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烟火铺的后院里, 穿着淡青衣衫的人正在认真洗脸。
粉黛与唇脂被擦去,露出一张干净而有些泛红的面庞。
温别桑又拿起手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阵, 鬓角和额头的发丝都被润的濡湿。
门口传来两声敲击, 掌柜的低声道:“老板, 东西运进来了。”
温别桑起身,从里面走出来,掌柜的垂首,将檀木珠手串递了过来,道:“您的信物。”
温别桑将手串戴在腕上, 走出门。
院子里停了两辆马车,宽大的油布掀开, 上面全是剪裁整齐的烟花炮筒, 满满两车,带着胶压的纸筒,还有硝石与硫磺的味道。
“这两车, 都是要送去相府的?”
“正是。”掌柜的随了烟火铺的名字, 唤长风,姓陈, 答复道:“和相府约好了, 十一月初交货,好在您回来的及时, 否则我们便要违约了。”
“嗯。”
素白手指抚过上方的胶压纸筒,温别桑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平静:“人都安排好了。”
“所有的烟花投放师都是我们的人。”陈长风低声:“烟花炸开的时候,相府肯定一片大乱, 该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此事之后, 从君子城到盛京的所有烟火铺都要关停,可找好了去处?”
“老板放心,只要能留下一条命,到哪儿都饿不死。”
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兜里取出一封信,道:“随着那船一起来的,谢城主的信。”
“谢应书。”温别桑咕哝,拿起来展开,有些意外。
陈长风看他表情,道:“城主说了什么?”
“宋千帆……”温别桑道:“他说他与这人有些交情,此人在盛京人脉极广,让我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宋小东家?”
“你认识?”
“不认识,只是去醉仙楼吃饭的时候见过几次,宋家世代皇商,除了酒楼之外,还会做一些军用,和常家交往甚密。”
温别桑想起来,道:“常家,不是在北疆吗?”
“是,但他们的战士穿甲都是宋家所制,说起来常家和太子……”
他忽然一顿。
在太子梦妖的事情出来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位君子城来的大老板,自然也不知道,老板会如此年轻,还如此貌美。
从君子城到盛京,这一路的烟火铺全部都是这位焰老板的产业,所有的焰火都是他一手调制,尤其是这次运来的蓝色焰火——
他们都清楚,这次打着蓝色焰火准备送去相府的,其实是一大批威猛的火器。
能同时造出美丽的焰火与危险的火器的人,会长得何等模样,即便在君子城,也总有人议论纷纷。
两日前,温别桑一袭裙装,在他面前露脸的时候,他还在想焰老板竟然是个女子。
直到对方洗净了脸,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本来约好的时间,老板会迟到这么久。
……敢情是给那混账太子抓去了。
“老板。”陈长风想起来,道:“您被太子抓去,怎么也不与咱们通个信儿?”
“通不了。”温别桑道:“差点死了。”
陈长风一皱眉,道:“不然把他太子府炸了。”
他们都是君子城派出来的,对谢城主还算有些敬重,可对亓梁两国的皇室,却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先把相府炸了再说。”温别桑转身进了里间,道:“这两日我会扮成女子在铺里走动,对外让他们喊我桑姑娘。”
“是。”陈长风说罢,又道:“太子那边若是有人来寻怎么办?”
“不会的。”
“啊?”
“他让我滚的。”
“他居然让您滚?!”陈长风一脸震惊。
这狗太子真是有眼无珠。
温别桑回了屋里,躺在床上又展开信看了看。
宋千帆……
这不是常星竹在冰场之时认亲的人吗?怎么会与谢令书有关系。
不过说他人脉广,倒是没有说错。
此人是皇商,认识常星竹,常星竹与承昀是表亲,可以说是撘上了将军与太子。
另一边,他还认识戚小侯爷,戚小侯爷的母亲是青阳公主,青阳公主是今上的亲妹,是承昀的亲姑……
温别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感觉从宋千帆的关系谱里往上走,每次都顺到宫无常那里?
不过,若是一切顺利,倒也用不到宋千帆帮忙。
温别桑把信装好压在枕头底下,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离开太子府之后,他总算能一觉睡到天亮,也不担心会突然有人扑过来要吃了他了。
翌日,温别桑睡到日上三竿,听到前方铺子外面传来各种叫卖的动静。
热热闹闹的一天又开始了。
十一月初,雪在屋顶堆着,温别桑坐在窗前的镜子旁,对着镜子描了描眉,抹了一些唇脂,让自己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姝丽。
随即挑了个水蓝色的长裙换上,如此一来,若是有人来到后院,就会一眼看到此处有女眷。
但凡有点君子之风的人,都会懂得非礼勿视。
接着,他取出一个碾子,往里面倒入了一些黑色物体,慢吞吞地碾了起来。
“桑姑娘。”陈长风见到他的门开,便快步走了过来,刚到门口就猛地退了出去,隔了好远,问:“您,一大早的……做火·药啊。”
“做喷火龙。”温别桑见他害怕,停下了动作,眼眸干净,道:“你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问您饿不饿呢,我去买点吃的。”
“铺子有人吗?”
“有伙计看着呢,您放心。”
“那我要两个包子。”温别桑想了想,又道:“还有稀饭。”
“哎。”陈长风点点头,准备走的时候,又回头来,轻声道:“老板,咱们这儿周围街坊多,有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若是给城防的人听到爆破声,说不定会影响计划。”
温别桑点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炸的。”
他说罢埋头又碾了起来,陈长风固然相信他的分寸,却也还是忍不住担忧。
那可是火·药啊……
陈长风买了包子,顺便用带去的碗舀了稀饭,回来的时候,便见到一个头戴金冠,身穿锦衣的金贵人正靠在柜台前,随口问:“现在还能订到蓝色焰火吗?”
伙计的摇头:“今年的已经全部订出去了,马上川洺水就要结冰,年前不会再有焰火往这边送了。”
“不能走陆路吗?”
“都是易燃物,陆路颠簸,隐患多,速度还慢,我们的焰火一向都是走水路的。”
“听说是从君子城运来的?”
“正是,所有的蓝色焰火一律都是出自君子城焰老板之手,如今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没有第二个能调制出蓝色焰火的人。”
说起这话,伙计一脸与有荣焉。
掌柜的对他笑一笑,继续往后面走。
金贵人从柜台上直起身体,道:“后头有客人?”
伙计的忙道:“是老板的侄女,这两日过来探亲的。”
“嗯。”承昀道:“这两日刚来的?是老板亲侄女吗?”
伙计的莫名其妙,道:“不知道,掌柜的让喊她桑姑娘。”
承昀忽然笑了。
“年前其他焰火还能订吗?我府上马上有喜事,想热闹一晚上。”
伙计的又一次看了眼他身上的衣物,道:“一晚上啊,那可需要不少呢。”
“嗯,得上千桶吧,有这么多吗?”
“有有有,蓝色的没有,但是其他的多着呢。”
“你们仓库在这儿?”
“在后头,我领您去看看。”
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说:“不过这边仓库小,我们在城郊还有一个大仓库,您要的货肯定都能有,要是您确定在我们这儿订,交上定金之后,我们还能免费为您试放,喜欢哪种放哪种,保证所见所得,童叟无欺。”
院子不小,东南住人,西边放货。
一个水蓝裙装的女子半挽着发,正坐在院子前的小桌旁,勤勤恳恳地啃着包子。
四目相对,停了下来。
“哎,你怎么把人带后院来了?!”掌柜的急忙挡在了温别桑面前,伙计马上解释:”这个客人马上要结婚!要放一整夜的焰火呢!得订上千桶,大手笔啊!”
温别桑继续在后面吃包子,还低头喝了口稀饭。
“结婚啊。”陈长风道:“确实是大喜,恭喜恭喜,不过这仓库也没什么好看的,前面都是有样品的……”
“有理。”承昀一下子停下了去仓库的脚步。
陈长风刚松一口气,就见他径直走了过来。
马上又打起精神:“这位客官,我们这是私宅,您这样怕是有些不合礼数吧?”
一边说,一边调整角度挡着温别桑的身影,却发现这客人竟然直接走向了他身畔的一颗迎客松。
那树树冠平整,伞盖错叠,若苍龙凌波,在寒冷的冬日里意境十足。
将这破旧的小院都衬出了几分优美。
“这树不错啊。”
陈长风拍了拍温别桑,后者端着碗往里面去。
“好树配美人。”承昀转脸,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不知美人愿不愿意在这树下坐上一阵,容孤作一幅画?”
话落,陈长风的脸色变了。
亮明身份,就代表此事不容拒绝。
陈长风强笑:“原来,是太子殿下……”
“不可以吗?”承昀语气很轻地看过来,陈长风呼吸微凝,耳畔传来一阵呼噜声。
温别桑仰头喝光了稀饭,把碗放下之后,轻轻地说:“我唇脂掉了。”
转身进到屋内。
从窗口看去,他正对着镜子,取了一盒唇脂,认认真真地抿了一口。
唇瓣红润饱满,透着隐隐的水光。
然后用梳子梳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此刻若走出去,绝对不会有人认为他是男子。
所以温别桑是温别桑,桑姑娘是桑姑娘。
性别都不一样,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整理了一下水蓝色的裙摆,走出来搬了个凳子,直接在树下坐了下来,还微微歪了歪头,手指拎起裙摆,身体半往旁边倾斜,竟是直接摆上了姿势。
陈长风沈着脸拿出纸笔放在院子里刚搬出的桌案上,看眼神随时想给承昀一刀。
齐松凑近承昀耳边,小声道:“公子真觉得我们认不出来,还是做戏呢……”
“……”他猜温别桑是真觉得他认不出来。
不然以这兔子的性格,不可能那么淡定的喝光稀饭,哪怕不跑,也一定会往他身上招呼雷火弹。
“不许点破。”
妖孽乖乖巧巧地坐在树下,眼眸澄澈干净,不染杂色,既像雪山玉貂,又如林间小鹿。
一句天真无邪,毫不为过。
承昀铺开画纸,目光从他黛色的眉到柔润的唇,凝神逗留。
没按住,扯唇低笑。
捡到宝了。
第22章 第 22 章
齐松蹲在一旁研墨。
承昀将画纸铺开, 目光始终停在温别桑身上。
温别桑摆好姿势之后就一动不动,这会儿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
“咳。”笔在墨间润泽, 温别桑回神, 眨了眨眼, 眸子重新变得灵动清澈。
“换个姿势。”承昀道:“再侧一点。”
温别桑配合地遵从他的使唤,手在椅子上撑着,偏头来看,脖颈纤弱,姿势略显妖娆, 表情还是平静淡然。
“换什么姿势?!”陈长风道:“太子殿下,这是草民的侄女, 不是宫中的伶人!”
“抱歉。”出乎意料, 承昀居然态度很好,“您说的对,桑姑娘, 还是方才那样吧。”
温别桑便又换了回去。
半柱香后, 水墨青松跃然纸上,松下之人若仙若梦, 竟有几分不食烟火的意思。
“可惜, 没有丹青。”提起画纸,“桑姑娘要不要看看?”
温别桑走过来扫了一眼。
承昀太子的绘艺温别桑已有领教, 此前只知他丹青绘的好,倒未想到,水墨也是如此有道。
他嗯了一声, 让开几步,道:“还有其他事吗?”
听出他想下逐客令, 承昀道:“自然是有。”
“还有何事?”
“孤还有些遗憾。”
“?”
“能否等明日,带了丹青再来,为姑娘画一幅彩色的。”
你还画上瘾了是吧?陈长风还未开口,温别桑就狐疑地扫了承昀一眼,道:“不妥。”
承昀好整以暇:“哦?”
“明日一早,夫君便要来接我回去了。”
陈长风差点被口水呛到,齐松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半晌,承昀才开口:“原来……桑姑娘,已经嫁人了?”
温别桑看着他的表情,感觉心中猜测印证大半,他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认真:“正是。”
“不知,成婚多久?”
“已半年了。”
“……半年啊。”
“明年三月,便是三口之家。”
“噗——”
温别桑投去疑惑的视线,齐松马上低下了头。
陈长风束手立在一侧,看看承昀,又看了看温别桑,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承昀说:“怀了啊。”
“嗯。”
“那今日,孤确实是有些唐突了。”
“还好。”温别桑道:“能被太子作画,是我的荣幸。”
承昀一笑:“能为姑娘作画,孤也十分欣慰……对,不能喊姑娘了,不知姑娘夫家贵姓?”
“我夫君姓谢。”
“原来是谢夫人,叨扰。”
“请便。”
离开烟火铺,齐松看着神色闲散的太子,忍不住道:“殿下,不生气?”
“为何要生气?”
“温公子方才那番做派,就是不愿殿下二次登门,属下以为……”
“他好不容易逃脱了相府的眼线,孤的身份又如此敏感,若频繁进出烟火铺,极有可能会坏了他的计划。”
齐松恍然,又道:“那,殿下已经知道他的计划了?”
“不好说。”承昀道:“但他想要在盛京行事,只怕不易。”
后院里,温别桑目送皇太子身影远去,神色凝重。
陈长风似乎松了口气,道:“公子,您必须马上转移。”
“嗯。”温别桑转身进屋,陈长风叹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太子又要抓您回府,已经在想要不要把筋斗雷搬出来了……”
温别桑拿起碾子,将上面的火药都倒出来,道:“今日不抓,不代表明日不抓。”
陈长风看着他的动作,又躲到了门口去,道:“公子之心性真是让人佩服,明知自己已经被识破,却还是能与太子你来我往,逢场作戏。这太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没有直接把您带走……”
“他并未将我识破。”
陈长风:“啊?”
“他只是看上我了。”
陈长风:“……啊?”
温别桑收拾着自己的一干金属罐,道:“我从未见他对谁态度如此之好,方才见了我不光为我作画,居然还要约下次,想必是见我姑娘扮得好看,生了强取之心。”
陈长风:“……”
“公子。”他正色道:“依在下看,他应当是认出了您的身份,所以才会想约下次再见。”
“不会的。”
“为何?”
“他说让我滚得远远的,不会想再见到我的,若知道我是男扮女装,也断断不可能为我画像,还对我态度如此友善。”
“所以,您才会跟他说,您,已有夫君,还,怀胎三月?”
“嗯。”温别桑把罐子放在打开的木箱子里,道:“你没看到他后来一脸失望吗?”
我觉得他是被您弄懵了……
陈长风道:“所以,您现在急着走,不是因为自己已经暴露?”
“我应当不会暴露。”温别桑道:“我现在是个姑娘,我担心他会强掳我入府。”
陈长风:“在下还是觉得,您被他发现的可能,比被他强掳的可能大一点……”
“你不懂他。”温别桑摇头,道:“他素来跋扈,拦路抢劫,通缉梦妖,在府中行事也极为霸道,无人胆敢忤逆,若真瞧上了谁,肯定能干出来强抢民妇之事。”
“但,您也不是民妇啊。”
“我现在不得不是民妇。”温别桑说:“我若换上男装,相府肯定会找我麻烦。”
他说着,忽然伸手重重捏了一下什么东西,那玩意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陈长风看的浑身颤了颤。
温别桑皱眉将那东西扔进了一干瓶瓶罐罐里,嘴唇用力抿了抿。
看上去很想马上朝太子府扔一个筋斗雷。
陈长风虽然还是觉得太子强抢民妇的可能性不如认出他的可能性大,可换住所藏起来倒是合他的意,当即便马上准备了起来。
马车离开烟火铺,一路驶向外街。
一处扫的干干净净的院落门口,温别桑下了车。
这次暗影倒是得力,很快把消息传到了太子府。
承昀非常意外:“去了叮咚巷?”
“正是。”
“被夫君接走的?”
黑影停顿了一下,才道:“是自己去的。”
齐松道:“是不是发现自己被您识破了?”
“跑得这么快,看来是的。”承昀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多陪他玩两天呢,没想到突然之间聪明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他不想再扮姑娘,也就没必要再继续绕弯子。”承昀拿着那几张没眼看的图纸,道:“也让他办了自己的事,接下来总要踏踏实实为孤做点实事了。”
叮咚巷,小院天井内的槐树一片素白,偶尔有飞鸟停留,离开之时踩落一树积雪。
温别桑的面前放着相府的图纸,仔仔细细地在上面勾勾画画。
太子梦妖之事,已经将他原本的计划完全打乱。
如今自己的面容人尽皆知,要想潜入相府,只能重新谋划。
温别桑抚了抚一旁的面纱。
什么样的人入相府,需要戴面纱呢?
他鼓着眉头看了一阵,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封书信上。
打开望着上方熟悉的笔迹。
宋千帆……醉仙楼……
说起来,周连琼和周连景生辰当日,相府的人手肯定不够,应当会从外面请人……
明日去醉仙楼看看情况吧。
做好打算,温别桑端起烛台朝床铺走去。
院子里的槐树上枝头忽然掠过一只盘龙履,枝头颤也未颤。
承昀脚步轻巧地落在屋檐下方。
窗门紧闭,室内亮着灯,承昀轻轻敲了敲窗户。
这动静不说很大,但绝对足够引起重视,可里面的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时候真会怀疑这妖孽耳朵不通。
承昀思索,又重重敲了两下。
温别桑立刻从床铺上坐起来,顺手抓起小弩,将火弹填上。
窗户被缓缓推开,熟悉的讨厌的面孔映入眼帘,温别桑反应了一下,立刻抓起被子挡在了身前,并将半边脸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承昀跨过窗户,故意道:“桑姑娘,你夫君呢?”
温别桑睫毛闪动,道:“夫君,将我接来之后,便去忙了。”
承昀:“……”
还装着呢?
他眨了眨眼,道:“那,孤深夜至此,是不是不太合适?”
温别桑道:“自然不合适,你,你怎可,夜探闺房……若是叫人知道,我名声何在?”
承昀思索。
他好像高估了妖孽的聪明程度,这笨东西似乎并非是因为被他识破才搬来此处。
那他为何要搬?
