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腰自认没什么大本事,胜在手里有几个钱,还算能做点事儿。
尤其是在这一天之内,她见了太多浑浑噩噩,又或者为生活奔波的百姓,不觉联想到她在末世那三年里的惊怕和绝望,便愈发想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像是给宫里填补的空缺,又或者是被赵管家等人贪走的银子,随便拿出一成来,也能保跟前这十几户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楚云腰也知道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她能帮这些人过得没那么困难,却不好直接施舍银两。
这年头的男人们要是真想找点活计,赚多赚少总是能找到的,反是妇人和年纪稍小的孩子,便是太平年间都不好出去工作,遑论现在人人艰难的世道。
楚云腰便想着给后者提供一些岗位,包着两餐或者三餐,再来便是补贴一些月钱,实在没有地方住的,也能提供一些简陋住处。
只是她放出话后,并没有多少人应和,到最后也只有莫寡妇愿意试一试。
再就是两个留在庄子里看田地的兄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只有十岁,据说他们家里还有五六个兄弟姐妹,爹娘回去照顾家里,只留了他们守着,两人皆是瘦骨嶙峋,手腕比楚云腰还细。
便是没有旁人应和,楚云腰也没强求。
她想着转日还要去城里的商铺视察,便叫莫寡妇准备了几块她做好的香胰子,到时拿去店里给掌柜和师傅们看看,也好知道该如何安排。
而那对兄弟则先在庄子里帮工,负责打扫两个偏院,跟着楚家的下人吃饭,根据他们打扫的情况,到月底再说工钱。
交代完这两件事,楚云腰就从田边离开了。
却不知她前脚走,后面紧跟着就炸开了讨论。
当吃饭和生存都成了问题,所谓的女子足不出户也都成了笑话,更何况农家的女人从来都是当男人用的,下地干活暂且不提,像街上卖吃食小物件儿的摊位上,一般都是女人在操持,偶尔才见男人在旁搭手。
刚刚众人不应,也只是害怕被坑骗了。
如今楚云腰一走,他们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激动,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你听见刚刚那位贵人说的了吗?主家说要招女工!我家三个女儿都大了,是不是也能叫她们去谋份差使?”
“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不招男人只要女人的铺子,你小心被人骗了,到时候婆娘闺女全被卖了去……”
这话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此话一出,周围陷入短暂的沉寂。
直到又有人弱弱说道:“可、可那是楚家啊……我听人家说,楚家不光出了丞相,还出了当朝皇后,便是楚家的当家夫人,都是江南首富家的女儿,这等大富大贵的人家,岂会骗我们这些升斗小民?”
话落,旁边的汉子也说:“大广说的是,人家楚家富贵,手里还不知有多少钱,哪里看得上拐卖的那点小钱,便是把咱们大家伙全发卖了,恐怕还不够人家吃一顿饭的!”
“反正俺是想好了,这不莫寡妇应了那位贵人,等过两天俺就去找她问,要是做得好,俺就带家里的婆娘女儿都去,还有俺老娘,一个不落下!”
“那、那要不我也等等看,要是真能成,哪怕一月就几十文钱,也总比冬天缩在家里,分文没有要好啊。”
周围人三三两两接了话,便是那些没有出声的,也是神色微凝,暗暗点着头,心里隐有了决定。
另一边,楚云腰在去主院的路上就有了几分成算。
京南别苑几年也不一定来一回主人,主院的装饰已偏老旧,好在在这边打扫的丫鬟小厮们多有上心,院里院外还算干净。
楚云腰进来后四下打量了一番,轻轻点了点头。
素衣意会,招来侯在门口的丫鬟,当场放了赏,顿时引来一片感激。
等进了屋里,楚云腰用食指轻敲桌面,沉吟道:“刚刚我说的女工,素衣你可有什么想法?”
素衣走到她跟前,先是问了一句:“殿下可有什么需要人手的地方?”
楚云腰如实说:“至少到今年年底是不缺人手的,便是来年开春,各地撒种耕种,我也是更倾向于身强体壮的男人,今日之所以提及招女工,更多还是看她们过得太难,勉强算是搭把手吧。”
“那殿下是想把她们安排进自家铺子里,还是另外给他们找工呢?”
