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林暮摇摇头:“没事。”
他看陈淮表情不太对, 往前走两步,双手把着栏杆,踮起脚, 离陈淮近了点, 小声跟他说:“我真没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面的事办完了吗?”
陈淮没回应,就那么定定看着他, 呼吸重且长,眼白布满血丝, 左脸肿了一块, 衣服也是脏的。
不像刚从下飞机, 倒像是刚跟人打了架, 林暮伸出手想碰碰他受伤那块,但胳膊被窗沿卡着, 摸不到。
陈淮把脸凑近了给他碰。
“你嘴怎么了?”林暮问。
“没。”陈淮见林暮小臂被窗沿锐利的棱角磨得发红, 攥着人的手腕给推了回去, 他握住栏杆用力晃了晃, 边框用膨胀螺栓固定在水泥墙壁里, 靠蛮力强行打不开。
这房间是许雁婉专门给他准备的, 建的时候就没想过给人留下逃出来的机会,许雁婉关过他很多次, 最长一次陈淮在里面呆过半个月,吃喝拉撒, 都在里面解决, 像只被关进牢里的狗。
陈淮没恨过。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 也知道许雁婉想要什么,他做不到, 许雁婉惩罚他,他无所谓。
可林暮不应该进到这,他跟许雁婉没有任何关系,不应该被这样毫无尊严地对待。
“许雁婉在哪?”陈淮眼神落在林暮身上,背后像长了眼睛,准备偷跑的许雁鸿维持着一只脚抬起来的姿势转了个圈。
“什么?怎么能叫你妈大名呢!小舅不知道呀~她不待见我你也知道的嘛,我算哪根葱,她行程你要问小许的嘛!”许雁鸿笑得谄媚,原地搓了搓手:“欸呀呀,再等一会开锁的来不就好了嘛,一天都呆了,还差那一小会会嘛,诶哟大外甥真是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唷。”
再听他胡扯几句,陈淮难保自己不会动手。
“滚。”
阎王索命也就这声音了,许雁鸿“好嘞!”一声,跑得飞快。
“开锁的马上就到,很快。”陈淮视线没离开过,低声安抚林暮。
“好。”其实打从听见陈淮声音开始林暮就放松下来了,他往外瞧,看热闹,被外面那人狗腿子样逗乐。拖鞋都跑掉了又转头捡起来继续跑,后面有狼追似的,跟昨天发了狠撞他头的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他真是你舅舅啊?”林暮忍不住问,“他跟你和你妈也太不一样了。”
陈淮跟他妈妈站一块,光长相就有六七分相似,更别说神态。可这自称陈淮他舅舅的,长得跟前面两个人都没有相像的地方,气质也属猥琐那一卦的。
“嗯。”陈淮看他还有心思讲这些,略微放下心,陪林暮聊天转移他注意力,“是我外公私生子。”
一不小心吃个瓜,林暮悻悻地,觉着自己问错了话,也不好意思继续深问,话题又回到陈淮身上:“你才回来吗?嘴怎么弄的,咋不告诉我。”
林暮平时说话没有方言味,急了或者跟老家人讲话才露出来一点,陈淮其实挺喜欢听的。
“不小心磕的。”陈淮随便编了个借口唬他,“你脸上血怎么回事,还有哪受伤了?”
“哦。”林暮摸摸鼻子,离开窗户,他听出来陈淮敷衍他,有点情绪,便也敷衍回去:“不小心磕的。”说完离人远远的,回床上坐着。
陈淮没说话,林暮也没说话,他低头玩打火机,一下下按开,吧嗒吧嗒的声音响个不停。
刚见面那点兴奋和开心慢慢沉底,乱七八糟的事又想起来,打火机没火了,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电光。
林暮声音闷闷地问陈淮:“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小窗户范围就那么大,林暮有意躲着,陈淮就看不见人,他转身靠在墙上,斑驳树影盖住小半张脸,从收到信息开始,陈淮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刚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疲倦。
不知道是因为听见了里面打火机的开关声产生了条件反射,还是林暮提出的问题太难招架,陈淮感觉喉咙一阵阵发紧。
他从兜里拿了只精致的金属一体烟盒出来,是离开前在国外那边饭桌上意向合作商送的,可他刚接过礼物,人就离了席,合作怕是也不成了。
夹在指间点燃,金属合盖发出声响的瞬间,里面的咔哒声停了。
陈淮几乎下意识地把刚送到嘴边的烟掐灭在手心。
林暮问出上一句话的时候,陈淮脑海里闪过许多事,太多了,涵盖各个方面,不是他不想说,而是第一反应不知道林暮想问的是哪一件。
“算了。”林暮把打火机放回床上,又看见墙上那些字。
是陈淮写的。
他舅舅在外面说到一半的话林暮听到了,顺着想想,其实很容易就能猜到,他的意思是这里也关过陈淮。
为什么关,关了多久,关了多少次,都是问题,可没人能回答他的这些问题,所以林暮没多此一举地询问。
原来人好歹是哑巴,没办法说就不说,勉强算个理由。哪怕瞒了他那么久,最后林暮知道的时候也没跟他没计较过。
可现在人会说话了,还是这样,什么都瞒着他,什么都不说。
林暮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凡事揪着不放非要弄个清楚,喜欢得过且过,他对陈淮的底线放得很低,从前是,现在也是。
因为他舍不得这个人,从牵着手带回家的那一刻就舍不得了。
所以哪怕总是消失,总是让他担惊受怕也没关系,偶尔会释放出来凶性,对他占有欲很强也没关系,就算装傻骗他瞒他一些事,也没关系——
可现在林暮突然感觉特别没意思。
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明白外面的陈淮想要什么,他们之间存在无数的问题与隔阂。
就像此时此刻,他们只是隔了一道墙壁,林暮却感觉彼此仿佛从来没认识过。
关于陈淮这个人,他过去的一切,在林暮这几乎是空白的。
他只短暂拥有过十几天山洞里受伤的小男孩,三年间远远偷看他的傻乞丐,还有那四个多月相依为命的笨蛋哑巴。
