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酬神会(四)
被薛寒迟突如其来地一拦, 江楚月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顿在了嘴边。
薛寒迟微微俯下身,她几乎都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平静无波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感受到店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 江楚月回过神, 轻拍了拍他的手腕。
“他是楚州仙府的公子宋微明,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
薛寒迟转身对上宋微明略带惊异的目光, 垂眸沉思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日带走江楚月的人,原来就是他。
店内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宋微明眼眸微亮, 小步向前凑近了一点。
“江姑娘, 这位是?”
江楚月看了他一眼,将横在身前的胳膊慢慢挪了回去。
“他叫薛寒迟, 那日在相思坊中救你的人就是他。”
“原来是薛公子啊!”
宋微明喟叹一声, 眼神微亮,看向薛寒迟的眼神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惊喜之情, 忍不住抱拳道谢。
“今日相见真是有缘,那日在相思坊中还得多谢薛公子出手相助。”
薛寒迟顺着衣袖上的褶皱, 后退一步,侧身避开了他的行礼。
“不必谢我,我本意并不是帮你。”
见他不愿意受自己的礼, 宋微明先是一怔, 随后又坦然笑了出来。
虽说他鲜少出门, 但毕竟在宋府这样的修仙世家长大, 各种脾性的修士也见过不少。
年少成名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傲气的, 正因为他们天资异于常人,所以性格上有些古怪也是正常。
想通之后, 宋微明躬身将这个礼行了个齐全,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退让觉得尴尬。
他转眸看着对面的江楚月,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带了些动容的喜悦。
“听闻江姑娘被被选中扮饰神女,还没来得及向你贺喜。”
前几日她到宋府做客的时候,还问过他许多和酬神会有关的事情,没想到现下直接被选为了神女,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江楚月今日穿了件竹青色襦裙,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柔和又清丽。
宋微明又想起来,在相思坊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的也是这种颜色的衣裳,她好像很喜欢青色。
江楚月显然没有察觉到他异样的心绪,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确认没有人看向这边后,面容舒展地给他回了一句。
“多谢多谢,日后筹备过程中还有许多事情,少不了得多上门叨扰。”
江楚月礼貌性地和他客套了两句,可这些话落在宋微明这里就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江姑娘言重了,你是我的恩人,也就是宋府的上宾,何来叨扰。”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宋微明又笑着补了一句,“就算是酬神会结束了,江姑娘也可以随时过来。”
江楚月没想到他这么热情,连忙摆手,“不用了。”
乾坤镜一事太过特殊,顾情他们走剧情都得避着楚州仙府,如果不是为了酬神会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主动去呢?
宋微明没有多说什么,转向她身旁静默无声的薛寒迟的时候,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见薛公子拿着空白符纸,是手边的符箓用完了吗?”
薛寒迟并没有看他,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将手中的符纸收到了锦囊中。
“是。”
宋微明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这件宝器铺子来。
虽说那日他给了江楚月两份谢礼,请她帮忙带给薛寒迟,但未能亲自答谢,宋微明总是觉得愧疚。
只见他挥了挥手,身旁的男子便将几张银票放到了铺子老板的手中。
“修仙之士除魔奸邪,符箓总有用尽的时候,相见即是有缘,今日我便将这里的法器符箓尽数送与二位吧。”
……
可能有时候就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吧,她是实在不知道宋微明为何如此执着于给他们送谢礼。
明明已经送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送第二次?难道真的是钱多没地方使吗?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拒绝,身边的薛寒迟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
“我说过,我那天并不是在帮你,而且我不缺法器符箓,你也不用多此一举。”
声线淡淡一如往常,可江楚月却少见地从中听出了一丝不耐。
“既然宋公子已经认识我了,现在我和她要回去,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这间小铺子本就占地不大,被宋府的修士占领四角后,更没了多少通行的地方。
薛寒迟这话,是在提醒他给自己让路。
宋微明没想到谈话结束得这么突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堵了回去。
“他说得对,我们今日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
江楚月跨到薛寒迟身边,抓着他的手腕,按住了他隐在袖中蓄势待发的短剑。
尽管不知道宋微明踩了他的哪个雷点,但是理智告诉她,还是先别让宋微明说话为好。
现在周围都是宋府修士,如果薛寒迟在这里动了手,那这事就没完了。
情况紧急,江楚月决定带着他速速遁走。
“那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我们下次再聊。”
“诶,江姑娘……”
还没等宋微明反应过来,江楚月已经拽着薛寒迟的衣袖,将他带着离开了这里。
举目望过去,只能看见两人交缠在一起的翩翩衣袂,和渐渐远去的背影。
*
“终于跑出来了。”
宝器铺的招牌消失在视野中,江楚月松开了薛寒迟,捂着胸口顺气。
天知道,她为了不让两人起冲突,连冲刺八百的势头都拿了出来,生怕薛寒迟半路反悔。
“你就这么慌吗,带着我跑得这样快。”
“原来你知道我慌啊。”
听到这话,江楚月吸气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她还以为薛寒迟是动起念头来,做事百无禁忌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心思。
“你每次不想我动手,都会这样。”
在这一方面,江楚月倒是格外的好猜。
见她喘得厉害,薛寒迟直接上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越过人群确定好方向后,揽着她的肩膀就带着她往李宅的方向走去。
肩膀被人扶住,江楚月身上的倦怠也有些松散下来,忍不住放松肩颈,直接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又要动手呢?”
虽然这几日和他待在一起,将他的一些想法摸了出来,但是对于其他的,江楚月还是不求甚解。
原以为又会听到一个奇特的回答,但这次她等了许久,耳边始终没有响起任何声音。
沉默中透露出一丝迟疑。
江楚月心中好奇,不免抬起头,逆光看他。
日光落在他的脸上,从他的眉眼处分裂开来,将他的棱角衬得更为分明。
“他挡在路前,太聒噪了。”
江楚月靠着他的胳膊,带些惩罚意味地捏了捏他的手腕。
“既然你刚才想离开,为什么不见了他就说呢?”
薛寒迟静静地感受着她手上的动作,眼睫轻颤,在眼下显出一小片阴影。
“你们一直在说话,我又怎么好打断呢?”
江楚月:……
估计是最近的薛寒迟情绪平和得太有欺骗性,再次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次薛寒迟这样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江楚月揉揉额头,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拍了出去。
“就算他挡了我们的路,你让他起开就好了,他也不像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你和他说,他会听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已经被他读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
“听这话,你好像很了解他?”
他知道江楚月之前和宋微明见过几次,但对他们的事,也仅仅只知道这些。
“……不了解。”
江楚月心中有些无奈,自觉这个话题不好再说,只好顺势跳开。
“别说他了,我们说点别的吧。”
虽然不知道他今天抽的是什么风,但江楚月有种直觉,如果再继续就这个问题说下去,薛寒迟估计真的会跑到宋府去拿宋微明的性命。
“那说什么呢?”
“说说你吧。”
江楚月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抬手将薛寒迟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翻了下来,握着他的手腕给他放了回去。
“我感觉自己最近运气有点背,想找个寺庙转转运,改天你和我一起去求个平安符吧。”
薛寒迟看着她的侧颜,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吗?”
江楚月没有管他的目光,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周边的摊铺。
“我以前在渝州的时候是不信的,因为去那里的寺庙求过许多也没有什么成效。”
江楚月还在一本正经地胡说。
“但是他们都说楚州这里的寺庙格外灵,一方水土一方人,说不定神佛眷顾这里,百问百灵也说不准。”
薛寒迟衣角翻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多了些波折,他的兴致貌似并不高,说出来的话也是淡淡的。
“你想去便去吧,我就算了,我不需要平安符。”
“那怎么能算了!”
她去求这个主要还是为了他。
江楚月走到他身边,又学着今早上故技重施,状似无意地揉了揉他的胳膊。
“我今日陪着你来了一趟宝器阁,礼尚往来,你也陪我去求一次符吧,不然,我一个人多无聊。”
薛寒迟笑了笑,一下便抓住她话里的漏洞。
“可我今日也陪你来了一次相思坊,我们这样就算是扯平了。”
小心思被抓住,江楚月捏着他胳膊的手劲都不禁加大了几分。
“这样算的吗?”
被她握在手中的胳膊传来些微的痛感,薛寒迟却并没有急着让她放开。
看着江楚月脸上的小失落,薛寒迟嘴角微微抿起了个小弧度。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开口问了她一句。
“如果我不陪着你,你会去找别人吗?”
江楚月还沉浸在刚才的小失落里,并没有抬头看见此时薛寒迟眼中的异样。
她放开薛寒迟,顺手抚了抚他衣服上被自己揪起来的褶皱,随口回了一句。
“不是很确定,因为我对楚州的寺庙不熟,估计得先打听打听,如果李轻舟他们会去的话,我应该会去找他们。”
她原先也只是跟从本心,想给他转转运,可他不愿意,那她也就只有想些别的法子了。
顾情和萧煜他们忙着找乾坤镜,这也是件和剧情无关的事,江楚月当然不会去找他们。
这样看下来,她大概率会去找李轻舟探探路,然后自己找过去。
听着江楚月的碎碎念,薛寒迟沉着眼眸,将肩头落下的乌发拨到了后面。
“是吗。”
*
今日的薛寒迟格外的难搞,在回到李宅的路上,江楚月拉着薛寒迟在他耳边念叨了许久,还是没能让他同意。
等厅堂内的李轻舟将刚刚收到的东西放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场景。
虽然话题达不成统一,但两人间的气氛却是分外和谐。
“江姑娘,薛公子,你们回来了。”
江楚月正准备和他打招呼,猛一抬头就看到了李轻舟手中拿着的一封信。
“这是……”
李轻舟将信递给了她,并将一块玉牌放到了她的手中。
“这是方才宋府送过来的,宋公子说,酬神会的木牌虽也可以用,但是终究抵不过宋府的,所以就让我把这块牌子转交给你。”
江楚月眉眼一挑,展开信大致浏览了一遍,里面写道,只要有了这块玉牌,就算酬神会结束后也可随意进出宋府,无需请帖通报。
看着手中的玉牌和信纸,江楚月又想到今日在宝器铺子里他大手一挥,要将那间铺子包下的场景,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
这样重要的东西都能随手交给她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这宋府公子真的是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对了,送信的人还说,江姑娘要扮饰神女,这几日要记得去宋府裁制神服。”
江楚月点了点头,将信折起来放回了信封中。
这块玉牌她是不会要的,他们进出神女庙只是为了找寻乾坤镜的下落,事情结束后也就没有必要和楚州仙府扯上联系。
但立刻便还回去也难免拂了宋微明的面子,江楚月决定还是等酬神会的事情结束了再给他。
今日那名老修士已经将相关事宜都与她说了一遍,她准备明日就去一趟。
“酬神会事务繁杂,这几日江姑娘恐怕得去宋府多跑几趟。”
说到这里,李轻舟忽然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她身旁的薛寒迟。
“薛公子要和她一起去吗?”
江楚月把信收了起来,还没抬头就听到了一道微凉的嗓音。
“我不去。”
第42章 酬神会(五)
为了裁制游街所用的神服, 江楚月一大早便揣着木牌来到了宋府。
薛寒迟不愿踏入宋府,顾情和萧煜接到了江州传来的信件,忙着处理一些杂事, 所以她只好独身前来。
门口的护卫看了木牌, 立刻便明白了,让侍女带着她走进了后院的厢房中。
“江姑娘, 请抬手。”
江楚月脱去了罩在外面的青衫,听着侍女的指示抬起了双臂,任由她们量着自己的身长尺寸。
这些人都是宋府的家仆,做起事来得心应手, 没一会便收起软尺从她身边退开。
“已经量完了, 江姑娘可以放下来了。”
“辛苦了。”
江楚月没想到这么迅速,微微挑眉后便从一旁拿起外衫穿上。
侍女记下了她周身的尺寸, 然后又端来了一张托盘, 上面搁着笔墨和一叠宣纸。
“姑娘是问卜天地选出的神女,量完了神服还须手抄祷文, 替楚州百姓祈福消灾。”
江楚月坐在桌边,看着眼前递过来的笔墨, 随意地点了点头。
根据流程,这些祷文由她抄写完毕后,会在游神当日扔进炉鼎送达天地, 抄写时她的心意越是诚恳, 愿望也就会更加灵验。
“今日时间还很充裕, 我现在就开始写吧。”
早做不如晚做, 早点处理完对任务也有利。
接过托盘, 江楚月拿起笔,翻开了祝祷书, 对着上面的内容就开始抄写起来。
这些东西抄起来不用动脑子,写着写着就容易魂飞天外。
江楚月用手搭在宣纸上,一边回忆着书中的内容。
原著中,顾情和萧煜在得知失魂之事与相思坊有关后,多番进去查探过,机缘巧合下得知了其与神女庙的联系。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未曾与相思坊主有过任何正面冲突,所以在查探过程中,他们也无数次怀疑寻找的方向是否有误。
但看过原文的江楚月知道,神女庙中确实别有蹊跷。
在书中,因为主角三人都无法与神女庙扯上直接的联系,所以这段剧情推进得十分缓慢。
现在有了江楚月的加持,等酬神会结束,神女庙背后的秘密应该很快就能被挖出来了。
这些事情都在预料之内,况且为了回家,即使做起来有些困难,她也并不觉得累。
她现在只等着这一阶段的任务快点做完,系统给她下一步的提示。
还没等她放空多久,一道兴致冲冲的声音从外面的院子传了进来。
“江姑娘,你来了!”
