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
刑部张大人尚在睡梦中, 就被禁军押了出来,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偏生不管朝谁问, 都是一无所知,负责押解他的禁军更是三缄其口。
就这样一直到了府外, 张大人抬头一看,却见整个张家人都被拽到府外来。
其中大房和二房也是懵懂不知, 四下吵嚷着,要禁军给他们一个说法。
唯有三房一脸的惨白, 张桂之还在昏迷中,被扔在地上无人管,三夫人则浑身瘫软, 全靠禁军提着她的双臂,才不至于跌倒下去。
张大人心口一跳,蓦然意识到什么。
就在这时, 三夫人瞧见他的身影, 猛一下子挣扎起来, 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爹!爹你救救我们,爹你救救之儿!我们没想谋害皇嗣, 也没想行刺,我们就是想给单娇然那贱妇一个教训,爹——”
话一出口,几房属从全是震惊地向她看来。
三夫人被一群人看着,顿时慌了神, 不等旁人追问, 已是倒豆子一般将全部经过讲了出啦。
张大人年逾六十,再有个四五年就要致仕了, 虽说他在刑部侍郎的位子上待了大半辈子没能动弹,可好歹也算个能叫得上名的京官,只待退下来便能安享晚年。
只可惜下一代子孙不怎么争气,三房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好不容易孙辈出现一个有些本事的,他自然想在致仕前把这争气的孙儿推上去。
被他看好的孙儿是二房的长子,原领禁军一职,后调去地方,欲得三两战功再回来。
也正是这时候,听闻单大将军家的千金归京,又着急寻亲找婆家,张大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哪怕后来他从儿媳口中得知,那单家的小姐已不清白,他也没熄了心思,只叫儿媳去找单家说和,不论如何,一定要把这桩亲事给定下。
至于与单家小姐成亲的人选——
张大人挑来挑去,挑中了三房的独子张桂之。
说起他这些孙儿,除了二房的长子争气些,其余皆是半斤八两,张桂之同样文不成武不就,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听话,而他要的就是听话。
毕竟若是选了其他人,万一对那单家女实在芥蒂,临了悔婚就不好了,但若是换成张桂之,且先把单家女娶回来,一来能得一门高亲,二来也能跟单家打好关系,给远在外地的二房长子添些助力。
过程如何暂且不谈,总归到最后,张桂之娶了单家女,张大人最初的期望也实现了。
就在张家和单家结亲不过两月,被他寄予厚望的孙儿就连升两阶,一问才知,原是受了顶头上司的看重,而那顶头上司正是从单大将军那出去的。
张大人乐得合不拢嘴,对张桂之也满意了许多,以至后来得知张桂之常常打罚妻子,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传出去辱没了家风就好。
可他如何也想不到……
张大人目瞪欲裂,失声喊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少与单氏为难了吗?她已受皇后重用,日后该成我张家助力才是,你们便是再看不惯她,也当做好表面功夫啊!”
“可是你们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皇室晚宴带利器进去也就罢了,竟还想当众伤人,你们是嫌张家死得不够快是吗!你们、你们……孽障!”
张大人一口气没喘上来,硬生生背过气去。
押解他的禁军却是眼皮都没撩一下,双手一抖,很快把他丢到张桂之旁边,祖孙俩并排躺在地上,来往诸人带起的灰尘全飘到他们脸上。
一个时辰后,张家上下七十口尽被收押。
大理寺早早得了皇后懿旨,只等张家人被送来,就立即开始审问。
先有元旦晚宴上那携带凶器的家丁的证词,又有三夫人在府前的一番辩解,所谓审问不过走个过场,最能定其罪名的,当属皇后的断词才是。
皇后口谕:“张家今日能指凶伤人,明日是否就能行刺?且晚宴宾客繁多,贵人无数,又有皇子皇女伴单氏左右,若有扰动,必受惊吓,再有伤亡,张家万死难辞其咎。”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家的行为就跟家事没什么关系了。
但凡涉及到皇室的,便无任何小事,那张家子实属胆大包天,罪不容赦。
不等张大人寻关系通融,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就见张桂之已在混沌中画了押,认下一切罪名。
张大人苏醒不过几息,又是一个跟头翻回去。
张家的事甚至没能在京中掀起一二水花,除了几个相熟的人家,好些人都不知道张家不在了。
有皇后亲自下令,又是人证物证具在,大理寺官员只用了三五天就审理完毕,张桂之作为指示主犯,意图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判刑鞭五百,秋后问斩。
其父母包庇隐瞒,亦不得轻饶,判杖责三百,若有余命,再处牢狱三十载。
便是张家其他人,受张桂之牵连,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大人被夺官流放,长房二房男丁刺配充军,女眷充入教坊,上下三代入罪籍,不得科考不得入京,府上仆从尽数发卖。
到最后竟只有单娇然提前与张桂之和离,又有皇后作保,成为唯一不受牵连的人。
至于张家的一应下场,直到全部定下,单娇然才从裴鹤羽口中得知一二。
彼时她正在学堂教孩子们打拳,她回头一看,稚嫩的嘿嘿哈嘿声在院里回荡,洗涤了满心阴霾。
……
张家的事尘埃落定,各司也尽快将刑处落实。
至于皇宫内,因故推延了好几日的未央宫护卫演武也终于提上日程。
宫里的演武场在皇宫最南边,除未央宫护卫在此训练外,其余禁军及各宫侍卫也常来此。
楚云腰禁足期限未满,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便将考校演武的地点改在未央宫内,好在殿前正好有一大片空地,届时用栏杆围个临时演武场出来也不算难事。
说干就干,她这边才下令,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殿前的演武场就布置好了。
楚云腰又找来正统领,得知便是整个未央宫的护卫全上场,也只需半日就能比试完毕。
她想着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把考校比试的时间定在当天下午。
于是午时刚过,未央宫二百护卫悉数到场。
楚云腰端坐于殿前石阶上,接受众人参拜后,又听正统领介绍了十支小队。
这十支小队里有八支是负责日常巡守护卫的,另有一支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兵,借着家里的一点关系,素日又无错处,得以在宫廷任职,只负责些把手宫门的简单活儿。
再有一支则是才来不久的新兵,说起这支新兵,正统领却是语焉不详,简单说了一句就略过了。
然楚云腰瞧着最末那些稚气未脱的面孔,心里实在好奇,细问才知,原来这些人全是勋贵之后,奈何于念书上没什么本事,武学也只是一般,科考不成,禁军也进不去,好不容易才送到未央宫做护卫,只待跟着训练个一年半载,就能正常巡逻了。
正统领说完,好像也发觉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又找补一句:“殿下慧眼,这些人虽暂有不怠,胜在年纪小,可塑性强,若能好好训练一番,日后亦能保护好殿下!”
那在他们训练好之前呢?
槽点太多,楚云腰已不知说些什么。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比试开始吧。”
正统领拱手道:“是!”
在正副统领的安排下,今日比试分为三轮,第一轮为乱斗场,每场五十人,不得使用兵器,能在乱斗中留到最后的二十人进入第二轮。
第二轮则是一对一的比试,两两讨教,仍是不许使用兵器,点到为止,获胜的十人进入第三轮。
最后一轮则除去对兵器的限制,以守擂攻擂的形式比试,能留到最后的极为获胜者。
对于他们的这番安排,楚云腰没有多加置喙,只稍微关注了一下第一轮的分场。
那一队老的和一队少的分到了一组,两方纯粹是来凑人数的,便是比试时也多是划水,有些人更是连划水都不愿划,趁统领不注意,直接倒地言败。
殊不知这些全被楚云腰收进眼底。
剩下的三场倒是好些,这些人多是正值壮年,难得碰上皇后亲自观演的时候,便想着露一露锋芒,若能得到殿下的几分关注,往后也就升职有望了。
倒是裴鹤羽在第一轮时没出什么风头,他躲了大半场,等到后半场人数实在太少时,方正面与人对上,又是四两拨千斤一般,顺利留到了最后。
一直到了第二轮,他被分到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这才开始重视起来。
楚云腰对他们的本事高低分辨不出来,只能简单得以胜败区别,尤其是到了第二轮时,因着是一对一的比试,每一场的获胜者也突出许多。
她将每个获胜者都记在心里,等着之后再仔细了解。
比试时间过半,一晃眼的功夫,只见裴鹤羽站到了台上。
他这半年窜了不少个头,但到底年纪不大,又因各自抽条人也瘦削,在对面的壮汉面前,宛若一个小鸡仔一般,好像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他提溜起来。
楚云腰远远看着,不觉为他捏了一把汗。
伴随着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
与楚云腰想象不同的是,这段时日裴鹤羽在护卫队中声名鹊起,与他比试的汉子虽没主动找过他麻烦,却也见过他与旁人对打,如今与他对上,更是打起一百个精神来。
在汉子看来,这小子早先还讲究些武功路数,后来也不知被欺负得狠了还是怎的,自己摸索出一身野路子来,又端得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稍有不慎,定要落败了。
副统领
果然, 只见裴鹤羽在对面人的攻势下连连躲闪,偏生在他躲闪之际,还总要给对方使些绊子, 且不论这些手段光明与否,接连几回, 很快叫对面失了方寸。
而这时就到了裴鹤羽反击的时候。
楚云腰不觉凝神,仔细看着台下的来回。
正当她为看不懂双方招式而苦恼之时, 却听重锦靠前说道:“殿下,单娘子求见。”
单娇然已与张三和离, 张家又是被下大狱,便是为了免晦气,也该早早切断与他家的联系, 故而楚云腰很快就吩咐,将对单娇然的称呼改成单娘子,可别再说什么夫人了。
楚云腰忽然想起, 单娇然可是极擅拳脚的, 叫她来一准儿能看明白底下的打斗。
这般想着, 她赶忙把人招上前来。
不等单娇然行礼,她已是亲昵地把她拉过来, 又吩咐下人搬一把新椅子来,等单娇然坐好,忙请教道:“阿娇可能看出他们打斗的情况来?可能瞧出谁的胜算更大些?”
单娇然被她的称呼惊了一下,片刻后回神,赶紧回答说:“稍微能看出一点, 殿下且看——”
“那位高大些的护卫使的是宫里护卫最正统的打法, 又占着体型优势,若论力气乃是占了大优势, 真说实打实比试,便是在所有护卫中都属佼佼的。”
“那是说小裴要落败了?”楚云腰问,“可我怎么瞧着这两人打得有来有往,不似要结束的样子。”
单娇然失笑:“殿下莫急,臣还没说完呢。”
“虽说那位高大的护卫占大优势,不过小裴护卫也不差,您瞧小裴护卫那身法,可是极灵敏的,他那路子有些杂,臣瞧着又有宫廷护卫的打法,又有边军杀敌的打法,还有些杂七杂八不入流的小把戏,单拎一样出来可能没什么,可要是混在一起,就是层出不穷,叫人难以防备了。”
宫中的禁军护卫虽比不得边疆的战士见过鲜血,好歹也要要保卫皇室的,面子上的功夫做到位,总比一些匹夫之辈强些。
就连单娇然看不惯这些勋贵出身的子弟,也不得不承认,能在禁军护卫中流传多年的武功和拳法脚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就在单娇然话音刚落,场上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
只见裴鹤羽借着巧力将对面那人放倒在地,荡起一大片尘埃。
单娇然更是双眸发亮,抚掌称道:“小裴护卫好本事!”
楚云腰:“……”虽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跟着叫好就对了。
也不知裴鹤羽对对方做了什么,那汉子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直到过了时限被判为败方,裴鹤羽才上前几步将其扶起来,又用手指在他腰腹的位置按了按,汉子才觉腿脚恢复了知觉。
单娇然将他们两人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偏头又给楚云腰解释:“小裴护卫应是碰到了对面那人的穴窍,臣以前就听说,人身上有些关键穴位,受外力刺激时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想来那高大护卫刚才动弹不得,就是被按到这等关键穴位上了。”
“原来小裴护卫还有这一手,殿下可否介意,等过后臣找小裴护卫请教一二?”
楚云腰听得一知半解,茫然地点了点头:“那等结束后我叫他过来,我也想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之后又上了几组人,比试全是点到为止,很快就决胜出此轮的十人。
为了表示对这些人刻苦训练的嘉奖,楚云腰当场赏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其中有几个还是普通兵卒的,更是直接提拔做了小队长。
楚云腰沉吟片刻,直白道:“今日演武头名,可直升副统领。”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一片哗然。
已经进入第三轮的十人红光满面,摩拳擦掌,振奋极了。
未能得胜的人又是懊恼刚才大意,又是悔恨消极放水,以至平白失了晋升的机会,也不知还有没有下回,下回又要等多久。
楚云腰只是轻笑两声,挥一挥手,招呼赶紧开始最后一轮。
到了第三轮比试,因着不再限制兵器,场上诸人全选了自己趁手的兵甲,甚至还有两个挑了高头大马的,骑在马上凭空比人高了一整身。
楚云腰粗略扫视一遍,却见只有裴鹤羽两手空空,到最后也没拿什么东西。
她虽已见识过裴鹤羽的本事,但见状还是不赞许地皱了皱眉,刚想提醒一句“不可大意”,就听正统领上前一步,朗声高呵:“第三轮比试开始!”
