知他没什么大碍,只是累了歇息上一日就能恢复,这才宽了心。
稳婆要留在这儿,照顾云胡出月子再走,加之还有乳母和王婶子在家,拖到将近要上朝的时候,谢见君满目眷恋的上了马车。
————
“你今个儿怎么回事?宋学士唤你好几声都没反应?”午时用膳,季宴礼将餐盘端放在桌上,皱着眉问道,“昨日熬大夜了?眼底下黑得跟锅灰似的。”
谢见君本就头疼,被他这么一念叨,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叫嚣,“云胡昨夜生了。”
“如何?要紧吗?”季宴礼惊呼。
“早起走时,已经睡了,稳婆说没事,晚些待我回去,请大夫入府再把个脉”
“如此甚好,待孩子洗三时,可别忘叫着我们过去,都沾沾喜气。”季宴礼被带着心生欢喜,“对了,你没看看孩子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乳母说,是个小公子,不过我来没得及细看,只瞧着眉眼像极了云胡,清秀得很。”谢见君回忆着临走前,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一双小手细细软软叩着拳头,瞧着就可爱,想来云胡小时候,怕是也跟这奶娃娃一般喜人。
季宴礼望着自家这师弟眼眸中初为人父的温柔,禁不住生出了几分羡慕,“孩子起名字了吗?”
“那是自然,一早家中先生便帮着取好了名字”,谢见君敛起脸上的喜意,清了清嗓子,略有些正经道,
“单字为‘瑭’,取自于《淮南子·脩务》‘瑭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以成器用’,意为谢瑭。”
第125章
谢家大福的洗三礼和满月礼, 都是谢见君在家中草草操办的,只宴请了季宴礼一家三口,还有几位相熟的同僚。
满月当日, 柳云烟送来小孩子的新衣, 吃食和用长寿彩线扎成的装有铜钱的红包, 特地将红包挂于谢瑭胸前, 以示消灾免难, 祈祥求福。
这铜钿牌原是应当夫郎娘家准备, 但云胡的情况特殊,柳云烟便着人一早就给备下了,也算是圆了这场遗憾。
天意渐暖,上京城终于逃离了料峭的冬日。
谢见君散班回来,先是在屋外净了手, 换上家中所穿的常服后,才轻手轻脚地猫进屋子。
“大福, 翻身!”满崽盘腿坐在炕上, 神色凛然, 一本正经地教, 年仅四个月的谢瑭翻身。
云胡乐得清闲,背靠在墙上绣小肚兜,时不时扫他二人一眼。
“哪能学的这么快?”谢见君上前先贴了贴自家小夫郎,才轻笑着走近, 抱起平躺在床上扭来扭去的谢瑭。
“怎么不能?子彧说他四个月就会翻身了!”满崽道听途说。
“你还跟子彧说,你四个月就会唤阿爹了呢”谢见君调侃道,顺手探了探谢瑭身下的尿布, 摸着干爽后将人搂紧,拿一旁的拨浪鼓逗他。
“阿兄真过分, 净会揭我的短”满崽嘟囔道,他哪里还记得自个儿四个月时候的事情,不过是非要争过季子彧,压他一头罢了。
谢见君莫名被冤枉一通,他哭笑不得地将怀中的谢瑭换了个手,掏出油纸包的猪肉脯,特意拿到满崽跟前晃了晃,只勾得他眼睛都看直了。
“阿兄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了!”满崽惊喜道,蹦着高,抻长了胳膊想去拿。
谢见君瞄了眼偷偷“告状”的云胡,将手里的猪肉脯丢给小家伙,“可不兴多吃,等会儿就得吃饭了。”
“知道了知道了”满崽一溜烟跑出了屋子,须臾便听着他在院子里唤昌多,说要给他尝尝梅斋的猪肉脯。
“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性”谢见君笑骂了一声,垂眸望着自己怀中这个白白嫩嫩的大福,禁不住噘嘴做了个鬼脸,逗弄得他“咯咯咯”乐呵,黏嗒嗒拉丝的涎水沾染到自己的衣袖上,他也不见嫌弃之意。
“我来抱他吧,你散班回来也累了,先歇歇。”云胡放下手中的肚兜,将针线都收进斗柜,上手欲将大福接过来。
“无妨回来能见着你们,便是不觉得乏累。”谢见君俯身亲亲小夫郎的额前,被大福手快地一巴掌把两人扇开。
“小兔崽子”平白挨了一巴掌,谢见君也不恼,抓过他细软的小手打量了一眼,难怪这几日总瞧着云胡脸上被抓得一道一道儿的,弄了半天是这小家伙的手笔,他唤来乳母,让她带大福去磨磨指尖。
没了“碍事”的两小只,他搬来一把椅子,挨着云胡坐下,沉甸甸的脑袋枕在他腿上,片刻,低声喃喃道,“今个儿西戎那边,派使者过来,提出要和咱们休战”
“休战是好事儿,跟西戎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边境的百姓得多遭罪!”云胡顺着他的话茬说道,他晓得自家夫君一向都是主和派,最是见不得战争频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着人间炼狱的日子。
“哪有这么容易”谢见君叹了口气,抓过小夫郎的手,十指交扣团于掌心中,“使者受西戎王嘱托,开口就要黄金万两,牛羊千头,除此之外还有绫罗绸缎,人参玉器”
云胡挪了下身子,好让谢见君躺得更舒服些,“虽说如今国库空虚,但这些东西,户部总不至于拿不出来吧,若能用这些换黎民百姓的安宁,不是比战士们战场厮杀要好上千倍万倍?这一打仗,可就是民不聊生呐。”
“话虽如此,但除却这些,使者还抛出了个条件,说是那西戎王听说嘉柔公主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想要迎娶公主为正妻,若我朝答应,他们还可将所提条件一并减半,作为公主嫁入西戎的聘礼,那西戎王年逾五十,鹰头雀脑,虎背熊腰,因着常年在外征战,还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气,寻常孩子见了都忍不住瑟缩战栗”
“那西戎王好大的颜面,嘉柔公主是何年华,他一个糟老头子居然敢惦记!”云胡愤愤道,脑袋中乍然蹦出去年赏菊宴时锁见到的锦衣华服的公主,那会儿只觉得她有些任性,但并不招人厌嫌,后来又听外面人说,这位公主殿下每年都会在城南施粥救济灾民,也是个良善之人。
“这样一个女子,被送到鸟不拉屎的西戎,实在是糟蹋了,这使者哪里是来谈休战的,分明就是挑事!”
“哎,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宽厚就好了”谢见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今日在朝堂上,大臣们各为两派,吵个不停,他便觉得头疼。
想必崇文帝也是极为为难的,一面是自己疼爱多年千挑万选,舍不得她嫁错人的公主,一面又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江山,无论选哪一边,都是一场辜负,也难怪他会气得摔了茶盏扬长而去。
谢见君散班时,还见太医院院首陆太医,急急匆匆地背着药箱,随李公公往圣上寝殿去呢。
“那嘉柔公主真的会嫁过去吗?”
神思骤然被打断,他侧目看向忧虑不安的云胡,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还得再吵上两天才会有定论,在此之前,西戎使者会一直留在上京,等候圣上的答复。”
果不然如谢见君所料,翌日他在崇文帝跟前当值时,刚结束禁闭的三皇子,正和太子殿下,二人在御书房里吵得面红耳赤。
“我说皇兄,你贵为太子,当以天下为己任,别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失了分寸!”三皇子咄咄逼人,大有不将嘉柔嫁去西戎不罢休之势。
太子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嘉柔可是他同父同母,自小就捧在手掌心,一直宠爱着的胞妹!
“老三,嘉柔虽不是淑贵妃之女,但也算是你的亲妹妹,你如何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三皇子眉梢一挑,嗤笑一声,“皇兄,你想想边境的黎民百姓,那也是父皇的子民,你说我无情,你何尝不是虚伪呢?这西戎是迎娶嘉柔为正妻,又不是妾室,怎么就嫁不得了?”
太子拂袖怒斥,“你怎知西戎娶了嘉柔之后,就不会变卦了?难不成老三你已经同西戎王沆瀣一气了?”
“皇兄莫要在此污蔑皇弟,皇弟待熹和赤诚之心,父皇可鉴!”三皇子忙不迭替自己辩解。
“好了!”崇文帝猛咳两声,将毛笔重重拍在龙案上,“成日里就知道吵来吵去,一点也不懂得为朕分忧!”
谢见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适时还极有眼力见儿地奉上一盏热茶。
崇文帝接过茶,润了润喉咙,缓声道,“都下去吧,嘉柔的事儿你们别管了,朕自有定夺。”
太子和三皇子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皆看到了厌恶之情,双双行礼后,一前一后退出了御书房。
半晌,
“谢见君,你有什么想法?”崇文帝骤然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敢妄言。”谢见君恭谦拱手。
这等国家大事,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修撰能说得上话的?哪怕他并不同意将嘉柔公主,嫁去给那个糟老头子做正妻。
“你若不敢妄言,这朝中便是没人敢同朕说真话了。”崇文帝了然笑道,“放心,你只管说你自己的想法,朕不治你的罪,你我权当是唠家常如今你也已经初为人父,想必,应是要比这些毛头小子,更有心思”
“陛下”谢见君绕过龙案,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而后斟酌着开口,
“微臣之拙见,这江山社稷,国家存亡,何至于要压在一个女子的肩膀上呢?”
第126章
谢见君说完这话, 心的确颤颤了两下,他俯身叩首,良久, 才听着龙案后, 崇文帝饱经沧桑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们都想把朕的嘉柔送去和亲”
他不敢再说话, 如今朝中风向的确如此, 就连身为六部之首的师文宣也难得沉默, 倒不是师文宣不赞成和亲一事儿,怕的是西戎王单单只图公主丰厚的嫁妆,待挥霍完嫁妆,还会再打熹和朝的主意,如此重蹈覆辙罢了。
御书房中寂静沉闷, 犹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谢见君被这压抑的气氛搅弄着喘不动气,他看得出来, 崇文帝自一开始, 便没有要把公主嫁给西戎王的打算, 只是朝中大臣各执一词, 吵得火热,他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出安抚朝臣和百姓的说辞。
毕竟,支持公主和亲的官员, 不在少数,若此事传到民间,圣上为一己私情, 枉顾黎民将士性命,也会被诟病。
正当二人都沉默时, 李公公躬身小跑进来,“殿下,镇国公府小常将军求见。”
崇文帝眉心动了动,“常知衍?他不在房山的军营里待着,跑回来干什么?朕又没召见他!”
“小常将军说是替镇国公送军中例报。”
崇文帝冷哼一声,“送例报还用得着他一个将军亲自前来,怕不是听了嘉柔的事儿,着急了吧!”
“这”李公公为难,他的确是听了常知衍所言,才进来通报的,谁知道送例报一事儿为真为假。
跪在龙案下的谢见君神色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大抵就是师文宣曾跟他提过的,与嘉柔公主两情相悦的镇国公府的公子。
“行了,让他进来吧,朕要看看他这例报怎么说?”崇文帝侧靠在龙椅扶手上,捏了捏鼻根,不耐烦地摆摆手。
半刻后,常知衍入御书房,进门先行行礼。
谢见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避了避,让出了谈正事的地方,只见这小常将军洋洋洒洒地说了些有的没的军中情报,半天不进入正题,实在说无可说,竟还斗胆跟崇文帝唠起了家常。
“朕没闲工夫跟你扯皮,你想说什么?”崇文帝最终失了耐心。
“陛下,西戎使者居心叵测,切不可答应他的条件!”常知衍俯首,道出了自己此行来的真实目的。
“你好端端的在房山军营里待着,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崇文帝冷声问道。
常知衍被质问得哑然,思虑片刻后开口,“是属下人入城采买时,从茶馆听来的。”
这理由听上去离谱中又带着些许的合理,谢见君抿抿嘴,垂下眼眸。
崇文帝也不是真的要追究他是从何处知道,这西戎使者入上京的一事儿,本就已经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了。
“你刚才说西戎使者的条件不能答应,你跟朕说说,为何不能答应?”
“陛下,西戎王年过半百,生性残暴,他身边正妻如今已经换了七八位,每一位都不得善终,陛下难道忍心看公主踏入魔窟吗?!况且,以西戎王善战的性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使者开出来的这些条件,填不足他的胃口!如今种种,不过就是抛砖引玉,若咱们应下,他们还会抛出更多的条件!”常知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跟随镇国公,在西北与西戎交战数年,自是清楚这些蛮夷的嘴脸。
“那你说,朕该如何是好?”崇文帝半垂着眼眸,让人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常知衍抱拳,正色道:“臣愿请兵,与西戎一战!守我朝疆土,不容外敌肖想!”
崇文帝手抵着额前,微抬了抬首,“你可知,你这一战,便是劳民伤财,连你爹镇国公征战多年,也未曾让西戎军生出半分退意,你让朕,如何信你一个稚子?”
“陛下是打算要退让吗?西戎王今日以休战为由,以退为进,若咱们答应了这条件,他日必将得寸进尺!熹和疆域辽阔资源丰富,自古就是四夷虎视眈眈之地,倘若此番应下西戎,难保北蛮不会蠢蠢欲动,陛下难道回回都要退让?那这又如何能彰显我泱泱大国之风范?”
“放肆!”崇文帝被无端揣测圣意,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
谢见君骤然轻笑出声。
御书房众人的眸光齐齐都落在他身上。
“谢见君,你笑什么?”崇文帝铁青着脸,愠怒道。
谢见君声如温玉,缓缓开口,“微臣入仕前,曾在上京的茶馆里听书,那说书人提到小常将军,皆夸赞他十四岁就敢只身入敌营,以身敌百军,取北蛮将领项上之首级,微臣原是以为小常将军该是个沉稳老成的性子,不成想竟是这般的少年意气。”
崇文帝一怔,回忆起往事,脸色有些缓和,“可不是呢,那次常贤气得要命,非得以不服从军令的军法处置,要罚他一百军棍,还是朕派人去说的情呢!”
“陛下实在是宽以待民,仁厚礼贤…”谢见君俯首恭维道。
“你这小子,也学会你老师溜须拍马那一套了”,
被这么一打断,崇文帝弯了弯眉眼,连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柔和下来,他将眸光落在常知衍身上,定定看了良久,
“朕知道你自小便倾慕于嘉柔,如今你既是主动请战,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待你凯旋归来,若嘉柔对你有心,朕就给你二人赐婚。”
常知衍强抑住心中欢喜,连连叩首,“微臣愿意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内,必破西戎大军!”
崇文帝端起龙案上的茶盏,浅斟了一口,“都出去吧,朕累了。”
“是…”谢见君和常知衍齐声告退。
临着出御书房前,谢见君余光瞥了眼龙椅上的崇文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笼罩在崇文帝头顶上的阴霾,正在悄然散去。
许是常知衍自请出兵,正着了他们这位圣上的心思吧。
刚迈出御书房没走两步,常知衍忽而回头,躬身抱拳道:“谢大人方才在殿前解围…”
谢见君正闷着头琢磨和亲一事儿,险些撞到常知衍,他猛地回神,忙不迭回礼道:“常将军言重了,了,下官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能等将军和诸多将士们拼死护佑,是下官乃至我朝百姓的荣幸。”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吾自当尽全力,以身堵万箭,守江山护百姓,绝不让奸佞小人妄图踏上我朝国土半步!”
谢见君抬眸,见眼前之人一袭银白铠甲披身,身姿挺拔如苍松,那璀璨如寒星的双目中,迸射出的炯炯决心,连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也不由得跟着燃烧起来,他拱了拱手,
“此次前去西戎,望小常将军,平安归来。”
十天后,常知衍率兵出征,崇文帝城楼相送。
————
又一年上京飘雪,谢大福的周岁礼将至。
谢见君提早给师文宣和翰林院同僚,以及朝中几位相熟的官员,都发了庆生的拜帖。
因着家中小宅拥挤,周岁礼的宴席就摆在了一品香苑。
席间热热闹闹,诸人推杯换盏,连嘉柔公主都特地前来,说是替太子跑趟腿,给谢瑭过周岁生辰,还送来了一对金丝绞玉的项圈。
云胡抱着谢瑭出来溜了一圈,刚满一岁生辰的大福,眉眼都生得秀气,白白净净的脸颊上肉嘟嘟的,任谁瞧了,都禁不住想要上手捏捏试试。
这小子也不认生,师文宣一张手就能抱过去,窝在他怀中这儿瞧瞧,那儿看看,一双如云胡那般乌黑溜圆的眼眸眨巴眨巴,犹显得可爱极了。
“‘谢瑭’取得甚好,只是这大福,稍稍有些接地气了。”师文宣拿虎头娃娃逗弄着咿咿呀呀的谢瑭,回身同谢见君说道。
“是云胡特地让幼弟帮忙取得,怕我二人有了谢瑭后,让小崽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也好,你夫夫二人向来思虑周到,行事稳妥,倒是叫人放心“师文宣点头,一听是满崽的手笔,又“违心”勉强夸赞道:“大福这名字,唤着顺口,也不差”
每个问起谢瑭乳名的人,末了都会给这么一句夸赞,谢见君听得多了,唤得多了,竟是也觉得顺耳了。
席散后,便是今日周岁礼的重头戏“拈周”。
团圆的八仙桌上,铺着大红喜布,喜布上依次搁置着抓周物件。
有师文宣送来的和田玉印章一枚,说是谢瑭若是抓着此物,长大以后,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
还有季宴礼友情赞助的笔墨和启蒙用的读本,意在指望大福将来有朝一日,也能如他师弟谢见君一般,三元及第。
连得了消息的宋沅礼,都托宋管事带过来一个金算盘,信中说道,大福抓到这算盘,今后必成陶朱事业。
谢见君倒未对谢瑭有如此多的期望,只简简单单地准备了些平时他爱吃的小零嘴,希望他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一周岁的谢瑭走路还不太稳当,含着手指,面对着眼前这摆了一桌的东西,有些不知所措,他抬眸看看自家阿爹,又瞅瞅离着不远的爹爹,张着手闹着要抱抱。
“小鬼头,别要爹爹抱了,快些瞧瞧这些玩意儿,可有你稀罕的?”季宴礼半蹲在圆桌前,乐呵呵地逗弄着他。
大福似是听懂了一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众人的目光皆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只见他踩过宋沅礼的金算盘,迈过师文宣的和田玉印章,一脚踢开他师叔准备的诸多文具,就在谢见君以为他要投奔到小零嘴的怀抱中时,谢瑭剑走偏锋,脚步虚晃一下,一把抱住了身居高位的嘉柔公主,还伸手去扯她手腕上的腕饰。
谢见君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要将他抱开。
谁知大福如何都不肯松手,扯着公主哇哇大哭。
“幼子顽皮,冒犯了公主,还望殿下您见谅。”谢见君道歉,哄着大福赶紧松手。
“无妨,他大抵是喜欢这个吧。”嘉柔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腕饰,一只手刻的小木剑自腕饰上垂下,引着谢瑭的眼神追着跑。
诸人这才看清,弄了半天,谢瑭是瞧上了这小木剑。
虽是瞧上了,但也无法,谢见君只得将哭闹的谢瑭抱给云胡,让他带孩子先回家去,自己则留下来宴客。
午时过半,宴散。
谢见君立于门前,依次将宾客送走,嘉柔公主留在了最后。
他知道嘉柔有话要对他说,故而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便重新返回到一品香苑的包厢中。
“那日在殿前,多亏了你替常知衍解围,才没让他得了父皇的怪罪。”
“言官之责,公主殿下不必客气。”谢见君恭敬回道,难为嘉柔为这事儿记了这么久,常知衍离京都有大半年了。
“我知道,和亲一事儿,你也帮我说了话,不然,父皇不会那么快下定决心的。”嘉柔继续道,西戎使者走后,她才从李公公那儿,得知了这事儿,一直心存感激,借由庆生一事来给谢见君道个谢。
“微臣与公主殿下,皆为熹和朝子民,哪里能眼睁睁见您远嫁蛮夷,从此不得归…现下,微臣只盼望着常将军能够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嘉柔听此,心中一凛,“我喜欢的人,自是这熹和中最好的儿郎,他一定会回来的。”
——
景成四十二年二月,常知衍率三千骁骑,攻破西戎王部,逼退其边境数百里,大胜而归,嘉柔公主着婚服于城门口相迎,二人次月完婚。
五月,历时近三年的历法修撰完成,崇文帝更改年号为崇熙。
同年八月,三年任期已至,谢见君自请下放甘州。
第127章
“甘州在什么位置?离着上京远吗?”
