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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见姜偃明明生着白白净净软乎乎一张脸, 左看右看都是个该叫家里人疼着,明媚活泼的年轻小辈,却端着架子, 少年老成地站在那,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给他行礼,比封家年近九十的太爷看着还威严, 封绪流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小种子让他想到了前些日子捡的那只狸奴。

    不知是不是母猫死得早的原因,幼猫打小无人护着独自在外流浪久了,有记忆起就靠着自己一只猫在野猫群里讨生活,不过才几月大,身子没有封绪流半个小臂长, 绒毛都没褪,四肢粗短跑几步都能把自己绊个跟头, 却会摆出老江湖的样子教他抓老鼠。

    每当那只幼猫雄赳赳气昂昂, 像是只山林大猫一样的走到他面前, 封绪流都忍不住坏心地伸手把它戳翻在地上,一根手指压着柔软的猫腹,看它蹬着四肢在地上折腾半天起不来, 小脸上写满了迷茫无助,封绪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种子跟他那只猫很像, 也不知道是那位姜公子本身性格如此,还是因为他还是个化形不久的小种子,才有些呆头呆脑的。

    对方听了他的话, 脸立马就皱了起来。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认同, 想教育他不能这么对人说话, 又顾虑他的身份不好开口,纠结的样子让封绪流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他将手里的千梦递了出去:“开个玩笑。第一株赠予魔君大人的千梦, 就是经由我手种植出来的,我说是你的父亲也不算很过分。”

    “你让聂朝栖种千梦,是为了杀他吗。”姜偃拿着花在手指上转了转,并不接他的话。

    闻言,封绪流敛起笑意看向姜偃。对方眼神清明,安静地回视着他。

    “种千梦就要耗费人力物力修仙都,就要惹得天下人怨声载道,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姜偃道,“千梦本身也是杀人利器,养得久了,沉迷其中,人就越来越疯癫。你们打不过他,但聂朝栖疯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是这样吗?”

    “师出有名,到时候一呼百应,一群人杀到他面前,就能轻而易举完成一件为天下除恶的壮举,这么功德无量,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定能助修道之人飞升,你说对吧。”

    他盯着他,不想错过封绪流脸上一丝变化。

    封绪流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让姜偃瞬间想明白了一直以来让他不解的许多疑问。

    当初聂朝栖的母亲为何非要逼他堕魔,聂朝栖本性非大恶之辈,甚至可以说善良,最后却双手沾满鲜血,负满杀戮罪孽,成了人人讨伐的魔头,不得好死——

    他走到这一步,根本就是十二家修士为了飞升专门炼成的人祭!

    姜偃为了这个认知而全身发寒。

    十二家的修士,为了飞升成仙,竟能罔顾人命到这种地步?

    封绪流缓缓开口:“你听说过吗,以前有闭塞无知村落,会将未足月堕下的死胎供奉在佛龛里。他们觉得这些未能降生的婴儿,都是能沟通天地的圣婴。”

    “那里的人会用些残忍的献祭之法,将人杀死在佛龛前,就这么几代不歇地供奉着。原本死胎是不可能回应他们的,可数百年过去,有一日,那沾满鲜血的佛龛之中,竟当真传出了声音,死胎佛龛——显灵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道:“只可惜,显灵的不是他们想要的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神灵,而是极为凶残,要人性命的邪祟。那东西把一整个村的人全杀了个干净,然后又重新装成佛像显灵,诱骗路过的人将它带回自己的村子,就这么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等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死胎佛龛已经杀光了那附近一百三十二个村子的人。我随家中长辈去时,只看见了一块模糊的血肉,数百条来自不同人的手臂插在上面呈莲花状打开,每只拈花手上,都拖着一个笑得慈眉善目的头颅。”

    阳光普照的云上仙都,两人相对而立,都感到身上有些凉。

    像是想起当时那个景象,封绪流脸色更加难看,捂嘴咳嗽着,姜偃看他咳得腰弯下来,实在难受,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

    “你们除掉这个成了邪祟的死胎佛龛了吗?”他问。

    封绪流缓过这口气,答道:“花了点时间,废了好些人,最后一把火全烧干净了。”

    “我提起这事,是想告诉你,对十二家的修士而言,魔君大人就是那只死胎佛龛。”

    死胎本无措,佛龛也只是个普通物件,单看拜的人想让它成为什么。

    封绪流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种挥之不去的哀愁,姜偃意识到,封绪流并不认可十二家的做法,可他作为封家的人,却也没法从中脱身。

    封家想要成仙是为他,家中长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对他一个病秧子也是倾尽全力的好,这情他要承,封家上下的性命,他得担着。

    “我作为少主生在封家的那一刻,就只能和十二家其他所有人站在一起,不能做出任何背弃之举,”封绪流苦笑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我始终代表封家,我背叛,就等于封家背叛,其他十一家会联手对付封家。”

    他低下头,对姜偃恳切道:“小种子,你在结契典仪之前带着魔君大人聂二公子跑吧。你不是人类,他修邪道,你们结契当天一定会引来雷劫,而且必是大劫!到那时,十二家就会趁机带着天下所有有意拨乱反正的正道人士杀上云上仙都,你们都会死!”

    “我劝不动聂二公子,他一心要结契,就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让这场将所有人囊括进去的飞升大戏,终结在这里。”

    封绪流的话在姜偃脑海里炸得他脑袋发晕。

    他知道,正道修士们不只会杀了聂朝栖,还会把他分尸成数千块,鞭尸三百年!

    关于这一段,他可是打从穿越过来,进入太玄宗之后就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以往听的时候,他还偷偷在手心里藏了瓜子,一边嗑一边乐颠颠听着他们不厌其烦地讲这个‘勇者斗恶龙’的故事,暗自吐槽老套,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成了故事里的一部分,而是还和必然要被杀死的恶龙是一伙的!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姜偃不只头皮麻,嗓子也麻。

    问题是——

    他清楚地知道,杀了聂朝栖也飞升不了,甚至他还知道,哪怕再往后百年,放眼全修仙界,也只有一个飞升了,而且还是传言,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

    做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功夫。

    他干哑着嗓子,眨巴着眼睛,有点懵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地看着封绪流:“你这是要我逆天改命啊”

    他从后世来,所有过往都早成了定局,封绪流要他带聂朝栖走,可不就是逆天改命么。

    而且,还不知道他在这里所做的到底有没有用,还是说,仅仅是大梦一场。

    姜偃感到头疼。

    可封绪流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在他看来一切还未成定局,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以为姜偃不愿多费这些心思带着聂朝栖逃命,想到千梦的习性,换了种说法:“魔君大人还没全心痴迷于你,应当存有部分理智,你还不能吃掉他吧。你也不想在自己的猎物到手前,让他成了具死尸吧?你不带他走,他可就要让十二家的修士抢先一步杀死了。”

    这威胁属实有意思。

    姜偃呵呵笑了声,“我只是觉得”

    做了也白做。他根本改变不了聂朝栖的结局。既然如此,何必再白费功夫?

    可想到屋子里躺着的那个疯疯癫癫的鲛人,他又有些心软。

    唉哪怕是个梦呢

    虽是无用功,但要是能让聂朝栖做个好梦,也不算他白努力一把。

    千言万语在心口飘过,他叹气:“封家主是十二家里难得的好人。聂朝栖的事你不说,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有他这话,封绪流终于松了口气。

    他和十二家同谋,百般算计,如今,也算是做了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心里总算松快了些。

    “对了,”姜偃看向他,“我还有一个问题,聂朝栖是改名薛雾酒了吗?”

    他还有点不死心,想最后确认一下。

    弄了半天,他会频频陷入有聂朝栖的幻境,不会就是因为他当初胡言乱语,口出狂言惹来的因果吧!

    封绪流点点头,提起这事,他也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奇之处。

    他告诉姜偃:“聂二公子当初在一地任国师,后来那里的人都死了,或许这里面未必没有聂家人在暗中诱导的缘故,又让聂二公子发现了,他杀回了聂家,之后就被聂家除名了,也就不能再用‘聂朝栖’这个名字。中间有段时间,他无名无姓的四处流浪,做下许多恶事,在之后忽然有一天做了一个梦,他就更名了‘薛雾酒’。”

    说到这里,他目光奇特的看了姜偃一眼。

    姜偃瞬间明白了这个眼神的含义:“梦里有我?”

    封绪流:“不不,应该说,是那位真正的‘姜偃’公子。”

    他凑近了些,跟姜偃嘀咕:“聂朝栖梦里醒来总念叨着一句话,‘我的花丢了,我得把他找回来’。”

    后来才知道,他说的‘花’不是真的花,而是一个人。

    “可这世间,并无一个叫姜偃的人啊。”

    世间不存在的姜偃本人,看着面前这个无比苦恼的人,欲言又止。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的问题:他要怎么证明他是他自己?

    相对叹气之时,封绪流莫名抬了下眼皮,盯着前方道:“小种子,我还没问你,这几日应该正是你跟聂二公子如胶似漆的时候,他竟然肯放你独自出来么?”

    咕嘟咽下口水,嗓音有些哆嗦。

    “你你跟我说,你怎么摆脱他一个人跑出来的——?”尾音有些飘。

    姜偃眼神飘忽了一瞬,想到被他借口准备惊喜,蒙住眼五花大绑在床上等着的人,有那么点心虚,不好说具体过程,只能含糊地说:“就、就那么出来的呗,还能怎么着”

    封绪流扽了扽他的袖子,有点绝望:“你家冤魂索命来了”

    他这么一说,姜偃也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什么,姜偃表情有点僵住了。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长发披散,衣衫凌乱满身黑气的男人。

    那黑气有如实质,竟然将如玉无暇的面容也给染上了阴影。

    黑气缭绕,以他为圆心,枯萎之势向周边扩散。

    对方眉心凶狠拧着,死死盯着靠在一起的姜偃和封绪流,那模样,当真让封绪流说中了,可不就是来找他俩索命的冤魂吗?

    比贞子还伽椰子。姜偃心中道。

    “姜偃,过来。”

    心知自己骗人上床捆了个结实要被清算,姜偃老实走到聂朝栖身边。

    原本百草枯的黑气自动避开了他,就和之前一样,并未伤到他分毫。

    聂朝栖没看他,还在盯着封绪流,把封绪流看得直冒汗,他还没被聂二公子这么充满敌意的看过,好像看那些偷猫贼一样。

    待不下去了,感觉再多待一秒,对方就要抽剑砍他,封绪流飞快道了句“有事,先走,告辞”,转头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姜偃干笑着上手,贴心地帮聂朝栖拉好领口:“别别着凉了。”

    封绪流不在了,聂朝栖总算平静了些,目光黑沉沉的转过头来盯着姜偃,过了两秒,他忽然撩起袖子,将手臂内侧横在姜偃嘴边。

    姜偃迷茫仰头,不解其意。

    聂朝栖盯着他的唇,淡淡开口:“咬。”

    姜偃探究地看着他,没动,聂朝栖又重复了遍。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有些瘆人,总觉得这时候还跟他逆着来,可能要把人惹急眼了,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姜偃只好顶着无形的压力试探着张嘴啃上了他的手臂。

    他只把牙齿轻轻磕在他的皮肤上,说是咬,更像是含着,舌头无处安放,小心蜷了起来,实在没搞懂聂朝栖到底是有什么深意,姜偃就这么叼着他的手臂抬眼询问地看着聂朝栖,眼中迷茫之色更深。

    聂朝栖也垂眼看他,不知看上瘾了还是怎么回事,一时没出声。莫名其妙对视了一会,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姜偃渐渐开始觉得腮帮子有些酸了,还忍不住一直分泌口水,怕弄脏了聂朝栖的手臂,他就拼命往下咽。

    “咕嘟!”

    安静的场合下,吞咽的声音听着分外炸耳。

    他耳朵有些热,觉得不好意思,便投去祈求的眼神。

    行行了吗?到底要做什么啊?

    聂朝栖手臂上的肌肉抽动了下,内侧的皮肤隐约被柔软湿润的东西擦过,让人觉得有些痒痒的还有些酥麻,他喉结动了下,命令道:“使劲。饿没力气了?”

    姜偃听话的用了点力气,感觉都要咬出牙印了,支吾着说:“还好”

    “那就再用力,连块人肉都咬不下来,你怎么活?”

    啊?

    他听到聂朝栖略哑的嗓音平静道:“给你咬两块肉解解馋。吃饱了,就不许再盯着别人了。”

    想了想似还是憋闷,他加重了语气:“你光是咬着我的手臂都能馋得流口水,封绪流还能比我对你吸引力还大吗?”

    才意识到他是要让他吃他的肉,姜偃被吓到,刷地松开嘴,还没抬起头,就却被聂朝栖一把按了回去。

    他面无表情压着他的脑袋:“怎么,难道还要我自己咬下来,嘴对嘴喂你才罢休吗?”

    虽是不快的语气,却隐约有点蠢蠢欲动。

    姜偃怀疑他真的会干这种把自己的肉咬下来,再亲自喂给他这种事。

    这也太过凶残了些,他有些哭笑不得。

    “唔唔!”闷声抗议了下,姜偃坚决拒绝他的‘好意’。

    他不吃人肉啊!他食谱是正常的!

    “别闹,吃饭。”

    到底谁在闹!

    第七十二章

    拗不过聂朝栖, 姜偃索性不再挣扎,他抬起手,搭在聂朝栖的手腕上, 好似终于要好好进食了,聂朝栖揪拧着的心总算感到了一丝平静。

    还好,还好。无论旁人如何引诱, 别人比他如何美味,到底他的猎物还是他。他还贪图他的味道。

    只要舍出几块肉,就能多养些日子,真是不错。

    正等待着对方下嘴,皮肉上却久久未传来撕咬的疼。

    那只搭在手臂上的手沿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移动, 最终挤进了指缝,扣住了掌心。

    聂朝栖怔忪地看着交握的双手, 胸腔轰鸣愈发激烈, 让他头晕目眩。

    “呼”

    一阵气息喷洒在皮肤上。

    脑后压着他的大掌松开, 姜偃终于能抬起头了,他舒了口气,见聂朝栖还在看着他俩的手发愣, 当下也有些忐忑。

    姜偃还没想过,除去人鱼体质的因素, 他们是可以随意触碰彼此,亲近彼此的关系吗?聂朝栖从未说过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因为魔修脑子有问题, 偏执易怒, 哪怕魔修做些奇怪事, 也不会有人深究原因,毕竟魔修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姜偃也就下意识没有想过聂朝栖对他这古怪的占有欲从何而来。

    只要姜偃一出现,聂朝栖就会一直盯着他看,好像满脑子都是他,全都在想跟他有关的事情,完全看不见姜偃之外的东西。

    攥在对方手里的手动了动,正要抽回,就被聂朝栖紧紧抓住。

    聂朝栖彻底安静了,不再非要他啃他一块肉才罢休。

    好像姜偃拉拉他的手,他就被安抚住了。

    姜偃觉得他这样有些可爱,心里这么想,面上也带出了些心里的想法。

    “为何不吃我的肉,为何抗拒自己的食欲?”聂朝栖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笑,从没有人用这种目光看着他。他也从未想过世间会有人这样看他。

    姜偃的眼睛好看,笑起来越发明亮清澈,凝着汪蜜似地瞧着他,那蜜也就顺着他的眼,流进了聂朝栖四肢百骸。

    “我就不吃人肉!”姜偃哭笑不得。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何况

    他看向对方腕内侧自己留下的一道浅浅牙印,老实交代:“何况,我也舍不得。”

    聂朝栖刷地抬眼看他,“你舍不得伤我?”

