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位份
“陛下,张嬷嬷求见。”
李公公低声在皇帝身侧说。
“她怎么来了?”皇帝捏着手中的朱笔,疑惑地抬起头,大手一抬,“传。”
张嬷嬷快步进来,恰好见书房里的奴婢们低头退下,只剩皇帝和李公公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你不在太子妃身边守着,进宫来做什么?”皇帝手一抬示意她起身,随意地问。
“太子妃递牌进了宫,如今在皇后宫里。”张嬷嬷眉目肃穆,神色不好,明显是出了事,“老奴眼下前来却有要事禀告。”
说着,张嬷嬷就将昨夜到今晨,林琟音藉机邀宠,讽刺太子妃的事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起用词精准,不掺杂半分个人色彩,但越是事实,越是令人震怒。
皇帝的脸色一下变了,浓眉皱起,嘴唇紧压。
“太子妃自幼在林府长大,名声远不如其姊便罢了。如今受天家信宠受封成了金尊玉贵的太子妃,此人仅承一夜之宠,竟也敢当众人之面夹枪带棒地讥讽她。”张嬷嬷说着,长叹了一声,眼露无奈,“也不知太子妃当初受了多少苦楚。”
这事皇帝在挑太子妃的时候就是知道的。
听话的人若不够强势,定会受人欺压。
“太子妃乖顺听话,不如旁人黠慧。”张嬷嬷摇了摇头,“若非老奴提点,只怕要乖乖闷着这口气,等太子殿下几句哄话,然后将人迎进门了。”
这话说得在理。
皇帝呼吸得胸腹反覆起伏,试图缓和心中郁气,最终还是睁大了眼,横眉怒目,“啪”地摔下手中的笔,骂了声:“逆子!”
玉笔在地面上乍碎,变得七零八落,还落下几滴朱红的墨迹,好似血迹。
“成何体统!”皇帝扶住桌子,稳了稳因为气血上涌导致的头晕,狠声指责,“这天下这么多女子,偏偏就要弃太子妃于不顾,非要半夜与她待嫁的亲姊厮混?!”
“男子多情也是常事,只是此事多少失了体面。”张嬷嬷状似劝慰,感慨,“若早些时候将人作为滕妾一道迎进府便罢了,何必如今闹得多方颜面无存。”
张嬷嬷这话也是胡说,毕竟林府顾及颜面,自不会准林家嫡长女当滕妾,偏偏林琟音自己都不要脸面了,落了口实。
“这是朕亲手给他指的太子妃!”皇帝思及前几日太子在他眼前待林元瑾何等温和有礼,骤然变得无比虚假,越想越气,“太子前几日还在说爱重妻子!”
真要爱重,会连最基本的举案齐眉都做不到吗?!
可见都是假的!
昨日太子妃还在宴席上百般维护太子,其情谊深重令皇帝陡然想起他早逝的元后,却不想这短短一夜,他们未曾夫妻情深便也罢了,太子竟做下如此丑事。
“此子毫不肖朕!”皇帝沉声。
若是他绝对不会置长夜苦等的爱妻于不顾,转而被别的不三不四的人轻而易举勾走。
皇帝转头问:“太子妃在哪?”
“犯错之人再放肆,毕竟也是同为林家之人,太子妃的长姊。”张嬷嬷说又叹一声,“太子妃年纪小不经事,只怕如今在皇后面前请罪呢。”
“她何罪之有?!”皇帝睁大了眼,当即被气笑了。
他完全不记得别人犯罪时动辄株连的刑罚,在事实使然,旁人还不断言语强调之中,太子妃在他眼里完全是个人善被人欺的小可怜。
“皇后如今为人婆母,便忘了儿媳之苦,如何能为太子妃做主?”皇帝嗤笑了声,眼里若有所思地算计起来,“人心都是偏的,太子妃再如何乖顺,也不如在她跟前长大的崔辛夷。”
“太子轻佻,连后院之事都处理不好,不堪重任。”他喃喃,“还得朕来。”
说罢,皇帝挥手示意李公公:“召皇后,太子妃。”
此时,懿和宫里。
皇后端坐于正座,手里捧着茶杯,却滴茶未沾。
正如皇帝所料,皇后在知晓林元瑾的来意之后,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林元瑾作为太子妃被下了面子,而是林家干出这等丑事,太子若不得不抬林琟音进府,那也可以藉机将崔辛夷也抬进府。
皇后正愁皇帝为了一己之私,偏袒太子妃,延后太子纳妾一事。
如今林家犯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辛夷这孩子是本宫打小看着,与太子一同长大的。”皇后捏着茶盖拂了拂茶面,笑着说,“崔家教养得当,自小就将她以未来主母教养,端方自持不说,管家也处处周到。”
林元瑾坐在一侧,捧着茶杯不言不语。
皇后字字不提林家,却字字都是在指着她和林琟音骂。
骂她管家无方纵容了母家,或者蓄谋让长姊固宠,骂林家教养无方,让林琟音以未嫁之躯勾引太子,不成体统。
“林家底蕴不足,你的母亲也非世家出身,多少有些疏漏。”皇后眼含笑意,分明是商量的语气,却透着股不容置喙,“辛夷聪慧体贴,入了府也能帮衬着你。”
林元瑾垂下眼眸,算是听懂了,皇后不光想让崔辛夷入府,还想夺了她太子妃的管家事宜,将她这个太子妃变得有名无实。
前者可以,但后者不行。
林元瑾可以不在乎太子妃的权力,但不得不在乎她的性命。
林家本就不敌崔氏,她要是再失了权,那她太子妃的这个位置反而会害了她,让人觉得她这个太子妃人人可欺。
人心易变,崔辛夷如今一心一意恋慕太子,谁知往后呢?
林元瑾不会去拿自己的性命赌别人的良知。
她不答话,如玉的手指摩拭着茶杯,似在思索。
突然,外间进来一个宫女,不光打断了皇后与林元瑾的对峙,还俯身在皇后耳畔说了几句。
“李公公?他来做什么?”皇后惊愕地坐直身,虽疑惑,但目光很快便落到林元瑾身上,思及她进殿时身边已没了张嬷嬷的身影,骤然意识到了起因,看着林元瑾的眼神愈发不满,“传。”
哪怕皇后心底根本不认为这是林元瑾的计谋,张嬷嬷也是皇帝的人,可这丝毫不影响她迁怒于林元瑾。
很快,手捧拂尘的李公公便快步进殿,满面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陛下有令,召皇后、太子妃于宣阳宫叙话。”
“搅扰了娘娘与太子妃叙话,是老奴的不是,但陛下之令耽误不得。”李公公转头看了看太子妃,好声好气地说。
皇后眼风一扫,让旁边宫女往李公公袖口塞了个荷包,疑惑地说:“陛下是为何事?”
“陛下听闻太子妃进宫,不过是想享天伦之乐,唠些家常。”李公公面不改色地收下,提点了一句。
皇后心中的揣测被肯定,心中愈发不满,平平淡淡地瞥了林元瑾一眼,抬手召来侍女:“走吧。”
两人皆知皇帝所为何事,自不能让天子多等。
路上各怀心事,一言不发,等匆匆来到宣阳宫,李公公领着人直接走了进去,正上首便是手捧着茶杯坐等的皇帝。
“参见陛下。”方才还气氛凝滞的二人同时行礼。
“平身。”皇帝抬了抬手,首先就看向皇后,悠然地问,“朕好似听闻皇后又急不可耐地张罗太子后院之事?”
他似是蓄势已久,哪怕语气平和,字句里也格外直接,处处充斥着不满。
“并非如此。”皇后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看了看林元瑾,又讪笑着说,“只是臣妾体谅太子妃年幼体弱,尚不经事,想给她寻个帮手。”
皇帝怎么知道的?!
“朕不过随口一说,竟真有此事。”皇帝失笑,眼底却没有笑意,完全不吃她这套,“这话你骗骗小孩子便罢了,如今竟到朕面前班门弄斧起来。”
皇后脸上的笑容渐失,心中不安起来,完全分辨不出皇帝是真有眼线在敲打她,还是如他所说不过是随口诈她。
眼见嘴角挂不住,林元瑾又重新恭恭敬敬地跪下,额头触地,眼眸平静,声音却与眼神脱离,透着轻微的哽咽,行了个大礼:“父皇容禀,母后心慈,此事乃儿臣之罪。”
如今已站到一侧的张嬷嬷面露不忍。
“你何罪之有?”皇帝早知林元瑾进宫的目的,又从张嬷嬷口中得知了事情起末,一听她开口,声音便和蔼了许多。
与方才和皇后说话时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由此及彼,皇帝心底知道太子妃吃了亏,必然委屈坏了。
她才多大?刚及笄的年纪,入东宫这才几天,又是病倒又是宴席对峙,如今夫君还被半路截走,哪有自己吃的全是亏,被母家连累,夫家指责,还要替别人背黑锅的?!
别说林元瑾难不难过,皇帝听了都一肚子火。
“是林家家风不正,管教不力,长姊一时蒙了心,儿臣失察,才叫她做出败坏林家门楣,祸乱太子后院之事。”林元瑾字字自责,诚挚又透着难过,“但求此事让儿臣一己之力承担,莫要责难他人。”
皇后看着林元瑾的目光愈来愈不对劲。
她看了看颇为欣慰的张嬷嬷,又看了看林元瑾俯身跪地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最终看向感慨万千的皇帝,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林元瑾到底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
这话是她自己想的,还是这老嬷嬷教她的?!
这话若是心机之人说,只怕就是明晃晃的想要脱罪,凭借对方的逆反之心顺势而下,将罪全部推到旁人身上。
但偏偏是林元瑾这个皇帝眼中单纯又诚恳的太子妃在说,他本就偏颇,如今更是找了个完美的理由。
“你心思诚挚,却不知旁人会不会领情。”皇帝感慨万千,摇了摇头,“起身坐下吧,此事可大可小,朕不治你的罪。”
林元瑾这才缓缓起身,额头甚至有浅浅的红印,被张嬷嬷拉着坐到了一侧,脸上还带着踌躇。
“你想如何处理你长姊的事?”皇帝慈笑着开口,不像是皇帝与太子妃叙话,倒像是普通家庭的公媳议事,透着随性。
林元瑾双手放在身前,手指和手指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犹豫地说:“如今太子与她木已成舟,为了体面,必然要寻个由头抬她进府。”
可她为太子妃,林琟音是她的嫡姐,按理来说出于母家地位,林琟音的位份都不宜太低。
“儿臣想,不若让崔辛夷入府为侧妃之时,将长姊一同纳进府?”林元瑾望了皇后一眼,乖巧地说,“这样也不会张扬。”
“大体可以。”皇帝沉思片刻,手指一下又一下点在桌面上,似早有计较,“但侧妃之事不必操之过急。”
“崔辛夷若要进东宫,封个才人即可,日后若有功劳再晋位便是,免得上无可封。”皇帝平淡地瞥了皇后一眼,再看向林元瑾,轻描淡写地说,“至于你长姊此事不光彩,手段低劣,人品有瑕,便与其他妾室一同当个选侍。”
皇帝笑着问:“你们觉得如何?”
他虽这般问,却明晃晃是帝王之意不容置喙。
“父皇深谋远虑,儿臣幸得父皇指点,自当遵从。”林元瑾一口应下来,望着皇帝的目光盛满敬佩。
若是她自己,可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压崔辛夷和林琟音的位份,皇帝这是痛快地解了她的难。
这声父皇林元瑾也喊得格外真心实意。
皇帝无比满意地点了点头,顺心地准备下敕,就见皇后目光慌张地反应过来,笑容僵硬地开口,眼疾手快地打断了这一公一媳转眼就安排好的流程。
“此事到底关系太子后院,若是我们三人便如此敲定,丝毫不顾太子之意,多少不妥?”皇后急匆匆地笑道,眼底还透着些不甘心。
皇后嘴里说得好听,是三人敲定,实际上压根就是皇帝和太子妃自顾自地在安排太子后院!
她的侄女,崔氏嫡女,不光没当太子妃还就这么只得了一个才人,她哪里能服气?!
皇帝身子一顿,又坐了回去,面色微沉:“倒也不无道理。”
皇后见皇帝多少有些意动,心底松了一小口气。
她也没想反驳皇帝,只是想稍稍折中一下罢了。
一旁的林元瑾抬起眸,注意到皇帝眼中的思虑,并不觉得皇后此时该放心,或者说,她觉得皇后根本不该提太子。
太子如何能忤逆皇帝心下已定之意?
“既今日有暇,便将此事安排个清楚,免得来日家宅无宁。”皇帝看向李公公,“召太子,朕倒想听听,他是如何作想。”
“你们坐下喝些茶,莫要杵着,倒似朕苛待你们。”
皇后倒是有些茶饭不思,一心想着太子与崔辛夷之事,连入口的茶都没了滋味。
林元瑾和皇后完全相反,她是真饿了,昨夜到今晨喝了不知多少姜汤苦药,灌得她肚子都撑鼓了,想用些饭食都吃不进去。
如今身上舒坦了些,自然吃得进去糕点了。
张嬷嬷在宫里可比在太子府里自在多了,习以为常地遣人送了掺了蜜的牛乳上来,里面还飘着去腥的杏仁粉,笑着递到林元瑾手里:“太子妃请用,莫要噎着。”
倒像是对待亲孙女,无处不妥帖。
“慢些吃,别噎着。”皇帝笑着说,看林元瑾小口吃得津津有味,随口一问,“可是府里下人怠慢了太子妃?可要朕从宫里拨几个厨子?”
“昨夜…风大,太子妃受了凉气,吃了太多药便没怎么用饭。”张嬷嬷顿了顿,说得无奈又欲言又止。
硬是把林元瑾说得因为太子又惨淡了三分。
皇帝脸上的笑容定了定,“嗯”了声,没再说话。
好在太子今日本就在东宫,来宣阳宫也花不了太久,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至殿前,被皇帝宣进了殿。
随着太监一声尖利得仿佛绕梁三尺的“太子觐见”,一朱袍男子背着光徐徐走进来。
林元瑾手撑着椅臂,下意识坐得前了些,虽按捺着身躯,但多少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人,但随着人走得越近,她漆黑的眼眸也缓缓垂下,只余寂静。
太子愈走愈近,俊美的容颜透着从容不迫,端方的向皇帝行了个礼。
林元瑾一切如痴情少女的反应被皇帝尽收眼底,再看到跪在下方的太子就愈发不满:“免礼。”
但既皇后开口,他便给太子一个机会。
“朕已知晓昨夜你与林府长女一事,太子妃贤良淑德,特地来与朕请罪。”皇帝看着太子起身,缓缓开口,语气沉稳,似并不在意,“事已至此,你母后欲将她与崔辛夷一同纳入你府中。
太子这才明白皇帝召他之因,用余光瞥了眼一侧,只见皇后看似从容,实则攒紧了手中的手帕,倒是一旁的林元瑾手握茶杯,魂不守舍,似是不安。
太子心底嗤笑,不认为母后手眼通天,此事必然是林元瑾入宫言说,皇帝才得以知晓。
年龄小,不够聪慧,没什么手段,便指望旁人能帮她。
“朕觉无不可,只是位份之事尚有疑。”皇帝特意没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好整以暇地看向太子,“太子当觉如何?”
