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魂归之地(六)
在薛寒迟心里, 自己竟然不是人吗?
怎么说,对于薛寒迟这样的想法,江楚月静下心来思忖了片刻, 竟然意外地感到合理。
初次见面的时候, 陌生的女子被妖魔威胁,在临死前说了一番惊天动地的遗言。
她的遗言没有论及家人, 也没有追忆往昔,只是单纯地告诉你,她喜欢你。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估计早就把她当作妖孽就地正法了。
但恰好, 薛寒迟他不是一般人, 而是非一般人,所以在那之后, 两人还能比较融洽地相处, 一直到现在。
斑驳的日影投印在草地上,随着树影轻轻晃动。
梭梭风声里, 江楚月的声音不疾不徐。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她还真的有点好奇,在薛寒迟的心里, 自己究竟是什么物种。
"妖吗?"
夏日的暑热将薛寒迟的脸颊也染上了些绯红,手中的细绳无意识勒紧。
原本心意坚定的他,在看着江楚月唇边的笑意后又不甚确定了, 不禁眉头微蹙, 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看着江楚月憋笑的脸颊, 薛寒迟知道自己猜错了。
可她不是妖还能是什么?
未见一面却知道他的来处, 知道他当时在无砚山上所以设法将他引出, 对面不识却说深爱着他。
偶尔还会默不作声地展现出与人交谈的神态……
她身上的气息藏得太好了,薛寒迟其实分辨不出非人的气息。
可她若不是妖, 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薛寒迟陷入迷茫的时候,江楚月看着他手中的花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放松些,你的手都被勒红了。”
薛寒迟本就对身体的疼痛不上心,心不在焉的时候手上都被勒出了淡淡的红痕。
既然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江楚月索性将他手中的细绳收了起来。
薛寒迟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又想到了破庙中的那尊神女像。
“既然不是妖,难道是神吗?”
楚州百姓曾说过,她的模样与神女金身有五六分像,如果她是神,这倒是也能说通。
一天之内,江楚月听着自己的评价从妖魔到神明,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这个地步,江楚月觉得这些事情恐怕也瞒不住他了,只好向他和盘托出。
“薛寒迟,我不是妖,也不是神,我是人。”
她也没办法想他交代穿书的原委,所以只好换了个说法告诉他。
“只是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不属于这里,之所以认识你,是因为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因为某个法器,我看到过你们的一生。”
虽然这样一番话稍显离奇,但是薛寒迟垂眸听着,似乎接受良好。
他慢慢斟酌着江楚月的话语,踩着其中的某个点,握着她的手问道。
“所以,你平日里都会与那个法器交谈吗?”
江楚月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但是系统不能暴露,所以也只好点头。
“……是,就是因为那个法器,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薛寒迟轻轻笑了一下,忽然道,“这么说来,你知道我的一切?”
“其实谈不上一切,只知道从无砚山开始的事情,和你的一些过去,并不多。”
薛寒迟毕竟只是男配,虽然在戏份上和男主平分秋色,但在剧情之外,书中对他的描写可谓少之又少。
如果不是因为乾坤的作用,江楚月恐怕也不能知晓他的过去。
“原来是这样。”
薛寒迟接过她手中的细绳,神色淡淡地将其缠回了自己手腕间。
他的反应太过从容,以至于江楚月都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掉马了。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难道就不害怕吗?”
异世界这种东西还是太过荒谬,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江楚月心里还有些在意他的心绪,薛寒迟却很快便把话接了过去。
“我怎么会害怕呢?”
夏日炎热,他的声音却清冽如冰,似清风般送入耳中。
江楚月是妖他都不在乎,更何况是人。
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让人争着抢着想将自己的心意剖给她看。
她动机不纯又如何,她能对自己有所图谋,何尝不是另一种爱意的表现,他求之不得。
“就算是别有居心也没有关系,是妖也没有关系,是人更无所谓。”
薛寒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只能稍显生疏地带着江楚月的手握上了自己的脖颈。
“无数人想要夺取的性命,此刻就在你的手中,你想怎样都可以。”
手下的肌肤传来规律的心跳,薛寒迟微微扬下下颔,勾起的眼尾蕴着让人说不清的悸动。
在浓烈的爱意面前,语言总是过分苍白。
面对这样的诚挚誓言,没有人会不感动。
江楚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感情,只好捧着他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斑驳的日影在两人的脸上交映,清风徐徐,和着夏日蝉鸣,这片园子里的好风光从不停息。
*
虽然两人已经确立了关系,但在睡觉方面,两人还是很少共榻而眠。
这倒不是说江楚月有什么顾忌,作为现代人的她,其实对这些都接受良好。
两人没有一同睡觉的原因其实很奇特,完全是因为薛寒迟总是喜欢看着江楚月入眠。
刚开始的时候,江楚月也曾试图劝解他,让他和自己一起睡,可是薛寒迟似乎很享受看着她入眠这个环节,江楚月每每提出都会被他想方设法地驳回。
虽然他说自己会睡,但是泛红的眼却越来越明显。
她问及的时候,他总是会说忘记了时辰。
刚开始的时候,江楚月几乎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薛寒迟含着笑意的脸。
说实话,神清气爽的早晨,看见这样一张脸,一天的心情都会变好。
但是美则美矣,可他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的身体,强撑着看了几周后,他的身体便隐隐有撑不下去的趋势了。
有时候会小憩一段时间,但江楚月早上醒来时,他也会跟着醒来。
直到今日早上,江楚月已经醒来,薛寒迟却还在熟睡中。
抚摸着薛寒迟眼下的乌青,江楚月轻轻叹了口气。
他真的看着自己到了一种废寝忘食的地步,不知道他昨晚又是什么时候睡的。
窗外天光大亮,江楚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薛寒迟,轻声穿鞋下床。
今日天气不错,还是让他继续歇着比较好,总这么熬下去,只怕身体真的会垮。
江楚月打开衣柜翻找衣服,视线却忽然被其中的一个小木盒吸引了。
打开后,里面只有一枚褐色的丹药。
这枚丹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江楚月回忆了一会,终于想了起来,这枚丹药正是系统第一次的任务奖励,还魂丹。
当时系统发布奖励后,特意附上了一张说明,说但凡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救得回来,说得神乎其技。
当时看到这个说明,江楚月着实和系统计较了一番。
当时从渝州启程的时候,路途遥远,她担心自己的小命,特地把它带了过来。
后来知道自己的魂魄在这个世界不受影响后,这枚丹药便一直闲置了。
江楚月没有多想,从衣柜里拿出衣裳后便将其放了回去。
床榻上,薛寒迟还在熟睡,江楚月迅速洗漱一番,穿好衣服后便出门去买吃食了。
为了防止薛寒迟醒来找不到自己担心,她特意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想着快去快回,江楚月没有多等,便很快来到了楚州街上。
烈阳之下,路上的行人都被晒得有些发晕,道路边的小贩些无精打采,支着布帐,蔫蔫地给自己扇着风。
江楚月照例走进了自己惯常爱去的那家糕点铺子,她算是这里的熟客,老板娘一见便和她打起了招呼。
“江姑娘又是来买白玉糕的?”
江楚月从带袋子里拿出些银钱,“对,来二两白玉糕,再来二两桂花糕。”
老板娘笑着接过,一脸吃到瓜的表情。
“又是为了那位公子吗?”
在刚来楚州的时候,江楚月时常会给薛寒迟带糕点,久而久之,老板娘知道了,便时不时地爱和她打趣。
“不全是,主要还是老板娘手艺好。”
听着江楚月的话,老板娘哈哈笑了两声,很是受用。
“江姑娘真是有趣,来,你的糕点。”
“多谢。”
江楚月接过糕点,又与老板娘寒暄了两句,便转身出门了。
街上行人少,天又热,为了避暑,江楚月回去的时候特意走了一条绿荫道。
路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不算宽广的巷子里全是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这辆马车并不大,车辕上只坐着一名车夫,看起来平平无奇。
江楚月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只安心走着自己的路。
直到这辆马车停在面前,她这才发觉出事情的不对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在江楚月准备折过这辆马车的时候,车内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江姑娘留步,是我。”
江楚月抬头去看,心中有微微讶异,这才发现原来是熟人。
“刘先生,你这样拦我去路,有何贵干?”
车帘被掀开,马车里的人从车窗内探出脑袋,不是别人,正是相思坊主的下手。
两人只在相思坊有过一面之缘,或许是因为那次的会面并不愉快,江楚月很快便记住了他的脸。
刘先生踩着车辕下车,站在江楚月面前行了个礼。
“哪里说得上贵干,只是我们坊主想见江姑娘,特地遣我来请您。”
江楚月看着他的笑脸,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
她今日会走这条路,完全是临时起意,可这人却精准地出现在了她回府的路上。
看样子,他跟了自己许久。
这种时刻被监视的感觉,像极了在相思坊的那一日,江楚月很不喜欢。
她捏紧袖中的符箓,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别的埋伏。
“江姑娘不必担心,我们坊主知道江姑娘胆子小,见不得人多,所以只有我一人前来。”
“我们坊主是真心实意想请姑娘去,他有些话想与姑娘说。”
江楚月后退两步,有些警惕。
“若是我不去呢?”
如果真像他所说,只有他一人,没有任何威胁,那她又有何理由跟着他去?
刘先生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神情从容道。
“我们坊主知道江姑娘不愿意,所以让我带一句话给江姑娘。”
江楚月眉头微挑,“什么话?”
刘先生作了个揖,将脊背压得低低的。
“对于当年薛府之事,江姑娘想必有很多疑问,但是我们坊主恰好知晓其中一二。”
“他今日要与您说的事,和薛公子有关。”
第72章 魂归之地(七)
艳阳天里, 巷子里行驶着一辆质朴的马车,车轱辘压过石板路,走起路来咿咿呀呀。
马车颠簸时, 车帘被风掀起一个小口, 而后又放下,将噪杂的人群隔绝在外, 只有车内的一抹烟青色一闪而过。
江楚月透过车帘向外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不算轻松。
大约一炷香前,她应下了刘先生的邀约,与他一坐上了这辆马车。
倒不是说江楚月被感情蒙蔽了内心, 只是因为对于当年薛府之事, 她确实有许多疑惑。
比如,薛府覆灭后, 为何只有薛寒迟一人活了下来?当年的禁术到底有没有成功?
薛寒迟说的陪葬品又是怎么一回事?
……
这样的问题太多太多, 可原文里却都没有提及,系统也不可能给她答复。
想要知道背后的答案, 只有靠她自己去搜寻。
相思坊主上次受了她一剑,这伤想必还未痊愈, 而且她还有系统这个外挂,想来应该不会出事。
将前前后后的利害想清楚后,江楚月这才放心跟了过去。
狭小的车厢内, 江楚月双手叠在膝上, 小心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刘先生的容貌并不出众, 看起来二十七八, 乍一看平平无奇, 是放在人堆里都不会让人看第二眼的那种类型。
若不是从前见过他一面,恐怕江楚月也不会想到此人就是相思坊主身边的人。
虽然大家都喊他刘先生, 但看相思坊主这遮遮掩掩的行事风格,他身边的人恐怕也不会轻易以真名示众。
马车悠悠地在路上走着,不知道会带着他们去往哪里,车里的两人互相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不太喜欢这样沉闷的气氛,江楚月率先开口道。
“刘先生青年才俊,不知道跟着坊主多少年了?”
他既然能成为相思坊主的心腹,想必跟在他身边的时间不短。
如果能从他这里套出些有用的信息,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先生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话,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缓缓道。
“在下跟着坊主已有六年了。”
他和弯弯绕绕的相思坊主不同,面对问题却并闪烁其词,而是一脸坦然地正面回应。
“原来有六年了……”
江楚月在心里暗算着时间,她记得李轻舟曾说过,相思坊是大约七年前出现在楚州的。
刚开始的时候,那还只是个收留不入流江湖术士的地方,没想到经过数年的发展,在如今的楚州已经称得上如日中天了。
看样子,这相思坊主的本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厉害。
“刘先生也是修士吗?”