一声令下,两个骑了马的凭借速度上的优势,率先上了场。
骑兵对骑兵,除了考校他们驭马的本事外,更要看他们马上作战的深浅。
这两人单论武术打斗,能进入第三轮的,也算这二百号人里的前列了,便是单说马术,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奈何二者一结合——
驭马的速度慢下来不说,就是兵器碰撞的动作都卡顿起来。
单娇然是亲眼见过骑兵在战场厮杀的,哪怕是她自己,也能在马上作战。
如此这在皇宫护卫中还算不错的骑术,落在她眼中实在不如何。
因着这点偏见,她给楚云腰解说时也带了两分嫌弃,最后还添了一句:“殿下若想叫他们往骑兵的方向发展,还是要从头训练才行。”
楚云腰了然地点了点头,讲这话记在了心上。
场上驾马的两人打了上百回合,其中一人终是力有不怠,手上一松,长矛轰然坠地,对面那人抓准机会,长刃一扫,将其扫落马下,得了本轮的第一场胜利。
正统领喊道:“廖永,胜!”
楚云腰下意识看向单娇然,果然就听她无奈道:“这胜利来得也太容易了些,与其说是旗鼓相当,倒不如说是散了散身上无用的力气,就看谁耐力久一点,谁就能赢了。”
若叫楚云腰自己看,她是分析不出这其中的关窍的,如今听单娇然一说,却是豁然开朗。
她又是追问:“那这两人身上可有什么可取之处?”
单娇然想了想,复道:“如殿下所言,能进到最后一轮的,总比旁人多些优势,且这两人耐力不错,尤其是得胜那位,至今气息还是平稳的,只要能将马术和武术磨合好,也不失为一下等骑兵了。”
至于上等骑兵的本事,只怕整个宫廷禁卫里也寻不出一个能与之较量的。
楚云腰若有所思。
等她再往演武场上看时,才发现第二个上场的人竟是裴鹤羽,他还是赤手空拳,与驭马之人比试,也没想着寻一良驹来。
双方拱手后,很快就对打起来。
便是以楚云腰的眼力,都能看出裴鹤羽的动作较之前凌厉许多。
他不光将进攻点落在马上人身上,还多余分出两分精力对付马匹,在驭马人技艺不精的情况下,很容易就被裴鹤羽拽下马来。
不等对方反应,裴鹤羽已是凌然上前,化拳为掌,直直劈在他的后颈上。
伴随着一身闷哼,场上一时静寂。
过了不知多久,正统领率先回神,高声道:“裴鹤羽,胜!”
早前就宣布过比试的规则,这第三轮乃是已守擂和攻擂的方式进行的,随着裴鹤羽获胜,接下来便是以他为擂主,由剩余七人依次上台讨教。
他在之前的比试中存着力,与前三人比试时很轻松就取得了胜利。
到了第四人和第五人时,许是长时间绷紧心神的缘故,他接连两次失手,险些落败,好在他又是及时反应过来,不过瞬息就扭转了形式,继续站在了演武场正中央。
眼看只剩最后两人,裴鹤羽却是叫了停。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主动讨要了一杆红缨枪,之后才继续最后两人的切磋。
遍观这数十场比试,得过单娇然点评的不在少数,可能叫她一直夸赞的,从始至终也只裴鹤羽一人罢了。
楚云腰心里有了数,基本猜到了最终结果。
但在看见裴鹤羽不慎受伤时,还是心头一紧,不觉抓紧了袖口。
又是一场比试过去,裴鹤羽右臂被利刃划破,刀口偏深,半天不见止血。
但他并无迟疑,紧跟着就叫了最后一人上来。
张田驰看他受了伤,又是连续与多人比试过,多半也到了强弩之末,一时备受鼓舞,在与裴鹤羽擦肩而过时,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到此为止了,等着喊爹吧。“
对此,裴鹤羽连眼神都没波动分毫。
最后一场比试进行得格外胶着,双方比斗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方才角逐出最后的胜者。
正统领压住声音里的兴奋,再次喊出:“裴鹤羽,胜!”
楚云腰眉眼间添了几分喜色,站起身来,第一个道了一声“好”。
在她之后,场下护卫也陆陆续续响起叫好声,尤其是在裴鹤羽手下的那一小队人,更是直呼“队长威武”,若非顾及着皇后还在上面,早就拥上来庆祝了。
裴鹤羽稳了稳身形,见正统领上前,他也紧随其后。
待与皇后见礼后,他不禁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暗茫,强行压下喷薄的情绪,单膝跪地,静候听封。
楚云腰依照承诺,当场宣布,封裴鹤羽为未央宫副统领。
十六岁的副统领,放到任何人家,都是值得炫耀的了,只可惜裴鹤羽孤家寡人,早没了为他骄傲的亲眷。
楚云腰只叫正副统领明日清早再来,而她则唤着单娇然一起,先行回了寝宫。
重锦留下监管众人将殿前的演武场拆掉,又给裴鹤羽道贺:“恭喜小裴统领了。”
裴鹤羽矜持地应了一声:“多谢重锦姑姑。”说完,他转身回了队伍里。
见他归来,周围人全是投来羡慕的目光。
许是得晋副统领,裴鹤羽难得露出两分傲气,他斜眼看了看身边的张天驰和廖永两人,见到对方面上的不忿,嗤笑一声:“不服?”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裴鹤羽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他初次住进护卫营里,就是先受了这两人的针对,后面屡次被人找茬,也多是受了这两人的鼓动,哪怕后来他一一教训回去了,他与这两人仍是气场不和,见面就想动手。
张田驰和廖永怒目而视。
裴鹤羽勾了勾唇,言语间更是轻视:“不过两个手下败将……不服憋着。”
信任
张天驰和廖永与裴鹤羽的恩怨可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眼下裴鹤羽升了副统领, 另外两人却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自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受其针对,一方面又是不服气, 一方面又是害怕。
但不等他们的情绪发散,就有内侍过来, 说是殿下传裴副统领入殿。
裴鹤羽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再不分多余目光给身旁两人, 抬脚跟了上去。
而在他走后,队伍里顿是响起窃窃私语声。
有那最近与他关系修复了些的, 又是在他手下做事,便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欢欢喜喜地朝周围人炫耀:“咱们也算小裴统领的亲信了吧?往后小裴统领有什么好事, 必然要先想着咱们!”
再不济还有:“我之前可没找裴副统领的麻烦,就算得不着好处,也不能被穿小鞋吧……”
这般说着, 他们的视线又是止不住往张天驰和廖永身上瞟, 便是没吱声, 光那意味不明的注视就叫两人浑身发毛,梗着脖子怒吼一声:“看什么看!”
有这等想着与裴鹤羽打好关系的, 自然也有仍是看不上他的。
这些人虽没往张天驰他们身边凑,但私下也小聚在一起,轻蔑道:“副统领又如何,在这皇宫的正副统领还少吗,又有几个能继续往上升的!”
“说白了不还是要看这人背后的身家, 就说那裴鹤羽, 一个罪臣之子,侥幸得了皇后庇护, 难不成还能一跃升到大将军去?我估摸着他这辈子也就是个副统领,在未央宫借着皇后的势耍耍威风罢了……”
“走走走,哥儿几个跟我走,我这阵子可是认识了纯婕妤那边的护卫,要是能与对方打好关系,我就去纯婕妤那边当差,且看纯婕妤如今的风头,可一点不比当年的贵妃差。”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人皆是一惊,有那心思活络的,已经挨过去奉承:“大勇哥你给兄弟们再说道说道,这都是咋回事,兄弟们能不能跟你一起走啊……”
不知何时,正统领与另外两位副统领过来,站在最前呦呵一声,带着众人返回护卫营。
今日的演武比试虽耽搁了大半日,但剩下的一两个时辰和夜里也不可放松,还要再安排值班的护卫,继续在未央宫周围巡逻警戒着呢。
至于另一头,裴鹤羽在内侍的带领下到了堂厅,未及进去就听里面传来谈笑声。
进去一看,原是楚云腰在和单娇然讨论着今日的比试情况。
单娇然与未央宫的护卫很少打交道,唯一熟悉一点的,也就是那日陪她去张家和离的四人,这四人里又属裴鹤羽与她交集多一点,今日见他夺得头筹,她也不掩对其赞赏。
随后又道:“还是殿下慧眼识珠,早早将小裴护卫拉拢至身边来。”
楚云腰捧着热茶,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她半张脸,一双明眸也显得水蒙蒙的。
她感叹道:“当初我只是看他一个半大孩子,无端受人折辱,便伸手帮了一把,便是送他去护卫营那边,其实也是无心之举,哪成想他这般争气,今日着实叫我惊讶了。”
“我对他的印象还留在初见那会儿,阿娇你肯定想不到,当初他是何等不逊,虎里虎气的,可是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知想起什么,楚云腰噗嗤一笑,“原本我还想着,他要是实在不从,我便想法子把他送出宫去,既是给他一条活路,也省得愣头青连累了我。”
“这才多久,他个头窜了不少,性子瞧着也沉稳了,跟半年前大是不同,这样可正好在未央宫多留几年,给我办办差,也不枉费我当初救他一回。”
单娇然道:“殿下能看得上他,倒是小裴护卫的荣幸了。”
正说着,却听内侍传报一声,裴鹤羽走了进来。
楚云腰和单娇然同时噤声,表情仍旧自然,并不惧被对方听了去。
楚云腰叫了起,先是对裴鹤羽今日的表现进行了嘉奖,又叫旁边的婢女拿出提早准备好的赏钱,是用红布盖着的一整盘银元宝。
她笑吟吟道:“早前我便与你说过,你若真有本事,我便提拔你做副统领,没成想你是用不着我,自己就将那副统领的位子得了去,那之前答应你的可只得作废了。”
“这里是二百两银子,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当我的一个心意,你且收着,看是给自己置办些东西,还是拿来做点旁的什么,也算是对你今日比试表现的奖赏了。”
裴鹤羽没有推辞,接过木盘后,躬身谢了赏。
随后楚云腰又问:“我现在叫你来,另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对你比试时的路数好奇,正好单娘子也在,便想跟你请教请教,你若是介意也可不答。”
裴鹤羽摇头:“殿下且问,卑职定知无不言。”
“那可好。”楚云腰复看向单娇然,“阿娇你问吧。”
单娇然站起来福了福身,先是跟裴鹤羽问了一声好,之后才说:“我瞧小裴统领今日的路数十分混杂,可是集了多方所长?”
裴鹤羽如实道:“卑职自幼随父兄习武,根骨上还是多从地方兵卒,后有幸为殿下效力,又跟未央宫的护卫们学了些,另外便是些自己摸索出的路数,恐上不得台面。”
这个说辞与单娇然猜想的并无两样,她也没有再细细询问。
她只是挑了最让她好奇的:“那我刚刚好像还看见,小裴统领比试时有用穴位制敌?当时我离着演武场颇远,也没能看太清楚,若说得不对,还请小裴统领海涵。”
这一回,裴鹤羽却是沉默了片刻。
就在单娇然以为是问到了什么敏感的地方,准备将这话题略过的时候,却听裴鹤羽说:“单娘子看得没错,卑职在与颜大比试时,正是趁其不备碰了他的三阴交和合谷穴,方使其麻痹片刻。”
若只这两处穴位,其实最多只能让人抽搐片刻,还不足叫人一动不能动弹。
但裴鹤羽点到即止,单娇然也就此打住。
她原本还想问问这穴位之道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见状也只能遗憾作罢。
她巧言道了一声谢,回头跟楚云腰说:“臣果然没猜错,小裴统领就是用了穴位制敌,不过人身上的穴位实在太多,臣这脑子不灵光,恐怕是记不住多少,只能眼馋着了。”
楚云腰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着单娇然坐回去,楚云腰又说了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便是跟你的副统领之位有些关系,再来也跟单娘子有些关联。”
话落,裴鹤羽和单娇然的目光皆是向她投来。
楚云腰不紧不慢道:“这事还要从元旦晚宴说起,当时我要安排宴上的巡守,临了才发现手里竟没多少可用的兵士,虽说未央宫护卫不少,但这些护卫的本事,今日演武也能窥见一二了。”
“我记着正统领最开始说,宫里最近新进来一批勋贵之后?”得了裴鹤羽肯定的回答后,她继而道,“我刚刚粗略瞧了瞧,这些人的年纪都不大,从现在开始抓紧时间训练,应该还是来得及吧?”