太子为一国储君,刚因药物病愈,愈发意气风发,自容不得一个刚进东宫的年少太子妃来指点他的后院。
“辛夷为崔氏嫡女,自幼在宫中教养长大,自当得起侧妃一位。”太子下颌微抬,如山的眉宇透着理所当然,“林琟音为太子妃嫡长姊,位份低了既是对林家、太子妃的不重视,又显得太子妃苛责姊妹,自也堪是侧妃之位。”
总之,通通侧妃!
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
林元瑾的头愈发低了,似是逃避,不愿再看太子容颜。
皇后的眼神一下子慌了,浑身紧张,五官僵硬,笑容和抽搐一样,疯狂朝太子使眼色,却没想到她这边干着急,太子完全没朝她看一眼。
她只是想让崔辛夷能得个侧妃!
不是想要太子忤逆皇帝!!
皇帝的笑容不变,只是周身威严骤然冰冷了下来。
看得人惊心骇目。
第22章 家法
宣阳宫里呈现出诡异的死寂。
皇帝听完太子之言,眉梢微微挑起,笑容变得格外耐心,看着太子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孽障。
“新婚不过几日就纳侧妃,还是两个,你可曾考虑过你正妻的感受?”皇帝很是好奇。
他好奇很多事,比如说成亲第二日太子与太子妃桌案上的亲昵,虽克制但透着难得真挚,若非如此,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格外青睐一桩政治联姻。
少年夫妻,真情难得,皇帝错失过,就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犯错。
男子多情并非错处,可这不代表着要置太子妃颜面于不顾。
可见如今两人,莫非之前点滴的真情都是假的,真是他老眼昏花了不成?
皇帝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看人的眼光。
“辛夷表妹自幼与儿臣一同长大,儿臣自不愿低待。”太子随意地看向旁边安静的林元瑾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林家长女又是太子妃长姊,想必太子妃也不愿意薄待了长姊。”
林元瑾启唇,喉口干涩,眸光如冽,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太子,他容貌俊美,身形挺拔如松,浑身透着奢贵,堪称龙章凤姿。
明明无论是容貌和身形都一模一样,她却觉得截然不同。
她方才看到太子进殿的时候又在期待什么?
林元瑾垂下眼眸,眉目中透着些微的失落,不说话,全当自己不存在。
“好,好!”皇帝一连几个“好”字,再没有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怒火明晃晃地冲出眼珠,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震怒地开口,“好一个两全!”
皇后霎时面如死灰,向后踉跄了步,一手贴着额头,一手扶着旁边的嬷嬷,似想昏厥,但又硬撑着不敢倒下。
皇帝勃然大怒,看着太子的目光带着恶狠狠的指责。
他最恨的根本不是太子此事让太子妃受了委屈,而是太子并不蠢笨,偏偏这般荒唐,和他母族崔氏一条心,置储君之位、置周家皇权于不顾!
京中那么多名门贵女,皇帝当初为何偏偏要指一个没什么城府,听话乖顺的林家嫡次女当太子妃,太子都忘了吗?
如今成亲没几日太子就想把崔氏女迎进门做侧妃,皇帝若没指林元瑾为太子妃,这崔氏女岂不是一进门就是正妃了?!
太子竟丝毫不体谅他作为父皇的良苦用心,一意孤行,不顾大局,实在是叫人失望至极!
“本以为你做出这等丑事,应当心怀愧疚,对太子妃多加补偿,今后更应当洁身自好,约束自身。”皇帝站起身,似是气急攻心,毫不避讳地指着太子怒斥,“可观你今日言行,不光毫无改过之心,竟不知自己到底错到了何处!”
太子愕然,显然没想到皇帝怒火磅礴如天火坠地,来势汹汹。
“如此品行败坏,实在是让朕失望!”皇帝火气来得太快,语速也快,根本没给太子细细琢磨的时间,紧接着就是气冲冲的,“来人,上家法!”
还得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必须要这个被猪油蒙了脑子的太子清醒过来!
李公公唉声叹气地说着“陛下莫气”,一边给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早就从书房带出来的龙虎棍呈给皇帝。
那龙虎棍通体金色,粗细刚好够成年人一手握住,錾刻出的祥龙戏虎图案栩栩如生,挥舞起来威风凛凛。
“逆子!”皇帝手持龙虎棍,大步向前,直击向太子。
“陛下!”皇后一下子慌了,瞬间回忆起了当初皇帝还是皇子征战时的模样,当即白着脸,焦急地冲了上去,“使不得,使不得啊!”
她的符仪哪怕身负六艺,在不能还手的情况下,本就因病体虚的,哪里禁得起皇帝怒急之下的一顿暴打?
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让他来,让那替身来便好了!
今日皇帝若真是当众打了太子,皇后都不敢想过了今天,她要如何面对后宫其他人,太子与崔氏的颜面又何存?!
“他今日这般不识大体,未尝不是你日日溺爱所至?!”皇帝可半点不客气,横眉怒目地斥责,“让开!朕都不计较你为母之过失,今日非得让他痛其体肤,好好清醒清醒!”
这话说得,好像他已经非常宽容了?!
皇后视野发黑,万万没想到她做了一辈子贵人,有朝一日宫中竟能出现如此不体面的手上撕扯。
她心里暗骂,她的符仪如果好就是肖父,有父皇风范,不好就是她溺爱所至,平时也没见他这个做父皇的有多费心费力,诲人不倦!
眼见就要被皇帝一手扯开,皇后撑着拦住皇帝,声音带着哽咽:“陛下!”
“有什么事打完再说。”皇帝语速飞快,不假辞色,和鹰捉鸡仔似的往后击打向太子。
太子显然知晓自己的回答不如皇帝的意,可他还没揣测出皇帝本意如何,却知皇后眼下并不该阻拦,可他显然一下子来不及拉开皇后。
当局者迷,皇后眼下是病急乱投医,皇帝如今在气头上,越是想拦他反而越是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越拦不住。
“符仪这么多年勤学不辍,您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何尝犯过什么错?”皇后不依,执着地说,“他今日不过是念及旧情,想给多年青梅一个侧妃的体面,也不过是情根深种,算得了什么大错?”
“何至于您这般大打出手呢?!”
“‘情根深种’?!”皇帝睁大了眼,硬是没想到会从皇后口里听到这么个词。
简直就是信口雌黄!
哪门子情根深种?
太子对谁情根深种?对崔辛夷还是对崔氏?
皇帝怒斥:“好,他情根深种,然后半夜被林府长女截走了,都不知体面为何物了!”
皇后一噎,气短了几分:“男子多情也是常事……”
皇帝自己不也这样吗?!
她没说出口,可好歹多年帝后关系,皇帝很快就从她眼里读出了这个意思,愈发恼火,竟把他和太子沦为一谈:“朕赐给他太子妃,他就是这样糟蹋的!”
皇后忽觉症结还是出在太子妃身上,一边暗骂皇帝又开始自我陶醉地怀念元后,一边朝旁边似不知如何是好的林元瑾使眼色。
林元瑾哪见过这世面。
她可想上前拦,扇扇风点点火,可张嬷嬷又死死拉着她,像生怕她这单薄身躯被无辜波及。
林元瑾可能是整个宫里最热心热切支持皇帝的人,最好能让他痛快暴打一顿太子,打得太子再起不能,一劳永逸,她也不用整日忧心床笫之事。
“父皇息怒,儿臣从未怪罪过殿下。”林元瑾看了看满脸规劝的张嬷嬷,急忙中透着认真地看向皇帝,“太子殿下未曾有轻视儿臣之心,一切尽是儿臣疏漏所致,要怪就怪儿臣吧!”
她进宫也是在张嬷嬷的提点下,为了林家来请罪的,可不是故意来告状的。
“你看看你躲在两个女人身后像什么样子!”皇帝越听越恼,怒其不争又怜爱地看着林元瑾,“你有什么疏漏?你长姊是你教的?脚长在别人身上,你还能砍了?!”
林元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太子看了状似懵懂的林元瑾一眼,心底虽觉此事若不是她进宫也不至于闹得这般难看,但她多半也想不到这一出,只怕是她身边那嬷嬷刻意引导。
可眼下母子难堪,和林元瑾实在逃不开关系,只能日后算账。
“昨夜是儿臣的不是,只是儿臣也是受人蒙蔽。”太子眼疾手快地跪下承认错误,一副任打任骂,就差声泪俱下的样子,“若非林家长女自称太子妃体弱已歇息,儿臣也不会半路去他路避雨啊!”
说得像模像样,好像是为了体贴太子妃。
可惜皇帝根本不吃太子这一套,嗤笑了一声:“你唬朕呢,避雨避到床上去了?”
太子面色僵硬。
他本意是想把这件事拖一拖,最后轻轻放下,可没想到太子妃转头就把这件事捅到皇帝面前了。
“啪!”这下一棍子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太子后背,击得他脸色发黑,瞬间出了汗。
“陛下不可啊!”皇后看到棍子打在太子身上,疼在她心底,水光一下子充斥在眼里,“陛下要打就打臣妾吧,都是臣妾之失。”
早知如此,她根本就不会辩那一句,直接就让辛夷当个才人算了,大不了以后再慢慢钻营,林元瑾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这下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倒赔一千。
“朕当初冥顽不灵,也是先帝这般家法伺候。”皇帝不以为意,冷哼,“怎么朕当初受得住,他就受不住?”
真是皇后说一句,皇帝就回一句,句句辩得她说不出话来,手上的动作还一刻不停,沉重的闷声抽到太子身上,打得他脸色发青,浑身颤抖。
皇帝不知道,皇后都不清楚细则,林元瑾却是知道的,太子刚服了虎狼之药不说昨夜还威风一夜,只怕身子亏空得狠,绝对扛不住皇帝一顿打。
不能人事都是小问题,真要当面吐血病发,昨天的宴席就是欺君之罪了。
她要保一个人。
“父皇,殿下已知错了。”林元瑾当即跪在太子一侧,眸带水光,努力弯起眉眼,堪称虔诚地说道,“儿臣自小便不及长姊,更何提崔氏贵女?如今能嫁给殿下已是天赐的福气,殿下也是思及儿臣身份,才想给二人侧妃之位。”
“望父皇宽恕,殿下远不及父皇深谋远虑,日后勤学不辍便是,若太子贵体受损,便是儿臣入宫请罪之责了。”
她字字恳切,将问题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
皇帝看着太子脸色苍白发汗,更觉得面目可憎,将龙虎棍往地上一甩,一个狠狠地窝心脚将太子踹倒在地,不苟言笑,留下一句“太子妃聪慧懂事,行事周全,至于太子纳妾一事,延后再办”,挥袖转身就走。
太子虚弱地向前跌去,殿里一片慌乱。
“符仪!”“殿下。”
皇后“啪”地挥打开林元瑾的手,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心疼地扶着太子,朝旁边的人斥声:“院正,把院长给本宫喊来!”
太监们匆匆忙忙上前,扶着汗涔涔的太子往软椅上去。
他们将人团团围住,恰好将林元瑾隔绝在了人群外。
张嬷嬷皱起眉,看向明显被迁怒的林元瑾,心疼地说:“殿下受累了,可要喝些茶?”
“不必。”林元瑾状似不在意地笑了笑,低声说着,“殿下无碍便好”,说罢慢慢朝殿外走去,像是只想透透气。
走得越远,殿里嘈杂的声音就越小。
“嬷嬷,是我做错了吗?”林元瑾轻声问。
“殿下只是做了殿下分内的事,何谈对错?”张嬷嬷立马说,生怕林元瑾不小心钻到死胡同,“陛下有分寸,太子又自小身强体壮,皇后娘娘也是慈母心切,不当紧。”
林元瑾心虚地垂下眼,鸦羽色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方才在皇帝面前她怕太子真出事,如今皇帝走了,她又希望太子出点事。
“可太子名声……”
消息是瞒不住的,更何况是皇帝杖则太子这种大事,只怕转眼阖宫无人不晓。
算了,就这样吧。
天色微黯,时辰已不早,本就威然的皇宫更显森沉。
一少女从宣阳宫的转角处步行而出,看到林元瑾身边只站着个嬷嬷,快步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礼:“臣女崔辛夷参见太子妃殿下。”
崔辛夷像是刚从偏殿出来,脸上尚留有担忧之色。
林元瑾侧过头,先是讶异了一下,未曾想到崔辛夷也在宣阳宫,但也很快了然,迅速扬起浅笑,说:“我恰好有话想和你说。”
崔辛夷一怔:“殿下请讲。”
“我不希望你嫁给太子。”林元瑾认真地开口。
第23章 起疑
“我不希望你嫁给太子。”
崔辛夷怔在了当场,先是茫然,紧接着困惑,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元瑾:“为什么?”
她几步上前,连着追问:“你…您之前不是这般说的。”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太子殿下愿给你侧妃之位,但按父皇之意,你若进太子府,便是崔才人。”林元瑾抬起眼,简单地说。
这其实就说明了皇帝的态度。
林元瑾并不认为皇帝会为了两个妾室的位份,亦或是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太子妃打自己亲儿子,但他绝对不会不在意外戚。
“我并不是怕你分宠,我只是……”林元瑾声音一顿,抿起唇,心里陡升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林元瑾想要崔辛夷有选择的机会,但又迟半拍地想起来,她自己当初为何没选择?
难道是她不想吗?