江楚月看着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却并没有瞧出什么茧子。
按理来说,练剑的修士手上都会磨出茧,可他却并没有。
注意到了她的大量,刘先生深深看了她一眼,嘴角依旧是不失礼貌的微笑。
“曾经是,但在下已经多年不拿剑了。”
江楚月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还不知道刘先生所修何道?”
这本书的设定,应该是与传统修仙文一样的,修士所修之道分为无情道与逍遥道,像萧煜他们修的便是逍遥道。
江楚月以为他会给出一个二选一的回答,没想到他摇了摇脑袋,语气里全是否认。
“我们原本都是些不入流的人,是得到坊主赏识,这才有了我们的容身之所。”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道心的。”
无所谓修不修道,而是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论及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
江楚月看着刘先生,他的神色不似作伪。
话题开始往一个深邃的方向发展了,或许是不想再多言,江楚月再望向他的时候,刘先生索性闭上了双眼。
江楚月也不尴尬,自顾自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如流的人群。
他们并没有走多久,日到正午前,马车便在一座府邸的偏门前停了下来。
江楚月踩着车辕跳下来,看清四周的情况后心里有了些计较。
这里远离闹市,四周很是僻静,就连这座偏门门口也看不见什么人影。
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恐怕很难被人发现……
“江姑娘,这边请。”
刘先生的话打断了江楚月的思索,他打开木门,给江楚月让了一条路出来。
管他呢,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岂不是可惜。
江楚月摸了摸腰间的锦囊,挺直腰板跟着他走了进去。
两人从后院走过去,穿过一道长长的露天走廊后便走到了屋檐下。
这处宅院不小,论格调雅致,花草树木,和李轻舟的宅院有的一拼。
而且这院子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人,两人一路走下来,竟也没有碰见几个下人。
刘先生带着江楚月走到了厅堂内,将人送到后,他便垂着脑袋自觉退下了。
江楚月对着正堂站着,小心打量着这里的摆设。
这处的布置很是干净整洁,花瓶里的茉莉上还被细心地洒着水珠,能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整座厅堂,除了右手边摆着的屏风,瞧不出半点异样。
江楚月转着脑袋,视线忽然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
从这里看过去,依稀可以看见画上面的是一名女子,虽一身黄衣却面容沉稳,她手上还夹着一张符箓,笑容亲和。
江楚月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这才看清,这画中的女子正是他们那日在棺中见到的那位。
能将此人的画像挂在此处,想必对她是珍之重之,看样子,这里便是相思坊主的府邸了。
思及此,江楚月将目光转向了对面的那扇屏风。
屏风上花鸟叽喳,是一副分外热闹的春景,可江楚月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从锦囊中拿出几张符箓夹在手中,她深吸一口气,直接越过屏风,走向了后面。
这屏风后面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比堂内亮敞不少。
在推开的窗边,白衣男子靠着窗沿,正仰头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花树,神色淡泊,眼中似乎有无限美好。
直到被来人打断了赏景的兴致,男子才缓缓回头,笑着看了过来。
江楚月看着他的脸,耳边的声音如流水般清亮。
“又见面了,江姑娘。”
*
“江楚月……”
阳光燥热,迷蒙着睁开眼后,薛寒迟下意识喊着梦中的名字。
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边,却并未如往常般触到她的手心,这才从梦中惊醒,彻底回神。
薛寒迟一手抵在额头,撑着床板缓缓起身,脑袋里只有一些片段的记忆。
他昨晚看着江楚月看得太入迷了,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将江楚月的脸刻在了自己脑中,没想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人便已经不见了。
身旁的床褥上已经没有余温,说明江楚月已经起了有一会了。
从床上起来后,他忽然瞥见了木桌上放着的字条:
出门去买白玉糕,醒来未见不必慌,若是许久不归府,记得来找我。
江楚月的字龙飞凤舞,配合着这打油诗一般的话语,薛寒迟几乎是立刻便脑补出了江楚月的笑脸,一时之间有些忍俊不禁。
虽然江楚月说等她许久未归的时候再去找她,可薛寒迟却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放下字条,洗漱完正准备去寻她,却在推开门后与萧煜撞了个满怀。
看见房内人是薛寒迟,萧煜着实惊了一瞬,他退出两步又看了一番,确认是江楚月的房间没错。
所以,她和薛寒迟的进展果真如此神速吗……
薛寒迟并没有理会萧煜的愕然,简单和他打了句招呼便跨出了门槛,没走出几步路萧煜便堪堪回神,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出来。
“薛公子,厅堂里有人找你和江师妹。”
听到江楚月的名字,薛寒迟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着他。
“是谁?”
萧煜嘴唇拉成一条线,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是楚州仙府的公子,宋微明。”
“他说自己是受江师妹之托过来的,还请薛公子务必前去。”
此事事关相思坊主,宋微明不见到江楚月两人不愿轻易开口,所以只好先把他请过去。
好像上次江楚月有事请宋微明帮过一个忙。
薛寒迟默默想着,好像江楚月还挺在意这件事的,如果能赶快解决,想必她也会轻松不少……
如此想着,薛寒迟点了点头。
“好,我去见他。”
时不我待,萧煜很快便带着他走到了会客厅,顾情和李轻舟早已等候在此处。
见到薛寒迟,宋微明难免想到那一晚的事情,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一点尴尬。
“薛公子,好久不见。”
上次的事有惊无险,宋微明原本还想问一句江楚月,可在见到薛寒迟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后,剩下的话也就自动咽了回去。
看来,现在不是一个问候的好时机。
薛寒迟看着他,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宋公子。”
既然江楚月不喜欢宋微明,那他们之间也不过就是陌生人而已,用不上这些寒暄,所以他便直奔主题问道。
“有什么事吗?”
宋微明也察觉出了他不愿与自己说话,勉力笑了一下后,将放在桌上的那把剑拿了过来。
“薛公子还记得这把剑吗?”
看着他手中通体雪白的长剑,薛寒迟点了点头,这正是江楚月那日从观音庙下带出来的那柄长剑。
察觉到事情的不简单,顾情他们也不自觉凑近过来。
“数日前,江姑娘将这把剑送到我府上,让我帮忙打探一些消息。”
顾情和萧煜对视一眼,还不知道江楚月竟然做了这样一番事,震惊之余心底有些东西隐隐快要突破瓶颈。
江楚月找他,到底是为了打探什么消息?
厅堂内一时间静了下来,众人谁都没有继续说话。
宋微明摩挲着手中的长剑,抬头看着萧煜他们。
“今日我是来告诉你们,有关这剑主人的事情的。”
第73章 魂归之地(八)
“这件事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顾情几人看着宋微明, 听着他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
八年前,楚州仙府的势力远没有现在强大,对作乱的妖魔压制并不到位, 因此城内妖魔肆无忌惮, 百姓深受其扰。
楚州仙府不愿见百姓受苦,于是寻求江湖修士前来楚州相除妖魔, 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许多仁人志士纷纷召应来到楚州,与楚州仙府共襄盛举。
当时来到楚州的修士并不为求回报,他们大多是为心中道义而来,以救助百姓为道。
其中, 有一名女修士便是如此。
无人知晓这名女修士师承何人, 也不清楚她的来处,只知道她精于符箓, 应该是一名符修。
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在一众男修里脱颖而出,几张明黄符箓便可将妖魔杀得退避三舍, 较之剑修有过之无不及。
每每百姓苦于妖魔作乱时,只要见到那一身黄衣, 便知道是她来了。
女修士一心向道,帮助百姓斩妖魔,除邪祟。
因为女子容貌不俗, 加之柔软的心肠, 当时楚州百姓一度以神女之名来唤她。
可女修士却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每日里依旧是四处奔走, 为百姓担忧。
说到这里, 有些不明的情绪在宋微明眼中划过。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中的长剑,继续着刚才的故事。
“在楚州一战成名后, 这名女修士并未记挂这些虚名,依旧是秉持本心,在楚州城内奔走除妖,直到……”
那是七年前的夏天,当时的楚州边界邪祟作乱不止,楚州仙府派出了好几批人都不见效果,所以也只好将重任交到这些外来的修士身上。
“女修士跟着众人来到楚州边界,像往常一样救助百姓,可是这一次,有些东西却不一样了。”
在那次的除妖过程中,边界百姓心中惶恐,担忧自身性命,甚至不惜将同伴推出去抵挡妖魔以求自保。
女修士在那场混战中,无数次见到自己刚刚救下的人,下一秒陷于混乱中时,为了自身性命又将其他人推向妖魔。
救下之人却成血刃之人,见此一幕,女修士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没有人知道那场混战是如何结束的,只知道在那之后,楚州城内再也不见那名女修士的身影了。
有人猜测那女修士在此之后道心崩塌,因此不再过问除魔之事;
也有人猜测,在那场混战中,她自己也被人推出去挡刀,身受重伤……
众说纷纭,但谁也没有实在的把握给出一个结论。
这件事传到楚州城内百姓们小范围地激起了一阵讨论,但没过多久,便又平了下去。
这是百姓造成的丑事,谁都不敢想如果放在自己头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所以大家也就没有过多宣扬。
“所以,这名女修士与剑主人有何关联?”
女修士是符修,可相思坊主的却是一把长剑。
萧煜听到这里,还是无法将这位女修士与这剑主人联系在一起。
宋微明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这名女修士从未透露过师出何门,但在其中某一次的除妖过程中,却有人似是而非地听见过。
她对着另一名修士喊道,师弟。
与女修士深居简出的性子不同,她的师弟要格外张扬些。
两人在外人眼中的交集并不多,甚至称得上完全陌生。
因此也没有人会将这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关联在一起。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那名女修士没落后,她的师弟便也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淡了出去。
“她的师弟便是这把剑的主人,相思坊主。”
萧煜和顾情看着宋微明,呼吸一滞,等待着那最后的一个答案。
“所以,这剑主人是……”
只见宋微明眼眸微沉,声音越说越低,似乎有些为难。
“说来惭愧,这剑主人曾经救过我父亲的性命,于我宋府有恩。”
“名唤,谢如晦。”
*
“谢公子,果然是你。”
江楚月看着窗边站着的男子,眼里并没有多少惊讶。
看着江楚月半点不见慌乱的神情,谢如晦眉头微挑,笑吟吟地看着她。
“江姑娘知道我的身份?”
江楚月没有说话,算作是默认。
她好歹是看过剧本的女人,看书的时候幕后大反派是谁总得弄清楚。
她原本以为两人会在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见面,但是绝没有现在的平和。
两人越过屏风,相对坐在了桌边,或许是有了前两次的会面,这让两人间颇有种叙旧的即视感。
“江姑娘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会来赴约,真是让我意外。”
江楚月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不敢当。”
要不是说她有系统这个外挂,她也不敢深入虎穴啊。
谁能想到楚州人人称颂的谢仙师会是相思坊的坊主,又有谁能想到谢如晦就是楚州失魂之事的幕后主使。
如果不是一早便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江楚月也不会将那窥探人心,令人厌恶的相思坊主和眼前的温柔青年联系在一起。
恐怕在当年之事后,他便收了张扬性格,戴起了伪装,一装便是七年。
果然,看人不能看表象,还是得看看他的内心。
两人坐在一起,当然不是为了说闲话。
谢如晦也未与她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
“既然江姑娘肯只身前来,想必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
湿润的热气氤氲在眼眸上,江楚月喝着茶水,点了点头。
既然双方都有自己的目的,那她也不用说什么客套话了。
“对于当年薛府之事,你为什么会知晓得如此透彻?”
在一切之前,她还是想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当年薛府实行禁术,口风最严,而且薛寒迟说过,当年与此事有关的,除了他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他是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的?
