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默。
江絮雾爬起来,不至于在裴少韫面前继续狼狈下去。
裴少韫垂眸,见手背被她拍红。
他眉眼轻佻,误以为是她羞涩内敛,也就收回手,静静地看小娘子如何起身,见她忍着疼痛,旁若无事发生,在他面前屈膝行礼,发髻上的一绺青丝垂在莹白的脖颈,惹眼瞩目。
“裴大人。”
江絮雾脚踝疼得厉害,在想她去医馆找个大夫看望一下。
裴少韫分明见到她,也不搭把手,若是来不及,她可不信。
上辈子,她亲眼见到他们有次遭遇刺客,裴少韫能执剑杀一百人,毫无畏惧,反而越战越勇。
那些刺客喷溅出来的血宛如飞絮。
裴少韫起兴趣,饶有兴致让她躲车舆内。
足足三个时辰,枢密使院里的姗姗来迟,刺客已经被裴少韫解决七七八八。
江絮雾那次亲知道,裴少韫的身手到底有多厉害。
所以他可以扶住自己。若是顾忌男女有别,可以用帕子隔开,想来想去。
裴少韫就是个无情人。
江絮雾又想到上辈子发生的点点滴滴,抿唇,不欲与他有牵连,行完礼便离去。
裴少韫戴上温柔的假面,轻声道:“江小娘子行色匆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还是说,你要去寻你的婢女吗?”
此话一出,江絮雾警惕地瞥他,鬓角的一缕碎发不安分地冒出来,与白瓷脖颈的雪白晃眼极了。
裴少韫生出捻揉一番的心思,奈何眼前少女警惕绷紧的神色,实在是让他难以忽略。
遥想梦中,少女多了几分柔情和怯意,每每帐中,云肩香凝,耸肩丰软,呜咽声不断。
与眼下判若两人。
裴少韫在想,也许梦是假的,可他从未见过江絮雾,为何会做此等梦。
他压下纷纷思绪,似笑非笑,听江絮雾道:“裴大人怎么知道。”
“本官见到过你家的婢女。”
裴少韫刚处理完明月水亭的刺客,便得到消息说明月楼也藏着刺客,金吾卫的官兵已经率先围起来,他知晓后,想着江絮雾,鬼使神差地进酒楼,巧得很,遇上了她的婢女。
再看她从楼上摔下,脸上急匆匆,他也能猜到几分。
江絮雾见他不慌不忙,也知他没有说谎,扶着墙壁缓缓往前。
“江小娘子不要随意走动,毕竟你的脚受伤了。”
裴少韫暗指她走路一瘸一拐,江絮雾从容淡定。
“多谢裴大人关心,我无碍。”
“可是小娘子脚瘸了还要去寻人,蹉跎自己,不如让我派遣属下去寻你的婢女。”
面对裴少韫好心,江絮雾摇头:“不必,多谢裴大人。”
“话说如此,江小娘子还是要小心,不过江小娘子对我很冷淡。”
裴少韫说罢,摩挲白月扳指,半垂的眼帘下,遮住几分道不明的浅笑。
江絮雾面对他的试探,只觉得讽刺,又怕他看出名堂,挤出笑容,“裴大人多虑了。”
他望着江絮雾这张笑脸,跟梦中的女人一模一样,娇美羞涩,宛如倚在湘妃竹的木芙蓉花,供他欣赏,可裴少韫看出这笑与梦里的不一样。
江絮雾见他淡笑不语,也不知他信不信。
正好一道女声,打断两人僵持的画面。
“小娘子,你怎么出来了。”
江絮雾循声望去,见到抱梅手里提着提盒,身边跟着提壶的跑堂。
抱梅并不知江絮雾担忧她,笑盈盈地凑到江絮雾的跟前道。
“我怕小娘子你饿了,特意让掌柜的备好点心,却不想遇到巡逻查的官兵,询问了我几声,就放我走了,正好掌柜说酒楼有点心,我就干脆一并领着跑堂来。”
抱梅说罢这才注意到裴少韫,面上惊讶,眼神飘忽,“裴……裴大人。”
裴少韫温笑:“我见你家小娘子不慎从楼上差点摔倒,你快去去扶你家娘子回雅间。”
抱梅这才着急忙慌地搀扶江絮雾上楼,“三娘子你怎么下楼了。”
江絮雾默不作声,因为她感觉身后那道视线,强烈地让她不适应。
待到回到楼上,身后难以忽视的目光终于不见。
抱梅让跑堂搁下茶壶就让他走,等没外人后。
江絮雾这才松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为何下楼,她一说完,便看到抱梅眼睛红彤彤地看她。
“都怪我,要不是我,三娘子你也不会受伤。”江絮雾看到抱梅小心翼翼半蹲下,撩起绣袜,看到瓷白上显现瘀青,活似被人揍了一拳。
抱梅眼里都有泪光,看得江絮雾心疼。
“不要哭了,我现在饿了。”
抱梅擦拭泪花,将绣袜撂下,又将裙摆褶子抚平拉下,这才从提盒里拿出蜜饯,栗子糕,桂花还有一些羊肉鸭肉羹汤摆好后,搀扶着江絮雾来进食。
江絮雾吃了几口,借口吃不下了,便让抱梅一起吃,抱梅推脱,,抵不过江絮雾的命令。
一盏茶的功夫,江絮雾坐靠在美人榻上,正巧走廊有脚步响起。
抱梅疑心,“三娘子,是不是官兵来搜查了。”
说罢,雅间被人敲了几下。
抱梅谨慎去开门,看到的竟是一位女郎。
女郎长相端正,素衣寡淡,不施粉黛,手提楠木箱匣子,目光沉稳,身上的药香味浓烈得让江絮雾闻到后,已有猜想。
“是江小娘子吗?我是裴大人让我来帮你看看腿伤。”女郎看得出抱梅不是主子,便对着里头喊了一声。
江絮雾蹙眉,是裴少韫吩咐来的吗?他想做什么?
