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朝会已经要开始了, 江从鱼没办法跟出去。他想了想,没回翰林院的队列里,而是入殿混入公侯勋贵之列。
江从鱼站到了镇南侯身边。
昨日他送陵游出城, 与镇南侯父子俩是见过的。
当时陵游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陵游对谁都差不多, 嘴巴毒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所以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江从鱼只恨自己心太大, 两边都面对面碰上了,他居然都没发现相像之处。
他相信陵游的自保能力以及林伯为他安排的庄户的应对能力,但不代表他可以不担心。
江从鱼挺直背脊看向旁边的镇南侯,问道:“你到底准备利用流民做什么?”
镇南侯问:“永宁侯何出此言?难不成北地流民还能是我一个镇守南方的人造成的不成?即便你是天子近臣,也不能这样污蔑同僚。”他转过头与江从鱼对视, “要知道诬告者可是要承担自己所告罪名的!”
江从鱼道:“那为什么你儿子知道陵游在那里,就连朝会都不上急匆匆地跑了!”
镇南侯脸上的肌肉紧绷着,额头青筋条条绽起。
……他那儿子, 真是个蠢货。
镇南侯神色很快恢复平静, 他知道事发以后自己可能会死, 自己儿子也会死。
但他不在乎, 反正他也不是很想活着。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跑?”镇南侯说道,“你若当真想知道的话, 你自己跟过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江从鱼已经派人跟过去了, 他知道若是真有什么事自己过去也是添乱,说不准还得别人分神来护着自己,所以他没上镇南侯的当。他说道:“我不去,我在这里看着就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了。”
镇南侯冷笑道:“那你就看着吧。”
此时楼远钧到了。
大朝会正式开始。
殿外又下起了雪。
不等御史出来弹劾, 秦首辅已出列自陈自己在此次赈灾过程中的失察之罪。
只是这次又怎么可能只由他自己来结束?
没等楼远钧对秦首辅乞骸骨归乡的事表态,陆续有一批御史站了起来, 弹劾秦首辅失职、弹劾秦首辅受贿、弹劾秦首辅结党,仿佛转眼间他对朝廷而言就连半点苦劳都没有了。
秦首辅脸色沉沉,独自立在文官首位。平日里逢迎他的党羽都噤声不语,生怕牵连到自己。
人情薄似纱。
江从鱼抬眼看向御座上的楼远钧。
楼远钧的面色也不太好看,秦首辅虽不是他亲政后才委任的,却也是他留用这么多年的首辅。
虽说秦首辅用秦首辅主要看中他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并不认为他能力多强、私德多好,但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是打个首辅?
难道要他把人用完就杀了不成?那以后谁还愿意尽心尽力为他办事?
楼远钧脑海里正酝酿着一场风暴,就对上了江从鱼关切的眼神。他微微一顿,收回了望过去的目光。自己要怎么做,难道还要考虑江从鱼的想法吗?
想是这么想,楼远钧还是没有当场发火,而是命有司去核查御史所弹劾的内容是否属实,并让秦首辅归家等候有司审查。
太溪县的情况实在太糟糕。
秦首辅连自己家乡的情况都能被有心人瞒着这么久,确实不适合再担任首辅了。
别说其他人有非议,楼远钧自己也不太放心继续把朝中大事交给他办。
退朝!
楼远钧起身走了,没留任何人议事。
朝臣们面面相觑,只能默不作声地四散回自己衙署忙碌。
江从鱼没有走,他在旁边看着镇南侯走向还独自站在那里的秦首辅。
殿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秦首辅先开了口:“是你。”
镇南侯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与秦首辅对峙。
“没错,是我。”镇南侯笑道,“可惜你胆小如鼠,不敢做大恶之事,没法给你来个满门抄斩。”
他恨极了先皇,连带恨朝廷和整个皇室。
还有眼前这个伪君子,当年就是这人用自己妻子取悦先皇还不够,还仿自己妻子字迹骗他夫人过府,以至于他夫人被囚于深宫含恨而终!
这样一个小人,凭什么能稳坐首辅之位?他看新皇也是个瞎子,眼瞎心也瞎,所以他只能亲自动手让这个姓秦的身败名裂!
镇南侯冷笑:“听说你近日得了个孙子,摆了好些天流水席,就是不知你到底算不算他亲爷爷?”
秦首辅闭上眼。
那些最不堪、最不愿回忆的往事浮上心头。
“我也……没有办法。”秦首辅说道,“是我对不起鸢娘她们。”
先皇好亵/玩臣妻,尤其喜欢有孕的女子,觉得更有韵味。他只是想保住全家的性命,才一步步踏入噩梦之中。他饱读圣贤书,从没想过自己能这么肮脏,比青楼掮客还不如。
还是江清泓回朝以后,他才从泥沼中脱离出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继续过日子。
可惜妻子终究还是知道了一切,很快便一病不起。
他羡慕江清泓,也嫉妒江清泓,江清泓即使落入泥沼,也仍保有一身光明,有数不清的人为他的死恸哭流泪。
而他死了便是死了,没有人会在乎。
所以他装出光明磊落的模样苟活着。
直至今天像江清泓那样沦为众矢之的,却连个为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便知晓自己这辈子都成不了另一个江清泓。他做的那些肮脏事,全是为了自己。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执着了……”秦首辅说道,“先皇已死,你若想要我的命也只管拿去。但是,到此为止吧。陛下当年也并不好过,当年你夫人死后,还是陛下生母替她收敛的尸骨……”
镇南侯抡起拳头往秦首辅脸上砸去。
“她本来可以好好活着,她本来可以活着!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死在宫里,根本不需要别人替她收敛尸骨!”
镇南侯带着愤恨连砸了几拳,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是打死眼前这人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他们一起逼死他的,好友的丈夫骗她入局,一国之君以她的痛苦取乐,而作为他的丈夫,他扔掉了她的孩子,扔掉了她继续支撑下去的最后一丝念想。
若非当时还只是个低等嫔妃的何太后替她收敛尸骨,她将永远沉眠在冰冷刺骨的井底。
她明明最怕冷了。
时至今日,他该向谁报复?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秦首辅,镇南侯心中有一瞬的空茫。
接着他起身往外走。
外面仍是风雪满天。
江从鱼听了全程,看到秦首辅站起来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迟疑着问:“您没事吧?”
秦首辅顿了顿,说道:“刚才你听到的话,能不能不要跟秦溯说?”
江从鱼微怔。
“是我对不起他。”
“还有,往后我不能再为陛下效力了,你好好……安抚陛下。”
秦首辅说完,也转身出殿,迈步走入风雪之中。
江从鱼心中复杂无比。
自从见识过秦首辅私底下是如何对待秦溯的,他便一直不太喜欢秦首辅。
现在得知秦首辅当年的所作所为他更觉不耻。
偏偏在秦首辅刚才恳求他的时候,他居然有种秦首辅其实很爱重秦溯这个儿子的错觉。
江从鱼想到上朝时楼远钧情绪不佳,没再琢磨这些有的没有的,径直前往勤政殿寻楼远钧说话。
楼远钧正在批阅奏章,见江从鱼找来了便搁下手里的朱笔,示意江从鱼坐到他旁边来。
两人都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江从鱼也没有再避嫌。他坐下就与楼远钧说道:“我想让人去看看陵游那边的情况。”
他虽已经派人跟过去,却还是担心陵游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楼远钧道:“朕早已派人截下他们要往你庄子上送的东西。”
昨日秦首辅入宫与他吐露了当年旧事,既然知谁恨他入骨,要追查起来就简单多了,也更容易察觉他们的异动。
这群灾民一路被暗中放行到京师,并非只为了以此扳倒秦首辅,他们还想借这些灾民在京师制造大规模的时疫。
只是还没来得及投放疫源而已。
镇南侯痛恨的是他们所有人,一心想让京师成为人间地狱。
事实上会接触这些灾民的大多都是些普通百姓,达官贵人之中便是有江从鱼这样心软的,也鲜少会亲自露脸。他们这样做除了害死大批无辜之人以外有什么用处?
江从鱼听楼远钧讲完镇南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说道:“若是他们昨天之前已经投放疫源,我岂不是成罪人了?”
昨儿他可是见完那些灾民后回府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就进宫了。
楼远钧道:“你不是说陵游给他们看过了吗?你也是知道没问题才来见我的。”
江从鱼还是觉得不妥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至少得三五天不见你。”
楼远钧闻言伸手捏他耳朵:“你是不是想找理由不来见我?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要想着你也有家小,不能不管不顾地往危险的地方跑。”
江从鱼听他说“家小”,耳尖红了红。他转开了话题:“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件事?”
这次秦首辅退意已决,楼远钧肯定要批准他的请辞。
而镇南侯过去为朝廷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次又没真正酿成不可挽回的祸事,若是楼远钧把他的职位也捋了,朝野之中恐怕会说楼远钧刻薄寡恩。
楼远钧道:“南边不能让他来守了。你昨天不是说林统领一手培养出来的羽林卫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吗?朕准备让林伯去一趟,看看南边是否真的太平无事……”
镇南侯能生出传播时疫的念头,楼远钧疑心他在南疆是否也瞒报了什么。
江从鱼皱了皱眉:“林伯他年纪不小了。”
林伯都是六十的人了还要奔波那么远,江从鱼怕他出事。
楼远钧道:“这点我们问问他本人的想法?”
江从鱼点头。
楼远钧派人去把林伯召来。
人有了正经事做,精神面貌就是不一样。林伯现在看起来比江从鱼刚入京时更年轻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得知镇南侯竟包藏祸心,还差一点害了江从鱼,林伯怒从中生。一听到让自己去收拾南疆,他立刻说道:“臣愿意去!”
楼远钧看向江从鱼。
本人都同意了,江从鱼不好再反对。林伯告退时他起身跟着出去,叮嘱林伯要好好保重身体。
林伯抬手摸摸江从鱼的脑袋,说道:“不要担心,我还拿得动刀。你从前不是总说我还年轻得很吗?”
他朗笑一声,仿佛昔日那纵横江湖的第一刀客又回来了。
“说起来以前我和你爹约好等天下太平无事了,要邀上三五好友到处走走,南疆便是我们说过要去的地方。”
“本来我还觉得一个人去没意思,如今有个正经由头过去,倒是正好可以替你爹去看看。回头到你爹坟前找他喝酒,我就给他多讲些南疆的美酒美食美景来馋馋他,哈哈哈哈哈。”
江从鱼张手给了大笑着的林伯一个拥抱。
林伯眼眶一热,用力回抱了一下江从鱼,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江从鱼鼻头也有些发酸。
他还年轻,很难想象自己的好友往后各奔东西——乃至于埋骨泉下的情形。若是从此只能与对方的坟茔相对,得是多么难过?
江从鱼正立在微冷的天风之中出神,却听一个小内侍跑过来提醒:“侯爷,陛下说外面冷,让你快些进去。”
江从鱼顿了顿,转身入殿陪楼远钧批奏折去。
第102章
楼远钧见江从鱼进来时情绪低落, 便敛起心里头那点儿醋意宽慰道:“林统领武艺高强,此去又不必他这个当统帅的冲锋陷阵,你不用太担心。”
江从鱼道:“我不是担心林伯的安危。”他坐到楼远钧身边闷声说, “我只是在想, 要是我身边的人不在了,我一定会难过死了。”
楼远钧没有多少朋友,不太能理解江从鱼的感受。不过转念想到若是消失的人是江从鱼, 他肯定也会受不了。
“你若是不在了,”楼远钧说道,“朕就跟你一起死。”
他也很意外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世间的一切,觉得每个人的内心都丑陋至极, 越是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越是能将人性看得清楚明白。
如果世上只剩下这些令他厌烦的人,他就……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江从鱼。
楼远钧说:“朕会马上去找你。”
江从鱼被楼远钧语气里的认真震住了。
一个帝王有这样的想法,那对天下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说不准来几个钻空子的方士就能哄得他误入歧途。史书之上那么多前车之鉴, 足以引起后人的十二分警惕了。
以前楼远钧虽也会给他一种想和他一起死在床上的感觉, 但到底要成熟许多, 永远都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
眼前的楼远钧却是直言不讳。
江从鱼哪还顾得了心里那点儿小心酸,伸手掰过楼远钧的脸说道:“你不可以这样。”
楼远钧注视着他:“为什么不可以?”他凑近亲了口江从鱼的眉心, “你若是不想我这样, 那就好好爱惜自己,别叫自己受半点伤害。你活得长长久久,我便活得长长久久,多简单的事对不对?”
