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天,温度骤降。
宿舍的窗户被风吹得震天响,林天誉拎着打包回来的饭,逃难似的跑回宿舍。
“今天的风,可把我吹明白了,没爱可以,没外套真不行。”
他把其中一份放到景澄桌上,见他十指飞快敲打着键盘,好奇凑过去看了眼。
“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跟着开头念了一遍,林天誉明白了,“你在写祝寿词啊?”
“嗯,明天是爷爷八十大寿,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都要向他致辞,最少三分钟。”
“那你临场现编不就行了?”
“你别忘了我社恐。”景澄揉着太阳穴,“就这几句还是我想了很久的,现编肯定大脑空白。”
“有什么说什么呗,爷爷又不是领导,至于整得那么严肃。”
景澄没再接话。
谢爷爷以前还真是领导,而且是大官。
多年习惯使然,他面对晚辈也不会像寻常人家的爷爷那般具有亲和力,总板着张脸,讲话也像说教模式。
结尾陈词景澄直接上网抄了一段,复制黏贴过来,他从头到尾顺了遍,感觉还行。
桌上的面都坨了,景澄拉过来,边吃边在心里默念,争取把它记牢。
其他人会不会认真对待这事儿他不知道,作为谢家唯一的外人,他没权利不用心。
被收养的孩子但凡表现出一点点的叛逆,都会被骂“白眼狼”,他早几年已经领教过了。
谢家有两个儿子,谢钦言他爸是老大,下面还有个二叔,他们家生的是龙凤胎,哥哥谢嘉旭,妹妹谢嘉禾。
妹妹甜美可爱、古灵精怪,对景澄特别好,没把他当外人看过,但她的哥哥谢嘉旭却一直视景澄为眼中钉,从小就对他有敌意,逮到机会就想欺负他。
谢嘉旭被娇惯长大,过分的臭毛病数也数不过来,他羞辱景澄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是条寄人篱下的可怜狗,景澄只要反击,这人又会说:“你吃我们谢家的,住我们谢家的,我骂你就得听着,不然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那会儿,两兄弟还没分家,跟老爷子同住在一栋大别墅里,景澄没少受他的气,还好有谢钦言保护他,每次他在旁边的时候,谢嘉旭就不敢放肆。
因为谢钦言对他好,谢嘉旭还经常向爷爷告状,控诉哥哥偏心,不疼自己家的弟弟,偏要对一个外人那么好。
小孩子说的很多话,都是从大人嘴里学来的,景澄知道那位二婶不待见他,当着他的面还对唐秋云说过,“你说钦言怎么对一个没血缘关系的人那么好,你应该教他分得清远近。”
唐秋云当时笑了声,说:“钦言又不是小孩了,他自己心里有杆秤,还需要大人教吗?你来提醒我,不如回家告诉嘉旭,让他学乖点,主动和哥哥亲近。”
这不露痕迹的一番暗贬,把二婶说得彻底无言。
面快吃完的时候,景澄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
唐秋云发来语音消息:“澄澄,这两天太冷了,阿姨过来给你送几件厚外套,你现在有空吗?来西门这边拿一下。”
“我现在就去。”
匆忙回复完,景澄把剩下的面几口扒进去,拿着手机跑了出去。
西门就在宿舍楼旁边,唐秋云那辆高调的白色宾利停靠在对过马路,一眼能看到。
景澄来到车旁,唐秋云降下车窗,招呼他上车。
“先去附近吃个晚饭,等会儿阿姨再送你回来。”
“我刚吃过了。”
“那就吃点水果沙拉,你哥难得出来。”
没想到谢钦言坐后面,景澄一拉车门还真看见了他。
“唐姨,你带我哥去干嘛?”他闲聊似的问着,顺势坐进车里。
“呃……”
唐秋云迟疑几秒,俨然有什么事儿。
景澄很敏感,觉察到她的为难,立刻转移话题地说:“早知道今晚要去吃大餐,我刚刚就不让舍友捎饭了。”
唐秋云眸光流转,握着方向盘的力道紧了几分。
不是不能告诉景澄,她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跟他说。
这些年和哥哥朝夕相处,俩兄弟从未长时间分开过,要是让他知道谢钦言打算出国读书,一定会很难过吧。
谢钦言显然也不想让景澄现在知道,旁敲侧击提醒了她一句,别先告诉别人。
这指的不就是景澄吗?
