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七千评加更
“他若是好人, 为何要拿绳子绑你?”
牢门将外面隔绝。
申悦容虽然勉强收手,但是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
承昀太子缩在角落,面无表情的脸上却依旧可以看出谨慎与戒备。
温别桑第一次有种, 承昀其实也只是一只幼崽的错觉。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道:“因为他担心你伤害我。”
申悦容立刻朝他靠近, 像是做什么保证一样,认真地道:“我不会伤害小婉的宝宝。”
温别桑点头,道:“我相信你。”
申悦容又一脸高兴,腕上拖着沉重的铁链,她缓缓朝温别桑伸出了手。
承昀在一旁微微拧眉, 申悦容忽然又盯来一眼,承昀立刻把调转内息的手放下, 一动不动。
申悦容用眼神恐吓了他一阵, 重新伸手,那双指甲里藏着层层血污的手,轻轻碰了碰温别桑的脸。
温别桑乖巧地给她碰着。
申悦容便又咯咯笑了起来, 道:“小阿桑, 小阿桑!为何要叫阿桑!”
“因为桑梓有故乡之意。”温别桑道:“母亲应当是思念故乡。”
申悦容停下动作,呆了一阵, 慢慢移动到角落, 一动不动了。
温别桑正要主动靠过去,承昀忽然又咳了一声。申悦容的武功太过强悍, 疯了之后也不知道收敛,仅那一掌,就将他打出了内伤。
他向温别桑示意, 轻轻招了招手。
温别桑朝他挪动,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道:“虽然刚才你只是在自作多情,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承昀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道:“你不要离她太近,她随时可能会发疯。”
温别桑嗯一声。
承昀抚着胸口,艰难地挪动身体,将脖颈直起来靠在墙壁上,微微偏头,道:“刚才,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温别桑想着方才申悦容的样子,道:“我相信她真的想杀你。”
“……是我给你帮倒忙了。”
温别桑偏头,仿佛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注视着他,太子勉强笑笑,略略移开视线。
神容隐隐有些枯败,仿佛被大火燎过的花瓣,带着烧焦的痕迹。
“是帮了倒忙。”温别桑道:“但是我很开心。”
承昀看他,有些探究,有些迷茫。
他最近总觉得一头雾水,因为他看不懂温别桑究竟在想什么,从温别桑自寝殿搬出去之后,他便弄不懂他,努力想要讨好,却又不知道如何下手。
“你是除了爹娘之外,第一个会用生命保护我的人。”
承昀愣了下,下意识垂眸,道:“没有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牢房陷入寂静,申悦容依旧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在暗无天日的石洞内凝望着北方,那是亓国的方向。
温别桑安静地坐着,似乎与他无话可说。
承昀内心翻转着无数个疑问,却又都卡在喉头,心中千头万绪。
申悦容慢慢蜷缩起了身体,呜呜地哭了起来。
温别桑起身走了过去,把身上的外袄拿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申悦容不断地哭着,温别桑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眸中逐渐有水雾涌动,聚集,滚落。
承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
外面的谢令书和谢霓虹来回走动,透过牢房看不到他们在角落的身影。
谢令书道:“承昀,阿桑?你们还好吗?”
承昀只好开口:“暂时无事,你们快想办法打开机关。”
申悦容终于哭够了,抬眼看到温别桑,抽着鼻子问:“为什么你也要掉小珍珠。”
“因为你在哭。”
“我是因为突然很难过。”
“我是因为看你突然很难过。”
……
承昀抬手按了按额头。
忽然又感觉一阵杀机涌来,他当即警惕,申悦容正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上去仿佛要将他扒下一层皮来。
承昀敏锐地坐直,将身上的外袍宽下来丢了过去。
申悦容接在手里,给温别桑披在身上,道:“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小婉担心。”
“嗯。”
申悦容又哀哀地唱起了歌,“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
她从这边起身,一路行去,旋转歌唱,整个地牢里顿时都是那略显凄婉的歌声。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温别桑裹着承昀的外袄,鼻间顿时被一股熟悉的沉香浸染,他徐徐走回,在承昀身畔坐下,道:“你冷吗?”
“不冷。”承昀看向他耳畔的乱发,下意识伸手,温别桑偏头躲过,道:“不要碰我。”
嗓音绵软轻柔,让人不确定究竟是真的抗拒,还是假的抗拒。
承昀缓缓缩手。
申悦容一边唱,忽然又悲从中来地呜呜哭了起来。
承昀心中忽然烦乱,他的目光落在申悦容身上,道:“她为何又哭。”
“不知道。”温别桑环视四周,道:“但在此处被关二十年,她心中必有许多委屈,不为人道。”
“你呢?”
温别桑一时没回神:“什么?”
“你最近,可有委屈?”
“没有。”
话虽如此说,他却是直接扭过了脸,从侧面看,眼睫之下又是湿润一片。
承昀心中更乱,他将手在膝上蹭了蹭,道:“元宵那日,为何要哭?”
不等温别桑开口,承昀接着道:“要哭的是我才对吧,话说的那么难听,还把已经放上去的花灯射下来……我都没哭呢。”
温别桑没出声,但看上去更加委屈了。
承昀心头五味杂陈:“对不起。”
温别桑垂着睫毛,把下颌压在膝盖上,小珍珠自浓睫间解脱,无声跌碎在地面。
“你别哭了好吗,我跟你道歉,我们和好,行吗?”
温别桑的嗓音闷闷:“为什么道歉。”
“……”承昀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道歉,但刚才濒临死亡的一瞬间,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跟温别桑和好。
“我不知道……”承昀低声道:“这段时间,我反复想过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我真的不明白,你玩弄我,拒绝我,半点面子都不给我……为什么到头来,反倒是你……”
温别桑浑身颤抖了起来,眼泪掉的更加凶残。
承昀不得不撑起身体,“阿桑……”
“你别碰我。”温别桑推他,小声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承昀心头憋的厉害,他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好吗,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好不好?”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又倏地镇定下来,道:“是,是我不识好歹,你明明不喜欢我,明明特别讨厌我,你还要我亲你,碰你,抱你……是我是非不分,混淆黑白,我最坏了,你早知道我最坏了,是吗?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太子眼眸乌黑湿润,微收的眉间蕴含着无数苦涩。
温别桑盯着他的眉眼,还有唇角勉强的笑意,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承昀轻吸一口气,又笑了一下,眉心放松又收紧,他再笑了一下,道:“那你,告诉我,好吗?”
温别桑不说话,眼神倔强而不满。
承昀快要被他逼疯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克制地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报复我,我知道,我可以理解,是,我一开始确实对你不好,我努力补偿了,温别桑,我已经很努力的去补偿你,我现在发现我越来越不像我,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变成这样……”
“不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
“可我就是忍不住靠近你!”承昀忍无可忍,道:“我就是忍不住,你如此践踏我,羞辱我,可我还是喜欢你!你到底……”
身后忽然有罡风传来,承昀猝不及防,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拍了出去,身影瞬间撞上十米外的墙壁。
谢令书和谢霓虹只看到申悦容忽然动了,两人立刻冲到门前。
“阿桑!”
“阿桑!!你怎么样?!”
承昀跌落在地面,重重咳出了一口鲜血,眼前一阵昏花。
申悦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抬步正要走过去,忽然被温别桑推了一下。
她下意识缩手,略有些无辜,又怯生生地望着温别桑,仿佛一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温别桑拦在她面前,又回头去看承昀。
他脸色惨白,正挣扎着拖着身体,缓缓朝墙壁挪动。
“阿桑?”谢霓虹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申悦容!”谢令书重重击打了一下铁门,喝道:“申悦容!你还记得沈如风吗?!”
申悦容仰起脸,倏地朝门口扑了过去。
铮铮的铁链声在牢房内炸响。
温别桑怔怔站了一阵,缓缓走向承昀。
承昀半仰着脸,下颌与脖颈均被血色染红。他又笑了一下,道:“对不起,阿桑……我,不该凶你,咳咳……”
他这一次伤的比方才更重,伴随着一阵牵动全身的剧咳,鲜血再次呕出,温别桑却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承昀感觉自己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竭力将身体拖至折叠的墙角,将脸埋在角落里,缓慢又无声地抽着气。
微拢的长睫遮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余泛红的眼尾和唇角挣扎着勾出的笑意泄露出他如今极度不好的状态。
他想从这世上消失。
永远永远的消失。
再也不要出现在任何人,尤其是温别桑的面前。
“我没想过,玩弄你。”
承昀扶着方才被申悦容一击断裂的手臂,一言不发。
他可以感觉到侧脸和额头压在墙壁上的粗粝质感,唯一遗憾的是,他的侧脸还暴露在温别桑的视线之内。
温别桑在他身畔蹲了下来,道:“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
“我是总想着要报复你,但是我没有想过要羞辱你。”温别桑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你这人很荒谬,你打伤我的腿,我决定讨厌你,后来你给我爹娘买棺材,我又觉得,你也许是个好人……”
——“温别桑。”
初遇之时,那一声纠正的话再次响在耳畔。
——“我叫温别桑。”
马车上,他带着满心的不怀好意,那声认真而诚恳的,
——“谢谢你,给我爹娘买棺材。”
承昀睫毛微动。
“但你说要对我用刑,我又开始觉得,你真讨厌。”
“我恨过你。”温别桑说:“你居高临下的说我的事情不重要,一定要我留在雷火营,我发誓一定要杀了你。”
“但你从城防手下救了我,把我留在太子府,事无巨细的照顾我,带我去雷火营,让我玩机关雀……我那时想,也许我们能算不打不相识。”
“第一次,你说喜欢我,我其实一点都不信。“温别桑望着他,道:“本来这样也就罢了,说开了也便好了,凉亭里我说事情都过去了,也没有撒谎。”
“可是你不该第二次说喜欢。”温别桑说:“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再近一步,能保持君子之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第一次,还是在凉亭下拒绝他。
“但你那么认真的说喜欢,我其实不理解,但又觉得很生气,宫承昀,你凭什么,要在那些事情之后,还想与我发生更近一步的关系?”
“我觉得你特别自大。”温别桑静静望着他,既不怜悯,也不仇恨:“我说很讨厌你,讨厌你的一切,也是故意的。我就是不喜欢你那种,好像只要去做,就一定可以做到最好的样子,至少,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希望与你一别两宽,再也不见。”
“宫承昀,我警告过你,不要对我那么好,所有的丑话,我都说在了前面,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做一些容易自我感动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协议。”温别桑说:“撇去那层不该有的感情,你我至少还有君子之交。”
“我以为你说的是真的……谢令书说的对,我总是听不懂……”温别桑的眼泪又滚落下来,他颤声道:“我,我总是很笨,我听不懂,你们的言下之意……别人说什么,我都信以为真……”
“小时候,周连景说,他会一直陪着我,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信了……”
“你说喜欢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怨我,我以为,那是真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生那么大的气,你,为什么,要冤枉我……我没有,故意……”
“我知道了。”承昀哑着嗓子出声,他撑起身体,朝温别桑伸手,道:“是,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凶你,再也不怨你,阿桑,你别哭了……”
他扶着墙壁,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的红,伸手想去给温别桑擦眼泪。
温别桑却再次躲开了。
“我以后不会再碰你。”温别桑说:“我也会用尽一切方法制止你靠近我。”
他泪眼朦胧,认认真真地许诺:“就算我看见你就想要你亲我,每天晚上都希望你抱我,有时候还特别想让你摸我,我也绝对不会给我们任何机会。”
承昀悔的肠子都青了:“阿桑……你看,我,我现在,需要你。”
“你不会死的。”温别桑站直身体,平静地道:“也许伤势需要养好一阵子,在牢门重新打开之前,我会好好保护你,不让容姨伤害你,你就待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承昀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两眼一片漆黑。
第52章 第 52 章
在温别桑的眼中, 承昀太子就像是每天飘在天空的小金龙,打个喷嚏就是瓢泼大雨,翻个跟头就是一场雷霆。
浑身的鳞片闪闪发光, 骄傲的姿态就像是长在头上的那两颗龙角一样, 永远都不会移动位置。
他生的高贵, 也知道自己高贵。在他心中,他更信奉去做一个阴险毒辣、让人畏惧的人——
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玩弄权术,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一切尽以利益为出发点的人。
可事实上,他会在做错了事情之后感到心虚, 会在伤害到别人之后半夜送药,会背着手悄悄给老乞丐塞钱, 也会记得许久不见的平民的名字, 还吃得过营中的大锅饭……甚至还差点同情心泛滥,想给楚王送消息。
他是一个和温别桑完全不一样的人。
温别桑不是一个好人,也从来不主动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永远没有泛滥的同情心, 即便有即将饿死的人揪住他的衣摆,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脚。
温别桑清楚,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一次听到父亲和母亲说着他的事情, 他便学到了一个新的词汇,同理心。
父亲说他缺乏同理心。
为了验证温别桑究竟是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们给温别桑买了一只小狗,温别桑很喜欢,每天都抱着它睡觉, 给它洗澡,和它一起在泥里打滚儿, 有一天,小狗不小心跑丢了,温别桑足足哭了一整夜。
第二日,小狗找回来了,娘说,他只是边界感太强。
因为情绪过于极端,观念也过于黑白分明,导致他在边界之外的人事上表现的十分冷淡,而在边界之内,又过于要死要活。
父亲总是希望他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因为他担心温别桑不会调节自己的感情,日后伤人伤己。
但温别桑永远都会把这件事搞砸。
所以他一直弄不懂承昀。
被带回来的那天,他真的吓坏了。
承昀说要在他耳后的黑痣上打上火烙,要用铁刺穿过他的琵琶骨,还要用炭盆炙烤他的双脚。
他拼命的想着要如何抵抗对方,要如何把自己救出火坑,还要狠狠打烂这个恶人。
可到了府里的时候,对方却把他抱了下来。
即便还是凶巴巴的。
他本来对他没有那么多好奇的,他也不在乎对方的言论与做法如何矛盾,并不想知道对方内心为何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直到那日在太子府,承昀不顾他的拒绝,无论如何都要劝他回家。
他那天的表情难看极了,每一个笑容都和眼神无限割裂。
天空的小金龙把自己打成了结,凄凄惨惨的从这边挪到那边,他似乎很希望自己不要再那么金光闪闪,可惜他扒不下自己一身金光闪闪的鳞片。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那只蠢笨的,把自己打了结的小金龙。
温别桑觉得他特别好玩。
他不断强调,看着对方把自己系的越来越来越死的样子,心中觉得惊奇极了。
他困惑,不解,总想弄清楚,还觉得他那笨笨的可依旧闪闪发光的样子特别有趣。
他吻他,他们开始亲近。
温别桑享受他的亲吻,感受他的渴望,还有那些不明所以的各种悸动。
温别桑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他总是压抑自己,他感觉他的鳞片正在逐渐黯然失色。但就是这样的黯然,却让他忽然发现,这金光闪闪的小金龙,或许也并没有那样高傲的不可侵犯。
他环住他的脖子,可以感受到对方激烈的渴望和颈侧脉搏的疯狂跳动,趴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时而轻缓自然,时而迅疾如雷的心跳。
他喜欢他为了他收敛光芒的样子,好似忽然之间不那么刺眼,变得平易近人。
直到那日,他说他玩弄他。
温别桑并未能第一时间理解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他坐直身体,问他:“玩弄吗?”
然后他提到他的尊严,温别桑不明白为何这种事会和尊严扯在一起。
但他好像要哭的样子,看上去有种分外的有趣,或者说……可爱。
小金龙哭的时候,会不会真的掉金豆豆啊?
温别桑不知道,但他想看。
他问他:“你要哭给我看吗?”
把人惹生气了。温别桑睡了一夜,才发现他竟然就在长榻上躺下了。
他学着往日的样子去跟他和好,主动让他帮自己穿衣服,穿鞋子,还安抚一样拍他的头。
就在那个瞬间,对方投过来的眼神,让他意识到整个环境并非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安全。
小金龙随时会打开自己的结,因为结是他自己系的,他随时又会显摆起自己那一身漂亮的鳞片,报复一样刺瞎所有人的眼。
他明白了过来,自己所以为的平易近人其实都是假的,小金龙从未收起他那灼人的光芒,只是自己眼睛缠上了黑纱,误以为他不再如此前刺目。
明明第一次亲他是承昀自己,明明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互相靠近,到了对方眼中,居然成了他不怀好意的羞辱。
牢房外面传来了敲敲打打的动静,伴随着齐松和楼招子的交谈,有人朝里面喊了一声:“殿下?殿下!!”
他们的殿下倒在地上,灰扑扑的,凄凄惨惨,看上去仿佛从九霄之上摔在了泥潭里,死没死不知道,但总归是一动不动了。
“公子,殿下到底怎么样了?”
温别桑只能对外面说:“他受伤了。”
外面的人似乎更焦急了一些,温别桑站在承昀身畔几步远的地方,静静望着地上的人。
“公子,殿下伤的怎么样?”
外面再次传来声音,温别桑再次回答:“他昏倒了。”
“人怎么样?!!”
温别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知道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他也无法给出更加准确的回答。
承昀昏倒了,倒在这里已经快一刻钟了,他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他又不是大夫,他也没有火眼金睛。
这时,申悦容忽然朝这边看了看,外面的人立刻敲着牢门,吸引着她的注意。
温别桑也下意识挡在承昀身前,防止她再次伤人。
申悦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仰起脸对外面道:“他死了。”
“你这疯女人,胡说什么呢?!”齐松的声音带着慌乱,又一次向温别桑求证:“殿下到底怎么样?公子?你快看看他!”
他们并不能看到牢房内的全部动静,温别桑和承昀又在角落,可以说相当隐蔽。
申悦容又一次大笑,道:“他死了,我都听不到他的呼吸了,哈哈,死了死了死了!”
温别桑屏住呼吸。
从申悦容的武功来看,她必然内力极深,他都说听不到承昀的呼吸……
温别桑转动脚步,看向地上的人。
外面再次传来交谈声,庞琦在外面道:“这件事还是赶快通知皇后吧,她太危险了,凭我们几个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如果殿下当真……”
温别桑定了定神,缓缓蹲下来,试探地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手指忽然被气体喷了一下,他缩手,看着趴在地上的太子。
对方呼吸微弱,嘴唇动了动。温别桑没有听到声音,却看懂了那句话。
“……我可能,活不到再冤枉你的时候了。”
温别桑顿了顿,忽然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承昀神色扭曲,冷汗涔涔,温别桑这才留意到,自己拉扯的是他那只被申悦容拍过的手臂。
他立刻松手,太子顿时重新摔了回去,下颌都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神色看上去更加痛苦。
温别桑绕到另一边,重新把他扶了起来,这才发现他领口都已经被冷汗浸湿,显然受伤不轻。
他环着承昀的腰,把他拖到墙根处靠着,正要再次起身,衣角忽然被人拉住。
承昀嘴唇动了动,温别桑听不清,也没看懂。
“我碰你,是因为你可能真的要死了。”温别桑道:“我不想你死。”
承昀嗯了一声,温别桑也没听到,他看着对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道:“我让他们去拿身衣服,给你换上。”
再次起身,衣角又一次被拉住。
太子的脸上沾着灰尘与一些细小的石头颗粒,衣服上也灰扑扑的,失去血色的脸上眉眼乌黑,看上去有种分外的狼狈和脆弱。
“你想要什么吗。”
承昀的手顺着他的衣角,慢慢向下,在快碰到他的手时,温别桑又一次躲开,道:“你现在受伤了,我若遂了你的意,便是我有心想碰你。”
承昀似乎笑了下,道:“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呢……”
他说话全是气声,温别桑一句都听不到,他盯着对方苍白的唇,判断着对方的话语,道:“皇后来了,看到你这样会很担心。”
“你担心吗。”
“皇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希望她的孩子永远平安健康。”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特别难过,会不会死的更快?”