谢如晦给自己倒了杯茶,略吹吹后微微抿了一口,润润道。
“江湖人都说薛府人死绝,没有一个活口,可百密一疏,谁又能想到薛公子还存于世间。”
看了眼江楚月,谢如晦将杯盏放在桌上。
“世人都以为只有人才会知晓事情,却忘记了,有时候法器也会记下人的过往。”
他的声音说得很慢,像有根线吊着人的心,江楚月的情绪也随之被唤起。
“可乾坤镜中为何会有别人的回忆?”
就像她被乾坤镜照到后,能梦到薛寒迟的过去,那谢如晦手握乾坤镜,自然也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但是她不理解,为什么薛府覆灭后,这些东西会存于乾坤镜中。
谢如晦轻笑一声,语气里有些微的嘲讽。
“江姑娘以为,当年的薛府何以能成功。”
江楚月抿着唇,听他说道。
“降魔禁术,不可或缺的就是阴阳乾坤镜,薛府用乾坤镜降下魔物,自然就要承受魔物反噬的后果。”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谢如晦忽然笑了一声,看向江楚月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说起来,江姑娘会一直陪在薛公子身边,我也是敬佩。”
江楚月眉头微皱,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语。
“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依旧是那一副温和面容,可在论及薛寒迟的时候,他的语气忽然变了一瞬,好像那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江楚月不想让他们轻贱薛寒迟,心里实在忍不住。
“我原以为薛公子只是没有告诉他们,没想到连你也没有告诉。”
只见谢如晦摇了摇头,不知道在感慨些什么,似乎颇为惋惜。
江楚月听着他的话,心却不自觉沉了下去。
“江姑娘还不知道吧,薛公子正是当年薛府用以降魔的容器。”
第74章 魂归之地(九)
在渝州的时候, 为了帮助自己更好地应付薛寒迟,修炼之余,江楚月曾数次去找顾情询问薛府当年之事。
顾情虽未亲历此事, 但是她父亲当年曾亲自带人到徽州薛府查探, 在封锁的密室里找到了阴阳乾坤镜,也算是有了一手资料。
古籍中有记载, 阴阳乾坤镜,阴阳者,贯通生死,乾坤者, 海纳天地, 得此物者可倒换魂魄,颠倒生死。
当时的修仙家族崇尚剑法自然, 大多把重心放在实战演练上, 极少有人关注这积灰已久的古籍。
况且记载始终只是记载,谁也不知道这文字的背后是真是假,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追寻这件传说中的法器。
将信念寄托在禁术之上,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
当时的江湖河清海晏, 一片太平,人们的心思也并未注意到这些歪门邪道。
直到十年前,薛府利用这一件法器, 实施了降魔禁术, 彻底打破了江湖上持续已久的宁静……
谢如晦的声音并不大, 在这间客厅里低声回荡。
隔着水杯中升起的水雾, 江楚月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在心中念叨着谢如晦方才的话语, 萧煜曾经说过的话也在此时响起。
那是一种名为请神,实则降魔的禁术, 没有人知道薛府是如何将魔物降下的……
像是绷紧的麻绳,在那一刻终于松了下来。
降魔,降魔……
她早该知道的。
薛寒迟在薛府曾经受过的那些伤又在她眼前浮现,薛府家主对他的轻蔑不语,张师带着他所做的那些事,在此刻竟都有了答案。
原来在当年的薛府人眼里,薛寒迟甚至算不上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容器罢了。
想到这里,江楚月心中莫名涌上一阵揪心的痛感。
当年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小孩,为什么这些无妄之灾,要他来承受呢?
“江姑娘这是心疼了?”
看着江楚月压平的嘴角,谢如晦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眼中有些说不清的神色。
捏紧茶杯,江楚月克制着心中别样的情绪,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在东林坟地的时候,你就认出他来了,是吗?”
虽然心疼薛寒迟,可江楚月还没到理智尽失的地步。
与其在这里暗自神伤,她还不如回去多看他几眼,多和他睡一会,这可比她在这里一个人伤心要好。
现在还是抓紧时间,从谢如晦这里多套一些消息出来比较好。
“说实话,并没有,当时的场面太混乱,坟地天黑,我根本无从察觉这些意料之外的邪气。”
“在东林坟地的那晚,江姑娘带给我的惊喜可比薛公子要多。”
说着,他的视线意味不明地转向了江楚月。
“毕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乾坤镜都无法夺取的魂魄。”
江楚月硬着头皮默默承受着他的打量,这是系统自带一个bug,她倒是不怕谢如晦看出些什么。
可是,若不是这一次,那他又是何时认出薛寒迟的?
大约是察觉出来她的心思,谢如晦也并没有含糊其辞,反而大方地告诉了她。
“我认出他的时候,其实是在相思坊的那一次。”
江楚月看着他,回想起来后,忍不住眼眸微张。
原来是那个时候。
当时张公子和宋微明争吵,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刘先生出面后,大家也都自然地以为坊主就在楼上。
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相思坊主竟然就在他们其中。
薛寒迟用蛟丝绳帮江楚月解围,只那一瞬间透露出的邪气,谢如晦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都说当年薛府禁术可颠倒阴阳,使人起死回生,这些年我辛苦钻研,却始终不得其法。”
“江湖上流言太多,这些年众说纷纭,甚至在拿到乾坤镜后,我也一度想过放弃。”
说到这里,谢如晦眼神突转,连语调都高了几分。
“可是,在我见到薛寒迟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薛府的降魔禁术成功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都不自觉染上了几分喜色。
被压抑在黑暗多年的人,一旦见到了一丝光亮便会止不住地握住不肯松手,也不管那是不是会让自己焚身的火焰。
薛寒迟之于苦苦寻找禁术之法的谢如晦就是如此。
虽然知道他筹谋多年,曙光就在眼前,但江楚月还是忍不住出言打断他。
“既然你拿到了乾坤镜,就该知道,当年薛府覆灭正是倒行逆施实施禁术的反噬,你难道就不怕遭报应吗?”
当年薛府可是用全府上下的性命换来了这一个血泪教训,他难道就一点不忌讳吗?
不知道是江楚月的那句话激到了他,面前温柔的男子忽然不顾姿态地大笑起来,连膝上的衣袍都跟着轻颤起来。
“报应?原来江姑娘还信这个啊?”
他笑了许久才停下来,眼尾都有了几分湿润。
“若是真有报应,当初戕害我师姐的人早就该死了,又怎会活到现在!”
“害人者为人所救,救人者却为人所伤,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师姐错了,我也错了。”
他眼神转向江楚月,里面是近乎死欲的绝望。
“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道。”
文中对谢如晦和他师姐的过去曾有过寥寥数语的描写,江楚月当时读来觉得颇为唏嘘。
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相约一起下山,持剑用符依仗道义捉妖斩邪,最后却落得个道心崩塌,一死一封剑的地步。
真是世事无常。
他们两个或许谁也没有想到,下山后,自己没有死在妖魔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救下的百姓手中……
“所以那个时候,你便暗中召集和你一样泯灭道心的人,建立了相思坊?”
谢如晦讽笑一声,“一个不入流的地方而已,倒是也不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去猜。”
师姐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整日里浑浑噩噩,不知生命为何物,有一段时间也沉迷上了拜神算命,祈求菩萨给他一个回答。
可是在无数次求告之后,都没有得到回应,久而久之,他也就不信这个了。
也恰好是在那段时间,刘先生他们因所修之道与仙门不同,被贬为异类,找到了这里。
渐渐地,来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这相思坊也就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
江楚月看着茶水中的倒影,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在夺走城中百姓魂魄的时候,有想过他们的至亲会有多痛苦吗?”
对于谢如晦和他师姐的往事,江楚月作为一个局外人,不予置评。
但是自己受了苦,就要把痛苦加诸在无辜之人的身上,这对于那些无辜被夺取魂魄的人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害你们的是边界的刁民,城中百姓可不曾对你们有过半点的不利。”
窗外的风吹过花树,花瓣被吹着打落在厅堂内。
谢如晦转头看向墙上随风而动的画像,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画中女子笑容明丽,手持符箓,看着这幅画就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名动楚州城,一纸符箓凭海临风的女修士。
只是,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姑娘,世上并非什么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
“纵使这些百姓没有害过人,可是天降横祸这种事本就是人间常理,对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看着谢如晦近乎癫狂的状态,江楚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与他说。
这样的事情太复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说清楚的。
当年的事错在百姓,不该为心底私欲戕害他人,可到了今时今日,谢如晦竟也成了这样的人。
江楚月捏紧拳头,“你今日把我叫过来,应该不单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吧。”
像谢如晦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不会做无用之举。
他今日叫自己过来,不会只是和她剖明内心这么简单,肯定另有所图。
“江姑娘很聪明,若非我们是敌对关系,我应当会很敬佩你的。”
闻此言,谢如晦敛去方才的神情,又恢复了那一副温柔假意。
“我今日请江姑娘来,是想向你要一件东西。”
不过一瞬,两人间的气氛便已与方才不同。
江楚月捏紧袖中的符箓,心中感觉不妙。
“什么东西?”
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谢如晦会向她要什么身外之物,他要的,肯定是只有自己才能给的东西。
“江姑娘放心,我不会要你的性命。”
看着江楚月警觉的神情,谢如晦眼眸弯弯,笑着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
“只是江姑娘的体质实在特殊,在下好奇不已,想向你讨要一些血罢了。”
*
与此同时,城东李宅之中,宋微明刚刚将谢如晦的种种事迹和顾情他们说清楚。
听完之后,众人默默了良久。
看到自己保护的百姓成为害人最深的刽子手,这与自己亲自动手害人无异。
这样的事情,无论放在哪一家仙门子弟的身上,恐怕都是无法挽回的巨大灾难。
没有信仰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去除暴安良呢。
“如此说来,这位谢公子盗取乾坤镜,夺人生魂,都是为了复活他的师姐。”
在脑海中将这些关系捋清后,萧煜率先开口下了结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前次处心积虑要引薛寒迟过去,倒是也情有可原了。
他盗取乾坤镜已有数月,可禁术却还未施行成功,恐怕是遇到了困难。
薛寒迟是当年薛府唯一的幸存者,谢如晦想引他过去,恐怕是想找他答疑解惑的。
“宋公子,能否告知谢如晦的府邸在何处?”
既然已经明确了相思坊主的身份,萧煜他们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去他府上夺回乾坤镜了。
“我记得他在城西玉桥巷有一座宅院……”
宋微明愣愣点头,谢如晦与他府上来往密切,于是便将这些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就在两人整装待发的时候,李轻舟忽然看着薛寒迟问道。
“江姑娘今日怎么不在府中?”
往日里江楚月和薛寒迟都是形影不分的,怎的今日两人没有在一处?
“她去买糕点了,我正准备去寻她。”
她说过不会太久,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好一会话了,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话既然已经说完了,薛寒迟也不欲再与他们久留。
就在薛寒迟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顾情忽然惊呼出声。
“不好,楚月她有危险!”
顾情手中的玉佩,眼眸微张。
这还是在几人刚来楚州的时候,她交给江楚月以防不测的。
结合刚才得到的信息来看,这恐怕又是那位相思坊主的手笔。
就在几人还有些茫然的时候,李轻舟下意识扭头去看薛寒迟。
却发现他方才站着的地方已经不见人影,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衣角在不远处翻飞。
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他已经朝着谢府赶去了。
第75章 魂归之地(十)
院子里的清风穿堂而过, 泛着寒光的匕首映着谢如晦唇边的笑意。
“我帮姑娘答疑解惑,江姑娘赠我一些血,这场买卖很划算。”
谢如晦一向能说会道, 事事放在他这里, 没理都变成了有理。
江楚月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男子, 脸上的神色不曾变过分毫。
因为她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心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且谢如晦本就是这样张扬不顾的性子,他会有这种要求, 她一点也不意外。
谢如晦身上还有伤, 他想对付自己应该不会用乾坤镜,只是这府上还有他的人, 不能莽撞。
江楚月捏着符箓默然了片刻, 在将两方的胜算盘算一番后,还是决定先稳住他。
她身上还带着顾情给她的玉佩, 想必很快他们就会察觉到异常。
虽然自己并未告诉任何人自己来到了这里,可是不知为什么, 江楚月心中有种直觉,薛寒迟一定会找到这里的。
在火并与逃跑中间,她选择采用自己最擅长的嘴炮攻击。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 你要我的血有何用处?”
