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良辰美景(五)
树影摇曳, 外廊上空明如积水。
江楚月肩头的长发映满月色,她怔怔地蹲在地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说刚才她还只是觉得薛寒迟不对劲, 现在, 她是真的不太懂了。
薛寒迟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目光相对,却都没有开口。
没等来想要的回答, 薛寒迟缓缓走过来,俯身蹲在了江楚月面前,红润的嘴唇微微抿起。
“我把他送给你,你不开心吗?”
他说这话时的模样似是真诚求问, 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中的异样。
看着他盛满水色的双眸, 江楚月一时间有些难言。
此刻她心中思绪乱飞,是种很难言明的感觉, 但她敢肯定, 这绝对不是喜悦。
看出了江楚月的欲言又止,薛寒迟眉头微皱, 似是不解地喃喃念道。
“怎么会不开心呢……”
他以为江楚月收到这件礼物的时候,会和看到花时一样展露笑颜。
但现在看来, 似乎不是这样。
他淡淡地扫了眼躺在地上的宋微明,想到了将他困在破庙中的那场大雨。
对于江楚月的移情,神明没有告诉他解救之法。
想要将江楚月留在身边, 还得靠他自己。
张生无用, 只会苦等, 可他该知道, 卿卿那样的性子, 又怎会回头看他呢。
薛寒迟与他不同,他才不会困于宅院, 眼睁睁地看着江楚月被人带走。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不能理解江楚月的多情。
明明已经有他了,为什么还要想着别人?
纵然现在知道了江楚月的爱意来去无影,薛寒迟也不能理解。
既然她当初深爱自己,连性命都愿意拱手奉送,又怎能如此轻易就将他抛弃呢?
誓言之所以是誓言,就在于其不能违背,违反了曾经说过的话,就是对另一人的背叛。
背叛誓言的人,本不该留于世间。
但她是江楚月,他没有办法。
所以他只有另辟蹊径,寻求别的法子,让她回心转意。
对于宋微明这个无所事事的仙门公子,薛寒迟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对此人就有种莫名的抵触。
他不喜欢这人,甚至可以称得上讨厌。
但是他也知道,江楚月会移情别恋,只是因为一时的心绪不定,无聊乏味,而此时宋微明又恰好出现了,所以才会让江楚月离自己而去。
若不是宋微明,换了另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一样的结果。
虽然宋微明碍事,可薛寒迟也不会现在杀了他。
若是江楚月对他情意正浓,此时杀了他,江楚月就永远都忘不了他了。
尽管他并不在乎江楚月的心为谁停留,但薛寒迟不喜欢这样。
可是毕竟引诱在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薛寒迟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
躺在地上的宋微明还在小声呜咽。
看着薛寒迟眼中升起的点点光亮,好半天,江楚月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薛寒迟,既然你要把他送给我,那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对于此时的薛寒迟,江楚月还是觉得循循善诱要好一些。
他会做出这些举动,肯定是有他自己的思维逻辑的,尽管这逻辑常人难以理解。
但也只有引着他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江楚月才好对症下药。
薛寒迟脸颊泛着绯红,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透着些兴奋。
“你不是喜欢他吗?我把他的性命拿来送给你了,你该高兴才是。”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江楚月懵懵的有点没反应过来,眼眸微张。
“……你说什么?”
薛寒迟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他,所以就把他给你带了回来。难道不是吗?”
就算是山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江楚月此时的惊异。她双目睁圆,差点绝倒。
“我怎么移情别恋了,你把话说清楚些,我真的不太懂!!”
顾不上一旁宋微明的目光,她直接揪住了他的衣领,跪坐在地上,凑过去仰头问他。
这是什么话?!
她明明只是在外面宿了一夜而已,怎么就变成三心二意的渣女了?!
江楚月说得急切,动作也急切,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在外人看来就像低声耳语一般。
脖颈上涌来江楚月温暖的气息,薛寒迟低头看着她,嘴角的笑容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我知道的,你不会只喜欢一个人,就像你当初没有理由地喜欢我一样,你会移情他人,我都知道。”
还不等江楚月察觉出他话语里的隐秘情绪,薛寒迟又从怀中拿出了一把短刀放在了江楚月手上。
“我把他的性命送给你,你想怎样都行,或者,你有其他喜爱的人,我都给你抓来。”
——只是,请你不要离开我。
全身被束缚住的宋微明看着那映着光的刀刃,欲哭无泪,挣扎得更用力了。
这把匕首分量不轻,握在手中寒意侵人,江楚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它扔到了地上。
随着哐啷一声轻响,江楚月俯身往前,直接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对着他的目光,决绝开口。
“薛寒迟,我不喜欢他!真的,我真的没有移情别恋!”
江楚月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他已经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了,那就要趁早把误会解开。
“我和宋微明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我昨晚宿在宋府,真的只是因为被堵在了那里,这并非我愿!”
真的不能再真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江楚月肯定不会去宋府的!
“薛寒迟,你相信我,我真的不喜欢他!”
“我只喜欢你!”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愣了一瞬。
院子里的轻风依旧吹着,花随风动,在这寂静的夜晚发出簌簌轻响。
薛寒迟只觉得思绪停滞了片刻,在这满园风声里,他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眼睫如雨中的归燕般颤动,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人揉过一般,止不住地泛起酸软的战栗感。
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没有一点痛苦。
像是带着淅沥春雨拍打竹叶时迸出的细水,一点点地洒下,悄无声息地拉着整颗心的陷落。
再也无法逃离。
与此同时,江楚月也不由得顿住,抬手捂住了嘴唇。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为了活命,她曾拿这个理由骗过薛寒迟,但刚才她可以说是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难道说她对薛寒迟……
还不等江楚月慢慢探明自己的心迹,面前的薛寒迟忽然倒头撞进了她的怀中。
江楚月愣了一瞬,而后连忙伸手将他搂住。
也就是这时她才看清,薛寒迟的脸颊异样的红,在似水月色下透着不正常。
「系统!薛寒迟这是怎么了?」
刚刚开门的时候,她怎么没注意到这一点呢!
「他今天出门的时候连蛟丝绳都没带,会不会和这有些联系?」
她从来没有见过薛寒迟晕倒的模样,心里难免焦灼担忧。
系统停顿了一会。
「请宿主不用担忧,男配薛寒迟只是喝醉了。」
江楚月:……
她凑进去看薛寒迟,面色酡红,果真像是喝醉了一般,但身上却又没有半点酒味,真是奇哉。
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联想到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情,江楚月暗自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又泛起了一些无奈。
所以,他今晚的这些行为都是在耍酒疯吗……
*
“宋公子,你没事吧。”
把醉晕的薛寒迟抱到榻上安顿好后,江楚月这才想起来宋微明还躺在走廊上,连忙解开了封住他喉口的术法。
估计薛寒迟下手的时候有些魂不守舍,他身上的绳索虽然缠得紧,但并未被施加什么法力,因此江楚月没费多少功夫就将其全部解开了。
看着宋微明脖颈上青紫的淤痕,江楚月从房中拿出些伤药递给了他,语气里满是歉意。
“适才薛寒迟喝醉了,举止有些冲动,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薛寒迟今晚的举动真是惊天动地,夜闯宋府不说,还把宋微明这个仙门公子给抓了过来,下手竟也是毫不留情。
虽然宋微明平日里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这次毕竟危及到他的生命,江楚月也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追究。
看着江楚月脸上的不忍,宋微明捏着手中的瓷瓶,勉笑着摇了脑袋。
“江姑娘知道,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今晚的事情,我父亲不会知晓的。”
宋微明虽然单纯,但在某些方面他不傻。
原先他还疑惑不解,明明薛寒迟和他接触不多,为何会夜探宋府将他专程绑过来。
但经过刚才那番混乱的情景,与薛寒迟存有同样心思的他大致明白了。
薛寒迟应该是误会江楚月移情于他,之所以将他绑来,只是为了将他的性命送给江楚月,以此来挽回她的心。
但从方才的表白来看,似乎江楚月心中的天平从来都没有偏移过,她一直都坚定地站在薛寒迟那边。
从没有过变心的人,哪里需要挽留呢。
想明白这些后,宋微明心中的酸涩更重了些。
他摸着腰间的玉牌,忽然看着江楚月问了出来。
“江姑娘,我之前送与你的玉牌,你还留着吗?”
江楚月先是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便从梳妆台上将那块玉牌拿了过来。
“我一直留着的。”
她原本是准备等酬神会的事情结束后再将它归还的,没想到一来二去的竟给忙忘了。
若非他提起,江楚月差点都要忘记这东西的存在了。
江楚月手中的玉牌一尘不染,宋微明却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都留着,可是却一直都没有用,这大概就是不在意吧。
明明他和薛寒迟都有着一样的心思,可最终的境遇却不尽相同,不由得叫人失落。
但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也并没有太多意料之外的惊异。
毕竟像江楚月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看上像他这样懦弱的人。
“宋公子,其实我前几日就该与你说的,既然酬神会已过,这块玉牌我留着没有用处,还是物归原主要好一些。”
江楚月思忖着用词,不想因此伤了宋微明的心。
看着她柔和的面容,宋微明摇着脑袋,将那块玉牌推还给了她。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江姑娘不要多心,留在身边就是了。”
看了眼床榻上的昏醉的薛寒迟,宋微明拍着灰尘站起身来,笑着和她告了别。
“江姑娘,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府了。”
看着他悠悠离去的背影,江楚月看着手中的玉牌,在门外默默站了片刻,而后转身回房了。
第52章 良辰美景(六)
除了脸上那一抹不正常的薄红, 醉酒的薛寒迟和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房内暗淡的烛光混着窗外的月色斜斜地铺在床上,将他的眉眼轮廓照得柔和无比。
双眸轻闭,面容恬淡, 虽然醉酒却瞧不出一丝凌乱, 完全就是个如玉般清隽的少年公子模样。
平心而论,薛寒迟的睡姿并不差, 甚至称得上赏心悦目。
可此时的江楚月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她坐在床边,侧身看着他,脑海里全是他方才说过的话语。
江楚月没有想到, 薛寒迟醉酒, 把宋微明抓过来,不是为了别的, 竟然只是为了把他献给自己。
他以为她的违约、数次的离去, 都是移情别恋的表现。
可是如果薛寒迟不相信她的喜欢,又怎么会在乎她是否移情呢?
如果顺着这条线想下来,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尽管江楚月先前对此并非没有察觉过,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点, 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烛光映着江楚月微垂的眼睑,她眨了眨眼,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
手下的心脏跳动如常, 可是每一下又比往常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江楚月没有恋爱经验, 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只停留在阅文无数, 见过猪跑的程度, 也没有体会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心中的悸动。
如果真的在乎、喜爱某个人, 无论如何隐忍,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来, 藏是藏不住的。
就像她方才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句喜欢一样。
或许在此之前,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薛寒迟在她心中已经和以往不同了。
而且薛寒迟对她,或许也有着类似的感觉……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想明白后,江楚月拍了拍脸颊,从床沿站起身来。
情爱之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不过江楚月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不复杂,说清楚了就好了。
心情放松下来,倒是有了些困意。
不过她的卧房里只有一张床,现下正被薛寒迟躺着,如果不和他一起睡,那她就只有去找顾情了。
可是如果此时去找顾情,她肯定会过问发生了何事,那时她肯定又少不了要编一些理由。
就在江楚月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替她做出了选择……
江楚月站在脚踏上,正准备转身出去,衣角突然被人薅住,将她扯到了床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略烫的气息便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道朝她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似要将她禁锢其中。
江楚月知道是他,所以没有过多挣扎。
薛寒迟从后面抱住了她,江楚月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不确定地问道。
“薛寒迟,你醒了吗?”