    “嗯,舍不得。”姜偃点头。

    聂朝栖凝视着他:“千梦不会对猎物有这种想法。”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的青年,心跳忽如擂鼓。

    指尖颤动,想要触碰他,确认他的真实,验证他那个一瞬间冒出来的念头。

    妄念才生,就被他自己主动压了下去。

    “罢了。你自己不吃,别怪我不给你,也别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觊觎外面的野食。”聂朝栖拽着姜偃,将姜偃带回了自己的寝宫里。

    聂朝栖寝宫是专为他鲛人形态量身定做的,中心就是那个大池子,比姜偃做鲛人时还要奢靡,左手边则是一个小房间,有张一般人睡的床,中间则用结界分离了水汽,使水汽无法侵入床铺周围。

    姜偃被聂朝栖抓回来,一眼就看到床上散落的布条。

    再看堵在身后,拿眼睛在他手脚脖子上徘徊着的聂朝栖,姜偃总有种他又在琢磨要把他栓起来的感觉,上回他就是这么干的。

    得做点什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聂朝栖脚步才一动,姜偃就飞快走到他身边,豁出去了,二话不说拉着他往池子里噗通跳进去。

    水面波澜渐消,一只硕大的尾巴将湿淋淋的姜偃托起。

    聂朝栖手箍住他的腰:“你又要做什么?”

    姜偃无视了卷住他脚踝的鲛人尾鳍,认真问:“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聂朝栖眼眸幽邃:“然后被你扔去当花肥?”

    很好,说不通。

    那可就别怪他了。

    姜偃咬咬牙,一把扯住聂朝栖,仰身倒进水里。

    聂朝栖下意识去拉他,跟着他一同沉入了水中。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对上了姜偃灼灼眸光,里面昂扬着斗志。

    鲛人泡热水会易引发情热,情热期是鲛人唯一不设防,较为虚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的时刻。

    姜偃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今天他们两个,就只有一个可以站着从这里出去!.

    日升月落。

    修仙界十二世家紧锣密鼓筹备着魔头的结契典仪,巍峨仙宫隐于云后,人人抬头就可望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沐浴着的金光的仙都,仙宫神国好似近在眼前。

    凡间一镇落上,一圈人围着镇郊的农田。

    “老冯家这田,原本也能养活一家六口,他家大儿子有出息,之前还指望着今年收成了之后,送去汴梁书院拜位大儒,来年好考功名,好端端的,谁能想到金乌还不坠地了,光有白天没有晚上了?唉。”

    “谁家不是?就算前几天日头又恢复了正常,可这伤了的田也是恢复不了的啊,今年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

    “不是说有治田方士来了,有法子能救?”

    “那些云游的方士不都是骗钱的?能有真的?别是让人胡乱说几句,就让你们把家底都掏干净了吧!”

    “你们来这不也是想看看那方士能有什么能耐?跟天上那些大能比起来如何?”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等着看方士骗子能变出什么戏法,左等右等,日头过了中午,都没人来。

    “不会是知道我们这么多人在这,怕被拆穿弄虚作假的把戏不敢来了吧?”

    这时,有人路过扬声道:“你们说那治田方士呀!人家一早就来过,这会早走哩!”

    众人望着一如昨日干涸的农田,面面相觑。

    纷纷嘀咕着果然是骗子,失望散尽。

    镇上,一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提着油纸包的点心快步穿过大街,几个拐弯走到一个院门前,推门进去。

    这是一个小二进的院子,白墙乌瓦,青石板冒着湿滑青苔,院里一棵歪七扭八的细果树,顺着墙朝院外攀去。

    前院当中阳光最好的地方,明晃晃摆着竹藤编的一张长塌,一位模样俊俏的黑衣公子正懒懒躺在上面,拿着个凡间的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偷偷锤着腰。

    走来的斗篷人视线在对方腰上停留一秒,眼神闪烁地移开。

    快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锅台上,把油纸包着的糕点拆出来摆在碟子上,转头走出来,把榻上摆放着的昨日剩下的糕点替换成散发着奶甜香气,热腾腾的新点心,又伸手帮他扶了下垫在腰后歪斜了的软枕。

    才开口:“还是难受?”

    左看右看,从头到脚主打一个体贴入微。

    姜偃这才看了忙活半天的聂朝栖一眼,想起那天温泉池里的惨痛经历,眉心忍不住又跳了起来。

    聂朝栖不肯跟他走,他要带人逃命,左想右想最后决定干脆把人打晕绑走算了。

    但他修为不及聂朝栖,靠武力值打晕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姜偃想到了另一个把他弄晕的办法。

    之前他为鲛人,聂朝栖为人身时,姜偃就发现鲛人情热期时体内燥热格外难熬,容易让人头脑发昏,他有时也会在床上昏过去。

    现在聂朝栖是鲛人,他是人类,鲛人情热期较为虚弱敏感,这么一想,不就是说,这是个极好的不需要打架就能让聂朝栖失去意识的机会?

    只要他一直缠着鲛人不松手,情热期的鲛人定是抵不住这般纠缠。

    这都能给他想到,姜偃觉得自己简直就他娘的是个天才!

    就是就是这法子有点废他自己。

    那日做到中途,聂朝栖就发现姜偃又开始藏在水下哭,他当他不知道,可眼泪是咸的,鲛人味觉灵敏,自然尝得出来。他分明都有些受不住了,却还是搂着他不肯撒手,本想停下抱人上岸,却又抵抗不住对方太过热情,就又顺着他在水下待了许久。

    直到姜偃自己都没了力气,虚虚攀着他,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细弱呜咽,聂朝栖才终于闭了眼,脑袋搭在他肩上晕了过去。

    姜偃的计划按照预期成功了,他命也快折腾没了。

    勉强给对方和自己套上衣服,姜偃草草在聂朝栖身上绑了根绳,眼下青黑,两腿打颤,像条死狗一样拖着人跑路。

    路上无数次怀疑人生,最后还是跟个麻袋一样被拖在地上的聂朝栖看不过去,自己爬起来,一把抱起面容憔悴,有气无力的姜偃:“你想去哪?你说,我带你去就是了。”

    姜偃虚虚指了个方向,就闭眼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聂朝栖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一直走,走到姜偃再次睁开眼

    姜偃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有勇气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的。

    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脑残。

    这都过去有小半个月了,那日的放肆荒唐还在他身体里残留了挥之不去的痕迹,比如,他这几日真是一点都提不起劲下床。

    有一天趁着聂朝栖出门,他悄悄掀开衣服在镜子前查看,发现腰侧淤青还未散去,被人攥出的指印就明晃晃地印在皮肤上。

    再次感慨,他那天,脑子当真是进了水。

    原来不是所有鲛人情热期都会变得虚弱,他之前会晕就是纯粹他自己弱??

    聂朝栖捏了快点心递到他嘴边,姜偃习惯性张嘴咬住,含糊地抱怨:“腰酸,腿也疼。”

    他一这么说,聂朝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脸心虚统统顺着他来。

    虽然这事,说到底还是姜偃自己惹起来的。

    头几天聂朝栖还提起要回仙都,说他们俩结契典仪的日子快到了,不回去,怕要错过了好日子,每次都被姜偃插科打诨地对付过去。

    知道姜偃不想回,这几日他也不再提这事了,就这么陪着姜偃,不做他高高在上,人人尊敬畏惧的魔道之主,做个不讨喜的治田方士。

    “我给你揉揉。”

    聂朝栖接过他手上的动作,力度适中地捏着他的腰。

    姜偃看着他,有些感慨,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他们喊打喊杀,怕得要死的魔头在这给他低眉顺眼地捏腰,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这回我没跟着你一起去,你不会半路就自己跑回来了吧?”

    做个治田方士这事是姜偃提出来的,左右他们俩只要躲着十二家的修士就行了,没有别的事情,不如就去做点好事,也算是收拾收拾修仙界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来的烂摊子。

    修复伤了的田地对修仙界来说不算难事,聂朝栖自己就做得来,也不费什么事。

    往日不做,只不过是求仙道的人眼界太宽太大了,他们看苍生,看大局,站得太高太远,看山河大地,看苍峦起伏,看日月斗转,星移变幻,就看不到苍生之中微末一粟,看不见山峦脚下的炊烟消散。

    那些都太小了,小到入不进仙人眼。那些人无论谁死了,谁活了,于大局也只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触动不了云端仙人分毫。

    前几个地方,都是姜偃陪着聂朝栖一起去的。

    周围的人都在讨论之前仙人将太阳固定在天上的事,有人咒骂,但不是所有人都在骂,也有些人只是无力感叹命运不公。他们不知道聂朝栖在这里,也不是专门说给谁听的。

    姜偃发现聂朝栖竟然在这些声音里,默默扣着兜帽不断后退,不愿意走过去,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他竟会怕这些他抬抬手就能要了他们命的凡人几句抱怨?

    还是姜偃拉着他的手,走过去自称方士,说可以替诸位解难。

    因为知道聂朝栖一个人无法面对这些声音,姜偃虽然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次次都陪在他身边。

    这次,倒是聂朝栖自己提出要自己去的。

    这么说有些不地道,而且有损魔头的形象,可姜偃真心怀疑聂朝栖自己一个人,会走在半路直接掉头跑回来。

    他怀疑地看着他。

    聂朝栖:“农田那里已经布好了聚灵阵,明日一早就能看见效果,不出几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姜偃新奇直起腰凑近:“你不怕那些说你的声音了?”

    聂朝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我趁天未亮,没人的时候去的。”

    悄悄的去,等收到消息看热闹的人开始围观的时候,他早就走了,这样就不必接触那些人。

    想到堂堂魔君,豪华气派的云上仙都的主人,为了不见那些凡人起个大早躲着走,姜偃就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

    他身体是不太舒服,不过那种不舒服有些难以言说,也不似大病或者重伤那样走不得,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早上聂朝栖离开时他还没醒,还真不知道他是靠起了个大早解决的这个问题。

    聂朝栖捏了捏他的手:“我不喜欢那些人看你的眼神。”

    “也不想让你盯着其他人看。我在你身侧,你却不看我,只看别人。”

    “姜姜”

    一声拖长的轻唤,让姜偃心跳漏了拍。

    耳朵一热,“好好好,只看你,以后只要你在我就不看别人还不行吗?”

    聂朝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天他吭哧吭哧把人从天上拖到地上,这人忽然不再拿他是他种出的花,所以必须听他的那套来凶他。

    也不再阴森森望着他,说他要是真的姜偃就好了,整个人都跟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格外乖顺听话,弄得姜偃都有些不习惯了。

    目的达成,聂朝栖莞尔一笑,帮他掖了掖他盖在身上的外套,“感觉冷了就进里面吧,我去做饭。”

    聂朝栖起身去了厨房,留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鳖,又好像没有的姜偃。

    这几天都是聂朝栖管他的饭。

    聂朝栖自己不需要吃东西,姜偃其实也不需要,只是他穿越前的二十年人生所形成的习惯使然,太长世间不进食,他就觉得心慌。

    可能身体也没跟上版本更新,还觉得他好几天没吃东西会死,惊恐催促他赶紧吃点救一下。

    姜偃乐呵呵给自己嘴馋找了个借口。

    不过聂朝栖手艺还挺好的,他少年时的手艺就很不错了,姜偃在他院里当只腿残小猫的时候,聂朝栖就经常自己做了吃的东西投喂他。

    只要不给他投喂人肉,一切都好说。

    饭桌上,姜偃一再看着聂朝栖,到底没忍住,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底的疑惑:“你最近,好像和在仙都时不一样了。”

    他之前一想起他是个花,就苦大仇深的,现在倒好像是看开了。

    聂朝栖给夹了一筷子菜。一开始他每次都给他做全荤的菜,千梦一食肉的花按理肯定不会吃素,还是在姜偃再三声明自己什么都能吃才变得荤素搭配了。

    他深深看着姜偃:“姜姜,再像人的千梦也和人不一样,为了迷惑人说些甜言蜜语,做些让人意乱神迷的举动,都是常用的伎俩,目的就是为了把猎物吃进肚子里。为了填饱肚子,千梦什么都能做,唯独,不可能拒绝主动送上门的食物。这违背了千梦的种族天性。”

    “我之前让你吃我的肉,你拒绝了,是吗?”

    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他神色愈加温柔:“没有千梦的诱饵,会费尽力气把猎物带走,是为了和猎物游山玩水的。”

    那也太高看千梦的慧性了。这种花,甚至还不到化形成妖的程度,就只是一种有些特别的植物罢了,没那么高级的想法。

    “你不是千梦的诱饵,或者说,诱饵的外壳下装着的其实是个人,我说得没错吧。”

    不知何时,姜偃的筷子停下了。

    聂朝栖轻轻地问:“既然你不是千梦为了猎捕我而化形的诱饵,你会是谁呢?”

    他软着声央求:“姜姜,告诉我吧,看在我这些天表现很好的份上,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第七十三章

    姜偃其实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身份, 他之前也并非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他们都不信罢了。

    按照封绪流说的,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叫姜偃的人, 他们不信也正常,毕竟“姜偃”是活在三百年后的,三百年前的世界自然找不到他, 姜偃也就不多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是谁这根本不是件值得多在意的大事。

    可在聂朝栖凝神注视下,他无端紧张起来,就像对方要他说的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一旦脱口而出就会被束缚终生的重要承诺。

    就像是他一旦在此刻对他交出自己的名字,就会化为一道巨网被对方捕获, 被禁锢住一样。

    姜偃少见地迟疑了起来,实在是聂朝栖营造出了一种这非同寻常的气氛, 让他心里也开始忍不住怀疑他的名字是值得这么慎重询问的东西吗?

    聂朝栖一直耐心的等着他, “怎么了, 不敢说?你怕我确认了你的身份,会对你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

    “本来是不怕的,你这么一说, 倒有些怕了。”

    聂朝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弯下腰, 从背后环住他,摸了摸他的头:“不怕不怕。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那调子,哄孩子一样。

    “我抱着你, 会好些吗?”

    姜偃一仰头, 就能看见聂朝栖含笑的眼。

    “老实说, 更害怕了。”他恳切道。

    聂朝栖无奈叹气,清了清嗓子, 换了副语调:“姜姜,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你是谁好不好?”

    他把头埋进了他的脖子里,用嘴唇轻轻地蹭他。

    把姜偃弄得脸红耳赤,大着声掩饰自己心底发虚:“我是姜偃,不是千梦幻化的诱饵,就是本人!这样行了吧!”

    “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姜偃?”

    “对!”

    “我梦里梦见的那个姜偃?”

    “是我是我!”

    “我倾慕的那个姜偃?”

    “对!”

    对对吗?

    姜偃睁圆了眼睛,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

    “你你说什么?”

    聂朝栖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满足叹道:“我心悦姜偃公子,白天想,梦里也想。”

    “我思明月已久,从未奢望有一日,明月真能奔我而来。”

    “我一辈子运气都不好,总觉得世上若有神明,连神明也厌弃我三分。现在想来,原来是我错了。”他眷恋地亲了亲姜偃的耳垂,在他耳边噙着笑意道:“看来是命运格外眷顾我,提早便帮我把运气全都攒了起来,好用来留你在我身边。”

    完蛋了,姜偃觉得自己真完蛋。

    他坐在这,听着聂朝栖说些甜言蜜语,脑袋就空得完全动不了了。

    “你总算来找我了。”聂朝栖又是一声感叹。

    姜偃已经不知道自己这顿饭是怎么吃的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别人拿他当木偶当了那么久,眼下他终于有点像真木偶了,聂朝栖夹一筷子菜他低头闷不出声吃一口。

    直到饭后聂朝栖把他抱到院中竹藤塌上,围着件大衣晒月亮,被晚风一吹,才觉得发烫的脸有些凉快了。

    不久前他还纠结两人的关系,想着是否该在平时保持一定的距离。

    聂朝栖他他就应当是对他表白吧。

    想到他刚才的话,姜偃垂下眼睛,把腿缩到了塌上,拉起大衣缓缓遮住自己半张脸,毛茸茸的领子边缘透出些许红色,整个人直接缩了起来。

    拽上来才发现衣服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是聂朝栖身上的味道。

    这衣裳,也是他的。

    平日姜偃并不注意这些,觉得凉了就随手拿了件衣服过来,没有想太多。现在却觉得有些别扭了。

    他这样,看着跟偷闻人家衣服的变态一样。

    想到这里,姜偃又装作无事发生地把衣服拉了下去,一抬眼,发现聂朝栖站在他面前,不知道看他多久了。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问:“碗,洗完了?这么快?”