林元瑾没再说下去,只摇了摇头,透亮的眼瞳里升起一股浅淡的恹恹感。
“臣女不在乎位份!”崔辛夷坚定地说,双眸直视着林元瑾,真挚而热烈,“臣女恋慕太子哥哥多年,情不知其所起,只要能嫁给他,臣女什么都愿意做,您不必有顾虑。”
“是么,也好。”林元瑾看着眼前因恋慕而炽烈的双眸,呢喃着点了点头,只当方才没说那话,弯起眼笑了笑。
有个指望总是好的。
反倒是崔辛夷困惑地看着林元瑾。
她看不透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龄更小的太子妃。林元瑾做到了应该做的宽容,好像在太子身上她毫无私欲,哪怕长姊欺人太甚她都未曾失态。
初见之时,崔辛夷分明笃定林元瑾看太子的眼神盛满一腔真心,如今太子受伤,她又不紧紧守在太子身边,反而转身平静地走出殿,崔辛夷又没那么确信了。
她的真心怎么好像时有时无的……?
没等崔辛夷琢磨明白,太医院院正从殿内走出,没注意她们在一侧,神色紧张,大汗淋漓,匆匆离去。
张嬷嬷神色有变,似是思索。
马上,殿里又派人出来传唤。
一个宫女福了福身,低着头开口:“皇后娘娘请您一个人进去。”
“本宫知晓。”林元瑾点头应道,转头看了看崔辛夷,简单道了声告辞,腼腆地看向朝张嬷嬷,“您去歇会儿,不必等着我。”
“老奴省得。”张嬷嬷笑着答应下来,静静地看着林元瑾走进殿,毫不犹豫转身便追着方才太医院院正离开的方向而去。
院长越走越快,火急火燎地来到皇帝书房求见。
皇帝正等着他来,早已叮嘱了太监不必通传,直接宣进来。
“太子如何?”皇帝看着手中的奏疏,头也不抬地问。
他虽这般问,实则没怎么担心,他虽不是征战戎马之年,手上却也颇有分寸,太子顶多是受几下皮肉之苦,伤不到筋骨。
“陛下……”院正欲言又止。
皇帝听着声儿就觉苗头不对,浓眉一皱,疑惑地看向院正:“莫要故弄玄虚,有话直说!”
院正组织了一路措辞,如今满腹草稿都不知怎么说,只踌躇道:“太子似是有阳虚之兆,需得慢慢温补。”
皇帝猛地睁大了眼,手头的笔“啪”地一甩,墨点洒出一条慌乱的弧线。
什么玩意儿?他真把太子打出毛病了?!
“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皇帝质疑。
昨夜宴席的记忆还清晰可见,为此还有数人人头落地。
院正也很崩溃,别说是他,三个老太医昨天诊出的也都不是这个结果啊!
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呢!
“难不成是朕打出来的?”皇帝匪夷所思之下,竟开始自我怀疑,“可朕打的也是他后背啊。”
“这……”院正拿出一方帕子擦拭着额侧冷汗,斟酌着说,“下官认为,陛下打太子那一顿,不至于把他阳元打伤了。”
院正心里有事没敢细说,他方才反覆切脉,总觉得这阳虚之症不似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
但他官生几十年,昨日若是误诊,那便是杀头之罪,可疑点是若误诊,那也不该是三人同时误诊啊。
反正不管怎么样,肯定不是皇帝的问题!
院正补充:“太子身上除皮外伤,还有药物、熏香痕迹。”
“药物?”皇帝眸光一转,定下神,心下想既不是他的问题,那他就可以来慢慢清算到底是谁的问题了,“可是林家女勾引,下药所致?”
“主要不清楚太子到底服了何药。”院正支支吾吾,“若是动情之物,一般情况下没那么严重,但是也不一定……”
这话听起来像是自觉不太可能,但是又没说死,反倒让皇帝起了疑心。
皇帝在位多年,向来知晓官场作风,许多事虽经常被夸大,但向来是空穴来风。
“昨日太医三人诊断太子安然无恙。”皇帝平淡直叙。
帝王威压如九鼎沉沉压下来,院正霎时汗流浃背,扑地跪下,脑袋着地:“陛下,昨日千真万确,下官绝非误诊啊!”
“朕没说你们诊错了。”皇帝一摆手,眼底沉下重重阴翳。
昨日之事裴氏虽未直接出头,但明显是皇子伐异,造谣太子不能人事一语过重,皇帝百思不得其解,若非有完全把握,他们如何敢当众发难?
如今看来,仍是疑点重重。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皇帝盯向李公公,已有了想法,“去,召张嬷嬷来。”
“禀陛下,张嬷嬷已在外等候。”李公公笑脸相迎。
“快传!”皇帝立刻让他宣人进来。
张嬷嬷毕恭毕敬地走走进来,行完礼。
“你来得倒正是时候。”皇帝踱步几下,看着张嬷嬷,笃定地安排,“朕命你以注重嫡皇孙一事提点太子、太子妃,监视二人房事是否顺遂,尤其是太子。”
“老奴遵旨。”张嬷嬷应承下,面色稍有迟疑。
“你可是有事禀报?”皇帝顺势问。
“无论世事是非,如今太子妃身陷两难之地,既为长姊所为难,又不得太子、皇后之心……”张嬷嬷叹息道,“她脾性和顺,方才还试图提点崔氏女。”
“她心思纯良怕什么,朕不是让你去护着她了吗?”皇帝不以为然,言语底下带着难以察觉的戾气,“只要朕还在一日,就不许旁人欺负朕钦赐的太子妃。”
他好似在说林元瑾,又好似在说别的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张嬷嬷听到了她想听的话:“老奴替太子妃谢过陛下恩典。”
而他们言语庇佑之人,进入宣阳宫内之后,不出意外地即将遭到责怪。
林元瑾则跟着宫女踏入殿内。
宣阳宫内不同寻常,一片死寂。
越靠近里面越觉压抑,侍婢也愈少,只门口有依稀几个侍奉的人也宛若杵立的石雕,低着头噤声。
林元瑾刚跨过门槛,一个瓷杯就倏地朝她砸来,在她足边“呲啦”乍碎,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她一怔,惊愕地望着皇后,澄澈的眼眸恍似迷茫。
皇后胸腹起伏,眼眶通红,似刚落过泪:“太子妃,你可知罪!”
太子闭眸,脸色苍白中透着潮红,虚弱地倚在一侧的座上,汗水浸湿了领口,身上衣袍褪了大半,半湿的白衫里缠着一道道染红的白绸,浑身透着药膏味。
“儿臣入宫便是为请罪,如何能不知罪?”林元瑾低眉顺眼地说。
她这一提醒,皇后愈发怒急攻心,因为皇帝金口玉言恕她无罪不说,还处处护着她!
“院正才言,太子受杖责,异常体虚,似受了虎狼之药,身上又有明显的熏香痕迹。”皇后严词厉色,“你们林家好大的胆,敢给太子下药?!”
林元瑾蓦然抬眼,与皇后对视,眼眸意外,似全然不知此事:“母后慎言。”
她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皇后想干什么,熏香到底是不是林琟音下的先不提,那虎狼之药竟然也想怪到她头上??
“本宫就知太子向来不好女色,如何能被你那好姐姐一勾便失了分寸,如今看来却是不轨之人构陷!”皇后拉着太子的手,眼里悲苦,“本宫的符仪,受尽诬陷,吃尽了苦头。”
林元瑾茫然了下。
熏香是什么东西她能不知?左不过和男人口中的酒一样是个引子,若真有能完全迷幻了神志的香料,世道早乱了。
“此事尚不明了,儿臣也不知熏香从何而来,又是何功效。”林元瑾困惑地看着皇后,丝毫不接她口中的罪则,转而问,“太子体虚,是因棍伤还是药伤?可有后患?”
她作为太子妃,关心太子贵体再正常不过,但这话恰巧刺痛了心中有事的皇后。
方才诊脉时院正惊疑,半晌才给出的外伤好医,阳元却似有损,受了烈药影响不说,又因昨夜在熏香作用下肆意放纵,需得好好进补。
院正昨天在宴席上诊的和今日诊的结果截然不同,甚至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短短一夜的放纵,影响甚大,着实令人费解,但他这些话可不敢和皇后说。
他留下药方,听得皇后提点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皇后完全没想到,他转头就泄给了皇帝。
“太子气血有亏,近日不宜劳碌,在府休养。”皇后盯着林元瑾,心中烦闷。
林元瑾身边有个明晃晃的皇帝眼线,昨日宴席的危机刚过,她根本不敢把太子的病说重了,怕林元瑾一时失察,又引起怀疑。
早知如此,让那个替身进宫便罢了,何必让太子亲自进宫呢?
皇后乱了方寸,尚未想起之前她万般不愿替身在皇帝面前露面,如今放低了底线,竟觉得也没什么。
“那便再好不过。”林元瑾知晓皇后不敢说实情,安心地松了口气。
林元瑾不知皇帝之怒会不会影响林家,但林琟音所行之时她会书信一封送去林府。
“本宫慈母之心,方才一时气急,言语有失,是本宫不好。”皇后缓和下语气,面露疲惫,语重心长地说,“你如今为太子正妻,担待的事也多,本宫将太子托付给你,你好生照顾他,可好?”
“儿臣谨记在心。”林元瑾轻声应道。
皇后这棒枣手法用得熟练,只可惜遇上了完全不吃这套的人。
正当皇后准备再与林元瑾推心置腹一番,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宫女,从袖中掏出了一张黄纸递给皇后,上面潦草写了一行字。
皇后狐疑地接过来,刚打开纸张,脸色陡变,扶着桌案的手都一晃,桌边的茶壶险些坠落。
该死!
“你身边那嬷嬷在哪?”皇后突然转头,质问起林元瑾,竟不管束好身边人。
“儿臣方才孤身进殿,便让张嬷嬷去歇息了。”林元瑾疑惑地看着皇后,“怎么了?”
怎么了?那嬷嬷转头就去了皇帝书房!
皇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也没细想林元瑾哪里能管嬷嬷去不去寻皇帝,只盯著书房眼线传来的黄纸,目光沁血,头疼欲裂。
一旁的太子适时地睁开眼,从皇后手中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写着方才为他诊治的院正转头便去书房寻了皇帝,将他阳血有亏的事相对隐晦地禀告给了圣上。
院正原是崔家扶持之人。
“母后莫慌。”太子扶着桌案坐直身子,先是挥手将宫女遣下去,将那纸张放到一侧的烛台上。
暖金的火光明灭,黄纸在摇曳火光中变得漆黑,最终化为灰烬。
张嬷嬷是皇帝眼线,知道不过是早晚之事。
皇帝本就多疑,经过昨日宴席一闹,也不知有没有完全放下疑心,但今日一来,哪怕生事端,也不会像昨日轰轰烈烈。
纸上写得一清二白,皇帝要张嬷嬷监视太子夫妇的房事,以此判断太子到底是否能人事。
就是不清楚张嬷嬷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了。
“太子妃。”太子柔声开口,似按捺不住体虚,咳嗽了两声,眼眸温润地望向林元瑾,朝她招手,“孤有一事想求你相助。”
林元瑾走过去,下一瞬手指就被太子牵起,捧在手心拢着,激得她浑身鸡皮疙瘩暴起,用尽全力才遏制住抗拒感,好奇地问:“是何事?”
“孤昨夜与你长姊共度一夜,并非全因熏香之祸,但也并非是爱惜于她。”太子轻声与林元瑾说,搭着她的手背,“她言你大病初愈体虚,孤不愿搅扰了你,看她依稀有几分似你,月色甚美,才失了神。”
林元瑾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配合太子的表演,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因为学习从未谈过恋爱,但她也不至于会被这种话哄。
好在太子不需要林元瑾来接他的戏。
“如今孤确实体虚,需要静养,大夫也说近日不可再近女色,以致气血浮动。”太子面上颇为可惜,好似因不能与心爱之人共度良宵而遗憾,“可经过昨日一事,父皇仍未消除对孤的怀疑之心,只怕因此要监视你我。”
林元瑾脑中串联起方才他们的言行举止,心领神会。
“太子妃可愿在府中与孤演一出戏?”太子深深地看着林元瑾,语气稍有低落“孤若非被歹人所害,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他掀起眸,笑容温情,意有所指:“等来日孤康复,定与太子妃琴瑟和鸣。”
“演戏?”林元瑾目露迷茫,“臣妾……”
“太子妃不必紧张。”太子怜爱地看着她,“出嫁之前,教养嬷嬷教过你的。”
“不过是落下帷帘的床笫之事,要不了什么功夫。”
“大婚之日碍于身体未能与太子妃圆房,实在是憾事。”太子端凝着林元瑾,语气郑重而认真,“二皇弟心思重,裴党狼子野心,孤不得不多加防范,不敢有丝毫错处。”
“你我如今荣辱一体,待此事一了,你我诞育子嗣,孤定然不亏待你们母子,皇长孙,乃至于未来的皇太子,都只能是咱们的孩子。”
说着,他垂下眼眸,眸光阴鸷,手轻轻地、意有所指地搭在了林元瑾的腹部。
第24章 演戏
“殿下?”
林元瑾蓦地回神,目光挪到身侧张嬷嬷关切的脸上:“怎么了?”
“殿下自出宣阳宫便心事重重。”张嬷嬷关怀道,“可是皇后因太子之伤失了分寸,训斥了殿下?”
她虽没跟着林元瑾进殿,但宫中女子的言行举止她见过太多,凭空揣测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林元瑾微微启唇,看着张嬷嬷,又垂下眸没说话。
她想着许多事。
皇后的斥责她已习以为常,太子自以为是地用皇太孙以及太子之位来安抚她,让她配合他来演戏,若是寻常太子妃只怕被他的话术迷得掏心掏肺,但林元瑾不是。
太子觉得是女人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林元瑾无比反感,腹部隔着衣服触碰带来的恶心久久不散,可她又不得不配合太子来演一出鹣鲽情深,如胶似漆的戏码。
“太子殿下说,等他外伤愈合,便来寻我‘叙话’。”林元瑾轻声说,脸上扬起一个羞赧的笑容,心里却寂静无波。
她要习惯忍耐,习惯伪装,无论有多恶心,都要如服下了珍馐玉露一般满足。
毕竟她喜不喜欢从来不重要。
张嬷嬷神色一松弛,连连说好,轻拍着林元瑾的手:“夫妻没有隔夜仇,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老奴还等着您诞下皇太孙,日后给您照看子嗣呢。”
与太子不同,张嬷嬷言语里目的也很明确,但总体呈善意,可惜林元瑾只觉得一阵阵的窒息感涌上来。
太子想怎么演?