今日用早饭的时候,他从侍女那里得知了江楚月的到来,一路小跑过来,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欣喜雀跃。
江楚月看了眼满面春风的宋微明,本不想多说什么,但一想到昨天匆忙离开的事情,还是觉得有必要和他解释一番。
“昨天我和薛寒迟有事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和你说清楚,抱歉。”
“没关系,江姑娘不用解释,我都知道的。”
宋微明在她对面坐下,神情放松,相比前几日少了些拘谨。
“像你们这样游走江湖的修士许是不贪图身外之物的,昨日是我太莽撞了,希望薛公子没有觉得冒昧。”
“……他不会的,谢谢你。”
看着他一脸单纯体贴的模样,江楚月僵硬一笑,心中思绪万千。
但凡换成别人,经过昨天的事情,也能察觉到薛寒迟的不善。
不得不说,从钝感力方面来看,宋微明也算得上是个奇人。
而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个话多的奇人。
从进门开始,宋微明的嘴就没停过,一直在和她扯着闲话,说着近日楚州城内发生的事情。
江楚月没有想到他这么能侃,不过片刻就已经给她讲了四五个离奇见闻了。
“你足不出户,这些八卦都是从哪听来的?”
江楚月听了片刻,实在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
怎么他一个不常出门的世家公子比她消息都要灵通。
宋微明娇憨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是因为我不常出门,所以我父亲就每日都派人去给我寻八卦解闷。”
江楚月:……
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吗?
于是,没见过世面的江楚月继续抄着祷文,百无聊赖地听着宋微明说着那些专门搜罗过来的轶事奇闻。
他们所在的这处厢房是宋府专为酬神会所设,来往都是些为酬神会做准备的人。
现下大门敞开,抬头就能看见门外神色匆匆的影子。
江楚月揉了揉酸软的手腕,原本想放松一下,视线却忽然被院中的一抹白影吸引。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一名长身玉立的公子格外打眼。
他穿着一身白衣,看模样应该是名修士,但腰间却并没有佩剑,气质柔和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悯然。
对上江楚月望过来的目光,那人也没有躲闪,反而弯起眉眼笑了笑,对着她的方向点头致意。
正兴致勃勃给她讲八卦宋微明见她聚精会神地看向某处,声音也停了,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也看到了那名白衣公子。
“江姑娘认识谢公子吗?”
江楚月收回眼神,看了眼宋微明后摇了摇头。
虽然第一眼时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她应该是没见过这人的。
“那位公子姓谢?”
江楚月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貌似宋微明认识这人。
宋微明点点头,慢慢给她介绍这号人物。
此人名唤谢如晦,并不是本地人,八年前来到楚州后便在此定居,再没有离开过。
早年间他在楚州平定了数次妖魔之乱,救助过不少百姓,在楚州深得人心。
据说还在机缘巧合下救过宋府家主一命,因此与宋府结缘,时常出入宋府做客。
这经历乍一听和李轻舟差不多,都是少年英才,为心中道义,负剑走他乡的传奇故事。
不同的是,李轻舟现在还总是在除妖歼邪的路上奔波,谢如晦年纪轻轻便已隐退多年,已经有三四年未曾插手过除魔之事,楚州城内关于他的传闻也就越来越少。
楚州仙府见他人才难得,曾想过将他招入府中,却被他一口回绝了,也就没有再勉强。
“谢公子早年在楚州相除过不少妖魔,虽然现在已经退隐,但楚州百姓都很感激他。”
宋微明一句话作结,给他留下了诸多好评。
像这种为心中道义救世人于水火的修士,他一直很敬佩,更何况谢如晦对宋府有恩,宋府上下都尊他为上宾。
扫了眼桌上的祷文,他转头对着江楚月笑了笑。
“看起来,江姑娘和他有眼缘,日后若是有机会相见可以认识一下。”
在他看来,江楚月和谢如晦一样都是正道修士,志同道合,肯定很谈得来。
听了这话,江楚月一手压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
“有机会一定。”
*
茶楼边槐花树孤零零地立在街上,花瓣无声地在月色下飘摇垂落。
大堂内燃着灯火,却已经没有多少人在这里喝茶会客。
约莫到了打烊的时候,小二拿着扫帚清扫着大堂,抬眼的时候忽然瞥到了二楼窗边一个熟悉的影子。
月色透过敞开的纸窗照进茶楼内,在窗边小桌上落下一片影子。
杯中水色荡漾,倒映出一双雾凇般清冽的眼眸。
像是没有感受到时间流逝一般,薛寒迟张开双手,正垂眸看着手中拉开的细绳。
来到楚州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和江楚月在一起,她喜欢出门闲逛,薛寒迟这些自娱自乐的小玩意倒是许久都没有派上用场了。
也就是这种无事可做的时候,他才能仔细琢磨这些东西。
“公子,夜色已深,本店要打烊了。”
小二走上前来,看清薛寒迟的容貌后终于确定他就是之前常来的那位公子。
薛寒迟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大堂后,目光落在了小二的身上。
“就差一点了,解开这个花样我就会离开。”
小二看了眼他手中缠在一起的细绳,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还是随他去了。
他拿着扫帚打扫着他周围的几桌,或许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随口就与他闲聊起来。
“小店近日新进了一些话本,公子若有需要可以找我。”
薛寒迟点了点头,眼睛却没离开手中的细绳,“是和之前那本书一样的吗?”
“……不是。”
虽然薛寒迟语出惊人,给小二心中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震撼,但作为男人,他还是表示理解。
“不过倒是有许多美人救英雄,痴缠一生的故事,就是不知公子感不感兴趣。”
“美人救英雄啊……”
小二点点头,“英雄救美的故事太过俗气老套,总是那几个套路写来写去,比不上这个新奇有趣,大家现在都爱看这种。”
“是吗。”
薛寒迟翻绳的手没停,回答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挑动食指,一点点拨动着缠绕在其中的绳结,动作循序渐进,没有一点急切。
和在船上那次不同,这一次,直到最后一步,手上缠绕的细绳都没有半分松散。
在灵力的牵引下,细绳穿过结网,重新套回指间的时候形成了个新的样式。
“公子解开了?”
小二停下动作看过去,发他手中的绳网已然换了个模样。
“是。”
茶楼内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落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明明困扰他许久的难题已经解开,可薛寒迟此刻却没有半分喜悦。
“我要回去了。”
小二爽朗一笑,看着薛寒迟慢慢收起细绳,重新将其绑在了腕上。
“好嘞,公子慢走。”
抱着扫帚,小二走到楼梯边,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暗沉夜色中。
满月当空,夜凉如水。
除了细微的一些虫鸣鸟叫,李宅后院静谧非常。
踩着月色回府,薛寒迟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径直踏上了槐树,将身形隐匿在其中。
江楚月最近为了酬神会的事情早出晚归,又要去神女庙中查探消息,两头奔波。
为了保证自己不多的睡眠时间,她索性就直接歇在了庙里,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回李宅了。
春夜里,微风拂面,院内的花瓣还在扑簌簌吹落。
听着院内花落的声音,薛寒迟抬手捂住了怦然跳动的心脏,静静地感受着异样心绪的肆意蔓延。
他顺手接住了飘零的落花,目光越过院墙,朝某个方向遥遥望去。
江楚月不在身边,连翻绳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略带叹息的话语在夜色中荡漾开,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只是不知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第43章 酬神会(六)
仲夏五月, 阳光和煦。
明日就是楚州一年一度的酬神大会,楚州城内的欢欣的气氛日渐浓重。
或许是今年不太平的事情太多,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将希望寄托到了今年的酬神会上, 希望神女降福, 替他们消去灾祸。
红漆黄瓦的庙宇中高香不断,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其中拥挤不堪的人群和上面缭绕不绝的烟气。
一名黑衣男子走在庙前, 黑衣箭袖,腰间悬着一串银铃,一步一响,引得周围人纷纷回首惊叹。
“请问, 此处便是神女庙吗?”
薛寒迟在原地驻足片刻, 随手拦住一人,转头看他。
这座寺庙占地宽广, 顶上却没有挂牌匾, 若是第一次来或许真的有些不确定。
对上这样一张惊艳面孔,路人下意识怔了片刻。
“……对, 此处便是。”
“多谢。”
薛寒迟微微颔首,转身便朝着朱红的庙门迈去, 却在半路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薛公子。”
顾情和萧煜刚刚在神女庙中办完事,没想到一出门就遇到了他,脸上难掩惊异。
“你也是来找江师妹的吗?”
看着薛寒迟略显清瘦的面容, 萧煜顿了片刻后还是开口了。
这几日江楚月没有歇在李宅, 薛寒迟也不知所踪, 他们也差不多快有十日未见过了。
薛寒迟转头看了他一眼, 话语的落脚点倒是奇特。
“你们见过她了?”
“是。”
手压在腰间的剑柄上, 顾情点了点头。
今早江楚月托信给他们,三人在前院短暂相聚了片刻, 把神女庙的事情好好交代了一番。
“楚月已经将后院的格局大致摸清楚了,明晚酬神会,神女庙众人举旗游街,时机正好。”
这几日江楚月除了待在神女庙筹备酬神会,还要分神替他们在其中打探消息,真是不容易。
薛寒迟顺着庙门朝里面望了一眼,“原来明日就是酬神会了。”
“对,”萧煜惯口接了一句,突然从他话里觉出了些不对,“难道这几日薛公子与江师妹一面未见吗?”
薛寒迟轻柔一笑,“是没见过。”
“我前两日还见她和宋公子在一处,估计是酬神会太忙了。”
萧煜观察着他的神情,本意是想再帮江楚月一把,没想到薛寒迟听了也只是神色淡淡。
“是吗。”
……
看着薛寒迟依旧不为所动的模样,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真是没辙了,可怜江师妹一番痴情赴水东流了。
“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进去了。”
薛寒迟转身要进去,顾情和萧煜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飞身为明晚的事情踩点去了。
丝毫不知道自己痴情错付的江楚月正趴在后院的木桌上,看着手中这张摊开的宣纸。
神女庙前后院互不相通,前院供人烧香拜神,后院则是处理庙内各项事宜的专门地方,外人不得轻易涉足。
这几日她忙着走剧情,借着神女的身份便利把后院大大小小的禅院厢房都逛了一遍,又从周围人无意间透露出的口风里挖出来了一点消息。
后院厢房里大多放置着神像和香火,但是有几间据说闲置的空房间却莫名其妙地被锁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原文没有对那个地方的详细描写,但是根据江楚月阅文多年的经验,她还是猜到了就是这里。
今早她把萧煜他们叫来,就是为了把这些信息传达给他们。
江楚月食指敲着桌面,目光落在了纸上写着的游街流程上,看着这些繁琐至极的流程,江楚月越看越觉得头大。
虽然参加酬神会是她自己选的,但是她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好在明晚就可以结束了,不然她的身体真的有些吃不消。
她揉了揉脑袋,把这张纸折起来压在桌上,起身走开,准备去外面买些吃食。
她跨过前后院中间相连的窄门,进到了前院的神女大殿。
在瞥到人群中那抹熟悉身影的时候,江楚月脚步顿了顿。
这里是神女庙中香火最旺的一处门殿,人也是最多的。
神女金身像前摆着几个蒲团,人群拥挤,信徒双手合十,跪拜在神女像前,神色虔诚,祈求神明降福。
薛寒迟被人群拥在中间,似乎在看路辨认着方向。
他方才跟着人流走到了这里,接下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正当他准备再拦一人问问路时,胳膊忽然送过来一把力,将他直接从人群中拉了出去。
“薛寒迟!”