江从鱼知道他还记着自己昨天说想去河东看看的事, 只能说道:“我当然也想长命百岁!”他搂着楼远钧的脖子挨了过去,“世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活一百年都觉得还不够!你要是活得比我久,不能急着来找我,要替我多尝尝多看看。”
楼远钧不说话,只享受着江从鱼的投怀送抱。
江从鱼道:“听人说自我了断的人会去枉死城,入不了轮回的,那我们下辈子就没法在一起了!”
楼远钧见江从鱼似乎卯足劲要说服自己打消殉情的念头,知道他不说服自己是不会罢休的,于是改了口:“朕只是说笑的,你还真信了不成?”他往江从鱼唇上亲了亲,轻笑着说道,“朕这人最是自私了,岂会为了你自我了断?说不准没了你朕就成了昏君,每日不是滥杀无辜就是求仙问道,看看能不能把你气活。”
江从鱼:。
安慰得很好,下次不要安慰了。
楼远钧继续说道:“对了,应当还要找十个八个像你的人,有的耳朵像你,有的眼睛像你,有的嘴巴像你,全养在宫中以慰朕对你的相思之情。”
江从鱼磨牙:“那要是你不在了,我也要找十个八个像你的人养在府中,以慰我对你的相思之情。”
楼远钧自己先开的玩笑,听到江从鱼这么说却有些受不了。他语气危险:“那朕可能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不放,叫你没法去宠幸他们。到时候旁人都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你随时随地一副任人采撷的动情模样,怕是会觉得你想朕想疯了。”
江从鱼觉得自己说不过楼远钧无关口才好不好,更无关思维敏不敏捷,大抵只因为自己没楼远钧这么……变态。
他决定不和楼远钧讨论这种危险话题,转为商量出关于河东以及南疆两地的处置方案以及相关人事任免。
当年先皇的昏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添几桩也算不得什么,对于镇南侯夫人以及秦溯母亲而言却是毫无益处的。
世间多得是好说闲话、不辩是非的好事者,即便她们所遭遇的那些事都是被迫的,再揭开来讲也不过是让泉下之人身上沾上更多恶议而已。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像过去几年那样尽可能地收拾先皇留下的残局。
江从鱼又被留在了宫里。
倒不是楼远钧食髓知味,一天都不愿离了他,而是怕镇南侯知道事情败露后迁怒于江从鱼。
不想翌日一早,秦家那边竟传来噩耗,秦首辅留书一封饮鸩自尽。他没有穿代表着首辅尊荣的紫袍玉带,只一身白衣素袍,一如当年孑然一身入京赶考时的书生打扮。
他在遗书中痛陈自己教子无方、驭下无道,望朝廷从严惩处、切勿姑息。
接着交待说丧仪一切从简,只须备一口薄棺葬在亡妻附近即可,不必合葬,不必扶灵归乡,切莫铺张浪费。家中除留予二儿子秦溯一家的藏书及一处二进宅院外的一切财物都捐入国库。
最后则表示此生最对不起亡妻,唯一的遗愿是让二儿子秦溯与孙儿改随岳家姓,为岳家传延香火。
这封遗书写得情真意切,不少人读后都为之动容,又念起秦首辅的好来。连此前得了秦首辅罪证出面弹劾他的御史都不免叹息:“何至于此?”
江从鱼一大早得了这一消息,急匆匆出宫去了秦家。
秦家已经一片缟白。
秦溯也换上了一身素白麻衣,脸色有些苍白。昨日秦首辅遭了弹劾,他知晓秦首辅心情必然不会好,还过去劝慰了几句,没想到早上看到的便是那么一封遗书。
自从兄长去世,父亲便对他要求得格外严苛,秦溯心里不是没有埋怨的。可再多的埋怨此时都烟消云散了,只剩满心的空茫。
他也是觉得……何至于此。
不当首辅难道就不能活了吗?
江从鱼留下帮秦溯处理秦首辅的后事。
秦溯准备遵从秦首辅的意思把家中书册与书稿都整理出来,陆续搬到秦首辅指定要留给他的二进宅院,等到秦首辅的丧事一了便将这处宅院原封不动交还给朝廷。
没过多久,其他同窗也闻讯过来帮忙,连总爱说些酸言酸语的何子言也默不作声地替他收拾家中藏书。
秦溯见到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的酸楚散了不少,打起精神处理起丧仪需要考虑到的繁琐杂事。
此时镇南侯父子已经被软禁在府中,镇南侯一语不发地坐在那儿,不吃也不喝。
镇南侯长子劝道:“父亲,你吃一点吧。”
对于眼前这个结果,他其实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到此为止挺好的。可他知道自己父亲有多偏执,如今所有谋划化为泡影,父亲恐怕已有死志。
“我昨天见到弟弟了。”镇南侯长子坐到自己父亲面前,“他的性情与我们一点都不像,兴许是像母亲多一点。”
镇南侯这才开了口:“他不是你弟弟。”
如果那是他的孩子,那么他那时候都做了什么?
那昏君派来的人说,是她这段时间含泪曲意逢迎,昏君才答应把孩子送回来。
那个孩子是她忍受那一切的唯一念想,那些煎熬无比的日日夜夜她大概都在想,自己受些磨难也没什么,至少能让那个孩子在自己父亲身边好好地长大。
结果那个孩子早在被送回家当天就被扔到了乱葬岗。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她就投井自尽了。
“他不可能是你弟弟。”镇南侯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镇南侯长子想,他父亲可能早在母亲死讯传来那天就疯了,而他也不得不跟着一起疯。幸而他们已无亲无故,所做的那些恶事倒也连累不到别人。
只是对不起那些曾随父亲出生入死的部属。
“对,他不可能是我弟弟。”
镇南侯长子最终应和道。
到下午,秦首辅留书自尽的事传到了镇南侯父子耳中。
镇南侯没想到这个苟且贪生的伪君子当真能做到自我了结,一时间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迷惘。那姓秦的已经解脱了,那他呢?
……
江从鱼在宫外忙了一天,不好再进宫去,便回了自己家。
到家后他就看见陵游很没形象地坐在那里大快朵颐,俨然一副主人翁模样。
江从鱼一屁股坐过去,问陵游:“你怎么又回来了?”
陵游道:“你的庄子被人接管了,又不让我离开京师,我只好回来你这里再住几天了。”
江从鱼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没什么异常,才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陵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头的脾气,从小就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他如何看到那人狠心把我扔掉,如何大发善心、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说要让我长大后好好孝敬他。”
他懂事后便知晓自己的身世,但没想过去找镇南侯。难道回去被他再扔一遍吗?
至于他那可怜的母亲,就让她安心地长眠泉下吧,谁都别再去打扰她。
江从鱼道:“你都不跟我说。”
陵游道:“既然不打算认,有什么好说的?”他笑得凉薄,“你看看他做的那些事,养在身边的亲儿子都要被他害死了,我这个不知亲不亲的得是什么下场?”
想到镇南侯准备拿无辜百姓来泄私愤,江从鱼也沉默下来。
先皇做的恶事当真罄竹难书。
说起来秦溯也有可能是……先皇的血脉。
因为从时间推算,秦溯母亲很有可能在生第一个孩子前便被秘密送到了先皇床上,而后才有秦首辅把陵游母亲设计进宫的事。
若在此期间有了“新宠”的先皇并没有放过“旧宠”,那秦溯到底是谁的孩子便说不清了。
秦首辅此前那样对待秦溯,是不是也曾疑心秦溯不是自己的儿子?尤其是悉心培养的长子意外病故,继室所生的幼子又不堪造就,越长越出色的秦溯就更让秦首辅难以面对了……
江从鱼叹气。
陵游道:“这些事又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叹什么气?”
江从鱼道:“先皇死得倒是干脆,留下一堆烂摊子现在都没收拾完。河东灾情还没解决呢,首辅之位就空缺了,还有南疆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陵游听不得他叨念这些,没好气道:“南疆我去过,那边问题不大,就是当地土司容易作乱,换个镇得住他们的人过去捯饬捯饬就好了。又不是你的江山社稷,你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作甚?”
江从鱼道:“咱读书不就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我看你是心疼你那姘夫才对。”陵游讥嘲,“也不看看人家需不需要你的心疼!”
江从鱼纠正:“什么叫姘夫?你说话真难听!”
陵游呵地一笑:“不是姘夫是什么?是你明媒正娶了他,还是他明媒正娶了你?”
江从鱼道:“你什么都不懂,我不和你计较!”
陵游没再说什么。
当晚江从鱼睡得挺早,结果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钻入了自己床帏之中。他猛地惊醒,睁大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
没等江从鱼反应过来把人推开,就察觉了对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他一下子没了反抗的想法,小声咕哝:“你怎么大半夜过来了?”
楼远钧道:“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府中养了与我相像的人,有没有背着朕与他们欢好。”
江从鱼替自己抱屈:“明明是你先说的。”要不是楼远钧自己说要找十个八个长得和他像的人,他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这人怎么还倒打一耙!
楼远钧道:“你知道的,朕一独守空床就容易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睡不着觉,只能来找你了。”
江从鱼在床上哪里说得过他,只能由着楼远钧把罪名全扣在他头上,乖乖为楼远钧的失眠负起责来。
第103章
早上脑子彻底清醒以后,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不是吓唬他,而是真的挺有当昏君的势头。
有那么多麻烦事等着楼远钧去处理,这人还有空半夜跑出宫钻到他床上来。他送走一大早摸黑回宫的楼远钧, 有些忧心地与陵游说起这件事。
陵游毫不客气地道:“你现在才担心自己上佞幸传是不是太迟了点?”
江从鱼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 咽下去以后才闷声说:“我又不是怕这个。”
陵游知道江从鱼自小受杨连山他们影响,平日里再怎么混不吝都好,骨子里其实还是个怀揣着治国平天下志向的理想主义者。
他说道:“你还想这江山社稷好个千秋万世不成?自己活着的时候做了能做的, 往后的事你就管不了了。”
江从鱼想想觉得也是,他想那么长远也没有用,只要他还在,便不会让楼远钧往先皇那个方向发展。
他胡乱把早饭吃完,挥别陵游回翰林院去。
翰林院一群熬资历的闲人早早就到了, 见了江从鱼就团团把他围住,问他知不知道秦首辅到底为什么突然服毒自尽。
秦溯不在,他们打听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江从鱼一阵沉默, 他确实知道内/情。
按照秦首辅向楼远钧自述的情况, 当年秦首辅岳家被诬造反, 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差点连他夫人这个出嫁女都保不住。
当时先皇对他有孕在身的夫人非常感兴趣,说是秦首辅配合着让他享用几次, 便放过他夫人, 并允许他当个好女婿去给岳家收尸。
秦首辅答应了下来,亲自迷昏了妻子供先皇取乐。后来先皇觉得他这个当丈夫的品阶太低,看到妻子受辱时又过于隐忍,渐渐便觉少了点兴致。
得知他妻子与镇南侯夫人是闺中好友, 先皇让他设法把对方弄进宫……
当年秦首辅不惜助纣为虐来保全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不仅害了另一个本应幸福美满一辈子的女人, 还让自己妻子也在得知真相后含恨而终。可悲可叹!
江从鱼道:“死者已矣,从之又是我们翰林院同僚,我们还是别议论了。”
从之是秦溯的字。
等到秦首辅下葬,他便该改随他母亲姓了,他母亲姓卫,家中虽已平反,却被杀得一个不留,连个能真正论亲戚的人都没有。
只能说当初大魏外敌四起,都是因为昏君暴虐无道,稍有不顺心就来个抄家灭族。
江家没有被杀尽,完全是因为江清泓已经拔了他大半爪牙,朝中多了不少敢明里暗里违抗先皇旨意的人。
要不然按照先皇壮年时的杀法,江从鱼现在可能还真见不到半个江家人。
众人想到秦溯也是一声叹息,都不再探问秦家的事,改为讨论新首辅的人选。
首辅之位不可能空悬太久,江从鱼也没瞒着好奇的同僚们,说道:“陛下可能会让耿尚书代首辅之位。”
阮遥等人听了俱是一愣。
耿尚书都快七十了,看来陛下是真的只想要听话的首辅啊。
他们虽不觉得意外,却还是有些失望。
现在天下才刚安定下来没几年,还有许多可施为的地方,结果楼远钧总选这些一看就不是锐意进取的老臣当首辅,不免叫他们觉得没有自己表现才干的机会。
江从鱼把同僚们的脸色都瞧在眼里,正要再补充个次辅人选,就见到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江从鱼!”