上次是让崔夷玉在窗外守着,如今还多了个张嬷嬷 。
“嬷嬷说得是。”林元瑾答道。
她不像太子妃,反倒像个任由人摆弄观赏的玩偶。
哦,好像也不像,毕竟束之高阁的玩偶不需要绵延子嗣。
接近暮时,天幕霞光万丈,人间炊烟袅袅。
愈靠近府邸,路上的行人便愈少。
太子在东宫尚有事务处理,未曾与林元瑾一同回府。
林元瑾被扶着走下马车,刚踏进府邸,目光就不自觉地看向一侧直通向假山林的石子路。
深而浓重的橙橘如油彩落在石子路上,树翳下的假山林如透不进光,如漆黑的水墨。
他每回进府,都是走同一条路。
林元瑾明知此时不可能看到他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却依然会想下意识去追寻少年的身影,好似这便能将她从沉重到让人溺毙的水中捞起一瞬。
传说人在濒死之际,会幻想出一个“同伴”,从而让其唤起求生的信念,等得救之后才发现世上并未有这样的存在。
林元瑾也不清楚她想找的究竟是什么。
理所当然地没有看寻的人影,等林元瑾回到院落,却发现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乌泱泱跪着一排人,气氛凝滞至冰点,步子不由得一顿。
只有李管事手持一棍子,怒斥着:“也不动脑子想想!”
“两位殿下都在宫里,若是合乎常理,太子妃的亲属岂会在这个时候来探亲?!”
李管事年纪不小,声音却格外铿锵有力,字字清晰,将跪着的人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太子妃心慈,我却不得不教教你们规矩!日后别说是太子妃的姊妹,任何人来太子府,都得有主子的首肯才能放进来!”
李管事注意到门口的声响,转过身来,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失,带上和顺的笑脸,行了个礼:“老奴参见太子妃殿下。”
林元瑾指尖点了点因为疲乏而稍显笨重的头,半阖起眼“嗯”了声,稍有迟钝地说了声:“起来吧。”
李管事哀叹着说:“是老奴以往叮嘱不够,才让外人利用这些奴婢钻了空子,扰了太子妃清净。”
“本宫初来乍到就为繁事所扰,不清楚府里安排,过往是如何处理此事的。”林元瑾耐心地问,“之前太子的友人、亲属未有帖子,乍到府里来,也是先请入府的吗?”
跪着的仆从哑口无言,只更低了头。
“若不是,本宫也不会开这个先河。”林元瑾转过身,用信赖的目光看着李管事,“李管事忙碌,底下人擅自做主,一时疏漏也是有的。”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从来如此,往后也是。”
说罢,林元瑾愈发疲倦,转过身朝屋里走去。
张嬷嬷稍作停留,看向李管事,轻松似玩笑道:“殿下喜好清净,向来心善,但并非懦弱之人,她不计较,您可不能真就不当回事。”
“自然不会!”李管事立刻应声,重重摇头,“昨日当真是底下之人擅自做主,老奴真真是不知啊!”
他在府中这么些年,怎会犯这种错误。
“真相究竟为何按下不表,如今此事闹到了陛下眼前,那胆大包天的林氏女要进府为选侍,崔氏也要得才人的位份。”张嬷嬷笑着说道,挑了挑眉,提点,“人多热闹,您往后要安排的还多着呢。”
李管事百密一疏,未曾想这一疏竟成千古恨,一听皇帝便觉太阳穴突突地疼,却也如有了定心骨,笃定地说:“您放心,往后的琐事老奴定会安排得明明白白,定不会辜负殿下信赖。”
“如此便好。”张嬷嬷说完了,转身泰然地走进了屋子。
刚进里屋,便看见了林元瑾趴在窗边的绿菊旁,闭着眸似在浅眠,眉间隐见心神不宁,似乎在做梦。
张嬷嬷不忍吵醒她,从榻边取了一方小被,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似乎越是头疼,就越不容易安眠。
林元瑾坠入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到她没有和太子订婚,自然也没有遇险,不需要人救。
她嫁给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世家子,婚后平淡似水,压着她的从皇权变成了旁的权贵,朝三暮四的丈夫,表里不一的妾室,婆媳、妯娌间的龃龉,同样压得她喘不过气。
林元瑾开始不住地想念前世。
虽然有糟糕的家庭,但她有明确的努力方向,在法治社会以及国家的教育扶持下,她有自主独立的能力。
耳畔隐约传来关窗的声音。
林元瑾刚要醒来,眼皮却沉重得如何都抬不动,头疼欲裂下,紧接着又坠入另一场梦境。
梦里她回到了湿漉漉的悬崖下,冰冷的雨水滑过她刺痛的伤口。
眼前再一次出现了黑色的身影。
林元瑾狼狈地、小心翼翼地抱住少年纤瘦的腰肢,安静地泣不成声。
……
“夷玉。”
梦中之人眼覆面具,只露出一截皎白的下颌,薄唇微抿,陡然从阴影中落下,浑身漆黑若影:“属下在。”
房内早已屏退左右,只余二人。
太子手中笔墨不停,思忖着开口:“有件事要你去办。”
“孤算着时日,再过半月,便是例年秋狩之时,父皇率领阖宫上下前往秋山猎场狩猎。”
“如今孤不巧受了伤,伤筋动骨,只怕半月之后失了气势,被二皇弟压一头,有损威名。”太子手中的笔一停,看向崔夷玉,挑眉,“你替孤去。”
百官面前,太子名誉不容有失。
哪怕皇后封锁了消息,皇帝在宣阳宫大怒之事多少也传了出去,若在此时太子再在猎场失手,只怕会引起众议。
“遵命。”崔夷玉不疑有他,平淡答应。
往年秋狩之时,他也与旁的暗卫一同护卫在太子左右,自是知晓其中流程,此事不难。
“对了。”太子似漫不经心地提起,“皇帝怀疑孤身体抱恙,派了个嬷嬷监视孤与太子妃的床笫之事,你到时还得替孤演一出戏。”
“演、戏?”崔夷玉困惑,稍稍扬头,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事还要孤来教?”太子凉凉地扫了崔夷玉一眼。
“虽说是监视,但那嬷嬷总不会毫无分寸,顶多是在帐外守着听声,完事之后再去看看床榻。”太子随意地揣测,“你配合太子妃出出声,之后拿些白色浆液洒在床上即可。”
“属下卑贱之躯,如何能上贵人床榻?”崔夷玉垂下的眸光微敛,平淡地说,“此戏无需旁人来演,望殿下收回成命。”
既然不用真的献身出力,那太子完全可以自己来,何必有损太子妃名节,又牵连他人。
太子突发奇想让他来,日后再面对太子妃,定会心生抵触。
“孤近日饮药温养,不得气血浮动,秋狩也是让你去。”太子冷淡地说,但崔夷玉此话倒让他之前的怀疑少了几分,“若非如此,用得上你?”
“也不知那嬷嬷会如何监视,若只是听门脚就还好,若是距离近了,你就要另行斟酌了。”
“此行就是暴露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至关重要,”太子说着,眼神阴沉下来,“不能让他有分毫怀疑。”
届时别说他的太子之位不稳,之前宴席上的欺君之罪也会落到他头上来。
“孤不知太子妃是否会出错,情急之时孤允你控制住她。”太子轻描淡写道,好似在形容一个不重要的物件。
林元瑾擅自进宫告状,本就触了他霉头,害得他受皇帝斥责不说还受了一身伤。
她心思这般狭隘,不识大体,连太子妃都当不好,怎可堪皇后之位?
“下去准备吧,这些时日用不上你。”
“遵命。”崔夷玉平静地应下声,似察觉不到太子声色间对太子妃的厌弃,在紧随而至的沉默中后退几步,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在此之前,他要先去寻些工具和书册,为这场秋狩之行时不知风险的戏做足准备工作,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说可以随意控制太子妃,他却不会真的这般做。
自那夜之后,崔夷玉再未见过林元瑾。
他不能,也不敢见她。
本以为这是划清界限的好事,太子妃也能回归正轨,他可以缓缓消解那短暂的失控,忽略寐时的旖梦,醒来时不堪的濡湿。
他是初初懵懂,便会本能臆想的困兽。
但如今竟又要因太子之命和太子妃牵扯到一起,甚至是要上同一张床榻。
崔夷玉步行的速度愈发快,冷风打在他透白的脸上,黑夜与他的身影相融。
他可以表现得平淡无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脏异常地鼓动。
夜露浓重,秋风寒凉。
少年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扇窗外。
守在太子妃门外的婢女在打瞌睡,嬷嬷也不在。
他听到屋里只有一个浅淡的呼吸声,过了半晌,才听出太子妃好似睡着了,却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有挣扎的呜咽声。
他轻轻推开窗,留出一条缝隙。
屋里昏暗又寂静,只少女孑然一身趴睡在窗边的绿菊下。
绿菊枝繁叶茂,重重花瓣如千万细钩,被精心照料,甚至胜过它被赠予太子妃之前。
少年看着这盆花,清凌凌的眸光闪烁,瞳仁不自觉地颤了下,不自然地垂下眼睫,抬手彻底打开窗,跃进了屋里。
他当然认得这盆花。
“太子妃,去床上睡,莫着凉了。”少年极轻地开口,伸手想将睡着的林元瑾抱起来,放到床上。
夜色已深,他不知林元瑾身边的人为何会放任她在窗边坐着睡。
他一手托着林元瑾的后背,一手环到膝下将她抱起,就见金丝发箍坠落在地,如瀑的发丝滑落缠到他指尖,随着林元瑾扬起的脖颈,得见她苍白的脸颊上留着道压出来的红印。
好轻。
或者说,似乎有点太轻了。
少年尚未回忆起他刚将人从悬崖下救回来时林元瑾有多轻,就被林元瑾蓦然伸出的手紧紧地环住腰,头抵在了他的胸腹间。
林元瑾嘴唇微张,呼吸轻轻抽啜着,似无声地哭泣。
他蓦然失声,手僵在她的肩侧。
不知如何是好。
第25章 马车
林元瑾猛地睁开眼,喘息着坐起身来。
单薄的衣衫被浸得微湿,凌乱的发丝散落在肩侧,黑暗渗着凉寒攀上床榻。
她抬手扶住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茫然地环视四周,透过窗户可见天色黯淡,似还在凌晨,自己则安稳地睡在床上。
又来了。
林元瑾安静地垂下眼,目光也从寂寥的夜色挪到自己空空的手心。
这半个月以来她已不止一次在同一时刻因梦惊醒。
自半月前太子强迫她在床笫间演一出鹣鲽情深的戏码,林元瑾便再没见过太子本人。
那天午后睡去,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接着,大半的噩梦随着一人的出现消弭,之后才真正进入了安睡。
梦本身并不重要。
奇怪的是,林元瑾分明记得自己是在窗口睡着的,梦醒之时,也是在今日这般昏暗的凌晨,但当时是衣衫整齐地躺在床上。
经她试探,侍奉的人都以为是她自己醒了又挪到床上来的。
只有林元瑾隐隐约约觉得不是,可她又不敢多想,一旦开始想念,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淡淡的失落与自厌。
尚未有鸡鸣的凌晨格外寂静,也格外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正如林元瑾现下已然分不清她复杂的感情究竟是喜欢,还是举目无亲之下,想要自救的偏执的念想。
林元瑾想要见他,又怕看见他。
如今距离那夜的幻梦已半月有余,她在麻木中已逐渐习惯在太子府的生活。
当然这大部分都得幸于太子如今尚在康复期。
因太子不沾女色,已有数月未曾去过后院,那三位选侍来觐见之时还隐晦地问过,只是都被林元瑾以事务繁忙的理由模糊了过去。
林元瑾知道自己再无法入眠,习惯地抱着自己,望着窗户,静静枯坐到天明。
等门口出现熟悉的踱步声,明媚的晨光已透过窗沿爬了进来,新的一天到来,林元瑾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
张嬷嬷轻轻打开门走进来,身后领着几位捧着器具准备为林元瑾梳洗的婢女,她来到床边看到林元瑾已经醒了,讶异:“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稳?”
“惦记着出行,一早便睁了眼。”林元瑾扬起脸,任由婢女用热水敷着她的脸。
正值秋高气爽之时,皇帝率皇子、后妃乃至文武百官共同前往秋山围场打猎,光是路上便要耗费七日有余。
“殿下过去未曾出过远门,现下今非昔比,该有的自然都会有。” 张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调侃着,“如今太子殿下身子大好,你们新婚夫妻,秋狩正是个蜜里调油的时候。”
“…嬷嬷说得是。”林元瑾轻微地顿了顿,白皙的脸上挂着无瑕的笑容,眉眼弯弯,看不见安静的眼底。
这半个月她都没亲眼见过太子。
若太子真的安然无恙,林元瑾可能会希望猎场发生些不可避免的事故,她虽然无法实质上助人一臂之力,但她会在精神上给予最大的支持。
想到这里,林元瑾不禁笑了声,梳妆打扮结束被引着她往屋外走的张嬷嬷问了句,便轻快地说:“没什么。”
她也就瞎想想。
太子还不能死。
张嬷嬷闻言也没当回事,只关切地说着:“马车上有茶水和吃食,您若不舒服及时唤人,莫要因太子殿下在,硬捱着。”
林元瑾走着的步子一停,抬起眼问:“殿下与我坐同一辆马车?”
“车队浩荡,人多了难免有纷扰,陛下吩咐路上尽量一切从简。”张嬷嬷解释道,“您与太子殿下一同,也不易被旁人冲撞了去。”
林元瑾勾了勾嘴角,仿佛心底欢喜。
她真是宁愿被旁人冲撞。
有人想找茬也要碍着皇家颜面,真要闹起来吃亏的不会是她。
可要一路面对那个一脸装模作样的深情自以为是要赐给她一个孩子的太子,林元瑾只会诚挚地祝福他坠马后被马蹄踹一脚。
皇帝还是太心软,那一通棍棒下去打一个肾虚之人,居然都没让他伤筋动骨一百天?