说到这里,裴鹤羽和单娇然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单娇然直接问:“殿下是想把这批人挑出来,专门培养?”
“正是。”楚云腰说,“不光这些人,若是其他小队里有好苗子也成。”
“这事叫我记了好久,一直没落实,也是因为没有合适的领头人,直到今日,我才知小裴你的本事也是一顶一的,若能叫这些人达到你的水平,我也算满意了。”
裴鹤羽低声道:“殿下谬赞了。”
楚云腰摆了摆手:“我是不是谬赞以后就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小裴你可愿接下此任,替我训一批亲卫出来?”
裴鹤羽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只沉吟片刻,细问一声:“不知殿下对这批亲卫的标准如何?”
“没什么太仔细的标准,只要比现在强些就行,再则就是敏锐些,别哪日宫里闯进刺客,人都到了我床头才知道。”楚云腰开了个玩笑。
裴鹤羽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大包大揽的话来。
索性皇后也不是要什么以一敌百的精兵良将,裴鹤羽就没什么顾忌了,他垂首应下。
楚云腰面上一喜:“那就以三月为期,三月后我先查验一番,若是有所改变,那就继续训下去,若是无法达到预期,咱们再分析原因,看是不是这批苗子实在不好,才好早日换人。”
她本意是想着,若勋贵子弟调|教不出来,那她就去宫外找一批人。
然这话听在裴鹤羽耳中,就自动变成了——
若护卫不好就换护卫,若是领头的副统领不好,自然也能换掉副统领了。
裴鹤羽心头一凛,无端升起几分重视来。
既然裴鹤羽接下任务,训练护卫的事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楚云腰看向单娇然。
“我之前就听说,阿娇你也是上过战场的,定然比这些自小长在京城的子弟多几分磨炼,不知在你给皇子皇女们启蒙之余,可还有闲暇指点指点未央宫的护卫?”
单娇然想都不想,直接答道:“只要是殿下需要,臣自无不从。”
“那这样,等小裴那边那特训的护卫选出来了,你也帮着去看看,旁人指点不指点的不重要,主要还是新挑出来的这批,毕竟是作为亲卫培养的,当然是会的越多越好。”
“我对功夫这边也没什么了解,最终还是要你二人多多费心了。”楚云腰谦逊道,“我只管瞧最终结果,过程如何全由你们商量着来,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来寻我便是。”
单娇然站起身,与裴鹤羽齐声应是。
眼见楚云腰说的两件事都讲完了,按理说也该叫裴鹤羽退下了。
但她久久不发话,裴鹤羽不明所以,却也不好主动提出离开。
最后还是单娇然看出点什么,主动请辞:“臣想起来明日给皇子皇女们讲得课还没有准备,殿下这边若是没什么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对了,另有一事臣却是忘了跟殿下说,前些日子臣去张家时,曾与张三讨了一批赔偿来,因他手中没什么现银,便多是房契地契,这两日刚整出来,已经规整好了。”
“殿下救臣逃出深渊,若没有殿下点醒,臣怕是要一辈子沉沦在张家了。”单娇然声音微哑,垂首掩去眼中的悲痛。
她定了定神,继续道:“若殿下不嫌弃,臣想将从张家讨来的这些赔偿献给殿下,臣也知晓张家的东西多是污秽之物,只臣如今孤身一人,又与家里隐有决裂,身无长物,再无其他能报答殿下的了。”
说着,她盈盈下拜,郑重地叩了三叩,恳请道:“只求殿下莫要嫌弃,臣这条命是殿下救出来的,往后凡便是殿下的了,只要殿下有命,臣万死不辞。”
随着她话音落下,楚云腰久久才回神。
她赶忙起身,亲自将单娇然扶了起来,观其神色,到底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那就依你所言,我且将这些东西都给收下,至于旁的,你且安心在未央宫住着,若哪里你有了旁的想法,只管与我明言,我帮你只是看不惯张三所作所为,并非要求你什么回报的。”
“臣明白,殿下大善……”
楚云腰轻轻摇了摇头,却不知如何反驳才好。
待说明这些,单娇然不再久留,行礼后快步离开。
而裴鹤羽这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微微抬头,重新将自己的身影现于堂厅正中央。
不远处,楚云腰长长叹息一声,不觉看了裴鹤羽一眼,也不知他会不会存同样的想法。
多想无益,她很快收敛了心神,叫上裴鹤羽,转而去书房里谈话。
待到了书房后,楚云腰挥退了身边的所有人,又是关紧了门窗,确定屋外再无第三人后,方才压低声音,缓缓开口:“刚刚只与你说了一二事,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裴鹤羽跟她走了这么一遭,已经意识到事情的隐秘。
他眸光微凝,稍稍垂首,露出半截脖颈,是一个顺服且谦卑的姿态。
楚云腰却没有直言,只定定地将她打量了许久,半晌问一句:“本宫能信任你吗?”
话刚出口,裴鹤羽就是浑身一震,紧跟着匆匆跪伏下去。
只听他声音艰涩,斟酌了好久才断断续续说道:“卑职受殿下眷顾,本就是该受殿下驱使,卑职但有不臣之心,合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且,卑职已是戴罪之身,又独处深宫,全凭殿下维护,才能在宫里留得一席之地,卑职若叫殿下不满,殿下不过翻掌之间,就能叫卑职现出原形。”
说完,他又是长长稽首:“卑职不敢奢求殿下信任。”
楚云腰端坐于桌案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到底关乎身家性命,哪怕裴鹤羽说的极致真诚,也无法让她第一时间轻信。
又是许久过去,楚云腰缓缓开口:“先起来吧。”
裴鹤羽再次叩首,之后才站起身,但比之刚刚在堂厅时,他的姿态明显更是低微,视线规矩地落在脚尖上,再不敢去直视皇后之颜。
便听楚云腰说:“如此,我这里却有一件私事要交给你去办。”
“殿下尽管吩咐。”
思虑再三,楚云腰终是在最后关头改了说法,她故作为难:“元旦晚宴后,本宫的母亲曾留在宫里陪我住过一段时间,那阵子我却发现,母亲似是与父亲生了隔阂。”
“但在我的印象里,爹娘的感情一向很好,如今也不知生了什么嫌隙,竟叫母亲忧思许久,我虽是皇后,却也为人子女,自然不好贸然插手长辈之事,但换言之,我也总不能见爹娘一直不和。”
“于是我便想叫你去打听打听,楚夫人和楚丞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情有嫌的,又是因何而起。”
且看楚云腰刚刚的态度,裴鹤羽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关家国的大事,如今一听——
只是楚丞相和楚夫人感情上的事端?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又寻不出问题来。
楚云腰又说:“爹娘感情不和,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我又是做女儿的,无端调查爹娘,终究是不占理,哪怕现在叫你去打探,你也务必暗中行事,可明白?”
“卑职明白。”不管如何,裴鹤羽只能先应下。
“那就先这样定下,我这两日就会叫人准备下你出宫的腰牌,由于事出隐秘,你出宫后也不会有人接应,从始至终只你一人,你可能将此事办好?“
裴鹤羽又答:“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找裴鹤羽调查楚家的事,已是楚云腰再三思虑后的结果了。
她如今能用的人手多多少少都与楚家有些关系,而宫里的下人们说是对皇后忠心,这忠心的程度却也未可知。
这几天她琢磨起这事来,原还考虑了单娇然,但后来念及她女子之身行事多有不便,只得放弃。
直到今日,裴鹤羽在比试时的表现实在叫她惊讶,这才让她匆匆定下人选。
尤其是裴鹤羽孤家寡人,算是比较好拿捏的了,哪怕他时候要以查到的东西反威胁于她,楚云腰也能想法子将他牵制,再一次性处理了。
如今只是不知道他探查消息的本事如何,倘若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把楚夫人和楚丞相感情浅薄的时间点和原因找出来,之后再叫他往深里查也不迟。
短短片刻,楚云腰就想好了所有后续。
但对方答应的这样快,她又有些不确定了,尤其有些怀疑:“你不会想先骗到腰牌,等出了宫就一走了之了吧?”
裴鹤羽错愕地抬起头,后知后觉想到这一可能。
“卑职——”该说不说,拿到腰牌逃出宫,从此一走了之,到底还是很吸引人的。
或者在他最开始在昭阳宫的时候,这就是他的企望。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光是因为他在宫里得了升迁,更是有许多其他原因——
像这位皇后,相传当今皇后是个清冷性子,又因不得圣宠,入宫三载常有寡欢,然这半年的相处下来,他只觉得这位殿下实在不像在意皇帝的,便是对外人,也格外容易心软。
又或者是新入宫又极受宠的纯婕妤,来自乌合国的舞女,看似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殊不知秦王当年驻守的属地,百里之外就与乌合接壤,在裴鹤羽十岁之前,更是几次踏入乌合王庭,尤与大王子交好。
当年乌合国国王更是几次向秦王抛出橄榄枝,若肯叛出北周,乌合愿许王侯之位。
秦王全无投敌心思,在他的影响下,裴鹤羽自然也没有想过与乌合有什么牵扯,直至裴家全族覆灭,那扮作纯婕妤陪嫁的大王子,反成了他最好的盟友。
乌合大王子欲从北周走私一批铁器,若能搅得北周皇庭内乱,全算意外之喜。
刚巧,裴鹤羽毕生所愿,便是将那皇位上的昏君斩于刀下,已祭他裴家数百冤灵。
不知想到什么,裴鹤羽眸光一下子暗沉下来。
不等楚云腰再说话,他又是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复道:“卑职听说北周皇室有一牵制死士的秘药,服用后每两月需食用解药,不然将暴毙而亡。”
“殿下若不放心卑职,卑职愿请服密药,以消殿下担忧。”
“诶不是——”楚云腰被吓了一跳,一时哭笑不得,“不至于不至于,你先起来,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作何如此认真……算了算了,我信你就是。”
“……再不济跑就跑了,总归我也没想一直留着你嘛。”最后半句话她说得含含糊糊,除了她自己,旁人再是听不到。
裴鹤羽没能听清,只好再追问一句。
楚云腰摆摆手:“没什么,就是说相信你了嘛,快快起来吧。”
“那就这么说好了,我且去给你办腰牌,你先训着亲卫,等什么时候腰牌办好了,你自己安排出宫就好了。”
收获
随着未央宫护卫考校结束, 楚云腰很是清闲了一阵子。
刑部张大人家中眷属已被处置,张家全被尽数抄没,负责此事的官员给宫里递了帖子来, 特意询问皇后对从张家抄收的家产有何想法。
话虽说得隐晦,但实则也是暗示了, 只要皇后开口,这些东西全会合规合理的转移到她名下。
然楚云腰思虑再三后并没有接受, 只将附在帖子后的清单扫了一遍,留了几处地段极好的铺子, 又将这些转到单娇然名下,以期给她傍身,余下的家宅也好, 现银也好,一部分用作曾被张家子弟欺压的百姓补偿,另一部分则是全部充入国库。
又过两日, 她听说裴鹤羽做了副统领后并不是很顺利, 二百护卫中真正肯听他号令的不足半数, 便是那一批新进来还不曾轮值的勋贵子弟,也少有听他支使的。
对此她只是一笑而过, 淡淡说了声:“小裴能自己解决。”便再没放在心上。
像之前他在护卫营中受到的排挤可不比如今差,到最后不还是扑棱到了小队长的位子上。
再说现在,旁人再怎么不服气,说到底已是低人一头了。
果然没过半月,传话的宫人又来说:“裴副统领好生厉害, 这才过了多久, 就将底下人教训得服服帖帖了!殿下应是不知道,未央宫的护卫里有两个跟裴副统领最不对付,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竟主动调去了裴副统领手下,对裴副统领可是钦佩,言听计从的,奴婢刚瞧见时还以为看错了呢!”
“另来便是裴副统领如今负责新护卫的训练,也不知有什么小秘密,总是在避着人训,奴婢打探了几回也没能瞅见,只见了个首末,那些新护卫日日精神着去,蔫头蔫脑的回,路上碰见裴副统领时,更是跟老鼠碰见猫似的,能躲多远是多远。”
宫人说得自己都想乐,话毕噗嗤笑出来。
楚云腰半卧在小榻上,对此毫不意外,她轻笑一声:“我就说,小裴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上回叫你交给他的腰牌可给了?”