他挪动脚步,温别桑蜷着身体,睁大眼睛,柔弱的模样与兔子几无二致。
可比有事没事就冷冰冰要拿火弹杀人的样子可爱多了。
承昀在桌前捞了个椅子,坐在离他不远处,道:“孤,实在是仰慕夫人,故而深夜叨扰,还望莫怪。”
温别桑在犹豫,要不要开弩打他?
若打他,是肯定要暴露自己是温别桑的事情,可若不打……他若当真强行对民妇下手,又当如何?
“你,我如今是有夫之妇,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轻薄?”
承昀嘴唇抖了抖,低头掩饰了一下绷不住的表情,重新抬眸,道:“谢夫人多虑了,孤绝对没有轻薄之意,只是实在很想,再给夫人画一幅像。”
“你……”温别桑想了想,道:“你这登徒子,你若不走,我便喊人了。”
“别。”承昀道:“孤对夫人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看,你如今已经是谢桑氏,还怀了个谢家子,孤府中连妻妾都没有,女人的手都更没摸过,又怎么会对你一个人妇……”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那封信上。
信纸几折,露出最后一行字:谢令书亲笔。
眼皮一跳,承昀一把抓过那封信:“怎么还真有个姓谢的?!”
展开信纸,不及细看,温别桑已经跳下床来一把将信夺走,道:“这是夫君给我的信!你不许看!”
承昀看着他,温别桑立刻又背过身去。
他此刻未施粉黛,也未涂唇脂,不知道会不会被对方发现异常。
“谢令书。”承昀语气克制:“是你夫君?”
那不是君子城的城主吗?!
“正是。”温别桑并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过谢令书的大名,他抿了抿嘴,道:“他是个木匠。”
你还演上瘾了。承昀瞳孔微眯,道:“是个木匠啊……他月银多少,养得活你吗?”
“这件事不必殿下费心。”
“一个小小木匠罢了。”承昀道:“孤可是堂堂太子,不如你随孤进宫,孤封你个侧妃当当。”
“……”温别桑跑了两步,来到了撑着床帏的床后面,掩饰着自己半张脸,只探出眼睛看着承昀,确认般道:“你要娶一个有夫之妇?”
“孤觉得以夫人之姿,这谢令书,配不上你。”
“可我已经怀了谢令书的孩子。”
承昀手指咔哒一捏,表情镇定:“日后这孩子便随孤姓了。”
第23章 第 23 章
固然早知他荒谬, 但温别桑还是愣了一阵。
承昀静待他的应对。
“我对我夫君,情比金坚……”
“你指谢令书?”
“自然。”
“是你先喜欢他,还是他先喜欢你?”
温别桑隔了一阵才说:“我们彼此喜欢。”
“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是。”
承昀转着扳指, 神色平静:“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们……”温别桑明显不太擅长编排具体的情节, 他停顿了好一阵, 才说:“同在一个城中,他,时常来寻我喝……花蜜。”
“花蜜是何物?”
“他自己酿,作的,饮品。”
君子城, 谢令书经常寻他喝自己酿的酒。
承昀道:“他为何要寻你喝花蜜?”
“他喜欢我。”
承昀静静甄别,道:“一瓶花蜜便将你收买了?”
“嗯。”温别桑说:“我不值钱。”
承昀心头一梗, 道:“那孤拿出两瓶花蜜, 你是不是就跟孤走了?”
“我已经心有所属。”温别桑道:“你若强抢民妇,我便会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你有个劳什子的清白。
承昀道:“你想怎么死?”
温别桑睫毛动了动。
到底是宫无常,宁肯逼死别人, 也要拆散人家一家。
死肯定是不能死的, 从也是不能从的,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这样。”
“嗯?”
“等我夫君回来, 我跟他商量商量。”
“不誓死捍卫清白了?”
“我的命不重要, 但我还有夫君的孩子。”
“……有理。”承昀道:“商量的通吗?”
“为了孩子,他会理解的。”
一阵静默。
温别桑主动道:“你快走吧, 我要休息了。”
“你睡你的,孤坐这儿等他回来。”
“我腹中胎儿不稳,你不能与我行房。”
“……”谁要跟你行房啊!
承昀深吸一口气, “你当孤是禽兽吗?”
你与禽兽也没区别。
谢令书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的,他必须要想办法把宫无常弄走。
“殿下。”
“说。”
“你当真会让谢令书的孩子随你姓吗?”
随个鬼啊!
承昀平静道:“只要是你生的, 待孤登基,还能封他做太子。”
温别桑从床帏后露出两只眼睛偷偷看他,瞧不出开玩笑的痕迹。
不禁皱眉:“你,可有脑疾?”
承昀:“……”
到底谁有脑疾啊?!
本来以为姓谢的夫君只是他胡乱扯出来的一个人,结果居然是君子城的谢令书!
他从君子城来,和那谢令书究竟是什么干系?
谢令书为何要与他写信?信里又写了什么?
还有经常找他喝酒,又是怎么回事?
承昀忍无可忍:“温别桑,玩够了吧。”
空气了一下子静了下来,好半晌,一道声音才发出:“你发现了?”
“不然呢?”
温别桑依旧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将小弩无声拉开,道:“你要抓我回去吗?”
“我是让你回去履行承诺。”承昀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还欠我一个样品。”
温别桑停顿了一阵,缓缓从后面走出来,道:“你是专门来追查我的吗?”
“谈不上,只是去烟火铺碰碰运气,凑巧看到你在那里吃包子。”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
“我扮姑娘不像吗?”
像自然是像的。
倘若承昀先入为主看到他裙装的扮相,应当不会想到他是男子。
但那张举世无双的脸,世上都不会有第二张。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怎么装扮!
就涂了唇脂画了眉,再穿个裙子,但凡脑子正常点的,都不可能认不出来。
承昀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发现不了。”
“我若失忆醒来,看到自己那副样子,定会觉得自己是个女子。”
“……”你厉害的。
“而且你还给我画像,对我说那么多善良的话。”温别桑说:“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总是凶我,骂我,打我,欺负我,你若早就识破了我,为何突然又变了态度?”
“我……”承昀心中堵起:“我,之前对你,有这么坏吗?”
“嗯。”温别桑说:“你说我是妖孽,要剥了我的皮,把我吊起来,用炭火烤我的脚,还要在我耳后的黑痣上打上铁烙,那日在书房,你还拿刀要杀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撵我滚,我以为你应当是厌烦我,要与我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
他语气平静,承昀却有种头发丝根根竖起的错觉。
“可,我没真对你做什么吧。”
“你打伤了我的腿,把我关进了地牢。”
“我不是给你上药了吗?”承昀道:“要论伤势,我身上的炸伤才更严重吧。”
“我没有与你争执这些,我只是在告诉你我为何认为你未曾识破我。”
承昀也发现继续这个问题并不明智,他道:“既然你觉得我未曾识破,为何还要特意躲藏?”
“你不是看上我了吗?”
承昀呼吸一乱:“我看上你了?!”
“我扮得姑娘那样好看,你没有看上我吗?”
“……”承昀顿时明白了一切。
无言片刻。
承昀道:“温别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魔鬼。
温别桑很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承昀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
温别桑朝后退了退,道:“关于那个定时装置,我有实物,装了黑龙的,明日派人送去太子府,你我之间便两清了。”
承昀道:“谢令书是你什么人?”
“谢令书是君子城的城主。”
“然后呢?”
“然后?”
“……他跟你什么关系?为何要给你写信?”
“在君子城中,他对我多有照拂,我来盛京,他特意来信问好。”
“如何照拂?”
“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是君子城的城主,在梁亓两国交界之地,对两国贸易虽有贡献,可也保不准哪日突然心血来潮,投靠北亓,对我大梁施压。”
承昀义正词严,道:“此刻他的信来到盛京,孤自然要严查,这是安定司掌司的职责。”
温别桑瞳孔陡然张大:“安定司,掌司……谁?”
“自然是孤。”承昀伸手,道:“如今安定司掌司名义上依旧是母后,可她已经暗中将一切事宜都交付于孤,麾下所有人也都听命于孤,孤也担得起半个掌司……你,你怎么又哭起来……”
承昀把手缩回来,浑身僵硬。
温别桑已经背过身去,背诵一般喃喃:“……是,手持御赐,惊涛杖,上监诸侯,下察百官,御敌于外,锄奸于内,安定司掌司……以前的,太子妃?”
周玄说过,当年周苍术杖毙四房夫妻,是皇后从周苍术手中救下了他。
从周苍术手下抢人,若无这些名号,怕是极其困难。
承昀捏着手指,语气艰难:“是她。”
“她是个好人。”
沉默。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温别桑却还能一字一句,将皇后所言记在心里,足见当年之事对他影响之深。
“你却不配。”
空气里依旧一点声音也无,温别桑没有回头,也不知他是何等表情。
他展开手中信纸,半晌,递了过来,道:“你看吧。”
几息之后,承昀才道:“不看了。”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身影跃上槐树。
却不是来时那般踏雪无痕。
槐树枝条抖落的积雪在空中散落。温别桑站在亮着灯的门口,面朝茫茫寒夜。
许久未动。
一夜之后,扫干净的院落又落了一层薄雪。
沙沙的声音里,扫帚划过石板地面,屋外巷子里传出了贩子的叫卖声,还有车轱辘的滚动声,以及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温别桑支着扫帚站直,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没多久,陈长风亲自提了饭盒过来。
温别桑坐在屋内吃着饭,道:“醉仙楼什么时候开门?”
“一般辰时就有人了,醉仙楼里有早膳,许多名士喜欢去那边,早晨也有伶人唱曲儿。”
“宋千帆一般什么时候去醉仙楼?”
陈长风笑道:“您要找他应该容易。”
醉仙楼的后门外,一个穿着青色长裙,外罩兰花大氅,头上带了好几根银钗,怀抱木琴的‘女子’缓缓靠近。
“这醉仙楼啊,本来是一套楼,楼中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是许多勋贵子弟爱去之地。后来这宋小东家接手之后啊,在后面接了一套附属楼。”
温别桑抬眸,能明显感觉到新接上去的楼更为诗情画意,少了一些前楼的气势磅礴。
“宋小东家称这附属楼为临仙阁,并且和前楼结合,将前楼的正门分为日门,把临仙阁的后门分为月门,装饰的极为风雅。”
后门呈半月形,旁边镂空的墙面显出花鸟鱼虫的景象,在冬日里歇菜的花树上挂着一些小巧的红灯笼,错落有致。
“这临仙阁说是附属楼,其实相当于一个私密的风雅之所,宋小东家自打建好这栋楼之后便一直住在里面,往日啊,与他走的亲近一些少爷公子,便都从这月门进,一些人在里面寻欢逗乐,听说……太子也常去。”
月门外朱瓦搭起的车棚里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看上去有些眼熟。
“公子只需将信物交给守门之人,若宋小东家在,又认那信物,一定会与您相见。”
月门守门的不是布艺短打的打手,而是穿着统一服装,装扮娇俏的姑娘,手持沾满彩纸的花棍,看上去既养眼又气势。
见他靠近,立刻有姑娘上前:“可有月牌?“
温别桑摇摇头,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道:“我名桑梓,蒙君子城城主谢令书引荐,来拜会宋小东家,这是城主手书。”
姑娘脆生生:“等着。”
宽大的雅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
一进去便能嗅到浓烈的酒味,地上滚着一些瓜果,精美的菜肴动也未动。
一个人从身上跨了过去,常星竹神色恍惚地在地上翻了个身,神色迷蒙:“小,小桃?”
“哎。”姑娘答应了一声,手却去推了推趴在软垫上的自家人:“小东家,有人拜会。”
“别推……”宋千帆明显也喝了不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来找我的都没什么要紧事,让我再睡会儿。”
“嘿。”常星竹在一边笑:“你小子是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哼……”
“是君子城谢城主引荐的,说叫桑梓,是个姑娘。”
话落,宋千帆没什么反应,最里面的桌子上趴着的人却豁然睁开了眼睛。
“什么谢城主……”
“谢令书。”小桃道:“谢女侠的兄长。”
宋千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舅哥?”
“没成呢。”
“……”宋千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道:“快快快,马上去备水,给本少爷好好收拾一下。”
常星竹也爬了起来,道:“谢女侠是哪个啊?”
“谢霓虹……”旁边传来幽幽之声,戚小侯爷裹着被子,慢吞吞地从唯一的榻上坐起,神色困倦中带着几分八卦:“几年前他走商遇到劫匪,被一女子所救,自此便发誓非卿不娶……你从北疆来,没听过霓虹鞭的威名?”
“霓虹鞭?”常星竹道:“莫不是那个传说中打人之时火花四溅的那个吧?”
“正是。”戚平安道:“听说她那鞭子是山顶之巅,雷电法王所赐,打人的时候跟被雷劈一样,还会留下烧灼的痕迹,那鞭子有时候冒红火花,有时候冒绿火花,怪得很。”
“听上去好浮夸。”
“这话不要让千帆听见……”
“我已经听见了!”宋千帆收拾妥当从里面出来,气道:“你们几个快点起来,这里我要收拾一下,常星竹!”
常星竹仰起脸,宋千帆顿了顿,指了指里面,小声道:“你去把太子叫醒,此女怕是我大舅哥的心上人,总不好去偏殿见她。”
常星竹还未开口,最里面趴着的人便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披着长发,衣衫凌乱,表情看上去相当清醒:“心上人?”
“不是吧,我这么小声他都听得到……”宋千帆直起身体,道:“正是,我前段时间便已经收到了大舅哥的书信,他说近日可能会有一个呆呆怪怪不肯露脸的人过来找我,让我一定务必帮他照顾好此人,信中语气关怀备至,颇为宠爱,应当是心上人没错。”
几个人都看着他。
承昀慢吞吞道:“哦。”
“孤再去隔壁睡会。”
戚平安从榻上下来,依然裹着被子,问:“他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啊。”常星竹道:“昨天半夜突然去敲我的门,说要喝酒,我就带他来这儿了,你们俩也都看到了,进门就喝,一个字也不说。”
满脸写着,我跟你们知道的一样多。
“行了行了。”宋千帆道:“你们快点走,我要接待大舅嫂了。”
常星竹和戚平安一起来到里间,太子正靠在墙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戚平安朝那墙根处的躺椅看了看,又看了看朝南向的小露台。
常星竹:“怎么了?”
“我记得那躺椅不在那儿啊……”
“你记错了吧。”
“不可能,这里跟我家一样,怎么会记错。”
承昀定定看着两人。
常星竹拖着戚平安朝里头走,道:“他睡躺椅,我们睡床。”
“桑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温别桑没想到宋千帆会亲自出来,他颌首,道:“我有事请你帮忙。”
“……”难怪谢令书特别在信中提过,此人不太会说话,让他见了面多多担待。
哪有客套都不客套一句,直接请人帮忙的。
宋千帆也是八面玲珑,马上道:“咱们里面说。”
温别桑与他一起往里面走,步伐轻巧地迈上阁楼。
方才一地的凌乱已经收拾妥当,宋千帆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并命人奉上茶水,道:“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摘下面纱,喝杯茶水暖暖身子。”
温别桑环视一周:“值得信吗?”
宋千帆:“……”
他挥了挥手,所有侍女立刻退下。
温别桑又道:“隔壁可还有人?”
“……”宋千帆道:“都是可信之人。”
“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谢令书信你,我也信你,其他人,我不信。”
常星竹和戚平安挤在一起,低声道:“我怎么听着,好像有点耳熟呢?”
“谁?”
“一时想不出来,就是这软乎乎的语气,有点熟悉,声音好像对不太上。”
“你们。”门口的珠帘被掀起,宋千帆指着他们,道:“去那边屋。”
戚平安只好和常星竹一起爬起来,宋千帆环视一圈,又走过去,小声道:“太子呢?”
两人示意,宋千帆回头,这才发现珠帘旁边的墙根处还有一个。
他忙走过去,“殿下,您听到了,我嫂子要跟我说很重要的事情。”
承昀神色冷冷的。
宋千帆恳求:“大概是我们谢家的家事,要不,您避避?”
“你们谢家。”承昀哼笑一声,宋千帆莫名感觉脊背发毛。承昀撑起身体从躺椅上起身,低声道:“你要听他的秘密,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宋千帆多机灵,马上跟了上去,道:“殿下,似乎知道一些?”
“孤只能告诉你,他所图之事,可能会拖累你全族。”
宋千帆浑身一颤,瞳孔放大,忙又拦住他:“那此事,我到底该不该听?”
“你能为了谢家去死吗?”
“……”宋千帆表情变幻了一阵,喃喃道:“我。”
“若做不到,便不要听,你宋氏身为皇商,有些事,还是不要涉足的好。”
他径直朝拱门走,三步之后,宋千帆忽然拽住了他。
他眼神有挣扎,还有恐惧,期间漂浮着一缕颤巍巍的坚定:“若,我能呢?”
承昀意外扬眉。
“看不出来,宋小东家还有如此血气。”
“你,你别揶揄我了。”宋千帆看上去要哭了:“殿下,我可以为了谢家豁出命,可我全族不行啊,这忙我到底该不该帮,能不能帮,我……扛不扛得住?”
他语气中带着些试探。
承昀登时笑了。
不愧是宋小东家,寥寥几句话,就听出自己和妖孽交情匪浅。
“若你想帮,那便帮吧。”承昀的目光穿过珠帘,凝望着被墙挡住的身影:“有什么事,孤来担着。”
厅内,温别桑静静地坐着。
在他后侧挂着一只百灵鸟,正在低头喝着水。
温别桑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却并不能捕捉更多,耳畔皆是安静。
宋千帆终于走了出来,带着笑容,道:“姑娘久等,如今这楼里只你我二人,有什么事快请说吧。”
“我要说的事情很危险。”
“无碍。”
“可能会牵扯你全族。”
“无碍。“
“……”
宋千帆目光温和,眼底是一片让人安心的底气。
温别桑只知宋家是皇商,却并不知何人能给他这样大的底气。
他顿了顿,道:“周家双胞胎的生辰宴,是否由醉仙楼安排?”