来人一进门就朝着他喝道。
“是不是你小子害我?!”
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在江从鱼和来人身上转来转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给江从鱼他们当直讲的郗禹。
郗禹在国子监讲学讲到江从鱼高中状元,期间师生来回斗法不知斗了多少回,郗禹终归还是在江从鱼那一篇篇策论里找回了少年时的理想与抱负,调任吏部当了个侍郎。
他不仅嘴巴毒,眼光也毒,经他手安排的人基本都能发挥出远超预期的才干,众人最开始还有点不服气他一个刺配过的人空降吏部,这两年看下来也彻底没话说了。
两人的师生情谊这几年稳中向好,这两年江从鱼一旦觉得自己太闲了就会提着酒去慰问郗禹,郗禹每次都非常感动并扔给他一堆活干,也算是种难得的锻炼。
江从鱼瞅了眼旁边一大群好事者同僚,一点都不想在众人面前表演师生反目的大戏。他拉着郗禹转到外头的紫薇树下,笑眯眯地说道:“郗次辅找学生有什么事?”
郗禹咬牙:“果然是你!”
他已经收到了任命,要他担任次辅。更要命的是,首辅是一把年纪的耿尚书,这不就是首辅负责署名,脏活累活次辅全包吗?
江从鱼道:“这可不是我提的,人选都是……秦首辅请辞前提的,您正当壮年,办事能力有那么出众,搁在人群里要多显眼有多显眼,陛下他们不选你当次辅选谁?”
郗禹道:“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江从鱼大说风凉话:“你别担心,次辅不是有三个吗?又不是让你一个人把活全干了。”
郗禹呵地冷笑一声,前面两个次辅也是年纪比他大一轮的,资历全都在前头排着,到时候他不干活谁干活?
江从鱼道:“南疆情况有变,当年咱师公一直想把改土归流政策落实下去,您难道不想亲自盯着吗?”
改土归流就是把南边一些由少数民族首领掌控的地方改为任用流官,尽可能地从制度上实现当地人的归化。
郗禹也知道这是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他这么不甘不愿着实有些不知好歹。
可一想到有可能是江从鱼这小子极力促成此事的,他便忍不住来找这小子算账!
郗禹冷哼:“既然这机会这么好,你怎么不跟陛下举荐你师兄?”
江从鱼道:“师兄年纪比您小,资历比您浅,脾气又比您软和,他这时候当次辅会成众矢之的的。”
郗禹道:“我现在就不是众矢之的了?”
江从鱼一脸理所当然:“我还以为您已经习惯了。”
郗禹:“……”
郗禹当场折了根紫薇枝追着江从鱼要打。
江从鱼被追得嗷嗷叫,只能使出拿手的跳墙绝活,翻到翰林院的院墙上躲开郗禹的毒打。
唉,他过了年都二十三岁了,怎么还时不时要挨打!
这些人真是不讲道理!
郗禹走后阮遥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任用郗禹当次辅了,郗禹这才四十呢,先是直接跳任侍郎,现在又直升次辅,当真是前途无量。
再也不是当初那被刺配充军的可怜人了。
江从鱼与同僚们闲扯了半日,又被楼远钧派人来喊进宫去。
他在阮遥“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目光中溜达进宫,总感觉阮遥这人古里古怪,看他的眼神不像在想什么好事。
见到楼远钧后,江从鱼不免跟楼远钧嘀咕了几句。
楼远钧听后说道:“朕派人去查查他?”
江从鱼一下子想到楼远钧那堆满暗室的“记录”,知道这人估计养着不少秘密监视朝臣的人手,忙说道:“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哪至于要派人去查?”
楼远钧看着坐在自己近前的江从鱼,明明已经在他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他却还觉得不太够,总想让江从鱼离他更近一些。
这便是色令智昏吗?
楼远钧笑道:“说不定他看出了我们的关系。”
江从鱼唉声叹气地说:“早上陵游还说我会上佞幸传呢。”
楼远钧道:“你与他倒是什么都聊。”
江从鱼总觉得楼远钧这平平淡淡的语气底下藏着点酸味。他说道:“陵游也是习武的,你夜里过来哪里瞒得过他?”说到这里,他还忍不住看了楼远钧一眼,“上回我醒来后觉得耳朵麻痒麻痒的,问陵游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半夜跑来捏的。”
楼远钧不仅不反省自己偷鸡摸狗的行为,还光明正大地质问回去:“那次你一大早让他捏你耳朵,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江从鱼:。
好家伙,你这是密室里的记录被发现以后就不藏了是吧?都过去好久了,你还能扒拉出来酸一口!
接下来几日,江从鱼都被楼远钧留在宫里。
楼远钧亲自见了镇南侯一面,将秦首辅死前供述的内容讲给镇南侯听。
当年镇南侯夫人被设计入宫前便怀了身孕,只是镇南侯突然被调离京师,她没来得及把这个喜讯告诉他,只能私底下与闺中好友分享。
镇南侯领兵出征,镇南侯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若非好友相邀她是不会出门的。
这一点秦首辅确实罪无可赦,但陵游是镇南侯亲生的孩子无疑。
镇南侯岂会不知道。
他只是不愿面对事实而已。
他不愿意承认真正让妻子万念俱灰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哪怕许多事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讲,镇南侯父子俩暗中利用河东灾情搅弄风云的事还是得处置。
过去镇南侯确实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对于稳定南疆有过极大的贡献,是以楼远钧并没有立刻捋了他的爵位,只是削了他的实职并将他们父子俩幽禁于府中。
本来镇南侯长子可以继承个伯爵,但由于他参与了这次波及了大批受灾百姓的谋划之中,所以他现在已经没了承爵资格。
镇南侯长子得知朝廷的决议后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他们当真在京师散播时疫,那就不是他们父子俩掉个脑袋可以了结的了。
幸好那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当夜父子俩在月下相对而坐,院中的积雪衬得月色越发清幽。
镇南侯长子问:“既然陛下没有收回爵位,那可不可以把爵位留给……陵游?”
镇南侯道:“他不会要。”
陵游的性格确实更像他母亲多一些,爱也分明,恨也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根本没打算认他们……
现在就更不可能与他们相认了。
眼下楼远钧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考虑才对他们冷处理,日后肯定还是会清算到底。陵游那么聪明一个人,哪会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就这样吧。”
镇南侯仰头看着冷清的夜月许久,才喃喃说道。
就这样两不相扰吧。
……
这场外人无从知晓的陈年旧事告一段落,陵游便提出自己该走了。
江从鱼又一次送他到城外,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地埋怨他不肯留下陪自己过年。
陵游道:“你老师不是马上要到了吗?就你们现在那黏糊劲,小心你老师看出端倪来。”
他也是受不了转眼间又跟热恋似的江从鱼和楼远钧,才来个眼不见为干净。
楼远钧不都把近几年的记忆给忘了吗?
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江从鱼道:“以前老师都没看出来,这次肯定也不会发现的!”
陵游笑了笑,摆摆手说:“行了,送到城门口就好,别再送到长亭那儿了,免得我又走不了。”
江从鱼只能止步。
送走陵游后江从鱼独自归家,却见个有些陌生的青年立在江宅门前等着他回来。
第104章
来人身量高大, 脸庞瘦削,皮肤由着经由常年日晒晒出来的麦色,那清俊的眉目叫江从鱼感觉有些熟悉, 通身的气质却让他没法和记忆里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江从鱼犹豫着开口问:“你是……”他怕来的人是他幼时哪个朋友, 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生怕自己伤了朋友的心。
来人微怔,没想到江从鱼认不出他来。他朝江从鱼长长一揖, 恭敬说道:“小人曲云奚,见过永宁侯。”
经过这五年的磋磨,曲云奚清楚地意识到当年留他在上林苑,已是楼远钧看在东宫伴读情分上的极大恩赐。
他本就是罪人之后,楼远钧哪里会愿意再见到他?偏他看不清现实, 还在妄想只要见到楼远钧便能唤起当年情谊,把江从鱼给比下去。
他拿什么和江从鱼比?
这几年曲云奚好几次想过要自我了断,却又一次次熬了过来, 咬着牙在监工的故意折磨下完成那些时刻磨砺着他的身体与意志的苦役。
这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这次被召回京, 曲云奚先是满心欢喜, 接着被安置在驿馆下房里没日没夜地等待着, 他就意识到楼远钧并不是要起用他。
好不容易再见到领他入京的差役,曲云奚才从对方口中问出下令让人找他回京的其实是江从鱼。
江从鱼已是万人瞩目的状元郎、时常出入宫闱的天子近臣, 不再是什么乡下土包子, 当年楼远钧能为江从鱼将他扔给恨他入骨的前上林丞磋磨,现在兴许也是因为江从鱼一句话才把他调回来。
楼远钧是不会想起他的。
所以只要江从鱼想不起他来,他就只能等到天荒地老。
他已经快二十六岁了,不能再这么一天天地枯等下去。哪怕是给他一个最低微的小吏当, 他现在也愿意改过自新踏实做事。
曲云奚这一揖把腰弯得很深,江从鱼没让他起来, 他便没起来,一直维持着谦恭行礼的姿势不动。
江从鱼微微错愕,没想到眼前此人居然是曲云奚,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堪称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惊异过后猛然回神,忙上前扶起曲云奚,说道:“你变了许多,我都没认出你来。”
算起来江从鱼当年也不过是在秋猎前见过曲云奚几面,那时候的曲云奚是尖锐的、刻薄的,张口就是什么他和楼远钧好不了多久。
他那时还在猜疑楼远钧的身份,担心着楼远钧以皇帝的身份与自己相恋能不能长久,听了曲云奚的话心里还是在意的。
好在楼远钧很快便把曲云奚送走了,他也就把这个对楼远钧而言不太重要的“故人”抛诸脑后。
眼前的曲云奚却很不一样,不仅是皮肤晒成了深色、人变得瘦高却结实有力,更是少了那份对旁人的轻蔑与对时运的不甘。
堪称是脱胎换骨。
不能怪他认不出来,就算是楼远钧在这里恐怕也认不出这是曲云奚。
瞧着还挺顺眼的。
说起来曲云奚当年也算是京师第一才子,能当得起第一之名而让旁人没有异议的,出身、相貌、才学恐怕都得是第一流才是。少了几年前的偏激与愤懑,他看起来自是俊朗非凡。
召回曲云奚的事还是楼远钧刚失去记忆时做出来的,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连江从鱼都没想起来他还让韩统领派人去干过这事儿。
想来曲云奚是等急了才来找自己。
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江从鱼笑着招呼道:“进去再聊。”
江从鱼能感受到曲云奚的变化不是假的,对自己也再没有当初的敌意,他自然不会为难曲云奚。
绝对不是他好交朋友(尤其是长得好看的朋友)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其实挺好奇一个人在短短几年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曲云奚见江从鱼不仅没有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含笑邀自己进府,心中越发惭愧于自己几年前的傲慢与愚蠢。
难怪江从鱼能在御前站稳脚跟,还赢得了那么多人的喜爱,光是这豁达疏朗的气度便是旁人比不了的。
如果是正春风得意的自己,会轻易原谅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人吗?
他肯定不会的,他会任由那些想讨好自己的人把对方往死里磋磨,自己云淡风轻地笑看着对方苦苦求饶却无路可退的凄惨模样。
无须脏了自己的手,便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过得生不如死。
曲云奚跟着江从鱼入内,在江从鱼的邀请下落座,就见个高大俊秀的少年来给他们奉茶。他好奇地望过去,只听江从鱼问对方:“小九你回来了?你爹没事了吧?”