“会。”温别桑说:“伤心也会伤身。”
“我现在很难过。”承昀笑着说,“阿桑,你能不能哄哄我。”
“你不要难过了。”
“不够,还要再哄。”
温别桑沉默了一阵,道:“这里没有故事书,我没办法帮你读。”
“我脸上是不是很脏。”承昀闪动了一下睫毛,道:“身上也灰扑扑的。”
温别桑用袖口的白毛毛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尘,又轻轻给他拍了拍身上,道:“干净了,还是漂漂亮亮的。”
承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温别桑走出去,告知了他们承昀的情况,并要了毛巾和水,还有干净的衣服。
一转身,忽然见到申悦容又在朝承昀那边走。
他马上追过去,道:“你不要再动他了!”
申悦容停下脚步,温别桑皱着眉,道:“他快要被你打死了。”
“他凶你。”申悦容道:“我听到了。”
“他没有恶意。”温别桑轻声说:“你好好坐在那边,行吗?”
申悦容又去指门口,道:“他们吵。”
“他们只是想把门打开。”
申悦容眼睛一亮,马上道:“是为了放我出去吗?”
温别桑嗯一声,道:“但不是现在,你再忍一忍,好吗?”
申悦容点点头,高高兴兴地道:“好!”
她转身,走向温别桑指着的那边,忽然又停下脚步,再次转过来,道:“这次等几年呀?”
温别桑没说话,申悦容已经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加了一根,再加了两根,最后把一只手都伸了出来,道:“五年好吗?不然我跟你娘都成老太婆了,她倒是还好,你都这么大了,可是我熬成老太婆,再去见阿风,他万一嫌弃我怎么办?我今日对着镜子一看,都长皱纹啦……”
温别桑转过去背对着她,轻声说:“你成了老太婆,他便也是老头子了,谁嫌弃谁还不一定。”
申悦容在后面咯咯咯地笑,道:“你真是和小婉一模一样。”
她盘膝坐了下来,单手托着腮,看着温别桑把水盆放在承昀身畔。
“他挺厉害的。”申悦容开口,嗓音还是那么悦耳:“接我一掌,又被我突袭,居然还能活着。”
温别桑道:“以后不要打他了,行吗?”
申悦容看向他,眼眸忽然变得幽深,“如果他不欺负你,我就不打他。”
温别桑朝承昀嘴里塞了一颗楼招子给的护心脉的药,将毛巾浸湿,给他擦了擦脖子上的冷汗,道:“你介意把衣服换下来吗?我拿了新的。”
承昀似乎有些昏沉,反应了一阵才低声道:“没关系。”
“楼招子说你里衣湿了,很容易风寒。”
“没关系……”
“若是风寒了,皇后也会担心的。”
他不提还好,越提,承昀越心塞。
他直接别过脸,连拒绝都不想说了。
长乐宫,女官匆匆而入,一眼看到伏在榻上懒洋洋的皇后,强行屏了一下呼吸,又逼迫自己上前,道:“太子府传来消息,说,殿下受伤了。”
皇后手下微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抚着兔子毛,道:“怎么伤的?”
“他们下了地牢,和申悦容交手了。”
皇后未曾撑身,完全借着腰部的力量,直接坐直,面上一片冰容:“请御医了吗?”
“已经通知了,只是,太子如今,还被困在地牢……”
皇后从榻上起身,女官俯低身体,道:“机关损坏,牢门下落,至今还未打开,齐松和谢令书都在,但凭这群孩子……”
“去拿佩剑。”
地牢里,申悦容继续看着承昀,道:“皇后是谁?”
温别桑道:“是北疆常家嫡女。”
“北疆判官,常赫珠?她都当皇后了?”申悦容有些惊讶,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穹顶,喃喃道:“我本也是要做皇后的……”
她的脖颈越扬越高,逐渐感觉那穹顶仿佛在缓缓升高,越来越高,却也越来越窄,逐渐扭曲成了旋涡的样子,仿佛要活活将人吞进去。
锁链声再次靠近,温别桑马上回头,道:“容姨……”
“他是常赫珠的儿子啊。”
承昀也睁开眼睛,申悦容凝视着他,道:“难怪接我两招,都还没死,真不错啊……”
赤金凤袍被丢在榻上,常赫珠来到了梳妆台前。
申悦容微笑着道:“你娘当了皇后,是不是每天涂着唇脂……”
红唇微张,雪白的帕子重重将艳丽的颜色抹去。
“戴着金钗……”
发上金钗被一个个拔出,仔仔细细地放在台面。
申悦容作势扭了扭腰,嘻嘻笑:“走起路来一晃一晃。”
素手挽起长发,用一根乌木发簪固定。
“连剑都拿不起了吧!”
申悦容哈哈大笑。
疯癫的笑意里,常赫珠已经穿上了女官递来的箭袖,重新拿起佩剑。
承昀没有去阻止她的大笑,温别桑也静静看着她。
她一边笑,一边落着泪,张开双臂去看那旋涡一样的穹顶。
“皇后啊——”她说:“我也是皇后,我是大亓国主,沈如风的皇后!!”
长乐宫,常赫珠刚刚迈出大门,便见前方行来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皇贵妃一眼看到她,马上提着裙摆跑了上来,笑着道:“姐姐,您看,这是我亲手做的……”
常赫珠直接越过她,随口丢下一句:“放着吧。”
皇贵妃笑容僵住,一直等她走远,才面无表情地道:“你看,她多威风,想出宫便出宫,连招呼都不用打一声。”
“呜呜呜呜呜——”
温别桑放下了承昀,看着跌坐在地上又哭的像个泪人的申悦容,伸手来扶她,道:“你为何想做皇后?”
“想做皇后还需要理由吗?”申悦容又大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小婴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可是国母啊,女人的权力之巅,哪个不想?”
“何必要一人之下。”温别桑说:“只做万人之上,不是更好?”
申悦容歪头,呆呆望着他。
承昀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温别桑不得不又丢下申悦容去看他,“你把衣服换上,行吗?”
承昀扫了一眼申悦容,保持沉默。
申悦容咯咯咯笑,道:“他害羞了,害羞了,哈哈哈,我可以脱衣服给你看啊!”
她一边说,一边当真去脱自己的衣服,承昀急忙扭过脸,温别桑却是皱起了眉。
申悦容停下动作,扭捏地眨了眨眼,道:“好,我不看,你们换吧。”
太子府,常赫珠翻身下马,庞琦已经急急迎了上来:“皇后……”
“承昀呢?”
“还在地牢呢!”
常赫珠径直朝地牢走去。
这厢,承昀道:“门很快就会打开的。”
“打开你们也出不去。”申悦容背对着这边,笑嘻嘻地道:“除非你母后来接你。”
温别桑立刻道:“为什么?”
“我可是皇后。”申悦容道:“我抓的人,自然要皇后来接,他们也配?”
“不必与她多说……”承昀道:“先等门开。”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阵狂喜:“机关好了!!”
“殿下!”
“阿桑!”
几个声音同时传来,申悦容却忽然再次扑出,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扑过去的不只是人,还有一股浩瀚若深海一般的劲气。
正要冲进来的齐松谢令书等人纷纷停下脚步,外面站着的几个不会武功的匠人更是一瞬间朝后飞了出去。
粗长的锁链有若两条黑蛇一般缠在惨白皮肤的腕子上。
那锁链原本比她的腕子还要粗上一些。
疯癫的女人银发黑眼,眉色如黛,破败的灰衣外面还披着温别桑那件滚着毛边的外袄,她勾着唇角,衣摆像是灌了水一般沉沉垂落在身侧,下方还能看出伤痕累累的惨白双腿。
分明是一副孱弱而凄惨的姿态,偏偏有一种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高位者的态度。
“我要见,大梁皇后,常赫珠。”
“就知道你想见我。”
清亮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众人回头,常赫珠自然而然地将长剑抛起,换手行来。
她一袭箭袖常服,外袍暗红,交领处滚着黑边,胸前绣着安定二字。
不似二十岁那时的意气风发,多了些岁月的威严沉稳,可依旧明媚大气的让人嫉恨。
“多年不见,你老了很多嘛。”申悦容笑吟吟的,常赫珠只是淡笑,道:“你不一样,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声音都这么好听。”
申悦容又一次大笑,道:“我都长皱纹了。”
“谁不是呢。”常赫珠抬步走进去,望着她,道:“先把孩子们放出去吧,我们慢慢聊。”
“你当我傻?”申悦容道:“把他们放了,你肯定马上就会放下牢门,继续让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老死。”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脑子还是这么清楚。”
“不像你,腰都壮了一些,日子过得不错嘛。”
“申悦容,你我之间并无仇恨。”
“如果不是你把我转移到这里,阿风早就救我出去了!!”
常赫珠不再多说,她静静望着申悦容,申悦容扭曲地道:“常赫珠,你关了我快一万年了!!!”
“哪有。”常赫珠一边靠近,一边缓缓将目光朝里面投去,道:“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是万岁了。”
“是啊,你是万岁了……”申悦容说:“我还是十八……”
常赫珠笑,道:“申悦容,我可以放你出去。”
申悦容立刻看向她,常赫珠道:“但前提是,你的精神是正常的。”
“我很正常!!!”
“这么多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还觉得自己很正常吗?”
“我那是,请他们喝酒,吃果子……”
“把人脑壳掀开灌酒,眼珠子挖出来当葡萄?”常赫珠继续慢慢地往里面走,申悦容歪着头,不断地注视着她的动作,也在无声地挪动脚步。
“申悦容,你觉得他们会感激你吗?”
“我才不需要他们的感激,我要他们的命!我来盛京,就是为了毁了你们,为阿风铺路!!”
常赫珠逐渐来到了背对着温别桑和承昀的角度,她将手放在身后,轻轻伸出三根手指。
“沈如风吗?”常赫珠停下脚步,道:“他如今已经是皇帝了,不,都做了快二十年的皇帝了,申悦容,你特别厉害。”
申悦容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常赫珠的手指收起了一根。
温别桑沉默着,缓缓将承昀扶了起来。
手指收起了第二根,剑鞘下滑。
第三根,利刃倏地出鞘,猛地朝申悦容攻去——
“带他们出去!!”
齐松先一步冲了进来,背起承昀朝外跑去。
申悦容目眦欲裂:“不能走——!”
常赫珠飞身,剑招密集,不断攻向她。
锁链翻飞,申悦容运气抵挡,谢令书在外面喊:“阿桑!”
常赫珠道:“快出去!!”
申悦容飞身退远,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温别桑,瞳孔里带着几分狰狞的裂痕。
仿佛一碰即碎。
第53章 第 53 章
长剑与锁链发出撞击的铿锵声, 火花不断闪烁。
温别桑停在原地,道:“太子出去了。”
“你也快走——!”
“我不走。”
常赫珠和申悦容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分神朝他看来。
前者神色惊愕, 后者面露惊喜。
庞琦在外面道:“哎呦我的公子, 现在可不是同情心泛滥的时候……”
“我不是同情她。”温别桑语气平静:“我在乎她。”
就像她在乎阿娘一样。
但这句话, 他没有说出口。
常赫珠退出地牢,目光深深,却并未再劝,而是径直离开了。
牢门重新落下,申悦容竟也不闹了, 开开心心地围着他转来转去:“你不走吗?真的不走?永远也不走?”
“不会永远不走。”
申悦容停顿了一下,马上又笑开, 道:“走了也会来看我, 对吧?”
温别桑点点头。
谢霓虹站在外面,神色复杂:“阿桑……”
“他们其实是来带你走的。”温别桑指了指外面的两兄妹,道:“如果你能好起来, 他们就会带你去找小鹿。”
申悦容朝外面看, 神色一瞬间变得冰冷:“他们不是好人。”
“他们只是被你吓到了。”
“你别刺激她……”谢令书神色担忧。申悦容又朝他们看过去,神色染上几分迷茫, 温别桑轻声细语:“你想知道小鹿的情况吗?”
申悦容转了转眼珠, 一时有些忐忑:“可以吗?”
温别桑看向谢令书,后者拧眉, 道:“关于我娘的事情,涉及太多,我不敢保证……”
申悦容疑惑地望着他。
谢霓虹接口道:“此事涉及很多, 谁知道会不会刺激到他,万一她突然发疯, 伤了你怎么办?!”
申悦容马上瞪起眼睛,跑过来大声道:“我不会伤害小婉的孩子!”
似乎生怕别人不信,她接着强调,即像是在告诉别人,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小婉是我的师妹,她是我师父唯一的女儿!我就算是自己死!也绝对不会伤害她的孩子!”
温别桑抬眸:“你师父是谁?”
申悦容立刻捂住了嘴,一脸惊惶地转过去,温别桑追过去,道:“你师父是谁?”
“不能说……”申悦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一下子避开,低声道:“不能说,说了小婉也会被追杀的,她是我的侍女,是我的侍女,不是师妹……”
承昀被放在了床上,朦胧的视线从身侧的御医,楼招子,庞琦,还有拧着眉站在一旁的皇后脸上划过。
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纱,他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再次从身旁的人脸上不断划过,在他们身后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皇后忽然在床尾坐了下来,伸手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他稍后就来看你。”
晚上的时候,庞琦亲自来送了饭。温别桑一一接过来,摆在石桌上。
申悦容已经用温别桑要的水洗好了手和脸,笑眯眯地坐在石桌上,道:“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了。”
温别桑把碗筷递过去,道:“等你以后出去了,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申悦容扒了一口饭,闷闷道:“常赫珠不会放我出去的。”
“她说你能好起来就会放你出去。”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好起来她才会这么说的。”申悦说罢,又笑吟吟的,道:“对了,你娘现在在做什么呢?我瞧着你跟太子关系不错,她什么时候也能过来看看我呀?”
温别桑端着碗,眼泪滚落在米饭之间,他静静低着头,直到申悦容缓缓安静下来。
才淡淡道:“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他们。”
申悦容继续吃着饭,余光忽然扫到他的手腕。
端碗的姿势让他袖口下滑,腕上的檀木珠也向下滚动,露出了淡红色的环形伤痕。
申悦容盯了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粗重的铁环贴合着她的腕部,与温别桑近乎同样的伤痕在铁环下若隐若现。
申悦容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温别桑下意识想抽手,又被她紧紧握住。
四目相对,女人脸庞如冰似雪,嗓音沙哑而低沉:“你还不到二十岁,为什么会有这种伤?”
温别桑缩手,申悦容紧紧握着,一字一句地道:“有人把你和你娘都抓起来了?”
温别桑看着她,一言不发。
申悦容颤声道:“她怎么样了?”
温别桑只是观察着她,依旧没有回答。
“我不生气。”申悦容说:“我也不发疯。”
她克制地收缩着瞳孔,慢慢地道:“我就想知道,为何你们都说小鹿想见我,却不说小婉想见我?她性格是有些凉薄,可她的心比谁都热,她若好好的,不会不想见我。”
温别桑抿了抿唇。
申悦容道:“你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伤,你母亲若在,绝对不会容忍旁人伤你。”
牢房外,常赫珠缓缓行来。
“你说。”申悦容压抑着,道:“你快说……”
她眼底漫上浓黑的痕迹,仿佛有鬼影正在缓缓爬出。
“小宝宝。”她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哄着温别桑:“快告诉姨姨,告诉姨姨,是谁动了你的阿娘……”
“让我来告诉你吧。”外面传来声音,申悦容倏地寂静下来。
“关于白婉,赤鹿,星月楼,还有……”牢门升起,常赫珠抬步跨入,嗓音温和:“沈如风。”
温别桑还在看着申悦容。
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面前的女人和承昀太子是全然不同的危险,承昀只是让人谨慎,戒备,仍相信自己还有抵抗之力,而申悦容,则让人毛骨悚然,连举起盾牌的勇气都没有。
温别桑毫不怀疑,她沉静甚至纤弱的外貌下,蕴藏着的残忍与暴虐。
“好。”申悦容微笑着,这笑容展现在她惨白的脸上,看上去更像是白纸上画出的一道上钩的半圆,让人平白想起棺材店里那些微笑着的纸人。
“宝宝,你出去。”申悦容柔声说:“姨姨和常皇后说点事。”
温别桑又坐了几息,才缓缓撑起身体,沉默地抬步离开。
出门之时再次回头,申悦容正笑着跟他摆手。
温别桑出门,左转,走了几步,缓缓在墙边蹲了下来。
他耳朵里一片嗡鸣,不断抬手用力去拍,那股嗡鸣却始终挥之不去。
地牢内,常赫珠静静坐在了申悦容对面,后者收起笑容,道:“你儿子还好吗?”
“你确定想听这个?”
申悦容道:“谁杀了她。”
“老实说,我以为你已经疯的不管不顾了,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你如此在意的人。”
“谁杀了她。”
“她和沈如风,哪个更重要?”
申悦容勾唇:“你妹妹和你男人,哪个重要?”
常赫珠顿时笑开,道:“自然是妹妹。”
“是沈如风杀了她吗?”