    平时也是聂朝栖洗碗,但总要些时间。

    聂朝栖看着他手里攥着的自己的衣服,脸上就情不自禁染上了笑,“今天急着回来陪你,所以不手洗,施了个术就好了。”

    姜偃一拍脑袋,他白修了这些年的仙,根子上还是个凡人脑袋,要不怎么说富贵看三代?他平地飞升修一代,还是个土老帽,总想不起来修士不必事事全靠双手亲力亲为,很多事情施个术的事,面前这位修魔的自然也是一样。洗碗这么简单的事,还真用不上多大功夫。

    他不解:“那你前些天还用手洗?”

    聂朝栖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后背上,狡黠地眨了眨眼:“想叫你看了心疼。”

    姜偃想到对方刚才说自己这些天表现好,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原来是表现在这些上吗?

    摇摇头,姜偃无奈笑了,实在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

    聂朝栖手搭在他肩上,手指懒懒卷着他散在肩上的头发:“姜姜,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长时间。我以为,你已经不要我了,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了。”

    “我不是那么坏的,我只是太急了,我快疯了,我怕我赶不上遇见你,所以才拼命种千梦,想着就算是一个幻影也好。”

    就算姜偃真到他死都不出现了,靠着这个幻影,他也可以欣然赴死。

    姜偃转头,犹豫着道:“你说倾慕我,就因为,做了一个梦?”封绪流说过的那个梦?

    “不只一个梦,”聂朝栖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梦,那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我知道,只要我好好听周围的人话,按照他们给我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我就会在未来遇到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哪怕这条路非我所愿,艰难了些,疼了些,苦了些,我也能坚持下去。别人都不要我也没关系,将来有人会要我,我不能失去那个会出现在未来的人,我不能改变我这一生哪怕一个微小的节点,我怕走错了一步,他就不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里带上隐隐的痛意和委屈,“我分明没有做错事,一切一切都是遵照梦里按部就班完成,我一直等,可这个人始终不来。所有梦里本该他出现的时刻,他都不在。”

    他嘴上说着他,却明晃晃看着姜偃,要他明白,他要等的那个人就是姜偃。

    姜偃盖住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虽然他不知道在聂朝栖的梦里,为什么他该在,又是本该出现在他生命的哪个时刻里,这事似乎也不是他的错,姜偃还是有些心软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要真有这么个人,从幼时活着就为了等另一个人到来,为此明知前路坎坷布满荆棘,也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这也太苦了些。

    聂朝栖反手握住他的手,深邃的眼睛缱绻地流连在他的面庞上:“可你还是来找我了,一切就都值得。”

    他这么说,姜偃只觉得更难过了。

    他觉得难过。

    因为他知道,聂朝栖实际上并没有等到他。

    姜偃在他死后三百年,才穿越到了这个世界上。

    第七十四章

    往好处想想, 也许聂朝栖等的并不是他,这样就不必让他所做的一切坚持看起来像个笑话。

    直到这时姜偃才迟迟觉察出来,自己为何一直在怀念第一次遇见的聂朝栖, 为何总是忍不住拿现在的他和当初做对比,为何每次意识到聂朝栖变了,就觉得难过起来。

    叫聂朝栖知道了, 定会觉得他是在嫌弃如今的他。有时连他也这么觉得。

    你看你当初千般好万般好,现在却这副样子如此言语,总含着对现在的他贬低否定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当初那般,就该去死一样。

    其实不然。

    他其实是心疼了。

    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是吃了苦, 人也就不会变了。

    如果能不吃这些苦就好了。

    聂朝栖摸着他头发的手一顿:“你这样看我,我可就不想这么干坐着了。”

    姜偃一怔:“怎么?”

    聂朝栖手插进了他的头发, 凑近了些:“你的眼神在说, 我这会对你做什么都行, 你都不会对我生气。”

    姜偃:“确实。”

    他现在正是对他最心软的时候,他要是再跟他卖卖可怜,跟他说点往昔所受苦楚博博同情, 他别说生气了,估计还会反过去设法哄着他。

    姜偃实在不是一个心硬的人, 他其实最容易心软,不然也不会被闻燕行骗进万蛊窟里,那之前闻燕行就已经不只一次捉弄他, 但他还是去了。

    只是修仙界容不下心软的人, 做修士的, 没有不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其他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生来便是如此, 他不行,他需要强行将自己身上一切其他修士看不过眼的‘坏习惯’,一点一点矫正过来。

    这对姜偃来说是个无比痛苦的过程,归根结底,他其实不怎么想改。

    人的认知是最难改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曾经那样,也就是穿越前样子有什么不好。要从他认为好的,自在的样子,改成别人认为好的模样,才会觉得痛苦,才会‘屡教不改’。

    不过

    他似笑非笑看着聂朝栖:“你不想干坐着,还想做什么?我这么一朵小花,你不轻拿轻放着些,还非要揉碎了才罢休?”

    他一这么看他,聂朝栖就觉得牙根发痒。忍不住把他的手抓在手里用力捏了捏,一低头,把头埋进了姜偃脖子里。

    他极慢的喘息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之间,拇指压在他的命门之上慢慢摩挲。

    姜偃一动,两只手就都落入了对方手中。

    “你”挣了下挣不动,这会他倒有些忐忑起来。

    尾椎骨忆起某些经历,立马腌了酸醋似的蔓延至全身。这人仗着鲛人身份,光明正大干着干那,还堵得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小花之言虽是调侃,但他在鲛人凶悍的肉身面前,跟小花也差不了多远了。

    察觉到姜偃开始有些坐立难安,闭眼埋在他颈间的聂朝栖低沉出声:“别动。”

    他又深深吸了口气,姜偃离他这么近,随他靠着,摸着,搂着,怎么都行,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他梦呓般呢喃:“我自然要照顾好我的小花。且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做。”

    但这么着着实有些磨人。

    姜偃在心中道。

    他用高挺的鼻梁沿着他的脖子向下寻着,最终落在肩头,张嘴叼住了他的衣襟,看起来蠢蠢欲动,十分想就这么褪去他的衣衫,牙齿磨得衣衫簌簌响着。

    姜偃默默偏头,干咳了声,掐住他不安分的手:“你那个预知梦,到底什么情况?”

    说是预知梦,但完全不准;说是不准,他又能看见三百年后的他。

    “你在梦里到底梦见什么了?原本,我该何时出现在你身边?”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聂家,然后是在一座凡人王城,然后”

    有些耳熟,这不就是他之前经历的秘境吗?

    姜偃来了精神。

    难道是他之前的经历,全都被聂朝栖梦见了?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然而听着听着,却觉得有那么些不大对劲。

    “起初是我被母亲逼着亲手杀死了自己养的猫,动手之后,趁着猫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去找大夫救治,家里的大夫不会帮我,我只能去外面求别的郎中,时间很长,猫儿怕是熬不到我回来。这一路上,我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可等我回来,那猫竟还喘着气等着我。”说到这里,聂朝栖不禁笑了起来,“姜姜,我这一去一回,可就是足足一个时辰。”

    他一笑起来格外舒朗,甚是好听。

    姜偃:“那是有点,神奇了。”

    啥猫最后一口气能撑俩小时,这是也被地府列入拒绝往来客户名单了?

    “我自己动的手,下手轻重我心里自然一清二楚,那猫,是绝对活不下来的。”聂朝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个小笨蛋,装成了我的猫儿,还给自己弄了一身伤,傻乎乎躺在地上干巴巴等了我一个时辰,等着我带人来给他‘治伤’”

    他对着他耳朵笑道:“你是不知道,那模样,任谁瞧了,心里都要动上十分。”

    姜偃真是越听越不对了。

    这么蠢,说的不会是他吧??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干这种蠢事。

    “你不认也没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聂朝栖继续道:“我起初以为你是妖兽,替了我的猫儿是觊觎我的肉身。不过这么笨,一眼就暴露了,也威胁不了我什么,又实在有趣,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将你养在身边。可时间长了,却发现你不是为吃我而来,你只是,喜欢待在我身边。”

    最后几个字被他说得婉转缱绻,弄得姜偃都有些受不了,头又偏了偏,好悬没掉下去,被聂朝栖一手给捞了回来。

    夜已深,他将大衣围紧在他身上,一并抱紧。

    “你的遮掩并不高明,还总是动不动就化作人身活动筋骨,要不是我替你遮掩,怕是很早就要被聂家的人发现捉走了吧。”

    转瞬间,他的声音就冷下来:“可你有一天忽然不见了。我去了所有你喜欢的地方,找遍了聂家的范围都没找到你。”

    “姜姜,你跑了。”

    姜偃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手顺着脊背攀上了他脖子,指腹立时陷进了肉里。

    “阿栖!”姜偃被他吓了一跳。

    聂朝栖身上的气息转温,他有些歉疚:“对不起,想到你会跑,就没控制住。”

    姜偃:“我没跑。”

    聂朝栖:“那……谢谢?”

    姜偃扶额:“不用。然后呢?”

    “你一走,就是几十年,我只能四处游历,希望能在某处再遇见你这只不着家的猫儿,好将你逮回来。再然后我在一村中遇见了你,可你只短短出现了一下,就又离开,不顾我绞尽脑汁挽留。”

    他使劲作死,倒是惹来救他的猫儿心疼了一阵,围着他打转了一阵子。可惜一个招数用多了就留不住人,猫儿还是走了。

    聂朝栖叹气。

    “再然后,便是王城倾覆之时,城中之人尽数死去,唯余我一人,半死不活地倒在城门,你又出现了。”

    “再出现时,你送了我花。”

    他斟酌片刻,笃定道:“你说收了你的花,我们就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姜偃诧异:“我这么说的?”

    聂朝栖肯定点头:“没错,一字不差。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生生世世走到哪都追随你的。”

    姜偃满头问号,听起来他好像那个四处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一样,总归不是个正经人。

    这是他吗?

    “好好吧。之后呢?”

    聂朝栖沉默了。

    这沉默来得很不寻常,引得姜偃频频看向他。

    许久,聂朝栖闷声:“后来,我离开了你,将你独自丢下。这是我干过的最后悔的事。”

    那日前去买酿酒材料的路上,聂朝栖满脑子都是等在家里的那个人。

    青年酒量不好,喝些酒许是要醉。醉后更为乖觉,让干什么干什么,还离不得人。

    有回对方醉熏熏回来,聂朝栖生着闷气去给他煮醒酒汤,就分开这么会功夫,一转头,就看见醉鬼倚靠在门边,沉沉盯着他,看着看着,就开始默默掉泪。

    那会聂朝栖身子还没恢复好,像个骷髅,出不去门,还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谁欺负他了,都做好顶着这副尊荣出门给他出气的准备。

    手忙脚乱哄了一阵,对方才怒声问他为什么将他一个人丢在那。

    聂朝栖愣了几许,心里那股火顿时就散了个干净,还有些好笑。

    敛骨人看着鬼气森森,干的也是和死人打交道的事,实则有些像初化形的小妖,懵懂好骗,喜欢人气。以往别人对他都避而远之,如今总算有个聂朝栖大骷髅可以让他黏着,他就更不想一个人待着了。

    他平日端着那副威严架子,要不是醉得神志不清,聂朝栖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冒出了些旖旎画面。

    聂朝栖脸上微红,重重喘了口气,抿起的唇扬了起来,又加快了脚步。

    他眯着眼想,天天到处讨酒喝,也该让敛骨人知道,他这样是要被趁人之危做些他不情愿的事的,吃点苦头以后就不敢再外面乱喝别人的酒了。除非有他看着。

    他分明已经看见那座小院里透出的暖黄烛光了。

    却在几步之遥停下了脚步,遥遥望着一群融入夜色的死士将院落团团围住。

    手中的酒材掉在了地上。

    魏凝走了出来,对着他喜悦地笑:“朝栖,我就知道让你留在这里不会错,你之前伤得那样重,我都快以为你要死了,没想到敛骨人竟真将你从地府送了回来,如此,为娘也就放心了。既然你伤好了,还想在这里躲懒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我不来,你就一直赖在这里不走了?”

    魏凝今年一百一十三岁,在修士中也不算年轻了,却仍是二八少女的模样,清丽妩媚,姿容绝色,眉眼间隐约可见和聂朝栖相似之处。

    她说话向来如此,待谁都一副怜爱慈悲的菩萨样,连声都不曾大过几回,仿佛是世间最温柔的女子。可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睛里,却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川,最温柔的时候,也不见笑意;最惨淡失败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和哀戚。

    聂朝栖曾亲眼见魏凝被废去修为,狼狈跌在地上,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平常地拍拍裙子爬起来,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

    他兄长聂如稷就在边上看着,淡漠的表情和魏凝如出一辙,只有聂朝栖不忍地撇开目光。

    看到魏凝出现在这里,聂朝栖就知道,他想跟敛骨人就此相伴一生的愿望破灭了。

    他不顺从,以魏凝如今的权势实力,有得是办法逼他顺从。

    她知道他心中有了牵挂,就成了拿捏他的利器。

    最好下手的,就是院内等着他的那个人。

    敛骨人独自行走世间,不通修士这些弯弯绕绕,魏凝甚至不需要多费心思,就可以轻易驱使对方自己去送死。

    聂朝栖想到了自己的猫。

    脑海中倒在血泊里的猫,变成了敛骨人的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要窒息了。

    他双手发麻,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很久没有出声。

    魏凝歪了歪脑袋,微笑着轻唤:“朝栖?”