“这个自然。”宋千帆道:“这盛京但凡有头有脸的权贵办宴,基本都会与醉仙楼合作,宴席当日,厨子帮工,丝竹歌舞,基本都是醉仙楼统一安排,我们和盛京的乐悠坊常有合作。”
“能把我安排进去吗?”
“……您进相府是?”
“炸相国府,杀周苍术。”
宋千帆出了趟门。
扶着护栏,他深吸了一口气。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心脏,再深吸了几口。
不远处的窗户打开,太子半侧着身,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在这一瞬间给他的不是底气,而是威胁。
敢撂挑子,就死定了。
宋千帆扭脸又回了厅里。
抱着琴收紧到发白的手指缓缓放松,温别桑目光澄澈。
宋千帆道:“敢问桑姑娘,准备以何身份入府?”
“琴女。”
“这把琴是您的?”
“是。”
“看上去,很新啊。”
“嗯。”温别桑说:“今天刚买的。”
“您的琴艺想必很好?”
“嗯。”
“不然。”鬼使神差,宋千帆多了句嘴:“弹两下来听听?”
温别桑从容拨动琴弦。
“铮——”
常星竹和戚平安同时睁开了眼睛。
“铮铮铮——”
常星竹撑起身体,坐直:“平安,你听到了吗?”
“叫停吧,我等酒囊饭袋的命也是命。”
第24章 第 24 章
琴声被叫停。
说话的是常星竹:“能不能别弹了!大清早的杀猪啊!”
宋千帆反应很快:“他不是在说你。”
温别桑抚着琴弦, 对自己的琴艺也产生了一丝动摇:“想是我多年未练,技艺生疏。”
“敢问您上次弹琴是……”
“十五年前。”
“您多大了?”
“十九。”
宋千帆点头:“能理解,能理解。”
他思索着, 竭力在脑中寻找措辞。
温别桑又道:“母亲说我在琴艺上极有天赋, 只是我年幼不爱此道, 故而未曾精进,但捡起来应当不难。”
“……那会儿我娘也总夸我哪哪都棒。”
“什么?”他说的太小声,温别桑没有听清。
“没。”宋千帆道:“姑娘在琴艺上,确实,有些天赋, 只是,与乐悠坊准备的曲谱, 可能……不太契合……”
“还有半月, 我可以与她们一同练习。”
“您除了琴艺,可尝试过别的乐器?”
“我娘擅琴。”温别桑想了想,道:“其他的我没有接触过。”
宋千帆道:“你有没有, 长大之后, 被你娘夸的,技艺……?”
“我双亲已经去世。”
说话之间, 浓睫被水痕沾湿。
宋千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个, 你,你坐一会儿, 我去问一下,稍坐稍坐……”
“殿下,您听到了吧。”靠窗的阁楼上, 宋千帆坐在承昀面前,道:“不是我不帮她, 这,琴女,她是真干不了。”
昨晚饮酒过多,承昀头痛欲裂,不断按着发痛的太阳穴,道:“你帮不了最多不能给你大舅哥交差,跟孤说个什么劲儿。”
“我……”宋千帆敏锐捕捉到了‘大舅哥’三字的真谛,正色道:“其实谢大哥并未在信中明说,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个姑娘,就想着,也许是的吧……不过我不确定啊,殿下,要不,您过去跟她聊聊?”
承昀停下动作,用不慎明晰的眼睛看着他,醉酒后的眼眸有些倦意与迷蒙,但宋千帆还是品出点什么。
幽暗的,沉寂的,若午夜深海起伏的浪头。
“他……”
——“你却不配。”
承昀偏头,微拢着眼睛躲避冬日的暖阳,道:“他还不配孤亲自去见。”
宋千帆:“依殿下的意思,我应该将她打发走。”
承昀指了指拉高的卷帘,宋千帆上前放了下来。
光线透过卷帘在脸上留下条条阴影,承昀道:“他可还有别的技艺?”
“问了,说没有。”
“跳舞,唱歌,耍剑,花棍,杂技……”
宋千帆去了厅内,温别桑道:“不会。”
“不然扮成仆役?”
“普通仆役能接近周苍术吗?”
“不好说,到时候能在正殿上服侍的很可能都是周家的老人,扮成醉仙楼的帮工,只能保证可以进入相府。”
“我真的不能做琴女吗?”
“……”
在承昀沉思的时候,宋千帆锤了锤来回奔跑的腿,满脸愁容:“殿下,您真不考虑跟他面对面谈吗?”
“孤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如何见得。”
宋千帆坐在凳子上歇脚,给自己倒了杯茶,道:“这句怎么回?”
“半个月,他若当真有心,也许学得会。”
“可我怀疑他连宫商角徵都分不清。”
“实在不行,易容吧,给他找个哑琴,跟大家一起弹,也分不出来。”
醉仙楼也有独特的保暖方式,几趟下来,宋千帆已经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地撑着桌子站在温别桑旁边。
温别桑用手给他扇着风,道:“如此一来,乐悠坊的姑娘便都知道我是在滥竽充数。”
“那确实瞒不了。”宋千帆一手撑着腰,一边把脸靠近他的手,道:“可你完全无一技之长,其他的你装都装不了。总之先这么安排着,你这几日试着练练,若还行,就拿好琴,实在不行就拿哑琴,对外就说你对相府哪个少爷有情,存心攀附,也说得过去。”
“嗯。”温别桑继续给他扇着风,宋千帆一时没了话,逐渐有点不好意思,主动离开道:“那,你可有琴师,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个?”
“好。”
“不用扇了,累坏了吧,待会儿一起用个餐。”
“不必了,我想抓紧时间回去练琴。”
宋千帆送他下楼,临近月门的时候,温别桑轻声道:“烦请小东家代我多谢那位高人。”
宋千帆心头一虚,温别桑已经在月门前转身,眼眸干净纯良:“千万为我保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宋千帆急忙拱手,道:“这个自然。”
温别桑颌首,抱琴远去。
后方,皇太子徐徐行来,宋千帆收回视线,语带犹豫:“殿下,这桑姑娘,话里有话啊。”
“你若泄密,他定会将你家一起炸了。”
宋千帆:“……”
他随太子一路来到车前,道:“敢问殿下,这琴师,是我来安排,还是……”
“他既然信你,就全由你负责。”
宋千帆以为他没听懂:“我记得殿下琴棋双绝……”
“没时间。”
车门关上,宋千帆神色莫名:“猜错了?”
马车远去。
后方的车棚一角,温别桑抱琴而出,眉目清冷。
太子府,承昀换上干净的衣服,从放着浴桶的屏风后走出。
庞琦端着白瓷小盅上前:“殿下,解酒汤。”
承昀接过,一饮而尽。
“孤睡一会儿,任何人不得惊扰。”
“是。”
刚在寝榻躺下,外面忽然传来齐松的声音:“殿下……”
“殿下睡下了。”
“我有要事。”
“什么事都不得惊扰。”
齐松将手圈在嘴边,朝殿内喊:“是一个姓桑的姑娘赠的箱子!”
承昀当即睁开眼睛,扶着快要炸裂的头坐直:“在哪?”
几人在廊下疾行。
齐松道:“方才有人要求我亲自出门相见,我一出去,他便给了我一个木箱,说是桑姑娘所赠。”
宫人小跑在前,为他推开了书房的门。
承昀站在门前,凝望着书桌上方方正正的黑色木箱,道:“你就把它放这儿?”
“听说是贵重之物。”
“自然是贵重之物。”
想着温别桑昨日的态度,承昀不禁后退两步,道:“除了这东西之外,可还有别的交代?”
“还有封信。”
“信呢?”
“在箱子上面。”
“……”承昀瞪他一眼,侧耳凝神。
箱子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当时周玄说可以听到机关走动之声,倘若已经开启,以他的耳力应当能听得到。
但当时温别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和精力,谁也不能保证,三年之后的机关,是否已经经过改良。
“殿下。”
“都离远点!”
他拂袖,尤其对着不会武功的宫人:“所有人都不许靠近书房。”
齐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道:“不可能吧,公子与殿下……怎么也不能,对自己家下手吧。”
“他何时将此处当成了家?”
“那,那不然属下……”
“说不定一碰就炸了呢。”
“属下的命不值钱!”
“你自然不值钱。”承昀道:“可孤的书房怎么办。”
“……”
“去将舅舅送的那套盔甲拿来。”
很快有人抬着盔甲过来,承昀让所有人退下,又绕着书房走了一圈,确定周围除了齐松没有别人,这才走过来将盔甲穿上,道:“今日之事不许走漏风声。”
“殿下,让属下去吧。”
“你又没有盔甲。”
“属下可以……”
“休想。”
齐松感动又惭愧:“殿下真是……”
“舅舅给孤的生辰礼,也轮得上你穿?”
“……”
沉重的铁甲撞击声中,承昀来到了四方黑箱的旁边。
他运转内息护住身体,试探地伸手,用同样套着铁甲的手指捏起上方的信,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跨了出来。
齐松长舒一口气,帮他将盔甲脱下来,挂回架子上。
信纸抽出,展开,是一手方方正正的字迹。
——相府事毕,便来府中投效。
心中巨石豁然落下,承昀重新走向书房。
齐松忙道:“殿下……”
“不碍事。”承昀道:“今日醉仙楼,想必已经被他察觉,写这封信做下许诺,应当是担心孤会坏他的事。”
“看来公子并不知相府和您是对头,周苍术死了,对您百利而无一害。”
承昀抚摸黑箱的手停下,眸色深幽:“他不信我。”
“只怪当时梦妖之事……”
太子投来视线,齐松立即闭嘴。
承昀抱起黑箱,走出书房,道:“找一片空地,孤要将它拆了。”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铮——”
郊外,空无一人的树林旁。
温别桑裹着大氅,认认真真地练着琴。
不远处,陈长风坐在马车上,再次将夹棉的外袄袖口撕开,从里面捞了一团棉花。
往耳朵里塞。
同一时间,承昀正在将拆开的零件一一摆在书房的地面,旁边支着小桌,摆着笔墨,还有几张绘制好的图纸。
熬了三天两夜,承昀吹干了墨迹,重新将黑箱组装。
那厢,在宋千帆请来的琴师的帮助下,温别桑总算开始学着弹出像样的音符。
依旧于城郊林畔勤学苦练。
图纸在木箱之中上锁,黑箱被拆去火药只余机关。
见太子大功告成,庞琦立刻上前给他递了一碗热粥,道:“殿下忙了好几日,也该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此物确实是妙。”承昀将手伸进去,轻轻拧动,凝望着未加遮挡的机关齿轮,语带感慨:“他是天才。”
庞琦眼珠一转,道:“奴才听齐侍卫说,公子这两日从早到晚的去郊外练琴,可辛苦的紧呢。”
承昀转着机关,似乎没有听到。
庞琦给齐松使了个眼色,后者道:“就是弹得不太好听,听说本来那条路上走的不少人都绕路了,还有人传说郊外多了一群烫坏了喉咙的乌鸦。”
庞琦忍俊不禁:“公子琴艺确实不太好,也不知宋小东家给他找的什么琴师,这都几日了,还没弹成调。”
安静的书房里,打磨光滑的齿轮机关发出沙沙的响声。
见他们没了说辞,承昀才开口:“孤最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齐松:“那还有一件事,属下就不讲了。”
“……”承昀放下机关,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几步之后,冷冷道:“他又做什么了?”
齐松反应了一下,才道:“就是听说,这两日郊外风大,公子好像染了风寒。”
“又死不了,有什么好说的。”
齐松:“……”
不是您想听的吗?
连续几日未眠,承昀困的两只眼睛都是木的,他回到寝榻躺下,闭上眼睛。
然后,翻了个身朝里,又翻了个身朝外,丝滑起身,去到角落的柜子旁。
柜子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其中一个青色小瓶贴着纸条,上书:风寒丸。
拿在手里,撩开垂纱,正要走出里间,忽又折返。
坐在榻前,凝望手中瓷瓶。
——“你却不配。”
药瓶被扔进床帐里,太子卷起长衫,直接躺了进去。
太久没睡,身体很快自发陷入沉眠。
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一袭水蓝长裙,面纱上面染着斑驳血迹,正在巷子中奔逃。
砰砰的炸响之中,着长裙之人被逼到了墙角,在他前方,一众铁甲卫层层包围。
弓弦拉满,角落之人目含清泪,手中紧紧攥着推弹小弩。
双腕与弹道之上,一颗火弹也无。
一阵刺耳的嗡鸣逼得承昀睁开眼睛。
他捂着头缓缓坐起,神色因疼痛而显出几分扭曲,半晌才微微缓和。
凡其所梦,必会发生。
城防卫,铁甲队。
承昀坐直,披发垂首。
双手拇指来回拨动。
“越是要避开,越是难以琢磨。”寝殿之中,嗓音低低:“顺其自然才可掌握先机。”
“放任自流,袖手旁观,伺机而动……”
双眸干涩,承昀起身从榻上立起。
脑中反复闪过那张溅满血迹,仓皇含泪的脸。
“避不开,不可避,既已洞察天机,不妨借力打力……此为上策。”
长闭目,来回默念,又忽然安静。
眸子猝然睁开。
“……早知道他会被发现!”
京都是什么地方,周苍术是什么人,他想要在这盛京之中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谈何容易?
一只手抓起榻上药瓶。
小院雪声簌簌。
温别桑打着哈欠,正在认真研习乐谱,手指在几道歪歪扭扭的线谱上来回勾动。
“铮——”
夜空之中响起一道琴音,温别桑偏头来看。
明明人家也是一声,自己也是一声,可偏偏又有所不同。
他将曲谱放下,从屋内走出。
槐树上的积雪和新雪一起飘落,上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披着长发,带着面具,怀里还抱着一把造型精致的七弦瑶琴。
这人开口:“吾乃宋小东家为你请的……”
“宫无常。”
声音戛然而止。
枝头人反应一阵,飞身而下。
于空中将琴换手,稳稳落在他面前。
“你喊我什么?”
“承昀太子。”
“你当我是聋的?”
温别桑坚持:“承昀太子。”
“方才肯定不是这么叫的。”承昀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还有,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爱哭的人眼睛都雪亮。”
话毕,转身进屋,从桌上拿起小弩。
承昀站了一阵,抬步跟进,道:“宫无常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不是给孤取的诨名?”
“没有。”温别桑把小弩里装上火弹,道:“你听错了。”
“罢了。”承昀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我听错了。”
他如此好说话,倒是让温别桑有些意外。
“你来做什么?”
“我……”他抚着袖中药瓶,道:“我是因为这两日拆了你的机关,组装的时候,觉得甚妙,温别桑,你好本事啊!”
话末笑起,眼神赞许。
温别桑表现冷淡:“然后呢?”
“然后,我半夜睡不着,便想多与你聊聊。”
他那样子确实像是熬了几个大夜,眼底青着,眼白血丝密布,眼睑也一片通红。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
“为何?”
因为你讨厌。
温别桑道:“那已经是几年前的想法,早已失了兴趣。”
“这个无碍,你若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可以与孤商谈。”
温别桑看他,承昀笑意未改。
“若你当真想谈,不若等我事成,去雷火营慢慢谈。”
这话说的也在理。
承昀后退两步,靠在门框上,继续在袖中药瓶上抚摸,随口道:“听你声音不太对,着凉了?”
“风寒而已。”
“这小院没有地龙,越近年关越冷。”
温别桑没接话,承昀继续道:“要不回太子府住吧。”
回?
温别桑不解:“你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若无事便回去吧,我还要睡觉呢。”
他始终立在桌前,握着小弩,两只手腕挂着熟悉的檀木珠手串。
“你这双手,总共多少颗火弹?”
温别桑看了一眼,过了一阵才答:“五十六颗。”
五十六颗,全打完了。
难怪会惊动那么多城防卫。
“这两日,你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温别桑略有所觉,道:“没有。”
“过两日,可有什么计划?”
“没有。”
承昀对上他的眼睛:“你不信我?”
温别桑语气平平:“不信。”
“……”
承昀睁着干涩的眼睛,温别桑眨了眨水润的眼。
一股寒风吹入屋内,他眉心骤然鼓起:“你再不走,我屋内囤了半日的暖气又要没有了!”
承昀下意识从门前站直,反手将门推上,动作堪称迅疾。
声音很轻:“好了,关上了。”
温别桑抿嘴,转身来到炭盆旁,往里面加着炭。
承昀抚着袖中药瓶,扫一眼他的背影,两步内来回徘徊,不自在地抿着舌尖。
“温别桑。”
不理他。
“我近日也正好风寒,随身带着风寒丸,你要不要吃两颗?”
这是个好理由,他当即取出了袖中的药瓶,来到温别桑面前,道:“喏,宫中药师所制,免了煎药的麻烦。”
温别桑看他,承昀再次露出笑容。
温别桑放下火钳,将药瓶接在手里,拔掉塞子放在鼻间。
“为何突然这样好。”
“你不是说,要投效本太子吗?”承昀扯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将手放在炭盆上烤着,道:“那我们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温别桑敛下睫毛,将药倒在手里,又看了承昀一眼。
“缺水是吧。”承昀起身:“我去给你……”
倏地停顿。
温别桑在一旁看他。
“……我,我去。”
我为什么要去啊?!
温别桑揉了一下鼻子,发出囔囔的动静。
“我去,给你,倒杯水。”
皇太子站直身体,目无表情地来到桌前的小炉旁,目无表情地提起水壶注入杯中,再目无表情地走了回来。
温别桑将白瓷杯接在手中,对着热水吹气。
皇太子在他对面重新坐下,长发之下,一张熬夜脸更显枯败。
药丸递到了他面前。
太子:“?”
“你先吃。”
“我,来时,吃了。”
“怕你下毒。”
……
承昀将药丸捏在指尖,捻动几息,放在唇间,神色平静。
“水。”
太子幽幽:“水是你自己烧的。”
“不是。”温别桑道:“药不苦吗?”