“都可以。”楚云腰说,“像那位莫娘子,她会做香胰子,碰巧我名下有家胭脂铺,把她安排进去,一方面她也有了份差使,另一方面铺里的胰子也能添些新花样,这样便很好。”
“依着我的想法,要是手上有点本事的,又能跟家里的铺子契合上,那就直接安排进家里的商铺中,要是各处都不合适的,再给介绍其他活计。”
“另一方面就是这京郊的各个庄子,平日要是缺人手了,也不妨在这些佃户家中招揽,这些年多是在楚家干了好些年的,也算知根知底了。”
素衣若有所思:“那这些铺子里或庄子里的人手,殿下只要妇人吗?”
楚云腰微微颔首:“正是。”
“总之我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初步的想法,具体怎么落实下去,还要细细完善,眼下先说给你听,你也帮我想想怎么安排最妥当。”
“这两日我先把各处都看过,剩下的等回了宫再说也不迟。”
素衣应了一声,见她眉眼间已有了疲态,便没再多言。
没过多久,底下人送来了晚膳,一应蔬菜禽类都是庄子里产出的,蔬果新鲜可口,禽肉也做得软烂鲜嫩,食材的优势完全弥补了手艺上的些微欠缺。
楚云腰一整日都在奔波,用过膳草草洗漱后,很快便歇下。
出宫在外,素衣不放心旁人守夜,便拿了账簿在外间待着整整一晚上,中途巧依有送茶过来,也被她以提前学习的名义留住了,一同看了一夜账本。
待转日楚云腰醒来,素衣早已收拾好了形容,又早早吩咐人把庄子里近三年的账目全部整理出来,稍后她一同带走。
楚云腰出来一看,跟在素身后的,可不正是巧依那丫头。
巧依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先是问了殿下早安。
楚云腰问:“昨日我问与你的,可是有决定了?”
直至昨天半夜,巧依都没能拿定主意,她毕竟年纪小,便是心里有一腔热血气,可也怕自己搞砸了,坏了殿下托福,又会牵连到爹娘。
然而在她陪着素衣查账时,素衣忽然说:“仔细想起来,我也是在跟你差不多年岁的时候开始给殿下办差的,最开始只帮殿下管着两家铺子,这后面做得好了,才多管了几家,后来殿下入宫,她不便出入,便指了我负责宫外一应账目的查验,你可能没法想象,那是多少商铺庄子,每日又有多少收支。”
“最初几个月,我日夜不敢合眼,就怕多睡了一会儿,就耽搁了给殿下办事,还有那数不清的账簿,每册都要翻三遍以上,唯恐哪里看差了,辜负了殿下的信任,虽然三年过去,到底还是出了篓子。”
巧依有些好奇地看着她,对素衣的印象还停留在雷厉风行的大掌事上。
如今她却想着,原来这样厉害的人,也有害怕紧张的时候。
素衣没看她反应,只是又说:“殿下心善,极少打罚下人,便是真做错了事,只要不是坏了原则的,也很少责罚什么。”
“且殿下知人善用,并不看重出身,你或许还不知道,就在今天傍晚,殿下跟庄里的佃户说,可以给他们家中妇孺提供岗位,招一批女工,其中意味着什么,就不必我多言了吧?”
“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小小年纪就被殿下看重,我虽不知你的想法,可要是换做我,这样天大的机缘,定是不会放过。”
“登天的路都摆在眼跟前儿了,我便是拼了命,也要爬上去。”
这番话只叫巧依心神大动,之后半个晚上,皆在震撼与挣扎之后。
伴随着楚云腰出来外间,她终于定了主意。
巧依跪到楚云腰身前,郑重行了大礼,声音还透着两分稚气,却也不乏坚定:“殿下提拔之恩,奴婢感怀在心,奴婢必不负殿下所托。”
楚云腰笑了,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你有这个心就很好,不过你初升管家,庄里不服气的定不在少数,我虽能替你压住所有质疑,可这只是你未来道路的开始,若什么都由我来,那就不好了,巧依,京南别苑,仆从也好佃户也好,你都能管住,对吗?”