看着江楚月又惊又喜的神情,薛寒迟在原地静立了一会。
他往前走了一步,脸颊染上些灿金的暖阳。
“是我。”
薛寒迟神色如常,和以前的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不知为何,江楚月却觉得此时的他有些奇怪。
满打满算,两人大约有十日未见了,莫非是因为太久没见,他有些敏感疏远?
江楚月思索片刻,仍是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腕,将他带着往外走去。
“你吃午饭了没有,我们先去吃饭吧。”
两人找了一家汤馆,点了两碗藕汤就在街边坐了下来。
江楚月喝了一口热汤,抬起眼睛看他。
就在她思索该如何打破这份沉寂的时候,薛寒迟先开了口。
“你留给我的,我解开了。”
江楚月舀汤的手一顿,看到他手中的细绳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解开了……那要不等下我再陪你玩一会?”
其实今天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但陪他娱乐一下还是可以的。
没想到薛寒迟摇了摇头,将手放到了桌下。
“还是算了吧。”!
怎么,现在连翻绳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趣了吗?
江楚月放下勺子看着他的眼睛,却还是没能读懂他此时的心情。
难道就只是几天没见,两人的关系就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你到底怎么了?”
江楚月不喜欢这种别扭的感觉,索性将碗推到一边,直接问了出来。
“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的缘故吗?”
薛寒迟低垂眉眼喝了口汤,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这几日是不是常去宋府?”
“……”
江楚月本想直接点头,但在关键时候刹住了脚。
其实她依稀察觉出来了,从他那日见过宋微明后便有些不同,后来又是无论如何不愿踏足宋府。
难道是他对宋微明,或者说宋府有些抵触?
“你说,宋微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这样难受吗?”
薛寒迟上身微微前倾,望向她的眼眸中情绪纠缠复杂。
江楚月:??
“和我待在一起,你很痛苦吗?”
江楚月知道薛寒迟的话不能按通常来理解,所以一下便想通了这句话背后的逻辑。
薛寒迟点点头,顿了片刻后又否认了这个回答。
“是种很难言说的感觉。”
他垂下眼睑,反复琢磨着此时的心悸。
比起痛,好像还是有些不一样。
江楚月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咬了咬舌头。
如果说薛寒迟刚才的话还只是让她有些别扭,但现在她真的有些怀疑,在自己没见他的时候,他都在干些什么。
江楚月抿着嘴唇看了他一会,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绕到了他的身后。
在薛寒迟略微不解的神情下,江楚月抬起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随后静静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
她另一只手还搭在薛寒迟肩头,额头的温暖熟悉又陌生,薛寒迟没有动。
在江楚月感受他的热度时,薛寒迟也在和她感同身受。
江楚月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头,等手上的余温散尽后又将其覆上了自己的额头。
薛寒迟转过脑袋,只见她眉头微皱,嘴里念念有词。
“没发热啊,难道说已经烧坏了?”
“我没病,不用试了。”
薛寒迟握住了她跃跃欲试的手,仰面望向她。
“你还没有告诉我,宋微明是不是也会这样?”
江楚月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一刻的心绪,嘴唇张合几次,最终化作了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痛,我和他还没有熟到心有灵犀的地步。”
“是吗。”
薛寒迟低声喃喃着什么,江楚月想凑近去听却还是没能知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江楚月叹了口气,坐回原位,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藕汤,心情复杂。
他不想说的话,江楚月使去浑身解数也没办法问出来。
因此,她决定改天去问问宋微明,或许从他那里能找到些头绪。
没办法,这些日子的薛寒迟太难搞了。
“明日就是酬神会了,我听人说,你明天很忙。”
江楚月将嘴里的粉藕咽下,点了点头。
明天她要换衣改面,颂福祈愿,今天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晚上估计又不能睡个好觉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看着薛寒迟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明晚游街,萧师兄他们准备去神女庙里查探,你会和他们一起去吗?”
原著里他们三人是一起去的,但最近薛寒迟心绪实在不稳定,江楚月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跟他们一起了。
果不其然,薛寒迟喝了口汤,直言拒绝了,“我不去。”
“行吧,”江楚月看着他的翘起的羽睫,“那你要不要来看庙会抬旗游神?”
薛寒迟眼尾上扬,“看你吗?”
虽然这话有些奇怪,但道理确实是这样的。
“对。”
想到他上次的低语,江楚月又补上了一句。
“是真心话,想让你来。”
江楚月的脸映在光下,眼眸炽热又明亮。
薛寒迟偏过脑袋,避开眼前灼痛人心的目光。
他一手掐着自己胳膊,手骨节都泛白,却还是阻止不了那种心悸的蔓延。
他眼睫颤了颤,“好。”
第44章 酬神会(七)
暮色将倾, 日落月升。
为了庆贺酬神会,楚州城的百姓今日休沐,纷纷去神女庙中跪拜祈福。
对楚州城的百姓来说, 这是无可替代的大日子, 人们结伴出游,脸上无一不挂着开怀的笑容。
对于晚上的游神, 大家都在期待着今年的神女会带来怎样的福泽。
随着夜幕降临,神女庙前人群浩荡。
引路人提着灯,正领着舞狮作乐的人站在门口,后面还跟着张八人合抬的轿辇。
作为神女扮饰者的江楚月刚刚换好神服, 此时正拍着脸颊, 从桌边站起身来。
今天早上紧赶慢赶,她总算是把收尾的一点工作赶完了, 下午便抽时间迅速趴着补了个觉。
直到宋微明带人过来, 她才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
“怎么是你?”
看着一脸兴奋的宋微明,江楚月有些讶异。
按照流程, 因为酬神会由宋府一手承办,所以今日会有宋府的人来给她上妆换衣。
但她没想到宋微明会亲自过来, 这属实有点出乎意料。
宋微明面色红润,看起来很高兴,只是在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 最后的声音低低的, 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虚。
“我在府上无事可做, 父亲见我太过懒散, 便给我派了些事情做, 所以我就过来了。”
江楚月刚睡醒,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 脑袋还不是很清醒,此时也不疑有他。
她揉了揉额头上的红印,跺跺酸麻的脚,坐到了梳妆台前。
“好,那便开始吧。”
宋府侍女得了令,端着东西站到了她的身侧,开始为她描眉画眼。
江楚月抻直脖子,看向镜中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薛寒迟那副眼神迷蒙的样子。
她琢磨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薛寒迟昨天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和自己待在一起很痛苦,可是却又没有说清楚是因什么而痛苦。
还向她问起了宋微明……
江楚月敲了敲桌,视线抬起的时候刚好和镜中宋微明看过来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被撞见小心思后,宋微明脸上飘来几片薄红,迅速垂下了脑袋。
这几日她和宋微明说过几次话,他也帮过自己,两人的关系比起以前要熟悉一些。
江楚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异样,反而思索起了另一件事情。
犹豫再三,她斟酌了下词句,还是开了口。
“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感到什么异常吗?”
担心他听不懂,江楚月转了转眼睛,又着重解释了一下。
“就是,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痛苦吗?”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宋微明顿了片刻,然后没有犹豫地摇了头。
“当然不会,江姑娘心地纯善,和你待在一起,我并不会觉得痛苦。”
和江楚月待在一起,与他而言,是极其放松轻快的,并不会感到任何的不适。
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他很喜欢和江楚月待在一起……
“江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宋微明坐在桌边,眼神望向窗外,不敢看她。
江楚月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惆怅。
“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他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令人捉摸不透。”
“原来还有江姑娘搞不定的事情啊。”
宋微明笑了笑,嘴角露出几分新奇。
在他看来,江楚月聪明伶俐,心软善良,同时,骨子里又带着一股韧劲。
就像破竹而下的细水,虽流淌无声,但过处有痕。
江楚月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宋微明心里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都是人,难免会有碰壁的时候。”
更何况,她面对的可是薛寒迟这个心思多变的小疯批。
宋微明以为她是这几日为筹备酬神会太过繁忙,所以感到有些疲倦,于是出言安慰道。
“今晚之后,酬神会也要结束了,江姑娘往后也可以轻松一些了。”
江楚月眨了眨眼,扬唇笑了笑。
“希望吧。”
她有任务在身,后面还有剧情等着她,其实她也不太指望后面会变得轻松。
看着窗外渐沉的夜色,江楚月估摸着时间,再过一会,等游神队伍出去了,顾情他们估计也要进来了。
江楚月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算了,等今晚的事情过去再说吧。
在侍女的细心描摹下,神女的庄严法相在镜中逐渐显露。
江楚月的眉眼原本是柔和的,但配合上这副妆面却添了几分英气,打眼一看,倒真和庙里供奉的那座神女金身有几分相似。
给她梳状的侍女见了,都止不住地垂眸偷看。
“姑娘,画好了。”
见终于收工了,江楚月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匆匆扫了眼梳妆镜中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换好神服后,她就要准备上轿游街了。
“江姑娘,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能陪着你了。”
宋微明站起身,脸上的热意还没有完全消退。
江楚月点了点头,“今天麻烦你亲自来一趟,可以回去和你父亲复命了。”
宋微明听了她的话,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无奈。
在她看来,自己会来找她,完全是因为父亲的命令,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好,我会在外面看着江姑娘的。”
江楚月笑了笑,随他去了,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向外走去。
路过神女大殿的时候,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这几日抄写的祷文,将其尽数焚在了神女像前的炉鼎之中。
做完了这些,她双手合十,闭眼对着神女像拜了拜,默念了几句祈求降福的话。
然后,她跨过门槛走出神女庙,在百姓们虔诚的注视下,登上了那张八人合抬的轿辇。
随着引路人的一声令下,在百姓祈愿和舞狮作乐的声响中,游神开始了。
*
“公子,请往里面走。”
薛寒迟跟着茶楼小二的指引,在面朝长街的窗边坐了下来。
这家茶楼地处楚州城中心,店门前道路开阔视野好。
神女游街经过的第一个拐角就在这家茶楼门口,不少人为了目睹今年神女真容,纷纷过来凑热闹。
江楚月昨日便将这个地方告诉了他。
薛寒迟坐在这里,静静地候着游神的队伍经过这里。
可能因为今日是酬神会的缘故,茶楼内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百姓们交谈间,出镜频率最高的莫过于今日的主角,江楚月了。
薛寒迟撑着下颔,看着窗外拥挤的人流,寡言少语的样子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在他旁边这桌,坐着一男一女,看模样似乎是一对夫妻。
“据说今年这位神女还是修仙之人,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真是稀罕。”
两人相对而坐,丈夫剥着花生,将花生米递给对面的女子。
“是啊,听说她是城东那位李仙师的朋友,此次专门来楚州游历的。”
女子闻言挑了挑眉,喝了口茶。
“哦对,我之前便听闻李仙师府上来了几位贵人,专门来楚州除魔的,据说还帮过宋府的公子。”
“对,据说这位江姑娘仙法卓绝,冷面无情,果决勇敢,来楚州后斩杀了不少妖魔,妖魔闻风丧胆,见过她的人无不折服。”
这两人估计都没见过江楚月,只是在平日吃酒喝茶的时候听到过一些和她有关的八卦。
而这些八卦无一例外都将江楚月塑造成了一个冷面冷情的修仙大能。
如果她此刻在现场,估计会感慨一句,谣言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
毕竟,她还真没有做过这些事情,更没有修炼到遇魔杀魔的地步。
两人说得热火朝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混在纷杂响声中的一声轻笑。
薛寒迟看着窗外,唇边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若真能如此,她当初也不会那样害怕了。”
其实这对夫妻所说并非全是假的,只是有些地方确实和江楚月不合。
他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十分惬意地听着这对夫妻的八卦,时不时地对他们口中的江楚月点评两句。
“公子,您的茶水来了。”
小二替他将空杯斟满,将茶壶放在了桌上。
“多谢。”
“公子您也是来看神女游街的吧?”
小二擦了擦头上的汗,见他独身一人,便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
薛寒迟转头看他,窗外暖柔的灯光将他的眉眼描出几分柔和,“是,受人之请。”
“我听公子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第一次看我们楚州的酬神会的吧?”