后知后觉。
苦丁的味道麻了舌尖,皇太子半晌没声。
第25章 第 25 章
温别桑不太擅长撵人。
更确切来说, 不太擅长撵不识趣的人。
他所能说出口的话,无非也就是那么几句,但偏偏有人可以装作听不懂, 那也确实无可奈何。
上次遇到这么个人, 还是在君子城。
温别桑就水将风寒药吞下, 药丸划过喉咙的一瞬间,他无声拢了一下眼睛,表情有种克制的战栗。
承昀下意识摸了摸身上,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身上带零嘴的习惯了。
他发现面前这人有点娇贵,怕吓, 怕疼,怕老鼠, 还怕苦。
全然不像是一个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的人。
“我有一个提议。”承昀喝水冲去口中的苦涩, 道:“不若你去太子府练琴,地方大,不会打扰到别人, 还有地龙暖身。”
温别桑对此不理解, 也不认同:“我要睡了。”
他不再开口赶客,起身从炭盆前回到床上, 并将棉麻的床帏也放了下来。
翻身躺在里面, 温别桑闭上眼睛,依然在留神对方的动静。
以他对宫无常的了解, 这家伙没人搭理,肯定坐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温别桑对自己的耳力并不太信任,虽然一直未曾听到对方的离开, 但随着风寒药起效,神智迷蒙之中, 他默认对方已经离开。
“近日盛京巡防增多,正在有意识的排查携带火器者,想必是周苍术正在借楚王之手拿你。”
温别桑有些恍惚,清醒了一些,才发现他还没走:“多谢。”
“若非遇到极端情况,千万不要使用火器。”
“嗯。”
“明日我随你一起出城,教你琴艺如何?”
“不必。”
“我弹的肯定比宋千帆找的琴师要好。”
“困。”
“……”
室内没了声音,温别桑很快沉沉睡去,枕侧手中依旧攥着小弩。
温别桑是自己醒的。
耳畔一片寂静,室内却比往日稍暖一些。
撩开床帏,一眼便看到了依旧坐在凳子上的承昀太子,对方正微侧着身,双手压在比凳子稍高的小桌上,看上去睡的很沉。
本该熄灭的炭火还在燃着。
这宫无常到底在搞什么鬼。
温别满头雾水。
就在这时,对方忽然睁开了眼睛,温别桑坐着没动,他又揉了揉额头,微哑的嗓音传入耳中:“这巷子里怎么还有鸡鸣。”
温别桑侧耳听了听,勉强听到一点声音,道:“不知有没有狗叫。”
“像是一条小狗。”承昀道:“中气十足的。”
到院子里倒是可以勉强听到一些,但室内门窗紧闭,大部分声音温别桑都听不太到。
他没有说话,承昀揉了揉发麻的小臂,看上去还有些犯困:“隔壁的孩子昨晚闹个不停,对面还有两个夫妻在吵架,你到底怎么住得下去的……”
还睡的这般香甜。
洗漱后,温别桑准备出门,承昀顺势跟出去,将面具戴上,低声道:“跟你说个有意思的。”
温别桑目不斜视,“嗯。”
“是你左边那家,昨晚半夜来了个女子,那女子竟是大户人家少爷的贴身婢女,这二人伉俪情深,夜里互诉衷肠,在谋划要逃出盛京。”
“哦。”
“……你就这点反应?”
“你不回去吗?”
“你当我想……”
温别桑朝他看过来,承昀放轻声音:“我是担心你的安全。”
昨晚那梦确实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既希望它赶紧发生,免得继续提心吊胆,又希望最好不好发生,这兔子肯定又吓得不轻。
“你若是要发脾气,尽管发了就是。”温别桑道:“别把自己憋坏了。”
面具压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似乎笑了声:“没发脾气,以后不跟你发脾气了。”
温别桑停下了脚步,道:“为什么?”
“……”面具下方,喉头微动。
这家伙总在不该认真的时候特别认真。
承昀转开视线,温别桑歪头,目光跟着他的眼神走。
“一定要一个理由?”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不要也行。”
他继续往前,几步之后,承昀追上,道:“你不是答应为我做事了吗?我以后不欺负你了,这是基本的吧。”
“你此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又说什么了?”
“我的事情不重要。”温别桑说:“凡事要以太子的命令为先,我理应对您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任打任骂,鞠躬尽瘁,直到……”
“只有前面一句是我说的!”
“后面都是行动。”
承昀寒毛直竖,道:“温别桑,你是不是特别记仇?”
“不记仇。”
承昀不信。
“记疼。”
两人停在巷口。
此处属于外城,住的多是布衣走卒,旁边的墙角处还有内城完全看不到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一个老人缓缓朝温别桑爬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破碗:“姑娘,赏点吃的吧……”
在碗挨到身边之前,温别桑直接挪开脚步,径直往前走了几步。
承昀定在原地,那老人又缓缓朝前爬行,“公子……”
承昀左右看了看,又瞧了一眼前方人清瘦的背影,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碎银,朝前走了两步,背手丢下。
老人接了小声道谢,爬起来就往巷子外跑。
承昀攥着袖口,来到温别桑旁边,道:“若我说,我往日对人也不是那样,你信吗?”
“信。”
承昀道:“当真?”
“世道不公,人心偏颇,历来如此。”
“……”你还不如不信。
一辆马车停在两人面前,温别桑提着衣摆走上去,陈长风一脸意外:“这位……”
“新请的琴师。”承昀开口,顿了顿,道:“名无常。”
陈长风让他上了车,奇怪道:“怎么起了个恶鬼的名字?”
没人答话。
马车驶出城门,承昀朝外看了一眼,道:“陈掌柜与守卫相识?”
“他在京中多年,有些根基。”
难怪他每次出城如此顺利。
承昀坐在里面,将琴竖放在腿间扶着,道:“日后,我更偏你一些,以前的事情,能不提了吗?”
“你今天很奇怪。”
“哪里奇怪?”
“总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不重要的事情。”
“……你我日后总要共事。当然,最重要的是,孤欣赏有本事的人。”
这倒也合理,温别桑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嗯的哪门子。承昀道:“此前,孤确实因为梦境,对你有些偏见……孤此生从未受过那种,奇耻大辱,于孤来说,你就是必须要打倒的敌人,所以……你那是什么眼神?”
还能什么眼神。
每次宫无常提起梦中的事情,温别桑都觉得他是个大写的神经病。
偏生他自己还说的真情实感,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温别桑不太想刺激他,万一在此处发起疯来,很可能会暴露自己。
“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都梦到什么!”
“梦到什么?”
“……”沉默,承昀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心神稍定。
想是承昀太子打过招呼,此前约好的琴师并未过来。
跟着宫无常学琴,对于温别桑来说也并非难以接受,他发现对方好像真的相信了他的话,认为事成之后便会投效太子府,指导的时候十分耐心。
从陈长风的享受程度,温别桑也能明白,宫无常的琴艺确实极好。
先帝钦定的太孙,固然性格上有无数缺点,可技艺上却无可挑剔。
从坐姿到指法,温别桑几乎全部都重新学了一遍。
“手要这样。”他示范了一次揉弦,一道琴音被捻的圆湛饱满,动荡有声,单是这一声,就让人如置身仙山,手指离开琴弦,空气中仍旧停留着绵密的震感。
温别桑跟着揉了一下。
单调,古板,乏味,仿佛野猪磨牙。
承昀太子心平气和,反复示范,陈长风的表情一会儿像吃了珍馐,一会儿像啃了糟糠。
十几次之后,温别桑道:“应当是我的琴不好。”
承昀与他换了琴,再次示范。
同样的工具,换了个人,依旧是云泥之别。
温别桑道:“这次比刚才好,确实是琴的问题。”
“你说的对。”
半个时辰后,温别桑道:“应当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所以总是弄不好。”
“你说的对。”
“可若从武功学起,太浪费时间了。”
“……”你还真想啊?承昀慢慢道:“其实已经很好了。”
温别桑的性格本来就呆呆怪怪,人事都处不好,更不要说乐事了。
温别桑一直在等着他破口大骂,但今日的宫无常就像是变了个人。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自己那一套机关黑龙令他心悦诚服。
“不然。”承昀示意:“我,坐过去?”
“?”
承昀放下新买的琴,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缓缓贴近,试探地覆盖上他的手,温别桑表情平静,姿势都没变一下。
太子的嗓音低低响在耳边:“手指要这样……”
温别桑的手有些微凉,触手滑腻,与梦中几无二致。
承昀的目光从面具后方透出,凝望着他左耳处的黑痣。
在梦中,他极爱此处,每逢碰到,总要细细地舔舐许久。
以至于醒来,都还记得那凸起的黑痣在舌尖残留的触感。
妖孽身上已经没有了他以前爱用的檀木味道,余下的是淡淡的香皂,与硫硝的气息。
这气息明明极其危险,可偏偏又极具穿透力,似乎从鼻间一路潜入了肺腑,只等那一瞬间的点燃。
覆盖在温别桑手背的那只手微微收紧,食指指腹停在他的食指指甲以上,于骨节处轻轻抚蹭。
温别桑看着那只手,道:“然后呢?”
承昀回神,道:“你身上有燃烧后的火药味,昨日炸了什么?”
“屋里做些小东西。”
“最近出门要时常小心,最好沐浴更衣,否则容易暴露。”
“嗯。”
承昀拿着他的手勾弦,又道:“桑梓这个名字,不要到处去说。”
“嗯。”
温别桑忽然偏了下头,扭脸看他,那一瞬间对于承昀来说极近。对于温别桑来说,他面前是一张完全把脸遮住的面具,银质的,边缘还有暗纹。
承昀屏息,听他道:“冰。”
“……”后知后觉,承昀稍微挪开一点,道:“要不,我摘了?”
“不用。”
不想看到那张脸。
接下来几日,承昀每日都来陪他练琴,在他卖力的指导下,温别桑逐渐能弹出半个曲子。
虽然还是白开水,但比之前还是好多了。
这日有朝,承昀没有过来,温别桑一大早起床,照例将自己收拾妥当,特别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弥漫不去的火石味,大抵是往日闻得惯了。
特别取了香膏擦在手腕,勉强能压一压。
接着,将自己的匕首、推弹小弩、微型弩箭藏好,又拿了几颗雷火弹放在袖中。
那串核桃他已经很久没有挂过,放在木箱子里,轻轻塞入了床底下。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破门之声。
固然这声音落在他耳中减轻了许多,但温别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走出房门,隔壁忽然传来哀嚎。
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这动静,似乎是将能砸的都砸了。
有什么人在说话,温别桑听的不慎清晰。
“快跑啊——”
女子的叫声传来,有人夺门而出。
砰砰的脚步声震得房子仿佛都在抖。
温别桑静静在室内坐了一阵,一直等到动静平息下来,才起身开门,像往常一样去巷子口与陈长风会合。
青石板路上,有人正在一边朝这边走,一边往后看。
寥寥听到几句:“真惨啊……”
“可怜的。”
“也是活该啊,都已经和权贵家的公子做了通房,还到处勾搭,这不是害人吗?”
……
巷子口围了一圈的人,温别桑并未看到陈长风的车顶,想必是还未过来。
离得近了,逐渐能听到砰砰的动静,伴随着惨叫和求饶。
人群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哭着朝这边扑了过来。
在他身后,是锦衣金冠,无比眼熟之人。
周连琼的嘴脸,温别桑此生都不会忘记。
一道长鞭抽了过来,直接将那男人卷了回去,在他身后,几个拿着棍子的家丁一拥而上。
“给我打死!”周连琼一边收着鞭子,一边道:“竟敢勾搭本少爷房中的婢女,你真是胆大包天!”
“少爷,少爷,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奴婢求您,求您放了他……”
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周连琼暴怒道:“你还知道自己是奴婢!你是谁的东西,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您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婢女不断磕头,周围是砰砰不断的打击声。
“砰,砰,砰,砰砰砰——”
长棍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仿佛永不停息。
“你若想死,便与他一起,本少爷不介意将你们一起杖毙!”
一只脚将她踢了出来,棍子重重击在了她的后脑。
周连琼神色讥讽:“跟本少爷在这里玩伉俪情深,你们还上不了台面!七年前相府前殿的那两位,演的可比你们精彩多了!”
温别桑攥着手中的匕首,刀刃亮出寒芒。
“打!给我打!不许停!”
此刻的声音在一瞬间与记忆中苍老的声音重叠:“打,不许停。”
“既然他执意护着这妖女,便将他一起打死!重一点!快一点!你们没吃饭吗?!”
犹如一道滚雷划过天际,温别桑浑身冰冷,一瞬不瞬地站着。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是那婢女扑了出来,沾满鲜血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摆。
婢女仰起脸,发间鲜血滚过额头,“救救我……”
——“烦请,太子妃殿下,救我儿一命……”
“把她拖回来!”
婢女揪住他的衣摆,无力地被人拖走。
温别桑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暴露自己,如今自己的身份,就如当年围坐在旁边,所有观刑的人一模一样。
周连琼的视线忽然与他撞上,温别桑转身,静静离开。
在他身后,周连琼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目光直勾勾盯了他一阵,大声道:“听说温宛白那个妖女被活活打死了?”
前方的背影依旧前行,片刻没有停留。
“认错了?”周连琼嘀咕,“不可能啊……”
那双无声落泪的眼睛,他永远都不可能记错。
这世上只有那个小孽障,会哭的如此……具有兽性。每一次落泪都像是极端悲痛,可偏偏又不言不语,仿佛不懂表达的猫崽子,只会用身体的本能来宣泄。
但眼神里却总有恨在,一张无害甚至可以说是脆弱的脸,偏偏骨子里带着极其强烈的攻击性。
周连琼转身,想着看来是自己眼花,毕竟看那人穿着,似乎是个女子。
若非那双露在面纱后的眼睛,他也不会……
周连琼忽然醒悟,面纱!!
他耳朵是坏掉的!
他猛地回头,马上道:“来人!来人,快给我追!别打了!快点跟本少爷过来!去追那孽障!”
“你,马上回府通知我爹,让他把相府门口的城防护卫全部喊过来!”
周连琼心中狂喜。
难怪城防这么久都没抓到他,原来这妖孽扮作了女子。
若能抓到他,在大父面前可是大功一件!
在他后方,周连景被一个婢女拉着匆匆赶来,一眼看到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的两人,便急忙蹲了下来,手指颤抖的试了试,忙道:“还活着,快去医馆!周连琼呢?!”
跟着周连琼来的人都跟着他走了,周连景环视一圈,才有一个路人道:“好像是追着一个姑娘跑了。”
“姑娘?”
“他喊那人叫孽障。”
周连景脸色煞白,拔腿追了上去。
温别桑在胡同里快速穿梭,他很清楚,此刻与周连琼对上并不明智,一旦发生冲突,准备了三年的计划就可能就此夭折。
可后方追踪的脚步却始终未停。
这条巷子他已经逛得十分熟悉,温别桑在一个木框旁边停下,闭着眼睛听了一阵脚步声,然后转身又跑向了另外一边。
“分头追!”
周连琼跑过去,身后十几个家丁纷纷散开,温别桑一路朝前,在拐弯的时候,忽然遇到了两个拿着棍子的家丁。
巷子就这么大,若是每个人都守住一个胡同,温别桑往哪里都是自投罗网。
两个家丁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他们并没有喊人,明显是想要在周连琼面前立功。
“咻咻!”
“噗——”
温别桑抬手,微型弩射了两下,把柄下方凹槽里的短箭推出,两人的喉咙顿时血流如注,两人神色愕然,缓缓抬手。
温别桑的手比他们更快,直接从两人脖子上将短箭拔出,鲜血染红了衣袖。
随着家丁手中棍子落地,当啷一声,扭身朝另一侧跑去。
后方两人缓缓倒下。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三次,温别桑双手染满了鲜血,微型弩的把手与放着短箭的凹槽里均被鲜血浸满。
直到五个家丁同时在前方出现,温别桑双目冷静,手中缓缓滑下两枚核桃。
“轰——”
五个人瞬间被掀翻出去,温别桑左手亮出匕首——
一划,两划,三划——
三个惨嚎的人脖子上瞬间出现一条血线,迅速失了声息。
后方出现了周连琼的身影,他睁大了眼睛,道:“追,给我追!”
裙摆晃动,温别桑一路窜逃,倏地止步。
后方,周连琼与余下的四名家丁一起,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孽障,看你还往哪里跑。”
温别桑依旧戴着面纱,双目麻木而冰冷。
周连琼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匕首,挑了挑眉:“怎么,没火器了?”
“也是,最近城防严查携带火器者,你应当也不敢藏太多。”周连琼说着,忽然重重挥过来一鞭,温别桑侧身躲过,长鞭打在他身畔的墙壁上,发出‘啪’地巨响,在上面留下一道白痕。
“呦。”周连琼道:“比以前厉害啊,能躲得开了。”
他收回长鞭,来回走动,霍地又一鞭子狠狠抽过去,温别桑再次躲了一下,背部撞在了一旁的油布盖着的柴垛,下方滚落几支木柴。
温别桑垂眸将手腕上的檀木珠取下,浓睫掀起——
周连琼再次抬手,挥鞭——
“住手!”周连景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后方,周连琼一皱眉,立刻骂道:“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阿梓,城防的人马上要来了。”周连景急忙道:“你快走。”
“我看他走得了!”
“我看谁敢动他!”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一时不确定应该听哪个少爷的话。
周连琼猝不及防地挥出一鞭,温别桑偏头挪步,这一鞭子抽在了木柴堆上,油布顺便破裂,柴火哗啦滚了一地。
温别桑被猝然挤开的柴火推得往前踉跄了下,双手支地。
周连琼语气挑衅:“我敢动他。”
周连景双目瞪圆,忽然气急一般,重重推他:“你还要执迷不悟吗?周家就只有我们三个,你非要闹的兄弟残杀吗?”
“谁要和卖国贼做兄弟!”周连琼不甘示弱地推回来,道:“周连景,你真是是非不分,你是不是忘记了,三年前他想杀了我们全家!”
