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乃是幽冥司下十殿阎罗之一,又居首位,地位可想而知。顾昭拜入他的门下,那地位可谓是一步登天,方才还阴惨惨的弟子见了他都硬生生挤出来了一个僵硬的笑,饶是顾昭只有筑基修为,这元婴期弟子居然道:“顾师兄,还请随我来。”
看顾昭眼中一动,想必他也被吓了一跳。
“师兄客气,不知师兄如何称呼?”顾昭微微垂首,瞧着十分温和有礼,那弟子眼中闪现出一点不屑之色,笑着说:“鄙人姓莫,莫邪,乃是殿下座下判官,顾师兄不必与我客气,师兄即入殿下门下,日后还不知道要超出我等多少,现在就带师兄前往住处,领用一应供奉,师兄收拾齐当,三日后便可拜见殿下。”
“多谢莫师兄。”顾昭应了一声,跟着那弟子一道走了。
住处也没有多好,但也不算是太差,所谓的没有太好是指屋子里蛛网遍地,灰尘积累至少一个鞋子底那么厚,不算太差是好歹有四面墙壁,一个草顶遮风避雨,总比漏风来得强。
“顾师兄先行收拾,我这就去替您领供奉。”莫邪说罢便告辞了。
顾昭谢过他后就开始打扫屋子,别管多脏也就是几个清尘咒的事儿,顾昭反手关上大门,陡然跌坐于地,兀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秋意泊见他脸色煞白,提醒道:【莫要露怯。】
顾昭想也未想就从纳戒里摸出一根人参嚼了吞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他口中蔓延着,他微微皱眉,盘坐于地稍稍调息了一番,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他强撑着站起来,又痛苦的阖上了双目缓了一缓,再睁开时已是精光四射,他状若无事一般掐了一个清尘咒将屋子打扫干净了,破旧的石床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砸得凹凸不平,他也顾不上了,坐在了石桌边上,静静地给自己煮了一点热水,泡了一杯茶。
热水入喉,他面上总算是有了些血色,正在此时,外面想起了敲门声:“顾师兄,可在?”
顾昭起身前去开门,便见莫邪站在了门外,见他来应门便笑着递来了一个纳戒:“这是师兄的供奉,还请收点。”
顾昭扫了一眼,心中嗤笑了一声,纳戒里头只有五十下品灵石,一瓶下品的青灵丹,堂堂真君座下亲传弟子,弟子份例只有这些?就是在长云仙门,他不过练气境界时也是这些的数倍。
他看向了莫邪,“多谢师兄。”
大概是这人私吞了不少吧,不过他此时重伤在身,实在是无力再计较什么了,只求这人赶紧走,他才能用这三天的时间赶紧养伤。
正在此时,那老魔头又凉凉地道:【呦,小子,你就打算这么忍下去了?】
【青灵丹……啧啧啧,还是下品的,怎么,你打算当糖豆吃着玩儿?】
【如今我重伤在身。】顾昭解释了一句:【日后再与算账。】
秋意泊怪笑了两声:【桀桀桀!日后?你今日忍下了,便没有日后了!你这般软弱可欺,你哪来的日后?你当这里是名门正派,大家瞧着你温良可怜,便帮你一帮?说不得他们瞧着你温良可怜,就都来捅你一刀呢?】
顾昭罕见有了些恼怒地意思:【那依前辈说,我该如何?!我能如何?】
就算知道莫邪侵吞了他的份例,但对方是元婴真人,而他只是个筑基,他要如何应对?除了忍,他还能如何?
秋意泊拖长了调子说:【你现在可是有靠山的人呐!】
顾昭冷笑道:【恕小子无礼,前辈都自身难保,如何保我?】
秋意泊都要给小孩儿气笑了,他能懂那么一点点的变通吗?他真是给这小屁孩气死了。但没办法,想到这小孩儿全家死绝,又被他折腾得在阎罗王面前反复横跳了好几回,之前拜的门派也是乌烟瘴气,一塌糊涂……这没人教不能怪他。
于是秋意泊耐着性子与他道:【秦广王为何收你为徒?】
顾昭道:【我是天灵根,又与长云仙门有仇……】
【不错。】秋意泊恨不得去戳他的脑门子:【既是如此,他自然想你有所成就,否则怎么去嘲讽长云仙门?难道把你收入门下是指望你跟条狗一样活着,等个几十年后带你出门转一转,到时候就与长云仙门扯了个假笑说‘你们长云仙门的天骄也不如何?’?】
顾昭:【……什么意思?】
秋意泊放弃了,他道:【别问了,听老夫的,自然有叫你兵不血刃的方式讨回公道!】
顾昭没吭声,秋意泊道:【与他说,你想现在就去拜见秦广王。】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老夫真是要被你气死!闭嘴!】
顾昭只觉得一股庞然之力陡然控制了自己的躯体,便听自己与莫邪道:“不知师傅他老人家在何处?我想去拜见他老人家一番。”
莫邪眉目一动,笑道:“顾师兄方过了试炼,不急这么一时,不如好生休息一番再去拜见殿下也不迟。”
秋意泊掌控着顾昭的身体,也跟着腼腆地笑了一笑:“不瞒师兄,我自逃出长云仙门,日日恐慌难安,方才被师傅收入门下,这才心中大定。师傅方才也吩咐了,叫我安置好了便去拜会,还请师兄引路。”
莫邪有些僵硬地说:“殿下何时召见顾师兄了?我怎么未曾听闻?”