宫人道:“已经给了,裴副统领还说请您放心,等宫里的事都定下,即刻去给您办事。”
至于办得是什么事,裴鹤羽没说,宫人自然也不敢随意打听。
楚云腰了然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可以退下。
这天晚上,出宫整整一月的素衣可算是回来了。
她可是废了好大劲,才买通宫门口的守卫,又趁着天黑前人少的时候,拉了一车的东西进来。
彼时楚云腰刚躺下,听说她带回这么些东西,可是惊讶了一下,回神后赶紧披上披风,连头发也顾不得挽,便急匆匆地赶了出去。
最后还是重锦拦了她一把,又赶紧传话给素衣。
这般楚云腰只需要等在内堂,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就见素衣一身风尘仆仆,招呼着宫人将东西都抬了进来,大大小小七八个箱子,很快就将内堂占了一半。
饶是楚云腰早有心理准备,见状还是惊讶地张开嘴巴:“这些都是……”
素衣许久没见她,当即行了大礼,随后又将屋里的其他人都赶出去,等屋里只余她和皇后重锦三人了,这才将箱子打开,又一一介绍道:“殿下且看,这全是从各处铺子庄子带回来的。”
“这里是红嫣阁新推出的香胰子,是莫娘子和魏师傅钻研了好久才钻研出来的,用的乃是当季最盛行的花草,又添了红嫣阁特有的精油,洗脸洗手都合适,长时间使用还能叫皮肤光滑细腻,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又因每月上架的数量少,如今已炒到四五两银子一块了!”
楚云腰将那做工精湛的木匣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用了红色丝绒布围住匣壁,中间用搓软的细麻混着金丝做成鸟窝的形状,最中间才是主角香胰子。
两三盒香胰子的造型又都不同,或是雕刻成绽放的花状,或是雕刻成一尾漂亮的锦鲤,总归都是惟妙惟肖,拿在手里恨得不收藏起来,除非再买一盒一模一样的,不然哪里还舍得日常使用。
楚云腰爱不释手,越看越是喜欢。
果然就听素衣接着道:“殿下看这造型多别致!莫娘子说了,咱们的香胰子好,外边的包装也要跟上,这样才能叫有钱的小姐夫人们瞧上眼儿,也不愁要价了。”
“是这么个理儿。”
素衣又打开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布匹,那匹布一抖开,竟透出五彩的光来。
“这是绮罗铺新出的料子,是一个从咱们庄子里出去的女工祖传的手艺,一匹布里要混棉麻纱锦,用时一月才能纺出,制成成衣后更是神奇,在太阳光下流光溢彩,直将人的气色提高一个度!”
“这新布可是稀罕,哪怕大半个绮罗铺都在赶工,如今也只攒下了二三十匹,可店里预定的单子都过百了,少说还要赶上半年,这还不包括后来的新单子。”
“原本绮罗铺只管出售布匹,直到大半月前殿下送了一批绣娘过来,她们的手艺全是极好的,奴婢亲眼瞧见,这布匹一经她们的手,直接将特点发挥到最大,一经挂出,就遭了好些人抬价,最初定的二百两的价格,最后愣是被抬到了一千三百两,就这,争抢的夫人们还觉得便宜呢。”
“奴婢给您带回来两匹,纺布的女工一听说是您要,更是打起一百个精神,整匹布都不许出一点纰漏,到时您瞧着喜欢什么样式,奴婢再送去内侍司,叫黄公公安排绣娘。”
楚云腰望着眼前的两匹布,却是使劲晃脑袋:“不不不——”
这等价值千两的衣裳,她可不敢往身上穿。
因着还有许多其他东西要展示,素衣就没有与她过多争辩,赶紧又去开了下一个箱子。
什么做工巧妙的机巧摆件儿,什么厨子新研制出的菜谱,什么构思新奇的首饰……直到最后一箱,才是堆积带回来给皇后过目的账本。
好些人家不愿招普通百姓做工,总觉得他们泥腿子出身,便是招来也成不了事,却不想楚云腰把这些人招到铺子里,总有那等头脑手脚出众的。
又有楚云腰吩咐给他们大开绿灯,一应改善都推行得极为顺利,最终的结果也多是好的。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大为出乎楚云腰所料,若非招工的事是她一手兴起,她甚至都要怀疑——
这当真是半年时间能做出来的?
楚云腰直接下了塌,亲自到箱子跟前去看,左瞧瞧右看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重复的几个字:“这个好……这个也好……这个特别好……可真好呀。”
瞧着她这股子欢喜劲儿,素衣实在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她只见缝插针地说一说这阵子各大商铺和京郊庄子里的情况,商铺这半年新招了许多女工和学徒,人工上的花销添了好大一笔,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巨额利润,足以将这部分增加抵消。
甚至因着这些女工的存在,有几家铺子格外受女眷的信任,百姓们来街上采买东西,也觉有妇人接待的商铺更叫人放心,哪怕要多走几步路,也愿意往这边来。
还有家杂货铺在女工的建议下挂了幌子,每月初一十五入店就送二两黄糖。
而黄糖要在铺子的后院领,从进店到后院这一路,几十步的距离,左右货架上全是常见的家用,什么编织好的簸箕篮筐,什么花椒桂皮八角,便是蜡烛火折子等小物件儿也是应有尽有。
好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杂货铺,只要是日常能用到的,都能在这找到。
再说百姓们过日子,谁家没个缺的少的,就算当下不买,也在心里有了个印象,知道这家铺里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下回采买时,自是能第一时间想到了。
素衣说:“殿下一定想不到,铺子里每到初一十五都是人挤人,说是送了好些黄糖出去,可进店的客人总要带点旁的走,这一天下来,赚到的银子都顶的上之前一月的收入了。”
“这不就是商场促销……”楚云腰听得暗暗咋舌,问了那提建议女工的名字,实在是佩服她的头脑,“林夕娘是吧,我记下了,等下回出宫我定要亲自去看看。”
若是合适,叫夕娘做掌柜也无不可。
再来还有京郊的各大庄子,眼看就要开春播种,庄子里的佃户们为新策所鼓舞,早早就到庄子里住下,干劲儿十足,恨不得直接快进到秋收,好看看那诱人的新政是不是真的。
素衣说:“好些庄子里的管家都说,他们都被佃户们吓到了,看他们那状态,知道的是等着春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战场杀敌呢,可是亢奋得不行!”
楚云腰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那我就等着今年秋收,若是真能有个好收成,便是多赏些银钱粮食也是无碍的。”
因着素衣带回来的这许多东西,楚云腰兴奋了大半夜。
尤其是她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全是从她铺子里出来的,哪怕不说利润,光是这些人出众的想法,也足够叫她与有荣焉了。
——看!这全是她招进来的人!
哪怕到了梦里,楚云腰的嘴角都是扬起来的,想她来北周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这样高兴。
就这样直到转天晌午。
楚云腰昨天睡得晚,第二日不出意外起得迟了。
她赶快洗漱收拾好,转头就想去翻阅素衣带回来的那些账本。
然她才在书房坐好,就见素衣过来,几次欲言又止。
楚云腰尚且乐着,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还催促道:“是还有什么旁的事吗?你尽管说!”
“其实这事奴婢也不太确定,就是先给您说一声……”素衣斟酌道,“前几日奴婢跟着杂货铺的掌柜去找走商取货,在走商中隐约瞧见了端妃的身影。”
“不过那位神似端妃的夫人走得极快,不等奴婢辨认就不见了!”
“什么?”楚云腰懵了一下,“端妃?我最近没听有妃嫔说要出宫啊?”
“我这阵子只给小裴办了腰牌,其余人——”她猛地顿住。
尤记得半年前,她都能买通宫门的守卫偷偷出去,若是换成其他妃嫔,就像她当初想的那般,只要不被人抓个正着,又或者东窗事发,尽可以来回往返。
在她沉默的瞬息里,素衣也想明白其中关窍。
她复道:“那奴婢这两天找宫门的守卫们再打听打听,等有了确切消息,再给您答复。”
离经叛道
说是要好好打探, 可这等一经查出就是大祸的事,行事之人必然会小心再小心,哪怕是素衣和重锦各自去找相熟的人问, 几天下来也是一无所得,提起端妃, 每天总有人在宫里见过她。
对于这番结果,楚云腰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罢了, 就先这样吧,若那人真是端妃, 往后总有再遇见的时候,到时候再说也不迟,何况不过出宫几次, 也不是什么大事。”
依楚云腰看来,宫里的女子总被拘于一墙之内实在是太憋屈,找她报备要宫牌也好, 私自买通守卫出去也好, 只要别惹出乱子来, 也无所谓是在宫里宫外,甚至叫她帮忙打掩护也不是不行。
素衣和重锦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却也不会当面与她唱反调。
总归是皇后自己都不在意,她们更不会多有置喙了。
倒是楚云腰一门心思都放在素衣带回来的东西和账本上,她粗略翻了几册账簿,经由上次假账事件后,如今的各项条款愈加清晰, 大头上既没有问题, 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地方,她就不多看了。
她随后又从那几箱子里挑出几样别致的物件儿来, 等着过几日解禁后给各宫娘娘们看看,待有了更多人的反馈,她也好再想想有什么改进提高的地方。
禁足的最后一天,黄公公带着底下的小太监找上来。
内侍司乃除皇后外唯一能调配后宫用度的,如今年关已过,接下来一整年的各宫份例都要提前列出来,再在分配下去前给皇后过目,得到皇后点头方可。
往年这些好东西和用度大头都是给昭阳宫的,楚皇后便是心里有气,实则也没法儿拿夏贵妃怎么办,哪怕是当时给削减了,等后面实际分发时,只会比最初送来的份例高,还从没有减少的时候。
如今夏贵妃不在了,黄公公又改投皇后名下,这一应份例自然是紧着未央宫来,像那数量不多的外域贡品,基本全划到了皇后宫里。
剩下的就是按照祖制,依据妃嫔位份分发月俸,每旬又有五套新衣,以及一些零散的家用修缮、饰品更替,再多的,就要由主子们自己添补了。
楚云腰看后问了一句,顿时得了黄公公理所应当的回答:“咱这宫里属您最是尊贵,旁宫岂有越过您去的道理!”
楚云腰轻笑一声,没有戳破他的小心思。
只在将把份例册子放回的时候忽然想起:“我听说那位乌合来的纯婕妤圣宠依旧,怎么这册子上没见她有多呢?”不仅没多,甚至比同阶的婕妤还要少一成。
对此,黄公公另有说辞。
他弯着腰,笑眯着眼睛:“回殿下,这是奴婢等仔细考量后才定下的份例,就说这位纯婕妤得宠不假,可她入宫这么长时间,却也没见皇上多赏过什么,到底有多得宠还真不好说。”
“再说那乌合弹丸小国,哪里见过什么好东西,便是这些份例给过去,想必纯婕妤也发现不了什么。”
“正巧赶明年就是殿下双十寿诞了,奴婢们这不就想着,今年多省下些,明年也好把殿下您的寿宴办得风风光光,不坠您的风头才好哩!”
这话说的楚云腰又是一怔,这才想起她的生辰就在五月,只从入了宫后,她的还不曾大办过,最多只在未央宫设一小宴,邀请妃嫔一坐。
等明年却是正好赶上整数生辰,管事的人又碰巧成了她的心腹,便是为了在她面前表现一把,也要把这事张罗起来。
楚云腰:“……明年的事,且等明年再说吧。”
“今年的份例我都看过了,就按着这个来吧,唯有一点,今年不比平常,若有哪个宫的花销超过了,要么叫她们去找皇上要,要么就自己添,总归我这边是不会出一文,或者你有什么旁的法子讨人欢喜,那就是你们的事的了。”
“哎呦我的殿下!”黄公公忙表忠心,“您瞧您这话说的,奴婢便是有什么讨人欢喜的法子,也肯定是给您说啊,哪里会跟其他娘娘们有牵扯!”
“殿下您就尽管放心,您的意思奴婢都晓得了!”黄公公又是放低声音讨好道,“往后奴婢只要瞧着有能操作的地方,一准儿先想着您,绝不叫好东西都流去其他宫里,奴婢办事,您可放一百个心!”
不管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叫楚云腰心里一片舒坦。
她轻咳两声,没好意思明面上答应,只瞧她的表情,明显是属意的。
黄公公暗暗打量着,心头一松。
他又问:“另来还有原昭阳宫收回的东西,这段日子有好些娘娘来找奴婢打探这些东西的归处,只奴婢还不曾问过您的意思,便全都含糊了过去,您瞧着日后若是再有人来问,殿下可有什么指点?”
楚云腰反问一声:“我记得前阵子重锦已经收回来好些了,余下的还有什么值钱玩意儿吗?”