“倘若四叔走后,你不带头欺负他,他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周连琼再次卷起鞭子,道:“大父可是亲手杀了他的父母!谁不知道大父当年最看重四房,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通敌叛国,大父又怎么忍心杀子?!”
鞭子挥出去之前,被周连景一把抓住,他扭脸去看温别桑,道:“你还不走?!城防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温别桑从地上直起身体。
鞭子在两人手中来回拉扯。
“放了他,他早晚会杀了我们全家!”
“你当年往他房中投放大龙吼,炸的他双耳出血,如今还想要他的命吗?”
“当年的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他那么防着我,几个月都不敢睡觉,如果不是你哄他睡着,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周连景,你看他的眼神,他早晚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
“你走啊!”周连景转向温别桑,温别桑安静往前。
“温别桑,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是不是忘记了,是谁把你娘留给你的小狗煮了?哈哈哈……你这怪胎!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你走什么?!”
“走,他在拖延时间,城防的人来了,你就完了!”
温别桑怔怔落着泪。
周连琼拼命朝他那边去,努力想将鞭子抽出来,道:“温别桑,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你爹娘死的时候你只会哭,小狗死的时候你还是只会哭,耳朵被炸的流血还是只会哭,你现在终于有本事能杀了我了,你倒是杀了我啊!!”
“你难道忘记了你的小狗是怎么死的?那小东西明明只有一点点,却护主的紧,咬住人就不松嘴,我是拿鞭子硬生生抽烂了它的皮!你这怪胎,小时候除了小狗好像没人跟你玩吧?你不是说早晚要为它报仇吗?!”
“你这不孝子,你娘是个遭天谴的间客,以前在星月楼不知道服侍了多少男人,你到底是谁的种还说不定呢,你爹居然为了这种女人——”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连景望着面前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那双眼睛先是闪过了一抹疑惑,然后是恍惚,又停在愕然。
“噗——”
温别桑重重拔出匕首,鲜血飞溅上面纱,染了他一头一脸。
周连景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温别桑抬步往前,沾满鲜血的匕首刀刃朝后,耳侧面纱缠上肩头。
几个家丁当即拿着棍子朝他打去。
“砰——”
两颗雷火弹同时炸响,耳畔瞬间只余惨嚎。
温别桑走出巷子,身后黑烟弥漫,伴随着周连琼在周连景的怀里,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
温别桑站在巷子口,闭着眼睛,用右耳去听。
朦胧之中,铁甲之声远远传来。
他找了一个方向,大步前行。
耳畔的铁甲之声忽然大了,四面八方皆是动静。
温别桑将檀木珠手串咬在唇间,用力一扯,串珠散开,伴随着一条红线,纷纷落入腰间被拉开的布袋里。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抬起——
短箭飞射而出,正好击中了前方第一个冲过来的城防卫。
叮咚巷中,乱成一团。
皇城大内,早朝刚散。
承昀走出皇宫,便见到一侧楚王的车驾旁快步走上去了一个人,附耳说了什么之后,楚王很快上了车驾离开。
承昀皱眉,刚来到自己的车驾旁,齐松忽然也凑了过来:“殿下,不好了。”
“重点。”
“街上乱了套了,城防全部出动,说是危险分子准备炸城。”
“炸城?!”
不及细想,承昀一头钻入车内,道:“通知楼招子,即刻去外城接应!”
马车轱辘滚动,楚王坐在车内,听到外面人一边小跑一边禀报:“早上的消息,周家的孙少爷和梦妖撞上,十五名家丁全部被杀,孙少爷也……”
“哪个孙少爷?”
“琼少爷。”
“他竟有这本事?!”楚王愕然不已,外面的声音又低低道:“目前看来,城防那边也没讨到便宜,几十名城防兵的脸都被炸开了花,不死也去半条命了。”
“全都是脸?”
“都穿着护甲,火弹全往脸上招呼,躲都躲不及。”
“人抓住了吗?”
“没有,堵在了巷子里,大家都被打怕了,不敢近身。”
“立刻调两队弓箭手过去,本王要亲自见见这梦妖。”
楚王一边说,一边撩开车帘。
太子车驾与他并肩,此刻也跑的飞快,承昀亦在看他。
四目相对,同时放下车帘,异口同声:
“快!!!”
第26章 第 26 章
外城已经挤满了城防营兵, 街道被清,不少百姓只能远远围着。
两辆车驾同时停下,承昀先一步下了车。
城防的铁甲卫已经拿上了半人高的盾牌, 明显已经做好了防雷的准备。
“不好意思, 城防营办差。”宫烨走过来, 笑着亮了亮手里的令牌,道:“太子若是好奇,可以在此等候,我们会把人带出来的。”
承昀不置可否,道:“谁说孤要进去了?”
“没有就好。”宫烨收起牌子, 由铁甲卫护着,身后跟着两队弓箭手, 缓缓走了进去。
承昀捏着手指, 微眯着眼睛,扭脸朝后看去。
目光忽然与一个熟人对上。
陈长风……
他背上背了一个竹篓,竹篓上方盖着棉布, 隐隐可以看出下面是个圆形的炮筒。
不经意撞上太子的视线, 他马上蹲了下去。
承昀招手,让齐松过来, 附耳低语。
“安定司办案, 都让让!”
牌子高高举在手中,楼招子带了一众身着黑红两色侍卫服的人大步走来, 很快来到承昀面前:“殿下,来晚了。”
“不晚。”
温别桑静静蹲在巷子里,腕上只余一道圆环形的疤痕, 五十六颗火弹,已经全部打完。
微型弩的短箭也仅剩一颗。
这是一个折角巷子, 前方和右方都有铁甲卫举着盾牌,像两堵墙一样将他挡在里面。
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行来,楚王在一众人的保护下缓缓行来,组成一堵墙的盾牌立刻收起。
宫烨抬眸去看。
梦妖缩在角落,长发在纤瘦的肩头披着,此时此刻,甚至正在轻轻地发着抖。
他有些不敢置信:“他便是,打伤城防卫的那个?”
“王爷,您不要小瞧他,他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火器,我们好几次都以为他已经穷途末路,但只要靠近,就会中招,不得不只能暂时将他堵在这里。”
“这位……温公子。”忆起对方如今的名字,宫烨开口,语气和善:“可否与本王谈谈?”
墙角的人没有反应。
宫烨声音大了一点,又重复了一遍。
温别桑这才转脸,朝他看了过来。
面纱和额头均有血迹,那分明应当是一副极为可怖的景象,可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却澄澈如幼兽,带着点胆怯、迷蒙、警惕、更多的则是冰冷。
宫烨露出笑容,道:“我们聊聊?”
温别桑从墙角站起,神色平静。
宫烨示意,道:“我可以过去吗?”
“王爷不可!”他身边的人立刻拉住他道:“您千尊之体,万一落在他手里,有了什么好歹怎么办。”
温别桑沉默地凝望着他,从宫烨的视角,可以看到他手中匕首一角。
他身旁的人马上招手,耳边立刻传来弓弦拉满的嘎嘎声,温别桑的目光望过去,背部无声贴紧了后方墙壁。
“你不必紧张。”宫烨道:“你若肯为本王效力,本王可以保下你一条命。”
“你来晚了!”
一道声音传来,温别桑猝然朝右方看去,那边依旧挡着铁甲盾牌,但很快,盾牌便如分水一般朝两边打开。
温别桑瞳孔微缩。
承昀太子一身明黄太子袍,旁侧站着一身黑红衣袍的楼招子,后方所有人与他服饰同色,每个人胸前都刺着‘安定’二字。
宫烨冷道:“城防营办案,谁允许你进来的?”
承昀示意,楼招子马上举了举手中的牌子,道:“安定司有监察百官之权,更有攘内安外之责,明帝曾有御令,及帝以下,六部九卿十二院,凡与安定司案件冲突者,皆以安定司为先,城防……可大不过国防。”
“国防?!”宫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此事怎么就与国防有关了?!”
“七年前,周苍术于相府前殿杖毙一名女间客。”承昀开口,朝温别桑看了一眼。
温别桑面无表情,只有泪痕无声滚落。
承昀双目微暗,缓缓移开视线,一边抬步向前,一边道:“当年安定司掌司,也就是当今皇后,因为此事涉及谋害太孙……”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惭愧:“也就是不才本人……”
宫烨呼吸急促,承昀笑意加深,道:“皇后准备彻查此事,查来查去,查到了周相府上,此事楚王当有耳闻。”
楚王冷道:“确有耳闻。”
“相府出了间客,第一时间应当移交安定司,可是就在皇后准备去提人的时候,却听闻周相直接在府中,以家法将那间客处置,皇后手拿惊涛杖,都没能将人拦住,是以那间客未曾提审,便被活活打死。”
楚王拧着眉:“谁不知道,此事涉及周相爱子,周相自认教子无方,心中惭愧,惊怒之下将人打杀,大义灭亲!满朝文武无不敬佩!后来周相还向先帝请罪,将自己三年的俸禄捐给灾民,全府食素一年,以偿还爱子之罪!此等气魄,我大梁应当人人效仿!”
“说的极是!”承昀道:“但如今孤查询过往案卷,却发现了几分蹊跷。”
楚王道:“什么蹊跷?”
“这便是秘密了。”承昀道:“总之,此人是七年前与孤身家性命有关的间客之子,涉及安定司旧案,孤只能将他拿下,带去安定司候审。此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孤都要带走他,还是说,楚王希望与孤去父皇面前争辩一番?”
宫烨脸色变了变。
他倒是不怕与承昀一起去父皇面前争辩,但涉及安定司,皇后必然要出现。
在她手里,怕是今上也难讨到便宜。
思虑一阵,宫烨缓缓抬手,弓箭手无声放下,他笑了笑,道:“既然是安定司的旧案,人自然是交给安定司更加合适。”
承昀诚恳:“谢谢大哥。”
两人维持了几息的兄友弟恭,同时转身,友善全部消失。
“收队。”
宫烨面无表情地带人离开,身畔近身之人低声道:“就这样把人交出去了,周相那边怎么交代?”
“此事还要与老师商议,让他做好准备,七年前的事情……可别真有什么蹊跷。”
城防的人如流水一般褪去,温别桑的目光落在承昀太子脸上,又看向后方一众安定司下属,脸庞依旧在落着泪,神色之间却满是冷意。
承昀挥手,楼招子立刻带人退到巷口,折角巷只余两人。
温别桑始终垂着手,红白刀尖却在手中调转,指向承昀。
“不抓你。”承昀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道:“方才都是骗他的。”
温别桑:“?”
“你若落到了他的手里,就等于落到了周苍术的手里,固然你本事再大,也不如周苍术带给他的帮助更大。”
温别桑自然明白,他依旧握着匕首。
这厮素来是不太懂得迂回服软的,承昀凝望着他脸上的血迹,道:“方才陈长风带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我已经将他劝住,你们在盛京与城防交战,讨不到好处。”
温别桑清楚,他固然有再大的能耐,也难与一国抗衡,今日与城防冲突实属不得已,若能有选择,温别桑也不愿。
“多谢。”
“回去吧。”承昀伸手,听他问:“回?”
“太子府。”为他解惑,又道:“你如今只能跟我走,不然我方才说的那番话站不住脚,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只能与他硬碰硬了。”
温别桑迟疑:“不抓我。”
“不抓你。”
“不锁我。”
承昀语气低颤:“不锁你。”
温别桑皱着眉,道:“因为我要投效于你。”
“不全是。”
“还有什么。”
太子手指修长,掌纹清晰而干净。
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耐心地道:“总之,所有你不愿意的事情,我都不做,先回去,好吗?”
温别桑又看了他一阵,承昀努力让自己的面相变得善良起来。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终于朝他伸了过来。
承昀一直望着它落在掌心,才动作轻缓地收拢五指,将其握住。
太子府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庞琦正在门口走来走去,温别桑自己推门下车,对方便马上迎了上来:“哎呦,我的太子妃……”
承昀跟在后方,眼珠直勾勾盯住了他。
“我的太子……非要让奴才在这里等着接您。”庞琦双手把他扶下来,道:“公子,您没事吧?”
“没有。”
庞琦搀着他往里面走,道:“您这一身的血,有没有伤到自己啊?”
“没有。”
“您真是担心死老奴了,那日目送您的背影走远,老奴就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您看,奴才这脸,是不是小了一圈?”
“大了。”
……
庞琦道:“定是因为这段时间天冷,奴才穿得厚,给衬大了。”
“没,就是大了。”温别桑说:“我心中有尺,你脸的直径约长了两毫。”
“……冬日养膘,往年老奴都要上个七八斤,今年才上了两斤。”
“年还未过呢,你我方阔别半月,还有的涨。”
庞琦安静了下去。
“咳。”承昀在后面清了清嗓子,道:“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是。”庞琦重新打起精神,道:“水已经备好,公子回来便可沐浴,快收拾一下,这一身怪吓人的。”
太子寝殿,环形屏风后方云蒸雾绕。
温别桑站定:“你怎么知道我要洗澡?”
“接到消息说你杀了十六人,我就猜你肯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承昀一边说,一边取过帕子浸在水盆里,走过来道:“先把脸擦擦。”
“不用。”温别桑径直走到水盆前,把手浸在里面,道:“我自己洗就行。”
承昀拿着帕子,走过去道:“今天的事,怕吗?”
“怕。”温别桑搓着手指,道:“万一打不中,死的就是我了。”
承昀似乎有些无奈,道:“杀人不怕?”
“怕。”水里的血污很快被血迹染红,温别桑直起身体,认真回忆:“但应该都死透了,好多都补了刀,没法找我寻仇。”
“……”我问的是这个意思吗?
承昀让人重新换了盆水,温别桑把脸也洗了,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把脸擦干净。
承昀又道:“还想穿裙子吗?”
温别桑把帕子从脸上拿下来,道:“可以穿给你看。”
“……”承昀:“怎么就成我看了?!”
“你不是喜欢吗?”
“我喜欢……”承昀深吸一口气,道:“是,你穿什么我都喜欢。”
他果然还在想着自己扮的姑娘。
温别桑将丑话说在前头:“但只能看。”
“?”
“不要想着与我行房。”
“?”
“我也不能给你生孩子。”
“……”
承昀把帕子从他手上拿过来,道:“快去让浴桶里的水好好冲冲你的脑子。”
温别桑提着裙摆去到里面,垂眸扯下衣带。
承昀平息了一下胸口的郁气,还是觉得十分憋屈,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你行房!”
“更没想过让你给我生孩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我堂堂皇太子,在你眼中就成了看到美色便走不动的……”
温别桑从屏风后面露出脸。
他已经脱了衣服,听到承昀的声音,便探头来看他的表情。
乌发垂散,肩膀半露,锁骨纤长而清晰。
“……”
承昀喉头一哽,“你,这是干什么?”
“看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气。”
承昀忽然散了火,道:“快洗你的吧。”
温别桑似乎不太确定,他怀疑宫无常随时可能在他洗澡的时候杀进来。
他思索,道:“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为什么要……”
“或者进来陪我。”
“……”
承昀下意识走了过去。
温别桑退回去,将匕首放在木桶旁的托盘下,抬腿跨入木桶。
承昀来到屏风外面,站住,低声道:“温别桑。”
“嗯。”
“你让孤进去,要做什么?”
“说话,洗澡,都可以。”
承昀的手移到自己的腰带上,又忽然停下来,转过去。
缓缓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这是用妖法了……
他稳了稳心神,转身跨进去,语气镇定:“还是说说话吧。”
双手压在浴桶上,看着水池里的兔子精。
桶里的水位正在胸前,温别桑坐在里面,正在随手擦着身,道:“此处可还有别人?”
承昀盯着水线的位置,道:“就你我。”
“我与你说个事。”
“你说。”
“今日你说的秘密,是真是假。”
“真的。”
“所以当年之事确有蹊跷?”
“确有。”
“查得出来吗?”
“查得出。”
“当真?!”
“当真。”
“你是如何发现这件事的?”
“发现这件事。”
“如何发现?”
“如何。”
“我是说你怎么发现此事蹊跷的。”
“此事蹊跷……”承昀抬眸,道:“什么蹊跷?”
温别桑从水中朝他靠近,乌发从肩头披散,部分黏连在肩头与背部,发尾水草一样在池中晃动。
细白手指勾住浴桶边缘,温别桑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嗓音轻轻:“七年前的那桩旧案。”
“你与楚王说查出几分蹊跷。”因为承昀跟楚王说了那是秘密,温别桑的声音越放越轻,仿佛情人低语,他将额头抵上皇太子的额头:“你到底查出了什么?”
鼻息交缠,温别桑额头温度奇高。
承昀不自觉地用将鼻尖与他相触,目光落在那开合的红润唇瓣,道:“我……听母后说,那件事,不合常理。”
“什么常理?”
“安定司,传了消息要提审,周苍术……”承昀轻轻吸着他鼻间的气体,道:“若当真爱子,理应……”
他忽然偏头,浓睫微拢,神色迷蒙。
不由自主地吻住了温别桑的嘴唇。
脊骨瞬间窜过电流般的战栗。
承昀头皮发麻。
启唇,用牙齿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拉扯。
温别桑猝不及防,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抽身,一巴掌拍了上去。
“啪——”
——“啪!”