云胡捧着谢见君从翰林院借来的舆图, 颠来倒去地翻看着。这些年,他从福水村出来,去到衢州府城, 又从府城入了上京, 也曾在探亲时途径不少地方, 可唯独没听说过“甘州”。
“来, 我指给你”谢见君点了点上京的西北处, “是这儿, 我问过同僚,离着上京约摸着得有个一千里路的脚程,咱们这一趟单只是过去,大抵就要走两个月。”
“竟是这般远”云胡发出一声惊叹,他在上京参加高门夫人家的宴会时, 总听说谁谁谁家京官外放,但去的都是富饶的州府, 再回来便可官升一品。谢见君也是外放, 可怎么去的地方这么偏僻, 还这么
“这么小的州府啊”, 他指着舆图上的芝麻绿豆大点的标示。
“一府四县,的确比不上衢州。”谢见君接话,“还是个灾祸频发的地儿,听说今年春上大旱, 饿死了不少人”
“尚书大人怎好把你安排那甘州去了?”云胡愈发惊讶,这次调任,季宴礼可是直接入了吏部呢。
“嗯”谢见君默了默声, 要论最容易出政绩的地方,一是各方面根基都强, 随随便便做点什么就是锦上添花,但这样的州府,当地商会与县官之间盘根错节,上任的知府若没有强硬的身世背景做仰仗,必定步步艰难。
这第二种就是底子薄,基础弱的地儿,只要是个贤能之人,推出几条有利于民生的政策制度,就能有所改观。
这点,他和师文宣不谋而合。
“咱们什么时候走?”云胡心里清楚,这外放的调令一下,不得违抗。不光如此,律法有令,外调期间非圣上召见,亦或是丁忧,不得私自回京,不得借债置办衣物、娶妻买妾。即便是赴任时,也不许绕道回家。
“最多还能在上京逗留半月,”谢见君算了算时间,“最晚八月二十,就得离京了。”
“那咱们是得早做准备了”云胡掰着手指讷讷道:“此去甘州至少要待上个三年之久,路上又得走两个月,这衣食住行上都怠慢不得。”
“不急,我还得问问满崽是怎么打算的,他今年端午之后已满十四岁了,来上京这么长时间,有书院多年的玩伴,亦有子彧和宴礼帮忙照看,此番去甘州,未必愿意跟着咱们同行。”
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温热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颊上,继续说道:“我刚才还问过先生,先生说,如果满崽想要留在上京,他和昌多都会陪他。”
“那你早些问问他,咱们也好收拾东西,这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眨眼就过去了,还得问问王婶子和大河叔,他们要不要跟咱们一起走。”
“好”谢见君点头应声,越瞧乖乖软软的云胡,越觉得亏欠了他,这一趟去甘州,不晓得要跟着自己吃多少苦。
但其实能下放到州府,云胡心里是高兴的,在上京,便是少不了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他一直打怵,却又不得不去,每每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在宴会上说错了做错事儿,再给谢见君招来麻烦。
而且,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哪里是什么轻松的事儿,在翰林院这三年,谢见君虽甚少同他说起官场,但他也能从柳云烟那儿多少得知一点。
有几次,他都悄没声地瞧见谢见君紧蹙着眉头回来,站在门口吐出好几口浊气,脸颊挂上笑意,才会推门进屋,就为了不让他担心。
这甘州虽偏僻,地方又小,但好在天高皇帝远,不用每日兢兢业业,谢见君要大展身手,干出一番政绩来,也不会处处受制。
如此想来,竟也把自己给说服了,转头,云胡便开始忙活起要带走的行李。现下有了谢瑭,不似之前孑然一身,便是什么事儿都得顾忌着孩子,这一收拾,单单只是谢瑭的东西就给拾掇了小半马车。
另一边,谢见君也把满崽唤来跟前,将自己调任去甘州一事儿,跟他说道了说道,末了征求他去留的意见。
“我自是要跟着阿兄一起走的!”满崽不假思索地回道,连半刻的犹豫都不曾。他早就在百川书院读够了书,每日只看过书本就头疼不已,巴不得这世间所有的读物,都消失不见呢。
“那你书院的玩伴?还有子彧呢?你可要想好了,要走,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上京了。”谢见君没让他立时就给个答复,而是将事情的最不好的结果告知了满崽。
“学斋里的同窗不止我一个玩伴,子彧不日要下场科举,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为什么要为了彼此去作出牺牲呢?我们明明都有自个儿的路要走呀。”满崽不以为意,“我想和阿兄、云胡待在一起,这是我选择的路,别人牵涉不得。”
“这这倒是有理。”谢见君干巴巴地点了点头,一时没想到如今的满崽已经有如此通透的想法,他手僵在半空中,须臾,重重地落在小家伙的肩头上,“既是你想好了,便同他们早些告个别吧。”
确认好了满崽的心意,得知许褚和昌多也都要同行,临走前,谢见君还问了问李大河和王婶,当初这夫妻俩家中遭灾,逃难至此寻求他的庇护,但并未签下卖身契,至今二人仍是自由身。
故而,去甘州,他们可去,亦可不去。
但不成想谢见君刚张口,话还没说完,老两口登时就给跪下了,说主君是不是瞧着他二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落了,想要舍弃他们。
谢见君连连摆手,等不及再说两句,李大河额头磕得咣咣响,“主君,我和老婆子打入了谢府,就没想过离开,您和主夫在我们遭难时伸以援手,给我们吃喝住宿的地儿,这些年也不曾恶待过,如此恩情,我们俩没齿难忘,自是您和主夫去哪儿,我们就跟去哪儿,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义不容辞!”
倒倒不至于,谢见君微微咋舌,上前忙将俩人都扶起来,说往后,还是仰仗他们了。
如此,到这会儿,所有人的意愿便都清楚了。
临着离开上京时,谢见君又去拜访了师文宣,这一走,再见不知何时了。
因着当初选派外放的州府时,二人曾秉烛夜聊过,一应心意都清楚得很,这次来,师文宣也不过就着甘州嘱咐了几句。
“见君,甘州春上大旱,户部上半年才拨了救济款,现今不知是个什么光景,这地儿地势低洼,多年来又常有水患之灾,这政绩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照顾好自己,不然纵有天大的恩宠砸下来,你也未必能接得住。”
谢见君恭恭敬敬地拱手,“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此次离京,学生不能在先生和师母跟前尽孝,望您二人身体康健。”
“不用担心我们,宴礼还在上京,有他在吏部,为师能轻松些许。”师文宣欣慰道,“待你从甘州回来,得和宴礼一道儿为为师分忧了。”
他话说的隐晦,但谢见君听出来了,师文宣给他三年时间,是要让他自己做一个选择。
“先生于我有恩,师恩浩荡,能为先生分忧,是学生之幸。”他听懂了师文宣的言外之意,想必,这老狐狸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此话点到为止,三年后再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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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调任的官凭后,八月末,谢见君动身离开。
官员上任和调动,路费都得自己掏腰包,但好在这几年,有年节授礼和那两千亩的五成田税,这一路熨熨帖帖地抵达甘州,不成问题,他还特地招了上京的镖师护送,无他,实在是甘州路途遥远,恐路上生变。
要带走的行李装了满满的一整辆马车,除此之外,谢见君和云胡,谢瑭同坐一车,许褚和李大河夫妇一辆,余下的满崽,便一早吆喝了要骑马,在百川书院学了三年的骑射,他早厌烦了坐在憋憋屈屈的马车里,如非必要,都是和子彧策马出行。
对谢见君来说,多匹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况且,两岁有余的大福,哪能老老实实地在马车里坐上两个月,介时哭闹起来,也可带着他骑马绕着兜两圈。
出上京城门时,季宴礼和季子彧前来送行。
“满崽,当年我从衢州走时,送你的长命锁,你现下还带在身上吗?”季子彧小跑着上前,一把接住从马上翻身跳下来的满崽,小心地开口询问道。
“带着呢,一直没摘。”,满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那长命锁就好好地挂在他脖子上。
“那就好,你到了甘州后,别忘了给我写信,甘州艰苦,不比上京自在,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东西,只管在信中说,我定着人给你送去,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季子彧絮絮叨叨,仿若送子远行的老母。
“放心,我到了就写信于你报平安。”满崽连连点头,上前大大方方地张开手,给了季子彧一个大大的拥抱。
季子彧一怔,身子紧绷得如同木头一般,迎面对上谢见君望过来的眸光,想要回抱的手,缓缓地落回两侧。
片刻,他哽了哽,声音极轻,“满崽,你可别忘了我。”
“我是那记性差之人?”满崽对季子彧的话充满了质疑,被扶上马时,他大喇喇地挥了挥手,“我肯定会想你的,咱俩可是天下第一好的兄弟!”
第128章
“上次从衢州走, 是你送我,这次倒是换成我送你了。”季宴礼颠了颠怀中的谢家大福,轻笑道, “这孩子比我上次见时又重了些, 下次再见, 怕是都要到开蒙年纪了。”
“孩子嘛, 总是一天一个模样, 过些时日, 你自个儿当了爹就知道了,只是此番我们去甘州,到底是赶不上孩子的满月礼了。”谢见君有些惋惜,季宴礼和师念的孩子还有半月就要出世了。
但有甘州的调令在,他们留不到那个时候, 故而前日,云胡特地去了趟季府, 提早给孩子先送下了一对如意项圈。
“等你们回来上京”季宴礼将大福托还给谢见君, 而后招来身后福伯, 递上一束柳枝, “此去山长水远,望师弟你,随处皆安,一如柳之可依可靠, 为汝祝愿耳。”
“宴礼,珍重。”谢见君拱手抱拳。
时辰不早,一想到今个儿还得赶路, 二人在城门口寒暄一二后,至此分别。
眼见着马车缓缓驶上官道, 被发了“好兄弟”卡的季子彧猛地追上两步,扬声高呼,“满崽,一路平安!”,回应他的,是满崽稳当当骑在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
“行了,人家将大黄都托付给你了,回去睹物思人吧。”季宴礼一巴掌拍在自己弟弟的脑袋上,招呼他回府。
被揭穿了心思,季子彧撇撇嘴,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他还得回去给满崽写信呢,这样谢见君一行人抵达甘州时,满崽正正好就能收到第一封信了。
马车在官道上哒哒哒走出老远,谢见君掀开帘布,回身望去,上京的城门掩藏在白茫茫的雾中,慢慢地化成一个点,而后消失不见。
“阿爹,我们要去哪儿?”怀中的大福跟着探出半个脑袋,咿咿呀呀地问道。
谢见君贴了贴他柔软的额发,温声哄道:“阿爹和爹爹要带大福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大福最稀罕的脆甜脆甜的秋梨。”
“大福想吃秋梨,大福还想骑马!”谢瑭张着手,要满崽抱他去骑马。
“不行,你太小了,不可以骑马!”已经荣身为小叔叔的满崽为了大福的安危,立时毫不留情地拒绝,似是怕被缠上,他手下一扬鞭,飞驰出老远去。
莹白的眼泪霎时蓄满了眼眶,谢瑭瘪瘪嘴,张口就要哭,冷不防嘴里被云胡眼疾手快的塞进来一小块麦芽糖,他咂摸两下,乌溜溜的圆眸倏地弯成了月牙。
“一不如你心意,就知道要掉金豆豆”谢见君上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
尝着甜头的谢瑭,侧身往云胡怀中一歪,躲在保护伞下,乐得“咯咯咯”直笑。
谢见君拿小的没法子,拿大的又舍不得,末了,兀自从书箱里挑了本书,握在手中随意翻看着。
驶出大半日,官道上的路越来越不好走,起初,大福还能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蹦跶,但很快,属于孩子的好奇心和新鲜感褪去,他便闹起了性子,任云胡和谢见君如何哄,都哄不住,几乎半条官道上,都是他撒下的哭声。
“这是困了睡不着,闹觉呢。”王婶听着动静,上马车瞧了一眼。先前晌午时分,都是谢瑭睡午觉的时候,但现下马车震荡得厉害,实在是睡不安稳,他才会这般哭闹不止。
谢见君当机立断,拿披风将谢瑭一裹,就带他下了马车。
“夫君”云胡慢了一步,探出身来。
“无妨,马车里太闷了,我带大福在外走走,透透气”谢见君一面裹紧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谢塘,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一面冲李大河招招手,示意他驱车继续走,自己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见此“奇观”,镖师们齐齐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就没见过当爹的这么宠孩子,哭就哭呗,扔他一旁哭就是了,总不能哭断气了”
“可不就是,放着舒舒服服的马车不坐,还徒步走,哭两声不就得了,我家孩子哭的时候,我连抱都不抱一下,都是我婆娘自己哄,麻麻烦烦”
年长的老师傅放下看光景的帘布,照着几个镖师脑袋,挨个一记爆栗,“自个儿待孩子不上心,不知道廉耻羞愧,反倒嫌弃人家拿娃娃太要紧这小谢大人贵为一州知府,架子端得都没有你们大!”
年轻镖师挨了训斥,也不敢再出声揶揄了,只透过帘布的缝隙,悄没声地瞧谢见君哄孩子。
走出约有百米,许是感受到自家阿爹给足的踏实感,谢瑭缓缓止了哭意,沾染着泪珠的羽睫微微翕动,眨眼间就睡了过去。
云胡忙不迭上手将打酣睡的大福接过来,走这一段路可真够辛苦的,他看着谢见君额前都见了细汗。
“晚些咱们去到城镇上,找手艺人买些小玩意儿,往后还有近俩个月的车程呢,可得把这小兔崽子哄住了。”怀里一空,谢见君腾出手来抹了把汗,压低声音道。
大福幼时晚上常闹觉,那会儿云胡刚出月子,身子弱经不起折腾,他每每都是抱着在门外遛弯,遛到睡熟,再抱回屋里,连放下时都得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稍稍一个重手,这一晚上的辛苦就白费了。
最多一回,他和云胡二人换着,在院子里转悠到子时过半才歇下,一早起来上朝时,整个人困乏得头昏脑涨,险些栽倒在马车旁。
“满崽方才过来说要去买画本,给大福讲故事呢。”云胡将谢瑭安放在马车上,回身轻笑道。
“也好,只要他不闹性子,便是要骑大马,我也愿意。”谢见君双手举高,作求饶状,惹来云胡捂嘴偷笑。
余下的日子,一行人齐上阵,偶时,谢见君便将满崽的马儿征用过来,带谢瑭策马林间,兜上几圈,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林中回荡,治愈着赶路之人心中的烦躁。
后面途径小城镇,他也会跟镖师协商,歇上一日再走,这总坐在马车里,身子骨都绷得僵硬了,许褚年事已高,更是受不得这样的舟车劳顿。
但因着离赴任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也不敢作过多的耽搁,在城里转转,放松放松筋骨,就得赶紧奔赴下一处驿站。
这一走,晃晃悠悠地看到甘州界碑时,已经十月下旬。
天儿逐渐冷了下来,大福也由出京时的对襟短衫,换上了圆领长袍,他本就生得灵动,额前一抹红绳,更衬得人秀气,任谁见了,都忍不住逗弄逗弄,一路过来,有这小崽子在,可闹出不少欢声笑语。
只是进了甘州,大家脸上的笑意都淡了。
早听闻甘州灾祸频发,但当诸人眼见着干裂的土地和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农户,才清楚地明白,呈现在奏章上轻飘飘的“大旱”二字,到底给这个地方,带来了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大人,这哪里是人间呐!”李大河看过五六岁的孩子,宽大的衣裳下瘦骨嶙峋的身子,想起自己当初遭了灾的故土,和早夭的儿子,一时心疼地红了眼。
谢见君亦是将次惨状看在眼里,他难得沉默了,好半天才压下了心头的复杂情绪,“大河叔,您去知会后面的几辆车,让他们加快脚程,咱们先入城,入城之后再说。”
穿过石碑,到入甘州府城,马车又走了小半日。
大伙儿一路看过来,这心里头都沉甸甸的,见着前来城门口相迎的同知和底下三位县令,都没得什么好脸色。
百姓遭此劫难,除去天灾,便是人祸,天灾固然不可抗力,但为官者不能坐视不管,放任百姓居无定所,食不果腹。
“哎呦,大人鞍马劳顿,这一路过来,可谓是辛苦了!”
在城门口刚下马车,谢见君还未掏出前来赴任的官凭,着七品官服的三个知县,便谄笑着迎上前来。
谢见君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余光中瞥见府衙中的同知,不冷不热地站在一旁,既不上前行礼,也不主动举荐,对他的到来,反倒还没有三个知县热情,似是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将眸光重新放在了围着他转悠的知县身上。
“得知大人前来上任,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日!”甘宁县的钱知县冲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连忙上前牵过马车,将一众人带过城门口。
“大人且先随下官去府衙安顿下,晚些下官,携众官员在春华楼,给大人接风洗尘!”
分明只是个七品的知县,却仿若是这甘州府的一把手,连同知都没开口,这知县却事事都抢在了前面,谢见君心里冒起丝丝拉拉的异样,这甘州一府四县,按理说该是有四位知县,但放眼望去,着官服却只有三位,余下的那个知县呢?
然等不及他细想,马车已经缓缓地驶入了甘州府城,约摸着一刻钟,停在了府衙,相比较道路两侧,低矮破旧的店肆和街上零星穿着素朴的路人,知府的后院却修建得很是气派,入门一座宏伟的石砌照壁,绕过照壁更是别有洞天,院中古树环绕,垂柳拂水,一应屋舍皆是重檐飞脊,气派壮观,连入门的阶石都是青砖堆砌,与周围的民舍陈设格格不入。
“爹爹,是大屋子,比咱们家还要大哩!”大福手指着不远处的几间厢房,忽而开口道。
云胡忙捂住他的嘴,下意识地看了眼谢见君,打进了这后院,他家夫君便一直面无表情,唯独紧扣着石柱微微泛白的指骨,正彰显着他现下不悦的心绪。
这一州知府每年的俸禄为八十两,外加八十斛的俸米,如此收入,是决计修缮不出如此恢宏的住所。
一想到城外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谢见君自心底升腾起一股子怒意,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趁着李大河招呼人在后院里卸行李的功夫,他稍作休整,嘱咐王婶和昌多照顾好这一家老小后,便随知县前去春华楼赴宴。
席间,三位知县先行做了自我介绍。
谢见君这才得知,先前在城门口待他最为热络的钱闵,便是这回受旱灾最为严重的甘宁县知县。
另二人,一个是曲兰县的吴知县,一个是白头县的冯知县,至于最后一位未露面的常德县的知县,听钱闵说,是他家中夫人和孩子今日同到,宋知县接人去了,晚些就会过来。
左右之后都得要见面,谢见君也没放在心上,倒是觉得这宋知县是个有意思之人。
但更让他觉得有趣的事儿,整个接风宴,尽数都是钱闵和吴知县忙着轮番上前敬酒招呼,那陆同知只顾着自己闷着头饮酒吃肉,连个正眼都不曾给他,连他主动举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一饮而尽。
“知府大人,您要莫要见怪,这陆同知就是个硬骨头,先前周大人在时,他便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绝对不是针对您!”钱闵凑到他耳边,低声开解道。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暗道这甘州府当真是超乎他的意料,从四品的同知不管事儿,九品的知县越俎代庖,真不知上一任知府吴永安在时,是个什么光景,但瞧着如今的境况,他想要摸清这几人的底细,还真不是什么易事。
“你再着人去催催,这宋知县什么时候到?今个儿这么要紧的日子,他还去接他夫人孩子,怎么一点不懂事,这小年轻就是不知礼数,能让知府大人等那么久还不来!”