他记得小九前天告假归家去看望他生病的爹。
小九笑道:“就是最近下雪天冷,人老了身体受不住,吃了两剂温补的药后就好多了。”
事实上是骗他回去想把他的工钱攥在手里,说什么“父母在儿女不留私财”,实际上是想把他们的工钱扣去给兄长讨媳妇。他没听从,再家中住了一宿便回来了。
这些事他不想与江从鱼说,他能处理好,不必江从鱼替他操额外的心。
有时候在江从鱼身边待久了,都快忘记世间还有诸多险恶与算计,也快忘记人心偏起来能偏颇到什么程度。
有外客在,江从鱼也不好与小九说太多,只点着头道:“要是有什么事你便与吴伴伴说,到账上多支取些钱也无妨。”
小九恭恭敬敬应下,心里却更坚定了:绝不叫人白占江从鱼便宜。
江从鱼自己是个手松的,对身边的人大方得很,他们须得帮江从鱼捂紧钱袋子才行。该给的要给,不该给的一个铜板都不给!
小九有些警惕地看了眼坐在江从鱼对面的曲云奚,疑心这人是不是来找江从鱼混吃混喝的。他们府上可不留无用之人!
看这家伙长得人模人样的,应当不至于真来混吃混喝吧?
曲云奚对上小九那有些警惕的目光,端起面前的热茶饮了一口。
沁人肺腑的茶香溢满胸腔。
他已经许久没碰过这样的好茶盏了,更没喝过这样的好茶……
江从鱼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能让他摆脱罪奴身份的机会。他丝毫不在意还有旁人在场,放下茶盏跪到了江从鱼脚边,郑重地向江从鱼磕了个头。
江从鱼没料到曲云奚会突然这么做,忙起身要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曲云奚没起身,坚持要跪在江从鱼身前。他诚挚地说道:“小人曾对侯爷口出狂言,罪该万死。侯爷愿意不计前嫌,小人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人愿留在侯爷身边效犬马之劳,以弥补当年的过错。”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曲云奚依然把腰杆挺得笔直,足见他并非被这几年的苦役磋磨出了奴性,而是真心实意想要江从鱼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江从鱼本来以为曲云奚是想求自己带他去面圣,没想到曲云奚竟提出要留在他身边做事。
他沉吟起来。
当时楼远钧提出要召回曲云奚,估摸是怀着点看他会不会在意的想法,根本没打算真的起用曲云奚。想来曲云奚也是意识到他与楼远钧实在没什么“旧情”,才决定来求他给个差使。
无论做什么,总比回去一个恨不得弄死他的人手底下服苦役要强。
见曲云奚跪在自己脚边不起来,江从鱼终归还是心软了,点着头说道:“眼前正好有件要紧事得尽快办妥,你若是能协助小九把它办好便留下来吧。”
曲云奚心中微喜,仍跪在地上问:“不知有什么是小人能为侯爷做的?”
江从鱼有点不适应他这模样,只能顺嘴把事情给曲云奚讲了。
他准备把库房一些自己用不上的东西拿去拍卖,得来的善款让国子监的监生们带去帮河东灾民筹备明年开春的复耕。
最好是能抛砖引玉,让其他监生家里也拿出些东西来筹善款。
这事情要紧得很,须得在近几日抓紧办好。
这件事他会和戴洋一起出面,但他还要在翰林院当值,跑场地之类的琐事就只能交给底下的人去办了。
曲云奚了解了江从鱼要做什么,便跟着比他要小上很多岁的小九走了,瞧着一点都没有屈居人下的不甘。
江从鱼暗自感慨:曲云奚这变化也太大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不经苦难难成人”?
虽说把事情交待下去了,江从鱼自己也没闲着,径直去找戴洋商量此事。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这一聊便聊到傍晚,戴洋留江从鱼吃了晚饭才走。
江从鱼回到家,就见小九和曲云奚都在等着自己。
小九还暗暗瞪了曲云奚一眼,认为曲云奚不该跟自己争来江从鱼面前表现的机会。
江从鱼听他们轮流汇报完事情的进展。
曲云奚当年也算是宴饮常客,筹办这么个宴会轻松至极,许多小九不太擅长的事情都由他来补充。
江从鱼听出曲云奚是真的用心在办事,便让小九带他去收拾个房间住下。
小九不甘不愿地领着曲云奚走了。
江从鱼忙碌了一天,决定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他才刚把自己泡入冒着腾腾热气的洗澡水里,就感觉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江从鱼转过身一看,来的不是楼远钧又是谁?
他纳闷地问:“陛下怎么来了?”
楼远钧默不作声地脱了衣裳进了浴池,伸手把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江从鱼抱在怀里,声音低哑地说道:“听说你府中又新收了个英俊男人,朕来看看是他会伺候你还是朕会伺候你。”
第105章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还能这么倒打一耙。
这人不是他让召回的吗?
江从鱼转过身说道:“你都知道收了个人, 不知道他是曲云奚吗?”他不信底下的人能把这事儿报上去,却瞒着曲云奚的身份不报。
楼远钧摩挲着江从鱼的腰,说道:“就是知道他是曲云奚, 朕才更不放心。”楼远钧俯首亲了亲江从鱼的唇, “明知他是朕的‘故人’,你却一点都不在意,还把他安排去帮你办事。”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这话, 总感觉他的意思是自己不在意曲云奚就是不在意他。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江从鱼说道:“你说过你对他没什么‘旧情’。”
他当初是酸过曲云奚曾在东宫当伴读的事,可了解完事情始末后便不那么在乎了。
若不是楼远钧自己说要把人召回来,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现在留下曲云奚,也不过是看曲云奚当真有心改过而已。
既然楼远钧都把人放回来了,总不能一直晾在那里吃白饭吧?
楼远钧问:“朕说了, 你就信吗?”
江从鱼觉得楼远钧这人很没道理,反问道:“你都说了,我为什么不信?”
楼远钧哑了。
真就这么简单吗?
只要他说, 江从鱼就信?
江从鱼见楼远钧不说话, 想到楼远钧藏在密室里那堆明显被他反复翻阅的“记录”, 也有点生气了:“难道我说的话你都不相信吗?”
楼远钧没有哄人的经验, 见江从鱼恼了,不由把人抱得更紧。他说道:“朕……我很难相信别人。”
在他的认知里他们不过才认识一两个月而已, 他诱骗着把江从鱼吃到嘴, 更多的是那不明不白的占有欲在作祟。他已是一国之君,既然自己想要江从鱼,为什么不能要?
何况在他忘记的那几年记忆里,他也从没让人停止窥探江从鱼的一举一动。
可见即便再过十年、再长十岁, 他也还是没有信任别人的能力。
“在过去十几年里,”楼远钧低眉说道,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相信了,就会死。
听见楼远钧说“过去十几年”,江从鱼一下子安静了。
对楼远钧而言,那些本来早已远去的过往又清晰地来到了他眼前。
偏偏他还要接受完全陌生的时局。
以及一个……完全陌生的恋人。
楼远钧这段时间肯定是不安的,却又不能跟任何人表露半分,只能摸索着去接触眼前的一切……
他本来应该好好陪着楼远钧度过这个时期,却时不时会拿他和以前的楼远钧比较,觉得楼远钧变了,觉得楼远钧没以前好了。
江从鱼伸手回抱住楼远钧:“我没生你的气!”
楼远钧道:“你可以生气的,都是朕的错。”没等江从鱼回过味来,他就以赔罪为由伺候起了江从鱼,从浴池一路伺候到床上。
江从鱼早上勉力睁开眼准备去当值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怎么楼远钧每次说要赔罪,遭罪的人都是他自己?
约莫是楼远钧一到了床上就像是要把他囫囵着吃掉似的,现在还仗着自己“年纪小”而不知节制,只来个一次两次已经没法满足他了,不把他折腾到再也应付不来都不肯罢休。
可惜罪魁祸首已经走了,江从鱼也只能磨了磨牙,根本没法找人算账。
只能怪自己最开始色迷心窍,一不小心被楼远钧把整颗心都给勾走了。
这头喂不饱的恶龙是自己主动招惹来的,现在还能怎么办,受着呗!
难怪旁人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
江从鱼要在京师最大的酒楼中拍卖几样珍宝的消息传开,不少人也在自家子弟的卖力游说之下拿了些宝贝出来筹措善款。
这是让他们家子弟带去帮助河东受灾地区筹备春耕的,他们都不吝于把真正的好东西拿出来拍卖。
相比于让家中不成器的纨绔拿去吃喝玩乐,用几样只是稍微值那么一点钱的藏品给未来的家族支柱铺路难道不值得吗?
他们不仅要拿出来,还要关注有没有人花钱拍,没有的话就暗示想投靠自己的商贾去出高价。
你一做买卖的,难道没看到这是赚好名声的大好机会吗?以后你出去与人谈生意占了个“义商”的名头,跟谁谈不都能顺利许多!而你们需要付出的,只是那么一点你们最不缺的钱粮而已。
只不过是一个由江从鱼牵头组织的私人拍卖会,各方竟都积极行动起来了,闹出的声势当真不小。
本来这事情吧,户部那边也没当回事,也就当个热闹来看。他们还忙着补赈灾的窟窿呢!
朝廷这也要花钱,那也要花钱,时常得拆东墙补西墙,难啊!
上次户部侍郎夜读古人笔记,读到唐代有人上奏说可以把宫中马粪挑出去卖掉,算下来一年能得二十万缗!
这位侍郎看得眼都直了,每次看到马粪都要叨念几句:“这可是二十万缗啊!”
一缗可是一千钱!
又想卖,又不敢。
毕竟当年这奏疏呈上去以后就被打回了,当时的宰相的意思是这样的:“传出去人家得说咱朝廷是卖马粪的,恐怕不是好名声吧!”
户部侍郎看到马粪如此念念不忘,可见国库是真的挺缺钱的。
现在朝廷缺钱,百姓也缺钱,可见“藏富于民”的说法也不太恰当,少部分的财富应当都藏在了一些达官贵人以及豪商巨富的家中。
可这些人把钱捂着不花也没犯法(至少目前没有),朝廷想要“均财富”也不可能强行把手伸到别人钱袋子里去,谁到了户部都只有徒叹奈何的份。
户部尚书正在算着自己的退休年龄,想着自己到底啥时候才能乞骸骨归乡去、早日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就听自己手底下的左侍郎急匆匆跑了进来,嘴里说道:“结、结束了!”
左侍郎说完这句话,眼睛就开始发直,俨然是他平时看到马粪时的失神模样。
户部尚书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想退休。他满脸威严地问:“什么结束了?”
左侍郎说:“就是永宁侯办的那个拍卖会,说是给河东筹措善款的……”他凑上去把自己现场算出来的善款数额说给顶头上司听。
接着户部尚书也露出了左侍郎平时看到马粪时的眼神。
等会,不是小年轻热闹一下吗?
为什么小年轻热闹一下能弄到那么多钱?
这不止是救济河东灾民了吧?这不都直接覆盖河东各地全年的税收了吗?
“不行,快去找永宁侯。”户部尚书说完后一琢磨,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直接跟人家永宁侯开口,马上改为去找求见才刚新官上任没多久的耿首辅以及几位次辅。
一见到人,户部尚书就表明来意——
户部需要永宁侯这样的人才!
耿尚书还沉吟着没说话,郗禹这位忙碌了好些天的次辅已面露笑容,大手一挥给出自己的意见:批了,我同意这个提议!
很明显,这就是在报复江从鱼举荐他当次辅。
什么?他没有证据证明江从鱼在里头出了力?他又不需要证据,反正肯定是这小子干的好事没跑了,谁还不知道谁啊。
耿尚书无奈地笑了笑,也同意了户部尚书这个提议。
正好右侍郎的位置还空着,马上就可以让江从鱼过去干活。
只不过他们几个人的官名都带着个“辅”字,意思是负责辅佐帝王的,并不能替帝王做决定。
这个新任命还是得楼远钧同意才行。
户部尚书腆着脸让耿尚书一起去求见楼远钧,唯恐夜长梦多江从鱼被其他衙署抢了去。
今天的事情一传出去,那些天天跑来户部嚎缺钱的衙署还不得馋江从鱼这从别人兜里掏钱的本事馋疯了?
以前他们还觉得江从鱼一个考了状元的人还整日回国子监与那群小年轻联络感情,只觉得这小子还没长大,现在看来人家这才叫深谋远虑。
只要牢牢抓住了各家最出众的年轻子弟的心,还怕这些平时抠抠搜搜的老东西不肯出钱出力支持朝廷的工作吗?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到了楼远钧面前,户部尚书都是这么感慨的。
他没少被那些整天哭穷的家伙气得跳脚,骂起那些平时捂着钱袋子不肯往外掏半个铜板的守财奴来那是一点都不客气。
楼远钧听在耳里,却只关注到另外半句话——
“牢牢抓住了各家最出众的年轻子弟的心。”
楼远钧:。
原来江从鱼时不时回国子监去,干的就是这事儿吗?