梦境,严丝合缝。
第27章 第 27 章
温别桑从水池里出来, 换上单衣。
衣服是庞琦准备的,但不是上次那种特别舒服的料子,温别桑略有些遗憾地穿在身上, 从屏风里探出头去。
没瞧见人。
他赤足踩在烧着地龙的木地板上, 一点点地往前。
拂开一副垂挂的珠帘, 终于看到了靠墙的长榻上坐着承昀太子的身影。
温别桑缩手,珠帘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榻上的人并无反应。
温别桑攥着匕首,思索着若是宫无常发怒,自己成功反杀的概率。
……接近于零。
上次能把宫无常打伤, 一来是因为对方并不知道他身上还藏有武器,二来是因为推弹的速度极快, 二人又离的极近, 即便如此,宫无常也还是躲过了两发火弹。
最后一发他瞄准的是脸,却只是打到了肩膀, 足以说明对方武力不凡。
“不该如此……”
珠帘的动静并没有惊动榻上的太子, 他似乎拥有很多的困惑和疑问,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分明是, 先有激战, 再有巴掌……”
温别桑努力竖起耳朵,才勉强听得清楚。
他壮着胆子朝那边走了走, 承昀忽然从榻上站了起来。
“应该是这长榻。”太子在上面挪动软垫,语气低低,温别桑听不到声音, 目光一直盯着他开合的嘴唇:“垫子应当是这样摆的,不对, 应当是在地上……”
承昀将垫子丢到了地上,忽然又捡了起来:“也不对,应当是在激战之时被踢下去的,所以此刻应该在上面……”
“为何……”他抚着自己的脸,语气喃喃:“只有巴掌,没有激战……”
“应当先在长榻上激战,事后转入屏风沐浴,沐浴的时候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有此巴掌……”
承昀还在寻找答案:“如今巴掌如约而至,激战呢?”
他围着长榻左右走动,不断地调整着坐垫的位置,似乎在寻找记忆中的样子:“除非那不是同一个梦,可以前从未有过一晚两梦分次发生的情况,先后顺序都乱了……”
垫子在长榻上左摆右摆,似乎无论如何都摆不满意。
承昀太子放弃一般盘膝而坐,双肩低垂,广袖收在腿间,看上去失望至极。
室内短暂安静下来。
温别桑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嘴唇的蠕动还是看懂了一些。
激战?巴掌?梦?
巴掌应当是指自己刚才那个巴掌,可是宫承昀怎么会提前和巴掌约定好呢?
温别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活动了一下手指。
梦里和自己的巴掌约定好了?
为何要和巴掌做约定?
激战又是什么?他武功那么高,跟自己战起来来得及激吗?
温别桑百思不得其解。
承昀静坐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步朝里间走去。
温别桑下意识跟上,两步之后,太子朝他看了过来。
“……”温别桑停下脚步,双手将匕首藏在身后,道:“对不起。”
太子面无表情,洁白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指痕。
温别桑顿了顿,道:“其实我手劲不大,只是你面皮太嫩,看着吓人罢了,不碍事的。”
——“怪你皮肤太白了,也就是看着吓人一点,其实没大事。”
昔日言论近在耳畔。
承昀抿紧嘴唇,道:“此事不许到处去说。”
温别桑又不傻,掌掴太子是何等罪名,即便承昀不提,他也不会到处去说。
“嗯。”他很感念太子的恩德:“我给你擦点药吧。”
太子似有愣怔,但也感念他的体贴,道:“好。”
赶快把痕迹消下去,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各怀鬼胎,各自成全。
根据他的指示,温别桑自东南角的柜子上拿了个药瓶。
承昀拿出火折子,将里间的烛火点亮,在床前的木阶旁坐下。
温别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把小桌搬过来搁在了两人面前,道:“我不离你那么近,免得你把持不住。”
“……”承昀面无表情。
上药的时候,温别桑果然远远跟他拉着距离,手臂伸的长长的给他擦着药。
擦完药,他将药瓶放回去,道:“今日你没有说完的话……我们现在能谈吗?”
承昀冷淡道:“那些全都是秘密,只怕隔墙有耳。”
“你的面具呢?”
“要面具做什么。”
“你把脸挡住,我们就可以近近的说话了。”
“……为何不是你挡住?”
“也行。”
“当啷!”
承昀掀开枕头下的暗格,把面具扔到了他面前。
温别桑把面具挂在脸上,然后和他坐的近近的,小声说:“你说蹊跷……”
承昀单手扶额,有气无力道:“周苍术若当真爱子,理当将你母亲交给安定司,如此以来,你父亲只会想方设法的从别处证明她的清白,而不会为了护她而死……你能不能不哭?”
“嗯。”
“……”承昀叹息,伸手把面具拿下来,用里衣柔软的袖口给他擦着脸,道:“有间客嫌疑,在安定司顶多会被暂时关押,当然,若是嫌疑极大,用刑自然是免不了的,可周苍术已经是大梁国相,若想周旋,也并非没有办法。”
温别桑点着头,认真地听着。
“即便认定了她便是间客,交给安定司依旧是最妥当、也最不招人诟病的方法,周苍术在朝中任职近四十年,做权相也有二十年光景,素来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将人直接打杀,既不合国法,又不通人情,这种事,若是在我那脾气暴躁的外祖身上发生倒是不足为奇,可在周苍术身上,却是显得极为……诡异。”
“为了打死一个间客,而不惜赔上自己的儿子,就为了博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这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温别桑点头,道:“所以呢。”
“……所以。”两人的额头又不自觉地抵在一起,承昀嗓音压得很低:“其中必有内情。”
“什么?”
“其中必有内情。”
“……我听不清。”温别桑与他拉开一点,盯着他的嘴唇:“你再说一遍。”
承昀愣了一下,才道:“你,听不清?”
温别桑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坏掉了。”
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耳:“太小的,听不到。”
承昀看了他一阵,又一次重复:“周苍术,杖毙你父母,绝对不是一时冲动。”
温别桑安静了好一阵,才说:“有证据吗?”
“没有。”承昀道:“但可以查。”
温别桑凝望着身畔的烛火。
承昀缓缓从床边站起,目光扫过他的耳朵。
眼神晦暗,语气克制:“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炸相国府,杀周苍术。”
“周连琼死了,生辰变丧事,你的所有计划都会被打乱。”承昀道:“你不想为你爹娘正名吗?”
“太难。”温别桑说:“我不会查案。”
“我可以帮你查。”承昀道:“得知你会被城防发现之后,我便一直在想如何将你从城防手中救出,为此将当年所有的案卷都看了一遍,此事必有内情,极有可能牵涉不小。”
“你知道我会被城防发现?”
“……猜测。”承昀略有心虚:“周苍术的本事比你想的要大得多,他不可能任由你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呆在盛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踢出去。”
温别桑垂眸,想了一阵,道:“还是炸了他。”
“你爹娘蒙受不白之冤,你当真不想还他们清白?“
“死都死了,要清白有什么用。”温别桑道:“无非只是影响后人,待我杀了周苍术,便去君子城,那里没有人在乎这些。”
“可你还是问了。”
“问了,是更确定他该死。”
温别桑直起身体,语气平静:“哪怕我娘当真是间客,他杀我娘,我也要杀他。”
这话说的,像是不被世道人情束缚的山间小兽。
承昀站在他身后,语气低沉:“你不信我。”
并非不想查清,而是不信可以查清。
温别桑没有出声,似乎是默认了。
“殿下,该用膳了。”
庞琦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膳食很快备好,因为皇太子脸上伤势不便见人,便让人摆在了寝殿。
温别桑早上还没吃饭就被周连琼堵住,这会儿正饿得不行,先一步坐了过去。
承昀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下去,这才顶着脸上的指痕坐在他对面。
温别桑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眼泪一干,吃的特别专注。
承昀的目光不断望着他的左耳。
温别桑留意到,疑惑地投来视线。
承昀垂眸。
温别桑抬手,无意识的拨弄自己的耳朵。
细白的手指,白嫩的耳垂,一下,两下,三下……
动来动去,像极了梦中被湿滑之物舔舐的样子。
“住手。”
温别桑停下动作,听他道:“好好吃饭。”
“你一直盯着我。”
“我……”承昀给他夹菜,道:“看你都瘦了,多吃点。”
温别桑拿碗接着,道:“你如今变得真好。”
承昀许诺:“以后都这么好。”
温别桑点点头,夹起一筷子鹿肉,道:“喜欢吃这个。”
承昀一笑,怜爱的。
温别桑又夹起一筷子里脊:“喜欢这个。”
承昀又是一笑,宠溺的。
直到,温别桑从鱼头里挖出了一筷子鱼眼珠……
——“鹿肉,想吃吗?不给你吃。”
——“连续十个时辰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香吗?吃不到。”
——“这个呢?想不想尝尝看?”
……
“喜欢吃。”温别桑张嘴,啊呜一口。
笑意消失。
筷子被轻轻搁在桌子上。
温别桑用牙齿磨着嘴里的鱼眼珠,神色分明干净无害,却偏偏让人脊背发寒。
“你怎么不笑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师父, 殿下来了。”
楼招子作为常年为太子殿下预知梦打幌子的工具人,始终在太子府有一处自己的小院落,以便随时响应太子的召唤。
小道士匆匆从外面进来的时候, 他正坐在桌前画符, 听到禀报, 他愣了一下:“殿下?”
话音刚落,屋门门槛便发出嘎吱一声,楼招子定睛去看,那只脚上的确穿着盘龙靴。
太子踩过门槛,中间当即凹陷, 断裂的木屑溅开少许。
小徒弟吓得脑袋缩起,直接躲到了墙角。
“殿下, 怎么亲自过来了。”楼招子招呼人在铺着软垫的矮桌前坐下, 挥手示意小徒弟离开。
他一边拎起茶壶倒水,一边悄悄抬眼:“这面具是……”
“不该问的少问。”嗓音从银质面具后面透出,带着铿锵的金属味道。
承昀没有喝水, 直截了当道:“一恒师父是如何跟你说的?十八岁后梦境会发生改变, 是几个意思?”
“原来是梦境之事。”楼招子放下心的同时,又有些困惑:“往日不都是殿下派人差贫道过去……”
“少问!”
“是是是。”
一边说,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想必是太子妃已经住进去‘鸠占鹊巢’, 寝殿已经不再是太子的私人地盘。
不过面具又是怎么回事……?
不觉想笑。
楼招子表情和语气一样平静:“师父离去之时确实交代过,殿下十八岁之后梦境会发生些许变化, 但究竟是什么变化,只能由殿下自己去摸索,但我猜测, 应当是不会如之前那样死板了。”
“你的意思是,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殿下真是英明神武, 理解到位。”
“……”
室内忽然陷入安静,楼招子捉摸不定,猛地意识到什么,道:“殿下,莫非是殿下已经测试出了梦境的变幻之妙?!”
他一脸惊喜,立刻改坐为跪,双手高举:“殿下果真是天选之子!如此一来,日后再遇到什么麻烦,我们便不必坐以待毙,而是可以主动出击,将一切可能的危难化为乌有!殿下,贫道仿佛已经看到您荣登大宝,于九层高塔之上与民同……”
“闭嘴。”
楼招子噤声。
承昀深吸一口气,道:“孤问你,若是梦中本来喜忧参半,可是最终却只余忧患,这当如何?”
楼招子又看了眼他的面具,尝试打听:“殿下指的是……”
察觉到他的窥视,承昀目光冷厉:“比如,孤分别梦到你和庞琦一起掉进河里,两个梦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后来却只印证了一个……”
“殿下……”楼招子脸色发白:“我们,上来了吗?”
“若是如此,应以何解?”
“也,也不排除,其中一个,是殿下单纯在做梦。”楼招子心中惊恐,道:“若只是单纯的梦境,没有印证也属于正常……殿下,我们掉进河里,上来了吗?”
承昀看了一眼他煞白的脸,心中稍觉解气,道:“你二人可学过泳术?”
“未曾。”楼招子道:“此生从未下过水。”
“那你不妨去学学。”承昀起身准备离开,来到门口的时候,又特意嘱咐:“记得带几个好手,可别真上不来。”
盛京的冬日时常下雪,隔两日便有一次,有时下个一天一夜,有时只是象征性的飘上一阵。
承昀在上回廊之时跺了跺脚上的雪,寝殿门口,他放轻了步伐。
为了防止地龙热气散去,近来寝殿大门时常关闭,承昀轻轻推门,将要来到里间的时候,忽觉不对。
“温公子呢?”
“去门口了。”
“一个人?”
“庞总管跟着呢。”
太子府门前,温别桑裹着狐裘大氅,目光落在西南的方向,久久凝望着一个地方。
承昀步履轻轻,没有发生任何声音,到近前的时候才被庞琦察觉,刚要开口,便见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太子伸手,庞琦立刻领悟,挪动身体,将伞柄移交。
油纸伞始终稳稳撑在温别桑的头顶。
左耳耳垂洁白,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二致。
但身边所有的动静,他一概没有发现。
承昀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越过几排琉璃瓦片装点的宫殿,前方是最接近皇城的内城区,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皆居于此。
此刻已是大夜,不少贵人的府邸都熄了灯,却仍有一处,烛火将天幕照亮。
“你能听到吗?”
“什么?”
温别桑回神,这才发现身边换了人,他道:“听得到那边的哭声吗?”
周家正在办丧事,烛火应当要燃上至少七夜。
“太远了。”承昀道:“听不到很正常。”
温别桑嗯一声,道:“真想听听周玄夫妻是怎么哭的。”
这兔子精是真不能惹。
“你若想听,明日带你去。”
温别桑立刻看过来,又有犹豫:“你要去相府?”
“都是一朝之臣,周苍术又位高权重,家里出了这样的惨事,孤去吊唁也说得过去。”
温别桑皱起眉,承昀反应过来,道:“我是说他家出了这样的喜事,我理应去道喜才是。温别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周苍术为伍,好吗?”
温别桑便去看他的眼睛,并未看出里面有没有好东西。
承昀道:“他与楚王勾结,伙同名下门生,以各种理由将雷火营所有精锐全部调到城防,导致我雷火营空有雷火之名,却无一通雷火术者,如此拔我羽翼,削我声望,我早晚要让他拿命来填。”
温别桑有所明悟:“若是楚王继位,他们定会杀了你。”
“正是如此。”承昀将他肩头落雪拂去,道:“我和楚王早晚是不死不休,无论哪个继承大位,都不会放过另外一个。”
温别桑还有不解:“你是先帝钦定的太孙,我记得,当年我逃出相府的时候,你还十分风光,为何短短三年,会沦落至此。”
承昀拉住他的手,道:“外面风大,回去慢慢跟你说。”
温别桑听话地与他一起转身,太子府门在身后关上。
承昀撑着伞,伞顶偏移,将他一路送回寝殿。
两人摘了大氅,围坐在火盆前,温别桑摆出了听故事的架势,庞琦还给他拿了些零嘴摆在旁边。
承昀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你只要相信,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肯定都是向着你的就行了,那些旧事,不提也罢。”
“你不说清楚利弊,我如何能相信?”
“你,少听我怎么说,多看看我的心,行吗?”
“那得挖出来才能看到。”
……挖出来你也看不懂!
承昀摘了面具,语气无力:“你在盛京时应该听过一些,母后之所以会嫁给父皇,是因为先帝指婚。”
“嗯。”
“母后将门之女,十九岁便已经是名震北疆的沙场女判官,亓国人人闻之色变。皇祖父与皇祖母伉俪情深,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女儿留在京都嫁给戚候,这儿子,自然是不二的太子之选。”
“嗯。”
“常家五代镇守北疆,于北疆繁衍生息,世代下来,已经是北疆的无冕之王,先帝早有收复之意。二十岁那年,母后应召入京,盛京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赶去城门,想要一睹北疆判官的风采。”
“我有耳闻。”温别桑道:“听说皇后银甲红披,手中银枪指天撼地,堪称风华绝代,当年的太子,一见钟情,特意请旨赐婚。”
“风华绝代不假。”承昀道:“请旨赐婚也真,可惜的是,他只看到母后外在的风姿,却接受不了母后纵横沙场多年,说一不二的性格,婚后不久,他便另寻新欢,抬了陶氏进门。”
“陶氏?”
“是一知县之女,父母被害,孤身一人来京城告御状,父皇顺手帮了一把。陶氏温柔如水,与母后性格全然不同,很快便赢得了他的全部欢心。”
温别桑忆起七年前见到的救命恩人,不由有些生气:“你父皇真坏,水性杨花,不是好人。”
“你……”承昀想纠正,又放弃:“你说得对。”
温别桑咬着果脯,拿起蜜饯递给他:“当年周苍术想要把我爹许给何远洲之女,否则便将他逐出家门,我爹宁死不从,只要我娘一人。”
说起这话,他显得有些骄傲:“后来我爹娘在城郊土地庙拜堂成亲,虽无父母高堂,却有天地为鉴,相依为命……同生共死。”
最后一句,明显想到了那二人的结局,一时沉默了下去。
“何远洲之女?”承昀没给他难过的时间,道:“不是嫁给周玄了吗?”
“嗯。”温别桑马上抽回情绪,道:“何家父女一开始看中的是我爹,我爹不肯娶她,她才嫁给了周玄。”
够乱的。
温别桑又忆起皇后的样子,道:“你母后应当是不屑与陶氏争宠的。”
“正是。”承昀道:“也因如此,父皇登基之后,才会特别打击孤这个太子,扶陶氏的儿子上位。”
“我听说,先帝本来想直接跳过你父皇,传位于……”
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间,温别桑安静下来。
承昀低声道:“你怎么会听过这种事?”
“亓国和梁国所有讳莫如深的事情,在君子城都算不得秘密。”温别桑道:“他打击你,提拔楚王与你争储,不光是因为你母亲不愿讨好,或许还有这层原因。”
“这种话在梁国是要砍头的,以后不可妄言。”
温别桑郑重点头。
承昀缓缓将手指从他唇上收回,温别桑的下唇被拨出轻微的声响。
“皇祖父对他和陶氏的事情颇有微词,认为亏欠了母后,便将安定司交到母后手里,更在我出生之后竭尽补偿,改年号,赐名字,封太孙……从小,他便告诉我,日后这江山必然是我的,谁都抢不走,可我清楚,这一切,都是母亲委曲求全换来的。”
温别桑舔了一下被拨的嘴唇,道:“你怎知你母亲委曲求全?”
“被迫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绑在一起,一切希望只能寄托在后辈身上,于北疆长空的雄鹰来说,不吝于削足斩翅。”
“皇后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雄鹰,不会局限于北疆那片长空。”
承昀忽然愣住,他看了温别桑一阵,才道:“是啊……倒是我狭隘了。”
展颜笑起,他忍不住道:“母后应当会很喜欢你。”
温别桑眨眼。
承昀已经将他面前的果脯拿起。
“晚上不要吃那么多甜的,该睡了。”
温别桑没有异议,他被承昀拉起来,牵着往里面走,道:“你明日还去恭喜周苍术吗?”