    聂朝栖捏紧的双手松开了,身上被院落染上的软和气质褪去,整个人沉入了黑暗里。

    他睁开紧闭的双眼,扬起嘴角,露出和魏凝近似的笑脸:“是,夫人。我们这就走吧。”

    魏凝笑意加深,“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

    “夫人,别动敛骨人。”

    魏凝将兜帽戴上,“自然。你的心上人,还对你有救命之恩,娘亲一定托人对他多关照着。”

    聂朝栖停下脚步,眸光深沉:“夫人,你没听懂。我是说,让你和你的人离他远点。”

    身后死士上前,不悦训斥:“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魏凝浅笑:“无妨。儿大不由娘,你放心,我不动他就是了。”

    聂朝栖:“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办到。”

    魏凝从他身旁,带着一群死士呼啦啦过去,“如此,最好不过了。”

    走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院落一眼

    聂朝栖以为自己远离就是最好的。

    可魏凝根本不可能放过敛骨人这么好的一个工具,实力强悍,可以利用他替朝栖做许多事。敛骨人的存在本身,也是做低朝栖名声的一环。

    “好男风,和男人拉拉扯扯,放在一般人身上倒是无所谓,可放在魔头身上,可不就成了他心有疾的佐证之一,更叫人厌恶。”

    喜欢的,还是敛骨人这样的阴森之辈。更坐实了两人蛇鼠一窝,一丘之貉的事实。

    只要找个好时机,让他二人纠缠在一起的画面被公之于众就好了。

    以后谁看了他们,都觉得恶心,打心眼里厌恶。

    如此,敛骨人也更要被绑定在朝栖身边了。

    只是往后,他走到哪都要跟着朝栖一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魏凝轻描淡写地想到。

    这对魏凝来说轻而易举。

    敛骨人自己没意识到,他一颗心扑在她儿子身上,不需要费心算计,只要找个机会“偶遇”对方,哭诉下她儿子如今过得有多不好,有多牵挂他。那世人敬畏惧怕,来路不明的敛骨人,就会自己上赶着往局里走了。

    “我那个傻儿子,错估了真心的分量。不告而别算什么,还不如做得绝些,真想把人推远,就该让他看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最好再捅上对方一刀,总要将人伤个彻底,才能断得干净。”

    彼时魏凝注视着敛骨人匆匆远去的身影,摇头笑道。

    “可惜,朝栖还是心软,不肯伤他的心肝宝贝,换成如稷,肯定要做得更好些。”

    死士为她送上狐裘:“尊上恐怕会比你说得更狠绝。”

    “那孩子倒真是。”魏凝站起身,任由珍贵的狐裘落在地上,被她踩在脚下,“可惜,如稷无心,永远也不会有人走进他心里。无人可以接近,呵,自然也就不会有面临这一抉择的时候。”

    敛骨人被魏夫人抹着泪哭诉说动,前去见聂朝栖,却屡次吃了闭门羹。

    他眼看着聂朝栖累下杀孽越来越多,光明璀璨的云上仙都鬼气缭绕,在他眼中铸成高塔。

    若有朝一日,聂朝栖身死,他怕是都来不及去勾他的魂带他进冥府,就会被成千上万的冤魂给生生撕碎。

    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想着抵足而眠的日日夜夜,最终还是想要拉他一把。

    敛骨人本不该干涉人间事,他是死国的君主,不该与人间结下太多因果缘由,可聂朝栖他到底是放不下。

    想着能挽救点是一点,头一回干了将已死之人送还人世的事。

    违背生死轮回之道,便要付出代价。

    敛骨人原本是朵漂亮的重瓣夜合,几次下来,他捧着自己光秃秃剩个杆的本体心碎垂泪。

    那原本是朵分外漂亮的小花,他一直十分爱惜。

    就算如此,聂如稷都没有见他。

    心碎上加碎。

    真正见到聂朝栖,是他身上刺青之蚀再次加重。

    敛骨人犹豫着要不要去见聂朝栖的时候,魏宁脸色苍白地找上他。

    “你去看看他吧,他他病得很重,却又不让人靠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有你,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魏凝的帮助下,敛骨人终于进了云上仙都,见到了聂朝栖。

    他真的不怎么好,魏凝没有骗他。

    刺青遍布了他的皮肤,看见敛骨人出现,他勃然大怒,拽着他就要将他送出仙都,让他不要来见他。

    敛骨人更生气,干脆将人捆了扔到床上,就要上手为他将刺青引到自己身上来。

    聂朝栖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挣开他的束缚,将他反压制在身下不许他动。

    “你保证过不会再这么做!”

    “可你就要死了。我又不会死。”

    “那也不行!”聂朝栖吼他了。

    敛骨人不听,打算再把他绑起来,结果就是,被聂朝栖手脚并用的锁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吻了他。

    敛骨人老实了。

    准确的说,是傻了。

    聂朝栖威胁他:“你再乱动一个试试?”

    见青年低垂下眼睛,不出声,但也没有太多抗拒,他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对方抬眼,清凌凌的眸光望着他:“你想跟我交合。”

    见聂朝栖一下愣住,他又更正道:“你想跟我生小花。”

    顿了下,他很认真的告诫他:“但我想生小花,不用别人帮忙。我可以自己生。”

    他一朵花上就有雄蕊和雌蕊,可以自体授粉,结种。

    而且不授粉也行,他还可以分株芽,分小鳞茎,或者截根扦插。只不过他很少用最后一种,对他的本体损伤太大,前者就像薅两根头发,后者属于要掰他腿插地里,他可舍不得。

    敛骨人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收过我的花吗?那就是我生的啊。”

    他一套说辞,把聂朝栖说没声了。

    对方上下打量着他,“花妖?”

    “花中皇帝。”他重点强调:“绝世珍惜品种。随便薅片叶子都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那种。”

    他没事就自己生两朵插着当摆件,也就是他不在乎钱财,不然他就是这天下第一富有的人。

    聂朝栖肩膀抖动了下,忽然埋头在他胸前,憋笑。

    敛骨人:?

    哪好笑了?

    他难道不是珍贵品种吗?!

    活人不入黄泉,千百年来就他这么一株长腿自己跑出来的,能让他们看两眼,他们就偷着乐去吧!

    敛骨人生气。

    但看着聂朝栖笑意盈盈的样子,想着他刚走进来时,对方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又随他了。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真没骗你,你喜欢金碧辉煌的宫殿,我可以给你造,我多生几朵小花就什么都有了,你跟我走吧。”

    聂朝栖却摇了摇头。

    他描摹着他的眉眼,依依不舍:“我的小花,你回家吧。别在人间待着了,这里不适合你。”

    “那你跟我一起走吗?”

    聂朝栖深深望着他,是敛骨人看不懂的眼神。

    他忽觉困倦,眼皮沉重,却坚持扯着聂朝栖的袖子,想要他个答案。

    “睡吧。”

    他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在人间一辆马车上。他又被赶出了云上仙都。

    来不及生气,就听见人说上万修士打上了云上仙都,敛骨人跳下马车,紧赶慢赶,最终只来得及阻止他们分尸泄恨,聂朝栖的神魂却被等待多时的厉鬼分食啃咬去了大半。

    哪怕保下剩下大半神魂,也只是等待消亡的命,入不了轮回。

    他带走了聂朝栖的尸体,用花蜜日夜不休地滋养着他的神魂。

    神魂倒是好解决,敛骨人在肉身上犯了难。

    他以往只养过死人,死得透透的那种,不知道怎么把人往活了养。聂朝栖的肉身腐烂严重,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想出了一个办法——

    哪坏补哪。

    聂朝栖眼睛坏了,他就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补给他。他是小花,就像光秃秃的花杆,养养还能再长,可聂朝栖不能自己长,等他神魂养好,可不能有个破破烂烂的肉身装进去。

    敛骨人喜欢他的模样。

    为了养聂朝栖,他越来越虚弱,偏偏此时,冥府又出了岔子。

    之前死者没那么多,他一一送回冥府,倒也没有察觉。如今聂朝栖已死,一众徘徊不去的厉鬼蜂拥涌至轮回道,却发现轮回道残缺,成千上万的死魂滞留在人世无处可去,逐渐将周遭环境同化成鬼蜮,不久,人间将不复存在。

    敛骨人这才明白,为何过去幽冥只有他一人,没有其余鬼魂的存在。

    原来是他们都进不来,也轮回不了。

    世间将逢大乱,天空变色,屠魔成仙之大局已成,众修士还没等到飞升降临,鬼蜮入侵之日就先一步降临,所有人大祸临头。

    敛骨人身为幽冥之主,统管冥府的君主,无法坐视不理。

    修复轮回道,他仍是老办法,缺哪补哪。

    “只是这次一补,怕是没有机会再长回来了。”敛骨人摸索着,对着冰棺里的人说。

    他看不见,他的眼睛还没长好。现在,大概永远也长不好了。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聂朝栖睁开眼,再跟他说一句话。

    告别之后,他在脚下无数人的仰望中,出现在了阴云密布的穹顶之下。

    在万千厉鬼的啼哭鸣泣中起手。

    “在下掌御冥府之君王,世间众鬼之主,幽冥之子。天道为证,吾愿——以身殉道,成就世间万载轮回!”

    时间刹那停止,誓言震彻寰宇。

    飘荡在世间的无数幽魂顷刻消散,阳光穿破阴云。

    不待众人劫后余生抱头庆祝,忽然地动山摇。

    冥府幽冥殿上,一道红衣身影在怨气缭绕中苏醒。

    第七十五章

    聂朝栖说的事情, 姜偃都不知道,不由露出茫然的神色。

    魔头小聂圈住他的腰,不知不觉间, 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姜偃脑袋信息量过大,正运转过载, 也没发现他的靠近,聂朝栖趁机拿唇摩挲着身侧人蜿蜒在肩上的乌发:“那些都不重要了。”

    姜偃能听得出他那股满足,当下吞了吞口水,不忍说自己大概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陪他,只好尽自己所能对他好些。

    因为愧疚, 和说不出口的关于这里可能是幻境的真相,姜偃这段时间对聂朝栖好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他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格外吃软不吃硬, 这些时日, 聂朝栖拿准了他的脾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逼迫他什么,托着下巴, 脸上浮着浅浅笑意,看着他, 不做声,多盯一会,姜偃就忍不住自己先脸热起来, 加之心疼又愧疚, 晕头晕脑什么混账要求都被哄着应了下来。

    缓过神来, 姜偃心里直锤大腿,心说这还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上辈子的情债, 他人就已经先陷进去了。

    谁让聂朝栖模样俊俏,乐意哄人的时候,更是能把人哄得找不着北,什么动听情话都说得出口,听得人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对方又格外照顾他,体贴他,衣食住行一应大包大揽,姜偃过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聂朝栖这都快被养成个懒散废人了。

    他长这么大都没得过几人好脸色,何况是聂朝栖这样的。

    要是谁有心骗他,柔情蜜意他最抵挡不住,可惜,以往连愿意假装哄骗他的人,都是没有的。

    在镇上待了几日,瞧着治好了荒废的田地,百姓欢天喜地,贴公告悬赏寻找之前的治田方士,不想引起太多关注,两人也收拾收拾准备去下一处遭难的镇子。

    临行前,姜偃特意让聂朝栖等在远处,自己拿着揣在怀里的一卷宣纸,跑向田边的镇民。

    和对方交流了一阵,请镇民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才又跑回来。

    聂朝栖问起他去做什么,姜偃只神秘笑笑并不作答。

    两人相携走过了百十个村镇,日子一天天过去,姜偃每过一处,都会拿着宣纸请人在上面写写画画。

    聂朝栖只要有小姜公子在身边,其余事情都可以不在乎,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姜偃不想说,他也没有多过问。

    就这样,快到重阳节的时候,姜偃特意把格外黏他的聂朝栖支出去了一天,在他们临时落脚的地方布置了一番。

    待聂朝栖按照他的使唤,带了他想要的酒菜回来,家里已是一片喜庆大红。

    他推门,就见院中树下站着一朗朗青年,大红衣裳迎风扬起,青丝如瀑,格外惹眼,烙进他眼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红衣青年仰着头,看着挂满了红绸的大杨树,轮廓分明的秀丽脸庞上,眉眼弯弯带笑,很是好看。

    听到动静,他讶然回头,一阵风吹过,树叶落了一脑袋,等他放下挡风的袖摆,身前多了一个人。

    聂朝栖站在他面前,不声不响的看着他。

    姜偃难得紧张得喉咙发紧,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他手忙脚乱从身上翻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不好意思地递出去:“这是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不大的玉佩,系着条红剑穗。剑穗是姜偃编的,他外表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妥妥一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剑修,但那都是为了不砸太玄宗招牌立的人设,实际上身为太玄宗大师兄,私底下他还挺精通针线活的。

    也是没办法,宗门那些小萝卜头交到他手上时,修为还不够自己修补衣裳,年纪又小,除了家里特别有钱的,十二家出身的弟子,还有些普通弟子,修行之中,衣裳破了烂了那是常有的事,他们又不敢为这点小事找师尊,找长老,只好来找年纪相仿些,为人又比看着老成稳重,很是可靠,让人信得过的姜偃。

    姜偃对着一群可怜巴巴拿着衣裳,跑过来怯生生看着他的小豆丁,能怎么办?

    他也不敢拿这点小事去找师尊和长老,想着缝缝补补也不会多难,废不了什么功夫,就干脆自己纫了线给他们补衣裳。

    愣是靠着这个,把自己的缝纫刺技能绣练到了满级,打个穗子自然不在话下。

    兜里没钱,又赶上要嘉奖师弟师妹功课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打个剑穗给他们,年纪小,好糊弄,送个新剑穗也开心。

    难在打什么样式的,他常打的那种是太玄宗专用的纹样,送给聂大魔头就不太合适了,想来想去,只想到曾在王城丰庆节见过的那种稻穗样的穗子,寓意倒是也不错。

    聂朝栖接过玉佩,指腹摸到了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玉佩做得委实精巧,不似寻常之物。

    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里面注入灵气,玉佩上方就亮起一卷书简,上面写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姜偃之前在各处百姓那收集来的福字。

    最上方则是他亲手题上的一句话。

    “天保定尔,受天百禄,降尔长乐,遐寿安康”

    聂朝栖缓缓念出那句话。

    身上倏然一轻,他能感觉到玉佩上源源不断传出的暖意,正消解着他身上纠缠的怨气。

    “这是,赠我的吗?”他轻声问。

    他也配受这般沉甸甸的情谊吗?他受得起吗?

    希望上天护佑他,希望他长乐安康

    这样的人他没见过。

    希望他快去死的,倒是一堆。他父母兄长都是如此,别人更是。

    “嗯。”姜偃撇开眼,不忍直视自己的字迹。

    外界鲜有人知道他字丑,但凡有人能替他写,他自己也不写了。

    穿过来之后他练过字,只是练到最后宗门已经没人对他的字有指望,只能让他在外面没事别写,省得砸修士招牌。

    平时写写判官诀,他自己看看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给聂朝栖看,唉

    发现聂朝栖还在盯着那短短一句话,姜偃耳根越来越烫,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我跟他们说,往后日子都会好的,他们头顶有乐安仙人庇护着,我想着,如果你有朝一日得以飞升成仙,就以乐安为名,到时候,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可以算是你的功德。”

    也算是了却过去的因果。

    加上聂朝栖本名被聂家剥夺了,薛雾酒这名字又人人喊打,谁提起都要唾两句,姜偃就想着给他起个寓意更好些的名号。

    “总之,是好东西,修仙界没有飞升之人,你就当作是个祝福收着就是了。”

    聂朝栖垂着眼,看不清眼里神色,只知道他握着玉佩的手,紧得发颤。

    片刻,他小心翼翼,神色珍重地将玉佩收进怀里,抬眼,温柔得要滴出水来:“谢谢你,姜姜。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不过这身衣服是?”

    “咳咳,”姜偃说,“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结契的事。”

    姜偃软下嗓子,去拉聂朝栖的袖子,“没有天道认可也没关系,凡间成婚,不也没有在天道之下立誓吗?”

    在聂朝栖灼灼的目光下,姜偃红着一张烧着的老脸,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虽然心里有些羞涩,但还是尽所能目视着对方的眼睛:“眼下潦草了些,但若你愿意”

    不待话说完,聂朝栖捧起了他的脸,鼻尖凑了上来:“愿意。”

    他越凑越近,姜偃睫毛颤了颤,却并未躲闪,只问他:“那不再回云上仙都了?”