小二也是个热心肠的,见到了外地人,便止不住地开始给他介绍起本地习俗来。
“我们楚州信神,每年都有一次酬神会,在这一日,对着神女许愿,只要真心祈求,心愿皆能实现。”
薛寒迟笑了笑,听了这话却没有露出什么新奇的神色,“这么灵验吗?”
“对啊!我们楚州百姓每年祈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欲壑难填的恶事,都能应验。”
小二拍拍胸脯,眉眼露出些自豪。“不过,这求拜也是有些技巧的,公子可要记好。”
他神秘兮兮地往周围看了一圈,确认没人看向这边,将求神拜佛的话术向他传授了一番。
身为楚州人,照顾一下初次到来的外地人还是很有必要的。
薛寒迟听着这些东西,唇边的笑容未变,不置可否。
“我明白了,多谢你告知。”
小二笑着摆摆手,转身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薛寒迟转头看着窗外的流光灯火,琉璃般的双眸中蕴着一些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嘈杂的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神女过来了!”
第45章 酬神会(八)
“神女过来了!”
话音落下, 茶楼内只静默了片刻便又炸开了,较之刚才更加热闹欢腾。
原本还在畅谈八卦的茶客们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纷纷跑下楼, 走出门去凑热闹。
坐在窗边的薛寒迟看了看窗外, 起身同他们一起下去了。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无一不是喜笑颜开, 他们站在街边,伸直脖子等候着神女的到来。
长街的拐角处,吹锣打鼓的作乐声逐渐响起,两列引路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开道, 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了过来。
仪仗队的后面, 在一众信徒的簇拥下,传闻中的神女缓缓出现在楚州百姓的眼前。
江楚月穿着华冠神服, 妆容庄严, 此刻正叠着双手端坐在轿辇之上,脸上明明没有多余的表情, 可却莫名地让人看出了几分悲悯,
尽管楚州每年都会举办酬神会, 但像江楚月这般与神女相似的,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
百姓们抚掌惊叹,更觉得江楚月就是真神的化身, 这下连往年来看热闹的人都不由得对她生出了敬意。
大家拍了拍胸口, 满脸兴奋, 面对着江楚月双手合十, 祈求父母安康, 万事顺遂。
感受着周围百姓投过来的虔诚目光,江楚月眨了眨眼, 唇边带起一丝笑意,更衬得她面容慈悲,肖似神明。
小孩被大人举过头顶,却做不出祈愿的动作,只是看着江楚月止不住地拍手,喜感十足地表情引得旁边的人哄声笑起来。
薛寒迟向这边看了一眼,眉眼微弯,随后便仰起头,继续望着神轿上的女子。
这样的江楚月和她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不知为何,看着她的笑容,薛寒迟的心竟意外地静了下来。
明明前几日还在那种不适中挣扎,今日却又好像得到解脱一般,心思恬然。
“这位公子,你不祈愿吗?”
旁边的路人见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由得好心提醒了一句。
薛寒迟噙着笑,没有移开目光看他,清冽的嗓音里却带着一丝柔。
“我没有什么要求的东西。”
“人生在世,哪里会没有祈求,机会难得,公子不如好好想想。”
路人笑了笑,了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带着家人往前面凑了过去。
薛寒迟是不信神佛的,但在听了这番话后,忽然想起来小二方才说与他听的那些话术。
祈求神女,首先须得心意真诚,心诚则灵,其次,便是将姓名住处奉告于上,最后才是说明所求之事。
那人说的其实不错,人生在世,都是有所祈求的。
这一点,薛寒迟是清楚的。
但他此时心中确实没有什么渴求的,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薛寒迟思索着这个问题,重新仰头望向了江楚月。
在喧天的舞狮作乐声中,她坐在轿中,如降世神女,聆听百姓心愿,为他们布下福泽。
或许是看到了人群中的一抹黑,薛寒迟抬头间,忽然望见她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如翩飞落花,悄然无声地扑落在心上。
他的眼尾映上街边的流光,就像点在那里的一抹红,给他如玉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旖丽。
看着她弯如新月的眼眸,薛寒迟怔愣了片刻,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默了良久。
随后,他像是得到解脱般,蓦地笑了出来。
耳边的喧闹声依旧没有停歇,轿夫抬着江楚月继续向前游行。
周围人还在不停地祈福求愿,薛寒迟却也只是笑着跟在轿辇的后面。
他抬头望向轿中的江楚月,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没有再移开过目光。
比起所求之物,所念之愿,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大约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楚月罢了。
这一刻的念想,无关其他。
*
楚州街上欢腾之声连绵不绝,神女庙中此时却只有寥寥几人蹲守看护。
月亮上勾,渐渐攀上梢头。
顾情和萧煜此时正蹲在树上,神情严肃地看着庙中的院落格局。
在来之前,两人已经将江楚月所给的布局图熟记于心,方才趁着守卫松懈换班之际,便偷偷潜入了此处。
萧煜和顾情对上眼神,率先翻身下来落到了地上。
确认周遭没有守卫后,他回头对着顾情比了个手势,二人便一起走到了江楚月说有异常的那间房屋门口。
站在门前,二人还未进入便已感受到一股不自然的气息,非妖非魔,但就是无端地让人感到不安。
顾情摸了摸门锁,皱眉对着萧煜摇了摇头。
这个银锁虽看着平平无奇,但上面结有封印,不能简单地用蛮力强行破开。
萧煜抿唇思索片刻,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张行火符,捏诀布法后将其贴在了木门上。
挂在门上的银锁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剧烈晃动了片刻,随后伴着咔哒一声脆响,银锁瞬间断成了两半。
两人推开木门,悄声踏进了这间空无一物的禅房。
这间禅房不小,长宽大约五十尺,和李宅中的厢房相差无几,但诡异的是,两边的窗户全被钉死,没有透进一丝光亮。
关上门后,萧煜施法将房中四角上立着的蜡烛燃了起来,昏黄黯淡的火光在房中缓缓升起。
顾情在院中转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出来这里的不同寻常。
“脚下有阵法。”
她拍了拍萧煜,示意他往后走一些,然后便拔出长剑割破掌心,挥手将其散了出去。
以血为饵,泛着红光的符文逐渐现形,和在东林坟地的那一晚如出一辙。
顾情看了眼萧煜,两人心照不宣,更认定此处必有古怪,便加大了输出的灵气。
随着符文的刻印愈来愈深,脚下的地板似乎陷进去了一点,一团团白色的魂气在阵法中间逐渐现形。
“是魂魄。”
顾情正欲上前,却忽然被萧煜拦在了身前。
“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萧煜运剑在这些魂魄间穿行一圈,再回来时剑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灵气。
无论是生魂还是死魂,终归都是有灵之物,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竟然是幻术。”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顾情,让她先把伤口包扎好,然后立在原地,将这房子大量了片刻。
记得江楚月曾说过,神女庙后院布局奇特,藏有不少新奇的术法。
若是此人笃定来者是修仙之人,用这样的障眼法蒙蔽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顾情似乎也是想起了这一点,随意处理了下伤口后便提步走到了旁边,想要再查探一番。
忽然,像是触碰到了层禁制一般,灵剑轻微颤了颤。
萧煜得到了她的眼神,过来和她一起摸索这无形中的阻碍。
“我似乎记得在苍南山的时候,师尊曾说过一种法术,名叫隔空藏物,只要施用此法便可隐去一切气息,就算所寻之物就在眼前,也无法发觉。”
顾情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数年前,我父亲带人在冀州那边捉拿邪魔时曾经遇到过。”
当时她父亲胜得好险,回来后心有余悸,便设法将这门法术参破了。
回忆着父亲当年的教诲,顾情将长剑收回鞘中,张开五指默念法咒,灵力蕴于掌心。
一小波气流涌动后,被法术隐藏在后面的东西逐渐在二人面前显现出来。
在禅房的西南角,几架红漆木制的棺材正安静地放置在那里,棺盖并没有合上。
从他们这个视角看过去,隐约可以看见每架棺材中都放置着什么东西,但房内的光线太暗,他们离得又有些远,实在是看不清楚。
萧煜下意识握住了顾情的手腕,注意着周围的异动,两人并肩走到了这些棺材面前。
棺材中并没有什么尸体,只有数十个有序安放的漆制小木盒。
这些木盒四四方方,上面描着精致的花纹,上面还贴着一张画纹罕见的符箓。
“这种符箓我貌似没有在符经上见过。”
萧煜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专门用来压制恶魂的符箓,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这是恶魂?可我似乎从上面察觉出了一些生魂的气息。”
等等,生魂!
顾情眉头一松,忽然转头看向萧煜,两人惊异的视线正好撞到了一起。
两人都是经过数十年修炼的世家弟子,从小上学堂第一日便被告知过一个道理。
生魂和死魂不同,是由人体滋养而成,一旦离体便会躁动四起,若久久不能回归本身,那么温和之气便会转为暴虐,渐渐变成恶魂。
符箓压制恶魂,很有可能不是在压制已成型的魂念,而是在防患于未然。
“看来,这些木盒中装着的,很有可能就是近几个月楚州城中极阴之人丢失的魂魄。”
顾情一锤定音,得出了结论。
虽然不清楚相思坊为何要掠来这些恶魂,但现在只要将这些魂魄送还本体,那些失魂之人也便能回归清醒了。
就在两人念头达成一致,准备将这些魂魄收进灵囊带出去时,一道声响忽然从房梁上传下来。
“不愧是苍南山和江州顾府的人,一下便找到了这里,我的那些幻术都没能派上用场。”
闻言,萧煜和顾情俱是一惊,立刻转身拔剑对着房梁上坐着的那道黑影。
他用了隐藏身形的法术,是以方才两人都没有发现他周身的气息。
现在一瞧,这人周身的灵气和那晚在东林坟地遇见的蒙面人一般无二。
男子翻身下梁,摇曳的烛光映着他被遮去的容颜,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原来阁下绕了这么大一圈,都是为了引我们过来。”
男子腰间并没有佩剑,见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今晚应该就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们的。
萧煜上前一步挡在顾情面前,剑刃对着他。
这次江楚月会被选为神女,多半也是此人在背后操盘,能同时牵涉到神女庙与相思坊。
那么这人的身份只可能有一个。
“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就是相思坊主吧。”
“萧公子猜得不错,但若是为了引你们过来,我倒是也没有必要设下此局。”
男子这一次倒是没有闪烁其词,十分大方地便承认了,说出口的话带着几分轻笑。
“话说回来,薛公子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他不是最想找到乾坤镜下落的吗?”
他的话指向性已经很明显了,他此番设局就是为了薛寒迟。
顾情下意识握紧了剑柄,不动声色地从萧煜身后挪到一旁。
“薛公子之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既然乾坤镜在你手中,还请你就地奉还。”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对薛寒迟紧追不放,但是于公于私,薛寒迟现在都是他们这边的人,两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三人上次交过手,他们对这人的实力有个大致的了解,二对一,不一定谁输谁赢。
现在的关键就在他手里的乾坤镜上。
“顾少主这话说得奇怪,乾坤镜为我所寻,何来奉还与你之说。”
江楚月曾和他们说过,相思坊主巧舌如簧,而且对当年薛府之事了如指掌,最擅刺弄人心,不能轻易被他牵着走。
顾情和萧煜目光相接,不准备再听他的废话,跳开一段距离,捏诀握剑向他刺去。
男子后退一步,一边躲闪,一边伸手向怀中探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萧煜知道他想祭出阴阳乾坤镜,当然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驱策本命剑凌然划向他的手腕。
男子转身一避,倏然就绕到了顾情的身后。
他以为挟住了她就能制住萧煜,却忽略了在上次的交手中,顾情才是最先寻出他破绽的那一个。
不过两三招,顾情已经封住了他的经脉,将长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输了,把乾坤镜还来。”
萧煜将剑收回手中,走到男子身边,将他怀中的东西探了出来。
这个东西被一层黑布包住,萧煜缓缓揭下这层绸布,露出了藏在其中的铜镜。
铜镜质感古朴,萧煜却未能从上面感受到任何灵气。
这根本就不是乾坤镜!