“不是。”常赫珠道:“但也差不多。”
申悦容眼中滚落泪珠:“我被关了多久。”
“二十三年。”
“他有没有派人来救过我。”
“你是蛛丝首领,他想救你,可以光明正大,交换俘虏就行。”
“你们驳回了,还是,他从未提过。”
“你心中应当已经有答案了。”
“她是怎么死的。”
常赫珠伸出手,转动着桌子上的酒盅,语气轻轻,却若雷霆炸响。
“杖毙。”
温别桑静静往外走着,沿着台阶上去,看到了熟悉的狭长的通道,两侧的牢房里逐渐有黑影靠近。
或许是因为此刻只有温别桑一个人,牢房里的犯人纷纷将脸压在了栏杆上,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甚至有人大着胆子从牢房里伸出手来——
温别桑耳朵里只有嗡鸣,他沉默地将小弩垂下,就在这时,整个地牢忽然一阵震动。
本来正在朝他伸出手的犯人连滚带爬地钻回了里面,温别桑抬眸去看,只见到其中一个人唇形似乎在表示……
“疯女人……”
温别桑又拍了拍耳朵,他什么都没听到。
但他的脚下却又一次晃了一下,砂砾从上方簌簌而落,温别桑控制着身体,一步步走出了狭长的通道,踩着阶梯走出去。
外面正是大夜。
漆黑的夜幕挂着一轮弧形的半月,从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到假山处的凉亭,略有些寒凉的空气沁入肺腑,除了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与往日无异。
他捂着左耳,慢慢沿着熟悉的路往回走。
踏上长廊,却忽然看到前方横廊下方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皇太子披头散发,里面穿着单衣,外面勉强披着一件斗篷,一条手臂垂着,另外一条手按在胸口,正脸色苍白,脚步不稳地朝这前疾行。
肩头斗篷滑落,追在后面的庞琦急忙捡起来,又赶紧跟在后面想帮他穿上,好几次都没够到,还掉在了地上。
温别桑看着,笑了起来。
承昀终于转过了折角,继续朝前,目光忽然与他对上。
“温别桑。”温别桑看到了他的口型,他点了下头,承昀再次朝他行来,脚步比方才更快,然而每一步都像是要扑到地上去。
满头青丝在疾行之中张开飞舞,衬着苍白的脸,漆黑的夜,像是要找人偿命的病痨鬼。
温别桑又一次被逗笑。
他越走越近,在温别桑眼中越来越大,直到眼前忽然一暗,被人单手抱在了怀里。
肩头的人似乎咳了咳,温别桑感觉到了他胸口的震动。
他耳畔是冰凉的嘴唇和温热的呼吸,温别桑感觉着耳畔气息的变化,猜测他是在说话,他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然后嗯嗯嗯个不停。
承昀先是把他抱紧,又忽然停下动作。
几息之后,他轻轻与温别桑拉开距离,温别桑含着笑,皇太子的眼眸却逐渐浓黑。
他拉住温别桑的手,温别桑静静跟着他,庞琦在一旁张着嘴,口型似乎是:“太子一听到动静就往这边跑……”
他的脸面朝前面,半边脸庞因为说话而不断蠕动,偶尔才回头看一眼温别桑,眼神里全是后怕和放心。
温别桑轻轻点头:“嗯,嗯。”
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
承昀带着他回了寝殿,温别桑没有拒绝,把他拉到床畔,他也没有拒绝。
太子转过去,重重咳了几声,重新转回来,坐在他身边。
温别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嘴唇。
承昀眸中波光潋滟,口型是:“睡会儿。”
温别桑嗯一声,弯腰自己脱了鞋,再把外衣脱了,转身爬到了床上,躺在上面看着床顶,哼哼笑了两声。
承昀坐在旁边看他,温别桑也转过脸来跟他对视,又莫名笑了起来。
什么声音都没有。
眼前的一切好像是哑剧,他还从未有过如此离奇的经历。
缺了声音,发现一切都变得特别好笑。
承昀重新扶着胸口走了出去。
温别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帘后方。
抬起手,重重拍了两下右耳,神色之间染上了几分新奇。
他发现自己可以在脑子里随便给这个世界配音,因为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影响他。他可以想象房梁上面的柱子正在对话,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稚嫩甜美,有的清脆响亮。
忽然,中间那个最大的房梁发出了苍老的声音:“你们不要再吵了,再这样下去爷爷我就要塌了。”
“哼哼。”温别桑又一次笑出声。
垂帘被掀开,承昀重新走回来,温别桑停下笑声,看着他。
皇太子重新在他身畔坐下,一只手抚上他的脑袋,拇指擦过他的耳朵,反复地抚摸。
他发现了。
温别桑道:“没关系,很有趣。”
很快,垂帘再次被掀开,楼招子匆匆跨了过来,口型是:“让我看看。”
温别桑由着他做检查,楼招子很快又问他,口型非常清晰:“你听到申悦容的叫声时有没有感觉耳朵刺痛?”
温别桑摇头,道:“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有没有耳鸣?”
温别桑点头,道:“容姨一直问我关于我娘的事,我怕她受刺激不敢说,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耳鸣,我蹲了一会儿,再起来就听不到了。”
楼招子面向承昀,口型变得没有那么清晰:“可能是惊吓导致的间歇性失聪,先好好休息,放松一下,明天一早看看情况。”
寝殿一片寂静。
温别桑躺着睡了一阵,无意翻了个身,迷蒙的视线中却忽然看到了皇太子的脸。
他似乎是因为伤势的原因,并不能侧身,只能平躺着,扭着脸在看他。
温别桑跟他对视,扬了扬唇,无声地道:“你,看我,做什么。”
承昀愣了一下,明显没能看懂他的唇语。
“你看我做什么。”温别桑用气声重新开口。
承昀蠕动嘴唇,无声无息:“担心你。”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忆起倒在地牢里那个狼狈的身影,眸色微微闪动。
“我又不会死。”
“我比较贪心,想你一直平安健康。”
没有声音,那口型却分外清晰。
温别桑愣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尝试性地放在他的胸口,道:“你呢。”
口型是:“我也不会死。”
温别桑沉默着。
他第一次发现,承昀太子的眉眼,竟然可以如此温柔又多情,隐隐藏着几分痴,几分嗔,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温别桑道:“我希望你除了不要死,也不要再受伤……受伤了,就赶快好起来。”
承昀笑了下,依旧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道:“好。”
温别桑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
他其实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比起承昀被申悦容打的那两下,他这连皮毛都不算。
聋的无声无息,一点感觉都没有。
既不疼,又不痒,也不影响吃喝。
又不是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以后再也不能做火器,那他可能会觉得人生完蛋了。
本来他没觉得承昀受伤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没觉得自己理应要给出正常的关心。
谢令书受伤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没有缺胳膊断腿,伤口总会长好的。只是在发现伤势可能会影响到见申悦容的时间,才觉得事情有些麻烦。
可承昀却拖着重伤的身体,明明自己看上去已经非常不好受了,还有心情关心他这双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耳朵。
他认为自己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你还疼吗。”
承昀感受着心口处他手掌的温度,道:“不疼。”
无声的世界里,温别桑分辨着他的语言,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
他觉得承昀应该是疼的,不明白他为何要说不疼。
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比关心自己还要更关心他。
温别桑要是被打了那么两下,肯定不会管别人是聋了哑了还是瞎了。
他的手在承昀胸前挪动,感受着他相比往日有些孱弱的心脏。
思来想去,道:“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因为耳朵听不到,他更多的去用眼睛看,看承昀浓黑的眼睫,苍白的脸庞,还有那双看上去分外柔软的唇瓣。
幻想着他在说话之时语气是怎样不可思议的温和与动听,才能与此时此刻令人想要亲近的神态相匹配。
“我很想,特别特别喜欢你。”承昀说的很慢,以防他分辨不清:“但我还从来没有特别特别喜欢过一个人,许多事情,都要从头学起,因此而表现的没有特别特别喜欢你,甚至惹了你生气……”
温别桑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很难过。”
承昀的眉头就像心一样止不住地揪起。
温别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缩回手,从床上坐起来,小声道:“我说过再也不碰你了……”
他撑起身,正要跨过去——
承昀抓住了他的手腕。
忆起他踉跄朝自己奔来的样子,温别桑鬼使神差的没有抽回。
握着他的人轻轻拉了他一把,温别桑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的嘴唇。
温别桑是一个相当一根筋的人,这一点承昀已经见识多次,他尝试去想,如果自己是他的话。假如温别桑此刻没有那么生气,以他的脑回路,要如何挽回这段关系。
“说不碰我的人,是能听到声音的温别桑。”承昀的嘴唇慢慢地动着:“你发誓不许碰的人,也不是此刻,奄奄一息的宫承昀……”
温别桑今天愿意跟着他回来,除了因为耳朵突然失聪之外,潜意识里必然还是想要与他亲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喜欢跟自己在一起的。
承昀道:“你为了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你的坏承昀,就不理身负重伤,快要死掉,还时刻担心着你的好承昀……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温别桑皱了下眉,似乎在想理由反驳。承昀接着道:”而且,阿桑听不到声音,特别想让好承昀抱,就为了坏承昀,连自己也要委屈么?”
温别桑再次看向他。
他此刻必须要一直盯着承昀的嘴唇,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倒不是他胡思乱想,主要是因为那双动来动去的唇形弧度实在过于优美,总让他想起那双唇落在脸颊上的时候。
尽管他是不可能看到承昀的嘴唇落在他的脸上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可他脑子里偏偏就是有了那样的画面。
“你看,你耳朵坏了,我伤的说话都费劲了……我们都这么可怜,你真的不想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吗?”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
“那,看在,我们都这么可怜……”温别桑重新躺在他身边,道:“等我耳朵好了,等你,活蹦乱跳了,我们都重新变得有力气……再继续谁也不理谁。”
身边没有声音,温别桑又一次去看,承昀这会儿正在笑,似乎扯到了胸口的伤,脸色更白了一些。
温别桑伸出手,又试探地给他抚了抚胸口。
承昀慢慢闭上眼睛,似乎平静了下来,可呼吸却很沉重——
温别桑是看到了他微微开启的嘴唇,这代表着单靠鼻子呼吸已经有些吃力。
温别桑缩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方才抓自己的那只手上,盯了一会儿。
“承昀。”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承昀勉强回神,偏头让他看自己的嘴唇:“怎么。”
“你这只手,可以抱我吗。”
承昀反应了一下,慢慢把手伸过去,道:“可以。”
温别桑拉过他的手臂,把脸压在了他的手掌上。
滑嫩的脸颊填满了整个掌心,承昀又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他是怕压到自己的伤。
他用手指抚了抚对方的鼻尖,手掌伸下去,将人往自己身侧拢了拢。
温别桑的脑袋从小臂枕到了大臂,很有眼色的没有去趴在他胸口,他缩着手,感觉对方身上除了往日常用的沉香之外,还多了一些苦涩的药味。
“是你主动抱我的。”温别桑低着睫毛,道:“要是压坏了,不能怨我。”
承昀没有说话,只是微扬着唇,在身体的极限之内,将人抱得更紧。
第54章 第 54 章
接下来几日, 太子府每天都有御医过来,除了给承昀看伤,还要给温别桑看耳朵, 更有几个比较倒霉的, 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医治申悦容。
这些事情都是承昀专门告诉温别桑的, 他现在耳朵完全失去了用处,主动获取信息的可能接近于零。
对于温别桑来说,这是一段相当离奇的体验。他分明还活在这个世上,可却仿佛一下子抽离出了世界之外,早上醒来的时候, 床帐子正在向他问好,并向他报告:“昨天承昀又一晚上没有睡好, 你看他的黑眼圈, 变成小乌云肯定能下一天的雨。”
温别桑便去看承昀,果然见他眼下青黑一片,把眼睛都衬得更大了几圈。
素来俊俏的脸和明媚的皮肤, 也显现出了清晰的肌理, 可见内心如何憔悴。
温别桑其实是有感觉的,失去了声音之后, 他其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承昀每次抚摸他的耳朵他都知道。
晨间太医过来问诊的时候,温别桑坐在一旁, 看到太医说:“太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承昀扫了一眼温别桑,道:“他的耳朵怎么样?”
“温公子耳中并未见新伤,应当就是遭受刺激性的声音导致的间歇性失聪, 臣等已经为他开了药,随时都可能好转。”
“那为何都三天了, 还不见好?”
“太子。”御医无奈,道:“现在当务之急是你自己,你内伤很重,倘若再徒增忧虑,只怕神仙难救。”
垂帘被掀开一角,温别桑偏头,看到了皇后拧起的眉头。
温别桑站了起来。
廊下,皇后靠在柱子上,姿势显得有些疲倦和散漫,看着他的眼神里也满是担忧:“早知如此,我就等你出了地牢再与她说那些事情。”
温别桑已经从各方听说,那日的地牢里申悦容又发了疯,地牢里的石灯都被她癫狂的怒意震倒了几台。
虽然温别桑没有听到,但那些声音必然是对他耳朵造成了一定的冲击,才会让他一直失聪至今。
但温别桑这两日也有去看她,每次她都笑眯眯的,看不出半分疯狂的痕迹。
“我们都不知道,那些事会对她刺激如此之大。”
“如果她能好起来,就让她跟你朋友一起离开。”
从她的唇语中获得信息,温别桑马上点了点头,露出笑容,道:“谢谢皇后。”
皇后微笑,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放她离开?”
“我虽然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牵扯甚广,皇后想要扳倒周苍术,但应该更想重创沈如风。容姨被关了二十三年,一心还在等他来救,若得知当年极有可能是他抛弃了蛛丝,更害她被囚二十多年,心底怎能不恨。”
“是你重新唤起了她的理智。”常赫珠道:“这些年里,我也不是没想过与她沟通,但她疯癫至极,根本不信任何人。”
“唤起她的理智的人是我娘。”温别桑一点都不揽功,道:“她是亓国间客,曾经搅得大梁满城风雨,足见其心智手段之强硬坚定,既然与你们为敌,自然不可能轻易信你们一面之词……可惜了。”
“是很可惜。”常赫珠道:“沈如风放弃她,从感情上让人不齿,从大局上,也是愚蠢至极。”
温别桑有些意外她竟然对申悦容评价如此之高:“皇后,很欣赏容姨。”
“欣赏,但我更加庆幸,沈如风放弃了她。”常赫珠又笑了下,道:“但凡沈如风将她交换回去,我们便多了一个强大的敌手,可如今,北亓亡国,指日可待。”
温别桑抿了下唇,转移话题,道:“您都来了,怎么不和太子说话?”
“你想问我为何不关心他?”
这几日,皇后其实每日都有过来,对承昀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她却很少与承昀说话,也完全不规劝他留心身体。
温别桑点头。
常赫珠眸色微动,道:“小阿桑,你觉得……承昀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别桑想了想,尽量公正客观地道:“骄傲,嗯……上进,除了脾气不好,哪哪都好。”
常赫珠大笑了起来。
温别桑很少会看到这样笑的女人,尤其是,面前这人还是一国之后。
他想象中的国母,一直都是仪态万千,雍容华贵,固然常赫珠也有他想象中的样子,可却又同样具有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她的仪态从不恭顺,她的雍容也从不设限,她的华贵之下,更是具有一种别样的……豪迈叛逆,甚至是,玩世不恭。
常赫珠笑够了,才道:“你觉得他跟我像不像?”
“他……”温别桑顿了顿,道:“不如您大气。”
常赫珠笑的更厉害,她挪动两步,坐在护栏上,道:“他啊,其实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骄傲,自尊心强,抹不开面子,说起好话来,拐弯抹角,要他服个软,还不如砍了他的头。”
温别桑看着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但他也是有优点的。”说这话的时候,常赫珠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温柔,温别桑似乎可以想象的出来,她的嗓音必然也是轻声细语:“你说他哪哪都好,可事实上,我从未要求过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他踏实,上进,总是觉得自己的太孙之位,是我委曲求全得来的,他小时候啊,特别傻,总是想要弥补我,总是觉得,如果他再努力一点,也许就能讨得父皇的欢心,也让就能让父皇多来母后的院子里……”
“但他又从来不跟他父皇主动示好,每次他父皇过来看他的时候,他的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那会儿啊,才这么高点儿。”皇后比划了一下,道:“每天看到他,不是抱着书啃,就是在比划他那把没开锋的小宝剑,故意跑到他父皇会经过的地方,练的特别卖力,但是他父皇一靠近,就头也不回的走……其实就是希望,父皇可以多看看母后,知道有一次,他父皇没有按时返回,他就当真在那条路上练了一整天,直接体力透支给累晕了,歇了三天才好起来,后来估计是觉得丢人,就再也不去了。”
温别桑也忍不住笑,道:“这么傻。”
“是啊。”常赫珠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慈爱,望着他道:“其实,他真心为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也能做到极致,就是人别扭,嘴上总爱说些难听的,让人心里不舒服……我是很担心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劝他,但是你现在的情况,他是不可能放下心的。”
“往日他总是把我的话当做圣旨,我若要出声劝他,他既要觉得自己让母后担心了,又还是止不住要担心你,平白增加更多压力……我倒不如好好祈祷,让你赶快好起来。”
温别桑安静了一声,轻轻说:“嗯。”
回寝殿的时候,遇到了谢令书,对方停在他面前,神色关切:“有好些吗?”
温别桑摇摇头。谢令书朝后面看了看,道:“今晚还与他同住?”
“嗯。”温别桑道:“他很担心我,一直看到我,伤势应该会好得快一些。”
温别桑的逻辑是很难有人能破解的,谢令书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我们去看了容姨,或许因为一直在吃药,感觉情绪稳定了很多,我们也能好好跟她说话了。”
温别桑点头,道:“若是她当真能够控制自己,你们便可以带她离开了。”
“常皇后答应了?”
“嗯。”温别桑转眼珠,神神秘秘地招了招手,谢令书弯腰凑近,温别桑在他耳边道:“皇后和容姨可能达成了什么杀死沈如风的协议。”
谢令书顿时直起了身体,看着他眼底潋滟的笑意,道:“是不是还有周苍术。”
温别桑马上笑的更开心,道:“沈如风若濒死,岂会不寻救命稻草?”
谢令书道:“可要我做什么?”
“还不知道。”温别桑道:“但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了,若容姨离开盛京,亓国必将大乱。”
谢令书轻叹,道:“意料之中。”
两人一起朝寝殿的方向去,谢令书与他又聊了些别的,温别桑必须不断盯着他的嘴唇,才能及时给出合适的表达。
快到地方的时候,谢令书忽然停下了脚步,朝前方看去。
温别桑抬眸,只见一双幽深的眸子,还有一张毫无任何血色的脸。
承昀扶着门框,静静朝这边望着,眼底如渊,看不出情绪。
谢令书收回视线,对温别桑一笑,道:“回去吧,最近要多吃好的,好好休息。”
温别桑点头,径直走向承昀。
太子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凝望着谢令书的背影,直到对方头也不回的消失,才垂眸来看温别桑。
温别桑也在看他,眼眸依旧像猫又像鹿的,看不出半分关心的情绪,只隐隐藏着几分探究。
承昀朝他伸出手,温别桑把手交过去,同时扶住了他,道:“你不好好躺着,出来干什么。”
承昀本来不想说话,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得不蠕动嘴唇,“想见你。”
“想见我,那我刚才站你面前那么久,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谢令书?”
承昀:“?”
他在床上坐下,温别桑一脸认真地望着他,看上去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这算什么问题?”承昀道:“你们两个有说有笑,你还一直盯着他看个不停,我,我……吃醋了。”
最后一句,唇形模糊不清,温别桑没看懂:“你什么?”
“……”承昀有气无力,道:“大夫让我躺着。”
“你都站了那么久了,再坐一会儿也没事。”温别桑道:“你什么?”
他身上素来有种几乎不属于人族的固执,承昀有时候觉得他也许真的是梦妖,或者是别的什么妖怪,总归不像个人。
承昀拧眉,神色有些痛楚:“我胸口疼。”
温别桑只好伸手,把他扶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看他动一动就气喘吁吁的样子,道:“你不要担心我了,皇……我希望你可以安心养伤,因为我肯定不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为我的死难过……”
温别桑坐在床边的木阶上,手肘压在床上,跟他离得很近:“还是会有一点点的。”
承昀躺平闭眼,看上去不太想跟他说话。
温别桑很想戳他一下,他总觉得对方这副黯然失色的样子特别有趣,让人总想逗逗。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样会被对方认为是羞辱。
他双手托着腮,看着承昀太子的侧脸,道:“你出了好多汗,要我帮你擦擦吗。”
承昀说:“疼的,特别难受。”
温别桑说:“刚才你说,你什么?”
“……你不是要帮我擦汗吗?”
“你没说要。”
承昀有些无力,道:“要。”
温别桑起身去拿了毛巾,走回来给他擦了擦脖子,承昀呼吸困难,道:“里衣湿了。”
温别桑道:“要我帮你换掉吗?”