黄公公回忆半晌:“要说值钱还真有点儿,不过都是些不好挪动的家具,至于旁的能搬动的,其中大半都叫奴婢给变卖出去换成现银,又叫重锦姑娘给您带回来了,还有些绫罗首饰,殿下您应该是有见过。”
楚云腰记得,前段时间重锦确实给她拿回来好几回银票,加起来有个四五万两的样子,如今还在她书房压着。
既如此,她便不再纠结剩下那些,开口吩咐道:“那要是再有人问,你就叫她们自去昭阳宫寻摸,有看上的招人拉走便是。”
“若有人再问旁的,就说全都被皇上要去充私库了。”
以后宫妃嫔与皇帝的关系,饶是心里不信,也肯定不会去找对方求证。
楚云腰说:“以后你还是少往未央宫来,你与我的关系且藏一藏,别万一叫旁人看不惯了,给皇上参一本,我虽不惧,可到时又是一堆麻烦事。”
“是是,殿下放心,奴婢每回来时都是小心避着人耳目的。”
最后楚云腰少不得再重申一遍她的底线——
无论各宫的分例如何,只要不用她添补,那就一切都好说,若又是出现谁缺了短了来找她诉苦了,也别想着她固态重萌自掏腰包。
就按刚刚她看过的份例册来说,各宫每月每季的月银都是不少的,只要不跟往日的夏氏一般,净是挑些贵重的东西,足以支撑她们的日常了,甚至还能存点银子用来置办她们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黄公公再三点头,这才带着小太监离开。
转过天来,皇后两月禁足期限到达。
各宫妃嫔早早就等在了未央宫外,天光才亮,便一齐涌到主厅里。
楚云腰虽有料到今日会有妃嫔过来请安,可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人,还是让她狠狠地懵了一下子,匆匆过去后望着满厅的人头,险些将脚步缩回去。
不料有那眼尖的,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身影。
伴随着一声饱含惊喜和怀念,甚至还有点哽咽的“殿下”,屋里众人齐齐转身,几十双眼睛全盯在她身上。
楚云腰头皮发麻,好半天才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大家来得挺早。”
下一刻,只见满屋子人皆乌泱泱跪下,齐声叩拜。
楚云腰穿过人群,行至主位后赶紧叫起,先是瞧见前面的几张熟面孔,又是中间一些稍有记忆但又印象不深的人,最后还有些从没见过的。
许是瞧出了她的不解,坠在最后的几人站出来介绍了自己。
原来她们全是这宫里位份最低的侍人,往日无皇后传召,是没有资格主动来未央宫请安的,只这回赶上夏氏被褫夺贵妃之位,又有皇后被解禁足,这才有幸跟着诸位姐姐过来拜见,主打一个热闹气氛组。
楚云腰恍然,倒也没冷落她们,转头便吩咐宫人给她们搬来圆凳。
说起来自夏氏失宠,皇后又被困于未央宫不得出,宫里确是有人动过上位的心思,奈何她们在后宫等了好些日子,也没见皇帝来过,才兴起的一点斗志很快又归于平寂,这不转头又来抱皇后大腿了。
反是那位新得宠的纯婕妤,始终宿在皇帝寝殿里,一连两个月都没在后宫露面,也叫旁人没了打探了解的机会。
这厢众人聚在一起,少不得说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纯婕妤。
奈何一群人并未与其见过,便是楚云腰也只在那日元旦晚宴上远远瞧见一回,只知是个娇媚的女子,至于其品行性格,实则也是一无所知。
几人说来说去也说不出点什么,只得放弃探讨。
到底是在皇后跟前,大多数人还是有些拘谨的,只有被问到才会回答一二,就是楚云腰也不怎么说话,只借着诸妃请安时听一听八卦。
就这样一直聊到临近晌午,随着端妃起身告辞,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
最后只剩下顺妃,瞧她的模样应是有些私话要与楚云腰讲。
等厅里只余双方及各自宫人,只见顺妃起身盈盈一拜,而后絮絮道:“妾身有罪,在殿下刚结束禁令就来打扰殿下,妾身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来求问殿下的意见了,还请殿下恕罪……”
楚云腰惊讶:“顺妃这是碰见了什么事?”
“说起来还是妾身的两个女儿——”为了两个女儿的事,顺妃已是为难许久,早在上月的时候,她就想来未央宫,只是又怕皇后在禁足期间本就心烦,又叫她拿琐事叨扰,可不是更不高兴了。
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顺妃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只听她说:“殿下有所不知,妾身的两个女儿年岁相差不多,性子却是迥然不同,念念是个娟秀的,矜矜却是顽皮,妾身从未想过,竟是念念先有了离经叛道的心思,可是愁坏妾身了。”
楚云腰想了想,印象里周游念和周游矜两姐妹却是性格迥然,比之小游矜的古灵精怪,游念小小年纪已是端庄秀雅,落落大方。
她实在不明白小游念是有了何等主意,会叫顺妃说出离经叛道这样严重的词来,忍不住出言相问。
哪知顺妃却说:“还不是单夫人……那位单娘子!她素日给孩子们上课时,除了讲些山河大川,还总教孩子们耍刀弄枪,也不知哪里讲得念念心动了,她竟回来跟我说,以后要跟单夫子一样,做个上阵杀敌的大将军!”
“这这这、这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说着说着,顺妃又是难过又是气愤,眼里含了泪,帕子又紧紧搅在一起。
端妃
楚云腰一阵愕然, 哑然问道:“念念这才几岁,多半就是在讲孩子话,当不得真的, 顺妃你且先定定神,没必要这般伤神……”
顺妃摇头:“妾身一开始也没把她这话当真, 只以为是小孩子一时新鲜,等过了这个新鲜劲儿也就好了, 可殿下不知道,这不是玩笑话呀!”
原是自周游念说出这话后, 竟真开始为做大将军准备。
就说她寝室的床头和桌案上,原先摆的都是些刺绣针线,便是有书, 要么是孩子们常用的启蒙书册,要么是闺阁常见的小书,屋里的大小摆件儿也全以艳丽色彩为主, 装饰得甚是精致。
然这厢她想做大将军了, 刺绣也不绣了, 女训女戒也不看了,床头摆的是兵书, 桌上放的是沙袋木箭,就连她最喜欢的罗裙都换成了方便的对襟短打和武服,更别提那一屋子的摆件儿,也全被她以不便练武为由抬了出去,全搬去了周游矜屋里。
更甚至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在院里扎马步, 晚上下学回来又要练两个时辰的刀剑, 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也不说赏花玩闹了, 明明连字都认不全,还偏要抱着那比她都厚的兵书啃。
前不久她还缠着殿里的侍卫给她做了一把小弓,没配弓箭,但弓身是与士兵们常用的差不多的,这般她每天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在睡前拉弓百次,听她那意思,等以后适应了,次数还要继续增加的。
顺妃一边哭一边说:“我之前总夸念念是个听话的,哪曾想她这般不叫人省心,殿下您说,她有这毅力干点什么不好啊!”
楚云腰这阵子对皇子皇女们少有关注,竟不知周游念会立下这等志向,还真将其落到实处去。
就说这等寒冬腊月里,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换成她都做不到,而周游念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竟一下子坚持了两个多月。
这等毅力和坚持实在叫她心惊,下意识想为她说些什么。
楚云腰沉吟片刻:“顺妃且稍安勿躁,这事说起来,兴许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坏呢?”
“这还不够坏吗?”顺妃不敢苟同,“念念这一闹腾,带着矜矜都跟她胡来,亏得我把矜矜拘起来了,不许她跟姐姐胡闹,这才不至于两人都去耍什么刀枪,要不然这事传出去,可叫人怎么看我教的孩子呀!”
楚云腰只好换种说法:“那依你之见,什么才不算胡闹呢?”
顺妃张口便说:“当然是文文静静地看看书绣绣花,等之后再学学吟诗作对,这样将来出嫁了才好与夫君说得上话。”
楚云腰又笑:“那我想再问一句,便是念念和矜矜不会绣花不会作诗,以后出了嫁,难道夫家就会因此瞧不上她们、给她们脸子看?”
这等画面可是想都不能想,话一出口,就惹得顺妃怒而拍桌:“我看谁敢!这可是皇家的公主,能娶回家就是他们三生有幸了,不说供起来供着,难道还跟对公主不敬慢待了,我——”
望着楚云腰似笑非笑的表情,顺妃猛然噤声。
楚云腰抿了一口温茶,落盏时说道:“这不就得了。”
“不管念念她们会什么不会什么,又或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们的身份摆在这儿,便注定没人敢说她们不好,我且再问你,你觉得孩子们是只靠皇女之身就能拿捏丈夫,还是练得一身功夫,但有人惹她们不高兴了,都用不着回来诉苦,自己就能将人收拾了,这样更能拿捏人呢?”
而且依楚云腰看,总归几年后天下要乱的,皇子皇女们学点武术傍身也好,这样才能添些在乱世里立足的资本,不然五年后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到了叛军手下岂不是如若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只这些尚未发生的时无法跟旁人说,她只能再找别的理由。
“我记着本朝开国时就有一位女将军,曾率千军万马踏破前朝国都,北周建朝后得封英武大将军的封号,因其无后,去世后更是得入皇陵受皇家供奉,这等传奇人物,顺妃难道就不钦佩吗?”
“钦、钦佩……可念念她也成不了那样的大将军呀。”顺妃已经有些被说服了,只到底是她抗拒了好几个月的,总不好改口就变。
楚云腰挑了挑眉:“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清?”
“退一万步讲,我还是那句话,小孩子没个定性,谁又能说清念念能坚持多久?往长了说三年五年,往短了说,兴许孩子早就不想吃苦了,只一直受母妃反对,被激起忤逆之心,这才咬牙坚持下去。”
“总归不管她想从军的心思能坚持多久,都是利大于弊的。”
“那我就不管了吗?”顺妃呐呐问。
楚云腰说:“你是她们的母妃,定是不会放任不管的,你若是信我,不妨对念念多鼓励鼓励,且等了一两年再说以后,还有矜矜,叫她跟着姐姐一起练武也好,便是只做强身健体呢?”
“正好孩子们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素日多动动,肯定要比一直闷在寝殿里要好,反正要是我,孩子们有这样好的想法,我肯定是不会逆着她们的。”
顺妃其实心里还有犹疑,只是长久以来对皇后的顺服叫她不好再反驳什么,且她之前是走进了死胡同,如今经皇后一开导,也不全然反对了。
就说女孩子习武,除了与众不同些,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眉头紧蹙,好半晌才下定决心。
“那我就听殿下的!我往后不阻止了,且等个一两年,若是念念自己反悔了那最好,要是她偏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那我便给她最大的支持,哪怕做不成什么大将军,至少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楚云腰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这厢顺妃解了心结,再三道谢后方离开。
而她这边刚走,楚云腰就把外面的宫人召进来,其中有几个是会去小学堂那边轮值的,刚好能从她们口中了解一下学堂最近的动向。
就像周游念周游矜两姐妹与单娇然最是亲近,剩下的几个皇子皇女也各有最喜欢的夫子,平常课件总喜欢凑到夫子们身边叽叽喳喳。
也亏得当初请的都是些温柔的女夫子,要是换成老儒,定然是不会出现这等师生交好的画面的。
楚云腰说:“等有空了我去那边看看,说起来从学堂办好,我却是一次不曾去过,除了跟单娘子说过几回话,另外两位夫人有阵子没见了。”
就在这几个宫人被打发出去不久,素衣走了进来。
她面上有几分紧张,央着楚云腰进到内寝才肯说话,且话一出口,直接叫楚云腰惊得站了起来。
素衣说:“殿下,今日见了端妃后,奴婢确定了,当初在宫外瞧见的人就是端妃娘娘!”
“什么!”
“奴婢那日在宫外瞧见的人头上有一支玉簪,因款式别致,是一直展翅的蝴蝶,奴婢一直不曾忘记,今日端妃娘娘来给您请安时,头上的簪子跟那日一模一样,便是位置都没有变。”
“而且奴婢不小心跟端妃娘娘对视上,也见了端妃眼中的凛然,想必她那日也是瞧见奴婢了,这才起了戒备。”
“这——”这许多细节一核对,几乎是认定了端妃擅自出宫。
只楚云腰想不明白:“我记得你说当时是跟掌柜去走商那边取货时看见她的,端妃便是真出了宫,如何会跟走商们走到一起?”
素衣说:“殿下您忘了吗?端妃娘家母亲正是咱们北周最大的商户高家的女儿,当年两家结亲时,场面浩大完全不输皇家婚嫁的!”