    就让十二家自己折腾去吧,爱找谁证他们的道,就找谁去,反正他家小聂是不奉陪了。

    “嗯,不回了。”

    有了聂朝栖这句话,姜偃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不管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左右有他在,有些天,他就要逆上一逆,有些命,他偏要改一改。

    姜偃搭在聂朝栖胸前的手紧了紧,眼睫落下。

    一声低唤在唇齿间消弭:“姜姜吾妻”

    姜偃顿时感觉四肢都有些软了。

    环住他的手又紧了紧。

    忽然,聂朝栖锁紧的掌心空了下。

    两人同时睁眼。

    姜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到一股烧灼之痛从身体里蔓延开来,毫无防备,燃烧的烈焰从他脚下迅速窜了上来,

    他看见了聂朝栖焦急的面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顷刻间就被大火吞没。

    前一瞬还穿着红衣喜服站在面前的人,甜到人心里去的人,下一瞬就烧成了一团灰烬。

    快得聂朝栖整个人都呆滞在了原地,手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他望向天上,天边蔓延着一种烧灼的红。

    那红映入他的眼中,又在他眼中刻下挥之不去的颜色,化为一滩湿濡的猩红,从眼眶源源不断地溢出

    云上仙都,十二家修士数百人,围站在摇曳的千梦丛中。

    封绪流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前方结阵的修士们,伴随窜起的焚尽花丛的大火掀起的热浪,终是幽幽叹气出声。

    众人疯魔痴狂的模样,已经让他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入了魔的那个了。

    封不言不解:“他们烧魔头的花,魔头就会回来了吗?”

    要是他,发现那么多人都在等着杀死自己,他说什么都不会再回来了,一些花算什么,烧便烧了,

    封绪流:“以他把这些千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性子,大概,是会回来的。”

    他说着,手下意识伸进袖子。

    袖中,有他刚才趁人不备,偷偷藏下的一枚种子。

    和姜小种子来自同株花,还未独立出神智。

    小种子啊小种子,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封绪流叹着,忍不住咳嗽起来,口中泛起股腥甜,又被他不动声色的咽了回去。

    第七十六章

    火烧得太快, 太猝不及防,姜偃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意识就淹没在火中。

    身躯化为灰烬, 神识出现在翻滚的热浪间,几个画面的碎片在四周快速变化。

    透过虚晃的火光,他看见换上一袭大红衣裳的聂朝栖回到了云上仙都, 一人一剑,孤身对战前来讨魔的天下正道修士。

    成千上万的修士前赴后继冲到他面前,又一个接一个倒在早已烧毁的花田边上,厮杀声震彻天地。

    鲜血浸透了土壤,尸骨累成了小山, 聂朝栖死守花海,从始至终, 未退一步。

    他双目赤红, 披头散发, 不管不顾守在那,就像背后有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可说到底,他背后, 也只是一片烧得焦黑,空荡荡的荒地罢了。

    大战持续了整整百日, 聂朝栖成魔后再强,再疯再不要命,也抵不过源源不断的修士的车轮战, 何况修士之中还有天资万中无一的聂如稷。

    姜偃分明看得清楚, 那一剑, 聂朝栖本来是有办法躲开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到最后关头没躲,生生受了聂如稷一剑。

    虽没马上要了他的命,却令他伤势加重,渐渐地,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脚下的土越来越红。

    “聂朝栖!你别管那破地了,你快跑吧!”姜偃眼睁睁看着那道红色的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

    他抬手抵挡过热的火焰,尝试向对方走去,却始终被阻拦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发疯了般将手里的武器刺向倒在地上的身影。

    “聂朝栖”姜偃无力地滑落,跪倒在一步之外。明明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屏障。

    他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身形,触碰不到他的掌心。

    如果姜偃能跟他说话,只想苦口婆心劝他快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如果他可以去他身边,如果他可以救他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姜偃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聂朝栖仰躺在地上,眼眸逐渐失焦。

    他想摸摸他被泥土弄脏的头发,手指却只能停在一寸之外,再难靠近。

    姜偃低垂下眼睛,蓦地抓紧掌心,死咬牙关,即便如此,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怎么这样”眼泪一落,便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他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以往的幻境,不都是以他死来结束的吗?

    为什么还不结束?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些?

    他早知道聂朝栖会死,干什么还要让他亲眼看上一遍?

    忽然,眼前光线暗了下。

    一片花瓣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膝头。

    千梦的花瓣?这里怎会有千梦的花瓣?

    姜偃怔怔抬头,却发现满身是血的聂朝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

    他应当是看不见他的,眼睛里一片空茫,没有落点。

    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动脑袋寻找什么似的,最后勉强让目光集中在一处。

    聂朝栖向前伸出手,虚握成拳的手向上翻转摊开。

    一朵缺了一角的小花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青年缓缓牵起染血的嘴角,柔声道:“姜姜莫哭。”

    姜偃瞳孔猛地缩了起来,他一直驻足不肯离去,受聂如稷一剑也不挪动一步,皆是因为,他脚下还有最后一朵小花。

    只是如今,也只剩下他掌心里稀稀落落的残破花瓣了。

    血淌进了聂朝栖的眼睛里,把他视线都染红了,他看不大清楚,身体里的寒意挥之不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恍惚听见了哭声。

    是他的姜姜,他的姜姜在他身边。

    许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他也不知怎么办好,只好拿了这最后一朵花去哄他。

    他一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处,一手费力举着。

    一双靴子轻飘飘落在他身后。

    姜偃惊恐瞪大了眼睛,“师尊!不要!”

    白衣仙尊仍旧是那般冷心冷情的模样,对着面前苟延残喘的敌人举剑,没有半分不忍。

    “住手!够了!你杀了他也成不了仙!”

    “聂如稷!你别动他!!!”

    姜凝聚起全部的力量,拼命砸着他们之间的这道屏障,哪怕是之前被聂如稷宣判了死刑之时,他也从没那么强烈的萌生过恨意。

    可这一刻,他看着那道一如既往不染尘埃的仙人之身,看着他手中剑向着聂朝栖落下,是真的生出了恨不能马上杀了他的恨意。

    扑哧——

    剑过胸膛,聂朝栖嘴角挂着一丝笑,手垂了下去。

    那朵小花到底没能送到姜偃的手上,一名杀红了眼的修士冲过来碾过花瓣,砍向他的手臂。

    姜偃脸色瞬间一白。

    曾听人说过的言语,反复出现在脑海里。

    【魔头死后被分尸数千块,封印镇压各处,鞭尸三百年】

    “不、不”

    姜偃使劲摇着脑袋。

    别让他看这个他不想看了聂朝栖呜

    越来越多的修士围了过来,重重人影在他的视线交叠,他感到脑袋一阵剧烈刺痛,心口绞痛得呼吸不上来。

    “够了!够了——”泪水模糊了视线

    “师父!师父你醒醒!”

    “哎呦,这人被千梦蛊惑啦,嗯?他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

    木寒进入玄境之后,第一时间想找到他师父会合,结果却先遇上梦柯,两人又一起搜寻了一番,最后在大片千梦花丛里找到了他家师父。

    找到他师父的时候,他师父躺在花丛里,像是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

    和梦柯蹲守了一会,却发现他师父皱着眉□□了声,紧接着眼角竟落下了泪。

    “再叫不醒他,怕是也不用叫了,估计是醒不过来了,你师父执念很重啊。”梦柯在一边摇着头说风凉话。

    这三百年来,他见过太多沉迷千梦,最后睡死在梦里的人了,木寒师父这样的,也不是独一份。

    听梦柯这么说,木寒立马坐不住,他想尽办法,却都没能唤醒沉睡中的人。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孤注一掷,捅师父一刀看看的时候,却发现师父为了混进缉拿队,用来遮脸的术法失效了,诅咒之气浓重的刺青迅速顺着脖子爬满了大半张脸,那股鬼气森森的黑气顷刻就将他师父的衣服都染得如墨漆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师父一头乌黑长发铺散在花丛中,衬得眉目脸庞更妖异瑰丽了,像是这花丛中生出的某种妖物似的,总之,不像是人。

    正因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而怔神的时候,以他师父为圆心,花丛大片片枯萎。

    “幽冥死气!”梦柯脸色一变,立马拽着木寒迅速后撤。

    只见他们才刚撤出花田的范围,那个此前一直怎么都叫不醒的身影,竟自己缓缓坐了起来。

    乌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低沉压抑的气息。

    木寒吞了吞口水,他还没见过他师父这么阴沉的模样。

    姜偃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瘦长纤薄的身子摇晃着站了起来。

    不待木寒开口说话,他脚边黑色夜合野草般蔓延生长。

    姜偃像是全然没注意到脚边盛开的花,他摊开手,判官诀出现在他手上,下一刻,磅礴的力量以他为圆心向周围震开。

    只听一声清脆炸裂,万卷城玄境上空出现了一道裂纹。

    裂纹深处,一只封锁在层层锁链中的眼睛露出了真身。

    看到那只熟悉的眼睛,梦柯原本还觉得心情复杂,想愤愤为他们魔修老大说两句什么,结果他还没开口,就感觉不远处传来一道刺骨的寒意。

    那边那个满身黑气的男子身上的气息又阴冷了几分,满身黑气,阴沉着脸杀气四溢的模样,看着比他还愤怒一百倍!

    梦柯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默默闭上了嘴。

    心说,魔君大人这小寡夫当真对他们魔君,痴心一片啊!

    尤其是对方捂着肚子,都挡不住腹部溢出的魔胎之气

    他们魔君都被分尸三百年了,谁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怀上的魔胎?反正肯定是个邪性路子

    “疯子啊,简直就是个疯子”梦柯内心大为震撼。

    天呐,谁能想到天煞孤星的魔头薛雾酒,实际上竟然媳妇孩子都有了!魔君陛下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从土里爬起来!

    哪知接下来还有更疯的。

    万卷城之中,妖风大作,乌云遮日,地面猛烈震动起来。

    懒懒靠在榻上的封不言坐直了身体。

    大弟子苏枕闲对着一块铜镜打出一道流光,片刻后,神情严峻汇报道:“师尊,玄境结界遭到了破坏,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就”

    话未完,就听空气里一阵炸响。

    一道黑色身影伴着无数花瓣和浓烈花香冲破玄境,漂浮在上空。

    半面刺青咒印,墨发飞散,黑袍广袖被缠身的死气鼓动,张牙舞爪地飘起,一双本清澈漂亮的眼睛覆上了阴郁,令整个人都黯淡憔悴了许多。

    纤细的身子罩在松散宽大的衣袍之中,更显寥落,尖瘦的下巴苍白得没有血色,出现在面前的人分明满身魔气逼人,却神色灰暗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破碎了。

    封不言认出了他脸上的刺青,进而认出了这个人。

    太玄宗叛逃弟子,姜偃。

    对方失焦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还未开口,远处一阵剑气鸣动。

    白衣身影自面前落下,聂如稷看到姜偃这副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姜偃,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见他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狼狈虚弱,聂如稷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弟子心软了几分。

    “闹够了吗,闹够了就随我回去,姜偃,你我之间种种事情,都等回去后,我与你细说分明。”他难得软下了语气,想要哄哄对方。

    姜偃是最省心的,以往从不跟他闹脾气,就是生气了,过一阵子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就又会凑过来找他,根本不需要聂如稷哄他。

    上次见面,他被姜偃气走,待冷静下来,就觉得这放出去的鸟儿也该收回来了。

    原本还要再放养一阵子,再让他多体会下没有他,他在这世上该如何艰难。

    可不知为什么,人在外面,他实在安心不下来,就决定早早收网,将人带回来。

    他以为在外面吃了苦的小弟子会意识到,世上只有他的身边才是他唯一安身的地方,只有他才能庇护他,从此熄了那点要离开他的心思。

    在外面淋了雨,被坏人欺负得瑟瑟发抖的小弟子,会像惊弓之鸟一样投身进他的怀抱,跟他保证好好修行,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到那时,聂如稷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安抚他的道侣。

    至于天定的姻缘命数,其实他从未放在眼里。

    不过是敷衍敷衍十二家的人罢了。

    他难得软了态度,以为姜偃至少会退上一步,先坐下来好好跟他说话。

    小弟子总是偷偷望着他发呆,他实在喜欢他的脸,聂如稷并非不知晓。

    只要他用这张脸对他笑一笑

    却不想,那向来温软的弟子,抬眼的瞬间,对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姜偃抚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整个人都带这种病态的柔和,他直勾勾盯着聂如稷,眼前的身影和聂朝栖身后举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喃喃着说:“你不是想吃修士的金丹,今天,就一口气喂你吃个够吧。”

    丹田之中为他温养金丹的聂朝栖神魂,已经对着他的金丹流了好一阵子口水了。

    许是对方的神魂也需要些大补之物来增强力量。

    正巧,此处别的不多,金丹修士,倒是一大把。

    别人不知道他是丹田处还有魔头神魂一片,众人只看到他神色柔和地摸着散发着魔气的腹部,像是在和里面的胎儿说话。

    那副模样,属实不大正常。

    有万卷城弟子小声问道:“万卷城里没见过你这号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姜偃轻声答道:“在下姜偃,夫君名为——薛雾酒。”

    他顿了顿,神色顿时阴沉:“为向仙门三宗十二家,报杀夫之仇而来!”

    第七十七章

    封不言腾地站起身, 身形踉跄,被身侧的大弟子眼疾手快搀扶住,“师尊, 小心些。”

    “你再说一遍,你和谁,是什么关系?”他仰头寻着感知到的那道魔气。

    就在刚才他还一脸云淡风轻, 摆出事不关己的架势,打算好好看看姓聂的这场好戏,连玄境破碎也没见他有多在乎。

    只等他们太玄宗处理完‘家事’再找他们赔钱就是了,左右这里封着的不过是一只眼,就是破出封印也用不着着急, 笑死,难不成魔头还能凭着一只眼卷土重来?那仙门当初分尸分得什么劲?不就为了防一手复活么。

    谁知太玄宗这个小弟子从里面出来, 开口就是这么劲爆的消息, 引起在场所有人一片哗然。

    这消息不算新鲜。封不言早听大弟子提过, 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之前,包括封不言在内的所有人都当‘太玄宗大师兄和魔头有染, 实为魔修奸细’一事是个趣闻看,谁都没把这事当真。

    就是那日大殿之上亲眼见魔头残魂现身姜偃背后的人, 也始终半信半疑,疑心这事还有其他内情。

    主要是当初殿前审判,三宗十二家自己也是心怀鬼胎, 闻燕行牵头陷害, 其余人各有心思之下, 默许了针对姜偃这一场讨伐,这谁能想到, 那种情况,还能当场爆出来波更大的秘闻?

    姜偃一句话,直接把所有人全搞懵了。

    时至今日,还有一堆人没想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满脑子混乱,好几家的家主跑回去闭门,和自家长老讨论到怀疑人生,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事情的发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封不言没参与整件事,却对十二家向来的操作熟烂于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人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他知道姜偃或许是十二家的人选中了要献祭的人头,这操作,本质上和当年魔头身上发生的是一样的,姜偃和薛雾酒都是仙门推出去的靶子。

    当年薛雾酒身死,十二家飞升失败,消停了几百年,他就知道他们早晚要坐不住,得再搞点什么事。

    姜偃也算是有些急智,硬是靠着几句话搅浑了水,弄懵了一群人,给自己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按照正常的发展,接下来,就静看是姜偃绝处逢生干翻仙门,还是双拳难敌四手,沦为三百年后的第二个‘薛雾酒’。

    封不言是打死也想不到,仙门里混入了魔头的痴情死忠,这人还干到了仙门顶层,成功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差点就做了仙门魁首的道侣这么离谱的事——竟还有可能是真的!

    他就是不想信,对方都沾着一身魔头的气息出现在面前了!

    看对方对十二家恨之入骨的样子,也不像是演的。

    “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封不言一整个惊疑不定。

    他曾随义父长居仙都,见过所有薛雾酒手下,却从未注意过还有这么个人,这人是打哪冒出来的?

    姜偃眼神恍惚:“封不言?你都长这么大了?”

    封不言一愣:“我们见过?”

    姜偃还沉浸在之前的画面里,喃喃说:“见过,在仙都的时候,你不是一直跟在封绪流身边么,封绪流后来怎么死了?他们到最后也没找出治好他身体的办法?”