就在顾情分神去看这面镜子的时候,男子强行破开封印,翻身落到了门口。
“既然薛公子今夜没有来,那我也不必再与你们纠缠下去了。”
留下这句轻飘飘的话语,男子捏了个法诀,隐蔽身形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顾情还欲去追,却被萧煜拦了下来。
“这人有备而来,若是跟去,说不定正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顾情迟疑片刻,还是听他的话停了手。
虽然还是没能拿到乾坤镜,但今晚好歹找到了这些生魂,也不算一无所获。
萧煜转身看着棺材中压着符箓的木盒,从腰间取下来灵囊。
“我们将这些生魂带出去吧。”
*
夜色浓重,月华如练。
直到梆声响过三次,酬神会的事情终于圆满结束了。
现在夜已深,原本聚在街上的百姓早已各回各家,抱被安眠了。
清幽月色铺满长街,江楚月和薛寒迟踩着月色慢悠悠地往回走了。
江楚月此时已经脱去神服,卸下了妆容,还原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看过之后就要回去睡了,没想到竟在外面待到了现在。”
她记得薛寒迟的睡眠时间好像一直都很固定,所以方才在庙外看见他的时候还有些意外。
“今晚有些事情,睡不着,便在外面闲逛了片刻。”
江楚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三个大字。
不过这倒是让她有些惊奇,薛寒迟竟然学会说谎了,看来在她没注意的这几天里,他自己倒是经历了不少。
她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打了个哈欠,眼神迷蒙地向前走着,还差点被街上的石头绊了一下。
“你很累吗?”
薛寒迟驾轻就熟地扶住了她的肩膀,等她身形稳住后才放手。
“对,我很累。”
江楚月拍了拍脸颊,她甚至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能扑在地上睡过去了。
今晚除了上街游行,她还登上城门向天地颂愿,跪了好一会。
这几天她本就没睡过什么好觉,晚上一通操作下来,她现在只觉得膝盖发软,脑袋晕乎乎的。
“那你还能走回去吗?”
“这还是可以的,不然,你背我?”
江楚月揉着太阳穴,半开玩笑似地说了这句话。
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的这样想,可是薛寒迟却当了真。
“可以。”
他答应得太快,江楚月还有些没转过神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薛寒迟已经转过身去,将她托在了自己的背上。
“你不是说和我待在一起会难受吗?”
脸颊被他的长发拂过,江楚月双手攥着他的肩膀,惊奇的同时还有些不明所以。
薛寒迟没有回头,仍是看着前路。
“是会有一些,但比起你带给我的其他的痛苦,这点不适还是可以忍耐的。”
薛寒迟原先以为是离她太近,所以才会感到异样,可这两日才发现,远离她或许会更难受。
比起远离,和她待在一起虽然心跳会加速,但是久而久之也能慢慢适应。
甚至,偶尔还会有些上瘾。
听完这句话的江楚月:……
她绞尽脑汁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给他带来过什么伤害。
心理伤害?
可他不是不信自己喜欢他吗?
江楚月懒得和他争辩,索性圈住他的脖颈,听他说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薛寒迟背着她慢慢往李宅走去,好一会才发现江楚月趴在背上,许久没有给过他回应了。
“你怎么了?”
薛寒迟脚步一顿,转过脑袋便与她温热的呼吸贴在了一起,然后便抿唇笑了。
原来是睡着了。
还说自己可以走回去,果然是在骗人的。
薛寒迟柔声笑了下,转头背着她,步伐稳当走了回去。
静谧的月色洒在两人之间,路边槐花依旧飘落,黑暗中的路却并不显得漫长。
第46章 酬神会(九)
在酬神大会结束的五日后, 不知何故,近日城内失魂的百姓竟然有大半都恢复了正常。
一夜之间,这条消息就像初夏的暑热, 猝不及防地传遍了整座楚州城, 在百姓心中盘旋多日的阴翳终于一朝尽散。
恰逢神女游街祈福,百姓们便自觉地将这件功劳归功到了神明的身上, 连带着江楚月这条锦鲤也被重新推到了众人面前。
不过,也只有身处中心的江楚月才知道,是萧煜和顾情这几日,挨家挨户地将那些生魂放还了回去。
他们在禅房中找到的那些魂魄估计是离体不久, 所以解开封印后不需要多费功夫就能将其复原。
只要找到剩下那些被藏起来的生魂, 楚州城内的失魂之事也就彻底破解了,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找到乾坤镜的所在地。
剧情任务有了重大进展, 可江楚月却没有多少喜悦。
「……剧情进展较为顺利, 进度达到二分之一,任务进入下一阶段。」
「为鼓励宿主, 发放阶段性奖励:白银三十两。」
「此外,附上系统温馨提示:由于系统检测到, 宿主上一阶段任务量未达标准,所以对奖励作相应扣减。」
「任务量是评定最终结果的参考标准。请宿主调整心态,再接再厉。」
原本还在茶楼里坐着剥核桃的江楚月, 在听到这条提示后差点没绷住, 感觉有被压榨到。
为了帮助顾情他们找出神女庙里的东西, 她前些日子忙得天昏地暗, 结果, 系统竟然告诉她任务量不够?!
「任务量的完成度并不取决于宿主的劳累程度,而是根据多方因素综合考量而成。」
「请宿主多多关注主线剧情, 或许会有所帮助。」
将剥下来的脆皮推到一边,江楚月拍了拍手,拿起一块扔进了嘴里。
被系统扣钱的消息打击到,连手里脆核桃都不香了。
话本翻页的间隙,薛寒迟扭头看了她一眼。
“这家的核桃不好吃吗?”
江楚月不太喜欢茶楼的点心,这还是今早来茶楼的时候,两人一起去买的。
“还行,一般般吧……话说今日的茶楼好热闹啊。”
江楚月扭头朝楼下望了一眼,日影还未高,茶楼里已经挤满了吃茶说笑的客人。
“大概是因为你吧。”
“我?”
江楚月手里的这颗核桃外壳似乎有些硬,弄了许久都没有捏开。
薛寒迟坐在她旁边,见状便顺手接过来,替她剥了起来。
“酬神会后,一些失魂的人恢复了正常,不少人觉得是你的功劳。”
江楚月一手抓过他手里的核桃仁,神情颇为苦恼。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什么本事?”
虽然她做了一些辅助,但最终出力解决的还是顾情他们。
百姓们将她推举得这样高,真的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心里难安。
薛寒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将话本合上,放到一旁。
“可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只相信是你。”
江楚月扶着额头,一脸无奈。
她喝了杯茶,眼睛不自知觉转到了薛寒迟的脸上。
那晚两人一起回去,她趴在薛寒迟的背上,原本只是想闭眼小憩一会,没想到睁眼便到了天亮。
听顾情说,是薛寒迟把她背回了房中,将她安置好后才回房的。
结合薛寒迟之前的那些奇怪想法,江楚月实在是不懂了。
就在她走神的这一小会,茶楼小二揣着一叠纸过来贩卖。
“这是本店新进的镇宅神女图,两位客官看看?”
江楚月眉头微挑,低着脑袋凑过去和薛寒迟道,“茶楼还卖这个呀?”
薛寒迟轻声笑了下,“我也不清楚。”
见薛寒迟脸上露出了几分兴趣,小二连忙上道将这些画纸在他面前铺开。
“公子好眼光,今年的神女图和往年不同,比普通的要更灵验些,求愿驱邪都灵。”
江楚月心中好奇,抱着看热闹的想法探着脑袋看过去,惊得眼睛都睁圆了。
不是她多想,而是,这图上的神女相较于庙里供奉着的那一尊金身,倒是更像她的模样……
薛寒迟自然也是瞧出了这一点,眼尾上扬,转头问小二。
“为什么会比往年的更灵验?”
小二抚掌一笑,“公子有所不知,今年选出来的神女格外灵验,连城里丢了魂的百姓都还魂了。”
“这些镇宅图都是照着那位江姑娘的模样画的,镇宅驱邪,现在楚州城里最流行这个了。”
“原来是这样啊。”
薛寒迟佯装惊异地点了点头,眼睛却看向江楚月努力探出窗外的侧脸。
“看来,是真的很灵。”
“谁说不是呢。”小二连连点头,准备再卖力推销一把,却忽然被打断了。
“都是人,哪有这么神,我看啊,这失魂的事定是有别人在暗中解决的。”
小二闻声看去,想瞧瞧是谁,却没看见人脸,只看见了坐在薛寒迟身旁,用衣袖遮在脸前的青衣女子。
江楚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自己还能被当作人形锦鲤拉出来复刻这么多周边。
看着桌上这么多的“自己”,她此时的心情真的十分难言。
小二以为她不信,直接将手里的画纸伸到了她的眼前,拍着胸脯向她担保。
“买过的客人都说无有不灵的,姑娘若不信,可以买回去试试。”
江楚月:……
用她自己来保佑她自己,这个逻辑怎么感觉有些许混乱?
小二见她沉默,以为是自己的话奏效了,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得意。
“听起来很不错呢,这些我都要了。”
“好嘞!”
小二欢喜地将这叠纸都放到了桌上,捧着银钱哒哒小跑走了。
江楚月双手遮住脸,现在是头也不敢抬了。
人家镇宅驱邪都是贴武神、财神这些,现在倒好,大家把她这张脸贴在门上,哪天她自己走夜路看见了自己这张脸,指不定都要被吓一跳。
薛寒迟手指停在这些画像上面,似是知晓了她心中所想,拿起一张在她面前晃了晃。
“拿你来镇宅,不开心吗?”
江楚月把他的手按了下去,“……我谢谢你。”
薛寒迟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些画像,一张张仔细翻过去,似乎觉得每张画上的江楚月都不一样。
日光折射在他的侧脸,将他嘴角的弧度都印上了暖色。
江楚月默默收回视线,没有对他古怪的举动作任何评价……
她撑着下巴,又想起了系统刚才说过的话。
任务量和完成度挂钩,如果想要顺利回家,这一点是不能忽略了。
系统提示说她的任务量不够,要多多跟进主线剧情。
看样子,她得在别的地方下点功夫了。
“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做,先走了。”
薛寒迟手上动作一顿,明净的面容上有些不解。
“你要走了吗?”
江楚月心里想着系统的话,点了点头。
虽然系统没有提供具体的建议,但她好歹也是看过剧本的女人。
既然系统这么说,那她就只好帮忙手动推一把了。
还没等她站起身,薛寒迟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去做什么?”
她抬头望着她,脸颊迎着暖阳,双眸却盈着一些雾气。
他话里的语气也同方才不一样,平添了别的意味。
“我……”
江楚月眼睑微沉,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薛寒迟看出了她的为难,捏着她的手腕,退而求其次。
“不想说理由的话,可以带上我吗?”
江楚月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犹豫着还是没有开口。
她不能把任务的事情告诉他,虽然很想和他一起去,但她恐怕得去趟宋府。
而薛寒迟又偏偏看宋微明不顺眼……
漫长的思考过后,江楚月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
她抓着薛寒迟的手,脸色诚恳地向他保证。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薛寒迟松了手劲,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
他任由江楚月拍着自己的胳膊告别,手还覆在这些画像上,眼睛却默不作声地看向了窗外。
*
“薛公子,你们终于回来了,江姑娘怎么没和你一起?”
李轻舟从这堆客人里站起身来,冲着薛寒迟招了招手。
今日李轻舟一开门就看见府邸门口围满了人,原本以为又是来找他说亲的,细问之下,才知道她们都是来找江楚月的。
江楚月虽是外地人,不过这次神女游街实在是令人惊艳,楚州城不少的富户都想与她结亲,上赶着就派人过来了。
虽然有些失魂之人已经还魂,可幕后的妖魔到底还是没有现身,有些人家心有余悸,想请她去辟邪除恶做道场的。
两拨人为着不同的目的,在今天不约而同地敲响了李宅的大门。
“……薛公子。”
薛寒迟手里拿着那叠画像,似乎在想些什么,等李轻舟走到面前的时候才终于回神。
“她有些事情要做,便去了别的地方。”
发觉他周围的气氛微妙,李轻舟挑了挑眉,先转身去应付这些上门的客人。
“诸位,江姑娘今日有事,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如各位改日再来?”