身后的人呼吸绵长,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看来,应该还在醉酒。
江楚月从没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喝了多少,竟然醉成了这副模样。
两人泼墨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如同光滑的丝缎锦绸,蜿蜒着在枕上铺开。
没想到他虽然意识不清醒,拥着她的动作力气倒不小,江楚月研究了好一会都没将手拿出来。
扫在脖颈上的呼吸湿热,挠得人心痒痒。
“你的呼吸太热了,能不能过去一点?”
江楚月想偏过脑袋避一避,还没有多少动作,却被他用手扶正,还略带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她的脖颈。
江楚月:……
所以,这是不让人走了吗?
她原先只知道这人清醒的时候喜欢发疯,没想到醉酒了倒是变得黏人起来了。
尝试无果后,江楚月也就没有再乱动,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任由薛寒迟的胸口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静谧的夜晚,没有什么比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更加震耳欲聋。
江楚月默默听了一会,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缓缓合上了双眼。
她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帮助顾情他们走完原著剧情的,按照正常的路线,她和薛寒迟是不会有过多接触的。
两人或许会因为一时的剧情交集到一起,略略度过一段时间后便各奔东西,再无联系。
如果是原著的话,应该会是这样的。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世间总是有些东西是剧情之外无处衡量,预测不及的。
此时的心动无法骗人,江楚月不想逃避。
*
触目所及的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江楚月站在这里,猛然的眼前一黑让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耳边久不停歇的滴答水声。
这处洞穴幽暗不见人影,江楚月并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
看样子,她又在做梦了。
一回生二回熟,虽然不知道这次会梦到什么,但她还是跟从本心地往前走着。
这里的光线真的很暗,只有头顶岩石上的几处裂缝透进来几缕天光,这才让江楚月大致看清了周围的情景。
脚边是杂乱的石子,身侧是湿滑的岩壁,隐隐还有风声灌入,莫名让人觉得有些阴冷。
耳边的滴水声越来越清晰,江楚月顿了顿步子,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
“难道是离水流越来越近了?”
忽然,另一种吱吱呀呀的窸窣声盖过了水声,迅速朝着她这里靠近。
虽然知道自己在梦中,但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她朝着反方向跑了过去。
还没等她跑出两步,江楚月便看到一张燃着的火符从她身体穿过去,流水灌海般投进了那死尸堆里。
火焰腾飞,哗啦作响,不消片刻,这些死尸便都化作齑粉归于尘土了。
看着地上这捧灰,江楚月摇了摇头,在心中暗自感慨。
没想到从小到大,他灭绝死尸的手法竟然都没有变过。
在这重重叠叠的黑影里,一个稍显瘦削的身影藏在其中,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直到距离他两步远的时候,江楚月才彻底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
小薛寒迟一只手上缠着蛟丝绳,另一只则无力地垂在身侧,发丝凌乱,遮住了他小半张脸。
相较于上次相见,此时的薛寒迟已然长大了一些,只是那双眼眸里还是一样的空无。
从他手背流淌下来的血映着不显眼的光闪着进了江楚月眼里,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听到的滴答声响竟不是水声,而是他的血流下的声音。
薛寒迟曾和她说过,他的血可以震慑妖魔,但她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从亲身经历里实战出来的。
一想到这里,江楚月的悸动与酸涩混在一起,叫她心中更难受了。
但这是在江楚月的梦中,薛寒迟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也不会看见她心疼的神色。
光线太暗,和他身上的血色伤口重合,江楚月不清楚他身上的情况,不过,从上次的经验来看,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
薛寒迟应该是腿脚受了伤,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勉强只能扶着岩壁慢慢向前。
江楚月想扶住他的肩膀,但又因为无法和他触碰,只好站在他身后,企图为他挡住一点冷风。
指尖的滴答声就这样随着他的脚步,一深一浅地游荡在这幽深的洞穴里。
在他周围,除了死尸,还有不少妖兽,他们既想靠近,但又畏惧薛寒迟的血液,只能躲在数米开外的岩石后面小心环伺。
或许是走得累了,薛寒迟摸索着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
看着周围靠过来的妖魔,他脸上并没有一丝惊恐,反而有些习以为常的无聊。
不知道他在这里杀了多久,这些妖魔竟是没一个敢上前来的。
小薛寒迟无事可做,便摸着腕上的蛟丝绳,一个人自顾自地翻起了花绳。
穹顶上漏出的一线天光混着水雾透射下来,在他的眉眼间刻出一小道微光。
或许是觉得这样玩太过沉闷无聊了,他勾着手中的花样,向眼前的这群妖魔伸出了双手。
“你们会玩翻花绳吗?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江楚月坐在他旁边,默默看着站在他眼前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尸妖魔,心疼的同时又感觉有些滑稽。
如果是无砚山上的那只妖,或许还能陪他说两句话,翻两局花绳。
可是眼下这些妖魔道行修为都不高,无法言说,长得也是奇奇怪怪,自然不可能陪他做这些事。
薛寒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安静地翻着花绳。
身旁的一只妖兽见他入神了,便踌躇着想上前来。
还不等他靠近半步,薛寒迟勾动其中的一根丝线,直接将他揽腰截成了两半。
看着妖兽血流如注的尸体,江楚月默默回头,感慨了一句不愧是他。
手中花样慢慢成形,薛寒迟看着这稍显复杂的图案,慢慢将蛟丝绳卸了下来。
他拿着蛟丝绳,撑着石板站起身,扶着岩壁继续沿着甬道向前走去。
江楚月跟在他身后,替他小心张望着背后的妖魔。
薛寒迟的血还在流淌,这些妖魔不敢上前,只能不甘地匍匐在地,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前方的路越来越宽,薛寒迟的脚步依旧是不疾不徐的。
直等到暖黄色的日光将洞口照亮,江楚月这才看清了薛寒迟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看到他这副模样时,江楚月还是没忍住皱紧了眉。
这薛府真不知道是在发什么疯,把他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扔进妖兽洞穴,也没人护着他,真是遭罪。
在洞穴外面的空地上停着几辆马车,一名白衣男子正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
如果江楚月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是叫张师。
“公子,您出来了。”
薛寒迟抬起染血的脸庞,虚虚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我见公子身上的戾气散了不少,看来这次压制成效显著,公子受累了。”
他口中说着关心之语,脸上却没见半分担忧,嘴角笑容得体,眼里却是毫不在乎的冷漠。
心口不一,这种人最阴狠了。
江楚月在心里将这人问候了一番,没有再去看他。
薛寒迟想必是伤得太重了,走出洞穴后没有两步便跪倒在了地上。
张师见状,慢悠悠地走过去,准备将他搀起来,却被小薛寒迟无声躲开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这人,只是兀自朝着马车走去。
即便跌跌撞撞,他也没有让任何人碰他。
江楚月看着他的背影,回头又看了眼那漆黑的洞穴,最终,目光定格在张师意味不明的笑容上。
忽然,江楚月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感受。
虽然薛寒迟走在光下,阳光弥漫,可是他身后的黑暗却挥之不去。
像是要把他彻底拉入其中。
第53章 良辰美景(七)
灰瓦白墙, 夏日融融。
树上梢头,一只麻雀踩着细弱的枝干,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小心打量着这片院子。
许是院子里太安静了, 小麻雀歪着脑袋, 直勾勾地瞧着站在阳光下的小男孩。
一道铮铮钝响破风而来,鸟儿被惊得一抖, 来不及再看,扑棱一声,扇着翅膀便飞离了这里。
小男孩的腕间、脖颈上都缠满了明黄符箓,手上拿着一把约莫半人高的长弓。
箭已发, 弦已空, 在距离小男孩数十米开外的箭靶上,一根利箭没入其中。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 但是站在一旁的江楚月还是一脸鼓励地拍了拍手。
这把弓都快到小薛寒迟的肩膀了, 若是换成了别人,拉开都费力, 更别提命中靶心了。
从妖兽洞中出来后,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 薛寒迟便生了一场大病,这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不知道是有家主的命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在他躺在床上的这几日里, 竟都没人来给他医治, 只能靠着他自己的身体硬扛。
这个时候的薛寒迟还小, 他的身子本就经不起折腾, 伤口发炎碰上冷风,有一夜便直接发起了高热, 脸色红得吓人。
没有下人愿意管他,他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薛寒迟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床上躺了一夜。
守在他的床边,江楚月看着他无神的双眼,心脏像被抽过一样泛起痛楚。
尽管日后的薛寒迟见魔杀魔,但是这些都是深烙在他回忆里的苦难,会伴随他一生,并不会因为成长而被抹去。
“小公子,这只手要再往上抬一点,不能低。”
张师笑吟吟地抽出一根箭,没有一点犹豫地带着小薛寒迟的手将其搭在了绷紧的弦上。
对于这个一刻都不让他停歇的笑面虎,江楚月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百八十遍。
薛寒迟大病初愈,还没等他将养一段日子,张师便带着侍从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把他带来了练武场让他练箭。
他的指导动作看似轻柔,实际下了狠力,一牵一拉间都没有避忌。
江楚月看着,感觉自己的手臂也跟着疼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小公子真是一点即通。”
看着倏然没入草靶的箭头,张师状似欣慰地点点头,一点都没有管他渗出血的伤口。
而对于这些痛苦,薛寒迟却像是习以为常般一语不发。
他像个任人摆弄的傀儡一样,麻木地抬手、射箭,再抬手,再射箭……
每一次都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重复,就像在水中沉久了的溺水者,早就没了浮起来的欲望。
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用,只是眼前的人要求,他便这样做了。
这时,一旁的侍从垂着脑袋小步走了过来,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师顿了顿,便含笑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江楚月抬头看过去,认出了这正是薛寒迟那个冷血无情的爹爹,薛云城。
江楚月对薛府知之甚少,但是从降魔禁术,和他们对薛寒迟的态度来看,这个所谓的修仙世家内里的污糟恐怕也是数不清。
对于他和张师,江楚月是按同等标准问候的。
一个是无所作为,对自家小孩毫不在意的家长,一个是专门奉命虐待小孩的狗头军师。
放到现实里,这两种人是她遇见了就分分钟会抬脚踹人的地步。
树荫下,薛云城放下茶盏,不甚在意地乜了眼练武场上的薛寒迟,抬头盯着走过来的张师。
“他的箭术练得不错,看来,你没少下功夫。”
张师自觉地弯腰行了礼,站到了他的身侧,唇角微微翘起。
“家主过誉了,都是小公子资质非凡,聪颖过人,我哪里有什么功劳。”
看着场上苦练的薛寒迟,张师忽然转变了话锋。
“不过,受命教了小公子数年,在下有一点不知当问不当问。”
大约是因为互相拿着对方的把柄,所以和一般令行禁止的上下级关系相比,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多了些相互掣肘的意味。
这就意味着,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弱点所在,是一种隐藏的威胁。
面对他突然的发问,薛云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你想问什么?”
张师低着脑袋,端的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小公子身上戾气太重,家主有意压制,可是百业之中,练剑为尊,若学此道,也不用再费其他周折。”
耳边是一声接着一声的铮然箭鸣,张师抬头看着稳坐椅上的薛云城,眉眼弯得只剩下一条缝。
“可是我见家主貌似并没有让小公子投身剑道的想法……”
张师此人心思繁重,帮着薛云城办了许多事,但大多数时候都会想方设法独善其身,平日里看人说话也要打着好几个弯。
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轻易写在脸上。
第一次听到他没有拐弯的话语,薛云城眼里倒是有了几分讶异。
不过,这分讶异还没显现出来,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不屑压了下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修剑道?”