包厢门外,借故小解出来的冯知县紧蹙着眉头,催促着底下侍从赶紧寻人去,其实宋知县露不露面都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会因此迁怒到自己身上,毕竟年底的升迁,还得看能不能着了知府大人的青眼。
侍从会意,躬身退下后,冯知县复又挂上一脸谄笑,回了包厢。
“谢大人,您稍候片刻,这宋知县马上就到”正说着,他上前就给谢见君斟酒,“来,您请先尝尝,这是春华楼掌柜的今年新酿的飞雪,珍贵得很,在我们这儿可是一盏难求”
“不急”谢见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既没接他的话,也没接他的酒。
然则,话音刚落,包厢门被重重地推开,着一身常服之人大步迈了进来,“下官,常德县知县,前来参见知府大人。”
他低垂着眼眸,散漫地拱手行礼,拉着长长随意的音调,扬眉时,正对上谢见君探究的眸光。
二人皆怔在原地。
第129章
“你今个儿心情不好?”
云胡掌灯从屋中出来, 将搭在臂弯的外衫披上谢见君的肩头。
“怎么说?”谢见君讶然,回身握住小夫郎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腿上来, 顺势拿外衫将两人一并裹住。
云胡指了指石桌上的酒壶和茶盏, “大晚上不在屋里睡觉, 躲外面独酌。”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禁不住轻笑出声, “不骗你, 心情不好是真的,但独酌是假的,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一会儿?”云胡蓦然瞪大眼眸,指了指挂在当空的残月,“什么客人, 怎会赶在这个时候登门?”
“那自是白日里见不得的人!”院墙外冷不丁翻进来一身着黑衣之人
“这儿是有门的”谢见君神色复杂,“而且, 也不用穿得同那夜行大盗一般”
“这不是趁着夜色好行事嘛。”那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 随意拿起石桌上的酒壶, 给自己斟满一杯后, 捏在手中把玩。
“宋沅礼?”云胡惊叹出声,“你不是在衢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久不见,云胡!”宋沅礼莞尔一笑,唇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不光出现在这儿, 还做了常德县的知县呢。”谢见君没好气道,他今个儿在春华楼看见宋沅礼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若不是这小子反应极快,行礼后上前敬酒, 假装二人不相识,怕是一眼就被精明的钱闵给瞧出来了。
“嗐,真真是一言难尽,二言难开口呐!”宋沅礼拿捏着戏子的腔调,手里还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势。
“好好说话”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大福周岁时,你寄来的周岁礼中,夹着那封信,可没提你入仕了。”
“这可不怪我!”,宋沅礼身子后仰,忙不迭替自己找补道,“我本来跟青哥儿好好地走南闯北的跑商,可我爹愣是说我不是经商的那块料子,适逢原来的常德县知县致仕,我爹便塞了钱,找人从中活动了活动,就把我塞过来了,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一脚迈火坑里了。”
说着,他还无奈地摇了摇头,“时运不济呐”
“怎么就是火坑了?”谢见君追问道。
屋中乍然传来谢瑭的哭闹声,云胡登时起身,他晓得自家夫君与好友好些年不见,定然有很多话要说,故而做了个礼后,就急匆匆地赶回屋中。
“你把大福也带过了?”宋沅礼诧异。
“哪里只是大福,举家都过来了夜露深重,他们都已经歇下了。”谢见君目送着云胡进了屋,才敛回视线,“说说吧,你来这儿多久了?怎么才把青哥儿和长睿接来跟前?”
“我是去年八月来的,在这儿呆了一年了,先前长睿身子不好,常生病,青哥儿脱不开身,留在家里将养了一年多,这不今早才带着他到常德县。”
宋沅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散漫不羁的神色中少见地挂上了几分认真,他正了正神色,“你吧,在这儿混上三年,就赶紧回上京去,这甘州已经烂到根上了,不适合你长留。”
“此话怎讲?”
“你来时,这一路上应该也都看见了吧”宋沅礼故作高深地点点石桌。
谢见君神色一怔,想起沿途遇着的枯瘦如柴的百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上半年,我听说甘州春旱,户部还拨了赈灾的银钱下来。”
宋沅礼嗤笑一声,“上面是拨了款和粮食,但这一层层剥削下来,能分到农户手中的,不过一二成罢了,连最为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春上那会儿,受旱灾最为严重的甘宁县,饿死了不少人,几乎都是些没什么劳动力的老人和孩子,钱闵怕这事儿给捅出去,丢了头顶上的乌纱帽,便跟上一任知府诉灾,说甘宁县生了疫病,将下属的几个村子都封了起来,一直将尸体都烧光了才作罢,还赚了个恪尽职守的好名声”
“我在朝中,不曾听说过今年甘州生疫病之事,照理说,疫病不是小事,甘州知府理应上报朝廷才是,他不曾派人去甘宁县查证一二吗?”
“那知府惜命惜得要死,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来,钱闵一说村里有疫病,他连甘州府城都围住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一直到近五月才放开,这府城一封,城里的商户反倒是都发起了灾祸财,粮食的价钱水涨船高,你若是不信,明日着人去街上的粮食铺子打听打听去,保准吓你一跳!”
听此,谢见君沉默许久,好半天才张了张口,
“常德县如何?听说不算是受灾严重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提起这个,宋沅礼愤愤然,他猛一拍石桌,那桌上的酒盏都跟着晃三晃,“那点赈灾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塞牙缝都不够没办法,只能让我老爹往这边送粮食,怕路上被人抢,光是运货的镖师,就掏空了三家镖局,好在甘州还有我家的产业在,勉强能压得住常德县的粮价,但对别的县,就真的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谢见君拍拍宋沅礼的肩膀,沉声安抚道。
宋沅礼长叹一口气,“都是劳心劳苦讨生活的百姓,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吧你瞧瞧,我这知县当得多憋屈,旁个人都搜刮民脂民膏,敛财聚富,我可倒好,竟往里面贴钱”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自嘲,能自讨腰包让底下人吃上饭的官,做不出压榨百姓的缺德事儿来。他忽尔想起那个待自己不冷不热的同知来,就顺口问起,“你对陆同知了解多少?”
“你说你府上那个板着脸,谁也不理的陆同知?”宋沅礼听他问起这个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说话耿直,又不通世故,早就被上一任知府给架空了,钱闵他们都瞧不起他,走路上遇着了,连礼也不行,那陆同知也是傲得很,反正两边谁也看不上谁。”
“为人处世呢?”谢见君继续道,今日在宴席上,他就已经发现这些人不对付了。但与其说不对付,不如说是钱闵几人抱团排挤这陆同知。
“不太清楚,只听说当时春旱时,他曾自己掏钱买粮食往县里送,但半路上,粮食就被山匪抢走了,他消沉了一段时日后,还去跟甘州商会交涉,要求降低粮价,商会答应得好好的,转头粮价该怎么涨怎么涨,他再去,人家就找理由不见了”
这些事,皆是宋家在城中做买卖的商户打听来的,宋沅礼挑拣着都给提了提。
谢见君扶额,那甘州哪里是困难模式?分明是地狱开局!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在朝中得罪人了吗?按理说,你好歹是状元郎,即便是下放,也应该是离着上京不远的富庶些的州府,怎么被丢来这鬼地方了?”宋沅礼不解,他自个儿若是提早知道常德县是那副德行,当初定然会掂量掂量。
谢见君被宋沅礼连珠炮似的提问,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这是自己点头应许的地方,他更是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半晌,才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安个屁啊!”宋沅礼直接爆了粗口,“这城中粮价堪比天价,城外百姓又食不充饥,地里大旱,还颗粒无收,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得先让他们吃得上饭,才能谈别的。”谢见君斟酌道,“明日,我便让府中人出去打听打听这粮价,你们家若是在别的县里有人,也帮我摸摸那些地方的情况。”
“行吧。”宋沅礼应声,起身抻了个懒腰,就要往外走。
“对了,咱们俩之间的关系,还是先瞒着那些人,省得他们连你也一并提防着。”谢见君将人叫住,压低声音嘱咐道:“常德县那边,我暂时不会过去,照应百姓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宋沅礼正要攀墙头,闻声,回头笑道,“咱们当年约定过,有朝一日,若有幸为一方父母官,便要为民请命,为民分忧,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可都记着呢。”
说完,他一个蹦高飞上墙头,转眼消失在夜幕中。
“其实这院子有门的”谢见君无奈道,扭身见云胡抱臂站在屋门口,他快走两步,“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云胡打了个哈欠,眼眸中水光潋滟。
“睡吧,今个儿你也累了”谢见君哄着小夫郎回屋中歇下。
这一夜,他没怎么睡好,天将将亮,就被鸡鸣声吵醒,宋沅礼昨夜说过的话,如同走马观灯一般,在脑袋里不停地回放,连梦里,都是来时看见的那些百姓。
早起,他让昌多和满崽换上简单朴素的衣裳,去街上转转,不光粮铺,只要是跟百姓生活有关的铺子,都进去打听打听,许褚闲来无事,也自荐要出去溜达溜达。
晚些,三人带回来的消息,让谢见君原本就沉重的心,更是坠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如此偏僻又穷困的甘州,单论粮食价钱,便直逼上京。
宋沅礼那边也很快让人递了消息过来,底下三个县的粮价似是约好了一样,与府城不相上下,这般昂贵的粮食,哪里是当地的百姓,能买得起吃得上的。
谢见君将来甘州的所见所闻书信于师文宣,并奏请朝廷,想要免除了甘州百姓积年所欠的税粮,请准开放“盐禁”。
虽是有这些,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底下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得以解决。
考虑到此时再向朝中申请赈灾的粮钱,已经来不及,还要冒着被层层剥削的风险,转日,谢见君让府衙的衙役们贴出告示,昭告城中商户,从即日起,官府要高价收粮。
第130章
高价收粮的告示一经贴出, 甘州府城哗然一片。
甘州商会的会长临时召集了粮铺的掌柜们,商讨这突如其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告示。
“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当真是个奇人!”
“新上任就整这一出, 这是见不得我们赚钱”
“你傻呀, 那知府大人是个聪明人, 他高价收粮食, 定然会比这个价钱还要高的往外卖, 这就意味着咱们可以跟着他的粮价涨钱!”
“咱们卖米是一百钱一斗, 这知府可够贪的,他收粮食按一百五十钱一斗,这要往外卖,至少得一百八十钱才能回本!”
“贪怕什么?怕的就是他不贪!”
商会会长陈然听着粮商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着此事,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他找来身边小厮“钱大人那边可有回话?”
小厮躬身拱手道:“说是让咱们自己拿主意呢, 还说与其卖给斤斤计较,一个铜板掰两个的百姓, 倒不如让知府大人收走!”
陈然仔细咂摸着钱闵递来的话, 越琢磨, 越觉得此事得谨慎行事, 谁知道那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说,他真的就是贪?
“陈会长,大伙都商量地口干舌燥了,您看, 您给拿个主意吧?”一行粮商纷纷凑上前来。
“我倒是觉得不用着急,可以先等等看,”陈然斟酌着开口, “左右知府大人已经提了粮价,咱们可先将粮价涨到一百五十钱一斗, 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思各异。
因着也没探讨出个结论来,粮商们不得不先依照着陈然的话,各铺子都纷纷挂上涨价的告示。
“阿兄,他们可真都如你预料的那般,将粮价都提到一百五十钱一斗了!”满崽刚从街上回来,兴冲冲地跟谢见君说道。
“怎么咱们收粮,他们还跟着涨?”云胡不解。
这不光商会的人,不知道谢见君在想什么,连他也没能摸透自家夫君的心思呢。
谢见君眉眼微翘,莞尔解释道:“贴这告示,收粮在其一,其二,是告诉城中商户,一百五十钱的粮价是合法的,是知府授意的。”
“可是百姓连一百钱一斗的粮食都买不起,怎么可能愿意花一百五十钱呢?若是咱们高价收粮,惹来众怒,到时候城中百姓闹起来,可如何收场?”云胡继续道,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他虽知道谢见君此举定然是为了解决百姓温饱,但旁人未必能够理解。
云胡的话正好提醒了满崽,他蓦然想起自己这两日跟昌多在街上转悠时,所听来的那些不好的话,登时便忍不住愤愤然,
“阿兄,这府城里的百姓们都怨声载道,灾祸之年,他们本就捉襟见肘,又眼见着集市上的粮价水涨船高,原本以为你这位刚上任的知府大人,理应想法设法地去打压这堪比天价的粮价,哪怕是采用强制的手段。
可谁知道你非但不作为,还纵容那帮黑心的粮商肆意抬高价钱,他们现在都说你们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见君轻笑,抬袖揉了揉小崽子的后颈,安抚道:“咱们先把粮食收上来,外面说什么,亦或是你和昌多听来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冲动。”
满崽委委屈屈地点头,“我就是见不得他们这般诋毁你,阿兄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他这一波收粮,也算是拉满了仇恨,谢见君兀自轻叹了一声,想来这反派的身份,可是要让他坐实了。
——
即便有陈然的叮嘱,但私下里仍有商户蠢蠢欲动,他们也怕这位知府大人耍诈,只敢放一小部分粮食,可真金白银一拿到手,这谁还不心动?哪怕是品质稍次些,被压了收购的价钱,也比放在粮仓里生虫招霉,亦或是被百姓挑挑拣拣要强得多。
一尝着甜头,这粮商们犹如饿急了眼的猛兽,一车接一车的粮食往甘州送。
虽说这灾荒年发国难财,的确缺德,但谁会跟钱过不去?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个逐利的商户能抵抗得了一百五十钱一斗的诱惑,这跟地上捡钱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短短数日,府衙里的粮仓就被填了个七七八八。
谢见君每日都能从满崽和昌多那里,听来有多少装粮食的车进了城,又有多少条船靠了码头。
然没等来暴动的百姓,却等到了不满高价收粮,义愤填膺的陆同知。
府衙里,
陆同知站在堂前,指着给上一任知府,忙着收拾烂摊子的谢见君,高声怒斥道,“知府大人,为官者当为民牟利,您此举就是枉顾百姓死活!”
“陆同知,你此话何意?”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搁下笔,望着这位从自己第一天上任,就没给过一个好脸色的同知大人,温声笑道。
陆同知只觉得自己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猛喘两声,胸口处剧烈地起伏着,“知府大人,您本就知道这城中商户发灾祸财的恶行,为什么不加以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呢?”谢见君反问道。
“你!”陆同知气憋,“我知道您是从上京而来,生活优渥,不知民间疾苦,可您上任这么多日,也合该能看到这城里百姓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吧?”
“我自是都看到了。”谢见君一副无辜模样,静等着陆同知继续往下说。
“您既是知晓,为何还要府役去粮铺高价收粮,为何还对粮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同知厉声质问。
他见谢见君第一面,便觉得这年轻小子靠不住,如今看来,果真如他所料,谢见君来甘州,不过就是京官外放,来这儿给自己镀层金,顺道儿贪上一笔不菲的钱财,回去好升迁罢了!
如此,他愈发气愤,原以为能等来一位真正能为百姓做实事的知府,却不成想,如今的朝堂已是这般枯朽之势。
而面对这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质问,谢见君也没表现出恼怒之意,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陆同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陆大人觉得本官,应该怎么做才对?”
“自是要跟商户交涉,压低粮价,让百姓能吃饱饭!”陆同知手背在身后,一脸正色道。
“你不是这样做了吗?你成功了吗?粮价如你所愿降下来了吗?”谢见君一连三问,直问得陆同知臊红了脸颊,原本挺直的肩背不由得佝偻起来。
“你以为商会的人不拿你的话当回事儿,是因为你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同知吗?陆大人,您为官数十载,就没把这事儿琢磨明白吗?”
“下官不知知府大人何意,下官只看到您肆意高价收粮,置百姓性命于不顾,不配为官,更不配为人!”陆同知梗着脖子倔强道,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吱作响。
“陆同知,你好大的胆子”谢见君眉梢微挑,凛冽的眸光扫视过来,犹如一把浸着寒意的利刃,直抵陆同知的眉心。
谁知那陆同知没有丝毫意识到自己不分青后皂白地给人乱扣帽子,照旧倔强道,“那些商人尚且唯利是图,难不成知府大人,也要贪图一时之利,搭上自己的前路?“
谢见君掐了掐眉心,“陆同知,趋利避害,是商户的天性,如今城中粮价居高不降,您若是旁的法子,只管去试,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难不成你在这骂我一通,明日粮价就恢复正常了?”
陆同知被他噎了一嘴,“知府大人倘若一意孤行,那下官自会前去游说粮商。”说罢,他拂袖而去,看这架势,似是要跟那些商户大战一场。
谢见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人,同知大人就是性子直率,对您没有恶意的”府役宋岩躬身凑上前来,拱手道,“他待我们底下这些府役都好得很,前些年我我娘上山摔断腿,就是同知大人帮着找的大夫,还贴了药钱呢。”
“耿直固然是好”谢见君无奈道,“就是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这么闷着头,直愣愣地去,不吃闭门羹才怪。”
宋岩在一旁讪讪地干笑两声,心道陆同知吃的闭门羹那可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回半回了,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知府大人,咱们的粮食还收不收?方才又有商户赶着一车的粟米过来呢。”
“接着收,不过要看好了,别让商户以次充好,那些品质不过关的,都给退回去。”
谢见君扔下一句话,提笔继续处理书案上的公务,再没说别的。
宋岩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怵他的霉头,便冲底下人使了个眼色,奉上一盏热茶,而后颠颠儿地又跑去府衙门外,继续同那些送粮的商户打交道。
天愈发凉了,落在院子里的阳光日日稀薄了起来。
晚些,谢见君正带着大福坐在屋檐下帮着云胡摘豆子,满崽和昌多从街上回来。
“阿兄,今个儿又看见两艘船靠岸了,船上装的都是粮食,那些船工单单只是卸货,就忙活了大半日!我们俩打听过了,都是粮商打各地收来的,就等着分拣后一道儿卖给你了。”
“我还听码头上的船工说,这些人为了收粮,自己抬了价,甚至有双倍价钱进来的米,现下别说是咱们府衙里的粮仓,连城里铺子,粮食都充实得很。”
谢见君闻声抿了抿嘴,抬眸望了眼如今满满当当的粮仓,低声喃喃道,“也该是时候收尾了。”
转日,府衙贴出新的告示,
“即日起,官府以每斗七十钱的粮价出粮。”
第131章
“什么?府衙当真说七十钱一斗?你没听错?”
陈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惊得身子一趔趄,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揪住小厮的衣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同我仔细说说, 那告示上都写了什么?”