承昀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一只,一会儿才说:“要。”
温别桑半直起身体,给他解开了衣服。
难怪御医说他若再思虑神仙难救,看着这一身的冷汗,也不知内里的伤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男人的身体坦露在面前,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强健而充满起伏的上半身,慢慢将袖口下拉,才看到他大臂处裹着几个正骨的薄板,边缘处隐隐溢出铁黑色,明显是伤到了骨头。
“你伤的这么重。”
“你当她是小猫小狗啊……”承昀无奈,道:“而且还搞突袭……我这辈子算是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跟你大声说话了。”
温别桑皱起眉,道:“她以为你在凶我。”
“她就是想打人……嗯……”
温别桑把他扶起来,慢慢将衣物宽下,道:“不然不穿了吧。”
“庞琦让人新做了一批里衣,袖口宽大,可以穿。”
温别桑只好去拿衣服,抬手臂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低吟,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温别桑怔了一下,才开口道:“不穿了,你这样很容易反复碰到伤处的。”
“肩膀可以活动,就是大臂骨头有些裂了,不碍事的。”
“我说不穿就不穿了。”
“我总不能坦着……呃啊……”他被温别桑放了回去,闭上眼睛,无力低喘。
温别桑看着他湿漉漉的脸,还有黏在脸上的长发,和坦露在面前毫无保留、丘陵一般的肌肉群,缓缓道:“你叫这么好听干什么。”
“你说的是人话……”他忽然反应过来,眼中划过一抹狂喜:“你能听到了?”
“嗯。”温别桑摸了摸耳朵,道:“忽然一下子就听到你在那里啊,啊,嗯,嗯。“
“……”承昀脸色一阵风云变幻,道:“被子给我盖好。”
温别桑听话地给他盖好,又来看他,道:“宫承昀。”
皇太子苍白而潮湿的脸上已经浮上一串酡红,冷冰冰道:“干什么。”
“你知道青楼里的男伶吗?”
“你还去过青楼?!”承昀差点直接坐起来,温别桑皱眉把他按了回去,道:“我去青楼又不是做嫖客。”
承昀一边安心,一边闭上眼睛,温别桑道:“我是去做伶人的。”
承昀猛地再次睁开眼睛,温别桑道:“但是我卖艺不卖身,才表演一场,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
承昀重重躺了下去,喃喃道:“我这条命早晚要凉在你手上……”
“宫承昀。”
“又怎么了?”
“刚才。”温别桑道:“你什么?”
第55章 第 55 章
温别桑的耳朵好了, 承昀总算睡上了安稳觉。
眼底的青黑肉眼可见地消失,年轻的皮肤也在逐渐恢复饱满。
春日褪去了所有的严寒,太子府后院的人工湖浮冰消失, 随着承昀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地牢里的申悦容也在御医的帮助下越来越能控制自己。
三月, 草长莺飞,人们褪去了厚重的大氅,开始迎接春日的暖阳。
常星竹突然兴奋地奔入太子府,大声道:“你们听说了吗?我哥把亓国六皇子的手臂砍了!!!”
他的兄长,指的是常星柏。温别桑从自己的机关之中抬起头, 一脸惊奇。
“听说那亓国六皇子素来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扮成马匪骚扰边境百姓, 之前就有好几个小型村庄因为他不得不朝南迁移, 这次可是不巧,他居然遇到了我大哥!他那一手使枪的功夫可是姑母亲自教的!可算是给百姓们出了这口恶气!”
来到近前,发现承昀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惊讶, 不禁停下, 道:“怎么,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承昀手臂已经拿下了薄板, 现在偶尔用力过大还是会有些疼, 但已经基本好的差不多。
给申悦容突袭这一下,他别的没学会, 但现在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也不会露出任何凶狠的表情,发出任何可怕的声音了。
情绪无比稳定, 又怎么不能说是一种成长呢。
他这会正在桌前处理着安定司的事务,和温别桑摆满了乱七八糟零件的桌子并在一起。对于常星竹的问题, 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此大块人心之时,要不要一醉方休?”
“哈哈哈。”常星竹道:“那是自然,我已经约了宋千帆和戚平安,晚上醉仙楼,你和小梦妖要不要过来?”
承昀道:“你别总喊他小梦妖,他又不是真的妖。”
“那有什么,这名字多可爱啊?是不是小梦妖。”
承昀皱眉,温别桑已经干干净净地道:“没关系,那确实是一段让人难忘的经历。”
常星竹道:“你看吧,人家多善解人意,你俩因为梦境相识,我叫这个名字不是刚好纪念一下?”
谁想纪念那种事。
承昀笑笑,道:“大哥的事情,我觉得不急着庆祝。”
常星竹:“?”
“沈如风多疑暴戾,心眼又小,此次沈其文断臂,对他来说即是挑衅,也是重击,他岂会轻易罢手。”
“那是沈其文自己跑来我们边境的!”
“那又如何。”承昀道:“他自幼在淤泥里生长,如今却做了天下之主,任何挑衅的行为都会让他感到极端被动,我坚信,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北疆必起刀兵,你与其忙着庆祝,不如好好担心一下大哥的安危吧。”
常星竹:“你刚才还说……”
“我说了吗?”
“那我现在怎么办……”
“一醉方休。”承昀平静地提笔,专注于公务,道:“忘了也好。”
常星竹心神不宁地走了。
温别桑把一切看着眼里,道:“你为何吓他。”
“我说的是实话,沈如风生性多疑,睚眦必报,你以为申悦容为何会被沦落至此?”
温别桑想了想,道:“因为他觉得容姨太厉害,不好掌控。”
“你说的是我父皇。”承昀道:“我近来养伤,将关于沈如风的所有资料都看了一遍,他的夺嫡之路上充斥着野兽般纯粹的厮杀与争夺,如今亓国明都皆是新臣,许多老臣不是被远远发配,就是已经身死,他的兄弟更是死的死残的残,如今明都几无旧人。”
温别桑道:“然后呢?”
“他抛弃申悦容,是因为申悦容见过他在淤泥中的样子。”承昀望向他,道:“申悦容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正年幼,那时申悦容是其他皇子的暗卫,对于他被羞辱欺凌之事,必然比其他人看的更加清楚。他生来卑微,偏偏性格又极端自负,如此自尊受创之事,自然是永远消失最好。”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可能会消失呢?”温别桑道:“容姨对他来说,是雪中送炭之人呀。”
“他在泥里之时,那是暖身之炭,他在天上之时,那便是灼人的铁烙,申悦容的存在会无时无刻地提醒他,自己曾经是多么卑贱。”
温别桑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机关,道:“自尊真的那么重要吗。”
承昀没有回答,温别桑摆弄着自己的机关,随口道:“其实这件事是经过你同意的吧。”
承昀:“?”
“那天你跟皇后说,虽然周苍术如今没有动作,但是可以逼沈如风做出行动。”温别桑看他,道:“是这件事吗。”
承昀笑了下,道:“正是。”
“为何只是断他一臂?”
“他扮马匪突袭边疆百姓,此事是沈其文之过,但他身份尊贵,若当真杀了,两国矛盾必然会立刻激化,开战在所难免,但只是断其一臂,便是在沈如风心中埋下一根针,不至于即刻致命,但却一定让他坐立不宁,如此,才好逼他鬼祟行事,动用周苍术这个暗棋。”
“你大哥会有危险吗?”
“我派了信任的人与他商议此事,他一定会提前提防……但什么事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只能尽力避免。”
是夜,周府。
周苍术正要从书房离开,便见柱子后的阴影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他神色之间浮出几分晦气,冷冷道:“谢令书入了太子府,我不好行动。”
“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谢令书是否与承昀联手,毕竟这对你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对方道:“但我今日来,是为你送东西的。”
周苍术皱眉,便见后方走出一个同他一样戴着兜帽的男人,手中托着一件绣有九爪游龙的金袍,形制与梁国天子的朝服几乎一致。
他呼吸一窒。
仍然残存着理智:“太叔真,你是疯了吗。”
太叔真语气温和,道:“这是我国君上送给您的礼物,希望我们此次合作顺利。”
“……”周苍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龙袍。
年初之时,禅院外面的谈话历历在目。
“这次,你们又想做什么。”
“大亓今年遇雪封城,城中百姓食物紧缺,我们希望拿下一城,以做补给遇休整。”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地图,在桌面上徐徐展开,手指指着上方四座城镇:“这几座,相爷觉得哪个更合适?”
周苍术看了一眼,顿时气笑了:“这三座全都有常家人镇守!你想让我跟常赫珠鱼死网破?!”
“常星柏伤了六殿下,君上震怒,常家必须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这不可能!”周苍术道:“常家是北疆的无冕之王,若当真与他们对上,便是不死不休了!这几座,你们挑,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换你们的人进去,要确保大梁百姓安全……”
“没有可能。”太叔真语气平静,他此次过来,面上一分笑容也无,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就这三座,常星柏,常赫宇,还有……常振龙。”
说到这里,他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却饱含杀机:“这老头的脾气似乎跟年纪一样大,不若就拿他的血来补偿六殿下吧……”
“你是生怕常家那群疯狗杀不到明都是吧?”周苍术沉声道:“常振龙若死在你们手里……”
“谁说他要死在我们手里?”太叔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道:“我们是要你动手呀!杀了北疆的无冕之王,北疆必然军心大乱,届时我们便可趁此进军……届时北疆乱了,相爷也好在盛京做点自己想做的嘛。”
周苍术转过身,须臾,忽然又回眸,道:“你说要帮我杀了那小孽障,为何还不动手?”
太叔真眸色转变,道:“白婉也许是太叔问道的女儿。”
周苍术顿时戒备起来,太叔真语气轻嘲,道:“太叔问道背叛了大亓,让我全族陷入被动,已经被我族人联手追杀而亡,他女儿的死,我又怎么会在意?”
“你想带他走?”
“既然是我太叔家的后人,自然是要回族中,为亓国效力。”
周苍术看了他几息,眸中隐隐现出几分轻蔑与看好戏的神情,他转开视线,道:“难怪他自幼便对雷火之术如此精通,我还当是我周家血脉觉醒,原来是太叔家的人……若他能回大亓,自然再好不过。”
“我一定会把他带走,让他再也不能骚扰相爷。”
太子府,温别桑睁开眼睛的时候,承昀已经翻身坐起。
室内安安静静,光线也昏昏暗暗,温别桑撑起身,看着他静默的背影,道:“怎么了?”
承昀偏头,额头隐隐湿润,但神色却很平静:“没事。”
“是做噩梦了吗?”
“没有。”他重新上来,伸手抱住了温别桑。
温别桑的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
身体被他双手搂在怀里,鼻尖被一股熟悉的沉香填满。
他感觉最近承昀变化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申悦容那一掌给打怕了,最近他似乎有些喜怒不形于色,对于温别桑来说,这倒也算是好事,因为他再也没听承昀发过脾气。
只是有些时候,他更加看不懂对方了。
比如现在,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有心事的,但他所有的表现都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温别桑犹豫了下,道:“你是又梦到什么了吗?”
“没。”承昀轻轻拍着他,道:“我是在想,看申悦容的样子,或许这几日就要安排他们离开了,你会不会舍不得?”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温别桑道:“这是很正常的。”
他似乎总是习惯性的对许多事情下达很正常的定论。承昀道:“难道你一点都不会不舍得……谢令书吗?”
“我与他是好朋友,自然会舍不得。”温别桑说罢,从他怀里歪起脑袋:“你怎么不拍我了。”
“……”承昀继续轻轻拍着他,道:“也是会舍不得啊。”
“但他有他的事情要忙,分别之后,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多思无益。”
“那,要是我们分开,你会想我吗?”
“你是说我以后离开太子府之后吗?”
承昀默了一下,平静道:“你肯定不会想,因为是你主动离开的,你若想我,就没有有道理离开了。”
温别桑笑,道:“我觉得以后不能再叫你宫无常了。”
“你还想给我起什么外号?”
“叫宫解语吧。”温别桑道:“你现在好像特别懂我。”
其实弄懂温别桑并不难,只要不刻意弯弯绕绕,简单一点,就很容易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承昀跟他脑回路毕竟不太一样,想要不带脑子还是有些不习惯。
“要是,我要先离开你呢?”
温别桑似乎怔了下,然后道:“我确实有点惊讶。”
不等承昀开口,他下一句就是:“现在惊讶好了,我有心理准备了,你要去哪里?”
承昀的手抚着他的长发,道:“我想去北疆,历练一番,我想知道,母亲在战场上那些年,历经无数生死的瞬间,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承昀将他搂紧,温别桑的脸只能埋在他的怀里,不能再看到他的神色。
“我感觉自己在申悦容面前,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在她突袭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连躲避的能力都没有,准确来说,我还未与她交手,便已经感觉到了害怕……”
“她是因为走火入魔,说往哪去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是你与正常人交手的时候,别人都会在心中三思一番,若有杀机,你是有反应时间的。”
“沙场交手之时,谁会三思?谁又会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你是因为常星柏的事情。”温别桑明白过来,道:“两军交战在所难免,所以才动了这些心思?”
承昀将下颌放在他的头顶,低声道:“我现在还只是想想,不知道母后会不会答应。”
温别桑微微扬起额头,有前额顶上的头发去感受他坚硬的下巴,还轻轻晃了晃脑袋,让那下巴在自己头皮上晃来晃去。
承昀微微收起下颌,道:“头疼啊?”
“不疼。”
“那你拿我下巴按摩?”
“哼哼。”温别桑笑了下,朝他怀里缩了缩,道:“我的耳朵好了,你的手什么时候好呀?”
“……”承昀顿了顿,道:“手臂还疼着呢。”
“那你好了要跟我说。”
承昀没出声,他记得很清楚,温别桑当时说了,等他耳朵好了,自己的伤也好了,还要恢复之前的承诺,谁也不理谁。
但凡要是这个正常人,都这么久了,事情肯定已经过去了,可温别桑在某些事情上却分外的固执,如果事情不解决的话,永远都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必须要想办法……
“你觉得,这段时间,我对你好吗?”
“好。”温别桑说:“你受伤之后,人变得特别好……我刚才不是还奖励你一个新名字呢。”
我真是谢谢你啊。承昀无奈,试探地道:“要是我一直这么好,你说,我们俩还有必要,谁也不理谁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你心里应该是希望一直跟我这么好的,对吧?”
温别桑沉默了一会儿,道:“但你以后还可能会冤枉我。”
“我们可以针对这件事,出一个解决方法啊。”
温别桑不说话,明显对这个提议不太信任。
“这样吧。”承昀道:“要不以后我有什么想法,直接跟你说,然后你有什么想法……反正你肯定会直接跟我说的,这样我们不就可以避免互相冤枉了吗?”
“我没有冤枉过你。”
“是,主要是避免我冤枉你。”
温别桑不说话。
承昀低头又拿下颌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然后低下头,对他耳朵吹了口气。
还将脸埋下去,用嘴唇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他的脖子。
温别桑缩了一下脑袋,又微微偏过头,似乎被他蹭的又舒服又痒痒的,忍不住来伸手推他。
承昀握住他的手,又对他耳朵吹了口气。
做这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讨狗皇帝开心的妃子,尽管未来他可能才是那个狗皇帝。
也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梦中有那么多自己亲吻他的场景,反而是抵死纠缠极其少见。
“阿桑。”承昀道:“你想不想……”
他嘴唇贴着温别桑的耳朵,用气声说了句什么。
温别桑愣了一下,立刻扭脸看他,道:“你现在这样,能弄我吗?”
“你,你说话怎么……”
什么弄啊,这人的羞耻心似乎长期处于罢工的状态。
温别桑伸手摸他的脸,眼眸分外干净灵动:“你好容易脸红啊。”
“我不止脸红。”温别桑看到他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闪动的睫毛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忐忑:“我心跳的还很快……这些,都是喜欢你的象征。”
温别桑伸手,被他轻轻按在胸前。
承昀略屏住呼吸,逼迫自己与他对视,但视线依旧不受控制的漂移。
温别桑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令人探究的珍品,眼睛一眨也不眨一下,他看到承昀的脸颊越来越红,脖子和耳朵都似乎在冒烟,连眼尾都隐隐漫上了一抹红痕。
他到底是没能在温别桑的注视下坚持下去,有些自暴自弃地移开了视线。
正要放手的时候,温别桑却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人扯了回来。
“我,我确实不太方便……”
“你既然喜欢我,为何不敢看我?”
这人不光要盯着他看个不停,竟然还要让他将心也都扒开来。
固然知道他没有半分恶意,承昀还是不受控制地感到了难堪。
他无法与温别桑对视,长睫在温别桑眼中,就像蝶翼一样轻轻颤着。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似乎想要把他睫毛震动的频率看个清楚明白。
“因为……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喜欢……”
“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欢你吗?”
“知道。”承昀低笑,道:“但就是,满怀期待……知道,所以,更加害怕……不说了,行吗?”
“可我想知道。”
“你再这样……我可就哭给你看了。”
“好。”
“……”
温别桑看着他停止震动的睫毛,直到,对方再次掀起眼眸。
然后,压住他的手臂,径直吻了上来。
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能……你想吗?”
“什么。”
“弄你。”
第56章 第 56 章
温别桑是很喜欢跟人亲近的。
他小时候总是喜欢腻在母亲或者父亲的怀里, 喜欢被抱,被摸头,被夸奖, 喜欢一切可以感受到自己被爱的举动。
并且从不为此感到羞耻。
十来岁的孩子, 很多人都开始下意识地远离父母, 拥有自己的小秘密,和独属于同龄人的小天地。
可温别桑在十二岁的时候,却还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跟爹娘汇报一通。无论是风筝线断掉了,还是被周连琼骂了小傻子, 或者在投壶之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事无巨细,都要与爹娘分享, 并且一定要以他们的夸奖或者安慰结束。
直到十二岁之后, 父母去世,他被锁上铁链,成为了相府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踩上一脚的虫豸。
除了痴呆的祖母之外, 再也没有人能给他让人安心的触碰, 也没有人可以任由他肆无忌惮地接触。
那晚醉酒,唇齿交缠, 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 像是幼年时期,依偎在父母身边, 被拥抱,被拍哄一般的舒适与放松。
他分明并不喜欢宫承昀这个人,可却偏偏开始眷恋他的体温。
清醒之后, 又止不住的对此感到了浓烈的好奇。
温别桑不是一个会问对错的人,也不是一个会将所有过去和未来都时刻放在脑子里纠缠一番的人。
他没有去思考和宫承昀做这样亲密的事情, 是否对不起初遇之时,满身伤痕的自己;他也没有去想,和宫承昀如此亲密,未来自己离开之时,对方应当如何自处。
他想亲近承昀,因为亲近承昀会让他在此时此刻感到无比舒适。
仅此而已。
他知道太子的手臂很有力,抱着他的时候他其实可以不用非要使劲圈住对方的脖子,也不用担心会突然落下来。
他知道太子的手指有自己的思考,会和他的皮肤与身体建立起友好的邦交,它们交流着,或重或轻,或拉或扯,或碾压或拨弄,或冲刺或勾转,皆配合无间。
体验过几次,温别桑对此十分信任。
对方说能,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今日稍微有些不一样。
与他身体沟通的不再只是对方的手指,还有它物。
温别桑半眯着眼睛,倒也不是特别在意。
直到……
一股疼痛,忽然将所有的舒适打断,温别桑先是拧了一下眉,打了他一下。
他感觉耳朵似乎又有些听不到了,不是完全听不到,有些呼呼的声音,或许是因为脑子有点迷糊,他观察着对方的嘴唇,看到他说:“忍一忍……”
疼痛,剧烈了。
温别桑被钳着腰,忽然用力一个抽身,与此同时,重重一蹬。
狠狠把人踹了下去。
床帏猝然惊起又落下,温别桑拧着眉蜷缩起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分外不友好。
外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去看,缩着身子一会儿,又伸手下去揉了揉,咬了咬嘴唇。
床帏外,承昀敞着单衣,额发微湿,垂眸凝望自己。
……梦中被踹下床,竟然是,因为这个。
他静静坐着,脑子里只余一片空白。
床帏里,温别桑又翻了几次身,逐渐没了动静。
翌日,天色大亮,温别桑睁开眼睛,床帏里空无一人。
他翻了个身,感觉身体有些不似平时。
就好像是,平时一不小心吃多,胃部被撑大,一时难以恢复的感觉。只是这次被撑大的不是胃。
他来回翻身,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
外面,静坐了一夜的承昀面无表情的看向里间,听着床上的动静,久久没有靠近。
温别桑停下了动作,他猜测宫承昀应该不在寝殿,否则他都翻腾这么久了,对方早就该过来跟他道歉了。
他翻身下床,走出里间,一眼看到了长榻上闭目调息,如僧侣入定一般的承昀太子。
稍作停顿,温别桑重新皱起眉,抬步走过去,抬起腿,在软垫上盘膝坐下,审视一般盯着他。
承昀呼吸平稳绵长,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温别桑垂下睫毛,闷闷不乐。
一会儿看他一眼,但很老实的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越来越有些失望,神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不开心。
他低着头,伸手去拿杯子,倒水的时候,忽闻砰地一声,猛地松手,茶盅顿时歪倒,桌子上洒落一片水痕。
承昀立刻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烫到了?”