就算真的要她割血, 也得让她割个明白吧。
“我的血并没有什么特殊, 也不会对你的禁术有什么益处。”
谢如晦不是个临时起意的人, 他要自己的血, 肯定还有些别的用处,说不定会和他的师姐有关。
“江姑娘不用想着套我的话, 你只需将血给我就是了。”
谢如晦不肯告诉她用途,于是故技重施,将话题遮掩过去了。
此刻,谢如晦面上又摆出了那一副周全人心的模样,温润之余却只让人感到疏远。
为了这张假面他装了七年,或许连他自己都要忘记自己原本的性子了。
关于自己的特殊体质,如果可以的话,江楚月真的很想直接告诉他,这是系统的bug,和她的体质无关,真的不要为了这种事伤害她好吧!!
既然他不肯言说,将楚月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想要多少血?”
如果真的如他所言不会要自己的性命倒还好说,在流血和要命之间,她还是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但怕就怕他给自己来个大放血,将自己半身的血都流尽,只怕到时候自己不死也得残,这就不行了。
只见谢如晦将桌上倒放的茶杯拿起,将匕首推到了她面前。
“我所求不多,江姑娘若是不放心,可以自己动手。”
江楚月垂眸看着桌上的杯盏,若是将底部盖满,确实费不了多少血。
"好,我的血,可以给你。"
松开捏着玉佩的手,她从桌上拿起匕首,将剑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比划了许久,她还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口。
作为一个害怕疼痛的人来说,这样自残的行为真的是太难下手了。
而且她担心自己若是割到了动脉,那就真的血溅当场了。
“江姑娘这是下不了手?”
看着江楚月踌躇的神色,谢如晦微微挑眉,压住她的手。
“时间不等人,既然姑娘下不了手,还是在下来帮你吧。”
不顾江楚月的阻拦,从她手中接过匕首后,谢如晦将锋忍对准了某一点,直直向她手腕割去。
寒凉的匕首紧贴着肌肤,就在江楚月要放弃挣扎的时候,那把匕首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停在了原处,再不能前进一步。
“不是说去买糕点吗,怎的被人抓来了这里?”
黑色蛟丝手中作结,原本还压在江楚月手上的匕首,顷刻间便被弹开了。
薛寒迟将蛟丝绳收起,一手揽着江楚月后退,在她与谢如晦之间隔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扭曲过头的五指已经不能曲握成拳,谢如晦看着落地的匕首,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崩裂。
“今日我府上真是热闹,连薛公子都愿意大驾光临了。”
薛寒迟自觉地站在江楚月面前,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原本是不想来的,现在也是。”
他转身看着江楚月,见她身上没有大碍后才放下心来。
在他身后,刘先生头上拿着长剑,捂着受伤流血的胳膊匆匆赶来,头上还冒着冷汗。
“坊主,在下失职,没有将他拦住。”
他身上有几道凌乱的伤口,能想象出下手之人的迅速。
薛寒迟会找到这里,说明谢如晦的身份乃至整个谢府都已经彻底暴露了。
于他们而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不过此时此刻,谢如晦却没有心思管这些东西。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刘先生退下后,谢如晦转过头看着江楚月。
“看样子,江姑娘将那把剑带了出来。”
他多年布局,几乎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能让他们这么迅速找到自己的办法,只有可能是那把灵剑。
他原以为那把剑会随着他们一起埋葬在观音庙下,谁曾想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真是百密一疏。
说罢,他将目光移到了薛寒迟身上,像是多年不见的故友与他叙旧。
“许久不见,薛公子考虑得如何了,还是不愿帮我吗?”
谢如晦知道他的弱点,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
比起江楚月的血,薛寒迟的价值显然要更大一些。
面对谢如晦的试探,薛寒迟毫不留情地给他驳了回去。
“是。”
对于谢如晦,他自觉没有什么好说的。
从前他不会帮忙,现在他更不会。
在薛寒迟这里被怼,谢如晦并未有什么不悦之色,反而看向了站在薛寒迟身后的江楚月。
"江姑娘,你与我的交易还未完,当年的薛府,薛公子是如何活下来的,江姑娘不好奇吗?"
他早就看出来了,只要有江楚月在,薛寒迟即使是想动手,也会有所顾忌。
谢如晦深知江楚月今日来找他的原因,将这些疑问抛出来,就是为了分散她的心思。
但是他低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有些问题,江楚月本可以问薛寒迟,根本没有必要来问他。
“谢公子,你今日告诉我的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江楚月不为所动,谢如晦也没有多言,替自己将手上的筋骨正回来后,忽然翻出一道符箓向两人掷来。
薛寒迟牵着江楚月的手,念了句法诀后将那道符箓上的灵力逼退回去。
为了不影响薛寒迟捏决施法,江楚月迅速跳到一旁。
没了后顾之忧,薛寒迟卸下蛟丝绳,翻身与他斗法。
谢如晦肩上还有伤,江楚月当初用力不小,只怕是现在都还未好全。
方才又被薛寒迟伤了,旧伤新痕下,在与其交手时,谢如晦已隐隐有些落了下风。
谢如晦连发数道行火符,道道都与薛寒迟擦身而过。
就在他准备捏觉时,一张行火符从薛寒迟脖颈上擦过,被扔向了墙上挂着的那张画像。
见此情状,谢如晦眼眸睁大,连忙旋身赶去,在火符碰到那张画像前将其拦了下来。
这一拦太过大意,直接给薛寒迟留了一个破绽。
薛寒迟挑动蛟丝绳,直接牵制住了谢如晦的四肢。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的身影扑向薛寒迟,在最后关节打断了他的动作。
“坊主,快跑!”
刘先生提剑向薛寒迟劈来,硬生生将他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身上伤口撕裂,谢如晦的白衣已经染上了不少血色。
见青年死命替自己抵挡,他也不再犹豫,燃起一张行火符便消失在原地。
谢如晦是跑了,可刘先生却不能动弹了。
“你的主人已经跑了,你还要垂死挣扎吗?”
他的灵力远不及薛寒迟,对付他,薛寒迟甚至无需动用蛟丝绳。
他借力打力,将刘先生手上的剑转了个圈,直接刺中了他的肩膀。
“差点忘了,还不能杀你。”
薛寒迟伸手扼住他的咽喉,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又松开了手,提着衣领子将人带到了江楚月面前。
“这人的性命还有些用处,你可喜欢?”
他说这话的模样就像一个做了好事求人夸奖的孩童。
江楚月:……
不是她说,这提人献宝的模样怎么这么似曾相识。
为什么在这种危险时刻,薛寒迟的举动总能戳中她的笑点呢?
就在江楚月思索,该回答喜欢,还是喜欢的时候,顾情和李轻舟匆匆赶来了。
“楚月,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见两人无事,顾情这才放下心来。
江楚月笑了笑,拍着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
“江姑娘,谢如晦呢?”
两人手中还提着长剑,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想到进来的过程畅通无比,连个看门小厮都没看见。
直入厅堂,然后两人便看见了薛寒迟和江楚月,还有被提在手上的那人。
李轻舟看着被薛寒迟提在手中的青年,有些诧异地看向江楚月。
江楚月哈哈笑着,将刚才的事情简单地和他们说了一下。
目光在江楚月和薛寒迟之间来回打量,李轻舟似是明白什么点了点头。
看着他的表情,江楚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懂了些什么。
“既然你们找到了这里,想必宋微明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你们了吧。”
顾情将长剑收回剑鞘,点了点头。
“宋公子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楚州仙府的修士想必很快就会赶来。”
宋微明虽然也担心江楚月,但是他还带着许多侍从,行动不便,所以就先回府去搬救兵了。
他们身份敏感,不好叫楚州仙府知道,所以得赶在他们到来之前趁早离开。
“萧师兄呢,怎么不见他?”
顾情道,“萧煜他担心谢如晦穷途末路,会将余下的证据销毁,便先去其他的房间查看了。”
江楚月点点头,“不过,乾坤镜应该不会在这里了。”
谢如晦今日这样有恃无恐,他师姐的尸首,和乾坤镜想来早就被他转移到别处去了。
搜寻完毕后,萧煜走过来,对着他们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这座府邸除了一些死魂和古籍,再没有旁的东西了。
不过,这也算意料之中的事。
萧煜看着薛寒迟手中的刘先生,此人是谢如晦心腹,他身上说不定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是现在楚州仙府派人介入此事,此人还是先交给宋微明比较好。
相思坊主身份已然败露,他往后在楚州恐怕也不能再像现在这般无所忌惮了,楚州仙府恐怕也会派人通缉。
他们往后再去找寻乾坤镜的下落,也不会是大海捞针一般的艰辛了。
“既然此地找不到有用的信息,那我们便先离开吧。”
江楚月点点头,走到薛寒迟的身边,正准备和他一起出去的时候,忽然回头看向了墙上的那幅画像。
她拍了拍薛寒迟,示意他等一下。
“怎么了吗?”
江楚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走过去,将这幅画取了下来。
这幅画想必有些年头了,纸页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但还是能看出主人的小心爱护。
江楚月看着画像上一身黄衣的女子,想到了谢如晦曾经提到过的那位符修,想必就是他的师姐。
手持明黄符箓,除妖斩邪,这位女修士本应一生闯荡江湖,却没想到在楚州香消玉殒。
江楚月在原地站了片刻,擦去上面的灰尘后,将其缓缓收了起来。
第76章 梦断之时(一)
楚州城的八月, 太阳毒辣,知了烦躁,路边的槐花树上缀满了嫩黄的花朵, 路人却形色匆匆, 一眼都来不及观赏。
对于楚州城的百姓来说,这是和往常一样平凡普通的一天, 但是却又有些东西不复从前了。
本该人满为患、接待不暇的相思坊,此刻却大门紧闭,异常冷清。
往常,楚州百姓婚丧嫁娶, 宴请会客, 家中但凡有所事,无不不来这相思坊算上一卦, 以保平安。
也就是在失魂之事水落石出后, 百姓们才知道,这座曾经带给他们无限期许的算命宝地, 早就化作了刺向他们最深的一把利刃。
一夕之间,这个受尽百姓追捧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随着相思坊的没落, 一个在楚州百姓看来生疏的姓名又在口口相传中逐渐兴起。
很多人已经记不清谢如晦到底是谁,在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拼凑下,大家这才慢慢回想起来。
但是这些记忆也仅仅只存在于八年前, 大家并不记得他是因何来到楚州, 也不记得他做修士时救过哪些人的性命。
那些久远的回忆早已被时间冲淡, 大家对谢如晦此人的了解, 现在只停留在他做的那些恶事上面。
谁能想到深藏不露的相思坊主竟是楚州八年前的少年奇才, 又有谁会想到,曾经的侠义之士, 在时间的浸染下变成了夺人魂魄的魔头。
一时之间,谢如晦这个名字从街上传到家中,变成了楚州百姓茶余饭后必备的谈资,就连茶楼里也都是他的故事。
说书先生在台上说着,百姓们在下面听着,有人是找乐子,有人是寻仇家。
像这样的场景,在楚州持续了大约半月有余,百姓们提到与之有关的事情,都是毫不留情的唾骂。
无人在意他夺去那些魂魄是要作何用处,也没有人注意到说书人口中他仰慕的那位师姐是何许人也,对于谢如晦做下的这些恶事来说,这些都不值一提。
可是在一声声唾骂中,总是有几人的声音响,有几人的声音弱。
在这件事中,百姓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切实地受到威胁,对于谢如晦的辱骂,他们也只是随着大流,跟风踩几脚而已。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被打成异类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可是同样的事情被翻来覆去地讲,百姓们听着总也会有厌烦的一天。
随着舆论过去,这件事便也就渐渐地被百姓们从饭桌上搬了下来。
毕竟,比起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自家的柴米油盐已经足够他们操心了。
对于楚州城的百姓来说,谢如晦的事情正如那败落的相思坊一样告一段落了。
可是对于萧煜和顾情来说,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谢如晦做事周全,早就将乾坤镜和那架棺材转移,此次既然已经暴露,日后只会更加小心谨慎。
但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谢如晦虽然做事天衣无缝,但耐不住江楚月是开过挂的。
按照规定,她不能给主角剧透,但是却可以引导他们,帮助他们寻找到一些线索。
“师妹,你是怎么肯定谢如晦还在楚州的?”