秋意泊道:“师兄与我亲厚……方才师傅是传音与我吩咐的,师兄莫要传扬出去便是。”
顾昭此前只当是秋意泊这老魔头被困于他体内,但并不能控制他,毕竟这老魔头还指望着了却因果,让他自愿将肉身交予他,哪想到突然就被抢夺了肉身,惊愕之下一时有些慌乱,紧接着就发现那油滑的莫邪居然同意了带他去见秦广王。
秋意泊不屑地道:【难道他还能特意去问秦广王到底有没有给你传音?你这小子委实是个榆木脑袋!怨不得你没了家世后连个愿意收留你的都没有。】
顾昭:【……】
莫邪此刻心中正在懊恼,早知如此,他就不克扣顾昭的供奉了,若他在秦广王殿下面前说漏了嘴,他可是要挨惩戒的!
秋意泊也懒得将肉身还给顾昭,一会儿这小菜鸡面对秦广王估摸着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让他说话扭扭捏捏,秦广王可和面前这个莫邪不同,那一瞬间的迟疑足够让秦广王有所怀疑了。
不多时便到了秦广王的住处,这地方就显得没那么阴森恐怖了,只叫人觉得庄严巍峨,秦广王正在书房中看书,见顾昭来了,便挥退了莫邪,温和地问道:“怎生来了?本王见你伤势不轻,还想着需几日调养才会来见我。”
秋意泊拱手行礼,眼眸下垂,淡淡地说:“师傅为弟子安排的住处很是妥当,弟子感念师傅恩德,此生飘零,现落此处,特来拜谢。”
秦广王轻笑道:“方才未曾看出来,你十分能言善道。”
顾昭:【……前辈,速速让我回去!】
秋意泊:【闭嘴,小傻蛋。】
秋意泊又道:“是师傅慈悲,弟子有感而发。”
秦广王颔首,温温柔柔地说:“你出生名门,叫你住那儿是有些委屈你了,缺了什么只管与莫邪说一声。”
“多谢师傅挂念。”秋意泊接着道:“弟子虽然重伤在身,却已经得了供奉,青灵丹足以疗伤,不敢再有所求。”
秦广王俊美的眉目微动,从喉中吐出了一个疑问的字眼:“……嗯?”
他笑了起来,眉目舒展:“原来,你是来告状的。”
秋意泊抬眼看向他,也笑道:“弟子不敢。”
顾昭本就生得难得的俊美,被他自己掌控时是阴沉幽暗的,被秋意泊掌控时却更多了一分难以捉摸的从容淡薄,驱散了稍许阴沉,只剩下幽暗深邃。
秦广王深深地看了秋意泊一眼,笑道:“罢了,既然已经收你入门下,也不是叫你来吃这一份苦的。去东侧沉光阁吧,以后就住在那儿吧!一应份例我另派人送来,如此,可算是满意了?”
秋意泊道:“多谢师傅,只是我此前与秦判官来得急,身边丹药用尽,故而还想问师傅求一份丹药用以疗伤。”
秦广王眉目微动,笑道:“好了,此事我会处置的,你且安心回去调养吧。”
秋意泊拱手:“多谢师傅。”
秦广王挥了挥袖,秋意泊便告退了,自有侍女引着顾昭去了东边的沉光阁,沉光阁那就不是什么破石头屋子了,通体以墨玉所建,华美沉静,一应俱全。侍女更是客气万分,轻声细语与顾昭解释道:“此处乃是殿下往日里潜修之处,素来都不许外人出入……顾仙长若是缺了什么,只管与小婢说一声便是。”
侍女只是一个凡人,故而口称‘仙长’。
秋意泊道:“多谢姐姐,既然是师傅潜修之处,又有姐姐看顾,想必周全万分。”
侍女往日里除了秦广王这位高不可攀的殿下外,哪里见过这么俊美斯文的人?——宗门中目前除了几位殿下外,其他人都瞧着不太像是个活人,她还怕还来不及!