“水都放一夜了,为什么还是烫的。”
承昀没有回答,而是下榻,快步去了里间,很快走出来,拿着一盒软膏,坐在他身边,重新拿过他的手,轻轻吹了吹,道:“还好,只是有点红,擦点药就没那么疼了。”
温别桑任由他上着药,道:“你是不是换水了。”
“……喝完了。”承昀语气有些无力。
擦在手上的药凉丝丝的,确实中和了被烫到的灼热感,温别桑翘着那根被烫到的手指,道:“你昨天弄得我很疼。”
承昀有气无力:“对不起。”
“早上我在床上翻身,你没听到吗?为什么不理我。”
“我睡着了。”
“为什么不在床上睡,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想理我。”
“我怎么会不理你……”
“因为我把你踢下去了。”温别桑道:“是不是把你摔疼了?”
“……”
几息后,承昀道:“我们可以换个别的话题吗?”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承昀道:“我让人去喊楼招子,过来给你看看。”
温别桑现在已经明白,楼招子也通一些岐黄之术,但只是皮毛,遇到了比较重要的伤情,还是会请宫中御医过来。
“你说哪里不舒服。”温别桑道:“你昨天为什么要往那里塞。”
“……”
承昀甚至无法跟他对视,只木着脸道:“对不起。”
室内一片沉默,温别桑忽然道:“那我这伤要给楼招子看吗?”
承昀眼皮抽了一下,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话你。”
“……”承昀撩起一只眼皮,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又垂下,道:“阿桑,你看过……那种书吗?”
“什么书。”
“……”看来是没看过。
“不然,我给你看看?”
温别桑反应了一下,才道:“你又不通医术。”
“我虽然不通医术,可是我在梦中,为你……”他伸出手指,意味深长地在温别桑面前活动了两下,嗓音低低:“医过。”
温别桑意会,但又摇头,道:“我饿了。”
早膳的时候,承昀开始尝试给温别桑喂饭,温别桑果真来者不拒。庞琦看在眼里,神色间隐隐带着一抹欣慰,承昀对于喂他吃东西,已经没有太大的排斥。
此前在梦中,他不光觉得自己卑贱,还觉得温别桑特别过分,毕竟,所有正常的成年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有几个会需要别人喂饭的?
但现在,就算是温别桑骑到他头上,他可能都不会觉得对方过分。
……就想当初冤枉他羞辱自己一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找不到原因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一定没有坏心。
何况,看温别桑吃东西其实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他终于明白,为何谢令书投喂温别桑的时候那么自然而然。
这家伙吃饭的时候特别心无旁骛,几乎给什么吃什么,还都吃的特别专注,即便如此,如果有人与他说话,他还是会马上仰起脸来,就像对待吃饭一样专注地对待要与他说话的人。
长乐宫里养的那几只兔子,虽然吃东西的时候也很讨喜,但却不会像他一样,在人需要的时候随时给予全部的响应,毕竟那东西听不懂人话。
而有些人,固然听得懂人话,却不见得会有小动物般的纯粹讨喜。
甚至……治愈,只是看着他,简简单单放空一下大脑,就能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想养一辈子。
承昀静静望着他,眸色逐渐暗了下去。
昨天晚上两人折腾了半夜,温别桑并没有睡好,吃罢饭后,便又上床去补觉了。
承昀站在寝殿前,朝庞琦招了招手。
后者小跑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这是必须要迈出去的一步。
就像总有一日,他会登上那个至高之位一样,温别桑如今也是他人生规划的一部分。
所以,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就是喜欢温别桑,就是想要他,想与他行房,想和他同床共枕,想跟他两情相悦,携手白头,在死亡降临之前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殿下?”
承昀又沉默了下,道:“帮我去买些东西。”
他附耳,庞琦神色惊讶,很快连连笑着点头,高高兴兴地道:“奴才这就去。”
承昀心头本来还有一道坎儿,但见他如此轻易的答应下来,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想象之中的羞耻,难堪,甚至是卑微低贱,似乎都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
不管他如何反抗,身边的亲近之人也早已清楚,他是温别桑的囊中之物……或者说,早晚有一天,他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只有他自己还在徒劳地对抗整个世界,仿佛要打垮一个不存在的敌人。
温别桑睡了快一个时辰,醒来之时迷迷瞪瞪的,视线朦胧之中,隐约看到承昀太子正静静坐在床头,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温别桑翻了个身,将手搭在了他的腿上,被他轻轻握住。
温别桑的手指有些薄茧,但手骨却很软,此刻刚刚睡醒,手指更跟没骨头似的,承昀轻轻捏了两下,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温别桑换了个姿势,软软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阿桑。”
“唔。”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嗯。”
温别桑揉了揉眼睛,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偏头,用手指抠了抠他身上的刺绣。
承昀看了一眼他脸上被刺绣刮出的红痕,一手勾着他的腰,一手将身上的外袍解开丢到一旁,重新将他拥在怀里。
袍子里面的衣物绵软,温别桑放心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阿桑,特别特别喜欢一个人,会怎么做?”
“告诉他。”
“要是他不喜欢你呢?”
“不会有人不喜欢我的。”
“也是。”承昀思索,道:“你会怎么跟他说你的喜欢呢?”
“我就告诉他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再告诉他,他早晚有一天会很喜欢很喜欢我,与其浪费时间拒绝我,不如尝试跟我接触,反正我们早晚都会在一起的。”
承昀垂眸,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温别桑又靠着他小憩了一会儿,去地牢里看了申悦容。
申悦容的情况看上去好了不少,不知道是吃药的原因占了更多,还是因为她自己在有意识的控制。
过去的时候,谢霓虹也在,申悦容甚至还笑吟吟地说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
温别桑来到书房的时候,承昀正在看书。
他没有打扰对方,走到自己宽大的工作台前,拿起那个又重新换了零件的机关雀。
拿起木齿轮的时候,听到承昀轻轻笑了一声。
扭脸去看,对方正单手支着额头,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书,看上去很认真。
他低头,拿起工具取出小撑杆,刚砸一下,又听到了承昀的笑声。
仰起脸看,神色有些茫然。
重新低头去做自己的事,就听到了第三声笑。
温别桑终于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呀。”
承昀没有回头,但眼珠悄无声息的朝后转了转。他坐直身体,略有些抱歉地道:“打扰到你了?我就是放松一下,明日应该要去上朝了,想到马上又要见到父皇,压力有点大。”
“没关系。”
在没有矛盾的时候,温别桑一向很善解人意:“那你看吧。”
承昀略合上书本,道:“申悦容今天怎么样?”
“她好多了,现在谢霓虹也不怕她了,每天都过去陪她说话,今天她还提起了我娘以前学琴时候的事。”
“你娘应该很有天赋吧?”
“哼哼。”温别桑笑,道:“她说我娘天赋特别差,一开始弹琴的时候差点把人送走,容姨都不敢让她上台表演,还说我爹一开始看上我娘,就非要让她弹琴作曲……旁人怎么劝都没用,他就愿意大把银子往我娘身上砸,容姨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上我娘哪儿了。”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看上就看上吧,每次过来的时候,还都说是被我娘琴艺吸引的,楼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偷偷嘲笑他,他也不在意。”
“还是我娘气不过,下狠心练了很久,终于让人相信他的确就是奔着她的琴艺来的,就再也没人嘲笑他了。”
承昀道:“你爹娘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温别桑点头,神色之间竟然也有些向往:“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会相爱的人。”
承昀起身,顺手抓起身旁的书,来到了他身边坐下,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温别桑摇头,道:“这个比较枯燥,我可能很久很久都没有进展。”
承昀也发现了,玩机关的的确都不是一般人,光是这个机关雀,他就看温别桑拆了装装了拆,不知道多少次了,里面的零件不断地更换,重做,好几次都要重头再来,他倒是不厌其烦,耐心十足。
“阿桑,你和你娘像吗?”
“像。”提起母亲,温别桑又巴拉巴拉:“容姨说我长得也像我娘,我娘特别特别漂亮,我也特别特别漂亮,她皮肤很白,我皮肤也很白,就是眼睛的颜色像我爹,我娘的眼珠特别特别黑,我爹呢,看上去就有点薄凉……不过只是看上去,未料也是个痴儿。”
“你爹定也是个俊俏的儿郎。”
“哼哼哼。”温别桑吃吃笑,道:“他确实俊俏,我小时候,还有性格强势的寡妇往他身上贴呢,我娘说他就是个祸害,每次还要她提着刀撵人。”
“你爹自己不赶人吗?”
“他就是酸儒书生,嘴里一堆的客套,真有人来硬的就手足无措了。”
承昀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道:“真想见见他们。”
温别桑停了下来,眸子无声无息地湿了起来:“我爹给我娘画了很多画像,后来他们走后,何如燕都给毁了……”
承昀的拇指抚过他的眼下,道:“我帮你把他们画出来好不好。”
温别桑愣住:“你,你又没见过他们……”
“但他们肯定被你记得清清楚楚,对不对?”
温别桑用力点头。
“你来说,我来画,如果有不像的地方,你就告诉我,我们重新来。”
温别桑睁大了眼睛,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承昀牵起他的手,来到桌前,温别桑抬手用力抹去眼中的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笔尖。
承昀偏头看他,道:“你说你跟你娘很像?”
“嗯。”
“上次在烟火铺,你穿裙子的时候我画的那一副,像吗?”
“五官还好,但是神态不像,娘对外是个特别冷漠的人,嗯,在家里,其实也没多爱笑,我爹倒是爱逗她,可是……”
“她自星月楼逃出,心中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开怀时刻必然很少。”承昀提笔,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墨迹落在纸上,道:“申悦容说她面冷心热,你方才又说她为了你爹苦心练琴,我猜她必然是个面色冷淡,举止温柔之人……”
温别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笔尖。
承昀时不时偏头看他一眼,向他确认:“鼻子?这里呢?”
温别桑还专门跑去拿了个镜子,一边对着镜子看自己,努力摆出母亲的样子,一边跟他指着自己的脸比划,偶尔手指停在眼睛处做出放大的动作,一会儿又点着自己得鼻头,示意他画高一点。
等承昀画好,他趴上去仔细看过,又摇头,指着画上的人,不是眼睛画大了,就是鼻子画小了。
废掉的画纸被抓起,随手丢到一旁。
很快,被抓皱,却并未被团成团的纸张就丢了一地。
庞琦中途过来了一次,喊人用膳,但两个人都没理他。
温别桑一会儿趴过来盯着他的画看,一会儿又站起来,笨拙地做父亲和母亲走路的样子,承昀失笑,根据他启发的灵感,再继续低头,重新作画。
庞琦又来了一次,将晚膳放在了一侧,半个时辰后过来一看,两个人一口没动。
温别桑的手抓在承昀的衣角上,他每次画出一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五官,都会开心地扯他的衣服。
画错了的时候,又攥着他的衣角不断地拧着。
夜色渐深,月亮的从太子府门的方向,一路来到了院子里。
温别桑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只是紧紧攥着承昀的宽大的袖口。
画纸上,慢慢显现出了熟悉的人影。
女子头发半挽,身上裹着一个青色滚着白色毛边的连帽斗篷,在她身侧,一个一身书生气,却笑的有些散漫的男子,自然而然地为她撑着伞,黄纸伞上印着白色的梅花,伞略向女子偏移。
承昀沾染丹青,有力的手指捏着画笔,一点点地将侧面的围墙补在画上。
那是温别桑为他形容的云州小镇,青石板在两人脚下出现,水洼也在太子的笔下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最后几笔,承昀拉着袖口,用丹青细细整理了两人的鬓角,在一些地方添上了几道阴影。
收笔。
画上的人似乎在眼前活了过来。
母亲手中挽着一个竹篮,冷漠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父亲撑着黄纸伞,正歪着头朝这边挥手。
恍惚之间,温别桑似乎听到他们看着自己,喊着自己:
“小阿桑,好久不见。”
书房里响起轻轻的抽泣声。
温别桑颤抖着伸出手去,哽咽着,又在碰到画面之前堪堪停下。
“是,是我爹娘。”泪珠滚落脸庞,划过下颌,流过脖颈,将衣襟染的透湿。温别桑的手虚虚在画上来回抚摸,却不敢去触碰那刚刚上完色的丹青:“爹,娘,娘,爹,爹爹,阿娘……”
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却只是来回的喊着:“爹,娘……”
一只手伸过来,重重将他搂在了怀里。
温别桑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之中,视网膜似乎还残留着父母对他微笑的影子。
承昀的手抚着他的背部,温柔,有力,缓慢,一下又一下。
温别桑就像被顺了毛的猫,逐渐在那双手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
“我是不是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承昀在他面前开口,温别桑立刻仰起了脸,神色有些惊讶和茫然。
“不想让他们认识我吗?”
这话说的,仿佛在他眼中,那两位已经从画中走出来了。
温别桑猛地撑起身体,从他怀里坐直,凝望着桌上的两人,认真地道:“他叫宫承昀,是,我以后,最好的朋友。”
承昀眸色微动,觉得自己这地位提升的真是飞速。
画像上的人似乎再次动了起来,温宛白微微转动眼眸,朝承昀看来,周峤则直接偏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温别桑道:“他是皇太子,是,以前是坏人,现在,是可以预测的超级大好人。”
温别桑看向承昀,推了推他,承昀也正色道:“两位好,我叫姓宫名晟,字承昀,大家都喊我承昀比较多,您二位也可以喊我承昀。”
“他们喊你呢。”
温别桑一提醒,承昀马上道:“嗯,哎,在呢。”
温别桑扑哧笑了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道:“我骗你的,他们又不会说话。”
“……谁说的。”承昀抱紧他,道:“他们说话了。”
“说了什么?”
“他们说。”承昀看着温别桑,道:“你要好好的……”
眼看他马上又要哭出来,承昀话音一转:“珍惜眼前人。”
温别桑眼泪憋了回去,一下子扑过来,用力抱紧了他。
他的拥抱相当用力,仿佛要将承昀生生勒死,承昀环住他的腰背,轻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松一点……”
温别桑听话地放松,下巴依旧放在他的肩膀上。
“宫承昀,谢谢你。”
等到丹青干了之后,温别桑这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画像。
承昀道:“以后我给你画更多。”
“嗯。”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温别桑还是异常小心地把画像收了起来,道:“现在这是这世上我爹娘的唯一一幅画像了。”
两人从书桌前起身,温别桑这才发现地上居然堆了这么多的废纸,抬脚踢一下,甚至可以感觉到清晰的阻力。
他看向承昀,道:“你画这么久,不累吗?”
“还好。”承昀朝外看了一眼,道:“刚过丑时,也就五六个时辰。”
“……”已经好久了。
温别桑一手拿着画像,一手拉住他的手,道:“那我们快回去休息吧。”
承昀嗯一声,道:“午夜露寒,先把大氅披上。”
温别桑在他面前转圈,乖乖把大氅穿好,承昀亦将披上外袄,和他一起穿过长廊。
两人慢慢走着,温别桑忽然道:“你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吗?我也可以帮你达成的?”
承昀鬼使神差地到了那个超级稀有的梦境。
——烟花之下的吻。
“你把我当什么了。”承昀道:“今日也不能算是帮你,主要是我也对你爹娘充满好奇,我是为了自己才画的。”
“不管怎么样。”温别桑道:“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也一定会帮你的。”
“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不是。”温别桑解释道:“我只是想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你帮我做的是其他事也就算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知道了。”承昀反握住他的手,道:“很重要,我知道我帮了你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忙了,我会记住的,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不跟你客气。”
“嗯。”温别桑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让我怎么样都行……要我的命不行。”
“……”
夜色之中,承昀低笑出声。
“那要是,我想……”
“成亲等于要命。”
“……”承昀道:“你还是先欠着吧。”
第57章 第 57 章
入夏之前, 温别桑送走了谢令书和谢霓虹。
送别并没有那么光明正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谢霓虹有点依依不舍,反复问他:“盛京的事情解决了之后, 你还会回君子城吗?”
每一次, 温别桑都点头:“会。”
谢令书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承昀的脸色, 又看向温别桑,道:“真的?”
“嗯。”温别桑道:“等我杀了周苍术,就去找你们。”
“杀他很容易。”后方传来一道声音,穿着黑衣,戴着黑纱幕离的申悦容嗓音染着沙哑, “我现在就可以去相府,取他狗命。”
“除非你想被发现。”不等温别桑举双手赞同, 同样穿着黑衣, 带着黑纱幕离的常赫珠淡淡道:“周苍术如今只知你打伤了承昀,还不知御医过来除了医治承昀,还在为你调理, 若他死了, 沈如风便一定会得到消息。”
“谁知道你的御医可不可信。”
“你当他们真的只是御医?”
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迟钝如温别桑, 都能嗅到两人之间的火药味。
申悦容轻哼了一声,转向谢令书道:“你二人先行离去, 我稍后跟上,半个月后,喜洲城见。”
“容姨……”谢霓虹还有些担忧, 谢令书已经道:“一路上都有阿桑的烟花铺,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可以在那里留信。”
这是在担心申悦容路上再出什么问题。
申悦容低低笑了声,道:“小鹿倒是把你教的很好。”
提到赤鹿,谢霓虹和谢令书都显得有些焦灼,谢令书又看了温别桑一眼,道:“等你回来。”
温别桑点头,谢氏兄妹翻身跃上了马,又回头看向众人,双手抱拳:“大家保重。”
承昀拱手,道:”后会有期。”
谢霓虹朝城内去看,紫纱围住了半边面孔,露出的瞳孔之中似有留恋。
“走了。”谢令书开口,调转缰绳,一马当先。
谢霓虹收回视线,扬鞭策马,纵辔疾驰。
温别桑一直望着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脸的时候,却发现身旁只剩下一个黑纱之人。
“容姨呢?”