“你学校的伙食怎么样啊?平常都吃什么?”唐秋云犹豫几番到底还是没说,心不在焉找话聊起来。
景澄:“我们学校的美食很有名呢,网红都来打卡,我喜欢吃面,嗦粉。”
“光吃这些东西也没营养啊。”唐秋云不由皱眉,“要不我安排人一日三餐给你送饭。”
听到这个,景澄赶紧拒绝。
“不用了,阿姨,学校里也有荤素搭配的饭,我有时也吃的。”
不管他和唐秋云聊什么,谢钦言都不插话。
目的地到了,唐秋云停好车,让他们俩下来。
景澄绕到谢钦言那边,给他开了车门,谢钦言迈出大长腿接着就要下来。
“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只有几度的天,谢钦言穿了件白色连帽卫衣,外套都没有。
谢钦言还没说话,唐秋云道:“你哥皮实,不用管他。”
景澄没再说什么,握住谢钦言的胳膊,扶着他往里走。
和谢钦言平静相处了一段时间,慢慢又找回几分曾经的感觉。
他对他的靠近不再抵触,只是没以前那么话多了,你跟他说两三句话,他顶多回你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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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景澄怕谢钦言烫到,或者汤汁撒到身上,一直很细心周全照顾他。
唐秋云看在眼里,没有很高兴。
景澄和谢钦言之间是不对等的,他把姿态放得太低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整个人好像绷着根弦,不知何时会突然断裂。
中途,唐秋云去了趟洗手间,留他们俩在包厢里。
景澄给谢钦言盛了碗汤,放到他手边,把勺子递到他手里,“小心烫,哥。”
“你是保姆吗?”谢钦言把勺子丢回桌上,轻嗤了声:“我妈都没这么照顾我。”
以为是自己过分的关照伤到他自尊心,景澄不在意笑了笑,“那好吧,你自己来。”
他好脾气的说完,拿起筷子重新吃饭,却又下意识夹了谢钦言爱吃的菜,要放进他的盘子里。
目光一滞,景澄的动作顿在那儿,半晌后才收回来。
余光暼向谢钦言,已经拿起勺子在喝汤。
没他的照顾,他也照样可以啊。
那他在努力证明什么呢?被他需要吗?
因为曾经是那个只敢躲在他身后偷哭的胆小鬼,除了被保护,一点儿用都没有,所以立场互换之后,他会无意识地踩着谢钦言的影子,沿着他的轨迹前行,目的是为了填补自己的那份内疚。
这么想来,他对谢钦言的喜欢也并不纯粹。
喉头一阵苦涩。
景澄没什么胃口吃饭,放下筷子。
轻微的响声让谢钦言下意识抬起了头。
他故作无意抬了下胳膊,碰到了他的,体温短暂交汇,心头一阵悸动。
喉结滚了几下,谢钦言有话呼之欲出,唐秋云却在这时推开了门。
谢钦言低下头,本能咽回到肚子里。
何必关心他有没有心事,他又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为他排忧解难了。
-
翌日下午五点。
唐秋云先派车把景澄接到了爷爷家。
老爷子不喜高调,没邀请任何亲朋好友,今晚只是两家人一起吃个饭。
景澄以往每次来这儿都很头疼,不想面对二婶似有若无的白眼,也不想被谢嘉旭针对。
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见到他不找茬的。
这次,景澄的心情倒很平静,他发觉自己对谢钦言死缠烂打几次后,脸皮变厚了。
随他们怎么甩脸色,说难听的话,装看不见,不予理睬就好了。
“爷爷,生日快乐。”
进到客厅里,景澄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到老爷子面前。
这是一套笔墨纸砚,唐秋云偷偷放在那包厚衣服里的,等景澄回到宿舍才告诉他,让他明天送给爷爷。
她考虑得总是很周到,既不会让景澄失了礼分,又顾全了他的自尊心。
老爷子还没伸手接,谢嘉旭像猴子似的从后边冲过来。
“让我来看看景澄送了什么。”他一把夺过去,也不怕给摔了,拆开看完后,努努嘴,“这么贵的东西一看就是我伯母准备的,还经由你手送出来,就会搞这些形式主义。”
难道你送的就不是你爸妈准备的?