“而且奴婢听说,端妃娘娘的母亲婚后也还帮忙打理着娘家的生意,尤其是前些年海商兴盛时,京城又设渡口,高夫人就接手了娘家的海商生意,只这几年朝廷禁海,海商才没落了。”
“不过当年高家的那些船工都没遣散,还在高夫人手下做工,主要是去四方行走交易,也就是咱们取货的走商队伍。”
“你的意思是说——”楚云腰犹豫着,“你们取货的那些走商就是高夫人的人,而端妃若有插手高家生意,与这些走商接触也属正常?”
就像她和楚夫人,与端妃和高夫人的情况正是相仿。
既然她都能出宫走访商铺山庄,那端妃乔装出去视察家里的走商,更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了。
素衣点头:“奴婢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楚云腰问:“那你可知杂货铺都是从哪些走商手里取货的?”
“这个不知。”素衣道,“铺子每回取货的走商都是不定的,通常是碰上谁就是谁,总归都是些常见的货物,一般走商手里都有。”
“至于旁的外域特产,那都是等外域商人过来时,从他们手里拿的。”
楚云腰了然,她慢慢坐回床边:“这事却是不好办……我总不能将端妃叫来,直白问她可有私自出去过。”
“这样吧,素衣你且帮我打探打探,我这阵子能不能再出去一回,一来是去庄子和商铺里看看,二来则是去你们上回取货的地方转一圈,要是能正好与端妃撞见,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高家既是曾经营海商,那端妃定然也是有所了解的……”
楚云腰被困于深宫,饶是能偷偷出去,也离不开京城去,而眼下京内京外她都布置了田地佃户,商铺也在大肆盈利。
若还想继续扩大收入,毫无疑问,在京城设有渡口的海商便是首选!
海商
为了那不知道可不可行的海商, 楚云腰一头扎进书房,把近十年有关海商的书全翻了一遍,甚至跟着书里的内容画出一张简易的海上舆图来。
北周建国已有一百五十年之久, 早在北周建国之初,就有沿海的百姓到远海捕鱼, 后因机缘巧合发现了海外的岛国,从此开始海商商贸之行。
只海商发展初期, 百姓因没有合适的大船,时常会因海上风浪出现船毁人亡的事迹, 待这种事发生的次数一多,自然也就震慑了许多人,不光临海的百姓不愿远航了, 就是一些有钱造大船的人家,也不觉得海上贸易会有什么收获,并不愿在上面投钱。
一来二去的, 在最初的近百年里, 海商始终停滞不前。
后有一南方匠人, 因洪灾来到北方避难,几经流转到了一渔村, 为了报答救下他与家人的村民,竭心研制出一艘坚固的巨船,寻常船只最多只能承载二三十人,而这新研制出的巨船足能装载二百余人,船舱底下还能存放四五百斤的货物, 便是在狂风巨浪中, 也能抵抗数个时辰。
当时的渔村还只是一个贫困村,村里老小全靠海边捡拾的海货生存, 如今有了巨船,村里的壮劳力几经思量,决定冒险一回。
而就是这次冒险,此巨船在海上航行一年之久,沿途经过十三个国家,他们以物易物,最终带回上百箱的海外货物,就此发了财。
后来这艘巨船被朝廷征用,渔村则得了御赐新名——
望海村。
也就是史书上的北周海商发扬之地。
在这之后,海商得到大力发扬,前后二十年里,各大码头渡口收到的关税占全国商税的三成之多,便是朝廷都为其高额利润所惑,建立了专门的海事司,招募民间船手,代朝廷出海。
而端妃外祖家的海商,也是在那个时候得到发展的。
仔细算起来,北周海商兴盛之始也就在三十年前,禁海则是最近七八年才逐渐有的,起因便是朝廷不欲将这重利分与百姓,妄图将海上得到的利益全部控制在朝廷之手,故颁发了禁海令,从南到北,一点点地关停渡口,并以各种名义查缴了几个有名的大海商,叫寻常百姓望而生畏。
随着周灵帝登基,禁海之策也彻底落实下去。
从此除官家商船外,私人商船不得驶离陆地百里,违者重罚。
至于在海商兴盛那二十年里备受欢迎和尊重的造船匠人们,也全被用一点微薄的月俸招揽进朝廷,美名其曰招贤纳士。
若有那不愿意给朝廷办事的也行,要么自断双臂,要么全家抄没,据周灵帝所说,这是为了避免他们被人威逼利诱,私下里帮人造船,做出有违禁海令的事,防患于未然罢了。
楚云腰:“……”头一次知道防患还能这样防的。
她有些想不明白:“朝廷便是禁了海又如何,难道靠着朝廷的这点人,就能把北周疆外的航线全走遍吗?这样看似是把海商的利润全抓在了皇家手里,可最后每年的盈利,只怕远比不上之前的关税吧?”
素衣想了想:“奴婢也说不好,不过两年前朝廷惯用的那艘巨船遭了大浪,勉强靠了岸却是再不能用了,皇上又不愿拨钱造新船,海事司的大人们没有了出海的工具,近两年已经很少出海了。”
“就算是出去,也只是划着小船往近处走一走,左右不过是东夷国和宝洲国两地,这两地一个盛产棕榈木一个盛产海蛎虾子,全是咱们北周自有的,从他们两国辛苦运回来也根本赚不了多少钱。”
“另有小道消息,说是自皇上登基后,海商所得全是叫皇上收进了自己的私库,像是前年新建的避暑庄子,就是皇上自己出的钱,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非……哪里来的这么些钱。”
对此,楚云腰深以为然。
她又问:“那关于高家出海的生意,你还晓得其他的吗?”
素衣又是仔细回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是了!说起端妃娘娘入宫,也有几分这海商的缘由,奴婢记得端妃娘娘入宫那年,禁海令刚实行,只许海事司官员和皇亲国戚出海,而高家有两艘船已在远洋漂泊两年多,忽然赶上禁海令,根本不敢靠岸。”
“最后还是靠端妃娘娘入了宫,勉强算个皇亲了,这才得以靠岸,之后为了保险,高家也再没派船出去过,就连那两艘船带回来的宝贝们都没敢公开拿出来售卖,至今不知是私下里变卖了,还是仍存在高家呢。”
楚云腰若有所思,喃喃问了一句:“如此说来,高家当年在海上纵横时,不光攒下了许多财产和海外货物,就连出海的商船也是有些家底的,我若是想把他家的船买下来……”
“殿下想做什么?”素衣惊讶道,“殿下莫不是想遣船出海了?”
“可那高家的船不一定能有多便宜,虽比不上朝廷征用来的巨船,可也是能载上百人的,相传高家的几艘船造了好几年,更是用上了好些铁片,在海商最盛行时,有人出价二十万两,也没能叫高家割爱呢!”
“殿下您莫不是忘了,您的钱全拿去置办京外的田地了,便是又攒下些,如今能动用的也不足十万两,殿下您没钱了呀!”
楚云腰:“……”谢谢,梦醒了。
得知那船根本不是她一时半会儿能买下的,楚云腰一下子泄了气。
而素衣还在旁边说:“殿下若想在海商上做点什么,恐还是要提早准备点什么,实在是这两年海上的商船太少了,如高家那般的大船更是一艘都没有,您贸然派船出去,恐会惹来不必要的注意。”
“就说皇上那边……”她委婉道,“皇上怕是不愿殿下多辛劳的。”
楚云腰知道,皇帝哪里是怕她辛劳,皇帝分明是看不惯她的一切,这等能赚大钱的行当,更是无法容忍她掺一脚了。
经素衣这一提醒,她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你说的是,若要派商船出海,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但若是说叫她彻底放弃这一想法,楚云腰尚且无法对那巨大的利益不为所动。
素衣不晓得她的心思,只这厢见她放弃,心头暂时松了口气。
转日又到妃嫔请安时,楚云腰特意将素衣从宫外带回来的东西拿了出来,挑了几样新奇的,以分享的名义送给嫔妃们赏玩。
这些妃嫔也算是见过一二好东西的,又是在官宦或富贵之家长大的,眼光不说多出众,好歹也能跟得上外面妇人小姐们的潮流。
楚云腰便借交流之意,不动声色地询问了她们对这些东西的看法。
贤妃拿了两块香胰子,虽是对那独特的香味和造型感到好奇,但也质疑制作这香胰子的材料,细声说:“毕竟是要用在脸上的东西,妾身又对牡丹过敏,唯恐这里面添了牡丹,可不敢随意乱用。”
楚云腰心念一动:“那若是将用到的材料都在木匣底部篆刻标明呢?”就跟后世的成分表一般,把所有可能会招致过敏的成分都写清楚。
贤妃想了想:“若真得写实,那妾身还是愿意一试的。”
这边话音才落,那头的芳婕妤已是在阳光下惊呼:“好生神奇的料子,在太阳底下竟真能映出五彩的光来!”
这话一出,周围一圈人全围上去看,一时间厅里全是惊讶声。
这既是皇后送的布料,大家夸赞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更有人说:“我若是穿这么一身衣裳出去,岂不是要成为整条街上最瞩目的存在,若是哪日穿到了皇上跟前,说不准也能叫皇上多看两眼呢!”
此话惹得周围一圈人哄笑。
但有人喜欢这等靓丽的,也有不喜花里胡哨的。
后者只是摸着布料感叹手感好,可是比她穿过的所有衣裳都舒服,就是可惜了这彩光,穿在外面她实在是怕被人盯着,根本不敢穿出去,若穿在里面或自己屋里,无人欣赏又实在糟蹋。
楚云腰在后面问:“那若是有不衬光的布匹,宁昭仪愿意买吗?”
宁昭仪面上一喜,忙问道:“殿下莫不是知晓哪里有卖的?若真有如这布料一般舒服的,再贵妾身也要买两匹,实是妾身皮肤娇气,稍微一点不对劲就要起红疹子,可太想要两匹软料子做寝衣了。”
楚云腰笑道:“我如今还不知道哪里有卖,等后面我叫内侍司多关注些,若能寻到了,便采买到宫里来,给各宫娘娘们都分个一两匹。”
“那可就太好了!”
再有些其他小玩意儿,也颇受各宫娘娘们的喜欢,又或者她们太久没见过新奇玩意儿了,只当满足了自己的好奇。
期间楚云腰也有对端妃试探,还特意提到她手下有家杂货铺,只可惜端妃面上并无波动,也叫她寻不出一点端倪。
楚云腰无法,只能放弃对她的探听。
这样过了两天,通过诸位妃嫔的说辞,楚云腰又得了不少意见,而素衣那边也跟宫门的守卫说好了,过两日有一宫人要出宫探亲,已得了皇后殿下的应允,一下子能出去五六天呢!
别乱说话
眼看着宫门那边都安排好了, 楚云腰是一日都等不下去了。
只此番不比上回,她一下子出去五六天,倘若到时间又耽搁了回来, 便是再晚上个三五天也不无可能,未央宫多日无主, 只恐生出事端。
楚云腰与素衣和重锦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这回只楚云腰自己出去, 而皇后仍是称病谢门,若没人探望最好, 实在有避不开的人了,就叫素衣或重锦假装一二,暂且给应付过去, 等她回来再说。
答应这事时,饶是素衣沉着极了,也不禁心里打鼓。
楚云腰却眨眨眼:“别害怕, 只要不是皇帝亲临, 便是被发现了也没什么, 你们且先把人给拖住了,待我回来自有办法。”
重锦紧张问道:“什么办法?”
“当然是——”楚云腰卡了一下壳, 轻咳两声,心虚道,“等真出事了你们就知道了。”
“那奴婢们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素衣赶紧接了一句。
楚云腰打定主意,全然不给另外两人拒绝的机会。
她甚至还亲自挑了两套常穿的常服来,一套宽大些, 适合身材高挑的重锦, 另一套轻便些,方便素衣匆忙时替换。
两人一人拿了一套衣裳, 亲眼看着楚云腰又把箱底的银票全拿出来,另有三个最粗最重的金镯子,也全被她套在了手上。
楚云腰一边清点的银票,一边念念有词道:“这两万两要分给京郊庄子里的管家们,眼看着要春耕了,总要给足他们买种的钱,再有播种当前,不妨给佃户们多一点激励,多多少少赏几十文,好歹对以后有个念想。”
“这两千两就给铺子里的工人们送去,尤其是绮罗铺这些,大家很是辛苦了一阵子,先前过年时也没给大家伙包个红封,如今给补上。”
“再是这一万两……”
楚云腰稍微一数落,手里的七万四千两银票一下子就没了,这还不包括给京外办事人和佃户的,她已有两三个月没收到那几处的消息,也不知佃户招得怎么样,那些零散的田地又是如何管理的。
想到京外耕田,她问:“从京城去临近的郡县,最短需要多长时日?”