小厮被扯得喘不过气, 偷瞄了他一眼, 默默地咽了下唾沫, 语气颤颤道, “回会长的话,那告示、那告示说从明日起,官府要以七十钱一斗的粮价往外卖粮食给百姓们”
陈然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未及开口, 门外的小厮又来通报,说是城中粮商都凑过来了, 想让会长大人给拿个主意。
“让他们进来!”陈然堪堪稳住神色, 冲小厮挥了挥手, 抬步往会客前厅去。
前厅中,
一众粮商扎堆闷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好似抱窝的老母鸡,几乎要掀了这房顶, 任谁也没能想到,谢见君前脚纵容他们抬高价,后脚就毫不留情地捅他们一刀。
“都吵吵什么!”陈然冷着脸推开屋门, 大步穿过乌泱泱的人堆,往正中间的太师椅一坐, 端足了商会会长的架子。
“会长,您快给想想办法,这明日官府的粮仓一开,咱城中这些商户可都没有好果子吃呐!”
“就是啊,会长,官府说不收粮就不收了,我们托人运来的好几车粮食可都在粮仓里堆着呢”
“别说你了,我家昨天刚卸了一船,正准备明日送去府衙呢,我出来那会儿,家里伙计还在挑拣呢,瞧瞧这事儿给弄得,这知府大人,怎么竟干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事儿!”
商户们人言啧啧,怨气冲天。
“行了!”陈然拂袖,脸色愈加阴沉,“这一斗粮食卖一百钱的时候,没见你们抱怨钱赚得多了,现下在这儿没完没了得埋怨,早说了让你们沉住气、沉住气,非要不听,就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见钱眼开,这下可倒好,平白让人给摆了一道儿!”
“您不是也卖了吗?卖的比我们还多!”有粮商私下里嘀咕道。还不是陈然和钱闵说,卖谁不是卖,反正那官府人傻钱多。
陈然眼眸微微眯成一道细缝儿,落在那商户身上犹如淬了毒。
商户立时垂下眼眸,再不敢乱说话。
屋中安静了片刻,有粮商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会长,您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然冷声斥责道:“先靠着,那知府大人能屯多少粮食,等到粮仓里的卖没了,这甘州城的百姓,照样还得回来买你们的粮!”
众人齐齐叹气,好似暂时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来了。
————
“明日一开仓放粮,你可就从百姓的敌人,转变为商户的众矢之的了。”夜里子时,宋沅礼翻墙而来,照旧穿得跟那采花贼似的。
“这府里有门,别回回都翻墙,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这府中日日遭贼呢。”
谢见君给宋沅礼倒了杯热茶,递到他跟前,顺势将案桌上的荷包扔给他,“喏这是收粮余下的钱,收好吧,后面用不着了”
宋沅礼接住荷包,随手往石桌上一搁,调笑着揶揄道:“啧,我那日若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掏空自个儿家底?”
“没办法,那府衙的账面上比我兜里还干净,能支配的银钱没多少”谢见君叹了口气,他也是一连处理了大半月的公务后,才惊觉上一任佟知府丢下了多大的烂摊子,别说是空空荡荡的粮仓,连历年来赋税的账目都不清不楚,这府衙里的人要么搪塞,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
宋沅礼听此,耸耸肩,嗤笑一声,“我自觉自己做知县,往里面贴钱已经够憋屈了,没想到你竟比我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跟云胡商量过的,这些年手里也攒了不少,加之有你捐助的那部分银两,倒不至于动了根本。”谢见君缓声道,他效仿范公荒年三策的事儿,只同云胡提过。小夫郎倒是很支持他,毕竟都是历经过苦日子的人,也更能共情灾民的心酸。
“云胡心善,这点儿跟我们家青哥儿一样,我当初刚上任,常德县穷得叮当响,是青哥儿搜刮了粮食押运过来,还送了不少的御冬之物,就连这次捐助的事儿,也是青哥儿的主意。”说起自家夫郎,宋沅礼脸上见了笑意。
“替我谢谢你家青哥儿了,年底我就将你们家捐助灾民的事情,上报给朝廷,若是能争取到‘良商’的名头,之后你们家四处跑商,也能更方便些。”谢见君合计道。宋沅礼诚然不在意这些虚名,但他身为甘州知府,却不能把这事,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付出。
黑心发国难财的粮商要罚,自掏腰包救灾的商户也得给予安抚。
但现今卖粮一事儿,还是更为要紧些。
告示一贴,第二日府衙开门时,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龙,都是得了消息,一大早来买粮食的百姓,或背着竹篓,或提着麻袋,几乎将整条街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咱们知府大人仁善!”
“先前误会了大人,还说过他的坏话,现在想想可真是该死!”
“可不是嘛,今早我妯娌也来了,说这城中的粮价,比他们县里还要便宜哩!”
“这官府收来的粮食,又便宜,品质又好,瞧瞧这米,都新鲜得很!”
百姓们的赞颂声此起彼伏,瞧得粮食铺子的掌柜们直眼馋,一连几日,府衙门口的人络绎不绝,自己铺子里连个飞虫都没有,粮商们都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一两家贴出了新的告示,将米价降到了七十钱一斗,与官府同价,但百姓并不买账,谁傻呀,放着官家的好粮食不要,来买他们这些以次充好的米?
粮商们的处境愈发尴尬,想着官府收粮时给的价钱是一百五十钱一斗,当初他们为了从外地运粮,好些人都抬高了价钱,那押货的镖师和船工更是坐地起价,如今想要再把卖不出去的粮食送回去,比登天还要难,这来回一折腾,成本和运费可是都摆在那里了。
但要像陈然说的那样靠到官府没粮了,也不是个好办法,收粮食花出去的银钱,若是赶在年前回不了本,明年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于是,城中粮价从七十钱一斗,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下降,现下大伙儿粮仓里的粮食都充足得很,为了回本,粮商之间纷纷打起了价格战,今个儿你家卖七十钱,明日我们家就卖六十五钱。
这一来二往,府城中的粮价被压了下去,连带着底下县城,也没能逃过去,这鹬蚌相争,最终获利的,都是饱受灾祸折磨的百姓。
“下官自知有罪,特来向知府大人请罪!”陆同知于堂前,行叩拜大礼。
谢见君搁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向他,“陆大人,何来请罪这一说?”
陆同知被问的哑声。
之前是他错怪了谢见君,以为刚上任的这个年轻官员,就是唯利是图的奸佞小人,却不知人家既聪慧又有谋略,只数日光景,就扭转了自己奔波小半年未曾改变的局势,实在是令人钦佩!
他屏息凝神,正色道:“下官那日在知府大人面前失了分寸,未经查证事实真相,便贸贸然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降罪!”
谢见君眼神中逶着一丝无奈。
他听说陆同知这些天一直游走于商会和粮商之中,意图劝他们降低粮价,虽碰了无数次壁,但始终没有放弃。
后来又听人说,刚开始收粮的时候,陆同知担心官府后面会以更高的粮价出售,便自己掏钱收了一些,都分去给了乌衣巷那些没钱买粮食的灾民。
如此看来,这人倒也是心系百姓,只是在这件事上,用错了法子。
他上前将陆同知托扶起来,笑眯眯地温声道:“若是给陆大人这样为民行事的人降罪,本官怕是要愧对圣贤了,再者说,陆大人,您也是为了百姓,既是如此,那何罪之有?”
陆同知怔住,他瞪大了眼眸,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佟知府在时,因着税收一事,他二人在堂前大吵了一架,自此自己就被架空了,成了这知府府衙中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还以为这回得罪了谢见君,脑袋上的这顶官帽就要保不住了,谁知这知府大人竟是如此的宽容大量,他肩背躬得更深,恭敬拱手道:
“谢知府大人不存芥蒂,捐弃前嫌,下官必将辅佐大人治理好甘州,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这一次行礼,无外乎旁的,全全是他的心甘情愿。
“陆大人莫要行此大礼,将城中粮价打压下来一直是您的夙愿,托您的福,现下这百姓对府衙赞不绝口,之后管辖甘州,还得仰仗陆大人您的支持了。”
只这一件收粮的小事儿,能收揽到从四品的同知,谢见君自觉来甘州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还算是有所收获。
————
这陆同知刚退下,又有商会的小厮来报,说是会长陈然在春华楼设宴,想请知府大人前去一叙。
这等鸿门宴,谢见君心里清楚,定然是陈然见城中粮价连连下跌,自个儿又舍不得往外吐钱,沉不住气了。
正巧他也想会会这个陈然,便欣然前往。
想来陈然能坐上商会会长这个位置,也是有点本事傍身的,这不刚入席,就连敬了三盏酒,嘴皮子一张一合,从相貌到学识,无一没有他夸不出口的话。
谢见君老神在在地拈着茶杯,听他在这儿吹捧自己小半刻,才进入了今日宴会的正题。
“知府大人,小的今日请您前来,实则是为了咱们城中的商户,您也知道,自打官府开始卖粮,咱商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陈然苦口婆心,单单瞧这为难的语气,这卑亢的姿态,还以为他多替粮商着想呢。
谢见君搁下手中的茶杯,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模样,浅声道,“陈会长,您底下的商户,粮食该怎么卖怎么卖,不用非要跟着我的售价来,这官府嘛,总是要考虑到百姓的温饱,您说是吧?”
“小的明白知府大人仁善爱民之心,只是您要考虑百姓温饱,也不能断了商户的绝路啊,这商户也是百姓,家中也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要照料呢!”陈然不晓得这知府是真傻还是装傻,又被家中囤积的粮食急昏了头,说起话来也禁不住乱了阵脚。
“陈会长”谢见君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这么重的帽子,可不敢随便往人脑袋上扣,本官何时断过商户的绝路?粮价是他们涨的,粮食是他们运来的,本官为了帮商户们消化囤积的余粮,前些日子,可是以一百五十钱一斗的粮价收粮呢。”
这话听着像是受了委屈,但却是在提醒陈然,那些漫天要价的粮商,之所以走到如此困境,全是因为他们咎由自取。
陈然一阵心悸,被谢见君噎得开不了口,他本是想劝这知府大人高抬贵手,莫要为难他们这些讨生活的商户,甚至还带了银两过来,想着只要塞足了银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现下,这还叫他如何敢拿出口。
谢见君见陈然额前都冒起了汗,便体贴道:“本官实在体恤陈会长有为百姓请命的心意,今日既是吃了您的酒,那不如这样吧”
陈然当是以为他有松口之意,登时就打起精神,静等着谢见君发话。
“这粮商的粮食,可是不好卖了?”
“哎哎,是!”陈然连连点头,心底倏地燃起了极大的期望。
“本官着人了解了一下,这下面村子里,吃不上饭的农户还数不胜数”
陈然隐隐有几分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再应声。
然谢见君也不在意他的回复,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不如由陈会长,您做个主,让商户们将卖不掉的粮食,捐助给受旱灾严重的村子,您也是粮商,该是明白的,粮食这东西,搁粮仓里可存放不住,你放心,届时本官派人去送粮食,会特地跟农户们说清楚,也好让他们都记着您给的情分,如何?”
谢见君说的轻轻松松,甚至字字句句,听上去都是在为陈然着想。
瞧瞧,我这将捐助粮食的大功劳都已经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陈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了谢见君坦坦荡荡来赴宴的目的,他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连带着先前燃起来的那点期望的小火苗,一并都给浇灭了。
第132章
陈然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定定地看着,说完这话便眼观鼻鼻观心的谢见君,少顷, 半张的口才微微阖上。
他此番在春华楼设宴, 原是想让谢见君就此收手, 别跟他们这些商户抢生意, 这事倍功半的买卖, 做起来能有个什么劲儿?可非但没如了自己心愿, 反倒还被人家轻飘飘的几句话,给讹了粮食去。
陈然一阵气憋。
谁在乎那群刁民记挂的情分,又不能当饭吃!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话不能这么说,他强压着心中的愠怒, 脸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知府大人既然以身作出表率, 我等必不辜负您的期望, 不过就是各家出一些粮食罢了, 能帮知府大人您排忧解难, 亦是我等之殊荣,”
谢见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似笑非笑道:“陈会长有此慷慨奉献的觉悟,本官也不好阻拦, 本官和甘州百姓都会知陈会长这情分!”
“应该的应该的”陈然讷讷干笑,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心道自己不过客气一二, 这初生牛犊表面上油盐不进,要起东西来, 竟是一点都不含糊。
他决计明日先去找钱闵商量商量,最好能摸清楚这谢见君,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先前佟知府人在时,只肖得把钱送足了,便是什么都不管,哪里像这小子,变着法地折腾。
谢见君瞧着他一双精明的眼眸,滴溜提溜四下乱转,就知道他又在琢磨什么旁的鬼主意,故而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陈会长既是已经应下,那本官便在府衙里静候这好消息了,只是时间紧迫,还望陈会长早些安排。”
“是是是,大人给小的两天时间,小的这就回去召集粮商!”陈然打着哈哈,陪笑道,转头看桌上没怎么动的佳肴,登时就没了胃口,借着商会中还有诸多公务,不便多留的由头,起身就要告辞。
谢见君这趟过来,也不是真的来赴宴,陈然一走,他让宋岩将没动过的菜都打包送去乌衣巷,随即也跟着要回府衙。
“知府大人,请留步。”春华楼的掌柜小跑着追过来,将油纸包的点心奉上。
“掌柜的,这可使不得。”谢见君婉拒。
“一点心意,大人还请收下。”掌柜坚持,将点心往前推了推,“原是我们酒楼,近些时日也因着高价粮举步维艰,幸而有官府卖的粮食,才解了燃眉之急,特此想来感谢大人此举实在英明!”
谢见君怔了怔,缓声道,“你们做买卖的也不容易,但官府的救济粮要先紧着城中百姓和灾民。”
掌柜的连忙拱手,“大人您说的是,小的心里清楚,只是想谢谢您愿意出手相助,救百姓一命!”
谢见君莞尔轻笑,继而回礼道,“您过誉了。”
————
酉时散班,
他将春华楼掌柜送的点心,带回去给云胡,顺道犒劳了一番,辛辛苦苦跟着忙活了大半月的两小只。
“哪里来了这么多的糖葫芦?”刚进门,便瞧见矗立在檐下的稻草棒,谢见君脚步顿在原地,扬声道,“云胡,你们今个儿将糖葫芦的摊子给包圆了?”
云胡从灶房里探出半个脑袋,“今个儿出去买东西,一大叔塞给我的,跑得可快了,昌多去追,都没追上!”
“阿爹,给你吃!”大福一手一串裹着厚实糖衣的红果子,颠颠儿地迎上前来。
谢见君半蹲下身子,濡湿手巾,给他抹了把沾满糖稀的脸颊。
“大叔,坏人!不卖给我们糖葫芦,还骂阿爹”大福愤愤道,小粉拳紧攥在一起,分明是生气,却瞧着可爱极了。
“谢瑭,不许胡说!”云胡皱着眉头,出声呵斥道,截断了大福后面的话。
“大福没乱说话”谢瑭委屈巴巴地勾着手指嗫嚅道,他嘴一瘪,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吧嗒吧嗒往下砸。
“云胡,发生什么事儿了?”谢见君疑惑问道。
“没什么,你别听大福乱说。”小夫郎神色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眸光,转而又回了灶房。
“大福乖,阿爹给小叔叔买了豌豆黄,去找小叔叔要吃的吧。”谢见君将大福哄走,轻手轻脚地迈进灶房,果不然见云胡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发愣。
他猛地从背后将人一把抱住,吓得小夫郎一激灵,回过神来,就把他往门外赶,“都累了一天了,还不赶紧进屋歇着去。”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谢见君黏黏糊糊地赖着不走,像极了拼命寻求关注的毛茸茸大狗子。
云胡拗不过他,又赶不出去,半晌,斟酌着嗫嚅道,“前段时日,我带大福上街买糖葫芦,没买到”
“是高价收粮的时候?”谢见君将人掰正身子,脑袋抵着脑袋,轻声问。
云胡微微颔首,“那会儿他们也不知道实情,就念叨了两句不太好听的话,让大福听了去”
谢见君心中堵着一口浊气,吞不尽吐不出,他摩挲着小夫郎柔软的脸颊,哑声道,“这种事儿怎么不同我说呢?”
收粮的事情做得如火如荼,他每日散班回来,见着的都是云胡的笑脸,虽然晓得外面民怨沸腾,但他却忽略了,身为他的家人,在当时那样的境地下,云胡和大福也会受到牵连。
他闭了闭眼,心里猛地被刺痛了一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忽而翻涌上来,哽在喉间,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胡轻摇了摇头,抬手抚平他眉间的“川”字,“不用担心你做的事情是好事 哪怕他们一开始不明白,现在也都反应过来了 ,我听满崽说,城中好些百姓都在夸你和陆大人呢,而且那位买糖葫芦的大叔跟我们道过歉了,他端着稻草棒,在后宅门口蹲守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等到我们出门,一塞给我们就跑了。”
饶是云胡这般解释,谢见君心头也没有半分释怀,他实在亏欠了小夫郎,还让他独自一人将委屈咽回了肚子里。
他紧紧搂抱着云胡,下巴抵在他的颈窝处,沉沉地不说话。
“没事”云胡就势抚摸着他的后颈,低低地哄道:“不瞒你说,我当时跟那个大叔还争执了几句呢,说得他哑口无言,没白白听他骂人。”
谢见君唇边溢出一丝轻笑,“我们云胡可真勇敢,连我都自愧不如。”
“那是自然,我现在可是谁都不怕!”云胡骄傲道,眉眼间满是得意。
冷不丁眼前罩下一片昏暗,他神色一怔,而后唇上落下了极轻的碰触。
“偶尔也可以依靠一下我。”谢见君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喷洒在耳廓的气息烫红了云胡的脸颊。
半晌,他喉结微动,从满室旖旎中抽身而出时,重重地道了声“好”。
——
陈然吃了好大一个暗亏,转日就摸去了甘宁县,将同谢见君在春华楼当日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钱闵,末了他抹了把汗,面露苦涩道,
“知县大人,先前甘州,可是都听您一人的,您瞧瞧现在,这城中百姓可都被谢见君给收买了!这叫我们商户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陈会长,此话言重了。”钱闵轻抚着案桌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本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罢了,人家可是正四品的知府,单论这官阶,就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是是”陈然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找补道:“知县大人可不敢这么说,之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佟知府办事儿还是仰仗着您那,如今,那小子一上任,就收拾我们这些商户,可不就是明晃晃地打您的脸嘛,这要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都敢骑到您头上去了!”
钱闵微眯了眯眼眸,眸光分外森冷,“他想做好事,就让他去做,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真以为靠着自己肚里的那几两墨水,就能济世救民?”
陈然干巴巴地颔首,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让你捐,你带头捐点便是,堵上他的嘴。这甘州水深得很,单凭他,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一个知府,难不成要天天盯着你,还是盯着我?过些时日也就消停下来了。”钱闵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出来,说话的语气也愈发不耐烦。
陈然招了厌烦,也不敢再问什么,只得寄希望于此,回去便将粮商们召集在一起,把谢见君让他们捐粮食的事儿给说道了说道,其中还煽风点火,意图挑起二者之间的矛盾。
见粮商们一个个都怨声载道,直言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就是卑鄙小人,他还躲在后面津津乐道!
谁知这些话,转头就被宋家混在商会里的商户,悉数都说给了谢见君。
被问到怎么回击时,谢见君笑而不语。
在大伙儿不情不愿地捐了几车的粮食后,他着人打造了一副锦旗,起早,趁着街上集市上最为热闹的时候,让陆同知带着宋岩几人,敲锣打鼓地往商会送锦旗。
还嘱咐他们,若是有百姓问起,只管说是陈会长矜恤灾民,特地大开粮仓,以此来救助村子里受灾的农户,其倾囊相助的慷慨行为,实乃感天动地。
不肖得一会儿就得了消息的粮商们,纷纷关上门破口大骂。
捐粮的份额上,陈然出的最少,好处名声却都让他一人给占尽了,就连那锦旗,也仅仅只有他的名字,这让谁能忍得了?