“走了。”
温别桑愣住,左右张望,道:“什么时候走的?”
“你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承昀语气温和,道:“她应当不太喜欢告别。”
温别桑看着茫茫的夜色,身体就像春夜一样沁着缕缕凉意。
申悦容视他的母亲为亲妹,还与他的父亲有过几面之缘,对他来说,她大概是世上最后一个,可以和他谈论父母的人。
“想不想吃点宵夜?”熟悉的和蔼的嗓音传入耳中,温别桑抬眸,皇后的声音从黑纱后方传来:“难得出来一趟,好多年没吃过宫外的东西了,介意陪陪我吗?”
温别桑还没回神,承昀忽然被推了一下,他下意识拉住温别桑的手,道:“对,我们去吃宵夜吧,陪陪母后。”
盛京也有宵禁,但一般是在全国紧急状态或者戒严的日子,其余时间则并不设限,当然,这一条仅仅针对外城,皇城之内的限制就多得多了。
城内人潮拥挤,灯火通明,温别桑被承昀拉着手,身上那股凉意逐渐被这烟火人间驱散,神色之间肉眼可见地暖了一些。
“小阿桑,吃烤鸡腿吗?”
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后站在散发着肉香与炭火的味道的摊位前,温别桑一边止不住纳罕,一边点头,道:“吃。”
他手里很快多了一个油纸包着的鸡腿,常赫珠也拿了一个,在黑纱下面轻轻吸气,笑声阵阵:“味道真不错,承昀,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用。”他不太喜欢这种不雅的吃相,道:“你们要不要吃绿豆羹?我去给你们买?”
“好,你去买。”不等温别桑开口,常赫珠已经指使了起来:“少放些糖,御医说让我以后少吃甜食。”
温别桑咬着鸡腿,目送承昀走远,又闻常赫珠道:“我还想吃馄饨,你要不要一起?”
温别桑试探地点头,常赫珠便带着他坐在了一个馄饨摊前,要了两碗新鲜的馄饨,道:“这么久不出来,一出门就是看到什么都想吃,你不要见怪。”
透过黑纱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温别桑却能感觉到她此刻相当的放松,就好像把他当做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或者,家人。
温别桑有些不确定,只轻轻摇头,道:“你若是想要,日后我可以帮你买。”
“真的?”常赫珠语气惊喜,马上伸手,道:“那这样,以后我有什么想吃的,就让人带信给你,你帮我买了送来?”
“嗯……”温别桑也是说完,才觉得不太对,他迟疑道:“你身边不是有女官吗?为何不让她们帮忙?”
“她们当然不行了。”常赫珠耐心地道:“我是皇后,吃穿用度都有严格的规制,我若让她们去买,不是明摆着让陶冰玉抓我小辫子吗?“
温别桑嗯一声,道:“那为何不让承昀帮忙买?”
“他更不行了。”皇后正色道:“你当他凡事都听我的,是因为喊我一声母亲吗?当然是我这些年努力在他面前经营下来的,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威严,若叫他发现我其实并不似看上去那般稳重,不光喜欢吃鸡腿,还喜欢吃果脯,吃零食,做一些和普通百姓一样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岂不是要将我当小孩子?我在他面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
温别桑恍然大悟,道:“所以……”
“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皇后的嗓音压得很低,温别桑微微屏息,略有些郑重地点了点头。
又为难道:“但我没办法进宫……”
“给你这个。”皇后直接扯下腰间的一块令牌,朝他递过来,道:“日后你若要过来,便拿着这个,无人敢拦你。”
那是一个纯金的令牌,上方拓着凤纹,下方还有常赫珠的私印,明显相当珍贵。
温别桑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道:“好大一块金子。”
常赫珠忙道:“可不能卖了。”
温别桑急忙点头,露出笑容,道:“不会的。”
他仔仔细细抚摸了一下,没怎么纠结就直接和自己的核桃挂在了一起,道:“那我以后没事经常去看你,你若想吃什么,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承昀两手各捧着竹筒罐子的绿豆羹,回来的时候,便发现两人正有说有笑,他眉头不禁一跳,道:“你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常赫珠道:“坐吧。”
温别桑抿嘴,手在腰间的令牌上抚了抚,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皇后其实一直在伪装,连宫承昀都不知道呢。
这傻子,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亲娘为了拿捏他都做了什么。
承昀把绿豆羹放在桌上,一杯给常赫珠,一杯递给温别桑,忽然绕了过来,温别桑正疑惑他怎么突然到了自己身后,便忽然感觉臀下一轻,承昀连人带椅子把他搬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端到了外面。
皇太子收手,随手扯了个凳子坐在他和常赫珠之间,道:“吃吧,你的加糖了。”
温别桑莫名其妙,眉头微皱,皇后笑了一声,将竹筒罐子端到了黑纱内。
吃过之后,两个人又陪着常赫珠玩了一阵,跟着热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儿戏法,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各自回府。
温别桑一夜未眠,但一点都不困,和承昀一起回太子府的时候,反复的拿起那个纯金的令牌,好几次都张开嘴,看上去很想咬一咬。
承昀神色一言难尽,道:“母后给你的?”
“嗯。”温别桑坐直,平静的面孔,一瞬间再次变得高深莫测。
承昀眼皮跳了一下,道:“她为何要给你这个?”
温别桑摇头,沉沉道:“不可说。”
承昀半眯着眼睛,略带着些不快地盯着他手里的令牌。
温别桑稍微转过去了一点,把令牌从腰间拿下来,悄悄藏到了袖子里。
回到太子府,承昀的脸色平静中蕴藏着几分阴沉,温别桑被他抱下来,落地的时候,一只手钻入了他的袖子里,温别桑半点都没发现,提着衣摆蹬轻巧地往寝殿走,后方跟着神色异常安静的承昀太子。
回到寝殿,温别桑下意识又摸了摸袖口,刚要换衣服,忽然一顿。
猛地低头拉开自己的袖子,睁大眼睛朝里面看。
没,没了……
抬头去看承昀,后者已经在宽衣。
今日无朝,他可以趁着白日里好好补觉。
温别桑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双手从身上一路下移,把自己连续摸了好几遍。
掉了?
走回来的时候,没听见声音啊。
虽然他的耳朵一向不太好,但是承昀一直在他身后,不可能听不到的。
温别桑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用力抖了抖。
承昀已经换上了软底的浅跟布鞋,正坐在长榻上,懒洋洋地泡着脚。
温别桑在找东西方面也是相当的执着,和很多人不太一样,他不仅仅是要全部摸一下,还要全部看一眼,用力抖了还不满意,又把衣服在地上铺平,从头开始拍拍拍,仿佛只要换个方式检查,令牌就会重新跑回去。
但他最终还是死心了。
带着有些迷蒙的神色来到了他面前。
承昀继续泡着脚,随手拿了本书,静静地看着。
“……承昀。”
听到自己的名字,承昀放下了书,嗓音柔和:“怎么了?”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承昀道:“你东西丢了吗?”
温别桑点头,看上去有些难过:“皇后给我的东西,不见了。”
“不会是那个纯金的令牌吧?”
温别桑没出声,但眼圈一下子红了。
承昀:“……”
真不禁逗。
承昀擦干净脚,让人把水端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丢了就丢了吧。”
“你真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温别桑眼泪汪汪的,承昀想了想,道:“真没怎么听到,我刚才一直在看你。”
“看我?”
“是啊。”承昀牵着他往外走,道:“我看着你的背影,心里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头看看我。”
温别桑并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由着对方牵着走,目光在地上搜寻,道:“若是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若是有人捡了,肯定会还给你的。”
“嗯。”温别桑道:“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
“那块令牌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温别桑道:“有了那块令牌,我就可以进宫去看皇后了。”
“怎么突然想去看她?”
温别桑朝他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闷闷道:“不能告诉你。”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啊?”承昀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温别桑,你不会真对我母后有意思吧?你觉得要是让母后知道这件事,她难道不会生气吗?”
“什么有意思。”温别桑伸手扒了扒地上的草丛,承昀站在一旁,道:“你,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喜欢我母后吧?她再怎么说,也快五十了。”
温别桑停下动作,站直看他,或许是因为急着找东西,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认真:“我是喜欢她,但又不是你喜欢我那种喜欢。”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哪种喜欢吗?”
“你是想跟我成亲的那种喜欢。”
“那你对我母后……”
“我是,对恩人的那种喜欢。”温别桑说着,又有点难过:“她刚刚才给了我一个令牌,我就给,弄丢了……”
眼看他就要掉小珍珠,承昀忙道:“我知道在哪了。”
温别桑马上来看他。
承昀道:“肯定掉马车里了,我问一下庞琦,车有没有去太仆寺,你先回寝殿等一等。”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就等着,我很快回来。”
温别桑只好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厅拐角。
他站了一会儿,神色恍惚地回到寝殿里。
趴在桌子上掉眼泪,心中对自己有些责怪。
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让他办事,难得有个报恩的机会,可是才刚拿到,就被他弄丢了。
这一刻,往日旁人说他笨的场景忽然又浮入脑海,温别桑越想越难受,低头把眼睛压在了衣袖上。
“找到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温别桑立刻坐直了身体。
承昀跨入门,手中晃着那块纯金的令牌,含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微微怔了一下。
温别桑快步走过来,抬眸看他手里的令牌,伸手去拿。
承昀轻轻放在他手里,看着他斑驳的面容,还有睫毛上的水珠,顿了顿,道:“不是说了,肯定能找到的,怎么哭这么厉害?”
温别桑已经把刚才的事忘了,听到这话才想起来,他握着令牌,垂下睫毛,道:“没什么。”
“好了,泡个脚睡觉。”
温别桑嗯一声。
承昀亲自端了水来,将他的脚放在水中,目光望着他脚腕上的环形伤痕。
温别桑正在思考要把令牌放在哪里,挂在腰间有点害怕被人抢走,放在袖子里又容易甩手的时候弄丢——他猜测应该是这样丢的。
承昀的手指轻轻抚过他脚腕上的伤,脑中浮现出方才他带着泪花的笑容,眼睫往下压了压,拿过毛巾给他擦干净脚,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阿桑。”
床铺上,温别桑把令牌压在枕头下面,偏头道:“嗯?”
承昀将几句话在唇间来回滚动,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其实令牌是我拿走的,不是你自己弄丢的。”
温别桑愣了下,忽然板起了脸,抬脚就来踢他。
承昀由着他踢了一下,做出吃痛的样子,道:“对不起嘛……我就是想知道你和母后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温别桑本来还十分生气,听完这话,忽然又眼珠一转。
罢了,他何必跟一个笨呼呼的傻子生气。
他收回脚,略有些倨傲地看了承昀一眼,翻身便朝里面缩去。
知道他消了气,却并不知道为什么就消了气。
承昀心中古怪,一边朝他贴过去,一边重新勾住他的腰将人搂在怀里,道:“你和母后,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不告诉你。”
温别桑又朝里面去,承昀再次把他勾回了怀里,温别桑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腰,承昀又追着问了两声,道:“你想不想带爹娘去你在君子城开的烟火铺?”
温别桑当即停下了动作。
几息后,他丝滑无比地在承昀怀里转了过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道:“怎么去?”
“我可以画给你看。”承昀道:“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母后让你做什么。”
“我不能出卖她。”温别桑道:“你换个好不好?”
“……”承昀压下心中浮出的那股羞耻,强作镇定,试探地道:“那,我们行房,好不好?”
温别桑皱眉,承昀将脸朝他贴了贴。
他耳朵烫的厉害,眉眼之间也藏着几分不好意思,但渴望却无比真实:“我这次,不会弄疼你的。”
温别桑担心的当然是这个,但是他忽然觉得这样说会显得自己很自私。
毕竟,承昀帮他画爹娘需要很多时间,也需要很多的精力,更需要很多的耐心。
他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怕疼,也不是我不愿意。”
承昀也不是傻的,听得出来他在哄自己。
他弯唇,目光移到他漂亮的嘴唇上,又重新望着他的眼睛,也一本正经地道:“那是怎么样?”
“你是太子,总要有太子妃的,对不对?”
“嗯。”
“我看你也不像是会将就的人,若是要娶太子妃,肯定是要找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人,对不对?”
“嗯……”
“你我如今已经十分荒唐。”温别桑道:“但不管怎么样,你总体来说都还算是处子之身,对不对?”
“……”承昀开始觉得他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他淡淡道:“那算了。”
“你听我说完。”温别桑抱着他的脖子,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样子:“如今你也算是为太子妃守身如玉,若是我给你破了瓜,你日后要如何跟未来妻子交代呢?”
“……”
真得感谢申悦容,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对方突袭的那一章,汹涌的所有情绪都被无声地按了下去。
承昀笑了下,道:“你说的对。”
温别桑道:“你还有别的条件吗?”
“陪我看书吧,好不好?”
“看书就可以吗?”
“嗯。”承昀道:“我现在,睡不着,你陪我看会儿书,把我哄睡了,明天精神饱满,就可以带你爹娘去烟火铺了。”
“好。”温别桑答应的很爽快。
承昀直起身体,拿出了让庞琦准备好的书。
将温别桑搂在怀里,把书本在两人面前打开。
温别桑看了开头,道:“是爱情话本。”
“喜欢吗?”承昀简单给他翻了翻后面,道:“还有插图呢。”
他翻得刻意,温别桑定睛,把脸凑过去,眼睛睁大:“那,那是……”
承昀把他看的那一页完全翻开,道:“好看吗?”
温别桑盯着上方人的表情,那男子正骑在一人身上,头颅上扬,乌发散乱,虽然线条简单,但表情却相当生动。
让人看一眼,便口齿生津。
温别桑扭开头,把半边脸藏在承昀怀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去看,语气有些诧异:“他看上去为何一点都不疼。”
“不知道呢。”承昀故意说着,翻到了图画的另一面,把文字给他看,道:“你看这里写了什么?”
温别桑略有犹豫,但到底没耐住好奇,扭脸去看那些文字。
看了一会儿,他脸颊逐渐有点红,因为他发现,上面形容的很多感觉,在承昀用手帮他的时候,他都有过。
他又歪头,把脸压在承昀怀里,低声道:“不看了,骗人的,写书的肯定没经历过,就瞎写。”
“那我们换一本。”承昀丢开,重新拿了一本。
这本的一开头,就是让人相当熟悉的一幕。
一人埋首,一人卧躺,恰如承昀与他。
温别桑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抿了抿嘴唇,一边看着,一边道:“这书,很多人看吗?”
“这可是禁书。”承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但盛京城里,有门路的人不知凡几,想弄到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不看了吧。”温别桑说:“睡吧。”
“都听你的。”承昀径直合上了书,环着他在床上躺了下去。
温别桑素来是一个好奇心很重,又较为固执的人。
他若不感兴趣也就罢了,若是有一点兴趣,就一定会研究到底。
承昀直接把书丢塞回了枕头底下,果然看到他眼珠朝这边转。
他压下上扬的唇角,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道:“好了,睡吧。”
温别桑揪住他的衣角,朝他怀里蹭蹭,眼眸无声流转。
熠熠生辉。
第58章 第 58 章
温别桑是个相当专注当下的人, 固然十分好奇,该睡的时候,也还是老老实实睡着了。
承昀恢复身体之后, 便又习惯性地早起练剑。
温别桑每日早上都找不到他的人。
他像以往一样下了床, 先找庞琦把自己收拾妥当, 等待承昀一起吃饭的时候,又回到了床上,掀开了承昀的枕头。
枕头下面空无一物。
温别桑又把褥子也给掀开,依旧没有发现昨天的书。
倒是在下面看到了一个暗格,掀开之后, 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
没有钥匙,打不开。
他举起来掂量了一下, 忽闻外面传来声音, 是承昀回来了。
温别桑捧着盒子转过身,不躲不避地望着他,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东西。”承昀走过去, 接过来, 故意道:“你突然掀褥子干什么?”
温别桑不出声。
承昀试探:“在找什么东西?”
“……”还是不出声。
承昀笑了下,拉住他的手, 道:“吃饭吧。”
温别桑被他拉到桌前, 觉得他差不多把刚才的问题忘了,才开口道:“不是好东西是什么东西?”
结果承昀并没有忘记:“你掀褥子在找什么?”
温别桑有点怔, 张嘴咬住承昀递过来的一口枣糕,又低头专注吃起饭来。
一问一个不吱声。
承昀一边投喂,一边主动坦白:“那里面都是我的梦。”
温别桑嚼着芹菜, 又怔了一下,一会儿才道:“我想看昨天的书。”
这明显是在跟他礼尚往来呢。
承昀做出惊讶的样子, 道:“怎么不喊我?”
温别桑又继续吃饭。
承昀道:“我的梦基本都跟你说过,没什么稀罕的,以后要是有好玩的,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温别桑坐直,用帕子擦了擦嘴,道:“我想先看一遍,再考虑要不要跟你一起看。”
“可我一直在等着跟你一起看呢。”
温别桑盯他,神色间有几分狐疑。
承昀本来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但给他这么一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别有居心似的……虽然他的确是有别的用心……
但温别桑自己偷看都不觉得脸红,他又有什么好觉得羞耻的。
承昀平静地与他对视,镇定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特别想跟我行房。”
和他说话必须要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承昀顶着有些泛红的耳朵,继续做出镇定的样子,道:“是。”
这话说出来还不够,承昀接着道:“我喜欢你,自然会想要和你做更加亲密的事,你不喜欢我,才会总是考虑这个考虑那个。”
最后一句是故意的。
温别桑如今还想着他给爹娘画像,听到这句话果然坐得更直,眼睛微微睁大。
犹疑着要不要对这句埋怨给出回应。
放在以前,他自然是不在乎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吃好了。”承昀放下碗,朝他看来,道:“去书房等你?”
承昀没有对他发脾气,尽管他此刻看上去非常不开心。
“我也吃好了。”温别桑站起来,主动拉他的手,道:“我们去书房吧。”
去书房的路上,温别桑始终牵着他的手,承昀自然没有挣开的道理。
“我现在不像以前那么不喜欢你了。”温别桑一阵思索之后,慢慢开口,同时歪头观察他的表情,道:“而且,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承昀睫毛微动,心头无声跳了两下,语气平静:“你肯定是在哄我。”
“嗯。”温别桑没有否认,他攥紧承昀的手指,道:“但是我哄你,不正是因为我在乎你吗?”