景澄本来是想用打工的钱买礼物的,看完唐秋云安排的礼物,顿时觉得拿不出手了。
其实是不是他买的都一样,除了自己,也没人会在意。
在别人眼里,他花的都是谢家的钱。
“你有心了。”老爷子面无表情感谢了句,给谢嘉旭使个眼色,“多大了还皮?带你景澄哥去花园吃点心。”
谢嘉旭把东西一丢,冲景澄高傲地抬起下巴,“走吧。”
今天的晚宴是露天形式的,花园的面积有几百平,从中建了个四面玻璃的餐厅,平时用于喝下午茶。
二婶正在花园里忙活,安排佣人布置现场。
谢嘉禾捧着本书,正窝在秋千里面,身上披了个毛绒绒的毯子,旁边的小桌摆了各式精美的糕点,完完全全的大小姐生活。
进到花园里面,景澄刚想和她打招呼,忽然听见谢嘉旭问:“好长时间没见,你和我哥进展如何了?我现在是不是得喊你嫂子了?”
脚步顿住,景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回答。
谢嘉旭这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起劲。
但……
你不理他,他接着就能跟你翻脸。
“我和你说话,没听见啊?”从后面拉住景澄,谢嘉旭表现出一副替谢钦言说话的样子,“我哥从你拿你当弟弟,对你那么好,你别看他眼睛瞎了就嫌弃他,大家伙都看得明明白白,你想赖也赖不掉,当我们谢家白养你这么多年?现在不就是是你报恩的时候吗?”
景澄下巴紧绷着,一言不发。
谢嘉禾听见,冲过来推了谢嘉旭一把,“你疯狗吗?在这儿叫什么?”
“我关心关心咱哥还不行?”谢嘉旭双手抱臂,睨着景澄,“他现在要嫌弃钦言哥,那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被你吃了。”谢嘉禾瞪了他一眼,拉着景澄去秋千那儿,“咱不理他。”
景澄这些天一直想找谢嘉禾聊天,但她在外地上大学,两人也见不着面,他也不擅长在网上聊天。
“我之前跟你说的,我分不清是不是那喜欢,被哥听见了。”坐到秋千上,景澄垂下头说。
“不是吧?”谢嘉禾连忙追问:“那他什么态度?”
“当真了,说我们只能是兄弟关系。”
“这应该是幌子吧?他主要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嗯。”景澄点点头,“嘉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嘉禾轻轻拍下他的后背,“没关系,你给哥哥时间,过两年他肯定不会是现在这种状态。”
花园里的风吹着,景澄和谢嘉禾聊了会儿,心里也舒服多了。
两人回到客厅,才发现谢林峰带着唐秋云还有谢钦言过来了。
谢嘉旭正指挥佣人,在那边大声地说:“你们要记得及时拖地,我哥看不见,水洒在上面,摔了怎么办?”
说完这个,又冲向厨房,边走边喊:“给我哥单独做几盘菜,别放那些调料,他挑不出来。”
乍一听还以为多照顾谢钦言。
但嗓门那么大,目的可想而知了。
以前,谢嘉旭处处被谢钦言压一头,长得不如他,智商不如他,论狂也不如他,憋屈这么多年,终于谢钦言也有弱势了,他可不得好好踩上一踩。
客厅里,唐秋云听见那些话,眉头紧蹙,很不高兴,见谢林峰没反应,用脚踢了下他的腿。
谢林峰起身去找谢嘉旭谈话了,让他别刻意强调这件事,声音小点。
谢嘉旭还挺有理,挠着后脑勺佯装失落地说:“我还不是想为我哥做点什么。”
他这样讲,便让人挑不出错。
看在老爷子今日寿宴的份上,谢林峰也没对他说教,只警告他不要再干这些没必要的事情。
谢嘉旭不能再针对谢钦言了,心里愈发不痛快,这趟回家,他憋着一股劲儿呢。
前些年受的委屈,非得讨回来。
在暗处偷窥着景澄有一会儿,谢嘉旭看到他去洗手,也故意跟上去,挤到旁边,非要跟他一起洗。
镜子里倒映着,一张淡漠的脸和一张充满算计的脸。
待景澄关上水龙头转身要走,谢嘉旭伸胳膊一把将人拦住。
“你把水溅我身上了,是不是应该向我道歉?”
景澄看了眼他身上毫不起眼的水渍,“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弄上去的?”
“我说是你弄的,就是你。”谢嘉旭嚣张挑着眉,“跟我道歉。”
景澄不会骂人,憋了半天憋出俩字,“有病。”
“你说我什么?”谢嘉旭逮到理了,“我是谢家人,你骂我有病就等于骂我们全家!”