只不过户部可不是什么清闲衙署。
一想到江从鱼去了户部,可能就不能像在翰林院那样他想召过来就召过来了,楼远钧有那么一点不情愿。
好在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楼远钧很快便同意了这一新任命。
江从鱼忙碌完溜回翰林院,就看到……翰林院同僚们齐刷刷看向自己。
这是怎么了?
江从鱼心里打了个突。
他出去前跟大伙说了,今天他得出去忙半天,休沐再请大伙吃顿好的!
难道大家知道今天的拍卖会大获成功,想多吃他几顿?
不行,这不可以!
他以后翘班的次数还多着呢,岂能随随便便破例!
说好请一顿就只请一顿,要不然再厚的家底也撑不住啊!
江从鱼正考虑着要怎么反抗到底,阮遥就一把搂上他的脖子,笑容满面地祝贺道:“你小子升官了,以后就是户部侍郎了!”
江从鱼:?????
江从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同僚间有句什么传言来着?
户部,狗都不去!
要知道以前户部是个香饽饽,那是建立在国库有钱的前提下。现在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到底是哪个混蛋在害我!!!
第106章
江从鱼进行了一通追本溯源, 最后发现是马粪侍郎,哦不,户部左侍郎马应诚起的头, 接着从户部尚书到楼远钧这位当皇帝的都一致认同这个新任命。
尤其是郗禹这个次辅, 批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江从鱼都怀疑要是空悬的位置是户部尚书,郗禹都要把他塞上去了。
一点都不知道避嫌!
别人举荐你的学生, 你不该说“他不行,他还是个孩子”吗!!
还有耿首辅看起来笑眯眯的,实际上肯定还在记仇,毕竟他刚进京那会偶遇耿首辅这个钓鱼佬,还提起了耿首辅年轻时吃臭鱼的糗事!
举目四望, 全是要害他的!他只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面对这种局面能怎么办,只能收拾收拾走马上任去。
因为知道最后同意这个新任命的绝对是楼远钧, 江从鱼哼哼两声, 接下来几日都以忙着适应新岗位为由没去找他。
他也确实很忙, 忙着了解户部到底留着多少烂账, 期间还去翰林院和国子监抓几个人过来给自己打下手。
户部尚书是个圆脸老头儿,整日满脸笑, 脾气好得很。只是看着江从鱼盘出来的烂账, 他的笑容也不免有些尴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楼远钧上任后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这几年都尽可能地轻徭薄赋,地方上遇到天灾不仅免除当年的赋税,还得拨款去赈灾。
他们为了应付这些最为紧急的支出只能到处东挪西凑, 账面可不就难看得很吗?
好皇帝不好当,好官也不好当。要是能像先皇在位时那样有事没事就先苦一苦百姓, 补起窟窿来肯定容易。
这不是咱陛下爱民如子,苦不得百姓吗?
江从鱼听着这老头儿叫苦哭穷还能隔空拍一拍楼远钧马屁,只觉人家不愧是能当尚书的。
有这种时刻不忘吹捧皇帝的为官自我修养,他不当大官谁当大官?
腹诽归腹诽,江从鱼还是颇为尊敬这位对着空空荡荡的国库好几年都没辞官跑路的老上司。
冬麦才刚种下不久,春麦还在等着下种,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有税收,还得考虑到各地会不会又有天灾人祸出现,江从鱼知道指望国库现在的存银是很难撑过这两三个季度的,开始在各个衙署来回溜达串门。
节流已经节到不能再节,那就只能开源了。许多事不能光由户部单干,得六部联合起来行事,江从鱼每天这边嘚啵嘚啵,那边嘚啵嘚啵,忙活得很是起劲,还真忘了自家还有位陛下需要投喂。
反而是阿宝知道江从鱼去了户部,每天在文华殿上完课就悄悄溜了过去,说是要跟着江从鱼观政。
阿宝本身就是被他们当做太子来培养的,江从鱼觉得让他提前接触一下六部事务也无妨,便欣然带着阿宝到处讨饭,哦不,到处和人商量富国大计。
户部干的活其实更像是资源调配,而非只需要分配账面上那点儿钱粮,许多事无须用到钱都能做成,只看户部如何规划而已。
当然,账面上有钱的话,他们户部官员的腰杆子还是能挺得更直的。
许多读书人不爱提钱、不爱讲利益,江从鱼则没那么多避讳,忙活到腊月十五,已初步规划出开春后要着手落实的新计划。
好不容易迎来休沐,江从鱼才算是放松下来。
他本来要回家去睡个好觉,却被李内侍亲自过来请进宫,说是陛下邀他一起用晚膳。
江从鱼这才想起自己好些天没见楼远钧了。
一开始是气楼远钧不知节制以及让他接手户部右侍郎这个烫手位置,后面则是已经全心全意投入到户部事务里头,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恋人。
江从鱼背脊莫名有些冷,正要找由头不进宫了,却听李内侍叹着气说:“最近陛下吃得少了,夜里也睡不太好……”
一听楼远钧老毛病又犯了,江从鱼哪还记得一闪而逝的跑路念头,马上放下手上正在收尾的事务快步进宫去。
被落下的阿宝忍不住问李内侍:“叔父他真的吃不香睡不好?”
李内侍朝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阿宝:“……”
他就知道是这样!
即便知道他也没办法,谁叫江从鱼就吃这一套。若是他敢在江从鱼面前揭穿这事儿,接下来几个月恐怕都要写功课写到再也没机会来见江从鱼了!
事实上江从鱼倒也不是不知道楼远钧经常骗他,只不过楼远钧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前科实在太多了——他要是不上当这人就真敢糟蹋自己!
江从鱼进了宫,只见楼远钧端坐在那里等着他,看起来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但是吧,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对比着来看。此前见面这人哪次不是带着笑的?现在他一副“你来找我做什么”的冷淡模样,可见是真的恼了。
江从鱼只能坐到楼远钧旁边去试探着喊道:“陛下?”
楼远钧看着凑到自己面前来的江从鱼,忍着没有把人拉进怀里亲,边轻按着手上的玉戒边问道:“江侍郎这么忙,还想得起朕来吗?”
一听到楼远钧这称呼,江从鱼就想起自己近几天过得那叫一个又忙又累,他埋怨道:“还不是你把我安排去户部的?”
朝中的人事任免底下人只有提议权,决定权最终还是在楼远钧手里的。
没楼远钧同意,他一个刚科举完没两年的人能空降户部当二把手吗?
楼远钧一顿。
这事是他做的决定,只不过他本以为江从鱼去了户部,同僚就都比他大上两三轮,又比在翰林院忙碌许多,江从鱼应当不能像在翰林院那样整日闲得呼朋引伴一起玩耍才是。
没想到江从鱼忙是忙了,却没忘记呼朋唤友过去……一起干活。
甚至把阿宝都给捎上了。
那小子整日黏着江从鱼不放,实在碍眼得很。
楼远钧在心里算了一轮账,觉得自己纵有错处,那也是江从鱼错的多。
楼远钧说道:“朕每日都有关心你在做什么,你这些天有想起过朕吗?”
从以前那些“起居录”来看,在江从鱼高中之前他们一直都只在休沐时相会,平时江从鱼都快快活活地与旁人玩耍。
他忍不住想,若是他当真要求江从鱼从此只和他维持君臣关系,江从鱼是不是乐得逍遥自在?
江从鱼一看楼远钧那神色,就知晓这人又开始在心里瞎编排他了。
他直接搂着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用行动表达自己真心实意的想念。
楼远钧还是很好哄的,得了江从鱼主动送上的深吻后就暂且放过了他,还命人去唤阿宝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这人饭后装模作样地考校了阿宝一通,认为他可以学更多东西了,又给阿宝安排了两个新老师。
阿宝:。
就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
见阿宝面色发苦,江从鱼忍不住帮了句腔:“这样太辛苦了吧……”
楼远钧道:“朕也是看他学有余力,才给他多找两个老师。”
要不然还得闲到跑去黏着江从鱼不放。
楼远钧笑着看向阿宝:“你自己说说,你对这个安排有没有意见?”
阿宝忙说道:“没意见,我一点都不辛苦。”他怕江从鱼替自己说情,楼远钧背地里给他来双倍。
江从鱼见状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由着阿宝讨逃也似的跑了。
等阿宝走远,江从鱼才说道:“哪有你这样当叔父的?”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廊下,凑上去亲了他的唇好一会,才说道:“从前若有人为朕多请几位名师,朕不知得多高兴。”
江从鱼闻言也想到许多人想求学也不得其门而入,能像阿宝这样坐拥那么多名师教他习文练武,说出去不知得让多少人羡慕。
也就他自己从小有杨连山这个老师悉心教导,才觉得拜得名师这件事并不稀罕。
楼远钧见江从鱼神色松动,便不再与他谈阿宝的教育问题,改为继续和江从鱼“算账”。
江从鱼在户部这些天也算是个算账高手了,到了楼远钧面前却是节节败退,完全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明明已经都忘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就忘不了这个变着花样讨账的本事。
比如这晚他不知从哪弄来个玉枕,非要他悬着腰枕在上头,还说他上次挑的避火图几乎都有这一环,肯定是他喜欢的。
他又不能生孩子,傻愣愣在上头枕半个时辰做什么!
偏楼远钧不肯放过他,摁着他折腾到完全没力气动弹,才饶有兴致地移烛赏玩他微颤的双腿。分明是很寻常的房中之事,由楼远钧做来不知怎地都叫江从鱼羞耻至极。
末了这人还要说他在勾引他,又欺上来与他厮缠到后半夜才罢休。
江从鱼早上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了。他困得又把脸埋进枕头里捂了一会,才猛地清醒过来,起身说道:“糟了糟了。”
楼远钧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那儿看书,听江从鱼这么一说,不由放下书凑过去问:“怎么了?”
江从鱼说:“今天老师一早到京师,我没能去接人,沈祭酒又得在老师面前说我坏话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沈祭酒这人表面上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实际上整天在他老师面前表示“其他人全是垃圾,只有你我是知己”。
楼远钧关心地问:“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吗?”
江从鱼咕哝:“一大早的船,这会儿怕都被沈祭酒接去国子监了,哪里还来得及?”
楼远钧看了眼江从鱼脖颈上被自己弄出来的红痕,哄道:“先收拾收拾,等会用过早饭再出宫。”
江从鱼也知自己身上有多狼藉不堪。
他看了眼楼远钧,终归还是没法对着这么一张脸说出“都怪你”这种话来,只能麻溜套上冬天的厚衣裳把浑身的暧昧痕迹藏得严严实实。
楼远钧在旁边问:“朕是不是也该去见见你老师?”
江从鱼连连摇头:“还是别了。”以前楼远钧就不怎么忍得住瞎亲他,换成现在的楼远钧那肯定更不知克制,他还信誓旦旦地跟陵游说绝对不会叫老师发现呢!江从鱼说,“我今天还约了阮遥他们到家里去吃饭,你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楼远钧道:“你嫌弃朕扰了你们的兴致?”
江从鱼和他讲道理:“不是嫌弃你,是你这个一国之君杵在那里,谁还敢放开了吃喝?”
楼远钧没再说什么,与江从鱼一起用过早膳后便放他出宫去。
第107章
江从鱼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跑出宫, 先回家看了眼,没人。
再问吴伴伴,果然, 人已经被沈祭酒接走了, 这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腿脚还这么快?