在场的不少人原本已经在这里等了大半日,天气渐热,有些耐不住了,听了这话心里也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客套了几句就拜别回府了。
但是有些媒人拿了钱财,想将事情做得圆满些,便厚着脸皮坐了回去,准备继续等下去。
她们愿意等,李轻舟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由着她们去了。
薛寒迟站在李轻舟旁边,一直盯着手中的画像,有些心不在焉。
明明两人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李轻舟不清楚他和江楚月之间发生了什么,见他也不回房,只是坐在这里,挣扎了一会还是没有开口,转身做其他的事去了。
可惜李轻舟没有见过上次的情景,自然不知道薛寒迟在媒人堆里受欢迎的程度。
他前脚刚走每一会,薛寒迟松风晴雪的模样便吸引了一些媒人围上前来。
“我见公子气度不凡,不知可有中意的女子?”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似,薛寒迟迷蒙抬眼,这才缓缓回神。
“我没有中意之人,只有可怜之人。”
媒人听了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后才缓过来几分。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位姑娘是爱慕公子?”
“或许是吧。”
薛寒迟如是应着,却在看到腰间银铃的时候,有了些不确定。
异样的心绪不断上涌,留下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扎根蔓延,
如果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现在似乎不同了。
正如李轻舟所说,江楚月一生见过的人太多,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没有理由的喜欢,能坚持多久呢?
古怪的思绪喷涌到顶点,怦然破裂。
薛寒迟收起手中这叠画纸,默了片刻后又摇了头。
或许,现在已经不是了。
小骗子似乎快要移情别恋了。
第47章 良辰美景(一)
五月已过, 暑气冒头,李宅后面的这片院子却还残留着春日的烂漫。
下弯的花树随风轻晃,沙沙作响, 树影伴着灿金的阳光洒在树下的一男一女身上。
“又轮到你了。”
说这话的女子穿着烟青色襦裙, 坐在石桌旁,手中勾着花样繁复的细绳。
她像只犯困偷懒的花猫, 散漫地倚在桌边,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一身黑衣,沉着眼眸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清透的眼眸在阳光的跃动下更显旖丽。
被女子的声音唤回思绪后, 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察觉到男子的心不在焉, 对面的女子嘴角微微拉平,略带催促地晃了晃手中的细绳。
“薛寒迟, 轮到你了, 别走神。”
他仔细斟酌着解法,看着江楚月柔白细长的手指, 忽然有些心猿意马,不知所措。
薛寒迟犹豫了一会, 伸手抚上了这些细绳,心中只觉得奇妙。
明明前几日他还兴致缺缺,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和江楚月一起倒是多了几分玩下去的耐心。
江楚月还在和他说着近日听来的笑话八卦, 似乎乐此不疲。
她的声音没有停过, 薛寒迟却只感到莫名的安心, 就好像两人已经如此过了数十年般。
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和以前一样,没有一丝错处。
从她手中接过细绳的那一刻, 绷紧的花样忽然散开,在他手心乱成了一团。
“我又赢了。”
看着她弯如新月的眼眸,薛寒迟嘴角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对,我总是输给你。”
和她翻绳,最终都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薛寒迟总是输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江楚月每次都能赢过他。
明明思索的每一步都没有出错,可偏偏好像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这种心思被探明的感觉,他原本是不喜欢的。
若是别人这样做,恐怕在他发觉的第一刻便会人头落地,魂归西天。
但如果是江楚月的话,他会怎样呢?
似乎他也不知道,但他好像并不厌恶。
无论什么事情对上江楚月,好像总会出现不一样的状况。
“再来一次吧。”
薛寒迟理着手中的细绳,十分自然地开口。
似乎和她这样继续下去,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根深蒂固,并不容易改变。
他等着江楚月像以前那样回应他,心中有着莫名的自信。
就像被偏爱的一方总是有恃无恐,他总是觉得江楚月会继续等着他,答应他,两人会这样继续下去。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
江楚月看了眼他手中杂乱的细绳,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算了,我不想玩了,我要走了。”
薛寒迟看着她,神情有一瞬间的失神,声音干涩。
“为什么?”
像是被浸泡在湖中的受刑者,在即将出水的那一刻又被扼住了咽喉。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了她的面前。
江楚月抓着他的手腕,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许无奈。
“因为我要去找别人了。”
“薛寒迟,我喜欢上别人了。”
这张嘴曾说过不少哄骗他的谎言,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打量这里。
江楚月的唇形很好看,颜色粉淡,唇珠饱满,和以前并无二致,可现在,从里面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心底的涩痛抑制不住地翻涌,薛寒迟抬手抚摸着她的眉眼,只觉得心中空白了一瞬。
他不理解,为什么江楚月说喜欢他,还能去找别人?
有他一个还不够吗?
然后,他在耳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江楚月将他的双手拍了下来,默默后退一步。
“没有为什么,情爱就是这样捉摸不定。我变心了,仅此而已。”
风云突变,晴阳高挂的天气忽然被一层灰蒙蒙的乌云遮住,远处卷来的狂风驱赶着暑热,将头顶悬着的槐花打落了大半。
他喃喃念着江楚月的话语,神色无喜无悲,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冰凉的雨水将两人的脸颊嘴唇浸润湿透,这场风雨来得意料之外,薛寒迟却没有心思抚去眼睫上的水珠。
是啊,就像江楚月从前会无故喜欢他一样,她会喜欢上别人也是意料之中。
小骗子的爱意,从来都是没有理由的。
来也无风,去也无风。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脏会这样钝痛难受呢?
透过雨帘,薛寒迟迷蒙着双眼,想要再和江楚月说些什么。
却发现大雨模糊,近在咫尺却也看不清她的的面容了。
……
薛寒迟睁开眼从床上坐起,看到窗外照进来的刺眼阳光时,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手背上。
骨节泛白,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一樽透明的琉璃盏,一碰便要碎了。
意识到是一场梦后,皱紧的眉头才彻底松开。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动无章,还保留着梦中的余痛。
从前和江楚月在一起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地悸动。现在离开她了,倒是变得更加疼痛难忍了。
他坐到了床榻上,默默了良久。
斜映的阳光铺满了他的床塌,薛寒迟却只觉得手脚冰凉。
从相识开始,江楚月并不经常离开,两人往往不用一两天便会相见,可最近她离开的时间似乎变长了。
比起和她待在一起的悸动,薛寒迟发现,别离的潮湿钝痛更让人不适。
昨日江楚月似乎又没有回来,这一次,他又要等多久呢?
*
“大家快来看快来买,新鲜出炉的神女图,镇宅祈福,无所不灵……”
闹哄哄的大街上,一名女子戴着帏帽穿行在人群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猛然顿了步子,差点在地上摔了一跤。
江楚月将面前垂落的白纱掀开一小片,果不其然看到这条街上挂满了自己的“周边”。
从她身边走过的市井小民人手一张她的画像,这情景,真的让她感觉有点现实魔幻。
“姑娘,灵验无比的神女图,要不要来一张?”
江楚月心下一跳,在别人注意到自己前,眼疾手快将白纱放下,后退一步。
“不用,不用。”
她没有回头去看叫卖的小贩,抬起步子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是她要故作神秘,而是因为昨天的教训让她不得不如此。
昨日,因为任务的需要,她有些问题想去求证一番,便在傍晚的时候去了一趟宋府。
处理完事情后,她原本是准备即刻回去李宅的,可没想到刚出宋府大门,就被门口蜂拥而至的泱泱人群围住了。
自从她穿过来,只见过妖魔追赶,还没有被人这样追赶过,生生给她吓退了回去。
若不是见他们口中喊着“神女”,她还以为是向自己讨债来的。
上次见这场面,还是在李宅门口见媒人上门说亲的时候,不过当时,被众人趋之若鹜的是李轻舟。
没想到今时今日,她也有这等待遇了。
江楚月现在算是知道李轻舟当时为何会从后门偷溜着回府了,这人挤人的,能不能顺利走到大门都要另说,更别提进去了。
出于安全考虑,她便听了宋微明的建议,在宋府留宿了一日。
趁着今天早上没人注意的时候,她戴着帷帽掩住面容,从宋府的西角门小跑着溜了出来,一路上战战兢兢地才走到了这里。
说起来都是泪啊。
江楚月拍了拍胸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
昨日她宿在宋府完全在计划之外,也没有来得及告知顾情他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担心。
江楚月路过茶楼,又想到了薛寒迟昨天的举动,越想越不对劲。
她自认为说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薛寒迟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意料。
对于她昨天的离开,他似乎有些烦躁。
可是之前两人不见面的日子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昨天呢?
江楚月不明白,准备回去就找他好好说一下这件事。
虽然昨天薛寒迟的行为有些反常,可江楚月自己心中也并不是没有波澜。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好像已经有了些不可言说的偏移,无法避免,难以克服。
在她沉思的间隙,脚下的步道正好转到墙角的拐角处,一个不留神,与那边的来人迎面撞了过去。
白纱飘然,江楚月踉跄着跪坐在了地上,帏帽也被抖着斜落在了一旁。
糟糕,可不能让人看见她的脸。
就在她暗道不妙,连忙转身去找帏帽的时候,那名与之相撞的白衣男子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
“江姑娘,你没事吧?”
男子俯下身子看她,颇为贴心地朝她伸出了手。
江楚月:?
他认得自己?
眼前的男子气质柔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江楚月思考了好一会,还是没能想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尴尬,男子温和一笑,从一旁捡过帏帽放到了她的手上。
“江姑娘不认得我了,你我在宋府有过一面之缘。”
江楚月收回手,看着他这张脸,终于回想起此人的身份了。
只是这次的相遇,实在意外,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男子拍了拍衣角的灰尘,挺直腰背,双手抱拳,眼眸中映出江楚月略微失神的面容。
“在下谢如晦,幸会。”
第48章 良辰美景(二)
拐角处人来人往, 不少路过的行人注意到了两人间奇怪的举动,窃窃私语地朝这边看来。
江楚月这才回神,在被他们看到脸之前, 迅速将帏帽戴上。
从地上站起来后, 江楚月后退两步,声音略带歉意。
“原来是谢公子, 久仰大名,失礼了。”
虽然和他不熟,但是既然被认出来了,还是客套几句吧。
“江姑娘谬赞了, 在下不过一个普通修士, 哪里称得上什么大名。”
谢如晦弯唇一笑,说出口的话也是轻轻柔柔的。
江楚月心里门清, 当然知道他是在自谦。
能和宋府攀上关系的人, 哪里会是等闲之辈。
“人多眼杂,站在这里也不方便, 不如江姑娘与我先离开这里。”
江楚月虽然戴着帏帽,可是混在人群里到底还是太显眼了。
两边越来越多的行人挤着看过来, 江楚月想着避嫌,于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江楚月与他并肩走在街上,由于两人之间没什么交集, 这次的见面也猝不及防, 所以相处的过程中难免有些尴尬。
比如因为话题的缺失造成的时不时冷场。
两人从拐角出来后, 就没有怎么说过话了。
就在江楚月苦恼该如何打破沉默的时候, 谢如晦开口了。
“方才我见江姑娘步履匆匆, 是有什么急事吗?”
隔着白纱,江楚月只能依稀看清他的轮廓。
“没有什么急事, 只是刚从宋府出来,准备回去。”
谢如晦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视线扫过她头上的这顶帏帽,轻叹一声。
“这些日子,失魂之事时有发生,百姓没有灵力傍身,所以会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功曹,可能举止有些过了,江姑娘莫怪。”
谢如晦话里话外都在周全人心,就像个挑不出错处的好人,无害极了。
“我都懂的,公子放心。”
江楚月礼貌性点头,而后捕捉到了他话里的盲点。
“听这话,似乎谢公子不信神佛?”
谢如晦转眸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对,修仙之人,不信这些。”
似乎是被江楚月的话挑动到了什么记忆,他缓缓问道。
“我记得江姑娘好像不是楚州人?”
“对,我是来楚州游历除魔的,不是本地人。”
江楚月被选为神女后,她的一些个人信息早就已经被挖透了,告诉他也没什么。
“原来江姑娘也是修仙人士,我还以为民间传闻是假的。”
“哈哈,半真半假吧。”
她是个修士没错,但练到现在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自然也没有百姓口中说的那么神乎其技。
“这样啊,能否冒昧问一句,江姑娘所修何业,师承何人?”