薛云城嗤笑一声,面上尽是不以为然的凉薄。
“你也是糊涂了,拿着这种问题来问我。”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耐,张师笑着点点头,及时把问题收了回来。
“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没有被人注意到吧。”
摇晃的树影下落,在两人的脸上刻下几道压抑的阴翳。
“家主放心,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进行,那个东西被滋养得很好,并无异常。”
薛云城往后靠了靠,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黑。
“没事就好,这个时候江湖上的风声紧,可千万别把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流出去。”
投下的暗影在张师的脸上缓缓移动,他的唇畔还是那抹熟悉的笑容。
“家主放心。”
薛云城若有所地地点头,而后指了指练武场上的薛寒迟,眼底闪现几分异样。
“我听说他前几日病了,是怎么回事?”
事情筹备到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他可不希望在这种情况下出什么乱子。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小公子病了?”张师仿佛后知后觉地轻叹一声,一脸无辜。
“大约是伤口裂开了罢,没有处理好,是在下的失职。”
说得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一样,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薛云城目光沉沉地看着不远处的小身影,“确实是失职……”
江楚月在一旁看着,还以为薛云城良心发现,终于要发作了。
没想到临了了,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留下了一句话。
“下次注意些,不要影响到正事。”
江楚月:……
果然,不要对恶人抱有幻想。
张师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薛云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上,嘴角的笑容倏然就变得僵硬起来。
练武场上,小薛寒迟还在木然地重复着射箭的动作,一点都不管手背上滑落的鲜血。
悄然而至的阴影将他笼罩其中,小薛寒迟这才停手,怔然回首。
男子微微俯身向他压来,笑容在太阳下格外刺眼。
“小公子,这一步又错了。”
*
夏日的太阳实在灼人,江楚月虽然感受不到热度,但是薛寒迟流下的汗水却是如有实质的。
在张师毫不留情的指导下,薛寒迟刚刚愈合的伤口不出意外地又裂开了几道。
鲜血顺着他的衣角滑落,将练武场的木板都浸染了血色。
他在练武场上待了多久,江楚月就在那里陪了他多久。
离开的时候,张师托起他的手腕,将他身上的伤口重新绑了一遍,然后便嘱咐侍女将他带回了院子。
正是午饭时刻,像薛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吃穿住行都有着近乎严苛的规定。
所以,即使薛寒迟在府上不受人待见,一日三餐倒都还是按例送过来的。
不过刚刚从练武场上下来的小薛寒迟似乎很累,连吃饭也是兴致缺缺。
他对每道菜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没有再动筷,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翻起了蛟丝绳。
“把菜都撤了吧,我吃完了。”
一旁的侍女看了眼满满当当的菜碟,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将这些都端了下去。
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江楚月好像很少见这些侍从和他说过话。
好像比起侍奉,她们的作用更多的是监视。
而对于这些,薛寒迟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怡然自得地垂着双腿,一心一意地研究着蛟丝绳。
江楚月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有谁生来就该过这样不安生的日子,如果薛寒迟可以选,估计他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族。
从他出生起,他的生命就像被悬在了刀尖上,没有一刻是停歇的。
今日要杀妖魔,明日要练箭,连生病了都没人在意。
即使他是徽州仙府的小公子,可似乎在这府上,他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从没有人把他当过小公子来对待。
没有玩伴不说,连个能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或许是因为这些,才养成了他日后那种不爱惜自己的性格。
想到这里,江楚月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就在她沉浸在伤感之中的时候,一道喑哑呜咽的叫声忽然从门外传来了。
小薛寒迟被这声音吸引,放下蛟丝绳走了出去,江楚月伸着脖子张望了一番,也跟了上去。
两三个侍女围在墙角,对着那里的某样东西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你们在说什么?”
这些侍女没想到惊动了薛寒迟,纷纷转身,弯腰低头,不敢看他。
“公子,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只擅闯结界的妖兽尸体,正准备将它处置了,并无意惊扰公子。”
其中较为年长的一名侍女酝酿了一会,还是开口回了话。
薛府的诸多院落中,只有薛寒迟的院子被设了结界,只是这件事,住在其中的薛寒迟本人并不知晓。
薛云城没有和他提过这件事,所以下人们提起也是战战兢兢,害怕被殃及池鱼。
可她们不知道,其实就算薛寒迟知道,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的。
更何况,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墙角的那只妖兽身上。
“什么妖兽?”
侍女们面面相觑,将身子挪开,让小薛寒迟看清了那团蜷缩在墙角的小东西。
众人一言不发,江楚月探头凑过去,微微晃神后看向了身旁的小薛寒迟。
“是一只小白狐。”
第54章 良辰美景(八)
估计是遭受到了不小的灵力冲击, 小白狐的尾巴无力地倒在地上,雪白柔软的毛发都沾上了血腥。
墙角的侍女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 不敢去看他的神情。
院子里的其他人仍在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 谁都没有回头看向这里,就好像对发生在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见薛寒迟不说话, 较为年长的那名侍女思忖片刻,蹲下身将地上蜷着身子的小白狐抱了起来。
“既然公子已经知道了,那我们便将这畜生带下去,免得脏了公子的眼。”
侍女抱着这条小白狐便欲转身离开, 却没想薛寒迟在此时忽然开了口。
“它还活着吗?”
侍女脚步一顿, 在回头和这位小公子视线相对的时候,心下不禁跳了跳。
“回小公子, 还有气息, 但……应该活不长久了。”
薛寒迟院子里的结界,是近些日子张师专门施法布下的, 上面被加诸了十成十的灵力,普通妖兽触之必死。
这白狐看着也没有多少年的道行, 估计是挺不过这一关了。
小白狐还在痛苦地喘着粗气,薛寒迟默了片刻,而后上前一步, 朝她张开双手。
“把它给我罢。”
“这……”
侍女面露难色, 纠结了一会, 还是将小白狐交到了他的手上。
薛寒迟将小白狐身上的血珠抹开, 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它轻颤的身体。
“结界的事, 我不知道,这只白狐的事, 你们也别乱说。”
这些侍女低垂着脑袋,应声之后便迅速退了下去。
小薛寒迟抱着白狐,和它一起坐在了流苏花树下,就像上次那样。
江楚月撑着膝盖,转头看着小薛寒迟。
他的神色如水澹澹,并没有因为奄奄一息的小白狐而生出些别的情绪来。
流苏花遇风轻晃,一瓣瓣地打着旋地落下,柔柔地擦过一人一狐,最终归于大地。
许是身上的伤太重了,小白狐软着脖子躺在薛寒迟的臂弯里,有气无力地拱着脑袋。
小薛寒迟没有想到,上次之后,小白狐还会回来找他。
只是,貌似这一次,它不能再伏着身子向他讨血喝了。
看着扑落在它身上的雪白花瓣,薛寒迟顿了顿,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你都要死了,还这样痛苦可怎么行。”
只见他五指微动,似乎在掌心施了什么术法,等他再覆手上去的时候,小白狐看起来舒服了不少。
耳边的喑哑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树荫落下的光斑映在小薛寒迟耳后的碎发上。
“咳咳——
我从前听说,人死后,魂魄会归于地府,你死后也会去那里吗?”
他大病初愈,骤然用了这么多灵力,身体有些吃不消,说话间,眼眸都因咳嗽蒙上了一层水雾。
大约是知道眼前这人在与自己说话,小白狐耷拉着耳朵,呜呜叫了两声,算作回答。
小薛寒迟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和小白狐说话。
“应该是吧,或许,不是,无非这两种选择。”
“都说生前受苦,死后享乐,好像在别人的眼中,死后的世界要比现世好上不少。”
薛寒迟看着盛夏的骄阳,眼睛如同没有聚焦一般空散。
“可是,我死后要去的地方似乎和你们都不同。”
张师曾经带着他去过密室,让他看过那些书。
人活着的时候不是生而平等,死之后自然不会被一视同仁。
张师曾告诉过他,常人命数消亡,会归于幽冥地府,从那里经三途河,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度转世。
为人,为畜,都要靠自己生前的造化。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没有那样的命数,阴司鬼差来索命,也不会带着他通往那里。
他的魂魄,另有归处。
“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小薛寒迟无意识地念着,似乎对这死后的世界有着莫名的期许。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能掌控的,从很早以前开始,他的性命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薛寒迟的思绪还在飘飞,低头的时候才发现怀中的小白狐已经没了声息。
感受着小白狐逐渐退去的体温,薛寒迟伸手抚去了它身上的落花。
方才的那名侍女曾说过,它活不长久,同样的话,张师也曾对他说过。
人人都会死,对他而言,死得好和活得好是一样的道理,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咳嗽两声,敛去掌心的灵力,看着小白狐的身体渐渐消散,化作一团白色的魂气浮现在空中。
似乎是在与他作别,这团魂气在原地顿了片刻。
“千金难买死得好,过完了这一世,下次便不要再来了。”
小薛寒迟的声音轻轻柔柔,是在告诉它,也是在说给自己。
略微嘶哑的嗓音随着空中的花瓣和小白狐的魂魄,一起飞向了顶端如覆霜雪的流苏花树,逐渐消散在眼前。
这一次,应该是真正的永别了。
暑气蒸腾,枝叶间斜溢下的阳光晒在小薛寒迟的身上,将他晒的暖意融融。
他靠着花树,感受着这无尽的夏意,缓缓合上了双眼。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江楚月揽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熬过了这一天。
*
之后的几天,薛寒迟一如往常地去练武场射箭,跟着张师去不知名的妖兽洞斩杀妖魔。
生活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起伏,每一天都在重复着过去。
可是越是这样宁静,江楚月就越是感觉诡异。
在这静如死水的外表下,真正的风雨已经快要到来了。
她还记得在练武场上的时候,张师和薛云城说过的话。
他们口中所指的事情,多半就是降魔禁术,而且似乎为了这门禁术,他们已经大致筹备妥当了。
可是这和他们要求薛寒迟做的这些事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他们需要薛寒迟做什么?
江楚月不知道,正是因为对这些东西的空白,才让她对薛寒迟的未来感到不安。
直到某一天的清晨,张师带着人再度踏进这片院子的时候,浮于表面的虚伪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小公子,得罪了。”
大堂内,张师跪在地上,语气柔和地对着薛寒迟作了个揖。
然后便没有迟疑地从腰中抽出匕首将薛寒迟腕上的旧伤划开,放出了大约半碗血。
从侍女手中接过明黄色布条,不过片刻,复杂的符文已然画就。
如果说上次在梦中,江楚月还只是觉得这些符箓刺眼诡异,这次倒是觉得有些熟悉了。
因为这正是她和薛寒迟在那间宝器阁中见过的,用以压制恶魂的符箓。
顾情他们曾说过,从神女庙中带出来的那些生魂,上面也被贴满了这些符文。
张师将这些布条分别缠上薛寒迟的四肢,打上了死结。
在最为关键的脖颈处,他特意缠了两次。
明黄的布条刺眼醒目,殷红的符文蜿蜒其上,仿佛要挣破而出爬到小薛寒迟的身上。
“今日又要出去杀妖魔吗?”
张师含笑地拿着绷带,帮他把露出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小公子今日似乎兴致不错,是上次出门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迂回地想从他这里套话。
和这种人说话真的很累,江楚月听了都有些无语。
小薛寒迟知道问不出什么,便没有再同他说些什么。
做完这些,张师便领着几名修士,轻车简从,带着薛寒迟登上了一辆马车往郊外驶去。
小薛寒迟靠着车壁,虚虚地望着外面的景致,忽然问了一句。
“今日是什么日子?”
这不是以往走的那条路,这条路途经街道,耳边是沸腾的人声。
这似乎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摊贩叫卖,眷侣相携,老人牵着小孩,大家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张师原本在闭眼打坐,随意看了眼窗外的景象后,微笑着回答道。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百姓出游,是很热闹。”
“原来是中元节……”
他小声念着,然后将车帘放下,将马车内外的两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能问问,我们要去哪里吗?”