巧依下意识抬头,视线相接,望进那双发亮的眸子里,只觉整个人都被勾住,莫说只是做个管事,便是叫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巧依重重点头,大声回答:“是!”
楚云腰今天傍晚就要回宫,另要去其他地方看看,只宣布了巧依将接任新管事,至于之后如何,便无法多关注了。
临走前,她给巧依留了一块腰牌,若是碰见了极大又无法决断的事,可凭腰牌向宫里递书信,再来还有素衣时不时出来,也能指点一二。
马车已等在别苑外,上面备好了早点,还有莫寡妇拿来的香胰子,也一并装进了小匣子,放在了马车一角。
楚云腰浅浅吃了点东西,打开那小匣子一看,却发现莫寡妇做的香胰子着实稀罕,各个形状巧妙,散发出的香气浓而不腻。
她本以为是因为其中加了花瓣等物,可用小刀切开一看,里外没有任何花草添加的痕迹,也跟她所闻过的花草完全不是一个味道。
这种胰子放到她穿越前,楚云腰定是不觉稀罕,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生产水平,她就真的有些惊讶了。
就连素衣都说:“奴婢不曾见过这种香胰子,便是宫里的御用也不比此物,若是将这拿去胭脂铺里售卖,京城就要掀起新风潮了。”
楚云腰赞同地点了点头:“那等会叫胭脂铺的师傅们看过,看看该如何卖才好,莫娘子既有如此手艺,到胭脂铺做工也算板上钉钉了。”
“那等过两天,奴婢就派人请莫娘子去胭脂铺。”
楚云腰道了一声好,又把匣子里的另几块香胰子拿出来,一一放到鼻下嗅闻,说来也是稀奇,这几块胰子放在一起是一个味,等分开了,又换了一种味道,仿佛全然不会受其他气味的影响。
由于在京南别苑耽搁了太多时间,楚云腰之后只去看了临近的一处庄子,再就是看了新买的那一大片中田。
新买的百亩中田离京城有点远,车夫快马加鞭,才在晌午前赶到。
因着这片田地还没有佃户,楚云腰围着田垄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人。
但正如素衣说过的,这百亩中田连在一起,方方正正,极好管理,田地南边还有一条水沟,日后灌溉也能省不少力气。
楚云腰甚是满意:“刚刚过来时,我看见了好几个村子,等后面招佃户的时候不妨到周边村子里问问,早晚也方便回家了。”
“是。”素衣垂首记下。
从新买的这片田地离开后,楚云腰也没叫歇,紧跟着便是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这样才好在回宫前把城里的商铺给看了。
回去的路上,楚云腰又问了前些年佃户们的报酬,结合着这两日亲自听到的,顾自下了决定:“以后凡我名下田地的佃户,一律执行新策,将交租比例改成七成,每年收成缴足赋税后,余粮中三成归佃户所有。”
“除此之外,连续三年交租超过十石者,可将交租比例降至六成,逐年累加,最多可缩减至三成租金。”
当下田地的亩产不高,良田每亩产出在三到四石,中田减半,下等田就更少了,一亩良田抛去各项赋税后,还能留下两石多粮食。
当然,若是照顾得好,亩产也会有所提高。
然此话一出,素衣直接惊呆了:“殿、殿下?”
楚云腰遥望远处,轻声道:“百姓疾苦,我既为皇后,总不能见到了还坐视不理,哪怕只是为了我自己——”
“新策之下,我要他们心甘情愿为我做活儿。”
北周百姓饱受压迫,若是寻常人家贸然降低了交租比例,或会引得众人攻讦,觉得他们恶意扰乱了秩序。
但楚云腰不一样。
她本就身份高贵,又有强势母家作为支撑,旁人再怎么看不惯,也拿她没办法。
而百姓们通过自身劳作能有所得,虽还要向主家缴纳租金,但至少不会辛苦一整年,到头来只挣个口粮了,重利之下,他们岂敢懈怠?
至于若干年后,这三五成的租金是否还会继续存在,谁也说不准。
楚云腰主意已定,再无更改可能。
她说:“新策自明年开始执行,但为调动起佃户的积极性,下月即可公布,这事暂且交由你做,等后面我寻了合适的人,再替你分忧。”
事已至此,素衣只能怔然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