江楚月看着前路,不假思索便开口道。
“我是符修,师父是家乡的一位散人,将浑身技艺授予我后便归隐红尘,不再过问凡尘之事了。”
她当然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原来如此。”
谢如晦似乎察觉出来她不愿谈论这方面的内容,于是自觉将话引到了自己身上。
“我从前有一个朋友,也是符修,他画出来的符箓能退敌于无形,我很是敬佩。”
宋微明曾和她说过,谢如晦曾经在楚州相除过不少妖魔,不过现在已经封剑多年了。
她当时只是当个乐子听了一耳朵,不过现在看着他,江楚月都有点好奇背后的原因了。
不过这种事情若是本人没有提起,外人也不好开口。
“我见时候还早,不如姑娘与我喝杯茶再走吧。”
看着不远处的茶馆,谢如晦弯腰问她,还十分合人心意地替她挡住了探头看过来的行人。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耽误谢公子的时间了。”
江楚月果断拒绝,摇了摇头。
和陌生人一起坐着喝茶,可比现在这样聊天要尴尬百倍,她只想快点闪开。
谢如晦也不勉强,“既然如此,我们有缘再会。”
“再会。”
谢如晦向她点头示意,转身便随人流走进了茶楼。
江楚月站在原地,将白纱掀开一点,直到他的背影在视线里逐渐模糊,才转身离开。
*
春夏之际的天气变幻无常,中午还是烈阳当空,午后却又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楚州郊外暴雨如注,天边乌云密布,闷雷作响,乌压压的叫人喘不过气,空气中满是雨水混着草木的气息。
土地上坑坑洼洼,污秽不堪的泥泞土地里悄然汇入了一丝暗红的血腥,
薛寒迟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背上滑落的血珠,抬眼看着不远处身披雨笠的男子。
“难为你们费心,引我至此,只是,你们的主子难道没有和你们说过我的来处吗?”
在薛寒迟脚下,里里外外铺满了倒地不起的死尸,像是修士的模样。
薛寒迟不会剑,而这些人却都是剑修,很明显是有备而来。
不远处的男子一身黑衣,掩住面容,明显是其中发号施令的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抽出长剑,对着身后的人示意了一番。
“公子还是听话,与我们走一趟吧,这样也能少受些罪。”
他的语气忽然多了几分阴狠,“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灰败的天空又传来几声闷雷。
薛寒迟浑身湿透,被打湿的黑发无序地攀在肩头,他的额角全是细密的水珠,融成清流划向脖颈。
“既然是请人,那就该有请人的姿态,你们相思坊平日里就是这样待客的?”
将脸上粘着的湿发拨到耳后,薛寒迟跨过满地的尸首,声音显得有些不耐。
“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打,若是现在收手,我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
黑衣人眉眼压了压,只觉得他狂妄无比,也不欲再与他废话,挥手间,身后的数十名修士一哄而上。
他们敢这样肆无忌惮,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看准了今日薛寒迟没有将蛟丝绳带在身上,否则哪里会这样贸然出击。
黑衣人看着场上的局势,眼神微眯。
坊主所言果然不假,没了蛟丝绳,这人的实力果然不如以往,不过几招,这些修士便将薛寒迟围在了中间。
见薛寒迟落了下风,黑衣人心弦一松,提着剑缓缓靠近。
“我早说过,公子没了蛟丝绳本就费力,何苦做这无谓的挣扎,还是与我们走吧。”
黑衣人只顾着薛寒迟落了下风,却没看见,一片灰蒙之色中,薛寒迟的一双眼睛冷得惊人。
“我给过你们机会,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黑衣人还只当他在做困兽之斗,扬剑对着他的关节刺去,却在半路忽然停了下来,再也无法向前。
“你不是……”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围在薛寒迟身侧的剑修如同枯枝一般被压弯在地。
薛寒迟脑袋下点,冷泉般的眼眸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是谁和你说没了蛟丝绳,我便无法可施了?”
黑衣人错愕地看着他,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不会的,你怎么会,这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人岂不是……
黑衣人喃喃自语,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薛寒迟低头看了他一眼,踏着泥泞的土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他身后,失神的黑衣人忽然感到了一阵窒息,随着一声不算尖锐的鸣叫过后,地上只留下了他扭曲过头的尸首。
任由手上的伤口血液流淌,薛寒迟只是无神地看着前路。
两边的林木越来越密,也不管这究竟是不是回城的路,他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
雨似乎小了一些,路过一片遮遮漫漫的竹林后,一座破庙出现在眼前。
薛寒迟看了眼晦暗的天边,提步走了进去。
这处破庙无人祭拜,也无人洒扫,香案、蜡烛上都积满了灰尘。
薛寒迟在庙里大致扫了一圈,目光最终定在了上面供着的这尊神像上。
眉目悲悯,面容慈和,虽然之前没见过她的金身,但凭借着她眉眼间的熟悉感,薛寒迟还是猜出来了这上面供奉的神灵是楚州神女。
薛寒迟刚刚淋过一场雨,浑身像是水洗了一般,衣角落下的水珠将他脚下的地板洇出了一片湿痕。
他上前一步,跪坐在了蒲团上,仰头望着巨大的神像,浅淡的眼眸里竟缓缓浮现出一层迷蒙雾气。
思忖片刻后,他开了口。
“你昨晚去做什么了?”
“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这些话没头没尾,在空旷的破庙里一飘而散。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檐的雨水不断滴落。
空旷的破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尾音还飘着一丝茫然。
“不是都说神女很灵吗,为什么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薛寒迟眼睫上的雨珠汇成一滴,从他的眼角悄声划下。
“果然,求神无用,哪里的神都一样。”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去看头顶的神像。
过去的心绪尽管不受控制,也没有难受到如此地步。
心底的钝痛如潮水般翻腾滋生,薛寒迟觉得自己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逃离这挣扎不休的痛意。
他想去找江楚月,想去找她,可是找到她之后呢?
他不知道。
薛寒迟低头看向腰间,手指抚摸着银铃,又开始喃喃自语。
“为什么没有守时呢,我等了你许久。”
“移情当真让你忘得如此快吗?”
若是真按照李轻舟所言,江楚月不会只喜欢他一个人。
人这一生太长了,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数不胜数,长情的人都只是少数。
若是哪一日两人开诚布公了,他又要怎么办呢?
银铃被晃出一道清脆的响声,在灰败的破庙里孤零零的。
庙外的风雨声还没有停歇,静默片刻后,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身形一顿,茫然的双眼渐渐明晰。
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49章 良辰美景(三)
“楚月, 你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黑云压城,暴雨噬日。
看着从晦暗雨幕里跑回来的身影,顾情连忙撑伞将她从门外接到了廊下。
“顾姐姐, 你们回来了。”
看到顾情, 江楚月眼中微光闪烁。
她此刻浑身都湿透了,手中的帏帽还在嗒嗒滴着水。
她没想到楚州的雨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一转眼就被困在了雨中。
周围人四散躲雨,没人注意,她也就直接冒雨冲了回来。
顾情捏着衣袖,替她抹去额角的水渍, 关切的眼神中多了两分担忧。
“你昨晚怎么没有回府, 我们都有些担心。”
江楚月将湿漉漉的裙角提起拧干了一些,大方接住了她的目光。
“我昨日有些事情去了一趟宋府, 然后就被百姓追着围在了那里, 抱歉,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们。”
顾情摇了摇头, 唇角不自觉抿起。
“没事就好。”
江楚月咧嘴笑着,继续拧着湿透的襦裙。
“萧师兄也回来了吗?”
“没有, 一刻钟前,我接到了父亲的飞书,便先回来了, 萧煜还在城西的一家酒馆。”
江楚月若有所地地点点头, “是其余的魂魄有了新发现吗?”
“还没有, ”顾情摇摇头, “不过我将那些生魂的情况告诉了父亲, 他说好像在古籍中见过类似的记载,或许对知晓相思坊主的意图有所帮助, 等查明之后再传信与我。”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顾情这样靠谱的女主,江楚月真的觉得安全感爆棚。
看着江楚月低头打理的模样,顾情沉默了一会,忽然问起了另一个话题。
“话说,楚月,你和薛公子近日还好吗?”
“挺好的,昨天我们还一起在茶楼喝茶来着。”
虽然不知道她何出此问,但她还是笑着回答了。
看着江楚月眉眼弯起的轻松模样,顾情嘴唇略微抿紧,有些忧愁。
为了江楚月,她和萧煜曾经几次试探过薛寒迟,但是都效果不佳。
上次在神女庙前,他的表现可一点都不像是为江楚月动容的样子,所以萧煜和她都不太看好两人的事情。
而且从顾情的私心出发,她其实觉得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
薛寒迟身世太复杂,性格也阴晴不定,相比之下,心思单纯的宋微明就要好很多,也更适合江楚月。
长痛不如短痛,离开薛寒迟,江楚月痛过一阵子也就好了,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江楚月自然没有想到顾情和萧煜会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操心至此,此时正在傻愣愣地拧着袖子。
“顾姐姐,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
顾情柔和一笑,将她脸上的湿发拂开。
“你浑身都湿透了,快些回房换件衣服吧,别着凉了。”
江楚月点点头,两人便各自向着卧房的方向回去了。
江楚月甩着帏帽上的水珠,并没有回房,而是直接冲着薛寒迟的房间去了。
还记得她昨日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会很快回来的,没想到出了意外,还是先去找他说清楚好一些。
可是等她走到了薛寒迟房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木门紧锁,反而是朝向走廊的木窗敞开着,被风吹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薛寒迟,你在吗?”
江楚月站在窗外喊了几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薛寒迟的房间很整洁,并没有堆积什么杂物,床被也叠得整整齐齐,只是,房中的圆桌上无序地散开着一条细绳。
江楚月探着脑袋看过去,这才发现那是蛟丝绳,平日里薛寒迟去哪里都会带着,从不离身。
阴沉的雨天,房门紧闭,窗户却敞开,还有这被遗落的蛟丝绳……
这些因素合在一起,江楚月自发地就脑补出了一场雨夜惊魂的追杀的画面,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薛寒迟不会被人抓走了吧?!
「系统,薛寒迟他在哪里?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江楚月心中担忧,揪出系统就是连环发问。
「系统并未检测到任何异常,宿主不用担心。」
「真的吗?那他怎么连蛟丝绳都没带在身上?」
她有点懊恼,刚才遇见顾情的时候应该拉着她问问薛寒迟的,怎么就偏偏忘记了呢?
「系统只能监测人物生命等基本参数,并不能控制人物心理,所以,对于这个问题,系统也无法给出答案。」
说白了就是它不知道。
江楚月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去管它。
她知道,薛寒迟不是那种会将话放在心里,藏着掖着的人,他一向是直白的。
可是静下心来仔细回想薛寒迟这些天的举动,确实有些反常。
联想到他之前还说和她待在一起很痛苦,江楚月自己也有些迷茫了。
乌云滚滚,天边又传来几声惊雷。
虽然系统说一切安好,可江楚月看着薛寒迟空荡荡的房间,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盛。
*
“公子,您的菜来了,给您放好。”
“多谢。”
小二放下菜碟后就端着托盘离开了。
萧煜看着窗外被雨水洗涤过的长街,暗自感慨真是风雨无常。
黄昏的时候还是倾盆大雨,夜幕降临后倒是莫名其妙地停风歇雨了,真是古怪。
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还未下肚,便看到不远处靠窗的地方,坐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放下筷子,对着那人喊了几声。
“薛公子、薛寒迟?”
萧煜不甚确定地走过去,看清他此时的模样后不禁被吓了一跳,剩下那句“好巧”硬生生折在了喉咙里。
虽然身上没有什么水渍,但是他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泡过,衣袍皱皱地贴在身上,几绺湿黑的长发粘着脖颈,衬得他的肌肤有些惨白。
他此时正透过窗外,不知道在看哪里,萧煜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慢慢转过脑袋。
“是你啊。”
虽然刚才被吓到了,但萧煜还是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薛公子,你怎么来这里了?你这是刚刚淋过雨吗,怎么没去换身衣服,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我要去拿一样东西,拿完我就回去。”
薛寒迟的目光像是没有聚焦一般,语气淡如流水。
萧煜看着他这幅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此时的薛寒迟,尽管神色一如往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即是要取东西,直接去就是,怎么湿着衣裳在这里坐着呢?
他抿着唇,想问他是什么东西,但纠结再三后还是觉得不该多问。
而这时,薛寒迟看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站起身便直接离开了,没有耽误一刻。
他的动作太快,萧煜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么十万火急吗?
“诶,客官,您认识刚才那位客人啊?”