    知道封绪流是封不言义父的人很多,但知道他当初和封绪流长住仙都的人却没几个。

    封不言脸色微变,咳嗽几声,神情复杂:“你你当真”

    看封不言这态度,分明是认了姜偃的身份。

    其余人看向姜偃的眼神,也顿时不太一样了。

    姜偃却没理会他们,说起封绪流,眼前就自动浮现火光吞没的花田,喉里返出股腥甜,一时没忍住,哇地吐出口血来,脸色又灰败了几分。

    见他这样,封不言立马闭上了嘴。

    姜偃却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梦柯和木寒才追着姜偃从崩塌的玄境之中逃出来,就听见对方高声道:“所有魔将听令——”

    “今日在场所有仙门中人,一个都不许放过!今天,血洗万卷城!”

    梦柯还在发呆,就看见漂浮在天上的人手中书页快速翻动,一阵狂风卷起,一只硕大的鱼类白骨从那里面钻出来,所过之处,成千上万只白骨起身。

    那人阴沉着脸,面无表情俯视着脚下惊恐逃命的修士,魔气搅动,诡谲的夜合顺着他的长靴缠着他的身体生长绽放,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那样子让梦柯恍然觉得自己正见证这世间第二个魔头的诞生。

    可就算是魔道新主出世,要这么直接把仙道中人杀个干净也不可能有魔将会听从追随他

    正想着,就听见一道女性柔婉的声音回道:“遵命。”

    一纸画卷自空中展开,水墨间,走出一倾城绝色的美人。

    梦柯大惊:“画姬!”

    身侧一柄剑当啷杵在地上,一道高大身影单膝着地:“闻师舟,得令。”

    梦柯又惊:“闻师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不只如此,一个又一个形态各异,气息强大的身影紧随画姬身后浮现在万卷城上空,有四脚踏着火焰的狼,有摇着羽扇的文士

    各种审视探究的目光集中在姜偃身上,最后又滑向他长袍盖住的腹部,齐齐一顿。

    正常人面对这样的场面多少都要露怯,他凭什么号令他们,让他们为他卖命?在一众曾呼云唤雨的魔将之中,姜偃算什么?魔君死去,他们的确想杀回来报仇,可他们凭什么信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无名小卒?

    这会无论说什么,都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才被画姬从宋家禁地里救出来的道声摇着扇子,眼睛轻眯。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白狼踩着火落在他身边。

    他们是修了魔道,但不是傻子,总要判断一下情况吧?

    谁知他们还在谨慎观望,想看看对方要玩什么花样的时候,那人压根看都没看他们,在一众魔将傻眼的表情里,干脆利落地掏了一个冲向他的修士的肚子,挖出里面金丹,仰头吞了下去。

    腹中那团魔气立时膨胀了一大截。

    对方只有一半画似的眉眼柔顺安静垂着,温柔摸了摸自己肚子:“别急别急,还有很多,今天一定喂饱你。”

    话落,眼转向这边。

    对方只是沉静地望着这边,白狼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变成一声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回过神来,他已屈下前足:“白狼得令。”

    道声在一旁意味深长发出一声长吟:“嗯道声得令。”

    四周魔将面面相觑,随后,接二连三伏低身子。

    “属下得令!”

    唯一还在状况外,显得鹤立鸡群的梦柯:“”

    他收起轻佻没正形的表情,默默单膝触地,再抬头,咧开和外表极为不符的狷狂大笑:“梦柯,得令!”

    且抛开后续不谈,今儿个就这么大闹一场吧。

    他可是被关了整整——三百年了!!

    他舔了舔唇,瞳仁染上紫色,转头掐住一个拿剑的弟子的脖子,眼仁贴着眼仁:“去,把他们的金丹取来,奉我主上。”

    那名弟子挣扎片刻,一脸恍然走回到一个同门师妹身边。

    “师兄,你——”

    师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他又走回来,奇怪的问了一句。

    却不想话都没说完,对方就把剑刺进了她身体里。

    直到倒下,都没想明白为何如此。

    巨大白骨游鱼撞向聂如稷,一只猫骨轻盈跳到姜偃脚边,活灵活现地伸了个懒腰,在他袍角蹭了蹭。

    封不言环视漫天魔将围绕,一副大军压境之势,耳边杀声不断,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苏枕闲斩落一名画妖的脑袋,喘着粗气挡在发呆的封不言身前:“师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已有人传信十二家,不久就有人来支援万卷城了,对面人太多了,我们打不过的。”

    敌我战力过分悬殊,重点是,魔道之人各个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又邪术频出,他们这边都是修仙门正道的普通弟子,肉体凡胎,怎么打?

    苏枕闲提醒:“实力再强,也怕疯狗啊”

    没看见仙尊都被缠住了吗?

    “那位魔头遗孀,明摆着要报私仇,只盯着仙尊大人,什么阴狠招都招呼上了,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们,要灯塔回过神来想起我们,怕是麻烦。”

    论实力,姜偃是打不过聂如稷的,但他有判官决,判官决上登名在册的怨灵受他驱使疯狂围攻聂如稷,他这边又有魔将掏修士金丹给他,他一边打一边养着丹田里的残魂,一边往外散发魔气,聂如稷道体要是被魔气侵蚀了,可要出大问题,一时半会还真被他牵制住了。

    一个不经意,聂如稷被他一掌打在心口,飞出数米,吐出一口鲜血。

    世人何时见过高高在上的仙尊这么狼狈的样子?

    白蔹带着师兄师姐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骇人景象。

    姜偃脚边的猫骨跃到他手里,变成一柄白骨凝成的刺,毫不犹豫刺向聂如稷。

    聂如稷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躲,生受了他这一下。

    他捂着心口,眸光一如往日清冷凝视着姜偃,语气淡淡:“这样你消气了吧。”

    语气微顿,软下来些:“消气了,就随我回去吧。刚才那些话,也都收回去,不要再说了。”

    “什么话?”姜偃面无表情问他。

    聂如稷急促喘了几下,胸前多个血窟窿,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轻轻撇开脸:“你和薛雾酒之间那些话,我不喜欢。”

    “你亲了他的尸骨,我也不喜欢。”

    姜偃落在他面前,接住猫骨刺,甩掉上面的血:“那你喜欢什么?你喜欢过我吗?还是觉得我是个闲来逗趣的玩意,腻了就丢开,任人作贱也无所谓?”

    聂如稷蹙眉,认真抬头:“若我说,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姜偃弯腰看着他眼睛,像是看进了他的灵魂:“你只是,不喜欢我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聂入稷蓦地屏住呼吸,眼中一丝柔和褪去,冷得吓人。

    他低声威严警告:“阿偃。”

    仙尊慈悲大度,怎会对一个人有那么强烈的掌控欲?还为此暗中使手段算计?

    姜偃却不听他的,继续说:“你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近,不喜欢别人触碰我,甚至不喜欢他们和我说话,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前一晚还来找我缝衣服的弟子,为何之后会避着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闻燕行算计我进万蛊窟时,你为什么第一时间出现救我吗?”

    “你明知我在这世上谁都不认识,心有惶恐,急着和人建立联系,那么努力讨好他们,想和大家打好关系”

    “你却眼看着我在他们那跌了跟头,再跑回来找你求安慰,只亲近你,只信任依赖你,师尊,你希望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所以,你又一次放任他们欺负我,等着我向你求救,对么?”

    聂如稷嘴唇猛抖了一下。

    不像以往,这次他眼里浮现出了真实的慌乱,伸手去拉姜偃袖子:“阿偃,不是,我没有我只是”

    姜偃垂眼,看着那只沾血的手紧紧抓着自己,丹田里欢欢喜喜吃着金丹的残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抱着啃了一半的金丹发了会呆,瘪起了嘴,仰头看着姜偃。金丹不香了。

    “你想罚我,罚我不够乖,不受你掌控,你想告诉我,不做你身边攀附的乖巧宠物,就是这样千夫所指,不得好死的下场,但你没想到我这次没有顺着你的心意,落到只能紧紧抓着你求一条活路的境地,是吗?”

    姜偃笑了,眼睛弯了起来,他带着几分感叹,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他以前最依赖的人,轻声问他:“你真当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只是顺着他罢了。

    聂如稷愣在了那里,手猛地抖了下。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非世人口中心怀天下的慈悲正直之辈,知道他妒嫉那些和他接触的人,知道他阴暗算计,暗中控制他

    那为何,一直没有从他身边逃开?

    姜偃极轻道:“为何偏要在那日呢,那天是我们结契的日子。”

    “毁掉它,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看我为此痛苦,你心里就痛快了吗?”

    聂如稷用力摇头:“不是,不是”

    他们都喜欢你,闻燕行还跑到他面前求他让你们结为道侣,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那么对你了,你还要对他们笑你不来见我,去见他们,我妒嫉得很

    那些绝不该出现在仙尊这个身份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不符合仙尊的身份,不符合世人对他的期许,仙尊完美的名声不容一丝污瑕。他不该有如此重的私欲。

    他声音发颤:“你是我的道侣,不是薛雾酒的,莫要再胡言乱语。”

    姜偃割了他抓住的袖角,直起身,仍旧笑盈盈,“薛雾酒怎么,连声弟弟都叫不出来吗?”

    聂如稷身体猛地颤了下,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又吐出一口血,“你怎么知道!”

    “师尊!”

    白蔹带其他同门冲过来扶住倒下的聂如稷,担忧围在身侧。

    姜偃觉得有些无趣,在这些他曾经带过的一众小萝卜头巴巴的视线里,摆了摆手:“看来杀夫之仇今日报不了了。”

    “大师兄!”

    “师兄!”

    看着眼前大师兄面对他们时冷漠到陌生的表情,太玄宗弟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聂如稷喘过气,急声道:“阿偃,跟我回去!”他苦苦哀求:“你要是还气我所为,我随你捅几次都行,只是别走”别离开我,别不要我。

    看到姜偃无所动摇,白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扑过去抱住姜偃的脚,“师兄,跟我们回去吧!”

    他想得很好,往日他再怎么任性,师兄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师兄对他们都可好了,总是包容他们,师兄定舍不得伤他分毫!虽然他们之前是怀疑过师兄,可师兄脾气好,只要好好求一求,一定

    噗哧。

    白蔹面露迷茫,在一众同门震惊的目光中倒在地上。

    姜偃拿着新出炉的沾着血的金丹,丢进了嘴里,夹在齿缝间,用力嚼碎。

    白蔹的血溅在他脸上,他却没多少表情,大口嚼着金丹,像在嚼蜡。

    他转动视线,一张张脸懵懂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只受惊过度的雏鸟,他甚至还能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长兄如父,他十几岁的年纪当爹又当娘把一干师弟师妹拉扯大,身陷囹圄之时,却无一人站在他身侧。

    简直失败到了极点,怎会有他这么失败的人?

    想到这里,他眉间染上戾气,整个人都有些恹恹提不起精神。

    手里拿着的眼睛闪了下,厮杀声中,玉佩清越嗡鸣穿过人潮。

    后背凭空贴上一具坚实温热的身躯,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包住他握紧的拳头,将之收拢回胸前,顺势也圈住了他。

    所有人怔怔看着姜偃背后的红衣人。

    那人专注看着被他拥进怀里的姜偃,满眼柔情蜜意:“姜姜。”

    道声漫不经心掏人丹田,一转头,看到这副景象,手一哆嗦,险些没把扇子戳自己眼睛里。

    第七十八章

    姜偃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胸前。

    看到自己蜷在心口的拳头, 他安静地思索了一会,转头看向身后。

    就耽搁这么一会,以宋符卿、闻燕行、魏愁心为首的十二家弟子赶到现场。

    人群之中红黑紧贴的两道身影, 让最前方飞最急的宋符卿先刹住脚步,紧接着闻燕行和魏愁心等人在他身侧停住,纷纷惊疑不定的看着那回望对视的两人。

    魏愁心心间波澜起伏, 第一反应是看闻燕行。

    她知道闻燕行喜欢大师兄,他们之中,也只有闻燕行这小子,是为了在师兄大婚前从聂如稷手中抢走师兄,才会同意加入魏家升仙大计。

    闻燕行提早就跟他们说好了, 待魏氏大业功成,他们可以废了人, 但得留姜偃一命, 把人交到他手上。

    从此世间再无太玄宗大师兄姜偃, 只有闻家内无名无姓的禁脔,他保证不会让人离开闻家家主内院一步,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切筹备妥当, 本来以他们大师兄那个老实死板还格外心软单纯的性格,应该是整个计划最好控制的一环, 千算万算,没算到最不可能出岔子的先出了错。从计划之初就开始一路失控,眼看着走向越来越离谱了。

    万众瞩目的姜偃却在瞥向身后后, 又淡淡转回头来, 若无其事放下举到胸前的手。

    他认真看向蹲在聂如稷身侧的小师妹陈月, 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告诉我,你们, 在看什么。”

    “我身后有谁在吗?”

    向来坚毅的小师妹陈月瞬间红了眼眶,她带着哭腔道:“师兄,你看不到吗?”

    “我该看到什么,”姜偃面无表情问,压不住烦躁,“你们到底看到了谁!”

    陈月哽咽了声,“师兄,你别这样”

    二师兄慕玄也不忍地别开头。

    修仙之人怎么可能看不到亡魂,魔头残魂又比一般死魂多了道魔气,就算看不到人形,也该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道魔气。

    正常人都看得见,只有姜偃看不见,他就是不正常的。

    可姜偃确实什么都没看到。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把手放到了胸前,为什么要这么做,脑子浑浑噩噩地疼。

    他是通过别人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谁在,隐约感觉到了一道气息,却又像是幻觉。

    他大概猜到些什么,回过头,却又没看见预想中的人。

    他们一个个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却又各个避开他的目光,看他就像在看个疯子。姜偃只好看向一直抻着脖子往这边看的道声,想着魔将总不会避着他,谁知这回连魔将都躲躲闪闪避开了他的询问,还莫名带着点对他的惧怕。

    姜偃只好看向聂如稷,他肯定不会避讳他。

    姜偃在等他的回答,结果聂如稷脸色泛白地闭起眼,捂着心口用力咳着,生生咳出了血。

    苍白得好像受了比他刚才打他一掌更重的伤。

    多年来的习惯,看到聂如稷这张仙姿玉貌的脸这般憔悴,他多少心里还是揪了下,不等他给自己一巴掌,丹田里的小人先一口啃在他的金丹上。那口嚼碎了不少金丹的铁齿只是轻轻磕一下,就让姜偃肚子抽疼了下。

    于是在所有人都看见姜偃忽然弯下腰捂住了肚子,被肚子里的东西折腾到满头大汗,仍无奈地柔声哄着:“我错了,别闹了。”

    然后那道所有人都看得见,只有姜偃看不见的身影,也把手盖在他肚子上,姜偃拧紧的眉头立马松开些,显然肚子里的小东西没再闹他了。

    看见这一幕的人神情各异。

    聂如稷噗地又吐出一口血。

    他看起来像是要闭过气去了,惊吓了一群人,现场一片慌乱,后赶到的十二家的人更是不知道他们这场合还该不该上前。

    总觉得这时候走过去,是个十分没有眼力见的行为。

    姜偃失去了耐心,丹田里的小人盘腿插手气呼呼背过身,他拿金丹给他吃也哄不好了,他要先头疼这个,反正眼睛到手,他得趁这群人发呆的时候赶紧撤。

    他们手里头人还是少,对上聂如稷和万卷城的人倒能博几分胜算,加上十二家的人就不一定了。

    蚁多咬死象,魔头都遭不住车轮战。

    走归走,不能让人看出他底气不足,于是姜偃硬撑着阴郁脸放了句狠话,给画姬他们使个眼色,飞速撤离

    十二家的人没有拦他。

    打头的几个大佬没发话,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魏愁心想着自家祖宗挥手写下的“人定胜天”四字家训,重重叹口气。

    老祖宗应该没骗她吧?可倾人力博天命,也太累人了些。

    对上姜师兄疏离的眼神,魏愁心只觉得身累心也累。

    姜偃等人呼啦啦走了,闻燕行似还沉浸在自己还未表白,心上人却已显怀的打击之下回不过神,魏愁心绞尽脑汁想说辞,打算先稳住闻燕行,却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道清亮裂响。

    啊?