薛寒迟从不会问自己该去哪里,可是这一次,他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主动发问。
张师眉眼弯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与往常有些不同。
“是小公子心中所念,夙愿得偿之地。”
薛寒迟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眼眸中似划过一道裂纹。
“夙愿得偿之地……原来是这样。”
他们如此说着,两人像是心照不宣一样,可坐在一旁的江楚月听不明白了。
薛寒迟是个欲望很低的人,无论是幼年还是长大后,这造就了他对所有的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性格。
和他相处了几个月,江楚月还真的没发掘出来他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不然刚开始的时候她也不用那么艰难地求生了。
而且不知为何,从薛寒迟方才的神情来看,直觉告诉她,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吁——”
日影由短变长,在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薛寒迟下了马车,无神地在四周张望着。
山崖边,浑圆的夕阳沉在天幕上,暮色苍茫,昏黄的光线将几人的面容割裂出阴阳两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塔,六角屋檐上挂着风铃,最高处飘着几片薄云,几乎快要耸入云端。
在高塔正门这边,薛云城正站在台阶下,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们,显然在此等候已久。
“家主,久等了。”
薛云城越过他看着后面的薛寒迟,言语之间竟然透露着些紧张。
“无事,快些开始吧。”
张师笑吟吟地点头,然后便带着薛寒迟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高塔下的台阶。
江楚月跟在后面,几乎快要走过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塔没有牌匾。
直走过最后一级台阶,张师终于带着薛寒迟到了这朱红的大门前。
他将大门推开,转身看着薛寒迟,眼眸中是一望无尽的幽深。
“小公子,请吧。”
塔内的光线太暗,那里似乎并没有人,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目光所及,只有黑暗。
小薛寒迟默默地看了一会,脑海里是张师方才说过的话语。
忽然,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这里就是最后的地方了吗?”
张师笑着点头,没有回头去看门内的东西。
小薛寒迟转身看了眼天边的落日,余晖刻在他的脸上,映出那一双冰雪消融的眼眸,和他嘴角扬起的笑容。
门内溢出来的黑暗几乎快要将他包裹,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的介意。
幽冥地府都不会收取的魂魄,还有什么地方会将他困住呢。
没有再多等片刻,他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进去。
越过这里,一切都会结束了。
朱红的木门在他身后渐渐关闭,古朴的吱呀声似乎割裂了生死两界。
薛寒迟以为这里就是最终的死亡了。
但是却没有想到,这里是比死亡更黑暗的。
永劫不复之地。
第55章 良辰美景(九)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阳光微热,混着空气中的尘雾从敞开的纸窗投射进来,将卧房内照得亮亮堂堂。
西南角的床榻上也落满了阳光, 半掩的薄纱将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映出些朦胧的影子。
在江楚月闭上眼前, 薛寒迟还是背对着她的,可不知晚上发生了什么, 两人现在倒变成了相对而卧。
薛寒迟一手扶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腰身,紧紧相拥的力度像是生怕她会逃走一般,不顾一切地要将她揉进骨血。
眼前清绝的面容和梦境中的身影重叠, 江楚月眨了眨眼, 还有点没缓过神来。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因为梦中的后劲, 那里正杂乱无章地跳着, 泛起一阵揪心的疼痛。
在梦境的最后,她看着薛寒迟走进了那座高塔, 死亡的薄暮映着他嘴角近乎解脱的笑容,看起来戚然无比。
还不等她跟上去, 就感到脑袋一阵眩晕,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从梦中出来了。
这一次的梦境比以往都长, 她像是真真切切地陪着薛寒迟走过了那一段人生。
按照系统的说法, 这些和薛寒迟有关的梦都是真实的过去。
正因如此, 她才会觉得苦闷。
萧煜曾说过, 当年薛府实施降魔禁术, 还未成功,便遭到了灵力反噬, 薛寒迟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符箓缠身,在那座高塔里,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满门的覆灭中存活下来的。
明明知道是既定的过去,却还是亲眼目睹了这些不幸的往事,这才是最让人无力的。
江楚月无声地看着薛寒迟的宁静睡颜,心情复杂,千言万语在此化作了一声轻叹。
他长到这么大,或许都没有真正体验过正常人的生活,疯是真的疯,惨也是真的惨。
就在她暗自伤神,准备扭头起身的时候,微哑的声音拉回了她的视线。
“要起来了吗,怎么不继续看我了?”
江楚月双眸睁大,怔了一瞬,回头便对上了薛寒迟那双沉水映月般的眼眸。
“你已经醒了?”
薛寒迟的手还搭在江楚月身上,他却并没有急着放手,反而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乌发,勾唇笑了起来。
“有一会了。”
除了嗓音还带着些喑哑,他双眼清明,没有半点懵然,确实像是醒了许久。
温热的呼吸缠在耳垂上,江楚月被烫得不禁抖了一下。
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
“所以,你方才是在装睡吗?”
暖阳勾着他的侧颜,薛寒迟指尖微动,搭在她脖颈上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发尾。
“只是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正好在看我,便没有睁眼。”
他的话语透着些无辜,和从前一样。
“这怎么能算是装睡呢?”
薛寒迟脸上醉酒带来的红晕已经消去,他拉着江楚月的手,反着细碎光亮的眼睛含笑看着她。
“不继续看吗?”
梦境带来的心绪逐渐退去,江楚月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心底莫名浮现出一种难言的心安。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薛寒迟。
看着他眸中微亮的水色,江楚月伸手止住了他的小动作,有些关切地问道。
“你昨晚醉酒了,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虽然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可是对于他昨晚耍酒疯的场景,江楚月还是历历在目的。
“我昨晚没有醉,也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楚月:……
众所周知,说自己没醉的人通常都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
“你还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吗?”
薛寒迟轻轻摇了摇脑袋,回应着江楚月的话。
“记不太清了,应该喝了有一壶吧。”
他昨日在雨中走了好一会,满心都在想着江楚月的事情。
那时候,李轻舟说过的话在他耳边萦绕不绝,闭上眼便是江楚月在梦中与他挥手作别的情景。
从破庙出来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酒馆楼上,窗外是宋府不绝的灯火。
他当时只想着快些把宋微明抓过来送给江楚月,其余的事情都没有过多注意,自然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
躺在床上,薛寒迟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用手撑起了身子。
如瀑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柔柔地叠起,迸出些锦缎般的光泽。
他扭头看向门外的走廊,那里早已空无一人,用来绑人的捆仙索也被收好放在了木桌上。
他送给江楚月的礼物不见了。
趁着他微微晃神的间隙,江楚月一鼓作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是在找宋微明吗,他昨晚就回去了。你不会还想把他再送给我一次吧?”
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江楚月仔细地看着他眼中变换的情绪,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可是我又不喜欢他,送给我有什么用呢?”
看着她春水般的面容时,薛寒迟怔怔地顿了一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江楚月昨晚已经说过了,她对宋微明无意。
那宋微明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上是个合格的礼物了,就算送再多次也没有用了。
想通这一点后,薛寒迟眼睫微动,手上略微松了力气,又慢慢地躺了回去。
“是啊,我差点忘了,你不喜欢他。”
昨晚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江楚月说了,她只喜欢自己。
薛寒迟的声音渐渐淡去,剩下的这半句话,他没有宣之于口,一旁的江楚月却也没有忘记。
没有说出口的未尽之言飘散在两人之间,扯着窗外的阳光,带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氛。
“时候还早,要不要再躺一会?”
薛寒迟扯了扯江楚月的衣角,任由她垂落的冰凉发丝拂过自己的手背,说话时眼中不含一丝杂念。
和江楚月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很安宁,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有些上瘾了。
此时的薛寒迟长发散漫,衣襟微微敞开,阳光也格外眷顾,为他的轮廓蒙上了一层光晕。
绣着紫色花纹的衣角在床上缓缓铺开,似水一般地贴在他的身上,宛如在光下盛放的紫金莲花。
他说得太过自然,以至于江楚月差点都要以为两人是相伴多年了夫妻了。
江楚月忽然就理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原因了,美人卧榻尽显凌乱美感,她都要被诱惑着奉上一切了。
“时候不早了,我先起来了。”
压下心中那疯狂滋生的异样情愫,她战术性地咳嗽了两声,在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前,迅速穿鞋下床了。
一边穿着衣裳,她还一边打趣似地和他说话。
“你之前不是还说和我待在一起很痛苦吗,怎么,如今不疼了?”
玩笑归玩笑,不过说实话,她其实挺在意这个的。
薛寒迟的心思难猜,当时他说出这番话,着实把她震到了。
后来她还专门去问了宋微明,他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说明她真的没有在无形之中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
那薛寒迟的痛意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说这个啊,现在确实不痛了。”
江楚月有些惊讶,下意识回眸看他。
“这么快,你就找到缘由了?”
江楚月下床后,薛寒迟也半撑着身子,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将垂在脸颊边的乌发拨到了耳后。
“已经找到了。”
浅淡的眼眸印着阳光的影子,像崖边直流的瀑布水泽。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明白江楚月带给他的那些痛意是什么,那现在大约是懂了。
“其实,现在想来,那应该算不上是痛意。”
江楚月迎面撞进他的眼眸,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痛,那是什么?”
除了心痛,还有什么东西会让薛寒迟这样的人困扰至此?
薛寒迟笑着看向她,羽睫上日光流转。
痛意是让人躲避不及的狰狞之感,又怎么会像江楚月带给自己的情愫那样惹人上瘾。
除却和江楚月分离时难忍的扼痛,见到她时,和她说话时,那样甘之如饴的悸动,怎么会是疼痛呢。
“那应该是心动的感觉。”
——就像江楚月喜欢他一样,他对江楚月,也动情了。
就像话本上写的,才子佳人相会,懵懂情愫,翩然心动,是令人渴水般求之不及的欲望。
看着薛寒迟笑容柔和,没有一点羞涩躲闪,如此直白地诉说着心中的感受,江楚月不由得怔在原地,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她默默地看着床上的薛寒迟,异样的心绪涌动着,在心中扎根生长。
枝头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房间内的尘雾在大片的阳光里沉沉浮浮。
收了手上的动作,江楚月再度转身,缓缓靠近床上坐着的男子。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怦然狂跳,不受控制。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伸手轻轻捧住了薛寒迟的脸。
在狂乱无序的心跳声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寒迟,亲吻会让你感到痛苦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有此一问,薛寒迟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想告诉江楚月,他不知道。
可是在他仰着脑袋,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眸中印着的倒影倏然变大。
温热气息相触的一瞬间,透过江楚月微热的体温,薛寒迟似乎也听到了江楚月心跳的声音。
他抬手拢住了江楚月的手腕,小心地摩挲着她的肌肤,心中有些压抑难忍的雀跃。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薛寒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顺从地摩挲着她的手腕,静静地感受着这如潮水般澎湃的感觉。
逐渐而来的潮湿呼吸,喷薄热意将他紧紧包裹,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但又因为是江楚月,一切又都显得那么安宁。
绛紫色的腰封描出些虚影,还没有再向前一步,就被扑面而来的烟青色纱衣覆住,叠在一起难舍难分。
心中似有烈火般灼热,薛寒迟想看清江楚月此时的表情,双手攀着她的脖颈向上,缓缓捧住她的脸颊。
像是溺于茫茫大海中的人,只能任由着流水涌到唇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攀着身侧唯一的浮木。
愈来愈急促的呼吸泛起水纹,将他的脸颊、耳垂染上血色一般的红晕,连带着眼尾都被抹上了一点红。
脸颊上传来的凉意将江楚月周身的热意都带下去了一点。
等她颤着眼睫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目光所及,只有薛寒迟眸中迷蒙不知的无限春意。
此时此刻,就连江楚月也不得不承认。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为薛寒迟神魂颠倒了。
第56章 良辰美景(十)
许是床边的两人都没有什么经验的缘故, 这个吻清浅又显得有些杂乱。
薛寒迟茫然地跟随着江楚月,在不知名的欲望里沉沉浮浮。
他捧着江楚月的脸,指腹微动, 有些担心会将自己的心跳声传到她的身体里。
看着江楚月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垂, 他忽然就想到了江楚月方才问他的话。
虽然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态问出那番话的,但若是让现在的薛寒迟去回答。
他只会望着她, 然后仰头奉送一切。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让人止不住地想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在江楚月微微怔住的时候,他的手无师自通地攀上了她后脑勺, 默默加深了这个吻。
也就是在这时, 江楚月才终于惊醒过来,在他神思松懈的那刻向后退了一步。
纱衣随着她的动作离去, 轻柔地从薛寒迟脸上拂过。
后知后觉的羞耻心迅速蔓延, 很快占据上风,将江楚月的脸晕红了一大片。
她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唇上的余热还未褪去, 薛寒迟伸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小心喘着气。
他这副模样太过摇曳生姿, 江楚月心脏漏了一拍,转过脑袋,有些不敢看他。
“你不饿吗, 快些起床吧。”
她此刻大脑都是空白的, 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薛寒迟还沉浸在方才的吻里, 有些不愿出来, 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江楚月的躲闪。
他记得之前在无砚山的时候, 江楚月亲了他的侧颈后也是这样的神情。
“和我亲吻,你不喜欢吗?”