小二拿着抹布过来收拾,看到萧煜后忍不住问了一声。
“……是,他怎么了吗?”
“也没怎么,就是这位客人冒着大雨走过来,浑身湿得吓人。”
萧煜低头,这才发现他桌上摆着一壶酒和一个酒杯。
“他点了一壶酒?”
萧煜皱着眉,迟疑地拿起酒壶轻微晃了晃,竟然发现里面已经全空了。
“对,他点了一壶酒后就坐在这里看着窗外,别人问什么他都不应,你说奇怪不奇怪。”
将桌面收拾干净后,小二就把酒具拿下去了。
萧煜思索了一会,坐在了薛寒迟的位置上。
从这扇窗外看过去,除了青灰的屋檐瓦盖,也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的景色。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大概也就只有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宋府了。
*
晚间露气深沉,宋府的守卫按着腰间的长剑,有条不紊地交接换班。
院子里,一名守卫抬头望了一眼,随后打着哈欠回去休息了。
丝毫没有发现,从房檐上一闪而过的黑影。
描着紫纹的衣角在暗夜里丝毫不起眼,薛寒迟踩着瓦片上的青苔,翻身掠过府内的一道道高墙。
树影疏斜映在白墙上,在看到花园水榭里的花架时,薛寒迟忽然顿了脚步。
他记得江楚月曾和他说过,宋府后院栽着水瀑般的紫藤萝,春水映花,和李宅怒放的槐花树一样,令人见之难忘。
默默的看了一会后,薛寒迟走过去,从花架上摘了几朵下来放在锦囊里,收好之后便继续朝着这宋府唯二的主卧走去,身形利落。
彼时,刚刚梳洗完毕的宋微明正躺在床上,借着窗外的月光端详手中的玉牌。
不久前,他刚送过江楚月一块一模一样的,有了这块玉牌,便可随意进出宋府,无需通报。
可是直到现在,江楚月一次也没有用过,就算是昨日上门也是请人通传,就好像完全遗忘了这块玉牌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长至如今的年岁,他父亲总是对他苛责管教,平日里连宋府的大门都难出,也就慢慢养成了这样迟钝软弱的性格。
像江楚月那样自由勇敢的人,或许会觉得他这样的人一无是处吧。
宋微明叹了口气,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情之中,没想到一转头,便看到房中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了一个修长的黑影。
“你是何人?!”
他不可置信地从床上爬起,想抽出床架上的灵剑防身,却发现动作慢了一步,被对方抢先制住双手,扼住了脖颈。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害我?”
宋微明平日里被保护得太好,连血腥都没见过,哪里见过这场面。
汹涌的窒息感袭来,他一时之间便乱了方寸,抓着对方的手问起来。
原本以为绑架他的会是什么凶狠的壮汉刺客,没想到这人的声音清凌如冰,甚至称得上悦耳。
“不要大喊,否则我即刻杀了你。”
慌乱之中,宋微明竟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忆起后,惊呼出声。
“薛公子!是你吗?”
尽管声音很像,但宋微明内心还是存了一丝侥幸,他是江楚月的朋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事实证明,宋微明还是太天真了,江楚月是好人,不代表她周围的人都会良善。
“是我,又如何?”
声线清冷,不带一丝温度。
宋微明心中不可置信,顿时连挣扎都忘了。
薛寒迟却没停手,从袖中拿出一根拇指粗的捆仙索,将他的双手绕到身后,紧紧地绑了起来。
模糊的月光将房内照得微亮,宋微明原以为行凶作恶的人都会面容狰狞,没想到薛寒迟做着手上的动作,模样清冷又无邪,眼底竟还透着几分笑意。
“薛公子,你……”
宋微明从没见过这样复杂的人,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后颈一痛,然后便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真是聒噪。
薛寒迟摆弄着他,像在摆弄一件物品一般,手下没有一点留情。
他看着床上的宋微明,心下想了想,觉得宋微明其实说得不对。
他们之间并不算是毫无关系。
虽然薛寒迟不承认,但他一直坚称自己救过他一条命,是他的恩人,那也只有随他去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该知晓的。
既然他帮了宋微明一把,让他免了一顿皮肉之苦,那从他这里拿一条命,也不算过分。
第50章 良辰美景(四)
在遇见江楚月之前, 薛寒迟其实算不上是一个有多少情绪的人。
以前在薛府,他受制于人,一动一静有时候都由不得他自己。
那里没有手起刀落的痛快, 只有文火慢煎的苦熬。
杀戮之下, 每一日他身上都会沾上血腥,有些是他的, 有些是别人的,他也分不太清。
割伤肌肤的疼痛并不会让他有多少动容,因为从记事起,他就是这样活着的。
府邸里没有谁愿意和他这样的人说话, 平日里听得最多的, 也就只有他人被杀前的咒骂之语。
但对于这些,他其实并没有感到多少烦躁, 甚至可以说毫无波澜。
何时生, 何时死,他自己做不了主, 也不想去管。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他们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这些都无关紧要。
就像天边的流云,院中的落花,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逝去。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的。
至少在遇见江楚月以前, 他是这样想的。
窗外不停地传来仲夏夜的虫鸣, 惨淡的月光洒在他眼睫上, 他忽然想起了那话本的结尾。
卿卿与张生最终并未修成正果。
只因乱花渐欲迷人眼, 卿卿的心从不只为一人停留。
张生只是她裙下一臣, 纵有好皮囊,但抵不过她心思多变, 这一段感情终究也不得长久。
卿卿另寻新欢后,立刻便将他抛之脑后忘却了,将两人之间断了个干干净净。
尽管张生委曲求全,含恨苦等,却在死前都未见到卿卿最后一面。
对于爱意这种让人心生软肋的东西,他是不屑的。
但经过这些时日,纵使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江楚月的爱意,他动容了。
这是他的心脏告诉他的。
见不到她的时候那种窒息般的痛苦太过难捱,他想和江楚月待在一起。
可是就像卿卿一样,江楚月不会只喜欢他一个人。
一旦移情别恋,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自己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彻底破碎了。
恰如现在。
他就是被抛弃的张生。
可等不到的痛苦他已然领受,又怎会甘愿继续如此呢。
薛寒迟将宋微明绑好后,看到了他身边掉落的玉牌。
虽然光线暗淡,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江楚月手上也有块一样的。
薛寒迟握紧银铃,不自觉地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眼看宋微明脸色青红,几乎快要咽气,绷紧的一丝理智让他慢慢松了手劲。
宋微明的命不足惜,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看着宋微明,将那块玉牌放回到他身上,眼底的暗潮再也遮掩不住。
还要再等一会,再等一会……
封住他的咽喉后,薛寒迟拿出一张传送符放在指尖燃了起来。
似一阵轻风吹过,随着窗户啪嗒一声轻响,卧房内的人顿时不见了踪迹。
房内的月色依旧清冷,偌大的卧房内只留下了一句轻不可察的呓语。
“很快就好了。”
*
这个晚上,江楚月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道是淋了雨,还是因为没有见到薛寒迟有些失落,熄灯后没过半个时辰她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再也睡不着。
她不是个会内耗的人,在她心里,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可是今天却因为薛寒迟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把薛寒迟这些天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仔细想了一遍。
如果非要说他这些反常举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大概就是酬神会吧。
那段时间她很少回府,大多时候都是宿在神女庙里,有几日没见过他。
再后来,两人在神女庙中偶遇,他便变得有些不同了。
所以说问题应该是出在那里了。
可那时她忙着准备酬神会,帮助顾情他们走主线剧情,没多少时间和他说话,自然也就不能得知他心绪变化的原因。
如果薛寒迟和她说清楚,那或许还好些,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提起过这些。
“这可真是愁人啊……”
翻了个身,江楚月望着床上的纱帐,默默叹了口气。
夜色还长,就在她准备继续酝酿睡意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道轻喊。
“江楚月,你睡了吗?”
听出来是薛寒迟的声音,江楚月的睡意彻底退去,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了。
“还没睡,你等一下,我马上。”
她连忙穿好鞋,披上外裳便过去给他开门。
彼时,薛寒迟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袍,面容平静地站在了门外。
他身上染满月辉,像尊清透的琉璃盏。
“你才回府吗,我下午去敲门,没见到你。”
江楚月将他迎进屋内,给他倒了杯茶后便自觉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薛寒迟本就不爱惜自己,江楚月是真的很担心他。
“对,我出去处理了一些杂事,做完之后便回来找你了。”
面对江楚月的关切,薛寒迟唇角抿起,脸颊带着一抹红,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他的右手腕上空落落的,江楚月又想起来被遗落在他桌上的细绳。
“出门的时候你没有把蛟丝绳带在身上吗?”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薛寒迟眼眸沉了沉,神色未变。
“可能是出门的时候太急,我忘记了。”
语气轻松,和往常没有半点不同。
可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闲适的模样,江楚月却感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他突然的出走,还是被遗落的蛟丝绳,这些都显得太反常了。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可薛寒迟不是一个别扭的人,他会有这样的变化,肯定是因为经历了些什么。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江楚月心绪纷乱,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直觉告诉她,现在的薛寒迟不能受刺激。
纠结再三,她还是决定先把昨天的事情和他说清楚,不想两人因为这个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薛寒迟,对于昨天的违约,我不是有意的。”
江楚月斟酌着词句,“昨天我被百姓围在了宋府,来不及告知你便宿在了那里,抱歉。”
或许是觉得不够有诚意,末了,她还不忘添上一句。
“不过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
真的,如果早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她无论如何都会赶着回来的!
可听了她的话语,薛寒迟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起伏,他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其实你不用和我解释的。”
真的不用吗?
看着他唇边异常柔和的笑容,江楚月心里的不安非但没有半点减退,反而愈来愈烈了。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虽然神色恬淡,可他的眼眸中却看不见多少光亮,整个人像丢魂了一般。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江楚月从来没有觉得薛寒迟像今天这样古怪。
她看着薛寒迟,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
“薛寒迟,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的,千万别憋在心里。”
江楚月受不了这种隔阂的不适感,准备推心置腹和他好好聊一聊。
她今天一定要搞明白,薛寒迟究竟怎么了!
“我确实有话同你说。”
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薛寒迟并没有回避,只是神色坦然地接受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如此说着,薛寒迟伸手从怀中慢慢拿出了一枚香囊,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什么?”
江楚月心中不解,将香囊放在手心打量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随后,她直接解开上面的抽绳,从里面倒出来几片淡紫色的花瓣。
借着房内微暗的光亮,江楚月大约看清了手中的花瓣,诧异的同时又有些迟疑。
“这是紫藤萝?”
薛寒迟点了点头,眼含期许地看着她。
“对,你喜欢吗?”
江楚月:“……我很喜欢。”
虽然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但她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是从哪里摘来的?”
楚州城内多槐树,但栽种紫藤萝的她倒是没见过几家。难不成他是从郊外摘来的?
江楚月将花瓣放回香囊,许久都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不由得抬头望向他。
薛寒迟原本只是脸上泛着些红,但不知什么缘故,现下竟连嘴唇都变得红润起来。
月影婆娑下,他清冷的面容倒多了几分引人遐思的旖旎。
在她怔愣的目光下,薛寒迟缓缓说道。
“这是我从宋府摘来的。”
江楚月点点头,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华点。
等等!
“你去宋府了?”
江楚月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些错愕。
他不是一向看宋微明不顺眼吗?之前有她在,他尚且不愿,怎么会主动踏入宋府呢?
面对江楚月异样的神情,薛寒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一般,面容依旧轻松。
“我去宋府摘了这些花,顺便给你捎了一件东西回来。”
花已在这里了,还有别的东西?
正当江楚月准备询问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几道微不可查的闷哼声。
像是人被束缚时的苦苦的呜咽。
心里的不安重新攀上峰峦,江楚月跑出门去,看清之后意外地怔住了。
在被木门掩住的走廊地上,宋微明正被绑住手脚躺在那里。
他睁着眼睛,似乎醒了有一会,朦胧的眼神在看到江楚月后清明了许多,哑着嗓子不停地呜呜叫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楚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房内。
坐在桌边的薛寒迟早已起身,他站在不远处,眼尾扬起,正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静谧夏夜,院中的虫鸣鸟叫异常聒噪,嘶哑的声音就像再也过不去一般。
耳边的蝉鸣骤然变响,江楚月看到薛寒迟笑着,眼尾弯弯地对她说。
“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