    僵着脖子扭头看去,发现宋符卿手腕上家传的万福佛珠碎了一地。

    那可是能抵化神全力一击的法器,现在竟就这么不声不响碎了。

    听说他们家这玩意,是要等家主娶亲之时亲自戴在媳妇手上的,由于宋家代代不落的鸳鸯债,手串里面还有个专门刻进去的追魂引,人死了都能让宋家人顺着线把魂给拘回来的那种他们家甚至还真用过几回。

    魏愁心呆呆看着一地碎珠子,再看宋符卿一动不动看着之前那两道影子待过的位置,仿佛明白了什么,用力抽了口气,心凉了一半。

    “宋符卿!”她恼怒喊道,“早先是你先找我说,要重启仙门飞升大业的!”

    此事是宋、魏、闻、聂四家牵头,其余八家均有参与,只是参与程度各不相同,例如封家就不如当年积极了,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想救的人早就死了的缘故,只是碍于同属十二家,卖个面子意思意思参与一下。

    胸膛剧烈起伏,女修两眼一黑,被身后的侍女珠蕊扶住,指头颤着点着这四家的弟子,竟无一敢与她对视,纷纷心虚避让,连聂家之人连聂家之人都是——他们又心虚什么!他们又瞒了她什么!

    “好啊,当初共商大业时一个个话都说得漂亮,个顶个狠绝,我当你们都是什么心狠手辣,为飞升成仙不择手段的人物,结果、结果”

    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各怀鬼胎了,闻燕行竟还是最老实的那个!

    魏愁心从太玄宗毕业这些年,做了这些年家主,许多年没有当年还是个小孩时那种被欺负的委屈了。

    魏家大战中死了上任家主——魏家最厉害的人物,还搭进去了近九成的子弟,家系凋敝,战后一下沦为十二家末流,魏愁心在太玄宗经常被其他十二家子弟欺负捉弄,有时是饭食被扔,有时是衣衫被划破。

    她好面子,不想人前露怯,就硬咬着牙不吭声,憋着股劲拼命修炼,只等着有一天她有了实力,再让这些当初欺负她的人后悔。

    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练习到深夜。

    她以为自己在太玄宗的日子就要这么苦下去了,却没想到,有天饿着肚子回到房间,桌上竟多了碗热腾腾的面。

    脆嫩欲滴的小青菜,上面点了了一小把葱花,香油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打了两颗蛋,最底下还埋了个大鸡腿。

    修道之人不许贪口腹之欲,宗门给未辟谷弟子的饭食也都是些青粥小菜,更别说打了两个蛋,散发油香带鸡腿的面。

    夜露寒冷,年仅八岁的魏愁心放下木剑,一个人坐在桌前,闷不吭声吃光了面,连汤都没剩下,身子总算暖了起来。

    第二天起来,昨日对练被划破的衣服多了歪七扭八的针脚。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饿过肚子,也再没有人划破过她的衣衫,即便不小心弄破,也总有人悄悄缝好。

    魏愁心那时还很不喜欢闻燕行,也不喜欢十二家其他人。她一直以为自己修成一身功法,将来肯定要是和师兄行侠仗义,游历天下,再捉住闻燕行那小子狠揍一顿出口恶气。

    后来她离开太玄宗,成了家主,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不会再讽刺闻燕行,也可以和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操纵天下的算计。

    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师兄离开时看着她的那个眼神,忽然很想和他说话/她好多年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那天下山,师兄来送她,为她簪了一朵珠花,笑意盈盈祝她往后前途坦荡,心愿所成。

    “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若有人欺负我家师妹,就回来找师兄,师兄替你揍他们。”

    魏愁心用力握了握师兄的手,发誓道:“等我成了魏家家主,必定倾尽全魏氏之力,护师兄一世周全!”

    师兄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低低应道:“好。”

    定护师兄一世周全定护师兄一世周全

    好。

    往日誓言浮上脑海,她一直以来像是抽离了灵魂般平静的头颅撕裂般疼痛了起来。

    “师兄师兄”

    她抖着嘴唇呢喃。

    魏愁心攥紧心口,热泪滑出眼眶,珠蕊疑惑问:“家主,您这是怎么了?”

    “家主?”

    她愣了愣,痛到皱起的脸舒展开,思绪被汹涌的情绪短暂吞没一下,又迅速被灌了冰水似的,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无事。”她有些茫然,不太记得刚才想了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自己似乎是被闻燕行那小兔崽子背叛了,怒意上涌,躲了躲脚:“一群耽溺情爱的废物!我们走!”

    魏愁心气势汹汹带着魏家离去,徒留十二家其他人,对着自家失魂落魄的家主不知所措.

    姜偃带着这一大家子,首要就是得找个地方安顿这帮魔将。

    不是人人都是画姬有座城,况且这回这么一闹,画姬的王城也回不去了,干脆带着她的画中美人们搬过来跟姜偃和魔将们住。

    姜偃找来找去,发现有块靠近幽冥入口的地,一座阴森森的山头,因为受死气侵蚀几乎没有修士爱往这来。

    山背面是千尺悬仞,向下望去,平静如镜、幽深不见底的水面像是能浮出死尸。

    姜偃喜欢山清水秀,鲜艳明亮,日照充足的地方,这里阴森森的,阳光被层层厚云挡得一丝不见,他其实不太习惯这里,可魔将看了都说好,他作为这帮人目前的头头,不好说自己喜欢那种,看起来不像他现在这种阴暗爬行的人设会喜欢的地方,只能保持着发僵的表情,点头说好。

    画姬用画卷为他们在这里建了座魔宫,将整座山头隐藏在画卷之中。

    姜偃自然是要住其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那座——和他棺材里碎成片的夫君一起。

    道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重量级的寡夫,姜偃曾经修仙,混在一群奇形怪状、身强力壮的魔将之中,对比起来身量格外纤弱,不发疯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都很浅,不注意都要忽略掉他这么个人。

    宽大的袍子松垮地挂在单薄肩头,下巴尖瘦,眉眼头发都很黑,只有肤色白得像快白玉,精致美丽的面庞要是笑起来肯定明媚耀眼,可惜被挥之不散的忧郁破坏了,整个人都成了一块下着雨的乌云。

    瘦弱身躯环抱着口硕大棺材,呼哧呼哧一言不发往自己寝宫去。

    想到他这样单薄的身子,说不定衣服遮住的某处却是畸形地鼓起了一块丰盈弧度,道声眉头扬了下。

    白狼火焰形的尾巴焦躁甩了甩:“他怎么这么瘦,那些带崽子的母狼没了公狼,也会好好把自己喂壮实,他这样这样不会出事吧?”

    “不行,我出去一趟。”

    画姬也很忧虑,“年纪轻轻的小寡夫穿这么素,将来不好给孩子找新爹啊,不行,我得给他多画几身好看的新衣,以后孤儿寡夫有人照顾,想必魔君大人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画姬被自己对魔君的衷心,和对夫人的体贴感动到,她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打算加紧画几身适合姜偃的衣服。

    其他魔将也自行散去,大家多年没活动,自有很多事情要办。

    剩下道声一人望着最高处华美的墨色宫殿,对自己自觉操心起照顾人的同僚摇摇头。

    羽扇敲了敲脑袋,喃喃自语:“该寻两朵花装点一下。”

    没见人家心情郁郁,衣服吃的都不重要,还不如想想怎么让人脸上多点笑脸,别再明天一睁眼,这小寡夫抱着棺材跳海去了。

    剩下他们这一大家子,又没了领头羊.

    被猜测会抱棺跳海的姜偃其实倒也没有那么抑郁

    还是有点抑郁。

    任谁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分尸,都好不了。

    加上丹田里的聂朝栖小人吃够了金丹,补足了修复他金丹的力量,这会睡着了,闻师舟要替他打理魔宫,也没个活物可以说话,更郁闷了。

    画姬说他地位尊崇,不能苦了他,他的寝殿画得格外大,床也大。

    他躺在上面只觉得冷,虽然身体累得不行,却睡不着。加上聂朝栖小人吃饱喝足膨胀了些许,魔气满盈,撑得他丹田难受,真是哪哪都不舒服,看着心情自然不好了。

    姜偃拿出那只从万卷城夺回来的眼睛,一手枕在脑后,支着腿仔细打量。

    要是之前他肯定不敢这么看一个人的眼球,但他又很想见聂朝栖,想得不得了,抓心挠肝的想,最后竟真掏出一只盯着看出了神。

    想想这个场面一定很惊悚,但这会让他一个人待着又是真难受,有人陪陪总归是好的。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结果竟然也没多怕。

    他盯着,看着看着,忽然注意到眼球里有些小小得、的花纹。

    “那是什么?”

    凝神细看,那花纹有些,像是千梦的纹路。

    “有千梦扎根在眼睛里?”

    正要细看,忽然被遮住了眼。

    视线一片漆黑,姜偃僵在那里不敢动。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姜姜,你手好冷。”

    “姜姜,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不害怕吗?”

    “姜姜,我来陪你了。”

    姜偃打了个哆嗦。

    “谢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找我索命来的。”

    话虽如此,姜偃却抓住了聂朝栖盖在他眼上的手没松开,他发出了一声舒适地喟叹,像是终于不再寒冷,停下了抖动,抱怨起来:“干什么不让我见你。”

    对方轻声回答:“脸烧毁了,不好看的。”

    姜偃顿了顿,没再坚持拿开他的手,笨拙摸索着,聂朝栖躲了下,最后还是被捧住了脸。

    床上乌发的美人轻轻抬起上身,扬起下巴,微凉的唇印在他脸上的疤痕上。

    “不给看,给亲吗?给抱吗?”

    对方囫囵笑了声,“给。”

    他伸手挡住姜偃的脸,声音更柔了些:“但在那之前,告诉我,姜姜,你的肚子,是被谁弄大的?”

    姜偃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对方仿佛被背叛了似的,压着怒意。

    姜偃:?

    不是?

    修仙界的大家,接受能力都好强哦?相比之下他一个穿越过来的好像个老古板。

    姜偃面无表情的想。

    他脑子一转,忽然抽噎起来:“谁叫我夫君早死,为报夫仇,只好委身于仙尊,谁承想,竟然夫君嫌弃我了吗?”

    聂朝栖感受到掌心湿润,指腹动了动,杀气腾腾地起身。

    姜偃愣了下,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他的腰:“等会等会,我开玩笑的!你先别冲动!”

    “肚子是吃撑的,真的!”

    第七十九章

    姜偃把自己之前金丹碎了, 肚子里还装着个他残魂碎片的事大略交代了一遍,总算安抚住了聂朝栖小魔头。

    这一折腾,没捂住姜偃的眼, 让他看到了他烧毁的侧脸。

    环在他腰上的手指紧了紧,聂朝栖立马偏过头,捏了捏他抓紧的手指, “吓到你了?”

    姜偃头搁在他背上的脑袋摇了摇,不说话。

    聂朝栖略一沉吟,声音里带上了笑:“那么,是心疼我了?”

    姜偃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聂朝栖也不着急, 就这么背着身,任由身后人把重量压在他背上, 低头兴致勃勃把玩着姜偃的环在他腰上的指头。

    剑修的手细细长长的, 生得格外匀称, 指甲修剪得干净,淡粉的颜色从饱满的甲面上晕开,沾了水渍时更是晶莹好看。

    这是一双常握剑, 也握针的手。

    饶是姜偃对修行再不上心,身边人都在卷, 他也只能被迫卷起来。

    寂静间,聂朝栖感到背上的脑袋上下蹭动了下。

    是个无声点头的动作,那就是认了他之前的问题。

    他呼吸微微顿住, 半晌, 出声道:“早知道你要心疼, 那我刚才就不遮你的眼,让你好好仔细看看了。”

    姜偃抬起头, 感觉身前的人呼吸频率变快了。

    原本只是捏揉着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攥住了他的掌心。

    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这男鬼本该阴气森森的身体,开始往外传着滚烫的热度。

    姜偃想起了一些不妙的回忆,下意识往回抽了下手,没抽动。

    又拽两下,没拽过他,姜偃迟疑开口:“你”

    “是这样的,”聂朝栖轻言轻语,语重心长地说,“我各片残魂尚未融合,力量没恢复,不够我长时间现身在人前,之后魔道还要仰仗姜公子主持大局,只是魔道之人多有不驯,你又是太玄宗这种魔道死对头出身,我怕他们会借机欺负你”

    “可是他们还挺听我的话的。”姜偃不解。

    至少闻师舟和画姬是站在他这边的,剩下的魔将打不过这俩,他还是稳坐老大的位置。

    “他们以为你肚子里的残魂碎片是我的魔胎,因此确认了你我关系不一般,才会安安静静的,但既然你的金丹已经修复完毕,他在那折腾着你也不舒服,不如让我把那片残魂取出来,你觉得呢?”

    姜偃眼睛一亮,“好啊!多谢!”

    虽然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但聂朝栖的残魂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他腹中,现在残魂的主人本人亲自出手将之取出就是最好了。

    “是我该做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没了残魂,你要怎么跟魔将们交代,你一夜之间弄没了肚子里的魔胎的事?”

    姜偃眨眨眼,忽然懵了。

    聂朝栖才说魔将能认下他,让他这么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修士做他们的头儿,是因为他们以为他怀了上代魔君的魔胎,一觉起来要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是要出大问题?

    他们会觉得他是个骗子——虽然这么说也不算错。

    “那怎么办?不然先这样,不取了?”

    “不必委屈你 ,其实我有个方法,能让你在取出残魂后,仍让他们察觉不出异样,只是你可能要遭些罪,受些苦,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我总要问问你的想法。”

    说完,他补充道:“我会尽量轻些,不会真伤到你。”

    姜偃提起的心一松,还当是什么事,他大气地说:“我信你,你既然有办法解决,放手去做就是,我耐疼得很。”

    聂朝栖诡异沉默了一下:“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姜偃笑着点了下头,再抬头,发现他搂着的人转过了身,不等他看清对方的脸,就被抱起放倒在床榻上,聂朝栖抬手熄灭了房间里的烛火,割断床榻纱帘的绳子,这下周围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身躯覆了下来,把姜偃下意识伸出去抵住的手握住压在头顶。

    姜偃空白了好一会,才惊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是了是了,他怎么才想起来,这只眼睛的残魂仗着为了他变了鲛人,在幻境里都拉着他做了些什么!

    仅仅是少许回忆上涌,那股潮湿灼热伴随着窒息的水汽就若隐若现地灌进了鼻腔。

    他睫毛抖了抖,脸色发红转开脸,低声带着点含糊不清、说不清是怒意还是别的什么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聂朝栖正色道:“帮你坐稳魔道之君的位置。”

    第二日一早,画姬和闻师舟等人早早就来了他们新魔君的寝宫门口。

    画姬是来送衣服,闻师舟是来汇报昨夜临时加筑起的防护阵法的运作情况。

    没想到远远看见白狼和道声也在门口,白狼脚边有几只新鲜的野兽尸体,道声拽来了梦柯,梦柯生无可恋地拿着一朵蔫了吧唧的野花。

    “我们之中就你会种花,当然要找你了。”

    “我只会养千梦!那是我的食物!”