脸颊的红意还未散去, 薛寒迟的眼眸中还存着几分雾气。
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在问,是他做得不够好吗?
这谁看了不心动!
江楚月摸着跳动的心口,摇了摇脑袋。
“没有,和你亲吻,我很开心,也很喜欢,只是……”
她很清楚自己此时的感觉,这绝不是讨厌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
“只是,我有些害羞。”
顶着薛寒迟湿漉漉的目光,江楚月捧着他的脸,绷不住承认了。
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的心绪,面对的又是薛寒迟,这并没有什么。
阳光在在薛寒迟的眼皮上,映出他眸中的一丝怔然。
他从未感到过害羞,自然也就不太理解她此时的情绪。
但无论是有着何种情绪的江楚月,与他而言都是很新奇的。
“所以,这也是你喜欢我的表现吗?”
薛寒迟不会遮掩自己的心思,说出口的话也是直白得戳中人心。
“对,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江楚月不是一个会违心而行的人,面对此时的薛寒迟,她没有办法骗自己说不喜欢。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薛寒迟笑着松开了她的手腕,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肢,将脸深埋其中,泼墨般的长发在身后滑落。
腰肢被薛寒迟环住,在这暧昧的气氛中,江楚月愉悦的内心却悄悄地被另一种情绪提了起来。
如果她接到的任务是攻略男配之类的话,那面对眼下这个情景,她估计会为了任务取得重大进展而感到开心。
可她的任务并非攻略,而是帮助主角走完原著剧情,并且在完成任务后她就要回去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为了回家。
可若是她真的走了,薛寒迟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江楚月心中那份因心意相通产生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
且先不说其他的什么事情,就单论他昨晚夜擒宋府少主的壮举,江楚月真的担心,如果他知道了自己要走,遭殃的会不会是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
这个抉择就像是悬在她和薛寒迟之间的一条河,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江楚月走不出第二条路。
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成全她和薛寒迟,又能让她回家的吗?
“你在想什么?”
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薛寒迟似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腰肢,仰头看她。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望向他沉水般地眼眸,江楚月抚着他的脸,慢慢低头凑近他。
虽然她还没有想到方法,但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准到了何处就柳暗花明了,她对两人的未来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
任由江楚月的发丝擦过自己的脸颊,薛寒迟眼睫轻颤,缓缓扬起一个笑。
“既然你想,现在就去罢。”
*
虽然李宅里统共没有多少人口,可是厨房却并不小。
今日江楚月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又在床上磨蹭了许久,自然是已经过了饭点的。
大多数情况下,李轻舟都是做饭给自己吃的,自从顾情他们到府上后,他偶尔也会多做一些。
但貌似顾情和萧煜今日不在府中,江楚月他们又晚起了,所以并没有给他们留饭。
其实他们若是想快速吃上饭的话,出去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但江楚月这阵子的风头还没过,上街吃饭恐怕少不了躲躲藏藏,吃又吃不安心,还不如就在府中。
角落里的蔬菜瓜果还算新鲜,江楚月思索片刻,然后默默挽起了袖子。
“你是要亲自做饭吗?”
薛寒迟转身看去,江楚月已经站在了那堆瓜果面前。
“是,今天我下厨……”
江楚月本意是想在后面惯口接一句,你今天有口福了。
但是一想到朋友之前对她厨艺的锐评,原本信心满满的语调也只好化作弱弱的一句。
“应该吃不死。”
看着江楚月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薛寒迟笑了一下,走到她身侧,俯身接过了她手中的食材。
“还是我来吧。”
江楚月有些惊讶,转头看他。
“你会做饭?”
“我会,煮粥、熬汤我都会。”
薛府覆灭后,他便一直在江湖上飘荡,居无定所,渐渐地也便精通了一点厨艺。
他其实不在乎江楚月做出的东西是否难吃,但若是她不会做饭,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直到看见薛寒迟驾轻就熟地生火、切菜,江楚月这才慢慢接受他会做饭的事实。
无他,实在是厨艺这个技能放在薛寒迟身上太过反差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阴晴不定,魔挡杀魔的小疯批竟然擅长做饭,真是令人意外。
不过虽说不会做饭,但打打下手江楚月还是在行的。
“我帮你生火吧。”
江楚月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到灶前,学着他的模样便轻轻地将扇子摇了起来。
薛寒迟见她一脸兴致冲冲地样子,便依着她去了。
炊烟升起,锅热下油。
薛寒迟炒菜的手法很娴熟,没过多久江楚月便闻到了阵阵香味。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他们一个生火,一个做菜,这模样倒真像是相伴已久的一对夫妇。
意识到思维走偏后,江楚月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晃着脑袋。
“做好了吗?”
薛寒迟忙完最后一点,将热气腾腾的汤乘到了碗中。
“做好了,可以吃了。”
将灶中的火熄灭后,江楚月洗了手,小跑着过来,和薛寒迟一起围坐在厨房的这张小桌边。
蒸饭太耗时间了,江楚月又有些饿得受不住,所以薛寒迟便挑着食材做了一碗汤。
虽然只是一碗朴实无华的菜汤,可江楚月却意外地闻出了几分鲜香。
她舀起一勺吹了吹,不急不慢地送入口中。
“如何?”
薛寒迟看着江楚月逐渐亮起的光,感觉连自己也染上了几分喜悦。
“好喝,你厨艺真的很好。”
江楚月其实是个对食物要求很低的人,吃什么都可以。
但此时的夸赞也是发自内心的,这碗汤是真的很不错。
江楚月的笑意随风送入耳,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肯定,薛寒迟心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
满园清风吹着两人的衣角,不时地触到一起,又分开,就像两人飘飞的思绪一样。
薛寒迟喝汤的模样太温顺,或许是觉得此时的风太轻柔,阳光太好,江楚月蓦地开口问他。
“薛寒迟,不如我们今日去求平安符吧。”
那老先生曾说过,只要心诚,可以为他带来好运。
薛寒迟闻言先是怔了一瞬,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原来是为了我吗?”
江楚月放下勺子点点头,说出口的话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偏爱。
“不然呢?”
迎着夏日的阳光,薛寒迟压抑着心中蔓延的悸动,扬起一个笑。
清透的眼眸闪着微光,在日光下泛出些不一样的神采。
“好,我们一起。”
明明是这样温馨的时刻,薛寒迟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在茶楼的时候,他看过的那些话本。
痴男怨女,分分合合,纠葛不断。
虽然他和江楚月的相处之道似乎与他们有些不同,但按理来说,他们同属眷侣,应该也是相似的。
他还记得,在写完一双璧人的情爱故事后,似乎每一个话本的结尾,都会写上类似的警言:
敬告诸君,属于你的不用留,不属于你的,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既然留不住,不如随风去。
那时候他读来只以为不解,觉得分别又如何,谁会处心积虑地去挽留另一个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
但是现在,他却不这样想了。
别离的潮湿钝痛实在难忍,他不想再回到以前的光景。
无论江楚月属不属于他,他都要将她留在身边。
第57章 躬身入局(一)
楚州崇尚神明, 除却神女庙外,楚州还有一个求神拜佛的好去处。
当初江楚月为了筹备酬神会,琐事缠身, 曾经数次出入宋府。
平日里她放松下来, 偶尔也会与府中侍女交谈两句,一来二去, 也便藉由这个,得知这座位于城郊的佛庙。
虽然不及神女在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但这座寺庙在祈愿平安方面也算是小有名气。
江楚月思前想后,最终敲定了这里。
郁郁葱葱的林木遮着夏阳, 绕着蜿蜒向上的石板路日影轻晃。
百姓们提着香火, 不疾不徐地向上走着,山路上人来人往, 偶有马车穿行其间。
听着耳边轻脆的银铃轻响, 不时地有百姓回头,带着探究地看向路边的一男一女。
女子带着帏帽敛去容貌, 颇为神秘,男子则一身黑衣, 面若冠玉。
两人并肩而行,看起来是极其登对的一对眷侣。
男子转头看着女子,疑惑的目光似要透过白纱看向她隐在后面的容颜。
“我还是很想问, 你为何突然想着带我来求平安符?”
他知道江楚月不信神佛, 可是在酬神会前她便想过带自己来求平安符, 那时的自己也并没有受过什么伤。
虽然对江楚月的请求不疑有他, 但薛寒迟还是很好奇她如此做的原因。
和煦的微风拂过眼前的轻纱, 江楚月转头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就是想为你带来一些好运,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江楚月会梦到他的过去,完全是因为乾坤镜,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秘密。
可若是和他坦白了这些,她该怎么说明自己的魂魄不会被乾坤镜夺走呢。
而且,虽说两人现在算是心意相通了,但江楚月总觉得他在对自己的感情上,有些东西还没有到位。
薛寒迟太敏锐了,如果自己透露出了点有关系统的蛛丝马迹,无疑是在掉马的边缘反复横跳。
所以,再三思索下,她决定还是先把这个问题盖过去。
薛寒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没有什么理由,对吗?”
“……”
她是该夸他记忆力太好了吗,连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说过的话都还记得。
薛寒迟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喜欢把这句话放在嘴边。
上次被他这么频繁提起的,还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常念叨的要自己替他去死的话。
路边野花疯长,绽开的花朵在薛寒迟指间穿隙而过。
薛寒迟踱着步子缓缓向前,顺手将这些野花摘下放在锦囊中。
看着他低垂着脑袋摘花的动作,江楚月又想起他在薛府的时候,一身伤病地坐在流苏花树下。
花随人去,也不知道薛府覆灭后,那株花树是否也枯败了。
江楚月见他低着头,没有看路,便拉着他的袖子小声提醒。
“小心一点,不要太走出去了。”
从山上时有马车跑下来,若是被撞上就不好了。
听着她的声音,薛寒迟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摘着路边的花。
“我知道,这不是有你吗,你来帮我导向就好了。”
似乎是对她很放心,薛寒迟只是跟着她的步子向前,并没有抬头。
“你觉得这些花好看吗?”