江从鱼没办法,只能溜达去国子监找自家老师。
杨连山正和沈鹤溪在湖心亭里小聚, 外面天寒地冻,草木萧条,冷风萧瑟,这两人倒是一点都不怕冷,烧着红泥小火炉在里头对坐闲谈。
江从鱼跑了过去, 很煞风景地说:“您俩身体可真好,大冷的天在这里喝酒。”
杨连山转头看去,见江从鱼穿得严严实实, 还带着毛茸茸的护耳, 不像小时候那么天不怕地不怕, 穿件薄薄的冬衣也敢上蹦下跳。
想到沈鹤溪告知他的事, 杨连山有点放心不下。
这小子身边连个女孩子的影子都没有,知己好友倒是一堆堆。
要知道江从鱼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 不仅收获了一堆同龄好友, 还把仆僮里长得最俊的一个(指的小九)给薅回家了。
去了翰林院没两年,主动请缨出使北狄,结果带回来一群俘虏,还留了个相貌相当出众的年轻奴隶还跟在他身边做事。
听说前些天他还收留了曾经的“京师第一才子”, 那人曾因为家里人作乱被贬为罪奴,不知怎地被释放回来了, 现在也待在江从鱼家里。
杨连山越想越觉得……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就自家学生这只要对方长得不错统统来者不拒、全都留在身边当“好朋友”的性格,倘若当真无意于男女之事钟情于男子,这些年不知已经惹下了多少风流债。
经过江从鱼这么多年的折腾,杨连山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就算江从鱼当真喜欢男人,也不能三心两意惹人笑话。何况这又是仆从又是奴隶的,听起来没一个身家清白,焉知他们有没有坏心?
杨连山颇有些忧心,喊江从鱼坐下,问他:“你过了年都要二十三了,是不是该开始相看了?”
江从鱼没想到这次的催婚来得那么快,屁股都没坐热呢,杨连山就这么说上了。他疑心是沈鹤溪给杨连山说了什么,忍不住看了沈鹤溪一眼。
沈鹤溪没搭理他,抬手给杨连山满上一杯温好的酒。
江从鱼道:“我还不想成亲。”
杨连山道:“等你相中了再备婚,估摸着都二十五六岁了。难不成你还想三十岁再成婚不成?”
江从鱼笑眯眯地道:“只要想成亲,六十岁都能成。”
杨连山一下子想起这小子曾大逆不道地说要给他筹办盛大的相亲大会。他板起脸教训道:“你别嬉皮笑脸,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江从鱼道:“我还不想成亲。”
杨连山道:“你这话都说好几年了,要什么时候才想?你沈祭酒都跟我说,有人想请他出面保个媒,说就算你有龙阳之癖人家也不介意,还是愿意把女儿嫁你,他家女儿最是贤良大度,只要给足了正妻体面,你想歇在哪儿都行。你说啥你在旁人眼里都成什么样了!”
江从鱼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葩爹。
什么叫有龙阳之癖也愿意把女儿嫁你?
江从鱼道:“这种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再好,我也不敢娶啊。”
一看就知道对方是想靠着女儿攀附别人,谁敢沾上这种连自家女儿都能拿来当工具的家伙?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这样,难道指望他对女婿有什么情义可言?
杨连山固然也看不上这样的家伙,可还是气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在旁人眼里都成有龙阳之癖的了!”
这小子是不准备藏着掖着了吗?对这一点是半点都不反驳!
一想到江从鱼是自家师兄与师妹留下的唯一血脉,杨连山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似的,难受得很。
他是不是没把这孩子教好?
现在他一劝江从鱼成亲,这小子就拿“您不也没娶亲”反驳回来。他这人本身就对娶妻生子没什么执念,连说服自己去顺应世俗都做不到,哪有办法说服江从鱼?
杨连山道:“我都这把年纪了,不知还能看着你几年。等我以后见到你爹娘,我该怎么向他们交待?”
江从鱼道:“他们又不在意这个。”
他读过他娘留下的札记,父母当初怀上他本就是个意外,若是没有他的出现,他娘会跟着他爹一起去京师,协助他去做那些他们都想做到的事。
两人会义无反顾地携手共赴死局。
即便独自隐姓埋名生下了他这个孩子,他娘在得知他爹死讯后也没支撑多久。他们是真正理解对方的人,也是真正深爱着对方的人,以至于没办法独活于失去了对方的人世间。
至于有没有留下后代这种事,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他能出生完全就是,来都来了。不是父母不爱他,只是父母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东西而已。
沈鹤溪见杨连山被江从鱼驳到无话可说,睨着江从鱼说道:“你再不娶妻,以后别人就要给你送男宠了。”
江从鱼本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想暖和暖和,听到这话后差点没被呛死。他顺了顺气,说道:“您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他就知道肯定是这家伙在他老师面前嚼舌!
好好一当世大儒,净在背后说人闲话,不应当!
江从鱼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沈鹤溪,认为他这种行为很不可取。
沈鹤溪道:“你最近是不是把那曲云奚留在你府里了?”
京师说大也大,但一有什么消息许多人都是能互通的。
这曲云奚出身曲家,此前曾受家中牵连被发配去服苦役,如今又被召回京师来,众人不免都揣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陛下打算赦免与鲁、曲两家相关之人?当初清算鲁、曲两家,牵涉进去的官员可不算少。
江从鱼最近都忙昏了头,哪里有空关心旁人的议论。
一提到曲云奚,江从鱼就想起楼远钧借机折腾他的事。
明明那是他在东宫时的“故人”,这家伙把人召回来就不管了,还反过来指责他居然不在意。
就没见过这么能颠倒是非的人!
江从鱼过后是越想越气,索性让小九继续带着曲云奚跟进后头的事,与戴洋他们一同带着流民返回河东。
既然曲云奚想要个改过的机会,那就看他走这一趟是不是真能踏踏实实做事了。
现在他们还没出发,自然暂住在府里。
江从鱼道:“那是陛下召回来的潜邸旧人,我不过是代为安置而已。”
杨连山闻言看了江从鱼一眼,总感觉他提到“潜邸旧人”时语气有些酸。
想到当今圣上那长相、那气度,杨连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不免担心江从鱼会被美色迷了眼。从前他劝江从鱼说圣心难测,这小子还一脸的委屈,教他不好再往下说。
杨连山越想越不踏实,就怕江从鱼不仅改不了见一个爱一个的脾性,还跑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他在沈鹤溪处用了顿饭,便跟着江从鱼回家去,想看看江从鱼到底撒没撒谎。
江从鱼才把杨连山领回家,小九就与曲云奚寻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曲云奚表现出了很不错的处事能力,小九现在对他没那么排斥了。
两人见了江从鱼都恭谨得很,一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气,一个则多了历经风雨后几分沉稳,相貌都是个顶个的俊美秀逸。
看在杨连山眼里,那还真是心里猛地一咯噔。
难怪沈鹤溪说外头传起了风言风语,江从鱼既不考虑谈婚论嫁,又不流连欢场,连听个小曲之类的的应酬都少,上次举办拍卖会时还随身带着这么两个俊秀男子——
难怪那些有心攀附江从鱼的人会生出给他送几个男宠的心思来。
这种事对达官贵人而言可不怎么新鲜。
要知道朝廷严禁官员狎妓,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么暗中接受别人送来的“瘦马”,要么那些舞榭歌台改为豢养能歌善舞的美貌少年招待他们——咱男的和男的一起玩儿,能算是嫖宿吗?
江从鱼就曾结识过一个很会弹琵琶的少年郎,对方就曾是某些人养在身边解闷的娈宠。
杨连山疑心是不是自己那时候管得不够严,以至于江从鱼走了歪路,现在连成婚都不愿意。
江从鱼哪里知道自己如今在外是这么个形象?即便杨连山他们早前说了此事,他也没觉得自己该避讳什么。
因为他与小九他们压根没什么私情。
别人要那么想,那是他们想法太龌龊。
江从鱼让小九两人向杨连山见礼,接着又当着杨连山的面与他们谈完了接下来的安排,才打发他们做事去。
杨连山在旁边看了全程,本来那点儿猜疑顿时烟消云散,只觉自己还是该信任自己的学生。
江从鱼与这两人的相处横看竖看也看不出半点暧昧来。
倒是江从鱼的表现让他心中满是感慨:什么时候开始,他那活泼跳脱的学生已变得这般沉稳有度了?
江从鱼与人谈完事,转过头就对上杨连山投来的目光,一如幼时杨连山见到他乖乖背书时才会有的眼神。
他一下子没了见面就被催着成亲的郁闷,拉着杨连山去看他搜罗来的好书,争取这次能多留杨连山几天。
师徒俩不再讨论婚事,能说的话可就多了。
江从鱼下午介绍阮遥他们给杨连山认识,入夜后还赖在杨连山边上不挪窝,非要继续秉烛夜谈。
一直到圆月西移才不情不愿地被杨连山撵走。
江从鱼一边走还是一边嘀咕:“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杨连山刚教养他时脾气还是很不错的,让做好吃的就做好吃的,让陪着睡就陪着睡。
后来发现好言好语说话皮娃儿只会当耳旁风,杨连山才入乡随俗地学会了棍棒教育。
江从鱼都怀疑杨连山后来没有娶妻生子,是不是因为提前感受过养大一个娃得被气得短命多少年……
看来他的罪过可真不小,以后得给老师养老送终!
江从鱼边这么想着边回了主院,不想他才刚踏入自己卧房,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儿看书。
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江从鱼边关上门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人跟我说一声?”
楼远钧说道:“你们师徒这么久没见面,朕怎么好让人去打扰你们?”他搁下书拉江从鱼坐到自己腿上,“朕没来多久,就是有些睡不着才想着来找你。”
江从鱼没想到陵游才刚走,楼远钧居然又开始失眠。他忙说道:“要不明天找太医看看?”
楼远钧环着江从鱼的腰:“不用,你陪着朕就好。”
江从鱼狐疑地看向楼远钧。
他怎么感觉这人根本没失眠,纯粹是想来找他而已?
许是察觉了江从鱼的怀疑,楼远钧这晚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他睡了一觉。
翌日天还没亮,楼远钧就醒了。
他睁开眼看着江从鱼近在咫尺的脸庞,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心中便生出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他在睡梦中想起了一些事,但大都是登基前后发生的不愉快的种种。
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他能完完全全地想起自己曾经多喜欢江从鱼?
又或许在想起一切前,他就已经彻底沉沦。
无论忘记多少次,他也会沦陷一遍又一遍。
只为一人。
第108章
江从鱼狗狗祟祟地送走楼远钧, 才去陪杨连山用早饭。
人老觉少,杨连山起得也早,见江从鱼一大早找了过来, 不由问道:“你今儿不用去上朝?”
江从鱼道:“不用, 现在不用天天上朝,不过一会要去户部当值。”
一大群人齐刷刷站在那里议事效率太低,现在上朝主要是大朝会, 也就朔望日偶尔开开,平时都是楼远钧找人过去开有针对性的小型会议。
杨连山道:“也是,只有太/祖那会儿才会那么勤勉。”
江从鱼不免维护楼远钧:“少些上朝又不是不勤勉,那么多人杵在那里讨论,有几个人敢真心实意提建议?这种没什么大用处的朝会偶尔开开就得了, 还省了大伙起那么早出门的功夫。”
杨连山没听出他话里话外那“楼远钧也是个勤勉明君”的意思,摇着头说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贪睡!”
江从鱼道:“不管多大的人不都得好好睡?”
他想起李内侍说楼远钧最近睡不好, 楼远钧昨晚也说自己睡不着, 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江从鱼三两口解决手里的包子, 对杨连山说道:“我去户部了, 您有什么事可以让人去找我。”
杨连山道:“我能有什么事非要去扰着你?你只管忙你的去。”
江从鱼这才出门忙碌去。
杨连山在家中看了会书,踱着步子在这宽阔的大宅之中散起步来。
众仆皆知江从鱼对杨连山的看重, 到哪儿都有人恭谨地伺候着, 他们无论男女都在府中学堂读过书,举止与谈吐便透出点儿不同来。
杨连山与他们聊了一路,心中愈发满意起来。知晓江从鱼忙碌之余不忘先师所说的“有教无类”,比得知江从鱼升任户部侍郎还叫他高兴。
一行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校场, 校场之中有群侍卫打扮的人在操练,为首的不是别人, 正是阿麟。
杨连山看着那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很快便想起沈鹤溪说的“去北狄还带回个奴隶”。
许是因为他母亲算是宗室女的缘故,这人看起来与当今圣上楼远钧有点相像,杨连山看得又是一咯噔。
转念想到这人算是边境守将之子,随父母沦落北狄二十余年,身世也算是颇为凄凉。若是江从鱼能给他谋个出路,也算是给他母亲在天之灵一点慰藉。
这么好一件事传到别人嘴里却变了味,连他这个当老师的都受了影响觉得自家学生往家里藏了一堆美男子,可见外面的流言蜚语会怎么传了。
江从鱼拉着户部尚书等人开了一整天的大会小会,争取做好所有前期准备工作,年后一开印就能着手落实那一项项大魏经济发展计划。
等江从鱼忙活完回到家,见到杨连山在亲自给他煮红烧鱼,心里感动得稀里糊涂,只觉有老师的孩子像块宝。
杨连山在旁看他风卷残云似的把大半条鱼全吃光了,不免说道:“慢些吃,又没人和你抢,你那掌厨的做的菜比这好吃多了。”
江从鱼夸道:“在我心里,您做的鱼最好吃!”