李宅里,几人围坐在桌前,正在说着这几日的收获。
顾情他们在楚州里里外外搜了大半个月,就算是加上楚州仙府的修士,竟也没找到半点痕迹。
就在几人怀疑谢如晦是否还在楚州的时候,江楚月却直接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萧煜看着江楚月如此笃定的神色,一时有些惊讶。
迎着几人不解的神色,江楚月笑着反问道。
“那萧师兄觉得,谢如晦如果要走,他会带走什么?”
萧煜很快给出答案,“阴阳乾坤镜,还有他的师姐……”
说到这里,萧煜忽然看向顾情,两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忽视的关键一点。
谢如晦谋划多年,就是为了复活她的师姐,他的师姐已过世多年,这些年尸身不腐,全靠谢如晦用死魂滋养。
若是他贸然踏上行程,要想避开搜查必定要伪装一番,可若是如此,他师姐的尸身想必会受些搓磨。
按照他对他师姐的爱护,想必不会出此下策。
虽然计谋被戳穿,但他肯定还未放弃复活禁术,现在对他来说,最好的藏身之处,肯定也是最好的安放尸身之地。
“还是师妹细心,我们竟忘了这些细节之处。”
萧煜眉头松开,看向江楚月的眼神里颇有几分老父亲的欣慰。
还记得她刚陪着他们来楚州的时候,连法诀都一知半解,他们还有些担心,没想到现在分析应对起来,比他们都更加沉稳。
接到萧煜赞许的目光,江楚月有些受宠若惊。
虽说她的任务是帮助顾情和萧煜走完原著剧情,但其实她也只是在一些转折的地方给予他们一点信息而已。
体力活都是他们出的,她的作用并没有很大。
“对,这次来楚州,楚月真的帮了大忙。”
顾情拍了拍江楚月的肩膀,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惊喜。
一般适合放置尸首的地方,多是阴凉之地,几人又就这件事简单说了几句,萧煜和顾情便出去寻找了。
等到两人离开后,江楚月这才将视线移到坐在一旁安静坐着的薛寒迟身上。
耳边的声音停了下来,他抬起脑袋看着江楚月。
“你同他们说完了吗?”
江楚月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说完了。”
其实她是想让薛寒迟和他们一起说话的,但是他不愿意,只说在一旁等着自己,江楚月也就只好如此。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两人的椅子靠在一起,不用转头便能听清对方的声音。
江楚月的气息凑过来,薛寒迟像是受了什么指引一般侧过身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之间,不用说抱歉,等多久都无所谓的。”
虽然江楚月刚才一直在同别人说话,但是他也并不是无事可做。
江楚月还有太多太多的神色他未见过,只要江楚月在说话时能露出了些不一样的神色,他看到后便足够欢喜许久了。
虽然不知道他又有了什么想法,但是从他此时的小动作,江楚月能感觉出来他是开心的。
他过去受过太多苦,现在能时常开心,这就很好了。
薛寒迟还在回味江楚月适才说话的神情,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攀上了江楚月的脖颈。
“楚月,你方才帮了萧煜他们,是因为想要找到乾坤镜吗?”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经是常人所无法比拟的,就连薛寒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虽然江楚月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但对于这个问题,他还是想问出来。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曾经看过我们的一生,是因为这个吗?”
江楚月闻言先是愣了一瞬,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肩上的长发。
“……是。”
薛寒迟真的很敏锐,只是听她说了一会话,便将她的心思猜了出来。
想要乾坤镜是真的,也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不找到乾坤镜,她不可能回家。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脑袋搭在江楚月的肩上,薛寒迟手中把玩着她的发尾,说的话一字一句吹在她的耳廓上。
江楚月心里有些痒意,“你又在好奇什么?”
虽然她在破功的边缘徘徊,但是如果薛寒迟问及系统,她也会坚守职业操守的。
她以为薛寒迟会如以往一样,问一些有关剧情的问题,可是没想到并不是……
“在你所知道的事情里,我们最后如何了,修成正果了吗?”
他只关心他们两个的事情。
江楚月在原地愣了一会,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许久说不出来话。
她和薛寒迟在原著里是没有感情线的,所以她也不知道两人最后的结局究竟如何,但薛寒迟此时的话语却让她动容。
即使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期待,他却依然爱着自己,他是真心喜欢自己,所以想和自己有个结果。
江楚月不想欺骗他。
“我不知道,因为我和你的事情在意料之外,所以我并不清楚。”
和薛寒迟的爱意,在她意料之外,也在系统意料之外。
薛寒迟绕着江楚月的头发,轻轻应了一声,攀着她脖子的手更紧了几分。
“那你呢?你最后如何了?”
他的声音很低,贴着江楚月的耳朵,像是夏日和煦的微风一样吹过来。
江楚月没想到他的问话变得这么快,抚着他长发的手顿了顿。
“我吗?其实,这里面并没有我。”
在无砚山下偶遇薛寒迟的是萧煜,东林坟地里和谢如晦追逐的是顾情,在观音庙下被遗落在棺中的只有薛寒迟一人……
在原著的故事情节里,对于她没有只言片语的描写。
“原来没有你吗……”
薛寒迟喃喃念着,手上却无意识地用了几分里,更像是绞紧的藤蔓死命缠着江楚月。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江楚月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企图用行动揉去他内心的不安。
“现在有我不就行了。”
江楚月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将他的注意力拉开比较好。
“你刚才问了那么多,问了我们的事,也问了我的事,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
知道江楚月的抚慰的用意,薛寒迟轻声笑了笑,鼻尖挠过她的下颔,仰头看着她的眼睛。
“好啊,那你告诉我,我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江楚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头在他的脸颊上烙下一吻,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你呀,你最终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修士,各家仙府对你敬畏不已。”
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薛寒迟哪里会听不出来,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好,他又怎么会扫江楚月的兴呢。
“没想到我竟这么厉害了。”
江楚月揉着他的脑袋,将他的头发都弄乱了不少,薛寒迟却并不在意。
“那乾坤镜呢,我最终找到它了吗?”
顺着他的发尾滑到下颔,江楚月的手停在他的脸颊上,没有多思考便回答了他。
“找到了。”
原著中对薛寒迟的结局设定,就是以他找到乾坤镜作结的。
“原来被我找到了……”
薛寒迟的声音太低,像是一道轻而柔的呓语,在江楚月耳边一闪而过。
还不等她捕捉,便又很快消散了。
“你说什么?”
薛寒迟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将两人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不找了,也不再需要了。”
那是在遇见江楚月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了。
其实对于他自己的结局,他并没有多少在意。
因为无论最后如何,他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离开江楚月了。
生时,他们的性命已经死死交缠,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们分离。
再也没有。
第77章 梦断之时(二)
和白天袭人的热意不同, 夏日的夜晚清风习习。
后院嘲哳的虫鸣从不停歇,微风吹过时,和着树叶的沙沙声一起送入房内。
暖黄色的烛台放在桌上, 将男子手中的宣纸边缘照得微微泛黄。
男子穿着白色的中衣, 黑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柔柔地嵌入衣服的褶皱中, 将他的腰身勾勒出来。
薛寒迟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忽然抬起头,笑着看向了床上躺着的女子。
“今日还没有睡着吗?”
江楚月仰头看着头顶的纱帐,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模模糊糊的让人都有些听不清楚。
她翻了个身, 手下压着被子,半撑着身子望向薛寒迟。
“你还不困吗?”
薛寒迟自然知道她是为了等自己, 无奈地笑了笑, 拿着毛笔对她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我睡得晚, 你不必等我一起的。”
两人很早便洗漱过了,之所以到现在都没睡, 完全是因为江楚月想知道薛寒迟究竟会看着她到何时入睡。
他的作息太不规律了,上次他的身体已经有撑不下去的趋势了,久而久之只怕是会出问题。
江楚月不想他这样, 所以, 早早便躺上了床, 想邀他和自己一同入睡, 这才等着他到了现在。
“没事, 我今晚等着你。”
话是这么说,但是江楚月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她看着灯下的薛寒迟,和他聊起了天。
“你在写些什么?”
她不记得薛寒迟有写东西的爱好,怎的今日忽然起了兴致,把笔墨纸砚拿出来了。
薛寒迟顿了顿笔,对着她的方向笑了一下。
“是给你的东西。”
江楚月将胳膊伸到被子外,对着他眨了眨眼。
“给我的?”
没想到是送给自己的,这么一说,江楚月更好奇了。
“是信吗?”
江楚月侧身看着他,薛寒迟却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江楚月打了个哈欠,装作无所谓道,“不告诉就不告诉。”
既然是给她的,那早晚她都会知道那是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
“话说,除了乾坤镜,你还有什么喜爱的东西吗?”
薛寒迟记得,她白日里说过,想要得到乾坤镜。
对于江楚月,他还有许多要学习的,所以想多问问她。
江楚月摸着脸颊思索了一会,“山川美景,各地美食,我都挺喜欢的。”
人活一世,能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多,若是能走遍大好河山,这一生也算不留遗憾了。
薛寒迟点点头,将她的话慢慢记在心里。
江楚月躺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对着头顶的帐幔。
“你要写到什么时候?”
“快了,今日的就快写完了。”
薛寒迟写得认真,江楚月若是不问话,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手指压着宣纸,毛笔慢悠悠地在纸上走着,房内安静得只有鸟叫虫鸣,烛火燃烧的轻响。
这样的氛围太适合睡觉了,没一会,江楚月的意识便止不住地远去了。
“你睡得太晚了,还是要早点睡……”
即使这样,她还是不忘提醒薛寒迟。
眼皮不自觉闭上,她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低。
江楚月的生物钟太过强大,她也很少熬夜,一到点困意就渐渐涌了上来。
在睡着的边缘反复徘徊,半睡半醒间,江楚月听见他说。
“我幼时便睡得少,天生如此,难以改变,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
虽然江楚月已经快要困到神智不清了,但她还是在心里腹诽了一句骗人。
她记得在薛府的时候,薛寒迟晨昏定省,作息可比现在规律多了。
就算是受了伤,他每日也睡得很早。
“这哪里是什么天生的事情……”
江楚月说出的话像是呓语,薛寒迟听着,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清凉的月色透过支起的纱窗,沿着亮泽的黑发向上折去,划过薛寒迟脖颈上拿到疤痕时隐入了阴影之中。
纸上的东西写成后,薛寒迟将笔搁下,轻轻俯身将桌上的烛光吹灭。
等他走到床边时,江楚月已经闭着双目,安然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江楚月想要督促薛寒迟的决心,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睡意。
长发如流水般落在床榻上,薛寒迟坐在床沿,伸手触上了江楚月的脸颊。
温暖,柔软,像是一切美好的所在。
他躺在床上,轻轻伸手搭在了江楚月的腰上,将自己慢慢靠过去。
静谧的夜晚,耳边只有清风蝉鸣,还有江楚月的心跳声,这让薛寒迟分外安心。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没什么困意。
看着江楚月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习惯并不容易更改。
但是她又确实想让自己早点睡觉,这样的话,他看着江楚月睡颜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后,薛寒迟拢着江楚月的腰,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虽然还是看着她有意思一些,但是和她睡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乐趣呢?