    这周围别说花,草都不长几颗,只有阴气极重颜色深绿,见血封喉的不知名品种巨树,道声非要他连夜变两朵花出来,简直痴人说梦!

    他最后也只能走远点,在路边薅两朵野花。

    梦柯:“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姜公子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道声摸着下巴说:“据说这位姜公子在魔君生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因为身份低微,所以从前就算对魔君暗生情愫也只敢暗中观望从来不敢靠近,所以我们才都没见过他,不想魔君陛下先走一步,他闷不吭声潜伏进太玄宗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只为给魔君敛尸、报仇,如此情深意重,就是我都忍不住动容了。”

    白狼遗憾甩了甩头:“可惜,魔君生前并不知晓他的情谊,他要是肯早些告知心意,想必魔君也”

    也未必会拒绝他。

    道声也谈了声:“魔君凶名在外,姜公子是男子,可能是觉得自己开口就会被杀吧。”

    “不过也不晚,虽说斯人已逝,可这不是还是得偿所愿了吗?”道声调笑着。

    两个男子,死了也能勾搭上,还勾搭得惊天动地,举世皆知,放在见多识广的魔道也是一桩奇闻了。

    “都说修士结契有天道庇护,真该叫他们正道看看,什么才是天定的缘分,”白狼说,“一方修魔还早早就死了,这都能在一起,还搞出了魔胎,说不是有几世红线缠身都没人信!”

    闻师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胡说八道。”

    梦柯仍旧满脸疑惑,自言自语:“我真觉得他有些熟悉总不能是梦里见过吧?”

    此话一处,他自己先愣了下,微微露出思索的表情,别说,还真有可能。

    交谈间,门开了。

    所有人看向门口,齐齐顿住。

    披散着一头长发的男子比前日更阴郁了。

    之前在他肚子里还只是若隐若现的魔气,一夜之间浓得吓人。属于某位魔君的魔气把他从头笼罩到了脚,连头发丝里都在往外飘着熟悉的威压。

    看着眼前面色红润,神色却阴沉吓人的姜偃,不知谁咕嘟咽了下口水。

    “姜姜公子你昨晚和魔君陛下的尸体睡得还好?”

    姜偃冷冷看了过来,对面噤声了。

    他扶着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看着一双双目光灼灼,写满求知欲的眼睛,喉咙哽了下。

    面色几经变换,最终停留在羞恼上:“不许问!”

    聂朝栖说有办法让人看不出他腹中魔气消失,结果他的办法就是由他手再灌些魔气进去!

    现在他们是看不出他丹田处胎像不见了,可是他们做了什么,不也被瞧出来了吗?

    早上醒来他想办法遮了半天都遮不住身上的魔气,聂朝栖倒是力量耗尽陷入了沉睡。

    姜偃这才发现对方当时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敢情是在这等着他。

    他低着眼,额头跳着,心说,想做那事就直说,他又不是不许他,哪次他累了,不也只口头推拒下就顺了他的意,偏要转着弯试探他,哄骗他。

    呼出口气,他勉强收拾好心情,恢复镇定。

    对周围的魔将吩咐道:“现在不是放心的时候,不想成为下一个云上仙都,重蹈覆辙,我们就得早做准备。”

    众人收敛笑意,互相看了看彼此。

    还是道声先开口:“你想怎么做?”

    姜偃接过画姬手中衣服穿上,斩钉截铁道:“先下手为强。”

    “这场‘除魔卫道’的过家家游戏玩了八百年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顺便……重启黄泉之门,让阴阳各行其道,世间生死轮回重回正轨。

    第八十章

    此时太玄宗内, 早已乱成一团。

    听闻聂如稷被逆徒姜偃打伤,宗门上下皆是不敢相信,可向来战无不胜, 别说受伤,连点灰尘都不沾的仙尊,却又真的顶着一身血染白衣的模样回到了宗门, 一回宗门便闭门不出,也不许人叨扰。

    四师兄白蔹更是凄惨,只剩下一口气,全靠丹药吊着命。

    宗门上下皆是惊疑不定,“那逆徒, 当真这么强?”

    连号称当世最强,半步飞升的聂如稷都败在他手上, 此人实力得强到何种地步?

    有些后入门的小弟子只知道大师兄天赋不行, 修为到了一个境界之后停滞好多年, 早早被断言飞升无望,也就渐渐在心里轻视起了大师兄,大师兄叛出宗门, 他们也从没真对此产生多少危机感,反正有师尊在, 有一干师兄师姐在,他们的废物大师兄还能反了天了不成?

    仙尊亲自出手抓人,那不得是手到擒来?

    结果现在他们从没想过会败的人败了, 师兄师姐们面如死灰地回到宗门, 导致所有人都跟着惶然起来。

    小弟子们担忧地找到二师兄慕玄——眼下太玄宗的管事人, 想打听到底出了何事,才会让他们昂首挺胸出门, 灰头土脸回来。

    慕玄面露苦涩,没正面作答,而是摇着头道:“情之一字最伤人,若为刀,伤人伤己,天下最强的功法也抵挡不住。”

    师尊是,师兄也是。

    唉。

    小弟子们懵懵懂懂,不理解他的意思。

    慕玄望向清冷寂静的峰顶,想着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起来的师尊,心说师尊大概也没想到师兄会这么决绝的离开,完全不给他挽留的机会,还把他们曾经的过往全都抹黑成了有是对方心利用接近,师尊怎能不伤神。

    那一身伤,哪里是师兄打的,伤在内腑,分明是师尊自己伤的自己。

    大概是做久了世人眼中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仙尊,师尊自己不信、也不敢承认自己对师兄有情。

    找了许多借口,又是算命又是问卜,嘴上说着自己和师兄结契乃是天命所归,好像是为了顺应天道安排,为了渡劫飞升才和师兄成亲,慕玄在一旁却看得明白,师尊以前何时在乎过这些?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师兄是喜欢师尊的,师兄对他们虽然关怀入微,却不会过分亲近,只有师尊

    慕玄想起一日早训,师尊路过,师兄大老远看见就弯起了眼睛。

    等师尊落到他身边,他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在袖子底下够师尊的小指,眼里含笑,不住拿余光偷瞄师尊跟尊冰雕似的的脸。见师尊没抽回手由着他拉他的手指,眼底笑意更深,晃得底下的人都睁不开眼。

    看着下训后,两人并排离去的背影,闻燕行更是咬着牙掰断了手里的木剑。

    已经是独一份的偏爱了,偏偏这样师尊还是觉得不够,还要步步紧逼。

    许是师兄给出的太轻易,对师尊又一副予取予求的样子,养得师尊贪念越重,越不知足

    慕玄打了一个激灵。

    不对不对,他怎么能这么想师尊?

    他赶紧止住了这个念头。

    只是有一点却不用怀疑,师兄当初肯定是爱过师尊的,才不像他嘴里说得那样全是假的,他看师尊时眼里的欢喜绝对做不得假。

    他这么说,只是彻底断了念想,他不要他们了,师尊也定是明白了这一点。

    “唉,师尊糊涂啊,先把人哄到手再说啊,但凡他态度软化些,多笑笑,抱着人哄一哄,师兄那个性子,不早被他吃得死死的?”

    非觉得作一作也无妨,反正师兄总会先来哄他先跟他服软认错,再由着他漫天要价地开些苛刻条件,这下好了,人作没了,开心了吧?

    慕玄想到师兄当时的那个眼神,心头泛起苦水。

    师兄他,真不会再回头了。他走得决绝,断得决绝,对他们,再没有一丝留恋了

    姜琤趴在白蔹房门口观察,经过一番折腾,算是保下了白蔹的命,他也松了口气。平时白蔹很照顾他,虽说是他家祖宗要人命,可他还是希望对方不要真死了。

    只是白蔹醒来,看他的目光却变了。

    周围其他人还是像之前一样待他好,只有白蔹,看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冷意:“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琤不解:“什么做了什么?”

    白蔹抓住他的手腕,牙齿咬着:“不是你做了什么,我怎会把对师兄的感情,移到你身上?”

    “四师兄,你在说什么?”陈月皱眉问,“什么叫把对师兄的感情移到小姜公子身上?”

    白蔹嘶哑的嗓音大声道:“我虽喜欢惹恼师兄,在师尊面前抢夺关注,可我也不至于那么混账!

    当初所有人都说师兄杀了人,师兄曾故意在背地里暗害我们,师尊更是对师兄下了死手,就这我还能无动于衷,你、你们就不觉得不对吗!”

    就算师兄真做下这些事,他们至少也该求下情,为师兄争取下缓刑,不至于非要当场要人性命。

    怎么会,怎么会无人替他声辩两句!

    白蔹想起当时自己的漠然,甚至还有些畅快,可面对姜琤时,却好似早就认识般亲切,百般回护,现在想来,当时他对姜琤的熟悉,分明是因为他模糊之中,把他和师兄这么些年的情谊都嫁接到了姜琤身上!

    他简直就跟被下了蛊一样!

    当时其他人也跟他一样,对多年朝夕相处的大师兄一点都不心软,如今生死里走过一遭,他隐约感觉一直被蒙上一层雾般糊里糊涂的大脑清醒了,这才惊觉不对。

    就是他,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师尊当时太过武断残酷,可当时怎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心扑在姜琤身上呢?

    还有还有原本也是大师兄和师尊拥有命定的红线,也在姜琤到来之后改了人。

    种种疑点,白蔹不得不考虑一个可能。

    他定定看着眼前和他大师兄长得极为相似,自称姜偃弟弟的人,逐条清算:“有人蒙蔽了天道的眼睛,遮掩了真正的天机,在那之上篡改了原有的一切,换到自己身上”

    姜琤:“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其他人迷茫看着两人,不明白白蔹在说什么,只是感觉脑袋有些痛。

    慕玄停在门口,脸上浮现出一抹凝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白蔹床边,让他背过身去,在他后心处探查了一番,猛闭上了眼。

    “牵丝蛊。”

    只见白蔹背后心口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红点,若不仔细看,就要被忽略过去了。

    蛊已经不见了,人死一刻,气机断绝,蛊在那时死了,白蔹才能挣脱蛊的影响。

    “什么是牵丝蛊?”姜琤问。

    慕玄:“中蛊之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篡改一部分记忆,与那部分记忆相关联的感情,也会相应发生变化,且难以察觉。

    日久之下,人们共同记忆里的某个人会变得面目全非,你们完全记不起他最初的样子。因为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篡改,命运自然也会偏离原本的轨道,很多年前有人把这东西当情蛊使用,把爱人心中思慕的对象嫁接到自己身上,可后来,人们发现这东西有更大的用处。”

    “把一个好人变成杀性极强的坏人,把一个坏人,变成佛骨圣心的好人”

    只要记忆和情感能被修改,就能轻易操纵一个人的人生,是操控人心,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可怕之物。

    稍作细想,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就、就像我们对大师兄那样吗?”陈月无错道。

    因为他们对师兄的感情被改到了才出现不久的姜琤身上,他们对师兄便格外冷酷无情,就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对方去死,甚至成为推对方掉落深渊的推手 。

    被身边至亲之人背叛,无人和他站在一边,或是在他被千夫所指之时对他伸出援手,他们的大师兄因此堕魔,叛逃师门

    如过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自己无知无觉地被操纵着爱憎,陈月顿时如坠冰窟,冷得牙齿发抖。

    “怎会如此师兄,你怎么知道这种东西?”

    慕玄沉默片刻,道:“此物最初出自十二家魏家之手,只是因为这东西用着太阴损,很早之前就被销毁个一干二净。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我太玄宗之人的身上,发现使用痕迹。”

    之后他又检查了其他弟子,发现下手之人十分巧妙,只有少数几个核心弟子,和大师兄接触较多的人身上被种了这东西。

    慕玄自己身上没有,想来以师尊的实力,幕后之人也不敢动手脚。

    他在脑中梳理当时的情况。

    当初那件事,师尊其实早有安排。

    当时因为师尊和师兄的红线断了,师尊非要装作不在乎师兄,在长老们发问时轻描淡写的答应同意换人结契,却又私下要他在师兄回来时,将师兄束缚在他寝殿内,把人关起来。

    他知道,师兄发现他要换人成亲会离开,也怕他们两人之间红线断了后,他留不住师兄,师兄真会头也不回走了。

    师兄秘境后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迟迟不回宗门,师尊到底还是慌了,才出此下策,哪怕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要将师兄彻底困在宗门内,囚在他的视线范围里。

    闻燕行率先发难怀疑师兄杀了木傀宗满门,师尊顺水推舟,起了彻底断了师兄再踏出宗门可能的念头,要逼师兄认罪,从此只能求他庇护,中了牵丝蛊的人随声附和,没人替师兄说一句话

    这是真要把师兄逼入死路啊!

    如今细想,慕玄喉咙发紧。他意识到动手之人,不只是经常往来太玄宗之人,还相当了解师尊和他们的脾性,可以说是对他们了若指掌。

    又下得了牵丝蛊,又对他们这么熟悉

    几道身影出现在脑海里,这会连他自己都觉得浑身发凉,直冒冷汗。

    “下手之人在十二家之中。”

    姜琤咬牙瞪着白蔹:“我就说与我无关!”

    他哪里用得着做这么大的局。

    平白无故冤枉了人,白蔹被他瞪得心虚,只能装作虚弱倒在床上哎呦哼唧起来。

    他哪知道那么多,直接看来,只有姜琤是既得利益者,他就理所当然以为是姜琤干的。

    明白他在想什么,慕玄却道:“姜琤只是刚好出现,被用来顺水推舟做了个局,不是他,那时也会有其他人出现成为他这个角色,对方真正的目标,是大师兄。”

    “有人选中了大师兄,想逼他入魔。”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心中沉重。

    “为何?”

    “不知,但此事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师兄。”

    姜琤:“我去我去!我去通知陛——哥哥!”

    姜偃在魔宫里和魔将们商量对付十二家的战术,有人来报,说万卷城城主封不言求见。

    他有点意外,不过考虑到对方不是直接杀过来,而是老老实实通报说要见他,有话告知,姜偃思虑片刻,还是决定会一会封不言。

    封不言也确实不是来杀他的。

    他只身来到他面前,是为了给他看一样东西,一粒早已破了壳的种子。

    姜偃看到那枚种子的壳子,就认出,那是千梦的种子。

    封不言:“我义父当初藏下了这一枚种子,按照他和魔君陛下的约定,在魔君死后,将种子种在了他的尸首之中,以他残存的血肉和灵魂作为养料,供养出千株梦境,分散在世间各处。”

    “你既然得到了他的尸首,可曾梦到过什么,比如,那个一直在等你的人?”

    姜偃猛地一颤,想到了之前观察魔头眼睛时,在里面看到的微小的枝叶纹路。

    嗓子发干,“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魔君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待他很好的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就想让这个梦做得再长一些,再远一些,就让我义父在十二家商议中,提议在他死后将他的尸首分割数千块。”

    姜偃震惊抬头,“他自己提的?!!”

    “没错,”封不言摸着那枚只剩下一层外壳的种子,“他说他活不久了,恐怕等不到想要等的人,但他不甘心,就和义父谋划了一计。”

    “在他死后,把扎根着千梦的尸身碎片散落在世间各处,只要某个时刻那个人从他其中一个碎片身旁走过,就会被拖进他的梦里。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样的梦,但既是千梦所制造的梦境,又是以他的血肉养起来的,想必多半是一场场情梦吧。”

    “我见你对那位魔君情深意重,就想来问问你收敛那位的尸身碎片时,可曾做过与他相遇的梦。”

    “他以身为法,在这世间布下了天罗地网,去捉一个人,”封不言轻声问,“那个落入网中之人,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