“这要看殿下要去哪里。”重锦说,“若是去最近的访川郡,快马只需一日就能走个来回,再就是孝毅郡,最多两天就能回来了。”
楚云腰对这两个郡稍有印象,回忆片刻后又问:“这两个郡中可有咱们派出去置办田地的内侍?约莫有多少?”
涉及到宫外产业,到底还是素衣更熟悉些。
她甚至不用去翻账簿,张口就能说个大概:“访川郡置有田产一千余亩,主要分布在菏泽镇和方城,其余地方的多是零散小田,这两地的田地加起来占了整个访川郡的八成,如今分别是陈林和夏慕秋再管。”
“孝毅郡的田地都是零散分布的,最大的一块也只有不足百亩,剩下的或是三五亩,或是七八亩,随机分散在各大村镇,共有四百亩左右,具体的位置奴婢已记不清了,殿下若是需要,奴婢这就拿账簿过来。”
“不用拿。”楚云腰忙阻止了一句,“那你可还记着孝毅郡管事的是哪几人,又分别在什么地方?”
素衣想了许久:“奴婢只记得采儿和叶二了,两人是邻村人,一个在子南村,一个在子北村,他们上回送信时是这样的,现在有没有变就不知道了,殿下若是打算去寻他们,可以到子南村去瞧瞧,子南村就在孝毅郡府城附近,应是最好找的村子了。”
楚云腰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至于最后要不要去两郡视察,还要看在京城完事的时间,只要能余下个两日,她就能去京外走上一圈了。
奈何她越说往外走,重锦和素衣越是害怕。
尤其是这回她们两人全不跟着,便是楚云腰真遇见点什么,待她们再得到消息,还不知已晚了多久,这等情况如何叫她们安心。
“要不然,殿下还是先回趟楚府,多叫几个护卫吧?”重锦忧心忡忡。
楚云腰清楚她们的担忧,当即答应道:“我都晓得,你们只管放宽心,等出了宫门,我一定先回家一趟,等身边有足够的人保护了,再言其他。”
她这话可不只是哄两人安心,她虽不愿叫楚家人知晓太多她的筹谋,但在当今时局下,一个身怀巨款的女子,简直就是行走在狼窝里的羔羊。
楚云腰可不想出宫一趟平白丢了性命。
听她这般言语,重锦和素衣方稍稍定了点心神。
原本素衣还想着提前给楚家去信,等楚家人到了宫门口,楚云腰再行外出,这样一出宫就有人接应,也算免去一切祸患。
但楚云腰又怕宫门口人多眼杂,楚家的车马本就扎眼,再出现一个偷偷出宫的皇后,可不是将把柄往人手上送的。
不等素衣再劝,楚云腰已是一锤定音:“就这样定下了,我一出去就直奔楚家去,青天白日,我又打扮得朴素些,肯定不会出问题。”
“这——”重锦和素衣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应下。
转天清早,不等后宫妃嫔到未央宫请安,未央宫先传出皇后染病的消息,从那边出来的御医更是连连摇头,偏生又没一句准话。
这叫众人猜测纷纷,便是有想过去打探的,也受限于御医的态度,不敢轻易靠近,等后面未央宫落了正殿大门,叫旁人更是不好靠近了。
另一边,楚云腰则是顺利到了宫门口。
她换了一身月白对襟长裙,外面披了一件稍显破旧的披风,露在外面的袖口上更是细节地添了补丁,单从衣着来看正是京城普通百姓的打扮。
楚云腰不光打理了衣衫,甚至在脸上抹了一层薄灰,专门往眉心和眼下的位置涂,这样微微抬头时正好显得脏兮兮的,叫人全然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身上竟带了上万两的银票。
至于她捡出来的三个金镯子也被她换了地方,两脚脚腕上各套了一个,剩下那个则用红绳拴好,往脖子上一系,空荡荡地坠在胸前。
等她晌午时分抵达宫门,只见检查的护卫还是上回那个。
楚云腰熟练地取出腰牌,尽量低着头,只在从护卫身边经过时,才轻轻抬了一下,好叫对方看清她的模样。
检查的护卫心中一凛,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他如往常一般问了楚云腰出宫的时间和缘由,只做个表面功夫,实际并不关心答案如何,只叫这两三个问题过去,抬手就放行了。
楚云腰将腰牌收回来,抬脚就欲离开。
然而不等她双脚踏出宫门,却听背后传来熟悉的问询声:“未央宫的副统领?我为何没见过你?你出宫所为何事?”
下一刻,一道微哑的少年声响起:“本统领月初才受殿下提拔,少于宫中行走,将军不曾见过我也属正常,至于此番出宫,则是领了皇后殿下的吩咐,替殿下出宫采买东西的。”
“什么东西要副统领去买?”护卫质疑。
裴鹤羽处变不惊道:“殿下私事,将军确要问清楚吗?腰牌已是在将军手里了,是真是假,想必将军比我认得更清楚。”
“你——”检查的护卫一时语塞,又是不满裴鹤羽的敷衍,又是不好真把皇后宫里的副统领给扣下,最终他只能暗哼一声,“走走走!”
裴鹤羽面上一片平静,沉声道了句“辛苦”,接过他的腰牌,很快就融入到出宫的人群中。
仔细算起来裴鹤羽已有一年不曾出过皇宫了,而早前的秦王在京城虽有府宅,但裴家人多在驻地生活,非有诏甚少回来。
而裴鹤羽除了幼时在京城待得时间长一些,七八岁后的记忆里便没有多少是与京城有关的了,一别数年,他早不记得京城街道的分布。
此番出来,他是为去楚家探听楚丞相和楚夫人生隙的缘由,但真的出了皇宫,他却是连楚府在哪里都不知道。
裴鹤羽随着人流走出皇城范围,又因他不喜喧吵,在看见分叉口后下意识选择了一条人相对较少的巷子。
正当他思量着接下来如何办时,一晃神的功夫,却见他跟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对方眉眼弯弯,眼睛里含满了笑意。
在宫门口碰见裴鹤羽实在楚云腰意料之外,但该说不说,对方的出现可是给了她一比回楚家要人的更好选择。
这般想着,她看向裴鹤羽的目光越发和善起来。
偏裴鹤羽骤然愣住了,后背猛地渗满了冷汗,嘴巴一张:“殿……”
“嘘——”楚云腰屈指捂住他的嘴巴,双眼微睁,紧张地摇了摇头,“别乱说话。”
楚云腰个头不算矮,在一众后妃之间算是数一数二高挑的了,但如今她站在裴鹤羽面前,愣是将将与对方平齐。
而裴鹤羽尚在继续拔高的年纪,或许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要比楚云腰高出半头去了,或者他再窜猛一点,最终还不知有多高。
只现在他嘴唇上一片温热,柔软的指腹压在他唇瓣上,只叫他一阵失神,过了不知多久,才见他忽得一个激灵,慌张退后两步,心口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裴鹤羽:“……”
楚云腰尚不知他心头波涛,见他不再说话了,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旁侧的小径,低声道:“跟我来。”
说完,她转身率先过去。
裴鹤羽则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回神后耳尖一热,来不及多想,只用力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海,而后就赶紧小跑着跟上去。
拍卖
皇后出宫, 不说仪仗排场,再不济也要几十禁军贴身保护。
然观楚云腰眼下的打扮,浑然是未带一人出来, 甚至若是碰不见裴鹤羽,她就要这样大大咧咧、孤身一人去到人群中。
光是想到这一场景, 裴鹤羽又是发了一身冷汗。
他当然不会觉得楚云腰出宫是走了明路的,要不然他们这群未央宫的护卫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更别说今早他出宫时, 还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在私语,说什么皇后殿下又病了, 当时他还觉此话空穴来风,如今一联系,两边全有了解释。
短短几步, 裴鹤羽却是想清了所有。
以至当楚云腰提出:“我这回出宫乃是避着宫里人的耳目独身出来的,原是想着先回楚家要两个家丁保护,可巧碰上了你, 倒不如叫你跟我走这么一趟, 约莫五六日的时间, 你可能成?”
裴鹤羽当即垂首:“保护殿下乃卑职职责所在,卑职不敢不从。”
“你此番出宫是准备去查我交待你的事?”
“正是。”裴鹤羽说, “殿下的亲卫训练已步入正轨,卑职又托了单娘子帮忙看顾两日,这厢才得以出来,好歹先探个苗头来。”
楚云腰了然:“那你若是在宫外多留几日,可会耽误了手下的事?”
“不会!”裴鹤羽想也不想, “殿下尽管差遣, 卑职已经跟单娘子说好了,若卑职逾期未归, 就请单娘子再多帮几日。”
“那就好。”楚云腰满意道,“那你就跟着我吧,楚家的事等下回再说,我计划着头两日到京城的各大铺子里探访,然后便是去京郊,等京郊的事也处理好了,再是看时间,到访川和孝毅两郡瞧瞧。”
“这——”裴鹤羽忽然迟疑,“殿下出京时,身边也只卑职随从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
裴鹤羽如实说:“卑职是怕京郊京外许有动乱,卑职虽略有功夫在身,也怕慌张中未能护殿下周全,若殿下因此受伤,卑职万死。”
楚云腰心念一动:“你说京外有动乱?”
这问题却是叫裴鹤羽一怔,良久才斟酌道:“不敢欺瞒殿下,卑职入宫前从陇西郡回京时,一路遭了近百次拦路抢劫之事,便是有随行士兵,可总有那等势力强盛的,一路走来光士兵就损失了数十人。”
“便是临近京城了,也有碰见过两回拦路的,但都是周遭百姓,见我们精兵厉马,不等动手就先退开了,卑职许久不曾出宫,实是不清楚如今的情况,若还如从前那般,只卑职和殿下两人,恐难叫拦路的百姓避让。”
楚云腰出宫两次,第一回见了京城百姓的艰难。
这第二回还不等往外走,先是听了这么一档子事。
古代官道或小路上有拦路的匪患本属正常,可若是各郡各县甚至各乡之间全有匪徒出没,那就甚是不正常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周边百姓出来拦路,若非是被逼急了,他们如何敢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贸然做出这等违法乱纪、随时能被官府绞杀的行当来?
楚云腰喉口有些干哑,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她只能轻轻摇了摇头:“且等过两日再说,也叫我跟旁人问问,若还有这等隐患,到时我再从庄子里调些人手,尽量避开冲突。”
“再有出门在外,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别总一口一个殿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皇后私自出宫了不成?”
裴鹤羽微窘:“卑……小人知道了,夫人。”
随着裴鹤羽改好了称呼,楚云腰也不在此多留,她去外面的大街上辨认了一番方向,决定先去绮罗铺和红嫣阁看看,这两家铺子都在同一条街上,无非是一个位置更靠中,一个位置稍偏一点,但都是在朱雀街上,铺子的名声一大响,左右也差不了多少人。
另外朱雀街上还有一家小酒馆,两层高,开在一不大方便的拐角,也是楚云腰名下的铺子,这家小酒馆虽没什么名气,但店里的酒水乃是远近数一数二的,多是在做回头客生意,凡是进了店的客人,必成熟客。
等离了皇城更远些,裴鹤羽在街上拦了一架马车,跟车夫嘱托好目的地,便搀扶着楚云腰坐了上去。
那车夫也是听说过绮罗铺的名号的,听他们要去也不意外,只多余打量了楚云腰两眼,似是怀疑她当真能买得起绮罗铺的东西?
楚云腰并没在意车夫的表情,上车后便靠着车窗,细细思索着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裴鹤羽更是一言不发,从上了车一动未动,哪怕是道路颠簸些许,他的身形也只是微微一晃,很快又板正了过来。
而他的眼睛也一直落在车底板上,不敢往楚云腰那里流连哪怕一瞬。
一刻钟后,马车稳稳停在了绮罗铺前。
裴鹤羽先跳下马车,跟之前一样,又是将楚云腰扶了下来,而后他付了车钱,立于楚云腰半步之后,寸步不离地护卫其左右。
早在刚下马车的时候,楚云腰就别绮罗铺前的盛景给惊了。
借着周围百姓的讨论,她勉强拼凑出前因后果,原是绮罗铺今日将展出两款新衣,皆是用店里新出的十色锦做的,仅此两件,先到先得。
却不想有那消息灵通的,早早就守在了铺子门口,而这样的人还不少,这不绮罗铺才开门不到两个时辰,门口就挤满了人,全是为了那两套用十色锦做的新衣来的。
偏这些人又是非富即贵,掌柜一时拿不定主意,硬是拖到现在都没能想出一个恰当的处理办法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连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也全凑过来,前后交通都滞塞了。
正当楚云腰寻摸着空隙,想进铺子里一看时,却听前面想起一阵惊呼,她抬头一看,只见店里的伙计推了两架衣施来,挂在衣施上的两套衣裳同时映出五光十色的色彩来,顿叫门前的人震撼良久。
这衣裳的料子本就夺人眼球,又被做成流仙裙的样式,就连楚云腰都失神了一瞬,头一回瞧见十色锦做的成衣。
下一刻,就见掌柜站出来,他身后的伙计又是重重敲响锣鼓,终叫外面的客人们暂时安静片刻。
掌柜扬声道:“承蒙各位夫人小姐厚爱,然鄙店能力有限,紧赶慢赶,也只做出这两套成衣来,原是想着哪位贵客先到了,便将这成衣卖给谁,却不想夫人小姐们这般热情,叫小人分不出谁先来谁后来了。”
“小人跟铺子里的绣娘们商量半天,最终决定改变售卖方法,改做拍卖形式,就跟那典当行似的,价高者得!”