林元瑾昨夜没睡好,一早得知噩耗,心中难免躁郁。
也罢,等会上马车佯装疲倦小憩过去吧,反正太子因半个月前进宫的事厌倦于她,连样子都不想演。
林元瑾意兴阑珊地跟着张嬷嬷走到马车前,看着车夫一杆拉起车帘,踩着小凳走上去。
她刚扬起礼貌的笑容,头也不抬,提起裙摆,正准备朝坐在马车里的太子行礼,就听得帘幕后传来少年浅淡的一声“不必,进来吧。”
其声清泠如幽泉水露,轻盈地滑过她的耳廓。
林元瑾乍然失声,浑身如被定住,蓦然抬起眼,透着希冀与不可置信的眸光追寻着声音而去。
温和的曦光泄进马车,摇晃的树影点缀在少年矜贵的脸庞,掀起的眼眸分明平静无比,却好似盛着粼粼辉光。
宽松的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纤薄,上露出一截玉色的脖颈,苍白的手中捏着一册书,面前煮着壶热茶。
“殿下。”林元瑾情不自禁地扬起笑容,分明已经成亲,却好似未婚的少女许久未见心上人般一时之间难以自抑。
“太子妃。”崔夷玉点了点头,平淡的脸上难得显出无奈的笑意,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她背后的人,朝她伸出了手。
作为太子妃而言,林元瑾的情态并无错处,半月未见夫君欢喜一些再正常不过,但崔夷玉分明看到了她前后过于明显的变化。
崔夷玉已不止一次因她而苦恼自己过于敏锐的洞察力。
她的眸中如落了星子,温暖的光辉包裹着她的发丝,每一缕都浸润了喜悦。
林元瑾高兴的不是再见到她的夫君,而是他。
但她忙不迭俯腰走进马车,却并没有搭上崔夷玉的手,只是克制地坐到他的正对面,笑容拘谨。
像是有无形的锁链勒住了她。
马车帘随着林元瑾的进入而落下,遮蔽了外界的日光,随着几声喝声,马车开始移动。
“半月未见殿下,臣妾甚是想念。”林元瑾轻声,好似在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夜长梦多,常见殿下身影,如今殿下身体康复,臣妾方能放心。”
她之前还在提心吊胆怕太子病体大好、一时性起,如今见到了崔夷玉,才真是松了一大口气。
真心实意地祝愿太子一辈子体虚。
无论如何,这趟秋猎林元瑾可以安下心了。
崔夷玉好似想起什么,眉眼间闪过一瞬的不自在,迅速垂下眼遮掩过,伸手摆弄着茶具,轻声:“秋山乃皇家猎场,其中豢养动物大多性温,但并非没有杀伤力,太子妃还当多加小心。”
更何况,猎场作为事故高发之地,最危险的从来不是动物。
想到这里,崔夷玉的眼眸深了深。
注意到林元瑾没有回应,崔夷玉困惑地看过去,蓦然触及到她信赖到堪称孤注一掷的目光,瞳仁一颤。
“殿下会保护我的。”林元瑾笑容明媚,声音亲昵而笃定,好像肩上压着的担子一轻,身上多了些这个年龄本该有的活泼。
崔夷玉澄明的眸中映照出她的模样,半晌未动。
她不知道,崔夷玉是看着她缓步走出府邸的。
少女脊背挺直,步伐平稳,被簇拥着走来,好似仕女图里走出的礼仪范本,眉眼的笑意、嘴角的弧度,都规整而精确。
如若不是他,林元瑾会是一位完美无缺的太子妃。
“自然。”崔夷玉平静地回答,指节一动,轻轻推了下温度正好的茶杯。
不管是以现下假冒的太子身份,还是以太子暗卫的身份,他保护太子妃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却不想,林元瑾伸手贴住茶杯,却并没有拿起来饮用,反倒是用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木案上写起了字。
水珠在她指尖汇成流畅的线条,形成了四个字。
——太子何在。
崔夷玉定定注视着这个问题,脑中闪过思绪万千。
茶水写字很好,哪怕是纸笔焚烧后也会留下痕迹。
原则上来说,他并不该透露太子去向,可若真要论起来,他都不该让太子妃发现他这个替身的存在。
若太子得知林元瑾早知晓真假太子之分,只怕两人性命都不保。
某种程度而言,他与太子妃算是乘坐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钥匙,回答与否都会表明他的态度。
崔夷玉犹豫,因他不知他回答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般,对太子妃好吗?
他漆黑的眼眸透着迷惘,鲜少踌躇不决,因不可预知的关系,难得陷入了沉思。
林元瑾写下字后就放下了手,若崔夷玉不回答,过一会儿茶水就会因旁边的热炉而挥发。
她并不是在逼问他,只是单纯想与崔夷玉说些话。
如果不交谈,只是静静地坐着也很好。
马车外偶有人言谈论之声,哪怕是附近的守卫也不敢靠近听太子夫妻间的对话。
但没有守卫窃听,也有隐匿于暗处时时关注着他们的其他暗卫。
就在林元瑾以为崔夷玉不会动的时候,他缓缓抬起手,宽敞的袖口略微滑下,露出他皎白的腕骨,指尖碰了碰茶水,迅速写下一个“府”字。
写完之后,崔夷玉抬眼看向林元瑾,目光碰触之际,手腕不自觉地一颤。
刹那之间仿佛有电流蹿过他的手腕,这般背着旁人的隐匿对话如有暗通款曲之嫌,逼着他收回手。
还是回答了。
崔夷玉肩背略松,有些放纵后的颓靡,毕竟思及林元瑾进马车时的克制,最终还是将选择权交了出去。
他相信太子妃。
“那殿下这七日都会与臣妾一同吗?”林元瑾知晓答案以后声音都轻快了些,手指不停,二话不说写了个字。
崔夷玉看到之后呼吸一促,视线如被灼到,烫得他眼尾和耳垂彤红,下颌到脖颈明显绷紧,想尽力克制浑身的不自在,但都难以逃开。
太近了。
马车内封闭的环境,桌案对侧的少年少女连每一下呼吸的起伏都听得一清二楚,再近些都要能听到胸口的心跳。
崔夷玉眸光闪烁,只能垂着眼,强迫自己去看桌面那个分明简单无比,对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无比露骨的“演”字。
要演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少年低低地应了声,短短单字,却仿佛浸润了万千心绪。
“嗯。”
第26章 误会
“饮些茶?”
崔夷玉眉头微蹙,将干净的茶杯递到林元瑾眼前,却见她苍白着小脸摇了摇头,抿起唇,一副滴水不沾的模样。
马车长途跋涉,其中辛苦自不用说。
刚上马车时还好,过了两个时辰,林元瑾的脸色就愈来愈差。
林元瑾前世坐公交车里都会晕车,更遑论古代一离开官道就颇为坎坷,马车平衡性又不够好。
她难受地倚抱着身旁的软枕,一言不发硬撑。
可若硬撑,就要撑七日。
崔夷玉思忖了下,低头在马车里的木柜里翻找起来,除开香料、吃食、软垫,在疑似妆奁里找出了一盒薄荷油。
幸好张嬷嬷准备周到。
“太子妃。”崔夷玉坐到林元瑾身边,将薄荷油的盒子递给她。
林元瑾闭着眼恹恹地不动弹,好似伸个手都要她不小的力气,还不如就让她这样趴着。
崔夷玉沉默片刻,看着她脸色越来越差,最终还是打开盖子,扭过身,指尖揉出薄荷油,按在了她的额穴处。
指尖碰到她的穴位,肌肤相触,他腕骨一顿,才轻轻揉搓起来。
林元瑾“唔”了声,缓缓睁开眼,正对上崔夷玉的目光,左右一看,发现他弯折着腰肢,只怕不舒服。
“可曾好些?”崔夷玉蹙着眉,极轻地开口,呢喃声只有两人听得到。
林元瑾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在额侧旋转。
许是被磨过,少年的手指只剩下轻微的茧,薄荷油的清凉与他指尖的热意交融,透着沁人心脾的气息。
林元瑾注意到眼前近在咫尺的腰肢略微动了动,似在忍耐这个姿势带来的不适,缓缓眨了下眼,抽出身下压着的软枕,侧身枕在了他的腿上。
因为挪动身体,她微松的领口露出纤细的脖颈,如同不自觉向猎人袒露弱点的猎物。
崔夷玉如被泼了一桶冰水,迅速凝固在原地,嘴唇紧闭,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盯着林元瑾,不敢挪动分毫。
他身上霎时充斥着极强的矛盾感。
这个姿势确实方便崔夷玉照顾她,只要他们谁都不出声,暗卫窥不见马车里,无人会知晓这小小一方天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更何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但,此时非彼时。
崔夷玉已然说不出让她醒来就忘了的话。
如何能忘?林元瑾忘不了,他难道就能忘得了吗?
崔夷玉看到林元瑾同样望着他,眸光中除了一如既往的信赖,还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只要他露出分毫芥蒂,她就要退回远处,划清界限,继续忍着难受,装什么都没发生。
……算了。
崔夷玉闭上眼,又重新睁开,放下手,指腹重新贴到了她的额侧,不轻不重地揉着,垂着的眼底透着些自暴自弃。
算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
林元瑾自己难受,还顾忌他侧身不舒服,愿意将礼法置之度外,枕到他腿上,崔夷玉难道能不知好歹地落她颜面吗?
感觉到崔夷玉挣扎后的妥协,林元瑾闭上眼眸,任由他的指尖一下下点在她头上,嘴角也勾起,好似没再那么难受。
那双抚过无数枪戟、夺人性命于无形的手,如今细细地抚慰着她的神志。
分明熏香相同,但少年身上透着与太子不同的清冽气息,底子里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感。
林元瑾喜欢他身上的气味。
没过多久,她不自觉地蜷起身子,如幼鸟归巢,找到了安心之所,就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她睡觉时很乖巧,骨子里的不安却会悄然显露出来。
崔夷玉眼见林元瑾手臂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头贴着他的腹部,脊背下意识绷紧,只将自己当个枕头,放缓呼吸,端坐着望向空无一物的前方。
崔夷玉初次有惧意,怕怀中的柔软少女再紧贴着他,哪怕只是衣物轻轻的摩拭,就能让他如扼咽喉。
但他显然没料到,先动的并非是睡梦中的林元瑾。
山路坎坷,哪怕是再精明不过的车夫也无法避免,马车的滚轮在路上一上一下,马车也紧随着颠簸不断。
崔夷玉眼疾手快地托住林元瑾的后背。
谁知下一刹那,马车遽然一震。
失重感猛地传来,林元瑾迅速睁开眼,刚醒来大脑空白,慌了神,以为自己没稳住要撞到一侧的木板上,惊呼一声,腿一曲,手胡乱朝周围抓去,依稀间抓到了一团滑腻的布料。
身旁传来少年闷哼一声,一双手稳稳地将她捞坐起来,扶住她纤薄的腰背,先让她坐稳。
因为睡姿不好,林元瑾两条腿麻了大半,难以动弹,只能靠身下的崔夷玉先行支撑着。
身…下?
林元瑾迷茫地低下头,对上崔夷玉精致的眉眼,才想起来他一直在她身侧,自然不会让她出事。
林元瑾刚放下心,垂下的眼瞳一缩,赫然发现崔夷玉身上原本齐整的衣衫被她往下扯了一大截,连雪白的里衣,都在往下坠,露出他漂亮的锁骨。
她脸红了个彻底,都没顾上两人的姿势,慌乱之下将崔夷玉的衣服往上拉,正准备道歉,马车外突然传来张嬷嬷担忧的问候。
“方才车轮里搅进了石块,难免颠簸,殿下可有碍?”
林元瑾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耳畔传来人踏上马车前“咯登”的脚步。
她心跳陡然加起速,手里抓着的衣襟攒出了扇形的褶,怕弄出大动静显得掩耳盗铃,竟就僵持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还未等林元瑾脑子反应过来,一丝天光小心却直接地穿过了车帘。
“没,没有!”
林元瑾没意识到在过度的紧张下,简单的字都说得几近破碎。
张嬷嬷愈发担忧,怕自己那不愿麻烦他人,连划伤了都不当回事的太子妃宁愿强忍着,也要在太子面前嘴硬说无碍。
张嬷嬷对着太子妃说希望他们夫妇琴瑟和鸣,也希望这一路两人关系能缓和,但她也知道,太子对太子妃远不像之前皇帝所想,如今就怕太子无情,糟践了林元瑾。
她故作担忧,手轻轻撩起了车帘的一角,眼神精准地落到了车里,目光滑过打翻在地的茶杯、桌上奇异的水渍、躺在地上的金簪,迅速注意到了两人此刻不寻常的姿势。
只见林元瑾脸颊绯红,呼吸急促,发髻早已拆了个精光,如瀑黑发垂落在背后,双膝张开抵在两侧。
正对着的崔夷玉是面不改色,但耳垂通红,也透着不自在,紧扶着她腰的手隐见青筋,凉凉地看过来,好似警告。
只是肩膀处的凌乱透露出两人此刻的不一般。
分明衣服都穿在身上,气氛却充斥着糜烂的旖旎。
“哎呀”一声,张嬷嬷倏地放下车帘,笑容掩饰不住地挂到了脸上,连忙讨饶,“是老奴耳背,搅扰了两位殿下歇息,无事便继续上路吧。”
说罢,张嬷嬷提醒车夫路上走得安稳些,别跌伤了贵人身子,这才眉开眼笑地下了马车。
好事将近,她也有话能向皇帝交代了。
而马车内,不自然的呼吸交错。
林元瑾只能靠崔夷玉的肩膀维持平衡,局促地看向他,无声地启唇:“我……对不起。”
她无意在马车里演戏,也不是想让张嬷嬷误会,更不是刻意轻薄崔夷玉。
膝盖隔着布料抵在木板上,马车行进颠簸,难免摩擦得泛痛,林元瑾不敢动弹,生怕挨得更紧,却又控制不住发颤。
哪怕隔着重重衣物,林元瑾都能感觉到身前身躯散发着的热意,锋利之下带着潜藏的侵略性,让她脊背不由得发麻。
她仿佛懂,但更多的是稚嫩的迷茫。
崔夷玉迅速调整呼吸,声音喑哑而生涩,说了句“莫怕”,骨节分明的手隔着柔滑的裙摆扶住她的膝盖,让她慢慢合拢发麻的双腿,再抱着她坐回到身侧。
他动作克制而疏离,尽可能少地触碰到林元瑾。
奈何接受者同样问心有愧。
林元瑾羞赧于方才被人看见还误会,在他臂弯里乖巧如同被挂着线的傀儡,等头被崔夷玉扶着贴到他肩侧靠着,才缓过神来。
“还难受吗?”崔夷玉问。
“现在,还好。”林元瑾低着头回答道,垂下的眼只看得到他织金玄色的袖口,刚刚还在她额肩揉搓的手将薄荷油放好。
崔夷玉思忖着开口:“方才是我思虑不周。”
两人挨得极近,只出气声,旁人便听不见。
马车里为防撞,处处搁着软垫,可仍放了不少东西。
崔夷玉既碍于礼法与身份,又愧于心中本不该存在的贪痴,想与太子妃保持距离,却反倒让她于睡梦中受惊。
他时时盯着林元瑾,算计着马车的运作,知晓什么时候以何角度出手能保护好她,却没料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遇到不同寻常的动荡会有反应。
林元瑾一慌,崔夷玉又不敢下重手去锢她,才导致了这堪称荒唐的局面。
“方才的意外太子妃也不必介怀,左不过都要演戏,或早或晚都会有。”崔夷玉见林元瑾的手指缠着手指,低头好似自责,平淡宽慰,“张嬷嬷误会,于你于太子都是好事。”
崔夷玉隐忍地吞咽了下,让冰冷的字据强压下他燥热的念想,蔓延到脖颈的绯意也缓缓褪去。
只怕秋狩这一路,这样的误会还多得是。
林元瑾睫毛一颤,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嗯”了声,嘴角弧度不变,只是方才还藏着少女心事的盈盈水眸变得空洞,漆黑的眼底透着难言的阴郁。
太子。
她的唇齿间摩拭着这象征着权利的两个字。
可是太子把你送到了她的床上呀。
第27章 教导
日丽风和,满目青山。
秋山猎场辽阔非常,郁郁葱葱的林木间扎出一个个鼓鼓囊囊的帐篷,放眼望去如金色山脉上绵延出一条白河。
围场之上,以皇帝为首,皇子、武官在其后雁形排开,均着软甲长弓,气氛肃穆,似在举行祭祀仪式。
林元瑾于其他女眷一同站在不远处的台子上,注意力却不在身旁香云缭绕的女子身上。
但她没心思理会旁人,多得是人想试探她。
突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夹杂着娇嗔的喧哗声。
“太子殿下年少英武,英姿勃发,定能拔得头筹。”一道利落的女声响起,言语间竟透出些自豪。
话音刚落,猎场上就传来汹涌的喝彩声。
少年挺坐于马背上,箭篓里赫然只少了一支箭,拾猎物的侍从拿木板车拖着一头鹿过来。
曜光落在他淡然的眉宇间,尽显龙章凤姿。
“不错!”皇帝拊掌称赞,将手中的长弓用力掷给了崔夷玉,玩笑道,“年轻气盛,也让太子妃看看你的能耐,若是丢了脸,今夜宴席,朕的儿媳可要饿肚子了!”