“……”竟然无法反驳。
来到书房,承昀径直铺开了纸张,温别桑贴心地给他研着墨,又道:“你的画技真好。”
“你要夸,也等我下笔了再说吧。”承昀没好气地沾了墨,温别桑却并不脸红,坦然道:“我又不是没见过。”
“是,我如今也只能靠这个讨你欢心了。”
温别桑先是笑了一下,又微微敛容,道:“等你画完,我们就去看书。”
接着,他又歪头,人是站着的,身体却弧形侧倾,脑袋几乎要挨到桌面上,直到承昀横来一眼,这才满意地放下心。
有了第一次作画的经验,这次承昀画的很快,无非就是姿势上稍作调整,君子城的烟火铺也逐渐跃然纸上。
温别桑就像得到什么宝贝一样爱不释手,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起了君子城的事情。
彼时外面春光明媚,室内桌上铺着温馨的画卷,皇太子单手支额,神色温和,偶尔笑一两声,伸手抚一下他的脸颊,或者意味深长地碰一下他的嘴唇。
夕阳西下,温别桑将爹娘的画像珍惜地收了起来,和他一起步出书房。
说好了晚上一起看书,便觉得此刻的太阳都落的慢了许多。
穿过拱门的时候,前方忽然走来庞琦的身影,一见到两人,他便加快了步伐。
看出他有事要说,温别桑和承昀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公子。”庞琦一直到了近前,才压低声音开口道:“刚才奴才去打扫地牢,发现申悦容给您留了信。”
温别桑马上接过来,展开信纸。
——这两日常赫珠说我差不多要离开了。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你留下一封信。
我被囚于梁国二十三年,昔日年华已不可追,本想就此终老也罢,到底是间客的宿命。
未料半截身子入土,竟还能再得到你母亲的消息。
你应当已经猜到,她是太叔问道之女,当年你外祖父因造出火神炮而致数十万人身死,杀孽过重,故选择辞官离京,避世而居。
后因大亓屡屡威逼,而不得不私逃入梁,也因此惹怒天子,为防止他被南梁控制,太叔全族与大亓皇室派出无数死士,围杀阻截。
我曾在大亓和你祖父有过数面之缘,他救我一命,传授我雷火之术,是我此生认定的师父。我来南梁创立蛛丝,除了要为沈如风铺路,还因我想借此机会保住他们父女的性命。
可惜,我成就了沈如风,却并未能救下你外祖父。我亲手养大的恶狼,吞我岁月二十三载,更害了我恩人之女。
此一去,想必无缘再会。我声名狼藉,病骨支离,也无东西送你。
你外祖父留有一本手札,存于宋氏钱庄的典藏柜,号一十五七,你可取来自用。
……
读完了信,温别桑马上道:“去找宋千帆!”
承昀伸手将信件接过,又看向庞琦,道:“这封信可还有其他人看过?”
“没有。”庞琦马上道:“她走前特别让我打扫地牢,我从早上就去了,到晚上在一处墙缝里发现了这封信,赶紧就拿来给公子了。”
“备马!”
太叔问道的手札,不光是温别桑感觉到了浑身的血脉在不断奔腾,承昀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固然太叔问道早已不再为亓国效力,但他的绝世才华却无人能够否认,他在流亡的那些年里,究竟有过怎样的奇思妙想?那些东西若现于世间,又要引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温别桑眼睛闪闪发光,伸手来抓承昀的手,道:“你说他有没有想过做机关雀?”
承昀谨慎,道:“也许。”
他们感到醉仙楼的时候,天色已经要黑了。
见到他们到来,守在门前的侍女似乎有些一言难尽,承昀道:“宋千帆呢?”
“小东家……”侍女犹豫了一下,道:“您还是自己去看吧。”
温别桑跟着承昀,来到了第一次来临仙阁时,宋千帆招待他的那个大厅。
厅内丢着几个酒坛,常星竹趴在桌子上,戚平安歪倒在榻上,宋千帆则正在垫子上,仰着头还在猛灌着酒,脸庞一片通红。
温别桑走过去,伸手推他。
“我就是个废物……”宋千帆脸上身上都是酒液,脸红的不像个正常人,被温别桑推了两下,勉强睁开眼睛,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废物……”
温别桑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沁着水珠的玉盏上,伸手一摸,果真是冰镇过的。
承昀身畔,侍女道:“小东家从昨天就在这里喝酒,醉了醒,醒了又喝……”
话音未落,温别桑直接把玉盏里的酸梅汁浇在了宋千帆的脸上。
冰凉的液体猛地让对方清醒过来,宋千帆打着哆嗦挺直了身体,睁大眼睛看着温别桑。
温别桑蹲在他面前,道:“你清醒了吗?”
宋千帆怔怔看他,温别桑道:“没本事离开盛京,没本事离开你爹娘,也没本事自己去君子城找谢霓虹,现在连清醒的本事都没了?”
桌子上的常星竹皱着脸朝这边看来。
戚平安也挣扎着抬起了头。
温别桑指了指另一个桌上的玉盏,道:“拿来。”
话是对承昀说的,侍女呆了一下,正要上前,太子已经安静地走过去,拿过来递到了他手里。
温别桑接过来,又对着宋千帆再次一泼。
宋千帆闭了一下眼睛,脸上淌着有些暗红的液体,勉强睁开,又听温别桑道:“你确实是个废物,喝酒能上头到两杯冰水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足以说明你连动脑子的能力都消失了,你挺好,在这里自怨自艾,还浪费这么多粮食做的美酒。而谢霓虹如今还在回去见母亲的路上,她的母亲性命垂危,极有可能撑不到她回去,她如今只能披星戴月,饭是肯定吃不好的,水就不知道了,午夜露寒至极,不知有没有这些暖身的美酒。”
他抓起宋千帆手里的酒坛,挥手扔了出去。
砰——
酒坛砸在柱子上,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常星竹一个激灵坐直,戚平安也用力抹了把脸。
温别桑依旧看着宋千帆,道:“瞧你锦衣软榻,珍馐佳肴,想谢霓虹千里飘摇,风餐露宿。她心中还不知有多少怨,多少厌,多少失望后悔,怎么就遇到你这么个……”
“你别说了。”宋千帆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我清醒多了。”
温别桑面无表情,盯了他几息,缓缓站起,冷淡道:“那便去洗个脸,我有急事找你。”
第59章 第 59 章
宋家世代皇商, 根基深厚,钱庄除了存钱,也会帮需要的人寄存一些贵重物品。
百年老字号, 又跟皇家有合作, 只要名声还在, 东西就绝对不会出问题。
这当然主要是因为盛京这些年里国泰民安。
此刻虽是半夜,但有少东家和承昀太子的面子在,钱庄的管事还是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请进了门。
只是因为物品寄存久远,寻找需要时间。
温别桑只好和承昀一起耐心地等着。
宋千帆看上去依旧情绪萎靡,只是在温别桑看过来的时, 会默默打起精神,做出真的很清醒的样子。
承昀试探道:“倘若他做不到去君子城找谢霓虹, 你要怎么办?”
“他若想, 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千帆听在耳中,神色溢出苦笑,道:“听说我要去君子城, 母亲以命相逼, 父亲更是怒不可竭,对我用了一顿家法, 我连她离开之时都无法去见上一面。”
“你与你父母相识这么多年, 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必然是有些了解的,这些困难在你答应去君子城的时候, 想必就已经预料到,如今将一切都推在你爹娘身上,无非是你当真经受了惩罚, 心中生出怯意罢了。”
宋千帆似有愣怔,下意识道:“我爹娘的样子你根本没有见到, 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可怕,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大梁皇商的少东家。”温别桑不等他开口说完,便冷冰冰地道:“你日后若是与谢霓虹在一起,何止是要被动一两根手指,真到了君子城,怕是有你无数说不出的委屈,倒不如这样,你坦荡承认,你就是负了谢霓虹,我抽你一顿,给谢霓虹去信,叫她另寻良配,如何?”
宋千帆脸色变了变,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既然如此苦恼,我自然是为你分忧。”
“你……”宋千帆似有怒意,承昀开口道:“阿桑为谢霓虹说话,也是担心她。”
说罢,又来看温别桑,道:“他此刻情绪不好,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为何要少说?”温别桑毫不留情:“元宵那天是他当着我的面许诺,日后可以为了谢霓虹去君子城,他既然没有做到,我便是成了他的帮凶,没有直接炸死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宋千帆脸色变幻,似有痛楚,半晌才道:“你没有心上人,更没有爹娘,自是不知我此刻两难……”
“宋千帆!”承昀低喝,立刻扭脸去看温别桑,温别桑果然睁大了眼睛,眸子里似有惊愕。
宋千帆歉意地投来一眼,正要说话,温别桑已经道:“你说的没错,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心上人,一身轻松,自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宋千帆,你若是羡慕我,我便送你几颗雷火弹,分文不取,助你弑父杀母,你可敢要?”
“……”宋千帆扭过脸,温别桑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滑出两枚核桃。宋千帆瞳孔一缩,猛地从椅子上跳起,绕到了椅子后面,道:“是,是我不对,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温别桑另一只手也滑出了核桃,他走过去,承昀紧步跟上,宋千帆更是又朝后退了一些。
温别桑直接把雷火弹放在他待过的桌子上,道:“四枚雷火,若你运用得当,你爹娘必死无疑。”
宋千帆:“……”
门口捧着东西进来的管事也是一脸惊愕,马上去看宋千帆,后者正躲在柱子后面,一副有苦难说的样子。
温别桑转身,刚要接过东西,管事的却道:“这个物品的寄存者留下了一行字,说只能有能够打开这个盒子的人,才能拿走东西。”
那木盒全身上下没有钥匙孔,只在本该装钥匙的地方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铁丸,铁丸约指头大小,用手一戳,纹丝不动。
这件事,申悦容倒是没提。承昀皱眉,管事的也有些为难,道:“我们钱庄也是有规矩的,殿下……”
承昀颌首表示理解,正思索什么方法能够打开,便见温别桑径直从腕上取下了自己的手串,将其中一颗珠子对准了那个圆孔,慢慢转动,很快,咔哒一声,盒子应声而开。
管事的放下心来,又有几分好奇。
温别桑却已经自己拿过了盒子,谁也没给看,直接就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对宋千帆说:“若不够,我这里还有,保管能将你宋氏一门都炸的稀碎。”
承昀走在他身后,拿走了桌子上的雷火弹。
宋千帆一脸心有余悸地从柱子后面出来,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喃喃道:“我真是惹着雷神了……”
温别桑自己爬上了车,他速度很快,承昀跟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把盒子丢在一旁,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裹着牛皮的手札,专注地看了起来。
显然已经把宋千帆抛在了脑后。
对于太叔问道的手札,温别桑既有些期待,又有种舍不得马上看的感觉。
他先是仔仔细细看了第一页上面的一行文字。
——我欲皈依清静里,可能长此避尘嚣。
苍沉厚重的字迹落在有些泛黄的纸页,温别桑情不自禁地来回抚摸,仿佛透过了无常的岁月,看到了从未谋面的亲人。
“原来他就是太叔问道……”温别桑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他偏头去看承昀,却见对方正拿着他丢开的盒子,正在若有所思地抚摸嵌在里面的圆形铁珠。
温别桑朝他凑过去,承昀回神,道:“怎么不看了?”
在他印象中,温别桑一向是做什么都很专注的人,他都已经做好对方全程盯着手札目不转睛,一直等到回太子府了。
“你在干什么呢?”
“怎么。”承昀故意道:“我比太叔问道的手札还好看?”
“好看的。”
温别桑没有回应究竟哪个更好看,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只是短暂比手札重要一点而已啊宫承昀,你有点出息吧。
承昀偏头,继续摆弄那个盒子,道:“这到底是什么机关?”
“你看不出来吗?”
他居然还在有意识地拉长和自己的对话。
承昀嗯了一声,轻轻把盒子盖了一下,没有完全合拢,直接掀开,道:“我有些猜测,但是不确定对不对。”
“说说看。”
承昀用手触碰那个圆球,偏头道:“你腕上那个,是不是做过特别处理的慈石?”
温别桑既意外又不意外,道:“你这都知道。”
“我合上木盒的时候,隐隐能感觉到下方传来一股吸力,不过慈石难觅,做成机关更加不易,你是从哪里弄的?”
“我这颗是娘留给我的。”温别桑道:“小时候娘的贵重物品就都放在这种机关的盒子里,我还问过她怎么想到用这种东西做机关,她总是随口敷衍,如今想来,一切竟都其来有自。”
这么一忙活,又是半夜才到家,温别桑先把手札压在了枕头底下,又转过来去收拾了一通。
东西拿到手里,温别桑不着急了,承昀也没那么着急。
心里一安逸,就忍不住东想西想。
温别桑先洗完了澡,穿着凉丝丝的单衣爬上床,了无睡意地凝望着床顶,眼珠滴溜溜乱转,放在腹部的双手无声敲击。
不久之后,承昀也上了床,和他一样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床顶。
温别桑先开了口,嗓音软软:“我睡不着。”
承昀:“我也是。”
温别桑试探地道:“不然我们看书吧。”
承昀毫不犹豫:“好。”
温别桑立刻坐直,承昀也翻身。
两人同时从枕头底下拿出了各自的书,承昀看着他手里的手札,面无表情。
温别桑看着他手里的话本,神色疑惑。
承昀下意识想把书收起来。
这东西和太叔问道的手札摆在一起,委实有些龌龊。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和温别桑在一起,如果过分藏着掖着,他那些梦估计这辈子都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温别桑一如既往地更加在乎自己的感受:“还是先看我的吧。”
“可我也想看。”
温别桑开始给自己的愿望加码:“我的比较重要。”
“我的也很重要。”
“太叔问道的笔记也许可以帮雷火营得到更多更厉害的火器,若有朝一日要与楚王争锋,这些均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本书也许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
温别桑想了想,道:“之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说自己未来是个要做大事的人,还说,自己绝对不会为了儿女情长影响宏图……”
“那是过去的宫承昀。”承昀淡淡道:“跟今日的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想看。”
承昀凝望着他,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关节,忽然唇角一扬,道:“那我们猜拳吧。”
温别桑点头,毫不犹豫地出了个拳头。
第一局,承昀赢了。
习武之人眼疾手快,要比猜拳,温别桑是不可能比得过他的。
温别桑停下动作,承昀瞥他一眼,道:“三局两胜。”
温别桑打起精神,但这一次,出拳明显慢了一些,赢了。
最后一次,他神色愈发谨慎,承昀漫不经心地出了个拳头,温别桑怔了一下,马上笑开:“我赢了。”
“嗯。”承昀把自己的书放回去,道:“你赢了,看你的。”
温别桑朝他贴过来,要让他拿着手札,靠在他胸前,道:“下次让你先。”
“好。”承昀没跟他客气。
其实按照温别桑以前的性子,刚才的事情还有一个思路,那就是两人各看各的。
但这一次,温别桑没提。
太叔问道的想法确实玄妙,尽管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付诸实践,但里面记录的一些可行性,已经让温别桑受益匪浅。
几日后,太子府的书房里,一只木质的机关雀忽然从窗户里窜了出去,温别桑及时拉住绳子,它当即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尝试性地重新牵动绳子,里面的机关发出咔咔的转动声,在他不厌其烦的操纵下,终于重新从地上扑棱起来,再次嗡嗡起飞。
温别桑就像放风筝一样拉扯着,机关雀也时灵时不灵的扑腾着。
半个时辰后,温别桑从书房里走出去,把东西捡回来,站在承昀身畔。
主动帮他研墨。
又一刻钟后,承昀一边将折子合上,一边道:“母后最近是越来越不想问事了,我养伤的这段时间,她到底都干了什么。”
这些东西确实都压了有一段时间,温别桑刚才看到好几个一个月前的日期。他道:“等你忙完,我有事跟你说。”
承昀活动了一下手腕,短暂把笔放下,道:“什么事?”
“我想去雷火营,那边的风比较大,机关雀试飞更加容易。”温别桑确实憋了有一会儿,一被允许便滔滔不绝:“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开头的时候可能比较难,因为没有足够的动力让它飞起来,如果装了循环火弹的话应该会好一些,但却不好控制,在这里尝试我怕把太子府炸了,若是能去万龙山,从山顶上起飞就好了。”
“好。”承昀没怎么多虑,道:“你之前总是卡线的问题解决了?”
温别桑点头,眼睛里有些自得,道:“太叔问道果真也有飞天之梦,我的问题在于机关雀内部总是无法循环运转,他倒是对此颇为精通,只是在动力装置方面似有为难,若他在世,我们两个可能早就双剑合璧,天下无敌了。”
温别桑的性格里有股莽劲儿,想问题总是更加简单,这些在机关上也能见到端倪,这也是为何他制出来的东西,推力总是十足。而太叔问道想必是因为自己杀戮过多,在这方面极为克制,反而在各项细节上投入精力更多,看上去似乎只是想简单做个模型娱乐自己。
承昀也有遗憾,道:“若太叔问道还在人世,也不过刚过花甲之年。”
温别桑对太叔问道有些惺惺相惜,但因为从未见过,母亲对他又甚少提及,故而并没有特别深的感情,只是在代入母亲的时候,才勉强感觉到些许悲凉。
他嗯了一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过两日吧,我把这些忙完,还要跟母后说一声,不然每次休息回来都一大堆事要做……”
事情忙完,承昀和温别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再去雷火营。
临上马车前,承昀将书也一起放在了包裹里。
马车平稳地驶出盛京城。
郊外风光大好,官道两侧生长着各色的野花,映着初夏的暖阳,开的正艳。
山也苍翠,树也盎然,入目所见,皆是生机勃勃。
远处的一处山上,带着银色面具的太叔真垂眸凝望着下方的马车。
他身侧的男子道:“这些皇室子弟,出一趟城可是不易。”
“高处不胜寒。”太叔真语气悠悠,道:“越是皇族中人,越是难以随心所欲,布衣才好见山川啊。”
“大人说的极是。”那男子道:“看他们的样子,应当是去雷火营,这宫晟倒是谨慎,之前听闻他被申悦容打伤,我还想着或能借此机会拿下他的性命。”
“可惜了申悦容。”话是这样说,太叔真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可惜:“伤了皇太子,常赫珠私底下定不会放过她。”
“她死了,陛下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准备动手。”太叔真转身,道:“切记,莫要伤了我三爷爷的外孙。”
温别桑在窗外东张西望了一阵,很快被太阳的光芒照的有些晃神。
他返过来,直接扑在了承昀的怀里。
从盛京前往雷火营,快马需要一天一夜,马车则更慢一些,头天早上出发,至少得半夜才能到。
将近未时的时候,前往雷火营的车队在一处溪边停了下来,侍卫们分批吃饭,温别桑也和承昀一起从车上下来,在树荫下简单吃了点东西,顺便看齐松挽着裤腿下河摸鱼。
约停了半个时辰,齐松扬声,准备整队出发。
承昀带着温别桑上了马车。
车内比外面更加闷热,他打开了带来的冰块,给温别桑扇了扇风。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齐松的声音:“殿下。”
声音压得有点低,承昀把折扇递给温别桑,道:“我去去就回。”
温别桑听话地坐在车内,自己摇着扇子,从冰盒里面拿出奶球,放在嘴里含着。
这是承昀往日爱吃之物,如今倒是便宜了他,一颗吃完,他又拿了一颗,再次含在口中。
推开车窗,承昀和齐松正站在树林的小道外,齐松在和他说着什么,温别桑看不到齐松的话,但从承昀的脸色上来看,事情显然十分凝重。
他的目光环顾一圈,又旋身推开另一边的马车车窗,再次环视一圈,最后推开门,神色凝重。
带来的侍卫,少了两个。
就在这时,忽闻‘咻’地一声。
温别桑右耳微动,忽然一把拉住了马缰,马儿当即扬起四蹄,身体朝旁边偏离,马车刚刚调转开几米,便见方才马匹停留的地方炸开一团黑烟。
温别桑举目去看,只见到晴日之中,有一条弧形的青烟由远而近,缓缓飘散。
他直接跃下马车,承昀已经几个起落,快速来到他面前:“阿桑!”