*
天边被斜阳的暮色浸染,南飞的大雁点缀其中,像是山水画里的墨点,倏尔消散。
白墙上枝影暗斜,枯败的花草了无生机地栽在园中,抬眼看过去死气沉沉。
江楚月站在后院的回廊上,熟练地向前探着路。
上次她在梦中待了许久,每日都会跟在小薛寒迟的后面,算是把这府中大大小小的路都摸索过一遍了,自然就熟门熟路了。
江楚月走在回廊上,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宅院建筑还是一样的巍峨壮观,只是和上次不绝的春意相比,此时园中的树木却已枯败,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
江楚月上次做梦的时候,似乎还是夏日,现在应该已经入秋了。
不知道在这数月里,小薛寒迟在做些什么。
江楚月循着之前的记忆在薛府里打转,在岔路口前斟酌了一会,转身走进了薛寒迟的宅院。
院中的流苏花树已经败得差不多了,斜倚的枝头上只剩下些枯萎的黄色。
不知道是不是江楚月的错觉,今日这院子里的一切都静得可怕。
虽说薛寒迟的院子少有人至,可今日却是连个奉茶的侍女都没有见到。
她走进卧房,发现房间里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对劲。
虽然不知道做梦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可是按照她以往的经验,梦境的内容多半都是围绕着薛寒迟展开的。
之前不需要她去做些什么,很自然地便会遇到小薛寒迟。
可是在这一次的梦境里,薛寒迟却迟迟没有出现。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楚月看着院中枯萎的花树,不禁联想到了上次的梦境。
在上次梦境的结尾,薛寒迟被张师带着走入了那座无名的高塔。
没有人跟上去,只有他一人进去了。
如果他不在府中,会不会是还没有出来
江楚月怀揣着疑问走出院子,回到了走廊上。
就在她准备转去其他地方看看时,几名小侍女从她身后穿行而过。
这几名侍女手中都端着一张托盘,神色匆匆地向前走着。
在这府里转了许久,好不容易见到了活人,江楚月没有犹豫,立马跟了上去。
“快点,快点,家主还在等着呢。”
或许是有什么急事,为首的小侍女皱着眉,转身对着她们轻声催促。
身后的侍女埋头应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
薛府的气氛一向是死气沉沉的,侍女们生怕行差踏错,从不敢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
江楚月探头去瞧,发现她们手中的托盘上全都放着符箓,上面的纹路和压制符箓又不同,是江楚月从未见过的。
根据以往的经验,江楚月猜测,这些符箓应该也是给薛寒迟用的。
她们这样急切,想必是要去见张师他们。
江楚月跟在身后,小心打量着这几人,忽然发现,她们似乎和上次在薛寒迟院子里的那些侍女是同一批人。
想到这里,江楚月心中更加不解了。
薛府家主既然派了她们来监督薛寒迟,可是为何到现在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薛寒迟究竟被他们搞到哪里去了?
不详的预感像是漏雨一般抑制不住,江楚月捏紧拳头,脚下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她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江楚月便跟着她们走进了另一处院子。
在露天的院子里,薛云城带着张师站在房门口,除此之外,还站着几名修士,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这些小侍女端着托盘进来后,齐齐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为首的侍女低眉顺眼,对着薛云城道。
“家主恕罪,我们来晚了。”
见到这些侍女过来后,薛云城正准备开口训斥,但在接到张师的眼神后,将这一丝不悦压了下去,终于是没有说什么。
薛云城拂了拂袖子,转身看向张师,眉眼下压,“今日之事,你确保万无一失吗?”
张师弯起眉眼,将脊背弯下去一点。
“家主不必担心,在下筹谋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江楚月在一旁看着他们,不用猜都知道,他们所说的事就是指降魔禁术。
“此事若是不成,这后果可不是你我能承担的。”
薛云城看了他一眼,语气里的威压不言而喻。
“在下懂得,若是不成,在下愿以死谢罪。”
两个因为同样目的的人走到了一起,又因为这件事在这里相互推辞,江楚月是真的不懂。
对于他的话,薛云城不置可否,他低头看着张师手中被绸布裹着的东西,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你如今的灵力足够支配此物吗?”
虽然张师言之凿凿,但是这件法器诡异非常,他不得不存个疑心。
张师笑着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家主放心,此物虽然邪性非常,但是我早已炼化,其中怨气已被去了不少,不会有错的。”
多年筹谋,在临近成功的时候难免露怯。
薛云城看了眼信誓旦旦的张师,皱紧的眉头缓缓松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再有疑问。
“既然如此,我们进去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今时今日,也由不得再作他想了。
张师薄唇轻抿,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他对着院子里的人挥了挥手,这些修士、侍女便都跟了上去,江楚月跟在后面,和他们一起进去了。
这间房不小,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更像一间法堂,触目所及全是从房梁上垂下来的明黄布条,上面画满了血红蜿蜒的符文。
木门打开,将外面的风也带了进来,这些垂下来的布条便也跟着徐徐飘动。
江楚月并没有去管屋内这些古怪的摆设,走进屋内后,她的视线便被房中阵法里摆着的这架棺材吸引。
这架棺材浑身萦绕着黑气,上面贴满了符箓。
江楚月站在一旁比划了一下,发现这架棺材比正常成年人的棺材要小一些,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棺材前放着一张半人高的木桌,这些侍女将符纸放下后,便退出房间站在了门外。
“家主,可以开始了。”
张师怀抱着乾坤镜,立在薛云城身边轻声提醒。
薛云城挥了挥手,身后的修士得了命令,立刻走上前去。
在江楚月的注目下,几名修士将棺材上的符箓拿下,将新的符纸贴了上去。
符纸贴好后,这些修士在薛云城的指示下站在了棺材两侧,抬手将棺盖向下推去。
萦绕着棺材的黑气原本安然无恙,却在此时忽然乱动起来,几名推棺的修士不由得被这黑气一起震开,倒在地上口吐黑血。
凌然的风气扑面而来,张师伸手护在薛云城面前,扯下绸布,翻手祭出了阴阳乾坤镜。
这到底是谁的棺椁,威力竟然这么大?
江楚月将目光移到了这架被推开了一半的棺材身上,从她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小片黑色的衣角。
或许她已经猜到了这可能是什么,但江楚月心中还是有些沉重的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慢慢走了过去。
这架棺材里铺满了金银,像是在为这人作的最后的陪葬。
棺中的小男孩一身黑衣,腰间绑着的绛紫色腰封格外打眼,落在江楚月眼里,像是一片殷红。
黑衣之上,金线蜿蜒,从他的胸口攀缘而过,最终停在了他苍白的脖颈处。
这棺中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年仅十岁的薛寒迟。
第78章 梦断之时(三)
门外的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房内暖黄色的烛火被点燃,晃动的布条像是经幡,在地上的影子被逐渐拉长。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双眸轻闭躺在棺中, 看起来就像一尊佛像般,一尘不染。
江楚月站在棺材边, 垂眸看着棺中的小薛寒迟,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刀,止不住地疼起来。
她一手撑着棺盖,伸手抚上小薛寒迟血色褪尽的脸颊,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他。
谢如晦和她说过, 薛寒迟是薛府用作降魔禁术的容器,那时, 江楚月还以为薛府只是将魔物引到他的身上。
原来, 所谓容器,是要身死之后才可为之。
奢华的金银与薛寒迟身上的黑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刺痛了江楚月的眼。
她的鼻头有些酸涩,也就是这时, 江楚月才彻底明白那句陪葬钱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生前在薛府从未被好好对待过,也只有在身死之后,他们才会用如此丰厚的金银来葬他。
这薛府真是个吃人的魔窟,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萦绕在薛寒迟周围的黑气还在躁动, 倒在地上的修士纷纷避退, 就在这团黑气攻向张师二人时, 却忽然被阻在一道屏障外。
乾坤镜盘旋在半空中, 这些黑气像是受了什么指引,缓缓向上飘去, 被纳入了乾坤镜中。
没过多久,这些黑气便被驱散了不少,房间内飘动的影子也都停了下来。
“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这样不安生?”
薛云城将张师的手臂按了下去,疑惑之余,对张师还有些许的不满。
他不是再三担保不会有错的吗,怎么还未开始便已经乱成这样了。
黑气平息,张师双指合并,将乾坤镜收了回来。
“或许是贸然被打扰,小公子有些不高兴。”
薛寒迟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即使是死了,他的魂魄也还残存着些许意识。
他被封在这棺中已经有月余了,在此之前,他们用符箓镇压着他的死魂,一直都无事发生。
如今他们要实行禁术,贸然开棺,恐怕是激起了他的怨念,才会有现在这幅场面。
“不过这对降魔之术并无坏处,家主不必担心。”
只是魂魄不安而已,只要将魔物放置在他体内,他自己的魂魄很快便会被吞噬干净。
到那时候,他便成了一个只会任人操控的杀器,不会再有半点威胁。
薛云城轻哼了一声,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居高临下。
“不必多言,开始吧。”
张师点头应了一声,然后便走过去,将镜面对准了棺中的小薛寒迟。
他闭眼念着法诀,手指微动,用灵力催动乾坤镜。
江楚月还守在薛寒迟身边,她半跪在地上,抬头便看见一团黑紫色的魂气被放了出来。
在她眼前,这团魂气缓缓下沉,在触到薛寒迟胸口的时候停留了一会。
张师头顶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他集中意念,似乎在与什么东西对抗。
沙漏的刻度逐渐向下,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团魂气终于彻底沉下去,与薛寒迟融为一体。
昏黄的烛火摇曳起来,升起的烟气在墙上轻晃,小薛寒迟的面容被晃动的烛光割裂成明暗两面。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
魔物入体后,房内无事发生,薛寒迟也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薛云城在一旁等了许久,双腿已经僵硬,但是他却不敢妄动分毫。
他的视线从薛寒迟移向张师,声线绷紧,紧张之余还有些莫名的期待。
“如何了?”
张师将乾坤镜收起,拭去头上的汗珠后勉力一笑。
“魔物已然降下,待小公子魂魄消散,一切便如家主所愿了。”
薛云城长舒一口气,心上的重石终于卸下。
“那便好。”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薛寒迟,神色淡淡,除了一些隐隐的兴奋,江楚月没看到一点父亲该有的慈爱。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句话放在薛云城身上却不是这么回事。
他虽然是薛寒迟的父亲,可是却从未对薛寒迟展露过片刻的父爱。
反而,他才是薛寒迟人生最大的加害者。
因为薛云城这些丧尽天良的行为,江楚月真的觉得,薛寒迟还不如没有这个父亲好。
无论是放任张师伤害薛寒迟,还是将薛寒迟作为降魔的容器,薛云城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
薛寒迟于他,就像一个毫无关系的兵器,需要打磨时便将其扔到妖兽洞中,需要他的性命时,随时可以下手夺去。
有用时便用,无用便舍弃,他们都是如此对薛寒迟的,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可薛寒迟是人,不是兵器,他生来是为他自己而活的,不该被任何人利用。
事毕之后,薛云城和张师便带着这些修士退了出去。
在他们看来,魔物已然降下,成功只是时间问题,静候即可。
这些人出去后,这间房里就只剩下小薛寒迟的尸身和江楚月了。
江楚月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人,她靠着棺材坐在地上,侧身看着棺中的小男孩。
垂下的布条透过江楚月拂过棺身,轻轻扫过小薛寒迟脸上的明暗光影。
烛光落在他脸上,仿佛将他的脸颊也染上了几分暖意,将他的模样衬得格外恬静。
夏日的蝉早已死去,秋夜静谧得连一点别的响声都没有,房梁上垂下的布条还在徐徐轻晃。
江楚月不知道薛寒迟后来是如何活下来的,她能做的只有守在棺材边,等待着薛寒迟的苏醒。
但是在这无声的夜晚,对于薛府而言,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
江楚月是被此起彼伏的哭叫声吵醒的。
她皱着眉,听清耳边的救命后,下意识看向棺中的小男孩。
薛寒迟躺在棺中,除了没有醒过来,一切安好。
还好,薛寒迟没事。
江楚月松了口气,这才分出些心神去看这房内的东西。
明明是门窗紧闭,房内挂着的布条却翩然乱动,上面殷红的符文像是妖兽的毒爪,仿佛下一刻便会向人扑来。
透过纸窗透进来一些微红的光亮,窗外的哭叫声愈来愈大,男子和女子的叫声混在一起,像是烈火焚身一般,听着就叫人痛苦。
这叫声太过悲泣,但江楚月听了,心中却并未有多少慌乱。
萧煜曾说过,薛府实行降魔禁术不久,便因为倒行逆施,遭到了天谴,整座府上的人全都暴毙身亡。
看样子,薛府覆灭就在今日了。
这都是既定的事实,江楚月无法改变。
实行禁术,就要做好承受法术反噬的威胁,薛府埋下的祸根,终究是要他自己来承担。
纸窗外透进来的红光越来越亮,随之而来的还有猎猎的呼声。
江楚月捂着胸口,转身去看棺中的薛寒迟。
薛府这样大的变故,外面的东西若是进来,现在的他岂不是任人宰割?