于是,不出半日,商会会长陈然,两面三刀,里外不做人的骂声,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陈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咬牙切齿地从陆同知手中接过锦旗,还遭了两声阴阳怪气的揶揄。
半夜丑时,他从床上爬起来,“不是,谢见君这人有病吧!”
第133章
城中粮价逐步恢复正常后, 谢见君终于收到了来自上京的回复。
崇文帝只批准了可免除甘州百姓积年所欠的税粮的奏章,至于放开“盐禁”的事情,并没有应许, 大抵是国库空虚, 舍不得那些盐税, 更是怕别的受灾的州府, 也纷纷有模有样地学了去。
故此, 他也能理解。
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完, 谢见君整合了商户们凑出来的粮食,分别送往了几个受灾的村子。
这一回,他没有假借任何知县的手,单派陆同知和手底下信得过的府役,直接在县城里辟出了一块地, 让百姓们依次前来领救济粮,每日限一份, 凡领粮者皆做登记, 不得多领, 亦不得冒领。
此举大有成效, 且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的粮食,都能分到受灾百姓的手里。
但唯独曲兰县,押运车出了变故。
辰时点卯, 谢见君刚挨上府衙的椅子。
不经府役通报,曲兰县知县冯之越,便匆匆忙忙地进来, 一见着人,当即就哭诉道, “大人啊!您特地送到我们县里的赈灾粮食,都被朝河山的山匪,给抢走了!”
谢见君昨日也得了消息,正准备今个儿召冯之越过来问问情况,没想到他居然先跑来了。
“冯知县,好端端的,这曲兰县怎么会有山匪出没?”
“回禀知府大人,那群山匪许久前,就在朝河山上扎营压寨了,这几年一直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欺辱得周边百姓们民不聊生。”冯之越苦着脸抱怨道。
“既是作恶多端,为何不派兵围剿,容许他们这般放肆?”
“哎呦,知府大人,您有所不知呐!下官多次让人上山围剿,不是提前泄露了消息,人去寨子空,就是剿匪不成,捕快们受伤惨重那山匪个个身高九尺,有古时夸父之态,又都是练家子出身,狡猾得很”冯之越似是茶馆里的说书人,说到兴起之处还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直听了谢见君“咳咳咳”警告的动静,才回过神来,双手往身前一搭,摆出那副谨小慎微的怯弱模样。
不过,谢见君也算是听明白了,这冯之越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就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到知府里来。
但他没立时就应下剿匪的事情,只说自己会派人押送新的救济粮过去,就将冯之越先行打发了回去。
冯之越茫茫然地离开后,回头,他又问起了陆同知。
这陆同知本就是甘州本地人,做同知亦是有些念头了,该是对下面几个知县有几分了解。
“回大人,朝河山的确有一群山匪,下官之前自掏腰包往曲兰县送赈灾粮时,也被他们抢走了!”
说起这个,陆同知就气不打出一出来,那可是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搜刮来的救济粮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劫走。
当初,他也曾请求佟知府派兵,辅助冯之越去朝河山剿匪,但偏偏那佟知府就是个甩手掌柜,对他的话一向左耳进右耳出,剿匪一事儿,最后就落了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下官恳请知府大人,务必早日将那兴风作浪的匪徒缉拿归案,好让百姓不用整日心惊胆战,受尽折磨!”
谢见君看着陆同知拱手请求的真挚模样,低低地叹息一声,“陆大人放心,朝河山剿匪,本官会尽快安排。”
“那下官先行谢过知府大人!”
————
“你当真要去朝河山剿匪?”
夜里临睡前,谢见君刚把剿匪的事儿,试探着开了个口,怀中云胡“腾”得坐起身来。
“听说已经横行多年,不早些除尽,村中百姓不得安宁。”谢见君捋顺着小夫郎柔软的发丝,将人重新拉回到自己怀里,“最多一日我就回来了,况且,这一路随行有府兵护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小夫郎一脸的不相信,但自家夫君身为甘州父母官,理应为民分忧,他说不出半句阻挠的话。
半晌,也只得往谢见君身侧又贴近几分,压低声音嗫嚅道,“我就是担心你。”
“无妨,沅礼还借了我几个身手好的家仆,到时候会跟着府兵一道儿前往,有他们保护,你总该能放心了吧?”谢见君温声安抚道。
乍一想起下午宋沅礼同自己说的话,隐在漆黑夜幕中的眼眸不由得暗了暗。
据底下商户打听来的消息,这朝河山的确有山匪出没,但冯之越所说,也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宋沅礼叫他莫要听信了这冯知县的一面之词,一切都得见机行事。
从召集府兵到出发去曲兰县朝河山,谢见君速度之快,统共就用了一天时间。
原是想让陆同知在知府府衙坐镇,可谁知他执意要去,八成对当年抢粮一事耿耿于怀,谢见君没做强迫,而是将家仆分出二人,让他们俩看顾好年逾四十的陆同知。
出发当日,云胡天一亮便醒了,担心谢见君上山剿匪,生出些变故来,他一整夜没怎么睡好。
“没事,只是去看看情况,今个儿一准就回来了。”谢见君瞧着校小夫郎眼底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抬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你万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我和大福他们都在家里等你呢…”云胡将早些年谢见君考试时求来的护身符,塞进他衣襟里,又用力地贴了贴,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两句。
谢见君任由小夫郎给自己安置,末了开口道:“我走之后,你且再回去睡上一会儿,曲兰县离这儿约摸着得走个小半日,我怕是最早入夜才能回呢。”
本想说不用等我回来,但谢见君到底还是没出声,云胡这般担心他,怕是不见他完完整整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肯安心歇下的。
俩人在府衙门口分别,云胡目送一行人没了影儿才回屋中,大福也已经醒了,平日里惯来都是谢见君抱他去洗漱换衣服,今个儿一睁眼,人就不见了,他趴在床上,咿咿呀呀地闹着要寻阿爹。
“阿爹今早外出去了,大福乖,爹爹陪你…”云胡低低哄着大福,余光中瞥见案桌上,谢见君昨日特地买回来的蜜渍果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
冯之越提前带县衙中的衙役去朝河山布防,说是布防,不过是安排人守住几个出入口罢了,这衙役身手,本就比不过常年操练的军士,想要跟山匪较量,硬碰硬使不得。
谢见君调兵去朝河山,与冯之越汇合。
往朝河山走的路上,他闲来无事,便跟陆同知闲聊起曲兰县的情况。
“大人,这曲兰县算是甘州较为穷困的县了,百姓日子不好过,年底的税款也多有拖欠,数年来还一直灾祸频发,前些年走山,当时一整个村子都被埋了,后来陆陆续续地救出来一些人,有的安置在附近村子里,有些就不知去向了。”
“那冯之越是什么时候上任的?”谢见君追问道。
陆同知略一斟酌,“大抵就是走山之后的第二年,至今约摸着也有个四五年了。”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还想再问问旁的,冷不丁从一旁的林子里钻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大人,求您为老身做主呐!”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扯紧缰绳,才没让马从那老妪头顶上越过。他翻身下马,上前搭了把手,把老妪扶起来。
“大娘,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这”老妪一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枯瘦如柴的手指扣得他有些疼,“大娘,有事您尽管开口。”
老妪哭哭啼啼地说了些许,都是曲兰县当地的土话,谢见君听不太懂。
经底下人翻译才知,是村里有农户,霸占了这老妪家的田地,种了自家的粮食还不给钱,老妪气不过便告到了村长处,村长见她孤身一人又捞不着什么好处,自然不肯管闲事,她是去山上摘果子,途径看到有衙役经过,才想着过来寻官老爷,给自己讨个公道。
得知了事情经过,谢见君招来两名府役,让跟着老妪,去村里找村长处理占地的情况。
等府役将老妪扶走,他招呼队伍,继续前行。
结果没走出个几丈远,又蹦出来个三四岁的稚童,泪眼汪汪地站在路中间,哭喊着要娘亲和爹爹,谢见君无法,又只得让人去帮着找找。
这一来二往,中间便耽误了时辰。
他加快脚程,往朝河山匆匆赶路。
可谁知,一路上仍不断有农户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求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一个两个,谢见君当他们是想借机给自己鸣冤,都派府役过去调解帮忙,可人一多,他便觉得奇怪了,好似这些人是在故意挡路,不让他们去朝河山。
他干脆将陆同知留下,一件件地登记农户们想要鸣冤的事儿,凡事轻者,皆上报给冯知县,交由他去处理,事态严重的情况,就留作剿匪回来,知府升堂办案。
如此,都安置妥当后,到朝河山还是迟了小半个时辰。
冯之越在山下等得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才将人盼来,便是忙不迭上前给谢见君牵马。
“知府大人,我等已经都安排人,将朝河山围住了!别说是山匪了,一只飞禽鸟兽都逃不出来!”
谢见君听着他这些夸夸其词,抿了抿嘴,命人先去砍了几株护山棘,这护山棘多长于山间和悬崖峭壁之上,其枝干上多有尖刺。
他带兵悄默声地摸上了山寨,将周围几处出入口都拿麻绳捆上护山棘,而后一声令下,带刀的兵丁们一股脑地涌入山寨。
山匪们似是早得了消息,就等着兵丁们攻进来,两方陷入了胶着的交战中,谢见君被宋沅礼的家丁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帮,冯之越口中无恶不作的山匪,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饶是先前没见过山匪,他也从前世的电影电视剧中瞧过几眼,哪个山寨盖得这般破破烂烂,四处还种了粮食蔬果,那山匪身上所穿衣物都是干农活时才穿的粗布麻衣,就连用的大刀,也都像是拼凑起来的农具。
倒是这些人是真有两下子,领头的那个大当家,身手利落得很,一瞧就是练家子,这点,冯之越倒没说错。
但再厉害,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兵丁,因着早先便接了命令,此次剿匪,以将人拿下为主,尽可能减少伤亡,他们把人扑倒在地,将其擒获后便停了手。
不多时,局势就已然倾向谢见君这边,可唯独那大当家,一直顽固抵抗,扑上前去想要制服他的兵丁们,都被他一脚撂开,好些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谢见君搭弓,一箭射到他脚边上,待他发怔片刻,第二只飞出的箭矢打掉了他手中看起来像猎户打猎时用的长刀。
长刀“咣当”一声落地,山匪双拳不敌四脚,最终败下阵来。
剿匪尘埃落定,谢见君放下手中的长弓,厉声道:“都绑起来,押回府衙候审!”
话音刚落,“大人,不好了!”
剿匪时不见人影的冯之越忽而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急慌慌地小跑到跟前,指着山寨外,惊呼道,“大人,这寨子外面,不知何时来了好些农户,他们一个个都拿着棍棒刀铲,跟我县衙中的捕快们起了冲突,高喊着要咱们放人呢!”
“放人?放什么人?”谢见君面露诧色。
“让咱们放了这山寨里的人!”冯之越磕磕绊绊道,一口气压在胸口,没喘匀和,半刻才继续说,“他们还把陆大人也给绑了!”
第134章
谢见君微眯了眯眼, 往朝河山走的那会儿,频频有农户出来挡路喊冤,他就把陆同知留下, 帮着村民处理家长里短, 怎么会被绑来这里。
他命兵丁们继续捆人, 自己则跟着冯之越身后, 出了山寨。
果不然瞧着农户打扮的人, 一个个提着镰刀锄头, 团团围在山寨门口,领头的年轻壮汉,高举着柴刀,放声吆喝,“把寨子里的人都放了!”
“我不放, 又如何?”谢见君背手而立,丝毫没有被眼前这阵仗吓到。
衙役们见他出来, 手持雁翎刀, 纷纷向两侧让开中间一条路。
“大人, 您瞧瞧, 就是这群刁民,咱们费心费累地上山剿匪,这些刁民非但没有感激之情,还嚷嚷着让咱们放人, 简直就是不知好歹!”冯之越躲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吹耳边风。
谢见君回身睨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头看向村民, “你们要干什么?”
“快点把人放了!否则,你们今日谁也别想下山!”壮汉领头, 村民们齐齐高呼,“放人!放人!”
“你们不要命了,胆敢威胁我们知府大人!小心知府大人治你们的罪,阻碍朝廷办案,那可是重罪!”冯之越挺直了胸膛,理直气壮地斥责道。
“连老天都不让我们活,谁还在乎知府大人治罪,大伙儿说说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壮汉一脸的无所畏惧,连带着身后的村民也跟着起了劲儿。
陆同知被布条塞住口,使劲地“呜呜”了两声,终于将众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除去陆大人,跟你们回村的府役,你们弄那儿去了?”谢见君凛声问藏在人群里那几个拦路的村户。
“都都都、都让我们给弄死了,你们要是再不把寨子里的人给放了,我们连这个,也一并给弄死!”壮汉将陆同知扯到跟前来,梗着脖子威胁道。
谢见君瞧着他两股战战,搭在陆同知脖子上的镰刀都快要抖出来残影,哪里是能干出杀人的事儿来。
他清了清嗓子,假作不在意的模样,开口道:“人,我是不可能放的,你们若执意如此,那就继续吧。”
说罢,他又看向了陆同知,“陆大人,此番委屈您了,您放心,待您死后,这些您对动手的人,连同他们的父母,孩子一个也跑不掉,本官都会让他们一道儿下去陪着您。”
末了,他挥了挥手,让兵丁们将绑好的山匪,押出了山寨。
前来闹着要放人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谢见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呐,他一个知府大人,说不要就不要了,怎么还让他们的家里人陪葬呢。
可、可真要让他们去杀人,他们哪里下得去手,先前的府役不过都是被打晕了而已,就扔在村长家的柴房里,由石头几人看顾着。
他们带着陆同知过来,是晓得他官阶高,想以此要挟谢见君,可谁知人家根本不在乎。
陆同知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谢见君放弃了,他又气又恼,偏偏嘴里塞着布条,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干“呜呜”,可现下,谁还理会他!
“还不赶紧把刀放下!跑这儿来闹什么!”被扭着胳膊押送出来的大当家忽而出声怒斥道。
村民们齐齐看向他,“连哥云山呐”
连云山别过脸去,恶狠狠地瞪向谢见君,“一人做事一人当,历年来的赈灾粮是我抢的,跟他们没关系,反正走山之后,我家里人已经都死光了,随便你们怎么牵连,大不了脑袋一落,碗大的疤!”
谢见君原本就有些怀疑,这莫名其妙出来的山匪,兴许就是当年走山之后,不见踪影的那些人,如今听连云山一说,果真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只是听着这话,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抢赈灾粮,如今还抢出底气来了?你知不知道,你把粮食抢走了,那些受灾的农户们,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连云山是活菩萨,这些年,若是没有他和手底下那些人的救济,我怕是早就饿死了!”拦路的老妪骤然开口。
“是啊,大人,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抢赈灾粮都是为了我们呐!”
“您不该抓他们!您要抓,就该抓那些贪污受贿的狗官,连云山也是被逼无奈!”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给山匪们求情。
“大娘,当年我们村走山遭了难,若不是你们好心收留,我等根本活不下来,你们别向他们这些不做人事的狗官求情,他们只顾着敛财聚富,不会管你们死活!”
谢见君嗤笑一声,不怒反笑道:“连云山,你说这话前,摸过自己的良心吗?不管你们死活,还给你们送赈灾粮?若不是知道朝河山有山匪出没,怕村民受其迫害,本官何必大老远带人来跑这一趟?”
连云山被说得哑了声,但仍是一脸的不服气模样,“你少在这儿装好人了!当年走山,我们一整个村子都被石头埋在下面,没吃没喝,好些人到最后都是活活饿死,疼死,那时候,你们这些狗官在哪儿?!”
“你别胡说!”陆同知终于吐出了口中的布条,连忙解释道:“当时的曲兰县前任县令,立时就带衙役上山营救了,那会儿诉灾,佟知府还拨了赈灾款!”
“呸!”连云山往地上狠啐了一声,“不过是一群人上来装装样子,回去好交差罢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家也没了,亲人也没了,他们随随便便地将我们丢在一处空地上,任我们自生自灭,什么狗屁赈灾款,老子连个铜板都没见着,若不是实在混不下去,我们怎么可能会山上做土匪。”
双方一对质,这事儿就变得蹊跷起来。
谢见君听陆同知提过,走山是五六年前的事情,真要追溯,怕是连当时的县令,都已经找不到了。
然陆同知对走山的情况,了解得也不多,只听着前任县令来报,说村民都已经安置进附近的村落里了。
连云山见谢见君和陆同知都不说话了,那冯之越更是跟没事人儿似的躲在一旁不吱声,当是以为他们都心虚了,质问起来,愈发振振有词。
他眼一横,“还有这些村民,曲兰县旱涝频发,整个甘州都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人,成日坐在衙门里吃香的喝辣的,贪图享乐,一到年底就下来要钱要粮食,何曾知道村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就算是扎紧了裤腰带,也从牙缝里抠不出银钱来!每年押过来的,就那点赈灾粮,别说是救活一个村子,就连让大伙儿吃上顿饱饭,都不够!”
一句句控诉砸落下来,寨子门口一片寂静。
半晌。
“都说完了?”谢见君不疾不徐地问道,“还有别的要说吗?”
连云山大喘着粗气,冷哼一声,别开了视线。
“好。”谢见君转头缓缓看向冯之越,“冯知县,他说的这些都属实吗?”
“回知府大人的话,走山那会儿,下官还未上任呢,实在不清楚。”冯之越摊手作无奈状。
“我说是走山的事情了吗?”谢见君陡然沉下脸,“赈灾粮一事儿,你作何解释?”
“这、大人”冯之越一阵心悸,他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自己身上来,当即便屈膝,“大人冤枉啊,并非是下官贪污了那赈灾粮,佟知府分下来的东西,都被他们山匪抢走了,根本没到下官手上呐!”
“你放屁,我们拢共就没抢过几次,你少把罪名往我们身上扣!”连云山厉声打断,他知道他抢赈灾粮,谢见君必定不会轻饶,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给冯之越这狗官背锅。
冯之越脸色一变,张了张口,想替自己辩解一二。
不等他开口,谢见君的眸光淡淡地扫过来,“冯知县,你敢打包票,你自己就一点都没贪?”
冯之越额前冷汗涔涔,“大人,下官真的没敢贪多少!那赈灾粮发放到下官手中,也不过灾民刚刚温饱而已,下官是被猪油蒙了心,但下官也怕闹出人命来啊!”
“我看你这知县的椅子,恐怕是不想坐了!”谢见君冷声道。
冯之越禁不住发起抖来,这谢见君若是年底考核时,将此事上报给朝廷,别说是知县的椅子还能不能做了,他怕是都得蹲大牢,但他真的没敢贪多少东西,大头可都在钱闵和佟知府手里呢。
“我给你三天时间,把你贪的那些赈灾粮钱,都给我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谢见君没有一丝起伏起伏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冯之越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知府大人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办自己,他忙不迭磕头谢罪,直言自己这就滚回县衙里凑银钱。
眼见着冯之越带衙役们离开,谢见君的眸光重新落在连云山身上,“至于你嘛”
“大人,连哥他们抢来的东西,都分给我们了,我们这就把东西都交出来,什么都不留,只求大人能放他们一条生路!”领头壮汉扔掉了手中的镰刀,恳求道。
见状,村民们纷纷丢了带来的锄头和斧头,跟着壮汉伏地,给连云山求情。
老妪哆哆嗦嗦地上前,扯住谢见君的衣袖,颤颤道,“大人,求您了,若是不够,我们村里再凑便是,求您不要治云山的罪!”
“知府大人,我们大当家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儿!为了救助村里人,他带着我们去码头扛大包,给人家盖房子,赚来的银钱都给村里人了,我们只留下温饱的份儿!”被绑起来的山匪们也齐齐出声。
谢见君心情复杂。
第135章
半晌,
谢见君薄唇微启,“抢走的赈灾粮,你们放哪儿了?”