杨连山等他吃饱喝足,又煮了茶与他相对而坐,一副要来个促膝长谈的郑重模样。
江从鱼顿时警惕起来,难道他老师这是先礼后兵,先给他吃顿好的,而后来个“你不成亲我就把你逐出师门”之类的威胁。
“老师……”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开口喊。
杨连山被他喊得顿了顿,过了一会才给江从鱼斟了盏茶,说道:“你长大了,我没理由再作你的主。你若是当真不喜欢女子,直接与我讲,我往后便不逼着你成亲了。”
江从鱼没想到杨连山会这么说,有些疑心杨连山是不是想诓他坦白。
他往杨连山左右瞟了瞟。
杨连山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江从鱼相当诚实:“看你有没有藏着鸡毛掸子什么的。”
杨连山:“……”
本来是没藏的,现在想去找了。
杨连山道:“你当真无心成亲,我难道还非要你娶别人家闺女进门守活寡不成?那不是结亲,是结仇!”
江从鱼听杨连山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反倒有些踟蹰起来。
他这几年与楼远钧有点什么矛盾都只能私底下与陵游说,陵游好几次都明着说他不想听了,他还因为没人能诉说非要给陵游讲。
回想起来,他着实有些过分,因为陵游是唯一知道他与楼远钧那些事的朋友。
只是这事真的可以跟杨连山实话实说吗?
杨连山是看着江从鱼长大的,一看江从鱼那犹豫不决的表情,就知道外面的流言至少说中了一半。
这小子确实好南风。
杨连山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脸也板了起来:“这里只有我们师生二人在场,说实话有那么难吗?我这个当老师的,往后还得从外头的流言蜚语里揣度你的想法是吗?”
江从鱼见杨连山生气了,忙说道:“我不是想瞒着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杨连山道:“实话实说。”
江从鱼只能如实交代:“我不想和女孩儿成亲,我喜欢的人是男的。”
杨连山从他嘴里得了准话,也不知该气恼他走了歪路,还是该慨叹“果不其然”。
他算是比较开明的人,过了一会便说道:“你既有喜欢的人,那与旁人往来时便要注意些,别再见到个好看的人就往别人身边凑,更别随随便便把人往家里带。”
江从鱼:。
他在外头到底是怎么个形象?
仔细一想,他确实交了不少好看的朋友,楼远钧时常抱醋狂饮也跟这事儿有关。
楼远钧本就不容易信任人,再看他跟这个好、跟那个也好,自是更加怏怏不乐。只是此前楼远钧掩饰得很好,最多也只在床榻上表现出来而已,平时从不拦着他与旁人往来。
若非这人失了这几年的记忆,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个堆满“记录”的密室,他都不知晓这人背地里有多耿耿于怀。
江从鱼老老实实听训:“我知道的。”
杨连山道:“若是方便的话,带他来见见我。”他今天把府里这些人看了个遍,没瞧出哪个可能与江从鱼有那种关系,江从鱼所说的心上人显然不在其中。
江从鱼没想到直接就谈到了带人来见杨连山。
他刚想推拒此事,又想起楼远钧昨天说的“你嫌弃朕”之类的酸话。
江从鱼说道:“我先跟他商量商量。”
杨连山见他这犹豫不决的态度,心里不免更加担忧。他说道:“只是见个面而已,你们若是做好了携手一生的准备,我断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江从鱼用力点头。
杨连山知道他需要点时间缓和缓和,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江从鱼一溜烟跑了。
等他撒丫子跑回主院,才知晓楼远钧又来了。
刚才师徒俩讨论着的人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江从鱼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惊还是喜。
昨天楼远钧也是这么早过来的吗?就这么一个人干坐着等到他从客院那边回来?
楼远钧是不是也想……以他恋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杨连山面前?
只是见他不愿意向杨连山坦白,楼远钧才一次都没提过,只在杨连山面前以师兄身份自居,堂堂一国之尊对着杨连山一口一个师叔。
江从鱼坐到楼远钧身边问:“你今晚这么早就睡不着了?”
楼远钧瞧了江从鱼一眼,笑着答道:“知道今晚肯定睡不着,所以直接来找你了。”他见江从鱼神色不对,没急着把人往怀里带,而是关心地问,“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江从鱼说:“是挺难的。”他思来想去还是说了实话,“老师说他想见见你……就是,作为我恋人的那种。”
只是他们现在这种情况,江从鱼也不确定楼远钧想不想以这个身份去见杨连山。
楼远钧问:“现在吗?”
江从鱼摁住楼远钧:“不是现在,哪有大晚上就这么去见面的!”
楼远钧道:“确实,第一次上门的话得正式些,得提前约好日期再带上礼物过来。”
江从鱼道:“也不用这么正经……”
他们又不是要谈婚论嫁,哪需要讲那么多虚礼。
楼远钧道:“那朕过几日来跟你们一起过小年。”
江从鱼算算日期,还有六七天,正好可以缓冲缓冲。他说道:“好,就约在小年那天。”
楼远钧问:“以前朕见过你老师吗?”
江从鱼说:“见过的,只不过也就见过那么几回,他应当不会瞧出什么来。”
楼远钧问:“那以前朕是怎么称呼他的?”
江从鱼道:“你喊师叔。”
楼远钧把江从鱼抱起来,边抱着江从鱼往床边走边继续问:“那朕该喊你师弟?”
江从鱼还没来得及回答,楼远钧又改了口:“可朕还是想喊你师兄。”他把江从鱼牢牢抵到床上,“以后朕在床上喊你师兄,在床下喊你师弟,怎么样?”
这样的亲密让江从鱼鼻子有点酸,他委屈地转过头避开楼远钧将要覆上来的吻:“你以前在我面前都不称朕的。”
他们之间的事情都没完全理清楚,他怎么好把楼远钧往老师面前带。
楼远钧看着江从鱼微红的眼眶,一颗心也莫名跟着难受起来。
对他而言江从鱼是“陌生”的恋人,他对江从鱼而言何尝又不是。
明明是最熟悉也最亲近的枕边人,他却非要江从鱼把现在的他和从前的他区分开来,非要在两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反复喊那一声声的“师兄”。
他越是这样,江从鱼只会越想念从前。
楼远钧想明白了这一点,当即绝口不提“朕”与“师兄”两个词儿,只耐心哄着江从鱼给他亲。
江从鱼本就心软得很,自是没坚持多久又与楼远钧吻到了一起。
第109章
楼远钧第二天还是一大早悄然离开, 准备以最好的面貌来见杨连山。
江从鱼为了不叫杨连山发现楼远钧宿在主院那边,到傍晚才跟杨连山说小年带心上人回来的事。
杨连山见江从鱼敢把人往他面前带,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是非要江从鱼成亲不可, 但即便江从鱼喜欢的是男子, 他也希望江从鱼往后有个能相知相守的人陪伴在侧。
既然小年便能见到人,杨连山也不着急追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问道:“你可与他说清楚了?你家里没了旁的亲人,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便托大当一次你的长辈。既是长辈,我肯定要考校他的。”
江从鱼本来还琢磨着要不要提前把楼远钧的身份讲出来,听到这话后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你只管考校, 我一句话都不替他答。”
杨连山见江从鱼明显乐滋滋的,总感觉这小子在作妖。从小到大,这小子一干讨打的事, 往往就是这么个眼神、这么个表情!
没等杨连山多问, 这小子已经一溜烟跑了。
接下来几日, 江从鱼忙着在户部衙署干活, 杨连山忙着与友人们聚会,倒是相安无事。
杨连山在旁人那儿旁敲侧击了一轮, 得出的结论是江从鱼跟谁都挺要好, 连内阁那位郗次辅都与他关系匪浅(大伙见过很多次他被郗次辅撵着打)。
最终杨连山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担心江从鱼会因为拐带人家将军家儿子被打断腿,一时又担心江从鱼来个师生恋名誉扫地。
要知道郗禹当直讲时也才三十来岁,年纪与江从鱼相差不算特别大, 再加上这人少年时便因为长相昳丽而被点为探花……
杨连山觉得自己都快魔怔了,怎么是个人都觉得对方可能跟自己学生有点什么?
大抵是因为江从鱼坦白承认自己喜欢男的, 他先入为主地带着怀疑眼光去审度每一个人了。
如此过了六七日,终于到了小年这天。正好朝廷给官员休假,江从鱼没什么事,一大早就出门遛弯,亲自买了不少楼远钧爱吃的菜回来让厨房那边去做。
一想起杨连山说要考校楼远钧,江从鱼就忍不住直乐,吃过早饭后就开始缠着杨连山问:“您准备怎么考校他?”
杨连山觉得江从鱼这态度很不对劲,以这小子的脾性,哪里舍得让自己心上人遭为难?他说道:“怎么?你已经不想跟他在一起了,想我帮你多为难为难他,好趁机和他分开?”
江从鱼不满地说道:“您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才不会分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杨连山听着他天真的话,摇着头说道:“你带他来见了我,他可曾带你去见他的家人?他家里人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吗?”
江从鱼道:“他没多少家里人了,只剩下两个舅舅,但都不怎么亲近,作不了他的主。”
杨连山得知对方也无父无母,一时也不知这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往好处想,至少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有来自对方父母的反对。
杨连山问:“再怎么不亲近,那也是他的舅舅,你见过他们吗?”
江从鱼说:“见过。”提起楼远钧那两个舅舅,江从鱼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好,当年这两家都曾被有心人撺掇着当出头鸟来害他,后来楼远钧把何二国舅扔去挖了一整年的煤,两家就比鹌鹑还老实。江从鱼挑了个比较能让杨连山放心的人来讲,“我和他舅舅家的表弟还是同窗来着,关系好得很。”
杨连山听他讲得有板有眼,果然安心了不少。
师徒俩对坐闲谈了一上午,吴伴伴就带着笑过来询问杨连山能不能把礼物抬进来客院。
杨连山道:“什么礼物?”
江从鱼起身说道:“应该是他给你准备的礼物。”那天楼远钧提起时他没太放在心上,现在听吴伴伴说礼物都送过来了,便陪着杨连山出去看看楼远钧都送了什么过来。
最初抬进来的都是给杨连山的东西,上好的笔墨纸砚、稀有的孤本字画,贵而不俗,送得很合杨连山的心意。
只不过到后面的东西就有点不对头了——
这家伙还往那堆礼物里头混了只活雁!
现在天气这么冷,楼远钧上哪抓来的活雁?!
杨连山本就是当世大儒,一看就知道这雁是做什么的。
按照古礼,两家纳采时用雁为贽者,收下对方送来的活雁后代表六礼的第一步走完了,双方初步达成婚姻意愿!
可问题就在于,江从鱼又不可能嫁到别人家去,这人走六礼流程做什么?!
杨连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
他也不知道楼远钧会这么干啊!
明明前面的礼物准备得还很合杨连山心意的。
江从鱼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今晚我们吃炖大雁!”
杨连山道:“有你这么胡来的吗?收就收,不收就不收,收了炖掉是怎么回事?”
江从鱼道:“难道别人家收了雁就干放着吗?他们肯定也是吃的!”
杨连山道:“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雁?即便是家里有钱一般也是用鹅的。”
像这大冬天弄活雁来谈婚论嫁的本事,旁人可没有。
江从鱼嘀咕:“可惜了。”
炖大鹅,他喜欢。
杨连山横他一眼:“你说什么?”
这大好的日子江从鱼可不想挨打,赶忙说:“我啥都没说!那您这雁收还是不收?”
杨连山道:“用雁取的是阴阳和顺,你俩都是男的,哪来的阴阳?还有,这是人家提亲用的,你这是要嫁人?”
江从鱼见杨连山一脸气恼,毫不犹豫地说道:“那还是炖了吧!”
杨连山已经不想骂他了,摆摆手说:“就放在那儿,等会还给人家!”