“父皇说笑。”崔夷玉接住那把重弓,肩背的线条因用力愈发紧实,目光顺着看向看台,遥遥一望,恰好对上林元瑾的目光,收回视线,言语间是笃定的从容,“儿臣定不辱命。
皇帝注意到了二人默契的对望,觉得太子回心转意,心中对他不妥行径的诟病少了几分,满意地说:“甚好!”
说罢,皇帝大手一挥,示意李公公:“朕见不少女孩儿身着骑装,想是巾帼不让须眉,莫要让她们拘着,尽管大显身手!”
“喏,老奴安排着。”李公公弯腰领命,抱着拂尘便慢慢悠悠底往看台而去。
他这一走,不巧正撞见了贵女间的对峙。
“大婚之前,我们都不知究竟是何女子能配得上太子殿下。”蓝衣女子笑着开口,美眸一掀,意味深长地望着林元瑾,“怕是要文能通诗词歌赋,武能上马骑射,与太子殿下并驾齐驱,才能得了殿下青眼。”
要知在太子大婚前,多得是人不知林琟音还有个妹妹,哪怕知道,也不过多增一个闲谈时贬损的笑料,却不想这场无硝烟的角逐,竟让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夺走了冠冕。
后院不知君主之心,只当林元瑾是傻人有傻福,结果宴席结束,转头命妇们归家,就告知太子妃与传言相差甚远。
就此,林琟音便成了让雁啄了眼的笑料。
林元瑾感觉到明显的敌意,好奇地偏过了头。
面前站着两位女子,身着一红一蓝的戎装,许是自幼养尊处优,明艳不可方物。
“太子妃出阁之前深入浅出,虽未尝见面,但想必也是才貌双全之人,为何如今却一袭裙装,不能于猎场一较高下?”蓝衣女子继续说,面上笑意盎然,隐着却是咄咄逼人。
林元瑾的眼神蓦然古怪了起来。
“殿下方才望着这边,也不知是谁有这个福分。”蓝衣女子在身旁人耳畔轻声调侃道。
“你与她废话什么。”红衣少女面颊一红,脑后的细长马尾甩开,瞥了林元瑾一眼,不以为然地抓紧马鞭,看向走来的李公公。
她盼着讯,脸上的索然无味一收,笑着正准备开口。
林元瑾眨了眨眼,先开了口:“本宫愚钝,自幼体弱,确实从未涉猎过骑射之艺。”
却未曾有她人所想的羞愧之态,反倒落落大方地轻笑起来,转眸看向匆匆而来的李公公,“几日不见李公公,倒是有事想请教。”
李公公脸色大变,当即先行礼,抑扬顿挫地开口:“诶!殿下言过了,老奴如何担待得起!”
“本宫只是好奇这二位姓名为何,又是何出身。”林元瑾抿了抿唇,笑容带了些无奈的歉意,“毕竟似是在与本宫叙话,本宫倒一无所知,当真失礼。”
两人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青红相接,难以置信到像是被刻意恶心,一口子挤在了喉管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林元瑾无辜地抬起眼,袖口遮着下半脸,似只是在陈述事实。
李公公挑了挑眉,联系方才听到的挑衅,瞬间理通了前因后果,拱了拱手,和善地开口:“两位贵女许是到了猎场性急,失了分寸,忘了与殿下行礼,倒赐了老奴与殿下叙话的机会。”
“这位是太后的侄女,盛氏嫡女,冰莹县主。”李公公先用拂尘点向那红衣少女,再而后望向那位蓝衣女子,“这位是礼部沈尚书之女,沈清辞。”
被点到了的两人僵硬地行了礼:“臣女参见太子妃殿下。”
她们敢暗中讥讽出身林氏的太子妃,却不敢在皇帝身侧红人面前摆脸色。
“本宫想她们也是一时性急,说错了话。”林元瑾轻叹,双手合在身前,笑容甜美,“不然众目睽睽之下质问本宫,还以为她们对父皇赐下的婚事有所置喙呢。”
林元瑾根本不在乎旁人因为太子上前挑衅。
她对太子眼下只有单纯的厌与恨意,但她不喜欢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欺负她。
盛冰莹显然没料到林元瑾知晓了她太后侄女的身份,还敢这般肆意挑拨,猛地抬头对上她黝黑的眼瞳。
诡异的是,盛冰莹从林元瑾眼里看到了无比矛盾的宽容与厌恶感,不由得一怔。
李公公笑而不语,心中有数。
“是本宫唐突打断了正事,李公公来此可是有话要传?”林元瑾看着两人因长时间屈膝的动作腿有些发软,顺势转话题。
“正是。”李公公笑答,高声,“陛下言‘巾帼不让须眉’,猎场里各位贵女、夫人尽可大显身手。”
说完,他就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平身吧。”林元瑾侧过头笑道,见两人看着她的眼神暗含不忿,起身准备离去,指节抵着下巴,看着她们的背影,饶有兴致地说,“但还有一件事。”
两人脚步一顿。
“‘深入浅出’的意思,可不是久居在家中鲜少出门,而是指文章意义深远,但文字表达却浅显易懂。”林元瑾善意地提醒。
这可是背诵考点之一。
不远处有人“噗嗤”地笑出了声。
沈清辞恼羞成怒,一改之前的柔美,恶狠狠地瞪了林元瑾一眼,大步走了。
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林元瑾不在意地笑了笑,转眼就见张嬷嬷穿过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殿下!”张嬷嬷担忧地看着林元瑾,扫视了下守在林元瑾身后的婢女,问,“方才老奴不在,可是有不识好歹之人为难了您?”
“哪儿能呀。”林元瑾抬手按住张嬷嬷的手,调侃,“我又不是别人说几句就会掉眼泪的小孩儿。”
林元瑾在张嬷嬷脑子里的形象根深蒂固,于是看似随意的话到张嬷嬷耳里被迅速翻译成了——有人言语中伤了太子妃!
不过她心善不愿不细说,张嬷嬷也有得是办法弄明白。
“您总想把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奴婢砸碎了您的东西,您也小惩大诫。”张嬷嬷看似埋怨,实则心疼。
林元瑾手搭在看台的围栏上,望着翻身上马的两人。
她们生而具备旁人不具备的优越条件,却高高在上地以自身拥有的学识技艺作为筏子嘲笑林元瑾不会骑射。
但她若有她们的条件,不一定会做的比她们差。
林元瑾不再多想,问起来:“您来寻我,可是有事?”
张嬷嬷自来了猎场便忙着收拾她的帐篷,恨不得事事亲为,要将一分一毫都安排妥当,生怕经过长途颠簸的林元瑾休息不好。
“老奴就是来问一句,您若是还想看看围猎便看,若是累了,便回去洗漱梳妆。”张嬷嬷应道,低声笑着提点,“晚间在行宫可还有宴会呢!”
林元瑾察觉到张嬷嬷饱含深意的眼神,再看向猎场上少年矫健的身姿,似是想到了什么,脸颊泛红“嗯”了声,转身离去。
她一走,旁边原本想搭话的人也悻悻然退开。
时辰缓缓流逝。
一望无垠的天青色也逐渐染上墨迹,但地上的焰火燃起,象征着人间夜景才刚刚开始。
崔夷玉早已卸下骑装,换上一身圆领玄袍。
织金蟠纹顺着宽松的袖口蜿蜒而上,清淡的矜贵感浮上,不自觉消解了众人对他白日杀伐的印象。
“皇兄今日硕果累累,可谓技惊四座。”二皇子在崔夷玉身侧,拱了拱手,笑着恭维道,“臣弟甘拜下风。”
二皇子是真没想到太子半月前刚被皇帝打了一顿,如今不光安然无恙,甚至技艺相比往年更胜一筹。
若说往年他和太子还在伯仲之间,今日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两人中无形地隔了道天堑。
好似他面对的不是太子,而是一个十几年如一日精进的武将。
两人走在去行宫正殿的路上,可见满园芬芳,人来人往。
“不过都是为搏父皇心悦。”崔夷玉掀起眸,平淡地开口,“多事之秋,若是再有人捕风捉影,藉机发挥,扰了孤便罢了,惹得父皇大怒就不好了。”
二皇子轻笑一声,没接这个话题,目光朝玉石台阶一望,调侃道:“皇兄可是让皇嫂久等了?”
琉璃灯在火焰的照射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斑,落在仰起头的少女脸上,她分明被人所围绕,却安静得如站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透出一丝奇异的孤独感。
林元瑾注意到了来人,眼眸望过来,在看到崔夷玉时,眼里闪烁出绚烂的笑意,发间的流苏轻轻摇晃:“殿下。”
二皇子注意到那一刹的光华,竟出奇地有些羡慕。
他向来对情爱嗤之以鼻,却又一次一次亲眼见证林元瑾对于太子的赤忱之心。
崔夷玉抬步朝林元瑾走去。
二皇子看着崔夷玉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份想看到美好事物毁坏的恶意。
他倒要看看,林元瑾的这份真心能撑到何时、被践踏到何种境界才会破碎。
“炙肉重油饱腹,太子妃脾胃尚虚,小心些用。”崔夷玉隔着衣袖托住林元瑾的手腕,引着她往殿内走,轻声提醒。
许是白日猎场奔波,哪怕是崔夷玉此刻嗓音都有些低哑,好似丝绸上蒙了层磨砂,带着温热的吐息滑过林元瑾的耳廓。
刚经过猎场操练的少年身躯哪怕洗漱之后,干净的熏香里都似乎散发着不同的气息。
林元瑾红透了耳垂,压下脑子里马车里出格的贴近,非常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浑身高风亮节,完全禁得住世俗欲望考验的气质,踏进了殿内。
他们甫一进入殿内,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崔辛夷坐在未婚女眷一边,自然注意到了他们间的互动,不免有些失神。
“之前还以为是我和你之间的角逐,没想到竟让一个无名之辈摘了桃子。”盛冰莹轻嗤,仰头将果酒一饮而尽。
崔辛夷没理会盛冰莹。
她在回忆,哪怕是她自幼与太子表哥一同长大,也从未有过仿佛旁人插不进去分毫的亲昵……但不知为何,她更在意的竟是林元瑾。
心中有钦慕之心,看得出一个人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眼下的林元瑾,与那日宣阳宫前劝说她莫要嫁给太子的态度截然不同,与记不记恨,心中是否有芥蒂无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一阵一阵的吗?
崔辛夷困惑地望着林元瑾,百思不得其解。
锣鼓声如雷鸣般响起,打断了殿内低声喧哗。
皇帝身穿明黄袍,大步走进殿内,身后乌泱泱跟着一行人,气氛无端肃穆了几分。
但很快,从两侧偏门涌进的宫娥挥舞着飘带冲散了这份滞气。
皇帝走到皇子所在桌案时停了停,低头先是看了看崔夷玉,又转头看向林元瑾,哈哈一笑,嘴上的胡子随之动了动:“朕方才还说起你们呢。”
说完他没停留,快步走上了高位坐下。
“今日太子拔得头筹,朕心甚悦,本该当赏。”皇帝大手一挥,状似不满,“朕却听闻太子妃不谙骑射,如今既来了猎场,也不该整日拘在屋里。”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的脸色措不及防地难堪了起来,红了眼眶,恨不得咬碎了牙往里吞。
崔夷玉蓦然抬起眼,有几分措不及防。
他忙碌了一整日,尚还不知起了什么风波,但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关心起林元瑾会不会骑马,必然起了什么风波。
但崔夷玉更怕的是,他几乎能猜到皇帝要说什么,光是想到男子手把手教诲女子骑射究竟意味着什么,捏着酒杯的手就不由得紧绷。
“你既为夫婿,自要承担起教妻之责。”
皇帝笑起来,察觉到太子不经意露出的一丝抗拒,语气愈发不容置喙,意味深长地说道。
“便罚你——亲自教导太子妃骑射一事。”
第28章 鹿血
“便罚你亲自教导太子妃骑射一事。”
皇帝笑着反问,眼神看似宽和,实则不怒自威。
“你可有异议?”
“儿臣…遵命。”崔夷玉起身拱手行礼,垂下的眼尾微红,隐约透出些难言的挣扎。
在场之人都觉得这是个父慈子孝的玩笑,唯独对崔夷玉而言,这是个于礼不合却不得不从的旨意。
盖因林元瑾哪怕和他拜过堂,也并非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崔夷玉本以为经过林琟音一事,皇帝不会再和之前那般热衷于撮合太子与太子妃,他只需要演一出证明太子无恙的戏码就够了。
却不想,皇帝今日一来,不光又起了兴致,甚至不信邪的变本加厉起来。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吗?