被押着双臂的连云山冲寨子里递了个眼神, “那些粮食, 都藏在山寨的地窖里面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来得太快, 我们还没给农户分下去。”
谢见君将宋岩招来身边, 让他跟着连云山前去瞧瞧, 若是数目都对得上,就一并带出来。
宋岩得了令,点了手底下三名府役,押送着连云山回寨子。
“大、大人,您要如何处置连哥?”领头的年轻壮汉试探着问起。
“如何处置?”谢见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与其关心连云山,你倒不如想想你自己, 绑架朝廷官员是何罪?知道吗?”
壮汉连忙给陆同知解了绳子, 还贴心地给他整了整衣裳上, 被绳子揉搓出来的皱褶, “草民冒犯了大人,给大人请罪!”
陆同知冷哼一声,“鲁莽!荒唐!便是一句话也不容我说!你若不将我口给堵住,怕是在村子里, 就能把此事儿给解释清楚了,何来闹这一出!”
语气听上去虽是严苛,但谢见君瞧这陆大人倒是没有愠怒之意, 干脆就撒手,让陆同知自己处理, 他一个从四品的同知,本就有奖惩的职权。
寨子外等了二刻中,宋岩将救济粮分批搬了出来。
“大人,已经核算过了,数目都对得上,不曾有私吞的情况。”
“好。”谢见君应声,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被捆住的山匪们,“给他们都解绑了,先把活儿干完再说。”
连云山诧异的功夫,身上的麻绳就被兵丁们都解了去,他活动了活动桎梏着的身子,一时摸不住谢见君此举是什么意思。
“愣着作甚?难不成还得本官请你们干活?”谢见君挑挑眉,“这附近的几个村子,你都熟悉吧?”
连云山下意识地点点头。
“带本官过去走一趟。”说罢,他翻身上马。
陆同知也已经将村民的事儿处理好,虽是被绑,但他也没有计较,只是训斥了几句,还差了几名府兵,跟着村民去将柴房里的捕快们救出来。
“大人”,往村里走的路上,陆同知欲言又止。
谢见君微微歪头,看向他,“陆大人是想问,既然已经将人抓了,又为何放了他们,既不降罪,还让他们去分赈灾粮?”
陆同知颔首,对谢见君能猜对自己的心思,并不意外。
“这灾荒年,都不容易”谢见君低喃了一声,“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若非走投无路,何来将命拴在裤腰带上做山匪?”
“大人当真是悯农爱民!”陆同知拱手称赞道。
谢见君眸光轻掠过,被兵丁们围在中间防备着的连云山,淡淡道,“陆大人所言差矣,并非是本官悯农爱民,如今连云山等人这般顺民心得民意,我若执意处置,必定会引起百姓的反叛。
此举,是为了收揽民心,以防灾荒年百姓起义带他们去村里分赈灾粮,也是为了告诉那些村民,山匪现下已归顺于官府,敲打敲打有异心之人。
您方才也瞧见了?农户们根本经不起攒动,尤其是在现今对官府积怨颇深的境况下,要让他们拿起武器,对抗官府,就是两句话的事儿。”
陆同知神色一怔,少顷吐出一声叹息,“还是知府大人考虑周到。”
谢见君没再搭话,他盯着连云山诸人,将赈灾粮依次分发给村户,如他所预料那般,村户们对连云山感恩戴德,几乎一口一□□菩萨,可这些人忘了,这赈灾粮,原是官府押送过来救他们性命的。
长此以往,若真是纵容连云山在曲兰县立下了威望,很难说他不会受其诱惑,有所动作,得把这反叛的萌芽,掐死在摇篮中。
不光如此,还得挽回官府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他招来陆同知。
方才趁着分粮食的时间,他察看了下几个村子的情况。
曲兰县穷困,村户的屋子多有破败,有些屋子连房梁都塌了,村民们还在勉强住着,年底若是几场大雪,这屋子指定都得压塌了。
“陆大人,劳您多上些心,盯着冯之越那边,早些把赈灾的银两吐出来,找工匠过来,给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把屋子给修葺修葺,也好让他们安稳过冬。”
“是”陆同知应声,如今他已然不敢再轻看谢见君,便是他说什么,自己就闷着头去做什么,总之,听谢见君的安排,一准没错!
来领粮食的农户们,乍一听说官府要给自己修屋子,还不用自己掏钱,立时就感激涕零,直言这官老爷,可真是良善之人。
谢见君借着夸赞的话,将圣上体恤百姓辛劳,免除其经年所欠的税额一事儿,也同农户们说道了说道,以此表明官府一直记挂着百姓安危,不曾有枉顾之意。
此话一出,农户们齐齐扬声欢呼,谢圣上恩典。
想要让百姓们对官府重拾信心,就得让他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陆同知见谢见君不过三言两语,就让百姓们把对连云山等人的感恩,扭转为对官府的赞颂,不由得打心底佩服。
安抚好百姓,轰轰烈烈的剿匪一事儿落了幕,谢见君命府兵将连云山一行人,先行押回府衙。
临走前,他对连云山道:“你们心系百姓,纵然是有功,然则私自抢占官府的救灾粮,是为大过,虽功不抵过,但可酌情为其减刑。”
原以为自己此举肯定保不住项上脑袋,连云山已经做好了一心赴死的准备,没想到自个儿和兄弟们还可以减刑,他心中大喜,又瞧着谢见君种种所做之事,皆是为百姓着想,不免对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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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谢见君闲不住,又琢磨起村里的事儿。
春上大旱,这几个受灾的村子收成都一般,但有这些赈灾粮在,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很难过。
眼见着进了十一月,再过些时日便要下雪了,到时候可将雪水存储起来,明年只要不大旱,田地就能稍稍缓过劲来。
至于春上,他在考虑开垦荒地一事儿,总是依靠着现成的这些田地,收成好时,百姓也不过温饱而已,若是赶上收成不好,就得如今年这般,闹起饥荒。
只是这开荒,一开始也不能大面积地铺开,他打算找宋沅礼商量商量,在受旱灾影响最轻的常德县,先行试验一番。如果能有成效,再推及到其他县里去。
然而眼下即将入冬,实在不适宜此时动土,还得等到开了春才能安排。
至于这开荒的人,种地的人,以及种出来的粮食如何分配,这些问题,都得他和宋沅礼再合计。
不知不觉间,等他回过神来时,一行人已经回了府衙。
此时已将将夜半,府衙门口一处赤色灯笼打眼得很。
“主夫,是咱们主君回来了!”昌多惊喜呼道。
云胡蓦然抬眸,瞧见马上的人全须全尾地冲自己弯着眉眼,他这吊了一整日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
“阿爹!阿爹!”大福朝谢见君张着手,咿咿呀呀地唤道。
“怎么还没歇下?”谢见君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侍从,上前从云胡怀中接过扑腾的大福。
余下的事情,都有陆同知那边帮着处理,倒不再用他操心,眼下看着云胡在门口苦等着自己,他这心窝里热腾腾的。
“晌午睡得久了,这会儿正精神得很,见你不在身旁,便闹着要寻你呢”云胡悄没声将自家夫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确信没什么事儿,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谢瑭窝在谢见君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稚声稚语道:“找阿爹,阿爹给大福讲故事!”
“好,阿爹讲故事,哄我们大福睡觉。”谢见君捏了捏好大儿脸颊上的小奶膘,顺势牵起了云胡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里。
杳杳烛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庞上,撒下一片昏黄的暖意,“走了,咱们回家。”
第136章
谢见君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大福讲故事, 待云胡打了盆热水进屋时,大福一双杏眸瞪得溜圆,侧躺在他身边的阿爹却已然睡熟。
“爹爹”谢塘坐起身来, 摊手无奈道:“阿爹把自己给哄睡了…”
云胡将木盆搁放在门边, 上前扯过厚被子给谢见君盖上。
“阿爹今日上山打山匪去了, 怕是累极了…”他揉了揉谢塘的脑袋, 压低音调, 小声道:“大福乖, 咱们不吵阿爹睡觉。”
“那山匪最后被打倒了吗?”谢瑭懵懵懂懂地问起。
“你阿爹这般勇猛,山匪自然被打倒了。”云胡满口笃定道,虽没从谢见君那儿得来准确的消息,但依照着这人的性子,他定然要等着事情解决了, 才会安心回来。
听此,谢瑭猛地站起身来, “阿爹是大英雄!大福以后也要打坏人, 做大英雄!”
“是是是…”云胡忙不迭捂住他的嘴, 哄着他赶紧躺下, “你看,大英雄都已经睡着了,那小英雄是不是也该睡了?”
大福乖巧地闭上眼眸,“等明日阿爹醒来, 我要跟阿爹说他是大英雄!”
云胡勾了勾唇,轻抚着他的后背,哄道:“那你阿爹听了, 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谢瑭用力地颔首。
玩了一整日,又等了许久, 这小崽子终于耗尽了精神,刚闭上眼没多时,平稳的呼吸声便缓缓响起。
云胡拂去他额前的碎发,将身上盖着的被子掖紧实,抬眸见谢见君的眉头还紧紧地皱在一起,哪怕是睡着了,沉重的思虑仍然不肯放过他。
他禁不住轻叹一声,自打来了这甘州,他家这位谢大人,就没有一日清闲的时候。
从最开始背着百姓的骂名高价收粮,到自己掏钱分发赈灾粮,再到如今的剿匪,这人总有忙不完的事儿,操不完的心。
眼见着在上京翰林院时,好不容易养了三年的那点红润,几日就磋磨下去,云胡心疼地抚平他紧蹙的眉心。
谢见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眸,“我怎么给睡着了?”
他最后那点意识,还停留在给大福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时候,
“来,抱抱”他将熟睡的大福,小心翼翼地搁放到床里侧,而后朝着坐在床边的云胡张开手。
“都几时了,还这般闹腾”嘴上虽是抱怨,但小夫郎还是体贴地给予了回应,正准备起身去吹灭桌上的烛光,冷不丁床榻上的人长臂一捞。
“哎,你这人”云胡嗔怪一声,下一刻,他便一整个人都栽进了谢见君的怀里。
“我这人如何?”谢见君莞尔轻笑道。
云胡自知说不过他,推了推人又无果,干脆便直愣愣地躺平,任他将搭在身上的被子向外扯了扯,把自己也一并包了进来。
“那山匪的事儿,你可都是处置好了?”
“哪里是什么山匪,都是讨生活的灾民,前些年村子遭了难,就跑到朝河山上落地为寇罢了。”谢见君臂弯穿过小夫郎的后颈,让他躺得能舒服些。
云胡果真挪了挪身子,几乎同他紧贴着,“既是如此,冯知县为何来报,说山匪横行霸道,还烧杀抢掠,他就不怕你知道实情吗?”
“因为他贪了赈灾粮,怕一朝我怪罪下来,想提前将罪名都按在山匪身上,好替自己开脱”
这也是回程路上,谢见君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大抵冯之越是真的剿匪不成,又担心私吞一事儿被揭穿,才想到借他的手,铲除掉背锅之人。
不过冯之越千算万算,该是没算到,居然会有村民,愿意为了几个山匪,跟官府作对。
想来若不是那些农户绑了陆同知,押去山寨威胁他们放人,谢见君也一定不会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说不定就真的如了冯之越的愿了。
“这冯知县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云胡愤愤道,“给灾民救命的粮食,他都敢贪,胆大包天!谢大人,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被唤作“谢大人”的谢见君,低低轻笑两声,拿乔道:“本官已经让冯之越将他私吞的银钱都吐出来,用作给灾民修葺屋子了,如此,小云大人,您可还满意?”
云胡羞红了脸颊,“你是甘州的父母官,怎么处置,都是得你拿主意,少来这儿打趣我”
“只是征询而已,何来打趣这一说?”谢见君故作无辜状,“这收粮食的钱,还都是小云大人出的呢,下官问问您的意见,也不为过吧?”
“对了,赈灾的粮食还够吗?要不要再从商户手里收点?”云胡极其生硬地岔开话题。他晓得再继续说下去,自己也说不过谢见君,末了一准又得让这“大尾巴狼”占了便宜去。
谢见君也不揭穿他,顺着他的话茬接道:“如今秋收陆陆续续的结束,那些农户们手里有了存粮,也都能喘口气了我想着明年开春后,便找人将各村里的荒地都拢一拢,看能不能种上粮食,以备凶荒之年闹饥荒。”
“这样也好,总归空着也是空着,若是都能利用起来,哪怕收成少些,那也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云胡附和道。只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他们这位谢大人就不会这么累了。
屋外忽而传来“吱悠”一声门响,俩人眸光齐齐望向院子里,是满崽掌着灯出来小解。
“这小崽子最近在忙活什么?”目送满崽复又折返屋中后,谢见君看向云胡。
“有时跟昌多一起,带着大福去街上转转,前两日,子彧差人送过来一车的画本和吃食,这几天他都闷在屋里看画本,偶尔会跟着先生练练字你也知道,这甘州不比上京,没什么可玩的地方。”
谢见君微微颔首,“咱们来甘州也有段时日了,改明儿我问问陆同知,看看这府城里可有收小哥儿念书的书院,得给他找点事儿干。”
“我瞧着,满崽也不太像喜欢读书的人”云胡斟酌着说道,“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谢见君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追问起来。
“正常小哥儿,在这个年纪,都得要学刺绣缝纫了,咱们从上京离开时,师母还提点过我,说让满崽收收心。”,说这话,云胡自己都忍不住笑意,他实在难以想象出来,一向放养的满崽,拿起针线来能是个什么模样。
连谢见君也被逗笑了,“明日,你去问问那崽子,就说要找个女红师傅来府上,专门教他刺绣,瞧他愿不愿意,我跟你说,他一准跑得比兔子还快。”
云胡不死心,记挂着柳云烟的叮嘱,转日在饭桌上,他便试探着问起满崽。
“什么玩意儿?”满崽“腾”得站起身来,一把捞起懵懵懂懂的谢瑭,“大福,你说你想要嘘嘘?来,小叔叔这就带你去!”
话音刚落,人就闪出了门外,速度之快,似是身后有饿狼追着一般。
正对上云胡无奈的眼神,谢见君耸了耸肩,“你瞧,我早说了,他得跑”
————
学刺绣一事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置下了,但让满崽继续读书的念头,谢见君却是一直不曾打消过。
休沐过后,他趁着午时,向陆同知问起私塾的事情。
“大人这是要送小公子去上学?”陆同知大惊失色,他记得谢见君的那个弟弟,可是个正正经经的小哥儿,这哪有小哥儿抛头露面去书院读书的 ?就算有富贵人家,想教自己孩子识些字,也都是请了先生,去家里教呢。
“正是如此。”谢见君应声,“在上京时,书淮曾在百川书院,念过三年书,这不跟着我来了甘州,才从书院退了学。”
“上京果真是民风开放!”陆同知感叹,“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甘州这边,像小公子这般年纪,大多要张罗着定亲的事宜,别说是去书院上学了,都得在家里学习《夫戒》和《内训》呐。”
谢见君咋舌,他虽早先知道,这古时婚事,都是长辈在孩子十来岁时,便给早早定下,但乍然一听,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尽管定亲到结亲,中间还有个二三年的光景,但这十三四岁,若放在后世,也不过正是上初中的年纪。
只陆同知这般说了,想让满崽进书院读书,一时半会儿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暂时歇了心思,冷不丁想起如今这个时候,新中的秀才们也该入府学了,就顺口问了两句,想了解下甘州学府的情况。
“大人,甘州穷困,并无府学呐。”
谢见君惊讶,“偌大一个州府,居然没有自己的学府?那这些学子们,平日里都在什么地方念书?”
陆同知双手交叠在一起,难为情道:“您来甘州也有些时日了,这地方穷得叮当响,寒门连基本温饱都成问题,自然不会有余钱供孩子们念书,那富绅家的孩子,要么是自己在家寻先生,要么就是去私塾。
然则说到底,府城里的正经私塾,其实也只有两三家而已,下面的知县和村子,那更别说了,一个地方勉强也就能找出一两个能教书的读书人。”
谢见君不由得一怔,没有学府,没有书院,连私塾都良莠不齐,如此连教育都不达标的甘州,谈何有发达的资本?
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说不过去,有道是“教育为立国之本,兴学乃国民天职,教育不振则实业不兴”,想要让甘州摆脱当下的困境,就得培养能济世救民的人才。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陆大人,本官想在甘州府城,圈出一块地来,盖成甘州学府,以此来收录想要走青云之路的学子们,您觉得如何?”
第137章
陆同知先是一怔,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他心中雀跃不已,登时便上前一把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激动道:“大人若有此心, 学子们何其有幸呐!”
谢见君被他这按讷不住的喜悦, 烫得浑身一颤, “陆大人过誉了, 本官只是想建个能让学子们念书的学府而已, 实在担不起这赞誉。”
陆同知连连摆手,“先前下官跟佟知府提过建学府一事儿,好歹甘州作为州府,怎能连个像样的书院学府都没有?但当时佟知府只是草草应下了此事,下官多次询问, 他都敷衍应付,建学府就耽搁了下来, 之后我二人生了嫌隙, 这事儿更是没了着落”
说到此处, 他长叹一声, “都怪下官力薄,学子们才无处念书。”
“陆大人莫要这般想,学生们若是知道,您曾为他们据理力争, 定然会心存感念。”谢见君轻声安慰,心道以这陆同知的恤民之心,但凡佟知府那个崽种, 多少能用点治理的心思,不总想着敛财聚富, 甘州绝不至于是今天这个贫乏的局面。
“下官所为,不图感念,只盼着甘州能蒸蒸日上,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
“既是如此,陆大人这些时日若是得了闲空,不妨替本官去打听打听,可否有合适的地方,作为甘州府学的立府之处。”谢见君见他兴头如此之盛,索性就将寻址的差事儿吩咐给他,一来自己初来乍到,对甘州周围还不甚了解,二来,也算是全了他当年未及之事的心愿。
得知自个儿身负重任,陆同知心中激昂难抑,“知府大人尽管放心,不出五日”,他竖起五根手指,想了想,又放下了两根,“下官保证,最多三日,下官必定会将学府的位置选好!”
话音刚落,他转身小跑着出了府衙,瞧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似是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下一刻谢见君就后悔了一般。
谢见君扶额,感叹陆同知行动之快的同时,又苦恼那比兜里还要干净的府衙账面。
这要建学府,光嘴上说说可不行,得有钱呐。
“你要建学府,我们宋家给你出钱!”宋沅礼拍案说道。
“快歇了吧,这一年多,你自个儿往县衙贴了不少钱吧,家底儿再富裕,也经不住这般折腾”谢见君婉拒,他让宋沅礼过来,谈的是年后开荒的事情,可不是逮着他们家薅羊毛。
“这学府建起来,能不能有学生拜师,还不一定呢,小心你这捐助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不用你担心,有的是商户子弟挤破头想进去呢…”宋沅礼笃定道,“熹和历来商户地位低,多数学府都摆明了不收商户子弟,你是知府大人举荐的,别人不敢说什么,但那时我爹为了让我进衢州学府,可是赔了不少笑脸,塞了可多银钱呢,齐思正他们家亦是如此,也就你傻,当真信了他上学家里卖了两头牛的鬼话。”
被平白打趣,谢见君讷讷地干笑两声。
“还有这事儿?”云胡端着茶盏进门来。
谢见君连忙起身,去接他手里的东西顺势倒了一杯茶,递到宋沅礼跟前。
宋沅礼正说得口干舌燥,仰面灌下一盏热茶后,继续道:“云胡,你家这位夫君,傻不愣登的,人家说什么他都信,还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人家,惹得齐思正喝大了酒,伏在我肩头上哭诉,说这辈子谢见君都是他好兄弟,要给你夫君当牛做马呢…”
云胡被宋沅礼这番“揶揄”,逗得“咯咯咯”直笑,转头见自家夫君脸颊臊得通红,更是笑弯了腰,捂着嘴咳个不停。
谢见君认命地给小夫君顺了顺脊背,借着他视线不及的地方,默默地冲着宋沅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才让他有所收敛。
“好了好了,说正事儿!”宋沅礼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我问你,你建这个甘州学府,商户子弟亦可入学吗?”