江絮雾揪住帕子,见女郎目光清澈,关切之心一眼可见,她不好让人离去,放女郎来帮她看下脚上的伤势。
当绣袜撩起,江絮雾感受女郎指腹很冷,哆嗦了几下,眨眼裙摆被抱梅卷起。
女郎从匣子里翻出药膏,涂抹上去后,江絮雾嗅到兰香的气息。
冰冰凉凉,揉着肌肤,香气袭人。
江絮雾顿觉困意,眼皮子都要打架了,听到女郎道了一句,“好了。”随后递给抱梅一瓶绿翠瓷的药膏。
“这药膏每日晨时涂抹一次。”
女郎不苟言笑,叮嘱一番后,拎着匣子便离去。
抱梅见去送女郎一程。
待抱梅送完女郎回来,惊奇道:“这裴大人……”
意识到江絮雾不喜欢她谈裴少韫,抱梅捂唇不敢再说。
江絮雾上完药后,因药膏黏稠在身上还未融化,她也不敢放下裙摆,依在榻背,听到抱梅未说完的话。
她在想,裴少韫到底是何意。
明明在看她摔倒,并不出手相助,现在反而找女郎帮她看病。
江絮雾蹙眉,裴少韫真是一个怪人,不过也跟她无关。
她吐出一口浊气,打算等半柱香的功夫,药膏干了后,去下面探探,能不能放她们回江府。
江絮雾昏昏沉沉,支着手扶额撑在床边。
抱梅不打搅她休息,蹑手蹑脚地伫立在角落里。
江絮雾恍惚,她好像又做梦。
梦到那日,她与裴少韫在秉州官道上,遭遇行刺。
刺客割掉了缰绳,让马受惊,她和抱梅在车舆里,车舆不受控,闯入了深山中。
在深山中,抱梅一直陪同她,可深山傍晚寒冷,还有野兽出没,她们藏在车舆中,幸好靠着车夫在外守着她们。
始料未及,裴少韫等人足足七日后,才找到她。
找到她们的时候。
车夫被野狼啃食了生命。
她们躲在了洞穴。
江絮雾忘记那几日的艰辛,唯独记得在第三日,车夫冒死护住被狼群袭击的她们,却死在她的面前。
很疼,很冷。
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江絮雾那时候其实盼望着裴少韫能早日找到她。
可是,他没找到她。
车夫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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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梦太真实,让江絮雾分不清真真实实。
察觉有疾风闪过,而便是抱梅惊呼。
江絮雾撑开眼皮子,只见银光冷冷,她思绪瞬间回笼,还未避开,耳边听到一句。
“小娘子小心。”
五个字,让江絮雾还以为是上辈子,呆愣在原地。
裴少韫提剑,欲要让少女闪开,可见她神色恍惚,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他挑眉,伸出手,搂住江絮雾腰肢,一剑刺入刺客的心口处。
“江小娘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搂女子的腰,羸弱无骨,好似捏一下,便能软得不成样子。
女子都这般吗?
他转眼见自己的属下赶来,再看护主心切的婢女已经冲了上来。
他要交给她的婢女,余光却注意到少女眼眸恍惚,氤氲水雾,如白素线绦,眨眼垂下泪痕。
“你怎么现在才来。”
亲昵的话,让裴少韫古怪一僵。
这小娘子,果真对他有意思,那之前的避之不及,都是装的吗?
裴少韫放缓轻重,交给了抱梅,心里已经为江絮雾之前的种种举动找好了理由。
随后裴少韫命人将躺在地上的刺客拖走。
等尘埃落定。
三皇子得知明月楼里居然藏了十个刺客,三个死,四个残,三个逃。
他愠怒:“岂有此理。”
裴少韫伫立一旁,一言不发。
之后,三皇子又跟他商讨论了此行遇刺种种疑问。
几乎待到夜深人静,他才被放走。
不过三皇子似乎想到什么,关心地问道:“听说你今日英雄救美?”
“不过顺手。”
裴少韫轻笑,让人看不清多少情绪。
周慎闻言,也不再过问他的私事,他重中之重,还是要找到这几日的灭门惨案凶手。
裴少韫出府后,候在外头的车舆已备好,随行的心腹已在车上等他。
闲聊几句京州状况后,心腹踌躇,终究斗胆地道:“听闻江小娘子被送回江府后,发起寒热之症。”
“你倒是多嘴。”裴少韫温笑。
心腹不敢吱声,毕竟这几日他瞧主子对那名小娘子,挺感兴趣的。
竟主动护住那名小娘子,还专门找女郎替她看病。
心腹心道,惊奇。
裴少韫摩挲着白月扳指,轻笑地仰起头看向车外,悬挂天边的金钩。
“以后不必跟我谈及江小娘子的事情。”
还以为是带着目的,原来果真是爱慕。
他心下无趣,失了探究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