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了下来,大侄子掀开门帘,发现车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一对上视线,他就猛地低下头。丝毫不敢在那张脸上多做停留。
光是匆匆一眼就已经让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一种莫名的惊悚感在心头挥之不去。
嘴上还凶恶的威胁着:“既然你醒了,咱们也把话说明白,你要是想逃还是趁早放弃,三宗五城十二家听说过吗?这里就是‘十二家’中闻家的地盘,买你的人是闻家现任掌权人,要不是我和二叔,你这样的人,就是再活几辈子,连闻家的门槛都摸不着,何况是攀上这样的大人物!你最好识趣点,否则吃苦头的还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中间不带一点停顿,像是早在心里演练了上百遍,端足了气势。
只可惜他连直视姜偃都不敢,心有余悸的打着颤,气势上弱了不是一星半点。
姜偃端端正正的坐在车里,低低应了声:“嗯。”
他自然是不会逃的。三宗五城十二家皆是当年大战中的同盟,闻家现任掌权人闻燕行,和他还有过一段交集,算是熟人。
等下只要见了闻家人,把他的情况说清楚,把他送回太玄宗这点小忙,闻家不会拒绝。
大侄子还以为这丑东西要闹起来,正准备硬着头皮忍着对那张脸的不适给他点教训,没想到被绑的肉票乖得过分,让他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这丑东西,声音还怪好听的。他心里嘀咕着。
温温润润的嗓音没多少攻击性,尾音却悄悄扬起,像是把小勾子,挠得人心里泛起股说不上来的痒意。
一股气憋得不上不下的,他面部抽动的站在那,绞尽脑汁想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好让这人再开口多说两句话。
脸都憋红了,也没从肚子里掏出半点墨水,直到他二叔跟闻家人说完话叫他把人带过去,他才莫名失落的说了句:“你跟我走,别搞小动作。”
唉,不是这样的。
他懊恼的想。
他应该再说点别的,最好能是让这人对他笑一笑。
这么好听的声音,笑起来会是什么样?这个念头魔怔了一样在他脑海里转悠。
将一切收入眼中的邪魔不屑的嗤笑了声。
冷不丁听见邪魔又开始发癫,姜偃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他跟在这两个绑了他的人身后没有半分不自在,倒是惹得胖车夫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仍是没敢看他的脸,视线堪堪停留在脖子之下,很快就收回了。
心里不住的想,他也算有见识了,美人见过不少,像这样的倒是头一次遇着。但凡不看脸,就算是以最苛刻的标准挑剔这人,也挑不出一丝缺点。
这么一想,这张丑脸委实不该生在这人的身上,简直就像是拼接上去的,让人别扭极了。
他和大侄子全都闷着头在前面走,倒显得身后那被他们绑来的人如洪水猛兽追赶一样。
两人带着姜偃到了集合的地点。
一个小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大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不是生有残疾,就是面容有缺,一个个正惴惴不安的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惶恐。
姜偃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对闻家的事不感兴趣,现在只想赶紧回到他师尊身边。
眼见一个闻家家仆走过,他正要抬脚过去搭话,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喧哗。
来人一身深红长袍,狭长的凤眼微挑,唇角天生上扬,不笑也带三分笑意。
只是眉眼间的薄凉冲淡了五官带来的亲近感,显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
是闻家现任掌权人,闻家家主,闻燕行。
家仆立马迎了上去:“家主,您要的人都在这了。”
闻燕行心不在焉的略一颔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可有姜偃的消息了?”
正要过去和闻燕行打招呼的姜偃脚步一顿。
家仆:“闻家布在各地的眼线都盯着呢,几条回太玄宗的必经之路也都派了人,只要姜公子出现,探子必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将人带回闻家。”
“家主莫要着急,那几位近日虽也都暗中行动起来,只是这回咱们先得了消息,我们抢先一步,必不会让他们赶在我们前头,抓到姜公子。”
闻言,闻燕行显得有些烦躁。
“姜偃......”
他扯开嘴角,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恨极了他口中的人。
只要提起那人的名字,他就觉得心口那早已愈合的一剑,又变得滚烫起来。
他努力压抑下翻滚的情绪,“再加派人手,务必不要让人跑了。最少,要让他回不去太玄宗。”
只要人还没回去,他就还有机会把人抓住,锁起来。
家仆:“是。”
想到姜偃终是要落到他手上,闻燕行不由抵了抵牙尖,忍不住亢奋起来。
那人这些年被聂如稷保护得太好,他自己养出来的那些凶神恶煞的小玩意,又各个出了名的霸道。出趟门他师弟师妹全都都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明里暗里将所有生人隔开,这么些年怕是没吃过什么苦,不知道会不会稍微凶两下就能弄哭。
他还没见过那人掉眼泪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兴奋。
那人对旁人向来漠不关心,只有他师尊出现时,对他们吝惜的笑脸才会不要钱一样给了他师尊,连他向来宝贝的师弟师妹们来都没用,只会跟条小狗一样,围着聂如稷来回打转。
聂如稷那老东西,倒是挺会端着,心里怕不是早就乐开了花吧。
闻燕行忍不住恶毒的猜想。
丝毫看不出来他也曾和其他人一样在心里将仙尊奉为明月,还因为仙尊待姜偃好,而干过将年少的姜偃骗进万蛊窟这样的畜牲事。
更过分的,那群人也没少干过。
明明最开始,所有人都对姜偃厌恶至极,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他不知道。
闻燕行只知道,自己从意气风发的闻家少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姜偃的错。
他为了他这么煎熬,险些走火入魔,他又凭什么一无所知的和他师尊安安稳稳的睡到一张床榻上去?