侍女一时有些羞怯,却见这位新入门的弟子比她还要腼腆几分,有点像是她年幼时的亲弟弟,他也是这么腼腆的一个小孩儿,若她弟弟能活到现在,恐怕也如面前少年郎一般。侍女心生几分好感,又好生嘱咐了一番,送上了一份热饭热菜,这才离去。
秋意泊将肉身还了顾昭,还很贴心的先坐在了桌边这才还了他,顾昭得回肉身的第一件事就是重重地摔在了桌上,把几碟子菜震得跳了一跳,他强忍着体内剧痛,只觉伤势又严重了几分,他双目发黑,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听那老魔头道:【好了,能有多痛?起来赶紧把饭吃了。】
“你……”顾昭不明白,这老魔头占据了他的身体,也是顶着这样的剧痛谈笑自若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秋意泊才没那么傻,他又不是本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要夺顾昭肉身,就抢个控制权,屏蔽痛觉神经不就完了?大不了肌肉抽一抽,这么点不影响他走路说话。
秋意泊瞧着小孩儿委实是可怜,出手帮他屏蔽了痛觉:【吃了饭好生调息。】
顾昭只觉得一瞬间疼痛尽消,唯有手臂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代表那些疼痛并未消失。他也知道这些饭菜不是什么凡物,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食物入腹后化作一道道精纯的灵气,安抚着他的身躯,让他好受了不少。
吃完之后也不必秋意泊催促,就坐到了床上打座养伤去了,秋意泊弹指在他周围布置了一道禁制,防止他突然清醒,以神识现身在罗汉床上坐下了。这里摆着一套古朴可爱的茶具,秋意泊将小碳炉点燃,将铜壶悬了上去,不一会儿温暖的水汽便从壶中冒了出来,祛除了几分冰冷。
他又点燃了熏香,慢慢品了一杯茶,察觉到有人来了,这才收了桌上的茶具回了落雪剑中。
是那个侍女,她捧着东西送来了,看着是一大一小两个锦盒,大的那个似乎很重,叫她捧得很是吃力。她没有进到室内,敲了敲门见里头没有回应,便将东西摆在了门口。秋意泊这时撤去了禁制,提醒顾昭去接东西,顾昭糊里糊涂地三两步跑过去开了门,侍女惊讶地叫了一声,这才道:“仙长你醒了?这是殿下赐下的,还请仙长收下!”
她端起了地上的托盘交给顾昭,顾昭接了,只听见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锦盒上,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撞击声。顾昭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又学着那老魔头的口气腼腆地笑了笑,谢过了侍女,等送走了侍女,这才进了房间。
【前辈,您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顾昭沉声问道。
秋意泊啧了一声:【你也不嫌晦气,还拿进来。】
这还能是什么?他都向秦广王告状了,秦广王都说让他回去等了,这还能是什么?
人头呗。
本来嘛,克扣份例这件事儿可大可小,被欺负的人不吭声,那就无声无息过去了,可他直接闹到了秦广王面前……顾昭今日是顶着杀尽试炼场的风光、天灵根、血仇拜入秦广王门下,还是秦广王主动提的,他为什么收顾昭?
为了他杀尽试炼场的心性,为了他的天灵根,为了他和长云仙门的血仇。他收下顾昭,可不是为了单纯养一个好徒弟出来的,正如秋意泊之前所说,难道秦广王就为了养条狗一样养着顾昭,等到几十年后与长云仙门的真君掌门之流见了面,就说‘你们家曾经的天骄,那个顾昭不过如此?像条狗一样被我养着混一口饭吃’?
这有什么意思?