可是江楚月又不能实在地帮到他,这可怎么办?
就在江楚月担心犹疑地时候,躺在棺中的小男孩缓缓睁开眼睛,撑着棺材板坐了起来。
像是还没有接受自己重新活过来的事实,他略显生疏地看着这房中的布置,而后抬起双手默默打量了一会。
在和他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江楚月前倾的动作顿了顿,彻底怔在了原地。
虽然已经活过来了,可是他无神的双目,比方才死去的那幅模样看起来更加绝望。
窗外嘶哑的尖叫声连绵不绝,薛寒迟静静地坐在棺中,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重新活过来。
或许,他根本不想活过来。
小薛寒迟在棺中坐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江楚月并不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想法,只好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小薛寒迟推开木门走了出去,他驾轻就熟地进入回廊,走了往常最熟悉的那条路。
他站在走廊上,静静地看向这片院子。
辉煌壮丽的宅院里,入目的只有连绵烧起的冲天火光和满地的尸身。
江楚月仰头看过去,天边的夜幕似乎都被染红了大半。
下人们四处逃窜,一起朝着唯一的生门跑去,但是在触到大门的那一刻,却像是被圈禁在这件宅院内,不能再往前一步。
只能无力地任由烈火蔓延到身上,眼睁睁地看着自身的陨殁。
巍峨的宅院不复从前,这徽州薛府,已然化作了一座人间炼狱。
江楚月记得,薛寒迟曾经和她说过,在这场劫难中,除了他,徽州薛府再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小薛寒迟看着这满地的废墟,缓缓向着火光走去。
“危险,别过去!”
燃烧的火苗肆无忌惮地舔舐过小薛寒迟的手心,他的袍角掠过时呼呼生风,将这些火燃得更旺了一些。
小薛寒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没有半点顾及地在火中走着。
大火蔓延,江楚月也看不清他前行的方向。
直到被路边的两具尸首拦住了前路,薛寒迟这才停下来脚步。
面前的这两具尸体躺在院中,身上铺满了血色,全身灵力被吞噬殆尽。
似乎生前受到了不小的折磨,在一片模糊的血肉中,两人双目圆睁,直直向上看着,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傍晚的时候刚刚见过,面对此时的二人,江楚月都快要辨认不出了。
他们两个,一个出身仙府却邪术追逐不已,一个助长气焰,为虎作伥多年。
两人筹谋禁术多年,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会断送在自己手中。
但是这都是后话了,比起这两个人,江楚月现在更担心薛寒迟。
死而复生的冲击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承受的,更何况他睁眼便看见了这样一番景象,只怕是真的会留下心理阴影。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楚月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张师和薛云城的尸首就在眼前,薛寒迟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和他醒来时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打量着地上躺着的两人,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弯腰笑了起来。
燎起的火光里,在一阵混乱的尖叫声中,他的笑声格外突出。
江楚月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惊心。
这声笑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连薛寒迟自己都分不太清。
许久,小薛寒迟终于直起身子,这才勉强止住了笑意。
他伸手捂住脸颊,狰狞的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模糊,这光虽然耀眼,却始终无法照到他的眼底。
薛寒迟俯身在两人的尸首边蹲下,将他们的双目轻轻合上。
然后,他笑着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自刎了。
第79章 梦断之时(四)
八月是楚州热气最盛的时候, 虽然城内有江水穿流而过,但空气中却还是燥热非常。
江楚月睡到后半夜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忽然在床上翻起身来, 似乎很是不安。
薛寒迟昨夜睡得早, 察觉到她的动作后很快便醒了。
他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高,这时节的气温并不低,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倒是把江楚月捂得更热了。
薛寒迟摸着她的额头,担心她热着自己,想起身给她打扇, 她却紧紧缠住了他的胳膊, 死死不肯松手。
江楚月额角都是薄汗,但是再热, 她也没有松开他。
虽然和她亲近, 自己很开心,但是这样的话她岂不是太难受了。
薛寒迟无奈地笑了笑, 伸手帮她拭去了额角的汗珠。
嘴唇一张一合间,他听见江楚月在低声说些什么。
这梦中的呓语太轻, 薛寒迟心中好奇,不由得将身体凑过去听。
江楚月似乎很是痛苦,声音呜呜咽咽, 像是在哭泣一般, 说的话也不甚清楚, 只是反复念叨着其中的一句。
“薛寒迟, 不要死……”
替江楚月拍背的手顿了一瞬, 薛寒迟看着她揪紧的眉头,愣了好一会。
淡淡的日影透过纱帐落到床上, 将薛寒迟脖颈间的那道伤痕描摹得更加细致。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触上脖颈,轻抚着那道微微凸起的伤痕。
这道疤痕跟着他已经有十年了,但是平日里薛寒迟并不会过多地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着江楚月的呓语,他竟又想到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去。
那一日的火光,满地的废墟,犹在眼前……
薛寒迟闭了闭眼,仿佛将那些旧事一起揭过。
然后,他俯身吻上江楚月的脸颊,声音温柔又坚定。
“我不会死的,我会和你一起活下去。”
这是他和江楚月的誓言,他又怎么会违背呢。
虽然还在梦中,但江楚月似乎被这句话安抚到了,抓着薛寒迟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看着她逐渐缓和的面容,薛寒迟伸手轻拍着她的背。
江楚月的身子太热了,薛寒迟有些担心,便给她输送了些灵力。
这样安宁的时刻,于薛寒迟而言并不多,也就是在认识江楚月后,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很想继续和她待着,但是想到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做,便先起床,穿衣洗漱了。
桌上砚台里的墨水还未干,被纸镇压着的宣纸被风吹起一角,只依稀能看见纸张的抬头写着“江楚月”三个字。
薛寒迟伸手压着这些宣纸,坐下来,落笔在上面继续写着什么。
这是要送给江楚月的东西,所以他走笔缓慢,不想有半点的瑕疵。
也不知道江楚月会不会喜欢……
笃笃两人,木门被敲响,门外传来李轻舟压低的声音。
“薛公子,你起来了吗?”
从观音庙回来后,两人便睡在了一间房里,这事顾情和李轻舟他们也都知道。
所以这些日子,李轻舟有事找薛寒迟都会直接来江楚月房中。
薛寒迟先是回头看了眼床榻上的江楚月,担心她被吵醒,便很快去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
李轻舟看着衣衫整齐的薛寒迟,担心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将手中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上。
“今早有人来府上,送来了一张契书,和许多金器,说是薛公子买下的。”
这应该就是薛寒迟上次买下的那间销金铺,老板整理了这么久,总算是将那些东西都包好了。
薛寒迟接过契书,轻声道,“多谢。”
他并没有过多打量这张契书,视线便被李轻舟手中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这是……”
“哦对了,今日我接到了一封信,是给公子你的。”
按理来说,薛寒迟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人会给他寄信,所以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李轻舟还着实疑惑了一番。
看着薛寒迟毫无波澜的表情,他又有些不明白了。
薛寒迟打量着信封,黄色的信封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写着“薛寒迟亲启”几个大字。
将信封撕开后,他直接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在眼前展开。
李轻舟送完信,正准备离开,却在回头的时候又被他叫住了。
薛寒迟手里拿着信纸,正直直地看向他这里。
“这是谢如晦送来的信。”
彼时,顾情和萧煜两人恰好正在府中。
江楚月还没有醒来,薛寒迟不想打扰她,于是几人便围坐在后院商量对策。
薛寒迟将信件传给几人,萧煜看过之后,面容绷紧。
“谢如晦说他要离开楚州了,想在离开前再见薛公子一面。”
顾情从他手中将信接过,看了之后神色也不轻松。
按理来说,谢如晦为了他师姐,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楚州的,可是为什么又突然变卦,传信给薛寒迟呢?
“薛公子,你觉得谢如晦此举是试探还是真的要走了?”
谢如晦此人心思诡变难猜,虽然几人猜测他不会离开楚州,但凭借此人在楚州多年的经营谋划,早有准备也说不准。
若是他此番逃窜跑出了楚州,恐怕日后他们若是想寻回乾坤镜,希望就更渺茫了。
薛寒迟食指瞧着桌面,相比于萧煜两人,他的状态就要放松许多。
“他想用乾坤镜复活那个死魂,却不得其法,此次大约是真的想破釜沉舟了。”
无论谢如晦心思如何,顾情他们若是想夺回乾坤镜,恐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薛公子去吗?”
顾情和萧煜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毕竟受邀的人是他。
而且,若是他能过去,对于他们也有助力。
“这样热闹的事,我当然要去了。”
薛寒迟看着他们,水色眼眸里溢满了笑意与期待。
虽然他已经不再需要乾坤镜,但这是江楚月想要得到的东西。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赴约呢。
萧煜看着他唇边的笑容,转头和顾情对视一眼。
“好,既然如此,我们与薛公子同去。”
既然要背水一战,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李轻舟点点头,对萧煜的话表示赞同,忽然,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到薛寒迟身上。
“那江姑娘呢?”
“她?”
薛寒迟笑着摇了摇头,语气轻松,仿佛这件事情与江楚月没有半点关系。
“她还在睡觉,这样的事,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这些纷乱的事情,不值得让她操心。
顾情和萧煜也一致同意,此次前去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江楚月还是待在李宅更加安全。
因为担心江楚月醒来见不到人,薛寒迟特意给她留了一张字条。
准备妥当后,顾情握着剑柄,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出发吧。”
*
被众人留在府中的江楚月此时依旧躺在床上,和梦境作斗争。
在亲眼目睹薛寒迟拔剑自刎后,江楚月的心上泛起一阵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她冲过去想要阻止他,却忘了自己尚在梦中。
在她触到薛寒迟的那一刻,周围的景致忽然变换,薛府的一切如飞烟消散,就连这院子里的大火也都顷刻不见。
然后,江楚月便发觉自己站在了另一处陌生的宅院。
江楚月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没缓过来,她捂着心口,慢慢地在院子里探路。
与薛府逼仄的高墙不同,这里的院墙并不高,和李宅的差不多。
檐下挂着的灯笼有些破旧泛黄,这里的装饰也陈旧许多。
院中的树叶大多枯败,院子里的泥地上还残留着积雪,像是昨日刚刚下过了一场雪,天色灰压压的。
在江楚月方才做的那场梦中,那里的时间分明还只是秋日,但是眼下竟已成了白雪皑皑的冬日了。
所有的这些迹象都表明,江楚月并未醒来,她此时还在梦中。
之前,她的梦境都是围绕着薛寒迟展开的,就是不知道,这次的梦境是否也是与薛寒迟有关……
“昨夜的雪下得真大,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下雪。”
回廊上走过来两个侍女,她们并肩走着,像是在闲聊。
“听说今天徽州薛府有客人前来。”
“是啊,听说薛府家主也来了,家主收到消息后,准备了大半个月。”
这府上的气氛和薛府的死气沉沉完全不同,这两个小侍女话很密,说起八卦来一点顾忌都没有。
其中一个小侍女歪着脑袋,转过脑袋问身边的人。
“不过,我们这一系旁支和徽州关系并不密切,徽州家主怎的突然来了?”