“家和方能国事兴。”皇帝挥手示意崔夷玉坐下,意有所指地感慨道,“现下你已成婚,朕的心愿也算又了了一件。”
“如今朕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皇帝笑着说,“等你与太子妃诞下皇太孙,朕便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话份量之重,无疑于强调正统继承权,哪怕日后太子继位,旁的妃子再诞下皇子也难以逾越。
原本尚不清楚林元瑾这个太子妃份量的人,如今在皇帝的金口玉言之下,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她来。
“此乃儿臣与太子妃之幸。”崔夷玉笑着承旨。
皇帝点头,拿起酒杯笑看众人:“今日首场围猎大捷,可见朝中人才济济,不乏文武双全之士——”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客套话。
李公公拿着单子报着哪些人狩到了多少猎物,皇帝便根据其次序各行封赏,一时之间,殿内充满了谢恩声。
崔夷玉暂时能缓下心境,只是一侧眸,就见林元瑾捧着小巧的瓷杯,饶有兴致地嘬饮着,瓷杯边印着浅红的唇脂印。
他神色一滞,透玉色的眼眸泛起波澜。
林元瑾唇齿间浸满果酒香气,脸颊带着些绯意,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被桌案边的碳火炉熏的。
“这酒虽甜,但后劲大,不可多饮。”崔夷玉一嗅就觉不对劲,蹙着眉轻声提醒道。
“就喝了一点点。”林元瑾侧过头扬起乖巧的笑容,看着他,抬起手,大拇指和食指一贴,比了个手势。
与其说是酒,倒更像是醪糟混着果汁的味道,甜甜的。
“酒水伤身。”崔夷玉轻轻叹息,抬起手,指尖隔着袖口点了点林元瑾的腕骨,“用些吃食罢。”
却不想,林元瑾似乎会错了意,略显低落地垂下眼,非常轻地说了句:“我不会误事的。”
崔夷玉一怔,扫视了眼周围,这才侧身微微靠近林元瑾,抬起袖遮住侧颜,同样低声说:“太子妃,你知晓我并非此意。”
二人都不愿意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但也不得不顾忌一二,哪怕一言不发,都多的是眼睛盯着他们。
外人看来便是太子夫妻鹣鲽情深,旁若无人地低声叙话。
只林元瑾意外地感受到了几道刺人的视线,抬眼一瞥,先是注意到盛冰莹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而后看向仍然盯着她的林琟音。
林琟音待字闺中,坐在盛冰莹和沈清辞后面又后面,看起来并不起眼,所以望着林元瑾的视线也格外灼热。
曾经的亲姊妹,如今一人无比光线地坐在太子身侧,深得圣心,一人坐在人群之后,毫不起眼。
仿佛曾经的待遇调了个儿。
“你长姊一事之后,父皇于朝堂上藉机当众敲打过林大人,听闻他下朝归家时脸色格外不好。”崔夷玉顺着林元瑾的目光望过去,对林琟音骤亮的目光视若无睹,浅淡地收回视线,轻声说。
礼部侍郎之女借探望嫡妹之名,伺机爬上了太子床笫,简直就是把自己父亲的颜面丢在地上踩。
林琟音在家必然狠受了一顿责罚。
皇帝厌弃,家中不满,太子又因她只故受了皇帝责罚,皇后更为不喜,哪怕她日后入了太子府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太子妃大可放心。
“父亲向来最重颜面。”林元瑾笑了笑,收回视线。
她光是猜就能猜到林琟音身上发生了什么,总不过抄书禁闭跪祠堂三件套。
林家门第不够高,最忌家中有心比天高,却又愚钝不听话之人,以往指望着林琟音高嫁联姻,如今两位嫡女全进了太子后院,名声坏了不说,在联姻助力上无异于自断一臂。
“明日有马赛,届时我引着你上马走两圈。”崔夷玉思及这里,头凭空疼了下,耳廓发红。
林元瑾自不会察觉不到崔夷玉隐约的抗拒,只说:“父皇不过一时兴起,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父皇不会凭空起兴,必然是有人招惹了你。”崔夷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压下口舌的燥热。
不过今日这一遭,之后也不会再有肆意妄为的人了。
偌长的赏赐终于结束。
几个侍卫扛着长一丈厚三寸的漆板上来,漆盘上是一头已经经过厨子庖解过的鹿。
薄厚均匀的肉片如堆砌的玉片,排出鹿的形状,每个部位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在盘边的瓷碗中盛放着新鲜的鹿血。
崔夷玉随意地抬眼,骤然看到鹿血,视线一滞,脑中猛地有铜钟震响,不详的预感顺着脊骨直蹿而上。
他目光缓缓挪动,果不其然见皇帝双眼含笑,笔直地望向他,不禁头皮发麻。
“今日太子拔得头筹,这第一碗鲜鹿血,便由朕做主赏给他。”皇帝手指点了点,示意李公公端过去。
语气透着调侃,实则透着不容质疑的威压,好似这碗鹿血喝下去,之前在太子践踏太子妃颜面一事便一笔勾销。
同样是鹿血,这次就当匡谬正俗,日后警醒莫要再犯。
“儿臣谢父皇赏。”崔夷玉起身行礼谢过,伸手接过那一大碗,承受着周遭诸多视线,眼睛一闭,仰首张口,喉咙咕噜大口吞咽,闷头喝了下去。
他确实经历过各种耐毒锻炼,只是别说是他,崔家当初也未曾想过他要代替太子饮鹿血这等…壮体之物。
只有几滴不慎顺着嘴角溢出,鲜红的色泽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凭空勾出几分少年风流。
依稀注意到站在林元瑾身后,张嬷嬷笑得欣慰异常,好似好事将近。
等到一碗鹿血饮尽,崔夷玉才将空碗放回,坐回原位。
林元瑾欲言又止地看着崔夷玉,见他胸腹起伏,眉头微蹙,咳嗽着饮下酒水来掩盖嘴里腥味,却也不好说什么。
她是如今唯一知道两碗鹿血都进了崔夷玉肚子,但犯错的也不是他的人。
崔夷玉半晌才将喉口的腥味驱散,察觉到身侧的视线,本想在林元瑾的手腕上按一按以示意,但刚触及到她的眸光,就如触电般仓皇地收回了视线。
若非替身的职责将崔夷玉死死按在原地,他现下只怕早逃到黑夜之中,极力避免与林元瑾的接触。
崔夷玉不是没想过办法,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我,每次觉得快要成功了,总有外力摁着他的头强迫他认清现实,让肮脏的欲念、不洁的妄想不断攀折着他的脊骨。
他不知究竟该如何做,就只能一味遵从主命。
没过多久,他身体逐渐发热,也不知是胡思乱想的神思作祟,还是鹿血起了效,愈发避讳。
林元瑾眼看着崔夷玉仿若无碍地与旁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微挪的座位,隔开的手臂,无一不展示着他的抗拒与疏远。
她安静地垂下眼,双手捧着手中的瓷杯,又饮了几口酒。
早知两人该保持距离,但心里接受和亲眼目睹,果然还是不一样。
不管是今夜的戏码,还是明日的马术教习,都不过是他的负累。
两人都看似从容,实则魂不守舍。
蜡烛越熔越短,酒过三巡,皇帝先言时辰不早,明日还有马赛,先行离开。
皇帝一走,除开已醉得面红耳赤的武官,大多召来了侍从,言笑晏晏地打着招呼,准备离去。
崔夷玉站起身来,久坐饮酒难免晕眩,抬手摁了摁眉心,侧身想引林元瑾起来,却见她已经默默地拉着张嬷嬷的手站好了,不由得一顿:“太子妃不若先回房梳洗,孤稍后……来寻你。”
最后几个字好似染着不同寻常的色泽,格外难以启齿。
“臣妾明白。”林元瑾刚应下,就见崔夷玉颔首,头也不回底转身离去,步履匆忙。
她一怔,没说话,也跟着张嬷嬷往殿外走。
灯火照亮了来时的石子路,行宫里的溪流直通外面的河道,隐闻水声潺潺,风里和着让人清醒过来的潮湿青草香。
张嬷嬷注意到林元瑾情绪稍有低落,生怕她不小心钻牛角尖,连忙宽慰她:“太子殿下饮了酒,忙着回去解酒,免得唐突了您呢,您可千万莫要多想。”
“您说得是。”林元瑾抬起眼笑了笑,“我无事,只是没怎么喝过酒,有点晕,一会儿就好了。”
“诶!帐篷内给您备好了热茶。”张嬷嬷放下心来。
林元瑾回了帐篷,见一切都打点好了,免了旁人的侍奉,独自到屏风后洗漱。
许是今夜特别,连准备泡澡的花瓣都格外香甜,她头晕不敢多泡,只清洗干净便起身换了衣裳。
不久,从外进来的张嬷嬷见林元瑾已坐在了梳妆台前,漆黑的长发只拿金环轻轻扣着,落在柔滑的绸裙上宛若丝绢,顿时喜笑颜开地上前:“老奴已遣了人去问太子殿下,这回定不会让宵小之人钻了空子。”
林元瑾对上张嬷嬷一心为了她好的欣慰眼神,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明知今夜要发生什么,却又在踌躇不定。
她应该做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酒意尚未消散,思绪变得混沌,矛盾充斥在她纤瘦的身体里,让她有些不自在。
夜已深沉,帐篷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声“参见太子殿下”,已是换了身绯袍的少年缓步走进了帐篷。
屏风映出他高挑的身影,腰间环佩随着他的动作微晃。
直至往前走到屏风一侧,才逐渐显露出他的模样,皎白的脸上还带着薄薄的绯,不知是夜风吹的还是酒意未散尽,目光则跌撞着望向了林元瑾。
他脖颈紧绷,分明演的是太子,却如刚下了战场拿冰水泼过自己的将士,隐约带着难以藏匿的凌厉,喑哑的声音隐含生涩:“太子妃。”
仿佛这三个字都要烫伤他的嗓子。
林元瑾缓缓眨了眨眼。
她听见灯烛扑簌,还有她如擂鼓的心跳。
第29章 戏中
灯烛之下,光影明灭。
“殿下。”
林元瑾轻唤道,起身先为崔夷玉倒了一杯茶。
茶水落入杯盏,温和的声音缓和了两人乍然独处时的隔阂。
不,或许也不是纯粹的独处。
崔夷玉无声地瞥了眼隐约映照在帐篷上的身影,赫然就是皇帝派在林元瑾身边守着的张嬷嬷。
来监视他们今夜能否安稳成事,判断太子是否能人事,承帝命安抚并巩固好太子妃的地位。
两人都心知肚明,但也都不得不做。
“太子妃可有不适?”崔夷玉再一次认清两人的处境,身上本不应存在的情绪也迅速消失,脸上挂上温和而熟练的面具走向她。
其实一开始,他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林元瑾摇了摇头。
“今日孤不在你身侧,这些时日若还有人冒犯于你,寻孤便是。”崔夷玉轻声。
林元瑾蓦然抬起眼,好似穿透他早已习以为常的太子伪装看到了他出自真心的话。
他说的是“这些时日”,所以并非是出自太子的承诺,而是他承诺只要在他扮演太子的这段时日里,他会尽可能保护她。
林元瑾眸光闪烁,脸上笑着,胸膛却如被箭矢穿心,空荡荡的漏风。
她没有办法自如地摧毁对一个明明同样身陷囹圄,但始终会想尽办法让她过得好一点的人的喜欢。
这不是他的职责,更不是他的义务。
“殿下不必再说无所谓的旁人。”林元瑾转身,缓步坐到床边,声音轻柔,目光澄澈,“莫要辜负良宵。”
她还有话想问。
崔夷玉手端着茶杯,喉口干涩,目光触碰到床榻时闪躲了下,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直视向林元瑾。
他们有些话不能为外人道,就只能耳畔轻语。
崔夷玉走到林元瑾身侧,如坐针毡地坐下,床上的软垫绵软如云,还隐约透着少女身上的馨香,那是在马车里曾嗅过的气息。
光是想到这里,他就愈发拘谨,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坐得从容,以免帐外的人看出问题。
林元瑾缩起腿坐到床上,拉下并没有遮挡用处的床帏,伸出双手托住崔夷玉的下颌,靠近到几乎鼻尖相触的距离,轻声开口:“我们要演到什么程度呢?”
太子自不会细细安排这些事,一切都取决于他们两个。
“只要能骗过张嬷嬷。”崔夷玉见林元瑾目光清澈干净,没有半分旖旎之色,也渐渐放松了些,只当是说公事。
尽管并没有人会在床榻之上说公事。
贴在脸庞的双手柔软中还有些凉意,还在不断地牵引着崔夷玉的注意力。
林元瑾看着崔夷玉认真的眼神,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尾,少年身上透着股难言的灼热感,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仿佛能侵蚀她的神思。
她无法克制她的喜欢,又不愿她这不该存在的感情连累了崔夷玉,可眼下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帝,都将两人推到了风口浪尖。
骗过了张嬷嬷,就是骗过了皇帝。
演不成功,必然龙颜大怒,演成功了,太子心中也会有芥蒂。
不过都是,朝不保夕。
林元瑾突兀地轻笑了声,引着崔夷玉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僵硬与不自在,脸上却扬起单纯的笑容,无奈地开口:“骗过嬷嬷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拉着崔夷玉的手,往后仰倒至躺在床上,余光则看向映照在帐篷上的人影。
如瀑的漆发凌乱在枕上,衬得脖颈格外白皙,好似梦中人。
崔夷玉一手撑在林元瑾的身侧,垂眸直视着她的眼眸,避免去看她身上其他地方,声音喑哑:“她若伺候你梳洗,便要麻烦你在身上…捏出些印记。”
林元瑾眨了眨眼,好奇地反问:“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捏出来的印和亲出来的能一样吗?
未经人事的便也罢了,如何能瞒得过张嬷嬷呢?
崔夷玉也陷入了沉默,显然他也觉得这个提议……实际上并不可行。
那怎么办?嘴唇倒容易办,但脖颈上呢?林元瑾又不能自己亲自己。
“没有人会知道的。”林元瑾弯起眉眼,捧着他的脸慢慢抵住他的额头,呢喃,“我不说你不说,嬷嬷也不会说的。”
谁又敢议论太子夫妻的房中事呢?