幽冥司与长云仙门是有世仇的,虽然不知道幽冥司为何不直接杀上长云仙门,但确实是有仇,否则顾昭不会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幽冥司。秦广王图的其实与顾昭一样,让顾昭风风光光的成长,一步步的攀上高峰,让长云仙门生活在恐惧中,不知道这把刀何时会落到自己的脖子上……再无声无息地宣扬一个事实:你们长云仙门短视无能。
这才有意思。
所以今天莫邪克扣顾昭,不过是觉得顾昭柔软可欺,贪心作祟,可被秋意泊闹出来后,就是莫邪在打秦广王的脸,他想花大精力去培养的弟子,入门第一天就被一个管内务的废物离间了他们之间本就稀薄得可怜的感情,秦广王怎能可能放过莫邪呢?放过他,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师傅非常无能?传出去,不就是他秦广王御下无方?他还想在顾昭面前立威呢。
不过就是简单的人心罢了。
修士还是人,不是仙,哪怕到了秋意泊这个地步,依然不是仙。既然是人,只要不疯癫发狂,那么一切都有迹可循,有理可推,依照这个方向,不说掌控人心,却也能顺遂许多。
顾昭还是年轻,他经历的腥风血雨太多,许多关键的东西他并未涉及,或许在他眼里就是自家与世交周家一言不合,突然师门就放弃了他们顾家,周家就狼子野心狼心狗肺来灭了他们家的门,根本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能舍弃他这个天灵根,顾家一定是有非要被灭门不可的理由,这利益要足够大,大到了一个令人心惊胆颤的地步,长云仙门才会舍弃顾昭这个天灵根。
不过秋意泊没打算说,毕竟他打算教顾昭修行,又没打算帮他报仇,他是当师傅的又不是当保姆的喽!有仇自己报!有什么真相自己去找!况且……谁知道这个真相到底是如何的?万一顾家才是那个坏人,以顾昭此刻的心性,他还能修行下去?万一他直接自尽以谢天下怎么办?
不如等以后,带他心智成熟,心境稳如磐石时再去得知这个真相,到时不管是怎么样的都能逼着自己过了这一关。
顾昭打开了那个稍大的锦盒,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入目是死不瞑目的莫邪。他镇定地关上了锦盒,又去看那小的,里头是一枚纳戒,里头装着筑基期所有需要的物品,法宝、丹药、灵石、法衣……
他将人头锦盒塞进了纳戒之中,自己服下了一枚丹药,闻着殿中的一缕清淡的幽香,神识缓缓沉入了丹田之中,他却没有入定,他在思索,为什么这老魔头几句话就能将他的处境改变得如此之大,为什么就这么几句话,就可以兵不血刃将在他看来只能忍耐的事情处置得这样妥帖。
他反复的想着今天那老魔头对莫邪、秦广王、侍女说的话,他并不笨,只是此前鲜少有人与他说这些做这些,他是顾家的天灵根,是长云仙门的内门弟子,所见所得皆是其他人双手奉上,多得是人讨好他,多的是人保护他,他所做的只有修炼而已。
不知不觉中他进入了入定的状态,身体机能损伤得太过了,不得不开始休养生息。
秋意泊揉了揉落雪猫肥嘟嘟的肚子,把旁边的小鱼干端走了:“别吃了,就这么几年,吃胖了好大一圈!咱们不能仗着剑身不会变重就这么吃呀?以后打牌的时候摸牌都不灵活了!”
落雪猫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金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秋意泊,秋意泊与它对视了一会儿,认命地挪开了视线:“最多再吃一根!”
“喵”
“……两根,不能再多了!”
……
五十年后,幽冥司又在修仙界中掀起了腥风血雨,幽冥司夜游巡使击杀长云仙门化神真人,众人得知后皆是大惊失色,只因为这夜游巡使真名叫做顾昭,乃是长云仙门弃徒,而他如今只有元婴修为,却能击杀化神真人!
“这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茶馆中有人低声讨论着:“这顾真人不是世代都是长云仙门门下吗?他还是个天灵根,在长云仙门不是好端端的,怎么就成弃徒了?怎么还进了幽冥司那种门派?”
“道友你有所不知啊!那顾家早就莫名其妙被灭了门,这顾昭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现在他成了长云仙门的死对头门下弟子,还杀了长云仙门门下,你说是怎么回事?”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长云仙门做什么做这种事儿?”另一人骇然道:“这好端端的!”
旁人嗤笑道:“谁知道呢?长云仙门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谁知道是看中了顾家什么宝贝?”
“这……这说不通啊!那怎么留下他来了?怎么可能留下他来?难道长云仙门不知道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谁知道呢?”有人道:“我是听说是追杀顾真人的,不过那顾真人命不该绝啊!八成是路上被幽冥司的救走了,这就拜入门下了!”
一个一身黑衣的俊美青年走入了茶馆之中,小二上前殷勤地接了他手上的雨伞:“仙长,用些什么?咱们小店有新上的碧落灵茶!”
青年温和地笑了笑,眉目间还有些腼腆之色:“多谢小二哥,就来一壶碧落灵茶吧,再来几碟子点心,看着上就好了。”
“哎!好嘞!”小二应了一声,连忙去后厨报单子了,他心想今儿真是难得,许久没见过这般好风姿的仙长了,脾气又好,肯定是出身大宗门的天之骄子吧?
顾昭垂眸喝了一口茶。
秋意泊:【哎呦,笑得跟我挺像的。】
顾昭:【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