一想到杨连山等会儿见到楼远钧时的表情,江从鱼又暗自嘿笑起来,拉着杨连山入内坐下,自己出去迎楼远钧过来。
楼远钧见江从鱼独自过来,问道:“师叔可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这些可都是他参考从前自己给杨连山的礼单亲自准备的,至于后头塞进去的活雁,那也是他亲自去上林苑猎回来的。
说是猎,其实是把上林苑饲养的家雁全放出来供他选取。毕竟这大冬天的,大雁早就去了南方,哪里能找到品相这么好的雁?
江从鱼道:“别的都好,就是雁不好。老师说这是别人提亲用的,你这样用不对。”
楼远钧轻笑着说:“你都让我来见你唯一的长辈了,难道不算提亲吗?”
江从鱼看着他这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既感觉他认识的那个楼远钧回来了,却又莫名地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同。
兴许是楼远钧没把眼里那股占有欲彻彻底底藏起来的缘故?
以前楼远钧在他面前,就是这样掩饰着自己的本性哄他诱他的吗?
如果一开始结识的是这样的楼远钧,江从鱼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吓跑。
现在两个人都这样了,想跑也来不及了。
他现在要是敢跑,眼前的楼远钧绝对会很高兴地……把他关起来天天享用。
这家伙都不止一次把这种想法说出口了,也不知在心里把这个念头盘了多少遍。
“我俩都是男的,哪讲究什么提亲?”江从鱼笑眯眯地和楼远钧通了个气:“我没把你的身份告诉老师。”
楼远钧:“……”
江从鱼道:“老师说他要好好考校你,你可得准备好了!”
那一脸的幸灾乐祸,也不知是乐楼远钧即将被考校,还是乐杨连山即将要大吃一惊。
楼远钧往他唇上亲了一下,爱极了他这眉飞色舞的模样。
他过去总是在暗室之中反复读那些“起居录”,兴许不止是在意江从鱼与旁人往来,更是一次次地在心里描摹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
他好像很容易快活起来,也很容易让身边的人也忘了自己的伤心痛苦。
所有人都想和他当朋友,不仅是因为他的相貌、他的才学,更是因为他那股子天生天予的热情。光是待在他身边,就能感觉自己被温暖、被照耀与被爱。
楼远钧忍不住把江从鱼抵在廊柱上索要了一个更深入的吻。
一吻结束后,楼远钧才保证道:“好,我会尽量让师叔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江从鱼唇舌被亲得有些发麻,忍不住说道:“你不能这样随时随地亲我!”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居然还这样亲他?
楼远钧道:“谁叫你随时随地都勾着我去亲?”
江从鱼磨牙:“我哪里有?”
楼远钧说道:“你光是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是在勾着我亲你抱你了。”
江从鱼算是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怕两人再单独相处下去楼远钧得把他哄到床上去,赶忙拉着楼远钧去隔壁客院见杨连山。
这客院还是楼远钧从前专门命人为杨连山修葺的。
若是依着江从鱼的想法来,那肯定是让杨连山直接住主院——最好直接住他隔壁,这样才能显出他们深厚的师徒情谊!
江从鱼小声和楼远钧讲着他以前都干了啥。
为了把杨连山安置在这处客院,楼远钧愣是让人张罗了好几屋子的书。
楼远钧听着自己的做法,只觉得……不愧是我,做得真好。
真要把杨连山安排在主院住下,以江从鱼对杨连山的敬爱,那自己来了肯定是连一口鱼都吃不上的。
见楼远钧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愉悦,江从鱼忍不住瞪他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
楼远钧飞快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轻笑道:“感觉自己得了便宜的表情。”
江从鱼被他亲得一惊,接着想到杨连山应该在屋里,楼远钧这么亲他一下也不会被看见,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说服完自己转头一看,就发现杨连山正立在廊下等着他们。
江从鱼:。
第110章
江从鱼整个人都僵住了, 满脑子都是——
救救鱼,救救鱼。
啊鱼要死了。
他就知道,放任楼远钧这么亲来亲去肯定会叫人看见的!
相比之下, 杨连山这个当老师看起来就冷静多了。
但也只是表面上冷静。
杨连山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于自家学生终于还是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 还是该震惊于对方当着自己的面亲了学生。
这种场面对于他一个奔六的守旧人士而言,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他必须竭尽全力保持表面上的镇定,才能不显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楼远钧虽没预料到会被杨连山撞个正着, 但他既然与江从鱼来见杨连山,便不打算再瞒着两个人的关系。只是那么蜻蜓点水的一吻而已,又不是做了旁的!
楼远钧说服自己必须勇于承担情难自禁之下捅出来的篓子,拉着江从鱼走到杨连山面前执了个晚辈礼:“师叔。”
杨连山往左右看了看,见所有伺候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 一副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的表现,哪会不知道底下的人对江从鱼和楼远钧的关系早就了然于心!
即便极其不赞同江从鱼背上个媚上的名头,杨连山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发作, 拦着楼远钧快行完的礼说道:“进屋再说。”
楼远钧抓紧江从鱼的手跟着杨连山入内。
江从鱼哪还有刚才那看好戏的好心态, 趁着杨连山背对着自己, 忍不住偷偷瞪了楼远钧一眼, 意思是“看看你干的好事”。
杨连山回过身来准备邀楼远钧入座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江从鱼正在用眼神威胁楼远钧。
杨连山:“………”
真担心下次来京师是要给自家学生收尸。
累了, 不是很想管了。
三人相对而坐, 都没再提起刚才的意外。
江从鱼见杨连山没骂他,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对杨连山说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看了眼楼远钧,回握住对方始终抓着自己不放的手, “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以后应当也不会分开。”
杨连山沉默下来。
江从鱼狗胆包天地催促:“老师你不是说要考校他吗!”
杨连山:“………”
手痒, 想打学生。
要是一不小心打到了当今圣上,会不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楼远钧倒是正襟危坐,对杨连山说道:“师叔,师弟他比谁都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认同。”
这才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因为江从鱼非常在意杨连山的想法。
江从鱼比谁都重感情,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回以他同样深厚的情谊。
杨连山仍是一语不发。
这种有违阴阳调和之道的恋情,自古以来有多少是能善终的?
便是偶尔有那么几个喜欢男子的皇帝,后宫中同样也有不知多少如花美眷。
就江从鱼那么大的气性,忍受得了这种事吗?
何况他分明是堂堂正正考的状元,外人知晓他们的关系后该如何揣度他?
怕不是会觉得他这状元也来路不正。
仔细想来,一切都是早有迹象的,只是他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罢了。
须知当初江从鱼才到京师不久,楼远钧便时常造访江宅。
正常情况下,皇帝出个宫都会被详细记录清楚是“何年何月幸何处”,哪可能像楼远钧这样说来就来的?
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江从鱼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从来就没回过头。
杨连山有诸多顾虑横在喉头,问不出口,也咽不下去,最终只能问:“你们可曾想过若是叫天下人知道了,天下人该怎么想你们?”
江从鱼道:“我又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
杨连山闻言不由训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知不知道上一个说‘人言不足畏’的人挨了多少年的骂!”
江从鱼道:“那说的又不是一回事,这只是我自己的私事,随他们怎么议论都无妨。”
“你可以不在意,”杨连山的目光转到楼远钧身上,“那陛下呢?陛下也不用在乎天下人的看法?殿下难道不想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明君?”
楼远钧道:“能不能当一个明君,难道决定于我喜欢什么人?我若是立一个女子为后,便能当个明君了?”他辩驳完了,转头看向江从鱼,“我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见过太多不堪入目腌臜事,本已做好孤独终生的打算……只是情之一字,岂是能算得到的?”
在睁开眼看到江从鱼的时候,他非常抗拒这么一段亲密关系,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亲近某个人。
可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好,自己还是会被江从鱼吸引,片刻都不愿把目光从江从鱼身上挪开。只那么一念之间的松动,爱、妒、嗔、痴便纷至沓来,如汹涌潮水般将他淹没。
杨连山想到楼远钧空悬的后宫,又想到被选到东宫教养的宗室之子。听闻那个十岁大的准太子十分亲近江从鱼,这段时间还曾跟着江从鱼在户部观政。
从这种种举措看来,楼远钧是真心实意想和江从鱼携手一生的,也在不留余力地为江从鱼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甚至都考虑到了日后继位之人对江从鱼的态度……
换作是任何一个别的身份,能做到这种程度都足以让杨连山动容,可偏偏,楼远钧是一国之君。
伴君如伴虎这种事不是说着玩的,若是有一天楼远钧把爱意收了回去,于江从鱼而言那就是恋情与仕途尽失。
现在江从鱼的处境有多少人艳羡,到时候就会有多少人嘲弄奚落他!
杨连山道:“若是将来色衰爱弛……”
楼远钧道:“这件事应当是我要担心的才对。”
杨连山:“……”
杨连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也不敢相信楼远钧居然当着杨连山的面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他才要担心色衰爱弛?
他,江从鱼,又不是只看脸的人!
少冤枉他!
江从鱼道:“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楼远钧却没停下来,反而还趁机向杨连山告状:“师叔应该也听说过曲云奚,当初他在东宫当我的伴读,却又在我受制于鲁家时弃我于不顾——”
“我与他不仅没什么情分可言,看到他时还会想起许多不太好的回忆。”
“偏偏师弟他见对方长得俊,对方说几句软话便把人收留在府中,还把一些十分要紧的差使交给他办。”
“师弟这样行事,着实叫我担心他着了别人的道。”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人怎么这么会颠倒黑白!
“才不是这样的!”江从鱼气道,“明明是他自己说要把人召回来的,结果召回来后又不给人安排差使,这才弄得人家找到我这儿!”
杨连山听得脑壳痛。
这都什么事?!
楼远钧见一状告不成,又叹着气道:“那就不提这一桩,说说那个阿麟吧。师弟他去北狄出使,就带了个人回来养在府中,整日跟对方在校场里骑着马儿聊天。”
“我倒不是容不得他交朋友,可这人若是北狄派来的细作,岂不是能轻易对师弟下手?”
杨连山听得深以为然,看向江从鱼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谴责。
人家楼远钧这也不是没来由地瞎吃醋,反而还处处在为江从鱼着想。
这小子从小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路,他们当真打定主意要在一起的话,江从鱼这臭毛病迟早要惹出祸来!
思及此,杨连山的神色愈发不善了,大有马上要去找鸡毛掸子的势头。
江从鱼:!!!!!
说好的要考校楼远钧,怎么说着说着成批判他了!
江从鱼道:“我又不是傻子,阿麟他是不是细作我分得出来。”
杨连山听着江从鱼倔强的辩驳,哪还不明白楼远钧怎么会说出“我才要担心”这种话。
江从鱼瞧着就跟筛子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漏洞。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被人利用了去!
尤其他还有帝王的枕边人这一重身份在……
杨连山放心不了,一点都放心不了。
只是见江从鱼一脸闷闷不乐,杨连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一同吃了顿饭,他就让楼远钧先回去,留他们师徒俩单独说说话。
楼远钧一走,江从鱼就挨了一下午的训。
从他瞒着楼远钧的身份不说训到他整日拈花惹草叫人告上门来。
最后还是江从鱼跑得脚底生风,才堪堪躲过了杨连山的毒打。
不过杨连山最后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关系。
杨连山看得出来,在这段关系里江从鱼看似是吃亏的那一个,实则更患得患失的人却是楼远钧。
人心都是偏的。
若是江从鱼整日为能不能得到楼远钧的宠爱辗转反侧,那他就算是绑也要把人绑回去,再也不许他踏入京师半步。
可既然辗转反侧的是别人,杨连山也就不那么忧心的。
楼远钧与其说是告状,倒不如说是在表明并非江从鱼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江从鱼。
在这段关系里,不安的始终都是楼远钧。
江从鱼反倒是只要做好了决定便义无反顾去做的性格,从来都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既然如此,杨连山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早在江从鱼当初入京时,他便做好江从鱼惹出祸事归乡的准备,现在只不过是……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罢了!
杨连山在年前让人把楼远钧送的活雁给宰了。
江从鱼本来在生楼远钧告状的气,得知此事后忍不住跑去问杨连山:“不是说要送回去吗?”
杨连山道:“学生都是别人的了,还送回去做什么?”
江从鱼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杨连山宰雁的意思,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
去找楼远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