一字不落的把他们的话听了进去的姜偃:“......”
他默默的收回了往前迈的脚,趁人不注意解开了发带,让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又眼疾手快的脱了绣有太玄宗炫阳纹的外袍,丢进灌木丛里。
做完这一套动作,才松了口气。
这下坏了,闻燕行竟然要抓他。而且听他这意思,还有别人也要抓他,闻家这条路子是走不通了。
姜偃实在想不通。
早些年各家为了让门下弟子拜入太玄宗仙尊门下,习得无上道法,各家孩子都是小小年纪就会以修行为名,被家里送到太玄宗去。
那时太玄宗仙尊聂如稷门下,有且只有姜偃一个弟子。
仙尊清冷淡漠,连姜偃都是热脸贴着,才偶尔给他些回应,其他人更是理都不理。那群被送上来的孩子也各个都是倔脾气,仙尊不发话差人给他们送吃的,他们就硬撑着不吃不喝,像是要逼高高在上的仙尊低头一般,结果差点把这群小兔崽子自己饿死在山上。
还是姜偃看不过去,以他师尊的名义给人送了吃的。
他也不喜欢带孩子,尤其是这些出身特别好的世家子弟,脾气一个塞一个的拧巴。只是他师尊不管事,他作为仙尊大弟子,就得担起为师尊分忧的责任,认命的照顾这些人。
小小年纪,已是操劳的命。
那些年他们双方没少闹矛盾,只是他以为那些过往,在这群小兔崽子下山归家,他去送行时就已经说清楚了,一人一碗酒,过去的恩怨就算是了断了。
没想到,已经从少主成了家主的闻燕行,看着倒是还记着年少时的仇。
姜偃垂眸思索。
记忆里闻燕行这样的熊孩子太多了,一个个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作弄起人来不管不顾的,物理意义上的要命,闻燕行和他又是因为哪件事结的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
他就像带了太多届学生的班主任,多年后路上碰上以前的学生跟他打招呼,都得砸么半天这人姓什么。
察觉到事态不对,姜偃就开始降低存在感,只是就算他脱了外袍,在这一群人里也实在是太过显眼。
闻燕行不过抬头在这群丑人之中扫了那么一眼,眸光就蓦地在一道修长身影上凝住。
他心脏砰砰直跳,舌尖被咬出了一点血味。
“姜偃?”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来。
姜偃略微顿了一下,顶着那让人倍感压力的视线,缓缓抬起头来。
脸半遮半掩的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闻燕行眉头狠狠一拧,一口断定:“不对,你不是姜偃。他怎会如你这般丑陋。”
没等姜偃松气,却见闻燕行上下打量着他,露出那种熟悉的要吐坏水一样的表情。
“就是你了,通知下去,咱们的狗新娘选出来了。来人,把这‘千挑万选’的‘新娘’,带去给他的狗丈夫看一看。”
他挥了挥手,家仆们就冲着姜偃围了过来。
闻燕行紧紧盯着那白衣青年,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家仆粗暴的拉扯着他将他带走,也没做出反抗。
闻燕行的眸子灰暗了下来。
果然不是他。
只是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身型如此相像的人。倒是便宜了那条丧家犬。
.
姜偃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身份,先混过去再说。不然就凭他现在的实力,闻燕行要对他做什么,他都是躺平任宰的命。
他被几个家仆嫌弃的推进了一个漆黑阴暗的房间里。
“贱狗,看看咱们家主对你多好,怕你寂寞,还给你找了个狗新娘!”
整个屋子不见一点光,不怀好意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进来,姜偃跌坐在地上,鼻子里全是灌注进来的铁锈味,隐约听见锁链拖动的声音。
为了让屋子里的人能看清姜偃这张堪称“杀器”的脸,这经年累月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燃上了一点火光。
一双双眼睛越过姜偃,落在屋子的深处。
“哦,虽然这是个丑八怪,还是个男子,但配你这样的贱狗正好,正常人温香软玉在怀,你这样的,也就只配娶个丑陋男子为妻了,哈哈哈!!”
姜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拿来羞辱另外一个人。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有人在身后催促他:“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服侍服侍你的狗丈夫?”
“怎么,人多还不好意思了?”
“后日便是你们的婚礼,到时候人更多,这才哪到哪,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那贱狗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无数人仰望的对象。
他们便要将他踩落在泥里,后日,更是要他在曾经熟悉的世家望族面前,彻底将他的尊严打碎,让他尝遍屈辱。
倒霉的姜偃,只是他们这场游戏里的一个道具。
他叹了口气。
狠啊,真狠。
士可杀还不可辱呢,这才几年没见,闻燕行怎么就变态成这样了。
他在声声催促中站起身,向屋子里走去。
走得近了,才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人们口中那条“贱狗”。
一双漆黑墨瞳闪烁着凶意,像只凶狠的恶狼一样盯着他,似乎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就会被扼住喉咙咬碎。
“闻师舟......”姜偃动了动唇,语气轻得只剩下一道气音。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
他认得这人。
在百年后的浩劫之中,作为被他杀死的小boss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