“去。”承昀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我也能去?”
“能。”承昀道:“但你要换个身份。”
来到床边,温别桑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我们还睡一起吗?”
“你想睡哪儿?”
“我睡哪儿都行,但是不能睡在你旁边。”
“……为什么?”
“因为你会忍不住亲我。”
“……”
受不了——
承昀平息着情绪,道:“我本来不想跟你争执这些的,你要不要好好想清楚,我为什么会亲你?”
“因为你喜欢我扮的姑娘。”
“跟这个有关系吗?!……没发火,我是说,跟这个有关系吗?”
“不然你为什么亲我。”
“难道不是你主动勾引吗?”
“哦。”
“承认了?”
“反正你都上钩了,承不承认有何区别。”
“……”承昀嘴唇持续抿动,道:“你,当时,是你,先把头贴上来的,你离我这么近……”
温别桑非常耐心地听他说话。
“当然有区别!”承昀在持续的语无伦次中找到了回击的理由,道:“你若是主动勾引,就代表你……想做太子妃,我只是,不反对,明白吗?”
温别桑慢慢点头。
承昀等着他回应。
等来了一个哈欠。
“我明天跟你去相府要用什么身份?”
“用……这件事还没说清楚呢。”承昀道:“你主动勾引,是不是因为想做太子妃?”
“我也能做太子妃吗?”
承昀视线飘忽,道:“若是孤同意,你便能。”
“你还记得我没穿衣服的样子吗?”
“承认了吧。”承昀抓住了他的罪证,道:“你明知道自己没穿衣服,还离我那么近,不是勾引是什么?”
温别桑不慌不忙:“我没穿衣服,你都没发现我是个男的,还亲我的嘴,现在又说我能做太子妃,你是不是……”
“不是!”承昀转身从柜子里抱了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冷冷道:“看清楚,我根本不想跟你呆在一起。”
“殿下?”外间庞琦正在指挥下人收拾瓜果,见状道:“您这是……”
承昀扭身返回,进到里面才镇定道:“天冷了,孤想加一床被子。”
“一床够吗?要不要奴才再拿一床?”
“够了,快出去吧。”
温别桑躺在皇太子的床榻上,睡眼朦胧:“你还是要跟我睡觉吗?”
“……”前有狼后有虎,承昀折中蹲了下去。
直接将被子在地面摊开,一字一句地道:“孤就算是打地铺,睡书房,也绝对不会跟你躺一张床!”
宫无常似乎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温别桑放下心,道:“可以帮我把床帏放下来吗?”
“你自己没手吗?”
温别桑慢吞吞地朝前面挪,从里侧挪到外侧,还没伸手,床帏便“呼”的一下子落了下来,挡住了全部的光线。
承昀站在床边,久久凝望着自己的手。
重重打了一下。
……
翌日,温别桑睁开眼睛,拉开床帏,一眼便看到了地上躺着的皇太子。
他也已经醒了,正在神色恍惚的望着屋顶。
温别桑仰起脸去看。
太子府的屋顶也有许多精致的雕纹,看上去颇费人手。
“你在看什么?”
“这片屋顶本该十分陌生,可瞧上去却眼熟的紧……”
温别桑看了看床顶,又看了看屋顶,道:“是的,你本应第一次打地铺才是。”
承昀神色木然,偏头朝他——
身下的枕头看来。
温别桑跟着去看,并未发现什么特殊。
“起床吧。”皇太子收回视线,决定先办正事,卷起被子丢到床上,他道:“想穿什么衣服?过两日让人给你订做两套。”
“能挑料子吗?”
承昀意外,道:“你还懂料子?”
“略知一二。”温别桑道:“上次那个里衣,是我穿过最舒服的料子。”
“哪次?”
“就是中了春·药那次。”
“……”就你这还略知一二?!
“那衣服轻若无物,睡觉的时候跟没穿一样。”
“……”情·趣用料,可不就是没穿吗。
承昀道:“知道了。”
温别桑跟着他,道:“以后还能穿到吗?”
“能。”承昀说:“早晚让你穿到不敢穿。”
第29章 四千评加更
将出门时, 承昀忽然又转过来。
“脸,好点没?”
“有一点点红。”温别桑说:“但看不太清了。”
“你很清楚,掌掴太子之事传出去, 你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温别桑神色凝重地点头。
确定他的确没有骗人的打算, 承昀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张着双臂, 由着宫人服侍更衣。转动身体的时候,便看到温别桑也乖乖的站在那里,庞琦正在亲自给他穿衣服。
似乎是整理的时候不慎碰到了哪里,他眼睛当即弯了起来,软软地推着庞琦, “痒。”
“公子是第一次被人服侍?”
“娘给我穿过。”
“以后奴才天天给您穿。”庞琦一边说一边蹲在他面前,伸手从衣服里面探进去环住他的腰, 道:“这根带子呢, 奇怪……”
他摸来摸去,温别桑慢慢笑出了声,但依旧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承昀面无表情地看着, 等到自己的一切弄好, 才冷冷道:“好了吗?”
“好了好了。”庞琦终于找到了那根系带,道:“这根怎么缝的位置这么远, 还好公子腰细, 不然可要系不住了。”
温别桑只是笑。
抬眸看到皇太子,笑容收起。
那腰确实很细, 尤其是穿着这种带着腰线的形制,看上去更是细的不盈一握。
承昀伸出手,道:“走吧。”
温别桑从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两人相携出门, 马车已经停在门前,承昀将他扶上去, 转脸看到身侧的庞琦,忽然招了招手。
温别桑已经在里面落座,透过车窗并无法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只知道庞琦的脸色瞬间煞白,承昀太子却唇角微勾,抬步走了上来。
温别桑太熟悉那表情了,宫无常每次做了坏事,都会露出这种神态。
承昀在里面坐下,温别桑与他错身,拉着距离。
察觉到什么,承昀拍了拍身边,道:“过来点。”
温别桑没动,“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他确实闹不清楚,承昀前去贺喜,还要带着他,到那里怎么说才不会被周家人打死。
“你腰带歪了。”
温别桑低头看,摇头道:“没有歪。”
“孤给你整理一下。”
“没有歪。”温别桑对自己的眼睛很信任:“庞琦穿衣服很厉害的。”
“那个玛瑙,不是那样扣的。”
温别桑戳了戳腰间的玛瑙玉。
承昀又拍了拍身侧,温别桑终于坐了过去,承昀伸手,将他的腰带解开,束腰的衣衫瞬间散开。
承昀抬眸,温别桑的目光正落在他的手上。
承昀勾着他的腰又朝自己带了带,慢条斯理的重新为他束着腰带,道:“要这样系。”
温别桑观察着那只在腰间动作的手,等到一切完成,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不过这种事情也无所谓,他提议道:“能不能去一趟烟火铺,我身上没有火器了。”
“害怕?”
“怕你与相府合谋,骗我过去。”
“……”承昀从身旁拿出了一个木盒,抽掉盖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袖箭,道:“手。”
温别桑把手伸过去,承昀将他外袍的袖口撩开,手指按在他的脉搏处,轻轻把袖箭扣在上面,道,“这里总共有十八枚袖箭,足够你对付相府的家丁了。”
温别桑等他弄好,又自己将袖箭收紧,贴合着腕部,对着马车车壁便唰唰射了五下。
外面的齐松忙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承昀板着脸看温别桑:“你这是做什么。”
温别桑把袖箭拆下来,又将马车上的箭矢拔下,重新装进去,道:“防止你在袖箭里动手脚,万一中途卡壳,这便成了废物。”
承昀:“你是半点都不相信我。”
“若半点不信,便不随你过来了。”
“你来相府,怕不只是为了看他们笑话吧?”
“你来相府,也不只是为了带我看笑话吧?”
……
相府门前,温别桑凝望着上方的牌匾,神色像是在看着一个坟冢。
里间,管家匆匆通报:“相爷,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周苍术一身素衣,神色阴沉:“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吊唁的,可是……”
“说下去。”
“带了四房的少爷。”
……
相府的丧事,前来吊唁的不只是承昀,还有满朝的大小官员,一看到太子,便纷纷行礼,承昀示意起身,道:“孤与大家一样是来吊唁的,不必多礼。”
话虽这么说,但不少人还是朝着他身边的温别桑看了过去,梦妖的画像传遍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叮咚巷的事情,也已经传遍了全城。
“吊唁,怎么还把凶手带来了……”
“这不是往周家人的心口戳刀子吗?”
“小声点……
府里四周都挂了白绸,正厅里放着棺材,看上去周连琼应当是死的透透的。
温别桑环视四周,人群里忽然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正是周玄。
他停在十步远的地方,呼吸急促地盯着温别桑,温别桑与他对视,神色冷硬。
“殿下。”周玄没有行礼,而是浑身发颤地指着温别桑:“这是何意?”
“这?”承昀偏头看了一眼,道:“这是桑梓姑娘,孤新收的爱妾,听说和琼公子有些交集,特来吊唁。”
周围一片寂静,温别桑也扭脸去看承昀。
周玄不敢置信:“他,他是姑娘?!”
“是啊。”承昀道:“女扮男装。”
宾客们都不说话,只有周玄呼吸急促。
风忽然大了一些,白绸疯狂抖动,仿佛死者不甘的怨愤。
周玄一脸憋屈,看看温别桑,又看了看承昀。
承昀环视四周,神色疑虑:“你们,都看不出来?”
太子跋扈之名在朝堂人人皆知,后面手持惊涛杖的皇后坐镇,安定司的手段大家都清楚,只要想拿你,哪怕没有罪名也能罗列出桩桩件件,更不要提,在场众人,没几个手头干净的。
马上有人附和:“看出来了,原来是桑梓姑娘。”
“是个姑娘啊,我一看这就是个姑娘,男子哪有这样漂亮的!”
“是啊是啊,太子好眼光,桑梓姑娘真是花容月貌……”
“原来是太子爱妾,失敬失敬。”
……
承昀满意一笑,重新望向周玄。
“孤这爱妾,想给琼公子上一炷香。”
周玄嘴唇翕动,双目赤红,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请。”
就在这时,一道惨嚎忽然传来,何如燕从灵堂一角扑出:“你这孽种,还我儿命来!!”
手中银簪闪闪发光,直逼温别桑而来。
温别桑拨动袖箭,缓缓抬手。
承昀忽然拢住他的腰,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胸前,余光冷厉,略显玩味地盯着那支即将刺到自己的银簪。
“砰!”一只脚飞起,踢中了何如燕的手,下一秒,一个巴掌重重抽在了她的脸上,令她不受控制的翻倒在地。
何如燕捂住脸,惊愕不已:“爹……”
何远洲转身,直接跪下:“我这女儿刚刚丧子,悲痛之下难免神志不清,冲撞了桑梓姑娘,还差点伤到殿下,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殿下责罚。”
承昀垂眸看向怀里的人,低声道:“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的,这厮手里一旦有了武器,看到谁都想杀。
温别桑点点头,自己站直身体。
承昀略有遗憾,单手托起何远洲,道:“何公免礼。”
何如燕被周玄扶起,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差点伤了太子,一时又悲又愤又后怕,哽咽道:“是,我神志不清,还请殿下恕罪。”
承昀:“既然神志不清,还是回房休息吧,今日宾客众多,若是真出了人命怕是不好收场。”
何远洲去看周玄,后者马上道:“来人,快,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我还要守着琼儿……”何如燕被人拖走,泪流不止:“琼儿啊,为母无能,不能为你手刃仇人,你等着,等着,母亲一定要剁了那孽种的双手,祭你灵前!你等着——”
此刻周玄也清晰的意识到,太子今日过来,分明就是为孽障出头的。
继续前往灵堂,温别桑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老者。
四目相对,周苍术不动声色,温别桑面无表情。
“周相。”承昀上前,周苍术行礼,道:“太子殿下。”
“孤今日前来吊唁,顺便有件事想请教周相。”
“今日只怕多有不便。”
“事关星月楼一案。”
温别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苍术,却无法从那张皱纹丛生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只见他微微抬手,道:“太子请。”
承昀迈开脚步,又停下:“齐松。”
“是。”
“今日相府办丧,怕是有人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你要护好桑姑娘,若让人伤了,提头来见。”
“得令!”
太子头也不回,随着老相步入了后方。
周玄带着温别桑停在灵堂旁边,眼神怨恨:“你一个姑娘家,来灵堂,不会害怕吗?”
言下之意:你杀了人还敢再来,不会问心有愧吗?
“我耳朵不好。”温别桑随口说:“听不到厉鬼的尖啸。”
周玄面皮蠕动,温别桑径直迈入灵堂。
堂前跪着一人,脸色惨白,脖子和脸上都有被掌掴的指痕,还有尖利的指甲刮出的血痕,正是周连景。
他正木然地烧着黄纸,任谁进来也不抬头。
温别桑越过他,直接走向棺材,周玄马上道:“你干什么?!”
温别桑将套着袖箭的手对着他,手上稳稳地推开棺盖,低头看去,和周连景一模一样的脸正毫无血色的躺在里面。
周连琼确实死了。
他转身,周连景已经朝他看了过来,此刻正落着泪。
周玄怒不可竭:“你,你欺人太甚……”
“比不得我爹娘被杖毙,你夫人冲进院子,烧毁我娘的画像,砸坏她的爱琴,也比不得你对着我爹的尸首狂笑唾骂……”温别桑眼眸湿润,眼神里却皆是恨意:“比不得周连琼炸伤我的耳朵,杀死我的伙伴……比不得你们一家稍有不顺,对我打骂欺凌。周连景。”
周连景一言不发。
“带我去见大母。”
“你敢——”
“咻!”
周玄猛地一矮身,发冠之间已经穿入了一枚短箭,温别桑移动手臂,依旧对准着他的脖子,“我要见大母。”
周玄嘴唇发颤,道:“她不想……”
“咻!”
第二箭飞射而来,周玄仓皇后退,袖子被钉在了柱子上。
温别桑的袖箭依旧稳稳对着他。
看上去毫不介意马上拿走他的性命。
意识到这一点,周玄忍气吞声地咬了咬牙,道:“带他去。”
周连景从灵堂前起身,温别桑挪动脚步,周玄缓缓扶着柱子起身,忽然,温别桑再次抬手,又是“咻”的一声。
“啊——”周玄短促痛叫,面色狰狞地扭过脸,便见自己的手被短箭贯穿,牢牢钉在了柱子上。
温别桑收手,跟着周连景大步离去。
齐松在一旁摸了摸鼻子,跟上太子妃的脚步。
周连景静静走着,嗓音低低:“你今日要杀人吗。”
“周连琼是我杀的,你为何会落到这种下场。”
“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若非是我,你不可能轻易取他性命。”
“没有你,我杀他也是轻而易举。”温别桑语气平静:“我会先在他四肢各炸出一个窟窿,再用火弹把他的脸打烂,不会让他死的这么干脆。”
“你的意思是,我倒是给他痛快了。”
“是。”
“他不怨我。”周连景道:“明明应该怨我,可他一点都不怨我……”
“你这种人,永远只会自我折磨。”
“你的耳朵也怨我……”周连景哑声:“我答应要守着你的,却中途离开,害你被炸成那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周连景忽然停下脚步,浑身克制地发着抖。
温别桑径直往前,在他后方,周连景不可自控地蹲了下去,将脸埋在双臂之间,呜咽出声。
齐松正犹豫要不要安慰一番。
却见温别桑头也不回,径直转过长廊,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之中。
急忙追上去,跟着他的脚步,很快在一处充满香火气息的禅院门口停下。
“老夫人,您慢着点!”
“小乖,我的小乖在哪……”
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困惑和痴傻:“小乖,你又躲哪儿去了?奶奶来看你了,不跟爷爷说,奶奶偷偷带你出去玩,小乖?”
温别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院门里走出来一个乐呵呵的老太太。
她身体已经有些佝偻,花白的头发倒还梳的整整齐齐,一路停在温别桑面前,后方跟着的丫鬟顿时愣住:“梓少爷……”
老太太仰起脸看温别桑,眼神里满是天真和疑惑,她愣愣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脸:“小乖,我的小乖哪里都好,就是特别爱哭。”
颤巍巍的手,轻轻给他擦着眼泪:“你爹呢?阿峤,阿峤!”
她躬着身子慢吞吞地左右搜寻:“阿峤——”
“你儿子又哭了,你去哪儿了……真是的,好了好了,小乖跟奶奶去吃糖,奶奶给小乖攒了糖……”
枯瘦如柴的手拉住他往里面走,温别桑静静跟着她。
出小院的时候,齐松依然跟在温别桑身边,在他们身后,老太太双手按着拐杖,神色呆呆的目送着他们,口中依然在呢喃:“阿峤,阿峤死了……阿峤死了……阿峤……”
人走远了,她眼中缓缓落下一行清泪。
相府门前,周苍术微笑着目送太子的车驾远去,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敛下神色。
管家道:“这太子怎么突然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怕是为了那孽障,想要重启旧案。”他转身,道:“他都去了哪?”
“就是去见了老夫人。”
“夫人……今日情况如何?”
“跟以往没什么不同,还是念着四爷的名字,不过梓少爷离开之后,她哭了好一阵,应当是又想起旧事了。”
周苍术神色忧虑,沉声道:“去看看。”
……
车驾轱轱作响。
温别桑靠着车壁,正在翻来覆去的看着手中的袖箭。
“你今日做了什么?”承昀先开口,温别桑道:“齐松不是都说了。”
“听说周苍术冷血无情,唯独对自己的夫人情根深种,此事当真?”
“当不得真。”温别桑道:“若他当真爱护大母,便不会杖毙我爹,害大母受了刺激,痴傻多年。”
“你今日去看她,是担心周连琼的死会刺激到她?”