江楚月点点头,抓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
“好看。”
现在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今日天气也好,一路走过来没有什么是不好看的。
薛寒迟脸上笑吟吟的,仿佛没有什么比此刻的花更重要的了。
“那就好。”
见他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串花环上,江楚月也便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牵着他继续爬山。
这处山并不算高,坡也比较缓,并不用费多少力便走到了顶,山顶视野开阔,只有这一座佛庙。
山顶的人很明显要比路上的要多一些,在庙外买了些香火后,江楚月没有多做停留,便拉着薛寒迟冲进了院子里。
踏入院子后,映入眼帘的是两棵高大的菩提,绿荫下便是大雄宝殿的正门。
为了带薛寒迟来求平安符,江楚月做足了攻略,一般都是先奉些香火,去佛前拜一拜,然后便可以去后殿法物处请平安符了。
在正式进入大殿前,江楚月带着薛寒迟走到树下,将帏帽解了下来。
他们现在在郊外,又在佛庙中,想必不会遇到太冲动的人。
她将买来的香火分了一半给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一遍。
“这些香火给你,在佛前要怎么做,你应该都会吧?”
“应该是会的。”
薛寒迟记得当时有人告诉过他求问的方法,可是后来在那间破庙里,神明也并未替他解惑。
“但好像神明不太愿意听取我的心愿,于我而言,似乎不太灵验。”
江楚月扬唇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我运气好,我帮你求,把我的好运气都分给你,你只要记得,跪在佛前的时候多念一些吉祥话就可以了。”
都说心诚则灵,这个时候人的意念还是很重要的,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可薛寒迟似乎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你把运气都给我了,那你怎么办呢?”
江楚月笑得灿烂,眼眸如弯月,用他的话来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是还有你吗?”
虽然这话说着有些肉麻,但既然薛寒迟都不羞耻,那她也不用有什么别的想法。
没有再说些什么,二人便走进宝殿,跟着小沙弥的指引开始敬香参拜。
大殿庄严,没有人敢高声喧哗,耳边只有小沙弥念经,敲木鱼的声音。
相比于上次在那座破庙里,薛寒迟似乎感觉有些东西不同了。
跪坐在蒲团上,薛寒迟看了眼江楚月的侧颜,学着她的模样双手合十,缓缓闭上了双眼。
虽然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但如果她说灵验的话,倒是也可以再信一次。
*
敬完香后,两人便绕着佛像往后殿走去,跟着人群开始排队求平安符。
薛寒迟记得她方才在佛前十分虔诚,不由得有些好奇。
“你方才在佛前许了什么愿?”
江楚月笑着看他,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说出来就不灵了。”
虽然江楚月此时解下了帏帽,但她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众人的眼神似乎都被薛寒迟吸引去了。
因为他的长相太过打眼了。
太多人看向这里,江楚月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用帏帽掩住了一点。
“怎么了?”薛寒迟面露疑惑,但并没有乱动。
“太多人在看你,帮你遮一下。”
江楚月美名其曰是在帮他,其实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而薛寒迟的思路则完全没跟上。
“为什么要看我呢?”
江楚月毫不犹豫地接话,“因为你长得好看。”
尽管薛寒迟这人有时候挺损的,但他的样貌确实无可批驳。
“可是我怎么记得,好像相处的时候,你很少看我?”
尤其是刚认识的时候。
江楚月:……
这可真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她是知道薛寒迟长得好看,但是为什么不常看他呢?
大约是因为在知道他的容貌前,她已经知道了他疯批病娇的属性。
面对一个随时会发疯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他的容貌。
不过这些,当然不可能让他知道。
“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发觉出你的美貌。”
也只有渐渐对他卸下心防后,江楚月才能慢慢地回过神欣赏。
那时候怕他是真的,现在说的也是真的。
“原来是这样啊。”
薛寒迟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替她挡着来往的人群。
其实对于江楚月,他现在还有些不知所措。
在某些方面,江楚月极其心软,但是这也不妨碍她在内心有自己的一些坚持。
他的心催促着他将江楚月留在身边,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筹码。
不能帮自己留住她,宋微明的性命也就没了任何用处。
尽管两人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不少,但是对于她的喜好,薛寒迟都是一片空白。
虽说江楚月现在只喜欢他,可谁能保证她以后不再变心。
那时候,他又该用什么来留住她呢。
或许,以后该好好留意了。
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看着一脸沉思的薛寒迟,江楚月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先打断一下他的思路。
因为,队伍刚好排到他们这里了。
“二位施主也是求平安符?”
江楚月看着桌案前的老师父,将薛寒迟带到了他的面前。
“是,给他求。”
老师父看了薛寒迟一眼,眼中的一丝讶异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但这抹异样还是被江楚月捕捉到了,他应当是看出来薛寒迟的命格了,但却并没有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便请施主写下姓名年岁。”
薛寒迟接过纸笔一一写好,然后便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块平安符。
“多谢师父。”
二人拿着平安符,谢过师父便从后殿出来了。
这是出去的必经之路,走过绕屋回廊的时候可以看见几棵树,都不高,上面挂满红绸,正迎风招展。
“不知有多少人的愿都被系在了上面。”
江楚月看着着几乎压断树枝的缎带,不由得连连感慨。
“你有什么愿望想系上去的吗?”
江楚月摇了摇头,人不能过分贪心,既然今日已经求了平安,那就不用再求其他。
“佛家讲求因果,还是不要过分贪心。”
有因有果,世间方能协调。
薛寒迟听着她的话,忽然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
江楚月走出几步路发现他没跟上来,便又跑了回来。
“你怎么了?”
薛寒迟抬头看着她,摇了摇头。
“只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江楚月不疑有他,直接问他,“什么问题?”
薛寒迟看着招展的红绸,眼底盈满笑意。
“当初,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无砚山上的?”
第58章 躬身入局(二)
“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无砚山上的?”
如果是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 江楚月或许会顾左右而言他,想办法遮掩过去。
但是现在,她不认为那些拙劣的谎言可以骗过薛寒迟。
“如果非要说一个理由的话, 大概是因为直觉。”
或许随着两人感情的深入, 她会向他坦白一些东西,但绝不是现在。
撒一个谎就需要无数的谎去圆, 与其扯一些不存在的事物,不如把原因归在虚无缥缈的直觉上。
而且,某种程度上,她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怎么了吗?”
虽然在一般人听来, 这个理由多少有点敷衍, 但是薛寒迟本来就不是一般人,他只是单纯的要一个理由。
因为是江楚月, 所以无论是多荒诞的理由他都不意外。
薛寒迟上前一步, 抬手将江楚月嘴角的发丝拂开。
“没有怎么,只是觉得你的直觉真的很准。”
江楚月将他的话默认为对自己的夸赞, 笑容不带半点心虚。
“是很准。”
看了眼手中的平安符,薛寒迟意有所指地问道。
“所以, 带我来求平安符,也是你的直觉吗?”
……他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么问?”
她自认为上山的时候两人已经讨论结束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薛寒迟迟疑了一会, 缓缓开口。
“只是有些担心。”
江楚月心里咯噔一下, “担心什么?”
“今日上山的时候, 我一直在想,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 你岂不是要移情别恋了?”
生时就不知该用什么留住,死后可怎么是好。
……?
怎么她又移情别恋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忧心, 听了这个有些没边没际的回答,江楚月现在就只剩下些无奈的好笑。
“你为什么会担心这些呢?”
如果说担忧自己移情还情有可原,他这次怎么直接快进到自己去世了呢?他都想到这么长远了吗?
薛寒迟张口想说些什么,但顿了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将所思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尔想到你会移情,心中总是会不安。”
江楚月靠过去,动作娴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抚。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薛寒迟,你要相信,我不会移情,你也不会死。”
如果可以剧透的话,江楚月现在一定会拉着他大喊一声。
你可是顺利存活到大结局的人,别这么丧气好不好!
看着江楚月的笑颜,薛寒迟默了一瞬,也跟着绽出一个笑来。
见他终于安定下来,江楚月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这才对嘛!
“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天边夜色渐沉,他们今早在府中磨蹭得有些久,出门的时候已是午后,如果动作不快点,估计他们得宿在外面了。
二人走出大门的时候,人已经少了许多,直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色彻底暗下来。
野花的影子在月色下扯得很长,一重又一重的草木影子狂乱地叠着,一起压在石板路上。
耳边是起伏的蛐蛐声,脚下是自己的影子。
“失算了,出门前应该提个灯笼的。”
谁能想到这佛庙山下天黑了会变得这样阴森诡异。
江楚月喃喃念着,下意识靠过去,和薛寒迟贴在一起。
薛寒迟伸手拂过花草丛,似乎从里面摘了些东西出来在手中把玩。
看着两边愈来愈少的行人,江楚月眉头微皱。
“你有没有感觉这里有些不对劲?”
薛寒迟收回视线,转头看她,“哪里不对?”
“你难道没觉得这里的人越走越少了吗?”
下山的时候她记得还是有不少人和他们同行的,可不知是怎么走的,到现在竟只剩下寥寥数人和江楚月两人了。
说没问题她都不信。
“这么说来,应该是有些问题。”
薛寒迟似乎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回答得非常诚挚。
江楚月差点忘了,他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才不会管这些山雨欲来前的狂风。
不过转念一想,有他在身边,估计也不会出什么事。
被他满不在乎的气氛感染,江楚月被吊起的心又放了回去,转而去研究他手中的东西。
柔软的枝蔓缠着花朵,和地上狰狞的影子形成鲜明对比。
江楚月神色微那是一个轮廓初现的花环。
江楚月看着他将早上收好的花一起拿出来,一点点缀在上面。
这里的视线本来就暗,江楚月往旁边移开一点,给他让出来一些光。
“你的手好巧。”
看着他手中轮廓初现的花环,江楚月忍不住感慨一句。
薛寒迟既会梳头发,又会下厨,还会编花环,真的好贤惠啊。
……
等等,这描述怎么越说越像人夫?
环境带来的恐惧迅速褪去,江楚月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在她心里,薛寒迟的形象什么时候变成了好嫁风?
这些属性和小疯批也不搭啊,自己怎么会联想到这里?!薛寒迟在自己心中原来是这样的形象吗?
还不等她斩断这些念头,一支利箭倏然破风而来。
“小心。”
薛寒迟反应迅速,一手拿着花环,拉过江楚月的衣袖旋身避开。
衣袂翻飞,在他们方才站的那块地方,银箭铮然一声,狠狠插在树干上。
看着上面贴着符箓,江楚月转过脑袋,盯着箭来的方向。
“什么人在那里!”
她的直觉没有错,从方才走到现在,天色愈暗,本来就寥寥无几的行人走到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看来,他们又被请君入瓮了。
重叠的树影里慢慢走出来个人影,紧随其后的是一群低垂着脑袋的死尸。
为首的男子背着一个箭筒,手中拿着一把长弓,刚才的暗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等他渐渐走过来,月亮照见他无神的面容,江楚月眼眸睁大,下意识扯了扯薛寒迟的衣角。
“是傀儡。”
薛寒迟看着这熟悉的手法,了然一笑。
“看样子,又是来请我们喝茶的。”
上次派人抓他不成,这次倒是直接动用妖魔邪祟了。
虽然和他们接触不深,但江楚月一下便猜出了这些东西的来处。
毕竟,在这楚州城,除了那位拿着乾坤镜藏在暗处的相思坊主,还有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地追杀他们呢。
只见那傀儡再次搭弓开箭,将箭矢对准两人,连发数箭都没有命中,死死地钉在树干上。
江楚月原以为这傀儡射箭瞄准没有章法,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箭上贴着的符箓隐隐泛着红光,俨然已经织成一个罗网将他们兜在其中。
死尸掠过傀儡,似乎受了这些箭矢的指引。
她捏着符箓正想着如何应付,身旁的薛寒迟却忽然叫住了她。
“你觉得这个花环好看吗?”