温别桑被他护住,抬眸去看,穿过朦胧的树影,仿佛能够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影。
青烟发起之地,太叔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弓,略显意外:“他反应竟如此之快。”
他本意是以箭惊马,好将温别桑带离承昀的队伍,再派人过去杀入承昀的车队,把他拖住。
温别桑不会武功,到了他手里,自然只能随他返回大亓。
却未想到,他这边刚刚射出一箭,温别桑那边就将马移了开。
“应当是响尾的动静太大,让他察觉了。”
太叔真又岂会不知,但这响尾箭就如温别桑的的火神箭一样,是为了推动箭矢飞的更远,不跟响尾,以这个距离想射中温别桑的马车实在太难。
这厢,温别桑收回视线,把自己完全藏在了承昀的后面,道:“那箭是冲着我来的。”
承昀道:“响尾箭,亓国人?”
“你要保护好我。”温别桑道:“他们肯定都知道我是你的宝贝,要将我抢走为他们办事。”
“……”承昀沉心静气,道:“知道了。”
第60章 第 60 章
须臾之间, 车队已经陷入了苦战。
太叔真举着千里镜,牢牢捕捉着混战之中的温别桑。
小小的镜片之上,只见温别桑始终躲在承昀后面, 他就像泥鳅一样灵活地东躲西藏, 偶尔见缝插针一般举起小弩, 伴随着一声炸响,便有一个袭击者应声倒地。
“别给他们反应时间。”太叔真道:“让所有人都上去,杀了宫承昀,无论如何都要把温别桑带走。”
红色的信号弹在天际打响,温别桑警惕地朝那边投去视线, 疏忽之间,林中便杀出了更多的黑衣人, 绝大部分人不顾死活地朝着承昀这边冲了过来。
“殿下!”齐松飞身挡在他们面前, 大声道:“您带着公子先撤,我们断后!”
承昀和温别桑也均有明悟,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以有心算无心, 继续下去只能被耗死。
他一把勾住温别桑的腰,飞身跃出包围之时, 又有密集的箭雨咻咻而来, 被手中的长剑打落。
承昀把温别桑放上了马,后者刚刚握紧马缰, 身体便被带着向前,下意识转身:“宫承昀!”
承昀护在他身后,手中长剑银光闪烁, 且战且退,一路尾随。
在箭雨渐疏之时, 飞身跃上马来,握紧缰绳,纵辔狂奔。
千里镜依旧牢牢地锁在两人身上,太叔真唇角微扬,道:“该我们出手了。”
狂风在耳边呼啸,温别桑的背部贴着承昀的胸口,能感觉到他的心脏猛烈而迅疾地跳动。
每一下都像是要钻出胸腔,和自己的心脏撞击在一起。
他的心也跳的飞快,仿佛要穿过自己的背部,去见承昀的心脏。
温别桑眼睛盯着前方,因为疾驰的骏马而不得不压低身体。
“走那边大路!”温别桑伸手指向左侧,马儿继续疾驰,直到咻地一声,又一声响尾箭凌空而来,砰地在他们左边炸响,马匹当即受惊朝右边靠去,又是咻咻两声,均落在马蹄左侧。
不等承昀调整,马匹已经被迫进入了右边的小道。
刚一进去,承昀就沉声道:“他是故意的。”
温别桑道:“看箭矢的方向,他应该在左后高山,此处林木密集,必有视角盲区,再往前百尺,我们弃马步行。”
承昀没有异议,很快勒紧缰绳,在林荫之中抱他下马,一拍马臀,使其继续沿着小路前行,两人则共同潜入了林木之中。
他们都清楚,这条小道继续往前必有陷阱,虽说林中也可能会有,但山林深深,想要抓住两个人必然需要费些功夫,至少还有一搏之机。
承昀先是抱着他朝里面深入了一阵,温别桑环着他的脖子,偏头望着时而擦过耳畔的枝丫,逐渐感觉到对方喘息加重,才开口道:“休息一下,我们只要留意周围的动静,即便在此处与他周旋几日也不碍事。”
承昀道:“你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了。”
“这是恰到好处的心理准备。”
温别桑被他放下来,左右环视,道:“最坏的可能有很多,也许林中有瘴气,我们没被人抓住,却自己死掉了,再或者他们提前在林中各处都安排了人,只等着将我们一击必杀,难道他没有想过我们两个可能会弃马入林吗?”
承昀站了一阵,偏头看向上方的树木,缓缓道:“此处林木繁茂,可却并不见潮湿……竟还有风?”
两人一起望向林荫尽头,目光虽不能穿透巨林,可却均有了然,温别桑道:“因为林荫尽头是悬崖。他只要派人埋伏在小路尽头,若我们骑马前行,便会中了陷阱,若弃马入林,他们便可瓮中捉鳖。”
一炷香后,两人来到了悬崖旁侧,温别桑朝下看了一眼,道:“你可看得清?”
“有趣。”承昀笑了一声,温别桑投来视线,道:“你有想法了?”
“他们肯定想不到,我幼年随祖父一起打猎来过此处,而且曾经从这里不慎跌落,自己抓着藤条挂了半日,被下方的村民所救。”
温别桑愣住,道:“下面竟有人住?”
“你还记得廖伯当时来雷火营找我们的时候,怎么说的吗?”
温别桑恍然,眼睛亮起,道:“他们当时说自己要翻山越岭足足大半日才能到雷火营。”
承昀露出赞赏的神色,道:“这做局之人显然对此处了解不深,你我根本无需受他钳制,只要从此处下去,花些时间穿过村庄,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抵达雷火营了。”
悬崖深深,一眼看去云遮雾绕,看不到底。
温别桑的脚来到断崖边缘,低头去看,忽然被人抓住手腕,承昀道:“小心一点。”
“他们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我们必须尽快下去。”
话虽这么说,但他掌心却一阵潮湿,承昀看了他平静的表情一眼,道:“害怕?”
温别桑并不否认,道:“不知此处藤条生长是否能抵达崖底,也不知中途是否要切换藤条,更不知藤条能否承受住我的重量……若是摔死倒也罢了,万一半死不活可如何是好。”
“若要你自己下去,自然麻烦。”承昀解下了外袍,用两只袖子缠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拉近自己,在身后打了死结,道:“我带你下去。”
不等温别桑反应过来,承昀已经一把抱住了他,一脚迈出。
心脏猛地悬到了喉咙,温别桑条件反射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双目紧闭,浑身僵硬。
他没有喊叫,但每一寸肌肤都瞬间绷紧,每一个毛孔也都死死闭合,每一根汗毛更是支棱的像个刺猬。
脸用力贴在承昀的肩头。嘴唇抿到微微发白。
寒风从耳畔与身体呼啸而过,他通身冰凉,心脏似乎也不再跳动。
大脑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在飞速坠落,什么都听不到了。
重新有感觉的时候,是被人重重吹了一下耳朵,温别桑猛地睁开眼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承昀。
他非常努力地不朝承昀身后看,把所有的视线都死死地集中在承昀的五官上,即便如此,但眼角依旧瞥见了对方身后朦胧的云雾,还有身侧粗糙的悬崖石壁。
承昀微微转了下身,温别桑感觉自己的一只脚似乎接触到了地面,他正想站稳,又忽然一下子踩空,再次朝承昀怀里扑了过来。
方才打滑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株将根茎扎入山壁的横生树木上。
温别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一动都不敢动,他身心里所能燃起的全部力量只凝结成了四个字:抓紧承昀。
“此处视野极佳。”承昀的声音穿入耳膜,却仿佛透过遥远的地方传来:“想不想看看下面是什么样子?”
温别桑眼睛依然不敢乱看,但这个声音依旧让他有了活着的感觉,他收紧手臂抱紧承昀,将眼睛紧闭,低声道:“不要。”
承昀似乎笑了一声。
他似乎是仗着自己当年曾经有过坠崖的经历,这会儿竟然当真半点没有害怕的意思。
那个与自己共同震颤的心脏变得平稳有力,只余自己一人的心跳在兀自地蜷缩,温别桑更加用力抱紧他,小声道:“下去。”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风声再次灌入耳膜,温别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地的,他只知道双脚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他便已经站立不稳。
承昀一解下他腰间的外袍,他更是毫无防备地跌坐在了地面。
有些空白的大脑之中似乎接收到视网膜上传来的忍笑的神情,但很快也消失无踪,温别桑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阵,才缓缓回神,仰起脸去,高耸的悬崖上生长着数株苍劲的松柏,均斜斜生长在峭壁之上,他直勾勾盯了一阵,回神看向承昀,道:“你早就知道上面有借力点?”
“知道。”承昀将外袍重新披在身上,道:“不然我怎么敢带你下来?”
温别桑皱了下眉,霍地从地上起身。
他思想已经缓过来,但身体明显还处于惊吓之中,一步走出去,便又感觉双腿一软,亏得给承昀扶了一把,才没有又一次跌倒。
温别桑缓了缓,直接抽回了手,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生气了啊?”承昀跟在他身后,道:“你不要走那边,村子在这边呢。”
温别桑一边继续生气,一边转过来朝这边走。
前方依旧是山林,相比起崖上的森林,这里明显更为潮湿阴暗,让人怀疑此处究竟有没有人居住。
“走这边。”承昀又拉了他一把,温别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又把手抽了回来。
两人朝前走着,承昀时不时看他一眼,道:“我们都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抓,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倒是。
温别桑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他总是很容易被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说服,和之前所做的最坏的打算比起来,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时候。
但他很快又板起脸,道:“你应该提前跟我说明情况,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我跟你说了。”承昀道:“我带你下来很容易。”
温别桑走在路边边,跟他离得远远的。
“……那伙坏人这会儿估计在上面找我们呢。”承昀又开口,道:“想想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是不是就没那么生气了?”
“万一他们也下来怎么办?”
“从上面是看不到下方那些横生柏的。”承昀道:“除非他们提前就做好了下悬崖的准备,不然等他们醒悟我们下了悬崖,再去筹备下崖的工具,安定司的人也已经赶来了……你往这边点,小心刮到自己。”
温别桑还是有点生气,承昀一伸手,他便又往旁边靠了靠。
忽闻刺啦一声——
温别桑轻嘶,承昀已经一步跨了过来。
路边有一个突出的树枝,不知道被谁折过,留下断裂的尖刺,在他腰间划出了醒目的破洞,细白的腰肢破了道皮,里面的亵·裤腰带都露出了一大截。
温别桑咬住嘴唇,承昀已经沉下了脸。
他将身上的外袍重新拿下来给温别桑披上,道:“先去村子里,看能不能找点药和针线……”
话音未落,他又想起了某次的梦境,眉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就说太子府有那么多的衣服和宫人,怎么可能轮得上皇太子亲自为他缝衣。
对于温别桑来说,其实裹不裹外袍都没事,只是腰间的伤口有点火辣辣的,他单手半捂着,神色闷闷地看了眼沉默异常的承昀太子。
承昀顿了顿,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似乎接受了什么难解的命运,道:“要不要背你?”
“不用。”温别桑道:“都是小伤。”
承昀这会儿体力透支太多,让他抱,温别桑还担心自己会被摔呢。
赶在天色擦黑之前,温别桑和承昀来到了村落门口。
槐树下正有几个小童在斗蛐蛐,一眼看到两人,几个孩子纷纷各自收起自己的东西,睁大眼睛看了过来。
承昀露出笑容,道:“你们村长在吗?”
小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人转身,匆匆往村子里跑去。
那孩子一跑,瞬间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其他小孩也忽然拔腿,一个比一个跑的更快。
两人继续朝里面走,很快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探头看他们,基本都是老弱妇孺,温别桑留意到,这群人里,许多人的腿脚和手臂似乎都有不便。
“看来劳动力都出去了。”承昀低声,又往里面走了几尺,终于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着一个吱吱呀呀的轮椅,从里面被推了出来。
温别桑一眼认出对方,对方也怔了一下,皱纹横生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太子殿下,温公子!”
“廖伯。”承昀神色愕然,温别桑的目光扫过他枯瘦的双颊和脸庞凌乱的银发上。承昀已经上前,道:“你怎么会……”
“不碍事,不碍事。”廖伯笑着道:“就是去年冬天,翻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腿断了,哎,老骨头了,好不了咯……”
去年还能称得上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已经骨瘦如柴,双颊凹陷,额骨突出,看上去皮下已经没有几两肉。
承昀道:“怎么不找大夫来看?”
“爬不出去了。”老人似有无奈,道:“冰天雪地的,大夫也不愿翻山越岭的进来,就这样了,不碍事的。”
他说完,又担心地看了一眼承昀和温别桑,道:“听孩子们说,你们是从悬崖那边来的,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遇到了一批刺客。”承昀简单说明了情况,道:“有没有金疮药和针线?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晚上。”
“有。”廖伯立刻道:“小蝶,你爹上次受伤擦的药,可还记得?”
小女孩跑走之后,他又去看向身边的男孩,道:“去找刘奶奶,拿些针线。”
最后又吩咐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道:“彩衣,你去收拾一下家里,安排太子和公子住下。”
“我们这里条件不太好。”廖伯又道:“委屈二位了。”
他看上去精神不好,说话有些吃力,好多声音温别桑都几乎听不清楚,承昀和温别桑都没有过多打扰,跟着少女往里面走去。
温别桑环视这个村落,发现它其实不算小,但奇怪的是,能看到的人却很少。
承昀也有同样的疑问,道:“村子里的人都出去了?”
“嗯。”彩衣的嗓音还有些稚嫩,道:“能爬出去的都爬出去了,爬不出去的就呆在村子里。”
温别桑道:“这里有几个村子?”
“三四个吧。”彩衣道:“不过现在雷火营重启,大家都有活儿干,隔几天才回来一趟,能拖家带口住过去的,就干脆不回来了。”
三四个村子,人口应当也不少。
温别桑看了承昀一眼,后者又道:“廖伯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还好。”彩衣道:“一旦到了冬天,我们这里的人每年都有几个人会摔死,廖爷爷算是命大的。”
温别桑道:“既然此处如此危险,为何不干脆搬出去?”
少女年纪小,但看上去却十分懂事,她道:“我们这里也是好地方,皮毛多,野参好,祖祖辈辈都在这儿……而且,外面的房子多贵啊,能买得起的,早就搬出去了。”
彩衣把蜡烛点亮,将火折子留下,道:“我还要去给廖爷爷熬汤药,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去对面的房子喊我。”
承昀嗯一声,道:“多谢。”
这里的条件无法与太子府相比,室内只有简单而朴素的火炕,还有看上去有些笨拙的衣柜,室内放着一口铁锅,明显吃喝都是在这间屋子里。
不多时,有七八岁的小孩将承昀要的金疮药和针线拿了过来。
承昀给温别桑处理了伤口,让他先上床躺下,自己拿起了他的衣物,在桌前坐了下来。
温别桑仅着亵裤,上身裹着他的外袍,在被子里缩了一阵,道:“你还会针线活。”
“不会。”承昀拨亮烛火,道:“不过我在梦里做过,应当没问题。”
他将衣服放在腿上,取出针来,又拿起棉线。
开局不错,穿针很容易,承昀将线拉长,咬断。
温别桑瞧得稀罕,起身从床上下来,那外袍只有两个系带,并无纽扣,他大咧咧地直接敞着怀,坐在旁边看承昀。
针尖轻巧地穿过了破了的衣物,承昀直接一拉,针很快带着线穿过了布料,只留下针孔般的痕迹。
温别桑笑了起来,“要在那头把线打结,不然肯定会拉出来。”
承昀瞥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口,道:“把衣服穿好。”
温别桑只好拉了拉那衣服,把胸口遮起来,道:“这衣服太大了。”
“一会儿就弄好。”承昀重新垂眸,在下方的线头处打了个结,再次将针尖穿过布料,拉远——
这次稍微遇到了一些阻力,但棉线还是再次穿过了布料,只是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针孔。
温别桑又笑出声,道:“这根针太粗,棉线又太细,你系的结太小了。”
承昀抿嘴,反复用手指绕了几下线头,勉强弄了个大大的结。
这一次倒是成功了,承昀略信心满满,拿起自己的衣袖看了看上面的缝线痕迹,又重新低头去对着破掉的衣服。
温别桑双手托腮,看着烛光下的承昀太子。
对方长发披落,神色认真,穿针引线的样子像极了贤夫良父。
“我爹也会这样帮我缝衣服。”温别桑忽然开口,承昀一边专注手上的针线,一边道:“你娘不会?”
“会。”温别桑道:“但是爹说娘的手是用来做爆竹的,这种小事他可以代劳,而且娘赚钱比爹厉害,爹往日除了卖些字画补贴家用,就是每天照顾好我。”
承昀扫了他一眼,道:“你的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现在什么都能做。”温别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忽然看向他,眨眼道:“你认为我的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话似乎隐隐有坑。
承昀微顿,道:“自然是做所有你喜欢的事情。”
温别桑静静看着他,承昀也不确定自己这话说的是不是满意,他再次低头,手指顶着布料,穿针——
顿时一松,指尖飞速凝聚起一颗血珠。
他静静望着,平静的表情下隐隐有些呆滞。
温别桑看了一眼,忽然凑过去,张嘴含住了他的指尖。
承昀猛地抬眼,瞳孔放大。
温别桑的嘴唇柔软,口腔滑嫩,舌尖抵住他指头的伤口,轻轻吸着针孔里的血液,还歪起脑袋,灯光下隐隐泛着微光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有些灵动,有些天真,还有些不自知的勾引。
承昀屏息,温别桑已经松开,舔了舔嘴唇,道:“好了。”
“谁让你,吸的……”
“娘的手破了,爹就是这样做的。”温别桑对他伸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道:“你的血好腥,一点都不好喝。”
“你还喝过谁的血?”
他眉眼忽然锋利起来,温别桑一时没反应过来。
承昀已经意识到这话不对,当即道:“好了,你快去睡吧,我弄完给你放着,明天穿。”
温别桑没说话,承昀埋头,忽然又给扎了一下,他甩了甩手,不经意和温别桑的视线对上,道:“又怎么了?”
“宫承昀,你还在吗?”
“……”
“你现在和我记忆中的宫承昀,越来越远了。”
承昀沉默。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温别桑再次开口,眼眸不似往日清澈干净,而是染上了几分迷蒙:“喜欢我,到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地步?”
承昀和他对视,半晌才道:“那你呢。”
他说:“你会为了我改变吗?”
温别桑笑了下,摇摇头,神色似是有些困倦,带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承昀早已习惯了他的答案,他抬手将蜡烛转向自己,在昏黄的烛火下将针尖刺穿布料,道:“去睡吧。”
温别桑重新上了床,翻了几下身,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夏日逐渐有了蟋蟀的嗡鸣,小窗吹入一股微风,皇太子的眉目被烛光映的明明暗暗。
一针一线,眸色如渊。
仿佛修补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自己千疮百孔的真心。
夜色越暗,烛光更明。
炕上的人盖着灰色的薄被,呼吸轻轻,睡颜安宁。
身上投着一人的影子。
皇太子站在床畔,久久凝望着他。
耳畔似有声音又起——
“宫承昀,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