“那是自然,众生平等,凡是有秀才功名的学子,学员一概收录。”谢见君不假思索,在他这儿,没有三教九流之分。
宋沅礼懒散地依靠在椅子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案桌,似是在琢磨着什么,半晌,他猛地起身,“你就把这事儿交给我,保准能让你得偿所愿!”
“此话怎讲?”谢见君询问。
“明日嘛”宋沅礼朝着屋外张望了一眼,神神秘秘地低声道,“你去找一趟陈然,跟他要此次捐助粮食的商户名单,就说官府打算建学府,但凡是名单上的粮户,家中孩子都可获得学府的入学资格…”
谢见君微眯了眯眼,眸中闪过一抹玩味,他大抵能猜到宋沅礼想干什么,便追上一句,“仅仅是入学资格还不够,建学府时,这些粮商们都可在学府门口的石碑上记一笔。”
“聪明!”宋沅礼猛一拍案桌,“就问这谁能抵抗得了?!”
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
“那个”云胡骤然出声。
“嗯?”谢见君最先反应过来,瞧着小夫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声搭话。
“没、没事”云胡立时摇头,“你们商量你们的,不用管我。”
他还是不习惯当着除谢见君以外的人的面,过多地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跟宋沅礼已经认识多年。
“云胡,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流连在他身上的眸光,浸满了温柔。
“别怕”他鼓励道。
云胡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你们如今商讨的,都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学子”
谢见君的双目倏地一沉,当即就明白了小夫郎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云胡,眼中缓缓拢起柔软的笑意。
云胡见无人反驳,便继续道:“这秀才本就有膏火银和官府的补助,即便没有学府,上私塾也能念书,但其实在这府城里,乃至知县和村中,更多是家底儿薄,上不起学的书生,他们空有读书之心,奈何被世俗所累,兴许这一辈子,都只能做着普普通通不需要识什么大字的活计
我觉得我觉得”他看向目光都齐齐落在自己身上的谢见君和宋沅礼,声如蚊蚋,“是不是也可以另建一座书院,教他们识文断字,亦或者提供奖励和补助,鼓励他们也去科考”
话音刚落,宋沅礼登时就寄予了热烈的回应和肯定,“云小哥儿这法子不错!建两座书院,让想要通过科考改变自己命运的书生,都有先生传道受业解惑。”
“那就再建一座收录贫寒子弟,不用交束脩的义塾吧,如此,小哥儿和姑娘,若是有心,也可以来义塾念书。”打云胡方才开口,谢见君就在琢磨这个事儿,现下便顺势接着小夫郎的话斟酌道。
“义塾义塾”趁着宋沅礼自个儿念叨的功夫,他将小夫郎拉到自己腿上,轻贴了贴他的额前,赞许道,“云胡,你提的法子很适宜,不要害怕,你做得很好。”
小夫郎耳尖含羞,他十指紧扣住谢见君的手,神色中难掩被夸赞后的得意。
这可把宋沅礼瞧得心里直冒酸水,他“腾”的站起身来,手指着面前你侬我侬的二人,气急败坏,“也就是我家青哥儿不在我跟前,不然哪能容得下你二人在此卿卿我我?”
他一面指指点点,一面还像模像样地学着从前那老古板李夫子,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光天化日,有伤风化!”
话了,立时就招来谢见君毫不留情的一脚,“上一边儿去!”
第138章
依照着宋沅礼的嘱托, 谢见君于翌日,主动登门。
陈然因着昨夜同小娘子嬉闹醉酒,辰时过半, 人仍是昏昏沉沉, 不成样子, 乍一听着小厮说知府大人来了, 他险些一脚迈空, 从榻上摔下去。
着蔻丹的长甲轻抚上他的脸颊, 小娘子侧身倚倒在他怀中,“陈大人,您再陪奴家睡会儿吧。”
陈然被这声婉转千回的“陈大人”勾得心猿意马,抓过小娘子的柔夷,贴在脸颊上猛吸了口香气, “莺娘,我去去就来。”
说罢, 他看向前来通报的小厮, 脸色骤然一冷, “这知府大人不在他府衙里待着, 跑这儿来作甚?”
小厮颤颤为难,“那谢大人只说是来拜访的…”
“他有这么好心?莫不是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吧!”被谢见君又是坑钱又是坑粮食的阴影,还笼罩在陈然的头顶上经久不散,只要一想起来, 他就气得牙根疼。
“大人,您还是快去吧…”小厮立在一旁,瞧着都快要哭了, 好歹是一州知府,主掌生杀予夺之权, 可经不起这般怠慢呐。
“行行行,前面带路!”陈然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
待走到会客厅门前,他揉了把脸,又挂上了一抹谄笑,“知府大人怎么有空来鄙人寒舍?您若想见小的,只管差人来唤一声便是。”
谢见君先闻其声,才见其人,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被迎面而来的脂粉味熏得眉头蹙了蹙。
他懒得跟这老油子周旋,索性开门见山道:“陈会长,本官此番过来,是想要一份当初捐粮的商户名单。”
“这…”陈然怔了怔,心道好端端的,谢见君要这东西,是作何打算?
谢见君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及他回话,便继续道:“本官想在府城内建一座学府,既是头着先前,粮商们行了善事,本官也不能辜负,就想着给这些人家中有秀才功名的孩子,一个上府学的名额,陈会长,您觉得此举如何?”
陈然心里一震,自古商户地位低,这是不争的事实,能进府学念书的子弟,多半都得四处塞钱找门路 ,可没想到,他们就只是捐了点粮食而已,谢见君居然这么大方。
他满脸堆笑地弓背哈腰,“知府大人仁善爱民,体察民隐,实乃甘州之盛德,我商会何德何能,得如此殊荣!”
这一个个高帽不要钱似的砸下来,换做寻常人早已被吹捧得飘飘然。
然谢见君只是神色淡淡地搁放下手中的茶盏,搭手虚扶了扶他。
“陈会长话不至此,都是甘州百姓,赈灾一事儿中,粮商们也都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本官记挂着商户,自是应该的!”
陈然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又生怕一脚迈进火坑里去,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仅挑着好听的话,溜须拍马,“大人谦虚,此番救助灾民,皆是大人身先士卒,我等不过追随您的脚步罢了。”
谢见君不愿与他打太极,遂直接下了一剂猛药,“陈会长与商户们的慷慨,本官都看在眼里了,这不是要建学府,本官合计着将咱们甘州商会的名字,就记在学府的石碑上,以便让后人入学时,都能够瞻仰咱们商会的济困扶危之举,”
“不妥不妥!”陈然着急忙慌地打断。
商会算什么?他这个商会的会长,说到底,也不过是被众商户推举上来的,保不齐哪天就被人取而代之,到那个时候,众人只知甘州商会,又怎会晓得他是谁?
但如若能在学府给陈家提名,往后这家中族谱,都得给他陈然单开一页!
谢见君虽一眼就瞧出了陈然那点花花肠子,但还是假装不解地问道:“陈会长,此举如何不妥?总归商户们同出一脉,都是一家人,还能分出个里外来吗?”
“大人有所不知”陈然凑上前来,“这捐粮一事儿,并非是所有商户都掏了腰包,您若是以商会提名,可不就让那些一毛不拔,瘠人肥己的小人,平白占了便宜去?”
“哦,原是这么回事儿。”谢见君配合着发出一声惊叹。
“可不是呢,小的也是为知府大人着想,不让奸佞小人钻了空子!”陈然振振有词,瞧着理直气壮,实则是心虚得很,毕竟捐粮那会儿,他可没舍得割多少肉。
谢见君也不在意其中的弯弯绕绕,借着陈然的话说道:“陈会长既然这般体贴,还望早些将名册交于本官,待陆大人寻好了盖学府的地儿,可就得动工了。”话了,他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皱褶,作势就要走。
“是是是,大人且放心,晚点我便亲自给您送到府衙去,若是有需要商会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我等上刀山下火海,必定在所不辞!”陈然拱手相送到商会门口,眼见着谢见君上了马车,脸上的笑意才垮了下来,。
“会长,咱们当真要把名册交上去吗?”小厮在一旁揣测着问道,当即脑袋上就招来重重的一巴掌。
“交什么交!随便写几个人的名字糊弄过去,他一个知府,管得了商会的事儿”陈然嗤笑道,他哪舍得将这功劳让给别人,最多也不过漏些恩惠给底下支持自己的商户们,好让自个儿这商会会长的位置,能坐得稳稳当当。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不过半日,甘州城中便传得沸沸扬扬。
据知,那知府大人施恩,要给秀才们建学府,凡前些日子捐助过粮食的商户,家中子弟皆可获得入府学的名额,还听说要在学府石碑上,给这些人都记上一笔呢。
商户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着此事儿,连带着谢见君今早出入商会的事情,也一并给翻了出来。
“我就说这陈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好事,他指定要占全部的功劳。”
“谁说不是呢,这知府大人今早肯定是去跟陈然商量了,陈然竟然藏着掖着,到现在也不跟咱们说,这不是私吞,是什么?”
“要我说,明年再选举时,把陈然一把拉下来算了,你们不都瞧见了?先前送锦旗的时候,官府可只写了陈然一人名字!”
“哎呦,几位掌柜的,您们还在这讨伐这陈会长有什么用?不赶紧琢磨琢磨,这等好事,岂能让陈会长一人霸占了去?”
躲在人群中的宋家商人钱德富适时搭了句话,登时就将众人的目光齐齐吸引了过来。
“钱掌柜,您给拿个主意,毕竟我们能知道这事儿,还是仰仗着您呢。”
“可得亏了您那位在府衙的亲戚呐!要不然我们都得被陈然蒙在鼓里呢!”
“还是钱老板发善心,不似那些个两面三刀的腌臜小人,什么好事儿都只顾着自己,愧对这甘州的商户们!”
这人说的是谁,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诸位实在是太客气了”钱德富听着商户们鸡一嘴鸭一嘴地奉承,心道哪来什么府衙亲戚,他们家少东家,跟知府大人那可是车笠之交,他拿到的消息,都是一手消息,陈然那货算什么?
但心里这般想,话可不能这般说,他记挂着少东家的嘱托,望着眼前这些俨然已经将他视为主心骨的商户们,清了清嗓子道:“我钱某与诸位,同在甘州讨生活,自然不能见你们落下这好处,既然陈然不做人事儿,咱们也不用顾忌他的面子,捐粮的粮商们,你们手中可都有当时立的字据吧?”
“有有有!”粮商们齐呼,抻长了脖子等着钱德富的下一句话。
见诸人一呼百应,钱德富压下心中的喜意,继续道:“待我托我家那位亲戚,去同知府大人跟前吹吹风,让咱们这些粮商,自行带着字据上府衙做登记,如此,陈然即便想从中作梗,也断不会如了他的愿!”
“好!钱老板此法子出得妙!”隐在人群中,那宋家找来的托儿,登时就扬手回应,以表示赞同,而后陆陆续续又有粮商附和。
他们清楚陈然的为人,只怕自己不争取,就会错失这大好的机会,加之还有钱德富在前面铺路,不去白不去,去了也不亏,顶多得罪陈然,但一个商会的会长,怎么能拧得过一手遮天的知府大人?更何况,他们早就笃定了主意,要把陈然拉下马了。
“钱老板,我们这些没捐粮的怎么办?当时谢大人可没张罗我们捐东西呐”,眼瞧着粮商有了门路,其余商户也跟着着急起来,谁不想送自己孩子和族里子弟去上府学,这说出去多有面儿呐!
“你们没捐钱没捐粮,还盼着沾光,想什么好事儿呢!”粮商中立马就有人不乐意了。
“说什么呢,不就是捐了点粮食而已,瞧你神气劲儿,我若捐,指定是比你捐得多多了!”
“就是,谁家也不缺那点银子,别占了先机,回头还倒打一耙!”
“我们也跟着捐点,不就成了?”
钱德富见自己要说的话,提早被人开了口,他心中一阵暗喜,但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家那位亲戚说了,这知府大人不光要建学府,还打算建一座义塾!”
“义塾好呐,这可是做慈善,我赞同大人此举!”那托儿又站了出来,“我给大人捐二百两,留作大人建义塾,只要大人肯在义塾的门匾上提我们家的名字就行!”
“嘿,你小子嘴倒是挺快,我也捐,让大人给我儿子留个府学名额!”
诸人一倡百和,这捐了粮食的,和没捐粮食的商户,心里的小算盘都纷纷拨动了起来。
钱德富与扎在人堆里的托儿遥遥相望一眼,眸中满是得意。
晚些,
陈然将拟好的名单交到谢见君手中,这份名单的人,都经过了他的精挑细选,皆是支持拥护他的粮商,他也着人过去嘱咐了一遍,虽说当时捐粮立下了字据,但只要这些人的嘴把得严严实实,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任其他人再怎么翻腾,也无济于事。
谢见君打眼瞧着名册上的商户名字,冷笑一声,
“陈会长,怎么您呈给本官的名册,和本官收到的字据,差之千里呢?”
第139章
陈然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质问得哑了声。
回过神来时,谢见君已将名册摔在他怀中,转身拂袖而去, 徒留他站在原地, 阵阵发愣。
半晌, 一旁的小厮才上前提醒道:“会长, 知府大人已经回府了…”
陈然面色铁青, “我又不瞎!”, 饶是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现下他也琢磨透了,定然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这群粮商得了消息去。
不过,他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居然敢背着他,找到府衙里来了。
“你去问问, 看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此事儿!”
小厮得了陈然的吩咐正要走, 转身正要走, 又被拎回来。
“去给这些商户递个话, 明日让他们来商会一趟。”陈然背手而立,望着谢见君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倒要看看, 这知府大人从中搞了什么鬼!”
“是”
没从谢见君那儿占来便宜,陈然已是觉得足够窝火了,本想着敲打敲打这些不安分的商户, 可谁知话都递出去了,转日却无几人上门。
即便是来了, 待他也没有先前那般唯命是从,连他说的话都是爱答不理,瞧着丝毫不买账。
没两日,名册一事儿不知为何流传了出去,城中商户对他更是怨声载道,这下还走在路上,都会冲他身后狠狠地啐上一口。
陈然气昏了头,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日,连带着对自己新纳入府中的莺娘都冷落了下来,但说到底是自己心虚,他即便再恼怒,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自个儿肚里咽。
反倒是钱德福,粮商们听从了他的意见,将当初立的字据上交给府衙后,谢见君果真兑现了承诺。
至于后捐钱的商户,因着有这位钱老板所谓的亲戚,在其中拉线搭桥,知府大人也未曾另眼相看,该给予的奖励,一样儿都没给他们落下。
这让众人不免对钱德福愈发高看一眼,晓得他在府衙,果真是有能在知府大人跟前说得上话的亲戚,加之陈然不做人事,三两天下去,城中的风向逐渐都倒戈了钱德福。
殊不知,这全然是谢见君在背后推波助澜,借由名册一事儿,揭露陈然自私自利的真面目,让商户们对其大失所望,转而去拥护钱德福。
“谢了!”从老钱那里得知了捐钱的后续,宋沅礼晓得谢见君的良苦用心,特前来道谢。
“你我二人,谈何‘谢’字?”谢见君莞尔轻笑,“这法子能成,还是你手底下的人办事利落,不出意外,明年商会的会长位置,非钱德福莫属了,有他在商会里做事儿,你们家在甘州行商,也能方便些。”
“那是自然!”宋沅礼不假思索,“我不同你见外,只是青哥儿非要让我跑着一趟,自打他来了常德,家中在甘州的产业,都交给他打理了。”
“也好,有青哥儿替你分忧,明年春上,咱们就安下心来捯饬开荒,早早有了成效,好推及到其他县里去。”
“青哥儿叫我只管跟着你忙活,别的不让我操心。”说这话时,宋沅礼眉眼中满是得意,丝毫没有吃软饭的自觉。
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眸见大福摇摇晃晃地小跑过来,他张开手,将小崽子揽进自己怀中。
“爹爹,吃!”谢瑭手里抓着一把梅子,不由分说地就往自家阿爹嘴里塞。
谢见君被塞了满口,入嘴的梅子几乎要酸掉牙。
他不动声色地囫囵咽下去,笑眯眯地看着毫不知情的宋沅礼,摊平了掌心,问大福要梅子。
“大福乖,宋叔伯也要吃甜甜的梅子~”
大福很是给面子,张圆了嘴巴,“啊——”
宋沅礼配合,“啊——”
大福眼疾手快,又不容许他宋叔伯拒绝,当下就将手中余下的梅子都塞进他嘴里。
“这么酸!”宋沅礼五官都紧皱在一起,正想找个地方吐掉,大福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说,不能浪费粮食”
被自家儿子坑过一把的谢见君朗声大笑,直把云胡都给招了过来。
见宋沅礼勉为其难将酸梅子咽下肚,正到处翻茶壶找水喝,他难为情地拉过“一肚子坏水”的大福,嗔怪道,“这般酸涩的梅子,怎好拿给阿爹和宋叔伯吃呢!”
大福“咯咯咯”笑弯了眉眼,露着两排白生生的小米牙,瞧着喜人极了,饶是宋沅礼在他手下吃了亏,也舍不得生气,只上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顺势将一个信封塞进了他的怀中。
“这是什么?”谢见君接住滑落的信封,疑惑问道。
“我们家在城中有一处二进院子,离着府衙不远,买下许久无人去住,眼看着就要荒废了,正巧给你拿来办义塾,信封里是地契。”宋沅礼逗弄着肉墩墩的大福,漫不经心道,好似是再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你这是作甚?”谢见君当即就要把地契退还给他。
“哎,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了。”宋沅礼抽过信封,不由分说地塞给大福,”这可是宋叔伯送给我们大福的三周岁生辰礼。”
大福捏着信封,懵懵懂懂地不知所措,他看看阿爹,又看看一旁的爹爹,手快得将信封往嘴里一填,便张嘴啃咬起来。
谢见君连忙拿过沾满大福口水的地契,“沅礼,大福三周岁还早着呢,少拿这个说事儿!”
“我的知府大人呐!”宋沅礼身子往后一靠,散漫地搭起腿,“您总不好只接受旁个商户的捐助,拒绝我们宋家的吧?”
“你们家帮的忙已经够多了”谢见君发自肺腑道,这一个来月,若不是有沅礼帮着出谋划策,他到这会儿,还不知是何光景呢。
“我爹若是知道我帮你办义塾,你信不信?这年底儿回老家百年,祠堂都能让我上头香!”
谢见君被逗笑,末了还是收下了地契,云胡瞧出了他的为难,索性替他开口,“沅礼,你和青哥儿若是得空,给义塾请个名字吧,毕竟这里面也有你们出的力。”
宋沅礼倒也不客气,立时就应下,说回头就跟青哥儿商量商量。
送他出门时,大福双手合十,学着谢见君教他的模样,对着宋沅礼拜了拜手
“谢谢宋叔伯,宋叔伯和青哥儿都是大好人!”