呼吸在帏帐中交融,近到堪称耳鬓厮磨的距离却如脖颈上的铡刀,只差一寸就要割破他的血肉。
崔夷玉没有犹豫很久,亦或者是眼下的情境不容许他再迟疑。
他睫毛轻颤,一滴水珠顺着坠落到了林元瑾的锁骨上,引着他的手缓缓贴了上去。
掌心初初触碰到她柔软的脖颈,好似一滴水珠落入滚烫的油锅,骤然在他的血液中炸开,激出了本就在酒与鹿血的刺激下难言的欲望。
向来清醒的头脑变得格外浑浊,连思索起最基本的事都变得艰难。
可若他最终难逃一死,太子妃呢?
被他连累的太子妃怎么办?
只要他不说……对。
只要他守口如瓶,对上只言简单地演过去了便好。
崔夷玉眼瞳漆黑,徐徐俯身,嘴唇轻轻地贴到了林元瑾的脖颈上,不可思议的触感带着旖旎的气息钻进体内,按在她身侧的手用力地抓紧软垫,手上可见清晰的青筋。
他反手将被子覆盖在背后,遮住自己衣物下狼狈的身体。
过去的肮脏的臆想骤然化作现实,要在太子妃面前展露自己的不堪,如同亲手击碎他的脊骨。
林元瑾呼吸一促,下意识想咬紧嘴唇,却见他眼眶泛着红,瞳孔如充血般直直望着她,这才窥见其中的难抑的少年欲求。
“不要忍。”他嘴唇翕动,无声地说。
他们是在演戏,声音自然也要演给帷帐外的人听。
林元瑾看了看帐外的嬷嬷身影,听话地“嗯”了声,而后在他学习着如何能合适而不失分寸的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时候,在密密麻麻的亲吻中吟出了声。
她能感觉到崔夷玉顿了顿,却仍沉默着继续着涂抹花痕,好似兢兢业业的将士。
只有他充血发红的耳廓和失了分寸的力道能展现出其摇摇欲坠的理智。
崔夷玉没有触碰林元瑾的嘴唇,却好似在做更过分的事。
雪白的宣纸上染出了瑰丽的桃花色。
林元瑾的呼声全部出自真心,没过多久,背对向崔夷玉,温热感又落下来,经过之前的斟酌,如今的亲吻愈发娴熟。
崔夷玉曾在救她之时见过她的后背,但今时不同以往,他如今再看,已不再如当初一清二白。
沸腾的炽念如破笼的凶兽,只想叼着猎物的颈肉肆意独占宣泄,苦苦压抑的辛苦化作汗珠,一滴滴落到她的身上。
林元瑾察觉到崔夷玉的紧绷,像是被重重锁链扯着不能宣泄,许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喉口如咕噜般的呼吸声透着难耐,不禁伸手拉住他放在床畔的手腕。
她的手刚一碰到,崔夷玉就如抽搐般抖了下,呼吸一重,显然再禁不得半点刺激。
“不要忍。”林元瑾侧过脸,眼眸朦胧,无声地朝他说。
嬷嬷每日会来唤她晨起,若等会顺势来床榻前毫无印记就会露馅。
戏中人,自不能因无谓的束缚而强忍,反倒会坏了事。
崔夷玉喉结一动,如挣扎般无谓地“嗯”了声,紧伏在她身侧,手伸进被子里,理智与放纵交织,在绝望中崩溃地在她的床上宣泄了出来。
沉重的呼吸声起伏,没一会儿,崔夷玉又如傀儡般撑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林元瑾,躯体透着刚松乏过后的餍足,但更多的是放纵后的空洞。
他玷污了太子妃的床榻。
但还没有结束。
为了太子的名声,还为了皇帝赐下的那碗鹿血和皇太孙的借口,单只一次的夜晚显然还不够。
“冒犯了。”崔夷玉无声地开口,黢黑的眼眸看着床帏上两人的身影,他伸出手调整着位置,影子随之做出相应的动作。
在这场戏之前他已阅读了些书册,如今派上了用场。
帐内的动静持续到了凌晨。
久到帐外的张嬷嬷精神饱满,哪怕年长了也毫无困乏,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只觉今夜的月亮都格外圆,定是个好预兆。
夜露凝聚,帐内终于传来沉哑的唤人与叫水声。
“诶,老奴已经安排好了,水一直热着呢。”张嬷嬷笑容慈祥非常,缓步走进帐内,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涩味,审视的目光追向其源头。
就见崔夷玉将林元瑾抱在腿上搂着,指缝里穿插着她柔软的发丝,像是刚经过一场酣战。
林元瑾靠在他怀里,眼眸紧闭,呼吸不畅,如受雨淋的柳枝,身上覆着一件宽松的外衫,隐约可见她雪白的肩背上满是热烈的痕迹。
张嬷嬷不禁露出一个满意又欣慰的笑容,连忙说:“您与太子妃去洗漱罢,老奴唤人来收拾就好。”
可看她的架势更像是要自己亲自动手检查。
崔夷玉当初听闻要演这一场戏时,也实在没想到张嬷嬷会如此步步紧逼,这才在她进来之时慌忙地将林元瑾抱在了怀里。
崔夷玉表面只嗯了声,一时都顾不得其他,只抱着林元瑾去洗漱,心中隐隐有些后怕,若当真和太子口中那般敷衍地演一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张嬷嬷看着两人如胶似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走到床铺边,目光如炬,细细审视。只见被褥凌乱濡湿,正是尽情欢爱过的痕迹,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她这才唤人进来收拾,自己则转身离去,开始思索明日如何呈上。
第30章 深夜
灯柱已灭。
床帏间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的黑夜之中,只是稍微动一下,发出的声音就格外响。
林元瑾紧闭口舌,双手放在身前,曲起双腿,无比拘谨地侧缩在床内侧,大气不敢喘一声。
帐篷通过风,床榻也已经被婢女收拾干净还熏过香,早已没了之前羞赧的气味,但……也不止有她的气息。
窒息感蔓延到头顶,林元瑾只希望自己再也不用呼吸。
太久保持在同一姿势,肩膀已经麻了,脖子也有点酸胀,但转身就必然会弄出动静。
林元瑾生平从未这么紧张过,就好像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像做错了事一样,前后两难。
可她好像也没做错什么,错的不是以太子皇后为首包办婚姻还恃强凌弱的的封建君权…?
林元瑾想东想西,脑子一团乱。
背后隐有少年浅淡的呼吸,同样一动不动。
两人脊背相对,默不作声地伪装着安睡之态。
实则谁都没睡着,也睡不着。
但谁都不敢轻易打破这份死寂。
心思澄明,问心无愧之人敢同床划界,分清你我。
可惜哪怕是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两人刚经历过那出于他们而言过于越界的戏码,也不能说自己不愧不怍。
只要有一瞬放纵自我破开了理智的枷锁,就说不上清白。
崔夷玉无声地睁开眼眸,漆眸中不见半分睡意,只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屏风,无比清晰地知晓,即便之后对太子乃至皇后隐瞒真相……他与太子妃的关系也回不到从前了。
经由方才发泄,他只觉身体进入了一种诡异的、长久的空虚之中,没有高涨的躁动,只有无尽的平静。
然而崔夷玉的头脑里仍在反覆闪回方才旖旎的片段,强逼着他面对无法挽回的现实。
他的欲念,他的卑劣,被他自己扒得皮开肉绽再呈到了林元瑾的眼前。
在头脑发热卸去了仁智礼义的束缚之时,被欲望驱动的身躯与寻求繁衍本能的山林野兽并无区别。
或者说,作为经过训练的暗卫,崔夷玉的力气和手段更多。
林元瑾或许不知,但崔夷玉自知情热之下悄无声息地越了界,除开可能被嬷嬷瞧见的地方,还留下了本不该留下的指痕。
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交接,下意识还原了他曾臆想过的靡丽之梦。
……糟透了。
崔夷玉的眼里浮起了对自我的厌弃。
直至眼下,他仍会因为身后少女轻微的动静而走神,去想他作为暗卫本不该关心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在冰冷地提醒着他,他早已不是一把称职的工具,更不是过往无欲无求的替身。
耳畔突然传来窸窣的小动静。
崔夷玉些微偏了偏头,看见林元瑾小心翼翼地揉着僵硬的脖子,悄悄地想转个身,却在扭头的瞬间对上了他的视线。
“……”
两人目光乍然相触,又迅速各自挪开,好似生怕有火星子炸开,又勾起奇妙的回想。
错开之后,又觉得这般过于刻意,反倒愈发尴尬。
沉默蔓延,如锁链般缠到脖颈上,真切地感受何为窒息。
林元瑾定了定神,彻底翻过身,正对着崔夷玉,恍若无事地用气声说:“你也没睡啊。”
……要这样说吗?
哪怕是在黑夜里,林元瑾也感觉眼前一黑,没有想到从未为谈话发过愁的自己能说出这种话。
空气好冰冷。
尴尬的想死。
落枕就落枕吧,她不该转身的。
奈何崔夷玉久栖黑暗,夜视极好,仍然注意到了她眸光里不自在的羞赧与脆弱,好似他再不说话,她就能自顾自地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死。
他静静地注视着林元瑾,半晌,就在林元瑾局促地将手指交错抓紧的时候转过身来,稍稍靠近,应声:“嗯。”
少年声音低哑,明显刚经过情事,尚未完全脱离,连呼吸都透着些与往日不同的色泽。
林元瑾见他靠近过来接话,虽然同样紧张,但却比刚刚的凝滞要好受很多。
可能是刚经历过不寻常的暧昧,林元瑾现下看崔夷玉自然觉得哪儿哪儿不一样,看到嘴唇便想到亲吻,看到手指便想到手掌触碰的潮湿热意。
林元瑾对床事也不是毫无涉猎,但只能说是生物方面的纸上谈兵,比起年少男女面对面荷尔蒙的碰撞,她更了解基因遗传的规则。
如今初尝滋味,哪怕只是亲吻,都让她面红耳赤。
更何况两人如今还同床共枕,避无可避。
林元瑾膝盖微曲,回忆起方才他在她耳畔动情时的声响,按捺下耳热,拉了拉被子试图将自己的不自在保护起来。
奈何张嬷嬷心中自有安排,只给“琴瑟和鸣”的太子和太子妃准备了一床被子。
林元瑾觉得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崔夷玉抬起手,袖子顺着他雪白的腕骨滑落,手指托起遮挡他视野的被边,微微倾身,近距离直视着林元瑾的双眼。
林元瑾陡然感觉到少年的气息,脊背下意识直起,一下子竟无法挪开视线,只怔怔地盯着他。
两人挨得极近,却连衣襟都未曾触碰到。
“你想过……”林元瑾局促地开口,小心地望着他,“之后怎么办吗?”
她这话不止一个意思。
首先秋狩可不止一日。
若只在皇帝赐鹿血这日演,只怕又要引起怀疑,是不是为刻意迎合帝心做样子。
其次,她是想问……演完这一出,崔夷玉究竟是怎么想的?
排斥?羞愧?还是说并不在意?
林元瑾在意,所以辗转反侧,哪怕身体疲累也毫无睡意。
崔夷玉注视着林元瑾,侧眸看到她耳廓似有发红,睫毛一颤,思忖着说:“戏还要演。”
虽是商谈密事,但床间私语仍是不同,气声如丝绸滑过耳廓,带着不同寻常的温度。
太子夫妇不至于日日笙歌,但皇帝想要的嫡长孙可不是一夜就那敷衍过去的。
林元瑾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可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崔夷玉细细观察,也未曾从林元瑾的神态中察觉到有半分半毫的厌弃,好似他为了演戏冒犯她这件事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亦或者说,即便经过了他那般唐突,林元瑾仍不讨厌他。
崔夷玉手指缓缓攒起,心中不知何时悬着的石头落下,沉重的回响震得他心深不宁,只用平淡的声音开口:“我…当初禀告太子,言在悬崖下救下你时,你身受重伤,意识模糊,不认得我,也不曾与我叙过话。”
说完这话时,他心底竟有些奇异的认命感。
许是债多不压身,在那时就已经欺瞒过太子,似乎也不差眼下这一回了。
一步错,步步错,再无休止。
他早已忠心有瑕。
林元瑾意识到崔夷玉在试图安抚她,两人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既已瞒过一次,此回也不会出差错连累她。
“我知道。”林元瑾伸出手拉住了崔夷玉的手,感受到他颤了颤,却没拒绝,眉眼带笑,却有热意顺着眼尾落下,滴在他的指尖,“我相信你。”
胜过任何人。
“别哭。”崔夷玉试图放缓声音,从未安慰过人的工具如今青涩中透着些迷惘,“没事的。”
“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可以筹谋。”
“嗯,谢谢你。”林元瑾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了他脖颈处,任由他身上的气息拥住她,如无声的呼救。
对于别人而言的锋利感,反倒让她愈发安心。
这一晚是被逼无奈的演戏,也是本不该属于林元瑾的温存。
如果她不是太子妃,亦或者他是太子就好了。
崔夷玉双手无措地滞了滞,落在了她的肩上,向来淡薄的眉眼柔和起来,初回这般真切,而非伪装太子时虚伪的温柔。
怀中的少女温暖得像是能嵌入他胸膛的脏器。
她的心跳声穿过衣物,传到了他的心里。
咚,咚。
一下接一下,仿佛钟铃响。
崔夷玉嘴唇轻启,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羽睫如沉沉的阴翳落在瞳仁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情念所起,心之所向,他再生不出半分抽身保持距离的心思,清晰地意识到他仅仅出于个人,从心底升起的、哪怕此身崩殂也要达成的……渴求。
少年向来干净到空洞的眼眸中映照出了怀中人模样。
除她之外,再无其他。
“陛下如今热衷于利用太子夫妻来满足他的求不得,格外偏爱你。”崔夷玉极轻地说,“在猎场之中,我们便顺着他的意演下去。”
他漆黑的眼眸中染上了异样的色泽,无欲无求之人反覆踌躇终于认清了自我,连因为浅笑扬起的眼尾都格外瑰丽。
如今,重要的已不是太子究竟如何,而是皇帝希望太子如何。
太子践踏太子妃便是“此子不肖朕”,有太子妃伉俪情深便是深得帝心。
崔夷玉缓缓垂下眼睑,眼底浮现出孤注一掷的凌厉。
不管他未来会如何,只要林元瑾在皇帝的庇佑下,就能安稳地当她的太子妃。
只要他还活着,就不容许差错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