“是我多虑了。”温别桑道:“我爹的事情对她影响太大,她如今只记得我爹和我,什么都忘记了。”
“她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清醒的时候会让我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不清醒的时候……”温别桑想了一阵,道:“就到处找我,找到我了又要找我爹,找不到我爹便带我去吃糖,说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
“于她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应当是不希望你们自相残杀。”
“嗯。”
“你怎么想?”
“我与他们,没有自相,只有残杀。”
“咔哒”一声,温别桑把袖箭的拨片拆了下来,看上去似乎想要研究清楚这东西的运作原理。
承昀拿起车内的糕点送到他嘴边,道:“你要复仇,于她来说是痛上加痛。”
温别桑顺嘴咬一口,继续摆弄袖箭,道:“那是她的事。”
承昀带着些探究地道:“她这般疼爱你,你怎么忍心让她两难?”
“我也疼爱她。”温别桑说:“她怎么忍心让我两难?”
承昀语塞,似乎被困在了他奇妙的逻辑之中。
温别桑将他手中剩下的糕点叼走,道:“我不两难,免得她不忍心,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马车停在太子府,温别桑拿着袖箭跳了下去,显然一心被袖箭的机关设置吸引了。
承昀缓缓走下车,道:“你听懂他说什么了吗?”
“不懂。”齐松道:“但是佩服。”
承昀:“?”
“人多自苦,太子妃应当是个很容易开心的人。”
“他若当真开心,为何从来不笑?”
“谁说不笑。”齐松道:“太子妃可爱笑了,一逗就笑。”
承昀:“也对你笑了?”
“笑了啊。”
“你会游泳吗?”
“游的可好了。”
“孤前两日梦到你被瓦片砸了,你要小心一点。”
齐松急忙躬身:“多谢殿下提醒!”
承昀没动,直勾勾盯了他一阵,才拂袖入府。
齐松一直保持着姿势,等他进去才站直身体。
……奇怪,怎么又生气了?
忽然捂住嘴。
刚才叫太子妃,太子是不是没反驳?
第30章 第 30 章
“庞琦。”
温别桑捧着袖箭, 一进门便问:“可有凿子和锤子?”
庞琦正站在殿门前,拿帕子一下下地擦着柱子,神色呆滞, 眼神涣散, 看上去似乎大难临头。
温别桑走过去, 伸手推了推他。
庞琦回神,一看到他便道:“太子妃殿下,您回来了。”
“我不是太子妃,我是温别桑。”
“……”庞琦彻底清醒过来,道:“公子, 您回来了,您刚才说要什么?”
“凿子和锤子。”
庞琦离去, 温别桑回了殿内, 坐在桌子上,开始掰扯袖箭。
承昀很快进门,道:“孤要去书房处理公务。”
“嗯。”头也不抬。
承昀道:“你弄坏了, 待会儿装不好。”
“弄坏赔你。”
“……”承昀收回脚, 正要去书房,后方忽然传来仓皇的脚步声。
“殿下, 殿下留步!”
是楼招子。
他径直往前, 楼招子小跑跟上:“殿下,您梦里的河是几月份?河岸是落雪还是垂柳?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我们也好避着点儿……这大冷的天, 实在是下不去水啊!”
温别桑继续弄着自己的袖箭,很快面前便放下了两个工具,庞琦没来得及跟他搭话, 便也追着承昀去了:“殿下,殿下, 您梦里奴才掉进河里到底有没有上来?您就行行好,告诉奴才吧。”
温别桑看了看面前的工具,扭脸朝外面看去,侧耳听了一阵。
听不懂,但却再次听到了‘梦’这个字。
梦……楼招子和庞琦,为何这么在乎宫无常做的梦?
还有宫无常,每次提起梦的时候,也好像是多大的事儿。
这梦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温别桑低头看着面前被分成两半的袖箭,伸手拿起凿子,对着一处缝隙砸了进去-
相府,书房。
“承昀带着梦妖过来,还说他是爱妾?”楚王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周苍术道:“这个太子,他是真的不想当了。”
看出他脸上的杀意,楚王心头微紧。他眸色闪动,道:“承昀这次,确实是有些过分……”
这次可以说是贴脸嘲讽,几乎要骑到周苍术头上来了。
但楚王并未在此刻煽风点火,话点到即止,说得多了,容易适得其反。
他端起茶水,道:“老师不是说,那梦妖,不可能被驯服?”
“温别桑不可能被驯服。”周苍术冷冷道:“但是宫晟,怕是已经折腰了!”
楚王一愣,立刻道:“不可能!本王宁愿相信他今日过来另有所图!”
“还能图什么?!”周苍术的声音豁然大了一些,楚王神色愕然,他还未见过老师如此动怒:“你二人争斗多年,他固然嚣张,也还没有到今天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地步,今日所作所为,想必都是为了那孽障。”
“他不是还提起星月楼的事情?”
“星月楼的事情已经二十多年了,当年是老夫亲自拔起了亓国遍布整个盛京的间客组织,也因此功绩,老夫才能登上宰相之位,相位是先帝亲授,还能有什么好查的?”
话虽如此,但楚王总觉得哪里不对:“承昀,不是那种会因为美色而昏头之人,他府中至今都没有任何姬妾……老师,我们不能把精力集中在梦妖身上,极有可能会有疏漏。”
周苍术平息着怒火,道:“我们要引他自毁前程。”
“如何做?”
“此事需要皇贵妃出面。”周苍术道:“请旨赐婚。”
“赐婚?”楚王失笑:“赐婚怎么能让他自毁?”
“若他抗旨不遵呢?”
“他抗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有皇后护着父皇根本无法动他!”
“若他是为了男子抗旨不遵呢?”
楚王反应一阵,终于回过神,道:“我,我觉得不可能,承昀,应当不至于……为了一个男子……”
“若他当真喜欢男子,皇后,还会护着他吗?”
“以他的性子,若当真认准,怕是皇后也无法……”楚王终于明白过来:“您不是要让他抗旨父皇,而是要让他与皇后生出隔阂……皇后素来手段凌厉,若能让她亲自除了梦妖……”
他缓缓笑开,长叹躬身:“学生受教。”
周苍术沉默着,花白眉下眼眸幽幽,让人看不透究竟在想些什么-
长乐宫。
镂空的双凤顶盖内,炭盆发出轻微的燃烧声。
身披凤纹赤锦软袍的皇后正拿着梳子一下下的给兔子梳毛,她发髻高挽,仅着凤尾金簪,指尖涂着丹蔻,姿态散漫而不失端庄,神色闲适而难掩雍容。
在她身侧的小榻上,还有两只稍小的兔子,正嘴唇碎碎的嚼着青叶。
玉梳不断将浮毛梳下,兔子在她手中显得十分乖巧。
“承昀去了相府,还带了小阿桑?”
“何止,还在相府指鹿为马,说那是他新收的爱妾。”
“真不会说话。”常赫珠道:“去都去了,不知道说的好听一点,爱妾是个什么东西。”
女官轻咳,道:“对于太子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至少他总算是接受了自己梦中的一切。”
“我看未必。”皇后放开手里的兔子,重新抓了只新的过来继续梳,道:“梦中那些事情对他来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接受的,这孩子,自尊心强,可有的磨呢。”
“您明知一切终会发生,为何也不劝劝太子?”
“我若劝了,他更要生气,觉得我也不信他,盛怒之下不知要做多少错事。”
“刚开始可把人折腾的够呛,还好前两日将人从城防救了下来,应当算是摒弃前嫌了。”
皇后摇了摇头,“希望吧。”
“今日太子倒也不是单纯去耍威风,好像还跟周相谈了些旧事。”
“也好,敲山震虎,倘若当年之事真有猫腻,周苍术怕是要坐不住了。”
“可是星月楼的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
“申悦容不是还在地牢关着呢吗?”常赫珠淡淡道:“再关几年,人脑子越来越混,当年的事情,早晚会真相大白。”
这时外面有人过来,女官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道:“是太子殿下处理好的安定司事宜,臣瞧着,他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皇后笑的温柔,眼眸闪闪发光:“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肯把人带来见我。”
“那咱们可要提前准备一份厚礼?”
“准备什么。”皇后语气一变,挑眉道:“我可是一直与他站在一起的,坚信他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男子,若当真带人来见,便是打了我的脸,我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女官忍俊不禁:“您呀……哪里像个母亲。”
“谁能想到,当年随手救下的孩子,竟与我儿有这般姻缘……人果然还是要多做好事,对吧?”
手指轻轻挠了挠兔子的脑袋-
“小梦妖?小梦妖?!”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温别桑却早已习惯,听出那动静越来越近,他起身从寝殿走了出去。
常星竹带了两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小梦妖!你果然回来了!”
宋千帆道:“原来是梦妖公子,那日怎么不明说呢?我还在殿下面前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戚平安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初次相见,带了点卤味,一起吃点儿?”
承昀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寝殿里已经支起了一个四方桌,四人一同围坐,每人面前都放着麻雀牌。手边都还有一个小圆桌,上面丢着一些卤味肉干,还有毛豆瓜果。
地上则丢满了瓜果皮和骨头渣。
他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里面的某人还有那三个走到哪霍霍到哪儿的酒囊饭袋,听着那哗啦啦的麻雀声,低声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时辰了。”
“为何不去左厅?”
“公子说,寝殿里烧着地龙,暖和。”
承昀退出去冷静了一阵。
这是寝殿,寝殿,寝殿是什么地方,往日旁人路过连呼吸都要放的轻轻的,他倒是好,带了一群人在这里打麻雀!
还将地上搞得又脏又乱!
寝殿里,搓牌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只有温别桑还在一下下的哗啦啦,哗啦啦。
三个人同时动脚,轻轻踢了踢温别桑。
温别桑收回手,抬起头,在三人的示意下,仰起脸。
承昀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四目相对,他冷冷道:“好玩吗?”
“好玩。”
脚下又被踢了一下,温别桑不明所以,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让给你玩。”
可够乖的。承昀笑了笑,道:“我不玩,你玩。”
温别桑看他,承昀道:“真话,不玩。”
温别桑放下心,重新坐下来,继续哗啦啦,哗啦啦。
常星竹三人对视一眼,缓缓一起抬手尝试的哗啦了一下,太子神色淡淡,并未露出怒意,于是,喧闹的麻雀声顿时大了起来。
承昀招了招手,很快有人搬了凳子过来,他静静坐在温别桑旁边,随手剥起了圆桌上的毛豆,放在一旁的碟子里。
几个人开始叠牌,戚平安朝这边看了一眼:“呦……”
一句话没说完,承昀就道:“孤喜欢先剥再吃,你呦什么?”
戚平安:“……”
撤回了一个‘呦’。
温别桑伸手来摸毛豆,准确无误的摸到,放在嘴里,咔咔咬着,豆子被牙齿逼入口中,豆皮丢掉。
承昀面不改色地将剥好的豆子和没剥好的换了个位置。
第二次,温别桑再伸手的时候,原地摸到了剥好的豆子。
他看了一眼,承昀淡淡道:“可以吃。”
温别桑便心安理得地捏了两颗,塞在嘴里。
常星竹忍不住笑:“嘿……”
“手都伸过来了,孤还能打他不成?你嘿什么?”
常星竹撤回了一个‘嘿’。
打着打着,宋千帆仿佛不经意的一般,缓缓摸到了碗里的豆子。
“啪——”
宋千帆收手,三人忽然放声大笑。
承昀道:“阿桑,这是不是你的桌子?”
“嗯。”
“宋千帆有自己的桌子,应该吃你桌子上的东西吗?”
“不应该。”温别桑毫不犹豫,还又看了看他的桌子:“你的比我还多呢,怎么吃我的呢?”
三人各自撤回了一个笑容。
宋千帆附加一个:“对不起。”
“打牌,打牌。”常星竹一边放出一个东风,一边道:“真是隔了层空气。”
戚平安放出西风:“大家的悲欢并不相同。”
宋千帆打出个一饼:“咱们心里有数就行。”
温别桑啪地搁上去一个八条,气势如虹。
承昀皱了皱眉,偏头去看他的牌。
温别桑很快输了。
“小梦妖,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啊?”常星竹道:“你这都快输光了。”
“会打的。”
“你那分明就是乱打。”戚平安道:“我看到你连续出了四五六,你这么好的牌,怎么不留着呢?”
承昀也看向了他:“那个八条不该出。”
“没关系。”温别桑说:“继续。”
很快,温别桑面前就输的只剩两颗银锭,三人互相看看,都给承昀使了眼色。
——掏钱掏钱掏钱。
承昀命人拿了一袋银锭过来,刚要倒进去,温别桑就给捂住,道:“输完就不打了。”
“打。”承昀道:“我帮你看着,把钱赢回来。”
“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必须赢回来。”
“没关系。”
“……”四目相对,承昀的目光缓缓落在他面前的银锭上面,猛地一道惊雷划过脑海,他倏地深吸一口气,道:“起来,我换你。”
常星竹忙道:“你真来啊?”
承昀目光盯着他们面前的银锭,道:“我来。”
温别桑没异议,起身坐在他身边,承昀伸手搓牌,不断望向他们面前的银锭,道:“玩大的,一局定胜负,赌面前所有。”
“行,都依你。”
天色也不早了,承昀既然已经回来,他们也清楚是该挪窝了。
温别桑倒是很意外,宫无常不光精通琴棋书画,打牌居然也这么厉害。只是始终脸色阴沉,看上去不像是在打牌,倒像是在挨打。
一局,承昀撂牌,赢了。
几人陆续离开,戚平安裹着厚厚的大氅,道:“你看承昀那表情,赢咱们这么多也没见他笑一下。”
“知足吧,要不是小梦妖,他那寝殿哪里会让别人进。”
“他对小梦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还用说吗?今日在相府都传开了,说是男妾……”
“慎言,传到宫里怕是要给他添麻烦。”
……
室内,下人很快将地面清理干净,并将四方桌抬走。
承昀盘膝坐在温别桑对面,把所有的银子都倒在小桌上,道:“分得出哪些是你的吗?”
“嗯。”温别桑放下袖箭,取了个布袋开始捡自己的东西,承昀又道:“分得清他们各自的吗?”
温别桑看了一阵,摇摇头:“分不清。”
承昀单手支额,面无表情。
温别桑继续捡着自己的银锭,直到他开口:“又是假的。”
温别桑停下了动作。
“你带了多少假银锭。”
“就在喜洲城换了一百多两。”温别桑道:“都在这里了。”
“喜洲城……”承昀道:“你是说,那边有个制假窝点?”
“我不知道。”
承昀道:“挑完了吗?”
“嗯。”
“没你的了?”
“嗯。”
承昀将剩余的真金白银全部收起来,放在他面前,道:“以后用这些,那些给我。”
平静的语气下是汹涌的暗潮。
温别桑很识趣:“这些才是我的。”
承昀非常耐心:“这些也是你的。”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只是很奇怪,你名下那么多铺子,难道就没有收成吗?”
“有,但是造火器开销很大,入不敷出。”温别桑道:“能省就省。”
好一个能省就省——
承昀用力攥了一下手指,咔咔的指节并未被温别桑听到,他挪动身体,来到温别桑旁边,忽然伸手把他抱了过去。
温别桑猝不及防,一下子坐到了他怀里,下意识拿手抵在他的胸前,神色惶惑。
他感觉宫无常随时要吃人。
承昀的手按在他的腰上,牢牢将他环着,顺手理了理他皱起的下摆,道:“知道造假用假是什么罪名吗?”
“杀头。”温别桑垂下睫毛,道:“可是我的钱都造火器了。”
“你知道,今天如果这笔钱流出去,你会害了他们吗?”
温别桑攥着钱袋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摇头代表开始不知道,点头代表现在知道了。
承昀克制着呼吸,道:“这些交给我,喜洲城造假属于重案,孤要即刻命人调查。你作为情报提供者,也是有功之人。”
温别桑眼珠一转,马上把钱袋子交到了他手里。
承昀立刻丢在一旁,将旁边一个更大的布袋放在他手上,道:“作为有功之人,这些都是你的了。”
温别桑有些费劲的捧着那个比他双手还大的钱袋子,看上去有些不确定。
他感觉宫无常还在生气,可是逻辑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又去看他。
承昀双手环着他,道:“以后在大梁就用这些,若不够的话,孤再给你……或者,带你再去赢两局,宋千帆很有钱。”
他嗓音变得温柔了起来,周围的氛围也不再压抑,温别桑放下心,拉开大布袋朝里面看,道:“这些若拿去喜洲,能换十袋假的。”
“……”
“不过我不会去换的。”温别桑立刻又把袋子合上,道:“我要是有钱,也要花真的,不然良心不安。”
……你知道良心不安是什么意思吗?
承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结,他收拢手臂,继续搂着温别桑,道:“我说的话都记住了?”
“以后在大梁只花真金白银,不够跟你要。”
“对。”承昀道:“你若花假的,很可能被有心人察觉,影响我办案。”
“我明白了。”
看上去是真明白了,承昀放下心,用手推了推大布袋,发出哗哗撞击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
“开心吗?”
“嗯。”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心中郁气皆纾。
忽然将人抱了起来。
温别桑急忙伸出单臂勾住他的脖子。
“睡觉了。”
温别桑被放在床上,承昀褪去鞋袜,一偏头,便见他坐到了里面。
温别桑没说话,但是看了看地面。
承昀面无表情。
温别桑放下银子,把早上扔回床上的被子抱到他身边。
“……”承昀一动不动,看向旁边的枕头。
温别桑又把枕头也拿起来,一起放在他身边的被子上。
承昀嗓音很轻:“你有良心吗?”
“你说,打地铺,睡书房,也不跟我躺一张床。”
“……”
“反悔了吗?”
“怎么会。”承昀抱起被子,淡淡道:“只是这床睡了这么多年,成习惯了。”
温别桑看着他在地面上铺好被子,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哼哼哼哼——”
不等承昀去看,他已经抱着那一袋银子,直接面朝里面躺了下去。
又发出了一阵笑声。
……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