刚才他分毫未停,一直在编着花环,不知不觉间,一个完整的花环已经完成。
死尸还在靠近,却一点都不能妨碍薛寒迟高涨的兴致。
“好看。”
江楚月下意识点着脑袋回应他,下一刻,这个花环便戴在了她的头上。
从这个角度,她刚好能看见薛寒迟翘起的嘴角。
他扶着江楚月的脑袋,声音有些低。
“幸好,这花还算是配得上你。”
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却只担心这花配不配得上她。
江楚月怔了一瞬,抬头与他对视,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只要是你做的,就没有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如果是过去的江楚月,或许会觉得在此时说这样的话会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如果是和薛寒迟一起,这些又显得那么正常。
虽然她的话听来很是受用,可薛寒迟还是有些固执的想法。
“那怎么行。”
将花环献给江楚月后,薛寒迟像是再无牵挂一般,转身迎敌。
他揽着江楚月的腰,护着她的同时也不忘退魔。
他将灵力蕴于掌心,五指张开间,这些死尸恍如被人定在原地一般不能动弹。
轰然一声,死尸魂灵被撕碎,顷刻间化为无物。
就算没有借助任何法器符箓,这些邪物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薛寒迟攻击死尸,江楚月的注意力却在不远处的那个傀儡身上。
江楚月只在相思坊的时候见过,但是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被操控的。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今日的举动,江楚月总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相思坊主应该知道这些歪瓜裂枣对薛寒迟没有用,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些无用功呢?
将阵布好之后他便扔下弓箭,一语不发地看着这里,就算是周身的死尸已经所剩无几,他没有继续下一步的动作。
一般而言,反派临危势而不乱,多半都是在憋大招。
果不其然,就在江楚月如此担忧的时候,只见那傀儡撩起袖袍,拿出一个瓷瓶,将其中的东西洒在法阵上。
不知这血有什么特别之处,染上血色后,这个法阵忽然升起些诡异的熟悉感。
记忆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江楚月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在处理那些道士的时候,张师曾经画过的法阵吗。
“这阵法会夺人魂魄!”
似是没有想到被她知晓了这法阵的用途,对面的傀儡顿了片刻,而后迅速闪走。
法阵还在运转,江楚月来不及看顾其他,在薛寒迟停手的时候封住了他的灵脉。
薛寒迟闻言,迅速从地上捡起一根银箭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流淌进阵,冲击着原有的灵气,这些红光渐渐翻涌、平息,最终消散。
系统说过,这些吸人魂魄的东西对她没用,所以江楚月并不担心自己。
但是她没想到,魂魄不会被夺走,不代表没有副作用。
就在她开口准备和薛寒迟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发觉眼前一黑。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是要晕倒的前兆。
闭眼前,她似乎看见薛寒迟启唇说了些什么,但意识迷蒙,终究还是没有听清。
江楚月身体一软,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薛寒迟怀中。
看着她闭上的双眼,尽管知道这法阵不会伤她,但薛寒迟还是探着她的灵脉确认了一遍。
刚刚入夏,夜里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
薛寒迟没有迟疑片刻,他转身将江楚月背在身上,缓步下山。
后颈是她温热均匀的呼吸,薛寒迟清透的眼眸里却划过一丝疑影。
如果按她所言,发觉自己在无砚山上是因为直觉,这可以理解。
可是就连这夺人魂魄的禁术法阵也能猜到,仅凭直觉似乎有些难以做到。
所以,江楚月到底是如何认识自己的?她究竟是什么人?
或者更具体些来说,她到底是人还是妖?
第59章 躬身入局(三)
从前在薛府的时候, 张师会带着他出去,每次都会有不同的妖魔在那里等着他。
幼时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是和那些妖怪待在一起时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楚无比。
几乎每一次进去, 他都要花费数日的时间才能出来。
他在那些巢穴中见过形形色色的妖魔死尸, 他们的长相和正常人似乎有些不同,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 也不会说话,无砚山上遇见的那只噬魂妖算是例外。
在此之前,薛寒迟也曾见过一些道行高深的女妖,她们幻化成人形后和常人并无二致。
薛寒迟一早便知道, 江楚月接近自己动机不纯, 她是带有目的接近自己的。
尽管他不在乎这些,但是江楚月总是会在无意间流露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让人很难不在意。
按理来说, 在无砚山之前,她和江楚月并不认识。
他的记性极佳, 见过的人和事很难忘却,在他过去的人生里, 并没有江楚月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当时就在无砚山上,而且也知道自己是薛府之人。
这么想来,或许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楚月是只道行高深的妖怪, 在江湖上游荡多年, 知道旁人所不知的东西。
如若是这样, 那她知晓这些倒是情有可原。
而且说不定在某些时候她真的见过自己, 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可是既然是妖,她又是如何躲过苍南山上的那些人的。
难不成她的道行已经到达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高度?
他活到如今也只有二十年的修为, 若是那样的话,自己要留住她岂不是更没有胜算了。
两边的树影渐渐后退,前面是宽阔的石板路。
薛寒迟背着她往城中的路走去,心中和脚下一刻也没有停过。
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妖魔化的江楚月终于从这股劲里缓了过来。
她下意识勒了勒薛寒迟的脖子,长吸一口气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腿上的力道不小,一摇一摇地将她往上推着。
江楚月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四处张望一番后,又神情恍惚地靠了回去。
还能把她背起来,说明没缺胳膊没少腿,还好还好。
“你醒了。”
后颈的温热突然被打断,薛寒迟感受到她的动作,微微偏过脑袋问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楚月揉着太阳穴,“除了有点晕,其他的倒没什么。”
这后遗症和上次如出一辙,是那种让人头疼的晕,比起普通的头疼,真的不好受,下次她一定要带些止晕的药在身上。
“方才的阵法已经破了吗?”
江楚月记得闭眼前那法阵还在运行,此刻两人已经走出山林,说明薛寒迟设法做了些什么。
趴在他的后背,江楚月听到他的声音顺着微风吹过来。
“那不是什么棘手的阵法,我用了些血便破开了,其实你下次不必如此,我可以应付的。”
江楚月弯腰去看,果然看到了身后石板路上的血,看这样子,他估计划开的口子不小,而且还很深。
“你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还背着我,让我下来吧。”
或许正常情况下就快要结痂了,但是他背着自己,伤口又裂开了也说不准。
江楚月担心他痛到,直起身子想从他背上下来,薛寒迟却将她的举动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差点忘了手还在流血,是不是把你的衣裙弄脏了?”
听了这话,江楚月动作一顿,张嘴想说些什么,良久又合上,化作一句低低的轻叹。
“我并不介意你弄脏我的裙子,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比这身衣物要重要得多。”
薛寒迟如此地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他小时候的经历密不可分。
那样的家族,那样的父亲,恐怕从小就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爱惜自己。
江楚月知道,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不正常,但是在这些方面,她还是希望他能对自己好一点。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他不一样……
薛寒迟默了片刻,旋即笑着将她朝上托了一把。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喜欢我吗?”
江楚月搂着他的脖颈,任由发丝吹在脸上,凑到他的耳畔,笑着回应他。
“对,就是喜欢你的意思。”
没想到这人在别的地方不开窍,这方面倒是挺会的。
“不过,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找个地方包扎一下吧。”
他们白日来的时候走了大半日才到山脚,现在要走回去,只怕要走到后半夜。
“不如,我们今晚便宿在客栈吧。”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街道的拐角处,像黑夜里唯一的明灯,薛寒迟点点头,步伐沉稳地走向那里。
“二位客官可要住店?”
掌柜坐在柜台后,正拿着算盘对着账簿核对,见门口来了人,自觉站起身。
“是,要两间房。”
江楚月摸向腰间,突然发现自己出门忘记拿钱袋了。
对面的掌柜打量了两人一眼,捧着账簿摇了摇头。
“二位客官来晚了,小店只剩下最后一间房了,不如二位将就一下?”
江楚月:……
难道说只要是在小说中,永远都只会有最后一间房留着吗?
“这间房我们要了。”
还没等她腹诽完,身旁的薛寒迟已经拿出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能送些夜宵和热水上去吗?”
“可以。”
掌柜接过银子,在账簿上写了几笔,随即指了一旁的小二带着他们。
“二位客官请上楼,饭菜热水即刻就好。”
看着薛寒迟平淡如常的面容,疯狂暗示自己不要多想。
亲都亲过了,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躺过,一间房也没事的。
这间客房并不小,该有的东西都有,让江楚月比较惊喜的是,在衣柜上面还放着一个小药箱,里面放着绷带和金创药。
在等饭菜的间隙,江楚月端了一些水擦拭他的伤口,给他上药。
桌上的火苗舔舐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江楚月看着他的伤口,薛寒迟则借着光仔细打量着她。
从她的眼睛到鼻梁,再到唇珠,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光泽,薛寒迟还能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普通妖魔确实无法幻化出这样真实的一副皮囊,可若是道行高深,直接夺舍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从前听过人妖相恋的故事吗?”
江楚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掉马的边缘反复横跳,正低头给他缠着绷带。
“听过一些,怎么了吗?”
这是觉得太无聊,要开始讲故事了吗?
“在你所知道的那些故事里,凡人和妖魔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江楚月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我印象里凡人和妖魔相恋,多半都要经历许多磨难,不过最后都还是修成正果了。”
薛寒迟一般想到什么说什么,江楚月也不太清楚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只好保守作答。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这里。”
江楚月是妖,还是魔,薛寒迟都不介意,只是这会对留住江楚月这件事产生一些细微的影响……
“客官,您点的夜宵和热水好了。”
得到许可后,小二推门进来,放下饭菜和热水便低头走出去了。
江楚月看着桌上的菜色,把碗筷摆好。
“吃饭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美食在前,江楚月别的什么心思都被暂时压了下去,端着碗吃起来。
薛寒迟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菜,看着身旁的江楚月,心底有了些别的考量。
*
房间内隔着一张屏风,二人吃完饭后便开始洗漱。
江楚月洗漱完后便先躺到了床上,听着屏风后还未停息的水声。
如果说刚上楼的时候江楚月心底还有些旖旎的羞涩,现在就只剩下疲惫。
今天从城内走到城外,运动量超标,如果走回来的时候不是有薛寒迟背了她一程,估计现在小腿会更加酸痛。
“你若是累了,可以先睡。”
薛寒迟还在洗漱,他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安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吃酸的?”
江楚月翻了个身,看着屏风上的山水图,有些讶异。
“你怎么知道?”
她并不记得向他说过自己的喜好。
屏风后的水声随着清亮的笑声一起传了出来。
“刚才的一些菜,你吃了几口便没有吃了。”
江楚月微微起身,没想到他观察得这么细致。
薛寒迟不懂得爱惜自己,对她的事倒是十分上心。
她沉着眼睛回忆刚才的那些菜,忽然发现他倒是什么都吃,但是都吃得不多。
好像除了原先的苦瓜和后来的甜糕,江楚月并未见过他有其他的喜好。
“薛寒迟,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屏风后的水声顿了片刻,这一次的声音敛去了些笑意,多了几分认真。
“你是在许我一个愿望吗?”