被问的那人摇了摇头,“不清楚。”
江楚月在她们身后跟着,大约听出了些有用的信息。
看来,这里并不是徽州,这家恐怕是徽州薛府的旁支,而且还是与本家疏远已久的那种。
不过,这和薛寒迟有什么关系?
江楚月压下心里的疑惑,继续跟着她们向前走去。
这院子比不上薛府宽广,没走两步便拐到了另一间院子。
如果说刚才路过的几间院子还只是有些陈旧,但好歹是有人在用心打理。
可是眼前的这间院子就有些太不像话了,回廊上落满枯叶,墙上还缺了好几道口子,活像个被废弃的宅院。
要想通往其他院落,这里是必经之路。
经过这里的时候,一名小侍女脸色忽然神秘起来,她看向那堆杂草群里,对着另一人低声问道。
“我听闻薛府家主此番就是为了他而来的……那孩子应该还活着吧。”
“应该吧,我记得上次路过这里的时候,他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两人的声音放得很低,似乎话中的孩子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禁忌。
小侍女踩在青石板上,还准备和身边人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了一抹身影,立刻便噤声了。
“快走快走。”
两人的反应太过反常,江楚月心中好奇,沿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院子里的枯树上,一个小男孩正坐在上面,似乎很是悠闲地晃着双腿。
树枝上还压着冰冷的积雪,在枯树周围的地上散着许多被压折的枝干。
数九寒冬天里,小男孩身上的衣裳并不厚,甚至还打着好几个布丁,就连穿着鞋履也有些大得不合脚,松垮的裤管直往上漏风。
但是对于这些,小男孩都不在意,他依旧晃着双腿,仰头看着不远处的景色。
他的脸,相比于十岁时更为稚嫩,但江楚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前不久,她才在薛府的大火中见过他,心脏似乎又疼起来了。
但是,在此之外,另一种情绪压过酸涩,在江楚月心里占据了上风。
刚才那两名侍女说,薛府家主今日才来,可薛寒迟不是薛府的小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说,薛云城其实根本就不是薛寒迟的亲生父亲?
第80章 梦断之时(五)
原文中, 薛寒迟出身高贵,是徽州薛府独生的小公子。
如果不是因为薛府的丑事,他在读者心中的地位, 应当是与萧煜不相上下的。
无论是穿书前还是穿书后, 这一点都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江楚月因为乾坤镜数次梦到过薛寒迟的过去,也从未对他的身份有过怀疑。
如果不是现在亲眼所见的话……
江楚月站在树下, 抬头望向树上的小男孩。
这个时候的他年纪还小,寒冬腊月里穿得很少,因为寒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薛寒迟感知不到江楚月的存在, 依旧自顾自地坐在树上晃着双腿。
他仰头看着远处连绵的雪色, 嘴里还在小声哼着歌,似乎很是开心。
这样鲜活的表情, 是他在薛府里不曾有过的,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楚月才罕见地从他脸上瞧出来几分童真。
听着这不知名的歌谣, 江楚月钝痛的心都缓和了不少。
她看着薛寒迟,心里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他是这家旁支的孩子, 可方才那两名侍女对他的事情似乎讳莫如深。
从他现在的穿着来看,他在这座府邸里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既然他不是薛云城的孩子,那他又是如何成为徽州薛府的小公子的?
他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江楚月想得入神, 在她思索的间隙, 树上的小男孩已经翻身从树上跃了下来。
虽然年纪小, 但他做起这样的动作来倒是分外熟练。
小薛寒迟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脚步轻快地朝着屋内走去。
这宅院从外面看起来像是废弃已久, 但是好在屋内的布置倒还是应有尽有。
推开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供桌, 桌上摆着一个牌位,右手边就是卧榻。
左手边是一张圆桌,上面摆着已经凉透的饭菜,应该是下人之前送来的。
看样子,这府里有专门的人来给薛寒迟送吃食。
进门后,小薛寒迟便朝着圆桌走去,拿起碗筷便夹着饭菜吃起来。
这些饭菜看起来并不美味,而且都冷掉了,可是薛寒迟却没有丝毫介意。
原来薛寒迟不挑食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
江楚月坐在桌边看着他,目光却不自觉移到他细弱的脖颈上。
如果不是真的心死,他恐怕也不会挥剑自刎。
刀剑割破血肉的时候,他该有多痛啊。
这些事,薛寒迟从未对她主动提起过,原著里也从未写明。
薛寒迟承受过的痛,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知道。
江楚月打量着这间屋子,目光忽然扫到了供桌上的牌位。
这间屋子摆设单调,这张牌位前却供奉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果,看起来格外醒目。
江楚月慢慢走过去,牌位上刻着的几个大字,“爱妻周韫容之位”。
从这几个字来看,这牌位应该是这薛容的丈夫所立。
供奉新鲜花果,说明是有人刻意打理,但是却被放在这荒凉的院落,真是矛盾。
江楚月读不懂立这牌位之人的心思,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和薛寒迟应该脱不了关系。
吃完饭后,小薛寒迟便放下碗筷又出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爬上树,而是蹲在院子里,双手支在膝盖上,默默地看着这些消融的积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得太入神,以至于江楚月都有些担心他。
这天气太冷了,他穿得又少,在外面这样吹着迟早得冻坏。
不过,还没等她继续关注薛寒迟,院子边的走廊上走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江楚月原先还以为是看错了,定睛看过去才发现,这不正是薛云城和那个狗头军师吗?
她这才想起来,似乎听刚才带着她过来的那两个小侍女说过,今日府上有大客,正是他们两个。
两人背着手走过来,互相在低语着什么。
薛云城看着院子里那一个小小的身影,眉峰紧皱,看向张师的眼眸里有些怀疑。
“这个孩子真的可以吗?”
这个时候距离薛府那场大火还有数年的时间,恐怕是两人最初开始谋划的时候。
张师笑得从容,“这是乾坤镜选出来的孩子,家主不必怀疑。”
见他面色未消,张师又解释道,“属下之前查证过,这孩子体质特殊,可震慑邪祟,也可诱引妖魔,这样的容器,魔物最喜欢了。”
“最好是这样。”
薛云城看着院中的薛寒迟,忽而打量起这处荒芜的院落,嗤笑一声。
“别人的孩子,能在这院子里长到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这家家主也是太心慈了,若是我府上出了这等丑事,定不会留下这孽种的性命。”
张师站在一旁,笑着颔首。
“家主说得是。”
屋里的牌位,供奉的花果,两人口中的孽种……
所有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江楚月已经能大致还原事情的真相了。
她转头看向院子里小小的影子,心情复杂。
“方才席间,他们说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他不是这家的孩子,薛云城只记得那人说过这孩子从母姓,姓周。
至于后面的名字,他有些记不清了。
“这孩子出生的当日,他母亲便过世了,在往生前,周夫人给他留了一个名字。”
灰暗的天空又压深了几分,不一会,空中便飘下来鹅毛大雪。
冷风吹向张师,他眯了眯眼,忽然笑着道。
“说起来,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白雪漫漫的冬日。”
张师拢了拢一袖,视线从远方的白雪移到院中的那个小男孩身上。
“冬日风起时,寒意迟迟。这孩子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寒迟。
“周寒迟……”
薛云城将这个名字在反复念了数遍,而后伸手到廊外接了几片雪花。
“既然他今后是我徽州薛府的小公子,又怎么能姓周呢。”
领会到他的意思,张师笑着点了点头。
“是在下失言了。”
从此,周寒迟此人连同这个姓名一同消散在雪地里,世上有的,只是徽州薛府的小公子,薛寒迟。
“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我们今日便启程返回徽州吧。”
在这场只有大人知道的交易里,薛寒迟的未来在三言两语间便被定好了。
没有人来问过他,他便从周芸容之子,变成了徽州薛府的小公子。
这雪越下越大,薛云城和张师站在廊下,就这样无声地看着院子里还在雪中发呆的薛寒迟。
冷风卷着白雪从江楚月透明的身体里飘过,最终落在了薛寒迟的颈弯里。
他还撑着下巴在原地发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混着泥土的脏污积雪,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蹲了许久,忽然,他站起身,扬起头看向了天空。
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化成一滴滴水从他的下颔滑落下去,像是泪水一般。
晦暗的天空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一般,无端地让人感到压抑。
这个时候的薛寒迟还不知道,未来等着他的将会是黑暗漫长的数年。
这数年的辛酸孤苦,只有他一人默默承受。
这场雪像是他出生时的那场一样,落满了他全部的人生。
在这无遮无拦的大雪中,无人相伴,只有他一人在其中挣扎……
*
“薛寒迟、薛寒迟……”
睁开眼后,耀眼的阳光闪进眼眸,江楚月揉了揉眼,身上似乎还留着那个冬日的寒意。
她下意识去找薛寒迟,却发现房内只剩下她一人。
奇怪,薛寒迟平日里和她半步不离,怎么今日这么早就起来了?
洗漱完后,江楚月在桌上发现了薛寒迟留给她的字条。
她拿起来读了两三遍,手上下意识捏紧,刚缓过来的气息又提了起来。
“去寻乾坤镜,勿念。”
书中确实有说过,在快到结局的时候,谢如晦卷土重来,设法引主角入局。
在此之前,江楚月还曾经推测他会留在楚州,没想到这件事情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顾姐姐,萧师兄!”
“李轻舟!”
江楚月推开门在府里走了一大圈,发现不只是薛寒迟,这府上除了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了。
薛寒迟说是去寻乾坤镜,肯定是去找谢如晦了。
“系统!薛寒迟他们去哪里了?”
一想到谢如晦手中还有乾坤镜,江楚月心里焦急,直接把系统喊出来了。
“谢如晦手里还有乾坤镜,他们要是遇上岂不是要完!”
如果早知道事情来得这样快,她一定让系统定个时钟把自己叫醒的!
“他们现在怎么样,都还活着吗?!”
「叮——」
「剧情进入最后阶段,萧煜及顾情几人正在寻找谢如晦,夺回乾坤镜的路上。」
「宿主不必担心,系统并未检测到主角几人姓名出现危险,请宿主不要多心。」
与江楚月的焦急相比,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虽然听它这么说着,但江楚月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他们遇上了乾坤镜会出事的,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去找他们。”
她身体自带buff,如果有她在,他们的胜算也更大一些。
「主角去向属剧情信息,系统正在查询中,请宿主稍安勿躁……」
听着系统这一成不变的系统音,江楚月真的有点抓狂。
当初系统着急忙慌地把她抓来,让她帮助主角完成剧情任务,现在怎么表现得这么风轻云淡?
系统估计是真的有点老化,江楚月等了许久,都没能等来回复。
她看着手中的纸条,想到了薛寒迟这些日子对她说的话。
有一点她实在想不通,忍不住对着系统问道。
“系统,薛寒迟究竟为什么要去寻乾坤镜?”
江楚月睡着了,如非薛寒迟自愿,恐怕顾情他们也无法说动他去寻乾坤镜。
从前在无砚山的时候,他便说过自己是为了乾坤镜而来。
包括来到楚州后,他的心意一直没有变过。
但是在前些日子,她分明记得薛寒迟对她说过,自己不用再寻找乾坤镜了。
当时的她听了,只觉是他心思变了,没有往深处想。
现在细想下来,真的很不对劲。
薛寒迟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他坚持数年,成功就在眼前,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可是既然放弃了,为什么又突然要去寻乾坤镜呢?
他当时对着自己的那句未尽之言究竟是什么?
和江楚月满头疑惑的状态不同,系统则一直是冷静的。
「……对于薛寒迟前期寻找乾坤镜的行为,系统无从探究,也无法给宿主一个答案。」
顿了片刻后,系统音再次响起。
「但是系统可以告知宿主,男配薛寒迟此次寻找乾坤镜的行为缘由。」
江楚月将纸条攥在手里,眼眸微张,夏日的风声吹进她的耳里。
「他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