“不过咱可说好了!便是把这两套衣裳都拍卖了,也请夫人小姐们酌情喊价,为了避免价格虚高,这两套衣裳最多只售三千两,底价二百两,每次叫价不得少于一两,亦不得高于一百两。”
话落,围在绮罗铺外的人们又是一阵哗然。
楚云腰清楚听见身边的一位小姐说:“这样好的衣裳竟只要三千两?这到底是谁家的铺子,这定价可是忒良心了!”
楚云腰:“……”要不是她知道这一套流仙裙的成本不过百两,只怕她也要被人误导了去,觉得绮罗铺的掌柜是什么大善人了。
果不其然,与这位小姐有相同想法的远不止一人,且这话说的多了,竟叫周围人全这么以为了,一时全是对掌柜和店铺老板的称颂。
楚云腰脸上微热,掩面不忍再听。
不过片刻,掌柜便开始了这两套流仙裙的拍卖。
原本楚云腰还不大明白规定叫价上限的原因,可等真正开始拍卖了,她才意识到这样的好处来——
从二百两到三千两,便是每次都喊一百两,也要叫上二十九次,时间一延长,更能多多吸引路人,简直是在免费给绮罗铺打响名声。
再来叫价的次数多了,能参与拍卖的人数也会变多,尤其是到了后面,随着第一个人叫出“三千两”,这流仙裙有了买主,明明已经喊过价格,就差最后一次的人可是懊恼极了:“就差一点儿!”
“就差一点儿”的人气质昂扬,誓要抢下第二件。
哪怕是第二件也没抢到的,还能想着下一回努力,且不管这份不甘的心气能持续多久,总归多不甘心一日,绮罗铺就要在她们脑海中加深一遍印象,日后谈起成衣,绮罗铺可不就是首选了。
楚云腰为想出这等拍卖方式之人的头脑惊叹不已,转头又听见那两位得了流仙裙的小姐欢欢喜喜道:“是我抢到了诶!原来这样简单,等下回我叫上我家里的姐妹,叫她们一起来抢,有多少我全要了!”
此话实是惹众怒,偏偏有这想法的可不止她们两个,无非就是有人说出,有人只在心里暗暗想着罢了。
待拍到流仙裙的两位小姐被请进铺子里,掌柜又是感谢了客人们的捧场,顺势提出:“凡一个时辰内进店者,购买布匹可获赠麻布一尺!”
紧跟着,铺子外的客人全是蜂拥而至。
多亏裴鹤羽及时将楚云腰护在身侧,这才免去被热烈的百姓冲撞了。
待外面没了那么多人,裴鹤羽问:“殿……夫人可也要进去看看?”
楚云腰定了定神,低声道:“咱们不从正门进,我知道后面有一偏门,从那边进去,就不与客人们拥挤了。”
裴鹤羽自无不应,又是落后她半步,随她一同绕到后街,找到绮罗铺的偏门,一出示令牌,只片刻就被匆匆赶来的掌柜迎进去。
阿九
正是客多的时候, 楚云腰也没叫掌柜一定要陪着,只叫对方将她和裴鹤羽引去后面绣房,就叫掌柜到前头招呼客人了。
绣房重地本不许外人贸入, 只楚云腰绝非外人一列,先不说这本就是她的铺子, 便是里面的绣娘,也有约莫半数都是她招来的。
哪怕整个绮罗铺都与她没甚干系, 堂堂一国皇后,难不成还不能进到小小绣房里视察一二?
光是人到了, 就叫绮罗铺蓬荜生辉了吧!
前头的掌柜虽已是走了,可这心里刺挠得厉害,难得招呼客人时都心不在焉, 只一心想把前头的贵客给送走了,他也好到皇后跟前献献殷勤。
偏偏小半个时辰过去,这店里的客人不减反增, 更有几个铺里的大主顾光临, 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全然绝了他脱身的念头。
掌柜实在无法,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迫切, 扯了扯嘴角的笑容,转去专心招待客人,又是给她们介绍店里新添的衣裳样式,又是引她们去楼上小坐喝茶,届时自有伙计捧着新款上上来, 给夫人小姐们观赏。
另一边, 楚云腰也推门进入绣房中。
整个绮罗铺的工人分前后两部分,前面的就是掌柜和店伙计, 最多再加两个账房先生,负责接待客人和进行售卖,后面的则是绣娘和洒扫婆子,以及数十守从楚家调来的护院,是为防止对家来偷师的。
守在绣房外的护院并不认得楚云腰,无非是瞧着这是掌柜亲自送来的人,这才没有盘问,而是爽快放行。
外面瞧起来普普通通的绣房,进到里面却是内有乾坤。
只见这绣房也是分为里外三间的,最外面一间坐着些年轻的姑娘,一边聊着天一边绣着手里的绣样,瞧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专注了她们手里的活计,便是那时不时的几句闲聊,也不曾耽搁她们做工,手上动作仍是娴熟精湛。
楚云腰只略一驻足,就继续往里面走去。
到了第二间房,则是站了七八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老先生们在雪白宣纸上勾勒着各种花纹,或是一杆墨竹,或是一株冬梅,又或是一直栩栩如生的彩蝶,或大或小,各有风趣。
等老先生们将花纹画好了,旁边人就会小心收好,等攒够一定数量了,再拿去外面统一拓印,后分给里外两间的秀娘们,做衣衫上的装饰。
楚云腰过来多还是为了最里间的绣娘的,此处也不多做停留。
待绕过弯弯绕绕的廊道,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反是最宽敞亮堂的,便是白日屋里也点着蜡烛,三十多个手艺出众的绣娘,每人前面都放着一台纺车,吱钮吱钮地工作着,那为世人所哄抢的十色锦便是出于此处。
楚云腰打眼一看,很轻易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几个熟面孔。
她原本只想不动声色地看一会儿,若大家实在是忙,也就不打扰了。
然不等她转身离开,靠她比较近的一个妇人扭过头按了按酸涩的肩颈,猝不及防与站在门外的楚云腰对上,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莫——”楚云腰一句话没能说完,对方已是仓惶站了起来,动作间带倒了脚边的竹筐,筐里的纺锤纺轮全撒了出来,轱辘了一地。
紧跟着便听那妇人惊呼一声:“皇后殿下!”
这一声后,整个里间的人全往门口看来。
当初楚云腰请民间的绣娘到宫里做元旦新衣时,曾亲至叮嘱,也就是那一回,叫好些绣娘见了她的面容去。
虽然她现在的打扮较宫里素净许多,但周身气度是不曾变过的,还有那绝美的面容,更是叫人见之难忘。
随着又是三两人唤出“皇后”二字,余人也是恍然回神,也不管礼节是否标准,且先接二连三地跪下去,又是零零散散地叩首,嘴里说这些吉祥话:“殿下万福……皇后殿下千岁——”
饶是每个人声音都不大,可这么些人一同说话,屋里还是嘈杂起来。
楚云腰无奈扶额,只怪自己太早擦净了面上的灰渍。
如今这么些人指认,她却也不好否认狡辩了。
楚云腰弯了弯眼睛:“无需多礼,诸位快快请起吧。”
话是如此,但绣娘中多是寻常百姓,头一回见到宫里的人,还是一国之母,哪里是轻易能站起来的。
最后还是楚云腰再重复了两遍,又叫裴鹤羽把最近的两人扶起来,剩下的才对视一眼,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只站是站起来了,说话仍是一点不敢的。
众人只耷拉着眉眼,呐呐地盯着自己脚尖,久久没有听见上头的动静,方耐不住心里的好奇,悄悄抬头,快速扫一眼后再赶紧垂下脑袋。
这边没有掌柜和管事在,若是楚云腰不说话,只怕要一直沉默下去。
她想了想,先是随口点了几个人,问问她们的来历和住处,好些都是京城周边来的,现住在绮罗铺提供的女工宿舍里,等月底放假时才回家。
楚云腰挑了挑眉:“我听说绮罗铺最有名的十色锦也是店里的女工纺出来的,是哪一位,站出来叫我瞧瞧?”
话落,过了好久才有一个瘦小的妇人站出来。
妇人目光瑟缩,挽在身前的一双巧手上却是布满厚茧和伤痕,全然不像一个绣娘会有的双手。
楚云腰默默收回视线,改口道:“我听底下人说,你是从京郊庄子里招来的女工?叫什么名字?”
“我、草民阿九,是从京南别苑来的,当时您到别苑时,草民也在,听说您要召女工,便大着胆子报了名,管事听说我会纺布,便把我安排进绮罗铺里,直到今日见了您,才知原来您是……”
当初庄子里的管家只说这是来自主家的贵人,何曾想这贵人实是太贵重了些,又是楚家的嫡女,又是当朝皇后……随便哪个名头拿出去,都是能唬得好些人不敢吱声的。
阿九早前在家里不受重视,便是报名做女工也是受了家里男人好一阵嘲讽,直到给主家纺了一个月的布,她拿回家足足三吊钱,一跃成为家里赚钱最多的,莫说男人待她态度大为转变,就是公婆都一心顺着她,唯恐哪里叫她不如意,家里的金疙瘩就要跑了。
想到正是这位贵人……皇后殿下给她提供了做活儿的机会,阿九满心感激,嘴唇颤了颤,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索性直愣愣地跪下去,给楚云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颤声说:“殿下大恩,草民死不敢忘。”
“什么……”楚云腰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她三两步走过去,亲手将阿九扶了起来,笑说道:“我招的女工可不止你一个,而能有如今结果,全因你自己有本事。”
“我可是听说了,绮罗铺的十色锦乃是你祖传的手艺,连着店里的绣娘也全是从你这学去的,就说绮罗铺这阵子能招揽这么些客人,其中大半功劳都是你的,我早就好奇是谁织出这样神奇的布匹,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心灵手巧的。”
阿九被夸的面上一阵发烫,只她皮肤黑黄,这才不显什么。
楚云腰全不吝啬她对阿九的看重,赞赏过后直接许以重利:“你给绮罗铺带来这样大的利润,我也不能慢待了人才,往后你每月的月钱改成五两,每带出一个能独自纺布的徒弟,就赏三十两。”
“还有其余绣娘,那些跟着阿九一起纺布的,月钱全部翻倍。”
“再有就是店里卖出的用十色锦制出的成衣,抛去成本后,余下的利润里取出三成来,一成给纺布的绣娘们分,两成给制衣的绣娘们分,等年底拢账时要是做得实在好,年底另有奖赏。”
楚云腰忽视了众人的震惊,继续说:“这话大家伙全是听见的,等今日下工就去找掌柜说,掌柜若是不信,就叫他来找我问。”
“只要你们好好为绮罗铺做工,店里的生意好了,你们的好处也一定少不了,等日后再来些学徒,几十年后你们就全是绮罗铺的老师傅了,光是吃徒弟的孝敬也能安享晚年。”
这般又是实打实的银子,又是美好的未来,只叫众人眼前一阵恍惚。
楚云腰给足了她们反应的时候,看大多数都记下了,又说起关于十色锦的改进来。
她的身份已暴露,说起话来也方便了许多。
“我将十色锦给宫里的娘娘们看过,娘娘们也是极为喜欢的,不过有几位娘娘不喜炫丽色彩,便问有没有不溢彩但料子一样的,我这回过来也是为了此事,除十色锦外,诸位可能纺出其他招牌来?”
“不溢彩?那不是简单极了!”站在后面的一个绣娘说,“十色锦之所以能在阳光下流光,只因里面添了金银绡丝,只要把这绡丝换成寻常生丝,那不就没有色彩了,摸起来的手感也是不会有变的。”
其余人也是连连点头。
楚云腰一阵愕然,万万没想到这所谓改良竟是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