谢嘉旭揪着景澄,强行把他拉进了里边的卫生间,反手锁上了门。
别墅那么大,大家都在花园里,等着寿宴开始,没有人会留意这边。
景澄被谢嘉旭勒得喘不过气,他拍红了他的手,他还是不放开。
“谢钦言他瞎了,自身都难保,护不住你了,你还有什么可横的?要不是谢家把你捡回来,你现在说不定被打残了跟人要饭去了,我哪怕让你给我跪下来,那也是应该的。”
怕被外面经过的人听见,谢嘉旭刻意压低音量。
他想从景澄的脸上看到害怕的神情,那种生来就该表现出的卑微如蝼蚁的姿态,讨好他,恳求他。
然而,景澄眉眼之间还带着不屑,仿佛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
“你拽什么?”
谢嘉旭上学起就和一帮混社会的玩,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清高自傲的好学生,景澄眼下的反应又让他记起来。
咬紧了后槽牙,谢嘉旭一脚狠狠踢在景澄的膝盖,让他跪下去。
同时间,抓住了景澄的头发,让他被迫朝后仰,好好听他说。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你,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景澄干净的眼睛望着他,不起波澜,既不求饶也不反抗。
谢嘉旭像是不敢和他对视,错开视线,将他用力朝后推。
景澄的后脑勺“咚地”一声狠狠撞在墙上。
“我最厌恶你这种穷酸下等的人,抓住机会就想往上爬,像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别以为进了上流社会你就能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你骨子里流淌的不还是廉价的血液吗?”
冷笑了声,谢嘉旭俯身上前,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本来妄想着嫁给我哥可以改变现状,永远留在这个圈子里,可勾引我哥的时候一定没想到吧?他有朝一日会变成瞎子,哈哈……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你说你的计划落空,心里会是什么感觉?”
“谢嘉旭,你放手!”
景澄的脸憋得涨红,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微弱。
他不想引起轰动,破坏了这场重要的八十岁寿宴,但也不愿意老实待在这里被谢嘉旭折磨。
谢嘉旭放开了手,“你喊啊,外面的人都能听见,这是在谢家的地盘,你说他们向着我还是向着你?你充其量也就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狗。”
“谢嘉旭,我对你从来都是忍气吞声,没想和你发生正面冲突,你为什么总要针对我?穷人招你惹你了吗?”景澄忍不住发了怒。
泪失禁体质让他一激动,眼眶就蓄满泪。
景澄懊恼不已,敛下浓密的长睫,抬手飞快抹去。
谢嘉旭没想到真把人给弄哭了,惊喜地眨了眨眼,夸张地发出“哇”一声。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刚才你跟我道歉,不也就没这些事儿了?自尊值几个钱呢?你已经不是被谢钦言护着的景澄了。”
最后那句话的话音落下,外面忽然有人踹门,紧跟着是一道凌厉的声音,“谢嘉旭,把门打开。”
生理本能使然,谢嘉旭不自觉抖了下身子,听见谢钦言的命令还是会胆颤。
但随即转念一想,他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都看不见他在哪儿,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今天是爷爷的生日,他敢对他做什么?
等明天,他又回学校上课了。
谢钦言这双瞎了的眼,还能找到他学校去啊?
这样一想,谢嘉旭坦然开了门,准备趁谢钦言不注意,从旁边溜过去。
可谁知,门拉开的那个瞬间,又狠又急的拳头就挥了上来。
谢钦言的双目是枯竭的,但下手的动作却敏捷又精准。
谢嘉旭被他打得鼻子出了血,没等反应过来,又被一脚踹向肚子,狼狈摔在地上。
谢钦言倾下身,将人拉起来,一拳,再一拳。
护短护得明明白白。
景澄的后背贴在墙上,瞳仁中翻涌着震惊的色彩,心情起伏比谢嘉旭羞辱他时更为剧烈。
不是第一次看他哥打架,但这一次感觉像在做梦。
谢钦言竟还会在第一时间出现,保护他,为他出头。
谢嘉旭被揍得鼻青脸肿,腿软得直打晃,快要站不住,谢钦言单手将他拎起来,推在墙上。
“你当老子那么多年的架是白打的?”
谢钦言掐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再无退路,“眼瞎了也他妈照样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