或许是现在的场景太安逸,今晚的月色太过朦胧,让人完全没有一点杂念。
江楚月仰头看着头顶的帐幔,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对,我许你一个愿望。”
久久没有等来回复。
屏风后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哗啦水声,然后便响起了穿衣服的声音。
白色的里衣才被月光染成淡色,劲瘦的腰身在衣襟合拢的那一刻被隐在其后。
濡湿的发尾被放下身后,有几绺不安分地贴在薛寒迟的颈上。
等他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江楚月一只手无意识地放过头顶,已经闭眼睡去了。
刚刚还在好好说着话,没想到这么快就睡着了,想必是真的累了。
薛寒迟失笑一声,熄灯后缓步走了过去。
江楚月睡在外侧,薛寒迟将长发撩在肩头,轻声坐了进去。
他支着脑袋,伸手抚上她泼墨般的长发。
其实如果江楚月是妖,要将她留在身边或许会更好办些,毕竟他本身就是个邪性极强的,用些办法就能让两人的性命维系在一起。
可是比起这些,他更想留住江楚月的真心。
空有性命的躯壳什么也不是,只有她的真心最要紧。
但真心难得,且易变,薛寒迟目前还想不到让她在活着的时候永不变心的方法。
张师曾告诉过他,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情爱、欲望,在死亡的面前都分外渺小。
若是要留住她的真心,该在她最爱自己的时候杀掉她才可以。
江楚月这么怕死,自己若是用此法,她肯定不会喜欢。
他几乎都已经可以预料到她听这话后的神情,和自己辩解的话语。
可若是不留住她,自己又会难受。
难道在这世上,除了死亡,真的就没有办法可以永远留住她的心了吗?
第60章 躬身入局(四)
天光熹微, 炊烟揉过薄雾从客栈上升起的时候,店里的小二刚刚从厨房出来。
他端着托盘上楼,准备去给昨夜的那两位客人送早饭。
走到门口时, 小二清了清嗓子, 正准备出声喊人,却忽然发现大门并未合上。
抱着一些好奇的心思, 他微微侧过脑袋,通过门缝小心去看其中的事物。
从这里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一男一女。
女子双眸轻闭,似乎还在熟睡, 在她身旁的男子却早已醒来, 他侧身而躺,支着脑袋, 正抬手抚着女子的乌发。
男子的面容隐在半落的纱帐后, 泻下来的头发垂在女子脸侧,像是要把她罩在其中, 室内的气氛有种说不清的旖旎。
就在小二屈起食指准备敲门时,抬头间便碰上了一双晴光琉璃眼。
床榻上的男子弯着眉眼看向这处, 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二看着他的唇型,心里一惊。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 小二立马收回视线, 微微躬身后便端着托盘离开了。
既然客人还在睡觉, 那他也只好过些时候再送上来。
转身离开后, 小二心中竟诡异地多了些后怕。
虽然这位客人看着明净如雪, 可不知为何,从他眼中还未褪去的情绪中, 小二竟意外地感到了一丝危险。
就好像如果自己再不离开,立刻就要魂断当场。
如果江楚月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定会拍手夸赞这位小二的敏锐,能一眼看到薛寒迟的不正常之处。
小二很贴心地将房门带上了,薛寒迟没有再分一丝目光给其他,只是低头看着江楚月。
她睡着的模样和常人也没有分别,呼吸均匀,没有露出一点妖气。
薛寒迟心思未停,手顺着她的发丝触到了她柔软的脸颊,摸过她的嘴唇、眉眼,最终停在了她的耳朵上。
江楚月的耳朵似乎很敏感,之前给她挽发的时候,只是不小心碰到,她的耳朵便会红得如同滴血一般。
这倒是和常人有些不同。
心里有着些探究的心思,薛寒迟顺着她的下颔向上,轻轻捏住了她的耳垂。
柔软温暖,揉起来十分合人心意。
不过还没有等他捏多久,江楚月便像是察觉到了耳垂的异样,身体下意识地伸手推着他的手腕。
“别动,痒。”
江楚月还在梦境的边缘徘徊,说话时还有些迷糊。
她不懈怠地伸手推了一会,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一口气提上来,江楚月拢着自己的耳朵,缓缓睁开了眼。
而捏着她耳垂的“罪魁祸首”此时正支着脑袋,含笑看着她。
忽略两人现在暧昧的姿势,江楚月看着薛寒迟清明的双眼,有些讶异。
“你醒得好早。”
昨晚她睡着的时候,薛寒迟还在洗漱,说明他睡得要比自己晚些,可是看着他现在这副清醒的模样,倒像是已经醒了许久。
“是吗,我没有太注意,我不太想睡觉。”
睡觉哪里比得上看着她有意思呢。
“不睡觉可怎么行,你昨晚不会没睡吧?”
虽然这是个修仙世界,但是不睡觉这种反人类的作息还是很伤身的。
“其实睡了的。”
江楚月听懂了,他应该真的只睡了个把时辰。
而且在不睡觉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自己看了一夜……
虽然这种场景放在别人身上可能稍显变/态,但是放在薛寒迟身上倒也还算正常发挥。
“还是睡久一些比较好,白日里有的是时间。”
“白日里有的是时间?”薛寒迟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解,“有时间做什么?”
江楚月拂开他的发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自己挖了个坑。
“……不做什么,你夜里好好睡觉就好了。”
这种事情如果继续讨论下去只会越说越乱,所以江楚月选择跳开。
薛寒迟也没有深究什么,反而想到了另一件事,凑过去附在江楚月颈边,像是在与她耳语。
“你今日怎么没有问我痛不痛呢?”
看着薛寒迟绑着绷带的手,江楚月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拿起薛寒迟的手端详了好一阵,直到转身看见薛寒迟眼中升腾的浓情,忽然怔住了。
耳垂烧得像一团火。
“……那你还痛吗?”
糟糕,江楚月觉得她可能是被薛寒迟传染了,如此普通的话被两人说得像是情人间的密语。
得到了首肯,薛寒迟一手抚上她的脸颊,仰头吻上了她的唇珠。
唇齿厮磨间,说出的话也变得不清不楚。
“我不痛。”
*
薛寒迟似乎很喜欢亲吻,抓着江楚月便不想放开。
可是在肺活量方面,江楚月似乎总是稍逊一筹,每每比不过他,总是先开口叫停。
她真的担心再这么下去,自己没死在完成任务的路上,倒是先死在他的床上了……
因此,在温存一会后,江楚月毅然决然地给出了防沉迷提示。
虽然不知道沉迷有什么不好,但江楚月不愿再继续,薛寒迟也无可奈何,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恰巧此时,系统上线,江楚月下床后也没有磨蹭,带着薛寒迟回去的时候顺便应付系统。
「叮——」
「系统检测到宿主任务进度缓慢,请宿主再接再厉,注意任务量的完成,帮助主角完成重要支线任务。」
眼下还有部分生魂没有被找到,支线任务应该就是这个。
「另外,系统检测到宿主游离主线之外,请宿主不要醉心男配,尽早回归主线。」
……
什么叫醉心男配?这话从系统口里说出来好羞耻。
关于剧情任务,江楚月肯定会好好完成的,毕竟这关乎到她回家的大事。
可是对于薛寒迟,她还是想努力一把。
「系统,如果我与薛寒迟在一起,算不算违背主线剧情?」
当初系统给她的任务是帮助主角走完剧情,但是却没有提到对此事的注意事项,所以她也不太清楚相关的判定。
系统停顿片刻,给出了回答。
「就现有的情况来看,系统尚且无法判定。」
在任务过程中完全地剥离个人感情,这确实难以做到。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另一个问题想问。
「系统,任务量如果达标,剧情走完,我是否就可以回家了?」
将近二十年的感情更难舍弃,江楚月并没有忘记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是的,判定宿主能否回家的唯一的指标是任务的完成情况,无关其他。」
在此之外,系统还附上了一条建议。
「但为宿主个人考量,系统还是希望宿主不要在任务过程中过度掺杂个人情感,任务千万条,守心第一条。」
江楚月听了,心里陷入了纠结。
既然系统暂时也给不了一个确定的答案,那她也只好把这个问题搁置了。
街道上是热火朝天的叫卖,江楚月戴着帏帽,隔着白纱看路,一转头便发现身侧的薛寒迟不知所踪了。
这情景,何其相似啊。
不过这一次,江楚月并不是从媒人堆里找到他的,而是在贴满神女辟邪图的铺子前找到他的。
“公子,这张辟邪神女图是新上的,画的是神女江氏,退魔祈福,比往年更加灵验……”
“全都给我包起来吧。”
铺子老板的推销话术还没说完,面前的男子已经拿出银钱,把所有的图全买了。
满载而归的薛寒迟双手捧着神女图,似乎要透过那层白纱看到江楚月的眼眸。
在风中凌乱的江楚月:不愿再笑。
“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买了这么多。”
江楚月想刻意忽略他手上拿着的东西,但是每每回头,总是不可避免地会看到薛寒迟手上叠成小山一样的自己的脸。
自己看着各式各样的自己,真的有种意外的搞笑感。
“都说你灵验,不买来试试怎么行?”
薛寒迟看着手中的辟邪图,唇边的笑意就没有停过。
试试也不用买这么多吧……
“这些图都是照着我画的,可我人就在你面前,如果想要灵验,你倒不如多来拜拜我。”
江楚月双手叠着放在后面,侧过身子,开玩笑似地和薛寒迟说道。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可薛寒迟却像是真的听进去一般,眼眸盛笑看着她。
“好啊,以后遇事,我多拜拜你。”
*
“江姑娘,薛公子,你们回来了。”
做完午饭,李轻舟从厨房出来,正巧在拐角处碰到了从街上回来的两人。
虽然平日里都住在一起,可是大家各忙各的,这么一算,三人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了。
“饭刚刚热好,你们要不要吃一些?”
看着一身烟火气的李轻舟,江楚月越来越觉得他平易近人了。
正好两人刚回来,都没吃饭,江楚月于是便答应了。
“好。”
李轻舟看向身边默不作声的薛寒迟,“薛公子也吃吗?”
薛寒迟点点头,自觉走到江楚月身边,“劳烦了。”
看着两人这充满默契心照不宣的小动作,李轻舟抿起一抹笑,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想。
看样子,自己当初的那剂猛药效果很不错。
李轻舟多拿了两副碗筷,三人围坐在桌边吃起饭来。
“萧师兄和顾姐姐他们又出去了吗?”
提到正事,李轻舟心中的一点杂念也被驱散了。
他放下碗筷,对着江楚月正色道。
“顾情他们找到其余的生魂所在了。”
江楚月:“是顾家主传信来了吗?”
她记得上次她遇见顾情时,她曾说过有事问过她父亲,等消息明确就来告知她。
可惜这几日江楚月的心思几乎都在薛寒迟身上,两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
依着她的性子,应该是得了消息后便带着萧煜迅速赶去了。
“你们还记得在东林坟地里的死魂吗?”
江楚月点头,“记得。”
李轻舟点点头,将事情一一说来。
“当年薛府留下的典籍,大多是记载倒行逆施的禁术,其中多数禁术都需要借助生魂方可实施,死魂在其中只留下了只言片语。”
“原先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相思坊主若想用禁术,掠生魂即可,为何要用死魂。”
他双手叠在膝上,眼眸转着望向了薛寒迟。
“可正如薛公子所言,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东西会需要死魂呢?”
“在顾师妹将东林坟地的那晚告知我后,我也曾去那里查看过一番,发现那里的魂魄全部移位了。”
江楚月琢磨着在坟地的那晚,忽然记起来了,那黑衣人曾用乾坤镜和锦囊倒换过魂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了。
只有死人才会用到死魂,这位处心积虑的相思坊主掠去坟地的魂魄,只可能有一个用法。
“所以,这幕后之人是在用这些死魂滋养另一个死魂?”
江楚月接过薛寒迟夹来的菜,用猜测的语气问道。
“是的……”
江楚月记得,在这本小说的世界观下,无论生魂还是死魂都不可离体太久,否则就会滋生暴虐之气,化为恶魂。
这也正是顾情发现那些生魂上贴着压制符箓的原因。
“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了。”
桌上的茶水映出李轻舟微微皱起的眉头。
“如果只考虑死魂,那便是如江姑娘所猜测的,可如果再算上近期被掠去生魂的极阴之人,恐怕……”
江楚月筷子顿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恐怕什么?”
“……恐怕,这幕后之人已经不满足于滋养死魂了。”
“他想逆天道而行,复活这个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