————
有了商户们捐助的银钱,还有宋沅礼赞助的屋舍,谢见君合计先把义塾修缮起来。
这义塾招收的学生,暂定为六岁到十五岁之间城中家境贫寒的孩子,连带着未及秀才功名的童生,也可以来念书。
除此之外,他还想另开设两间学斋,请医馆的大夫前来授课,教孩子们学习医术。
科考不是唯一救世的出路,在这个时代,得有一门能活命的手艺傍身。
趁着修缮义塾的功夫,谢见君让府衙张贴出告示,招募童生以上功名的先生,前来义塾教书。
然甘州读书人本就不多,但凡身上背着秀才童生功名的书生,都想着再搏一搏,告示贴出去好几日,经谢见君挑选考究过,能担起教书育人重任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将五间学斋,暂时缩减为三间时,自打来了甘州,便一直窝在屋里看书练字的许褚,突然找上他。
“见君,我知晓你近日来,一直为那义塾的教书夫子一事儿发愁,若老夫自荐去教书,学问上,可还勉强说得过去?”
“先生,您这是哪里的话?您是学生的恩师,自是学识渊博,满腹经纶,谈何过得去过不去一说?”谢见君惶恐道。
他明白许褚此举,是想替自己排忧解难,故而心生愧疚,
“将先生一路从福水村带去了上京,又劳烦您舟车劳顿来到甘州,原是想安稳给您养老,不成想,先生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还在为学生费心费力,学生实在惭愧。”
许褚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办义学,是为善事,为师欣慰不已,莫要有如此负担,之所以提出去教书,也是老夫在家中闲来无事,眼看着一把老骨头都僵硬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儿,我教书多年,如今若能回归学斋,传道受业,这心里踏实多了。 ”
如此,谢见君也不好再坚持,义塾里教书夫子的事儿,有了许褚的帮忙,问题迎刃而解,他还特地找木工,又定做了上课用的桌椅讲台。
只待万事俱备,义塾修缮完成时,暮秋已别,初冬将至,院中的银杏已经染上了一片金黄。
甘州的冬天比上京要冷得多,街头小巷的孩子们早早都套上了冬衣,圆鼓鼓的,跑动起来时,像一团团蓬松松的雪球。
连大福也被云胡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活脱脱跟那小企鹅似的。
“爹爹,阿爹今日何时回来?”
卧房里火炉烧得暖烘烘,他攀着窗棂,望着静悄悄的院子问云胡道。
云胡正忙着给满崽做冬靴,闻声,跟着大福的眸光,向窗外瞥了一眼,“阿爹今日去书院了,晚点就会回来。”
大福讷讷地颔首,他听不懂什么学院,只知道谢见君又不能陪他玩了。
“爹爹,是砰砰砰!”
他忽而侧耳,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窗户上。
“砰砰?”云胡重复道,一时没明白大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屋外传来连绵的鞭炮声,他才反应过来,应是义塾那边放鞭炮了。
今个儿是义塾竣工的日子,谢见君起早便往那边去了。
盖义塾的事儿,城中百姓打跟前来来回回地经过,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噼里啪啦,放完了两大串鞭炮,谢见君就让衙役们在学院门口张贴了告示,一来是让大伙儿知道城中建了不花钱的学院,二来也是为了招生。
告示一贴,在城中瞬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哎呦,我没看错吧,这义塾不收束脩,只要是六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能去念书呐!”一汉子惊诧道。
“大哥,您识字儿,您能给俺们念念,这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吗?”一旁的妇人着急请求道。
汉子也是好心,当即就抬高音调,给不识字的哥儿妇人和挤在外围的人群念了起来。
“什么,当真不要钱吗?”妇人听完,瞪大了眼眸,脸上惊讶的神色同汉子无异。
“这不明明白白写着嘛,不收束脩,招收贫寒子弟。”汉子指着告示上的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下好了,我儿终于能上学了!知府大人可真是活菩萨呐!”妇人激动不已,立时挤出人群,小跑着回家,要把这喜讯告知自己儿子。
“小伙子,你再帮俺看看,这义塾里还招哥儿和姑娘家?”一衣着破旧的老头,眯缝着眼使劲地往告示上瞧,他年事已高,早看不清这些小字,只得求助于念告示的汉子。
“是要收,说单独给划一间学斋,还要招募想学医的孩子,由城中大夫亲自授业…”汉子不厌其烦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梁老汉,你还打算送你家那幺哥儿去念书?”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大伙儿登时哄笑起来。
梁老汉佝偻着背,似是并未将旁人的揶揄嘲讽放到心里去,他死死地盯着告示,“念书好啊,能念书,就不用做劳活了!”。
汉子听着老头的默念声,眸色暗了暗,他微微躬身,目光与老汉齐平,“老大哥,您要是想让孩子去义塾念书,可早早地去府衙报名,知府大人说,就五天时间,统共招募一百名,招满了就不再要了!”
“哎好好好谢谢你呐小伙子”老头拢了拢身后的背篓,颤颤巍巍地从一旁出去,瞧着是往府衙方向去了。
“要我说,这哥儿和姑娘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便是,出来抛头露面作甚!念书识字,又不能当饭吃!”人群中一贼眉鼠目的汉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正是先前调侃梁老汉的人。
“你家孩子不上,别碍着旁人家!”挎着竹篮的哥儿,听着就不乐意了,登时反驳道,“好不容易满府城里能有一家收哥儿和姑娘念书的学院,还不用自个儿花束脩,这可是知府大人发善心做慈善呢,赶明儿我就送我姑娘念书去,多明点事理儿,省得以后嫁给你这样的人!”
汉子被噎了一嘴,想反驳两句,冷不丁对上大伙儿谴责的目光,他暗骂了一句“傻子才去念书呢”,接着闷头扎进了人堆里,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儿。
挎着竹篮的哥儿轻“啧”一声,撇了撇嘴,“歹竹难出好笋,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孩子来?不去正好,给我姑娘腾地儿!”
“就是呐,反正不花钱,我家哥儿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不如送去学院里面学学规矩,识两个大字,我跟我家那口子辛苦大半辈子,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我们也去,我们家刚刚够六岁呢!”
谢见君原本做好了寥寥无几的准备,没成想告示刚贴出去第二天,应者云集。
不过三日,招募的名额就满了,来得晚些的百姓没报上名,纷纷懊恼不已。
谢见君无奈现身解释,说这义塾将立,一时容不下太多学生,加之教书先生只有那几位,之后若寻着合适的时机,府衙还会再办义学,这才将错失良机的人暂时给安抚住。
义塾一朝事成,学府那边,有陆同知盯着,进展得也算是如火如荼。
当初,他承诺三天给答复,只第二日夜里,便着急忙慌地登门,硬是将谢见君从被窝里拖拽出来,拉着他要去自己选好的地方瞧瞧。
直磨得谢见君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晕过去,好说歹说地将人劝走,第二日才跟着去了府城东面。
不得不说,陆同知办事儿风风火火,眼光也是极好的,他看中的这块地儿,步行离着城里有二刻钟的距离,依山傍水,僻静得很,的确最适合用来安置学府。
谢见君招来府城中鼎鼎有名的几位工匠,凑在一起商讨了数日,把学府的图纸给敲定了出来。
甘州穷了这么多年,正经读书人本就没几个,更别说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书生了,头着一开始,他盘算着先盖几处学斋,只等着后续的学生多了,再往山上扩建开来,但想要达到衢州学府那样的规模,没个十年八年的,成不了。
那盖学府的人,他都是招募了城中和附近知县里有经验的农户。
本意是想着便利无处念书的学子们的同时,还能给百姓添一条赚钱的门路,故而在招人时,就说明了这些前来干活的百姓,每人一天二十文工钱,中间管一顿晌午饭。
他吃过徭役的苦,那会儿在南阳村修桥,一天三顿都是稀粥配着干馍馍,天一冷,干馍馍冻得邦邦硬,每每都是掰碎了浸在粥里,泡软了才能咽的下去。
就为此,他特地叮嘱了在现场监工的陆同知,切不可在吃食上怠慢,担心底下府役起异心,私吞粮款,谢见君还着人去偷摸瞧过,见那粥厚得筷子都能立住,又听干活的人说隔日就见一次荤腥,肉都是实实在在的结实,这才宽了心。
经此一事后,有了先前赈灾收粮的铺垫,谢见君犹如赫赫之光,在百姓中间声名鹊起,谁人不知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个顺民意惠民利的好官,又是让大伙儿吃饱饭,又是让孩子们有书念,比庙里的菩萨还要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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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府和义塾的事儿都有了着落,忙忙碌碌了一个来月,谢见君终于松了口气。
夜里,他将睡熟的大福丢给窝在卧房里偷摸看画本的满崽后,搂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躺在床上聊起了闲话。
自从来了这甘州,加上身边有了大福,他二人已很久没能好好温存温存了,借由透进窗子的月色,谢见君把玩着云胡柔顺的青丝,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温柔而又热烈。
云胡被这般毫不掩饰的情愫烫得羞红了脸,他双手环住谢见君的脖颈,埋在他怀中不敢抬头。
“怎么了?”察觉到小夫郎的主动,谢见君挪了挪身子,搭在他后颈的手轻轻揉捏了两下。
小夫郎好似受惊的猫,立时就炸起了毛,挣扎着想要逃走,又被捞住了细腰,一把提溜了回来。
“躲什么呢?”谢见君狡黠的笑在耳廓响起,不安分的手顺势探进了松松垮垮地亵衣中。
“别闹”云胡捏住了他作乱的手,“都几时了,还不快些歇下,明日还得去学府那边讲学呢!”
“是是是,这就睡”谢见君敷衍地应着话,修长的手指划过小夫郎的细腰,勾得人登时便绷直了身子,连呼吸都跟着错乱起来。
屋外忽而起了风,影影绰绰地能瞧见映在窗子上的银杏梢儿,和交叠在一处的身影
翌日,天将将亮。
折腾到下半夜才真的歇下的二人尚未睡醒,隔壁卧房骤然响起满崽崩溃的大叫,
“阿兄,云胡,大福把我的床给尿了!”
第140章
“来了来了, 别嚷嚷了!”谢见君起身,朝着隔壁卧房先行应下一声,而后从床边斗柜里, 翻找出两件大福常穿的小衣裳。
“新被褥就在满崽床头的柜子顶上”云胡翻了个身, 挣扎着说道。他浑身似是被马车碾过了一般, 稍稍动一动就酸疼得厉害。
“你躺着吧, 我瞧瞧去。”谢见君提上鞋, 轻啄了一下小夫郎挺翘的鼻尖, 才急匆匆地往外走。
卧房中,
满崽把大福扒了个溜光,拿干爽的被子将他裹起来丢在椅子上,自个儿捏紧鼻子扯着被尿湿的褥子。
谢见君一进门,便瞧见了褥子上的“地图”, 不由得失笑,“感情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呐。”
“阿兄惯来打趣我!”满崽瘪瘪嘴, 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云胡刚给我做的新棉被, 还没睡几天呢。”
“好了, 放着我来。”谢见君将手中的小衣裳扔给他,“屋里冷,去给小兔崽子把衣服换了。”
“阿爹,要抱!”谢瑭团在椅子上, 露着光溜溜的一双小胳膊,嚷嚷着要抱抱。
谢见君正从柜子顶上找云胡拆洗好的新被褥,闻声, 屈起的手指刮了瓜脸颊,莞尔打趣道, “大福,尿床,羞羞”
“大福不羞!”谢瑭急急慌慌地替自己辩解道,两只小手无措地绞在一起,乌溜溜的圆眸中浸着羞赧。
“小狗才尿床呢,大福是小狗!”满崽将他从暖烘烘的被子里扒拉出来,套上棉绒绒的里衣。
“大福不是小狗!”谢瑭被揉乱了发髻,气嘟嘟地扭动着身子,挣脱开满崽,“阿爹说了,大福是爹爹和阿爹的小心肝儿!”
说罢,似是要验证自己没说错话,小短腿小心翼翼地爬下椅子,他猛地扎进了谢见君的怀中,“阿爹,你说,小叔叔是小狗!”
“小叔叔不是小狗,大福也不是。”谢见君单手托抱住他,温声轻哄道。
回眸见着脸颊气鼓鼓,同河豚似的满崽,他无奈地笑了笑,俯身凑到他耳侧,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晚些阿兄散班回来,去给你买栗子糕。”
“真的吗?”乍一听有好吃的,满崽眼底蓦然亮起一盏光。
他冲着不知人事的大福努努嘴,自认为大度地宽宥道:“鉴于你也不是故意尿在我床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下回你想要嘘嘘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新被褥是云胡辛苦做的,我睡着可仔细了呢。”
大福茫茫然,大抵一串话里就听着云胡二字,登时扬手“云胡!云胡!”
“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怎好直呼爹爹的名字!”
“我来吧”
云胡探身进来,接过了冲他张着手的大福。
谢见君这才腾出手来,跟满崽一道儿把尿湿的被褥扯了下来,又铺上了新的。
“爹爹被蚊子咬了!”大福忽而出声,懵懵懂懂地指着云胡脖颈间被啃了一处的红痕。
“你傻呀,这个时候才没有蚊子呢!”满崽登时就反驳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话。”,瞧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还当是他有多成熟呢。
谢见君哑然失笑,揉了把满崽的额发,“就你懂的多,小屁孩。”
满崽抿了抿嘴,还想找补两句,就见乍然反应过来的云胡,面上一烫,将大福往新被褥上一丢,手捂着被指的地方,落荒而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只有两岁多的大福脑袋里宕机了,他看看谢见君,又看看满崽,“爹爹跑了!”
谢见君抑着笑,“爹爹羞羞了。”
他将扯下来的罩子和被褥丢在屋外,转而又回了自个儿卧房,瞧着羞红了脸颊的小夫郎坐在床前,秉着铜镜,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脖子,听见他进门的动静,背身嗔怪道:“你昨夜也太过分了!叫我今日如何见人?方才在两小只面前丢死了!”
谢见君神色温柔,听着小夫郎一连串乖乖软软的嗔责,他俯身吻了吻自己的“杰作”,“都怪我,昨夜情之所动,失了分寸。”
“哼!”云胡被糊弄得多了,显然不吃这一套,他轻推了推凑上前来的谢见君,也不知是这人故意别着,还是自个儿身子酸软使不上劲儿,谢见君纹丝不动,反而愈发得寸进尺,长臂一捞就将他扯进怀中。
“别闹…”刚张了张口,未说尽的话都被细碎的亲吻悉数噎了回去。
谢见君桎梏着他的后腰,将吻意加深,小夫郎被亲得脑袋昏昏沉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抵在门板上,十指紧扣在头顶上,愈发动弹不得。
“主君,主夫,该吃早饭了。”屋外骤然响起王婶的声音。
一门之隔,云胡肩膀倏地收紧。
谢见君拢回神智,点了点小夫郎的额前,才舍得松开桎梏,朝着门外应了一声,“这就来了!”
云胡趁机从他的臂弯下钻出,翻遍了柜子,找出件白绒绒的围脖,在镜子前比量了还半天,确信将红痕完完整整地遮掩住了,才松下心来。
“当真是瞧不见了。”谢见君信誓旦旦地笃定道,招来小夫郎不轻不重的一拳,“你以后不兴再这样了,我都不好见人了!”
“是是是”,始作俑者连连求饶,直言下回再也不敢了,方好说歹说地将云胡哄出了屋子去吃早饭。
————
辰时,
谢见君换好官袍,行车往义塾去。
义塾自开办以来的这一个月多,一直运行得稳稳当当,如今已经步入正轨,也有个正经学院的模样了。
开年二月就要县试,当初收进来的好些学生,都打算去县试先试试水,谢见君此番跑这一趟,虽说是讲学,但还是鼓励居多。
都是些半大小子,有的在私塾读过些年头,有的刚入义学,到这会儿连字都没练出型来,也不知道哪来的笃信,临着讲学时,偏跑到他跟前来,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定然会中个县案首,还小步凑上前,试探着问自己若是中了县试,知府大人可有什么奖励?
被团团围着,连路都走不动,谢见君也不恼,揉了把要奖励的孩子脑袋,笑眯眯道:“有奖励,但凡中了县试的都有奖励。”
少年们不死心,七嘴八舌地问起奖励是什么,不及回应,便都被各自的夫子挥着戒尺拎着耳朵,提溜进讲堂。
谢见君随后也被请上了讲台。
他没急着上来就长篇大论地讲述县试考题云云,前世在校做学生时,最是厌烦校领导们一上台便是罗里吧嗦地说些鼓舞的空话,而后找学业有成的前辈,讲述自己的学习方法和考试的心路历程,往往开会一两个小时,晒得头昏脑涨不说,还枯燥难耐。
故而,他在进入讲学的主题前,先行问了问,学生们入义塾已有一段时日,对义塾可有什么见解?
“膳堂的饭好吃!”一学生起身回道,招来讲堂中哄笑声连连,连谢见君都勾了勾唇角,脸颊上挂起温和的笑意。
“膳堂婶婶的手老是抖!”又一学生马不停蹄地接话,登时就招来满讲堂学子们的应和。
“上次那婶婶一共就给我打了三块肉,还抖掉了两块!”
“我也是,一勺下来,我的盘子里连点荤腥都不见!”
“好不容易盼着能吃到一回鸡肉,打到碗中的却是土豆,鸡骨头也没有!”
当初收录的学生,皆是城中的贫寒子弟,谢见君便设了膳堂,留孩子们晌午在义塾中吃顿饱饭,为此,他还曾叮嘱过负责膳堂的人,不可克扣他们的吃食,没成想,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这膳堂里,都躲不开手抖的阿姨。
他挥挥手,待讲堂中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反馈的膳堂的事儿,本官一一都记下了,之后会告知庖长,赶明儿再去打饭,定然都给你们添得十成十的。”
“好!”学生们齐齐欢呼。
“还有什么?”膳堂的事儿翻了个篇,谢见君继续追问。
“夫子能多笑一笑就好了,老是绷着脸,瞧着就害怕极了。”人堆里不知谁吆喝了一声。
谢见君满讲堂中扫了一圈,愣是没找到说这话的学生,想必是怕被自家夫子逮着,躲起来了。
他顿了顿声,无奈道:“这我可就管不到了,我在学府上学那会儿,若是惹夫子生气,那可是要挨手板的,绷着脸得两句训斥都算是轻的。”
一想到三元及第的知府大人上学时也要挨手板,学生们登时就觉得心里平衡多了,还有好奇者,嚷嚷着想听听谢见君上学时候的事儿。
借着这个话头,谢见君将之前在县试中有学生承受不住考试的压力,当场晕倒和之后作弊的事儿,给这些即将上考场的学子们讲了讲,也是为了敲打他们,考不过可以再来,若是作弊,既有损圣贤之道,还会葬送了自己的科举路。
担心话说的太重,再把这半大小子们吓到,他还挑拣着赶考路上的几件趣事,活跃了一番讲堂里的气氛,诸如自己住客栈被宰,坐牛车同人砍价,榜下捉婿被豪绅富商带家丁追了好几条街,引得众人同声大笑,声振屋瓦。
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谢见君还得赶回府衙处理政务,在讲学的结尾处,他祝此次前去要参加县试的学生们以笔为戎,挥斥方遒。
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一时舍不得结束这讲学,央着谢见君再多说一些,得知他政务缠身,才勉勉强强地起身作揖,恭送他离开。
谢见君倒也没着急走,讲学散了后,他同学斋中连许褚在内的几位夫子都聊了聊,得知有五六个学生,若是发挥稳定,考中县试,怕是没什么问题。
至于其余的那些孩子,大抵这一趟就是陪同的份儿,不过夫子们未给准话,只说余下这三个月兴许也能追一追。
义塾的学子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开年的县试,学府的搭建却因为入冬后几场大雪,耽搁了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