林暮所有所有的一切早已摆在陈淮面前,可陈淮不是这样的,他身上林暮所熟知的那部分,已经随着他回到陈家时消失了,除此之外林暮一无所知。
林暮惧怕的太多,而陈淮愿意让他知道的太少,他总是要猜。
被误解,解释,再被误解,再解释,追问,得不到答案,再追问,还是得不到答案。
林暮靠着心里的舍不得,靠着陈淮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丝亲近自欺欺人。
可现在他累了,想踏踏实实的生活,想离开京北,从这个名为陈淮的,不断下坠的漩涡里爬出去。
不想再内耗了,不想去害怕妈妈跟陈南平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想去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别人对付陈淮的棋子,不想为他们之间巨大的差距感到自卑。
林暮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感觉空间在旋转,周围的空气急速收缩,将他挤压成团。
不要再抖了,林暮,停下,你已经很不堪了,不要再继续丢人了。
声音在失真。
林暮没听见陈淮叫他,也没听见开锁的声音。
第102章 第 102 章
陈淮进来的时候, 林暮依然在对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陈淮抱住他,他也没反应。
叫了声林暮的名字, 对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陈淮什么都没说, 掰开他掐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被抠破的手背, 将林暮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把他整个人抱起来。
是托着大腿的那种抱法, 像抱小孩, 林暮没有很强烈的反抗, 却也浑身僵硬, 陈淮安抚地摸着他的头。
从房间里走出来,阳光洒下来, 照在背上暖融融, 林暮侧头枕在陈淮肩上的姿势, 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 眨了眨眼。
他想说点什么的, 但说不出来, 喉咙像被人封住了,身体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陈淮抱着他进了房子, 上台阶时,忽然不知道对谁说了句:“让开。”
然后林暮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质问道:“陈淮!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你不该动他的。”陈淮不带感情的陈述, 说完越过陈雁婉走进电梯。
没被儿子这么顶撞过的陈雁婉愣了一下, 看着走近电梯门内的两个人出神,在电梯门合上之前, 她看了眼手表,冷声提醒道:“别忘了,你未婚妻还在车里等你。”
林暮意识恢复了一些,但感觉脑子还在一阵阵发麻,她很费力地拆解分析,才明白陈淮母亲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他稍微仰头,想要看一眼陈淮,却被陈淮按着后颈压回去。
从电梯出来是个开放式客厅,林暮看见了在视频里出现过的一整面玻璃墙柜,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格子里面装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拳击手套,也有书籍档案,还有林暮在拍卖会上见过的那个手镯盒子。
好几千万的东西就这么摆着么?而且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没带走,就带走了关于他的那些破烂吗?
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在意这些有的没的,林暮手指不自觉蜷缩,抓住了陈淮的衣服。陈淮因为他这个动作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往卧室走,把林暮放在床上。
林暮坐在床边,双手自然下垂搁在膝盖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淮拉开床头柜,倒了几粒药掐在手里,忘了把抽屉推回去,直接走到客厅倒水。
林暮迟钝地抬起头,环顾这间卧室,比高层那边的东西多一些,有柜子,窗边有小茶几,但相比较它巨大的空间而言,还是稍显空荡。
看了眼床头柜,抽屉里有许多药,阵痛的,安眠的,止吐的,大部分是精神类药物,还有一些消毒液,碘伏与绷带。
药品中有一些林暮吃过,就算没吃过的,林暮上网想要搜索更便宜的替代品时也在网购界面的相关产品里面见过。
陈淮很快端着水杯回来了,手掌摊开在林暮面前,林暮呆呆地看了眼陈淮的脸,垂头去看那几颗白色药片,上面有熟悉的字母,于是林暮没多此一举的问是什么,直接接过来喝了。
是温水,二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的林暮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心想道:原来自己需要吃的药是什么陈淮都很清楚。
“你想做什么呢?”林暮放下杯子,没去看陈淮的眼睛。
陈淮也狼狈,裤子脏了,皮鞋也脏了。
林暮自言自语似的问:“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陈淮说“对不起”,蹲下来握住林暮的手,声音很轻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全都告诉你。”
林暮把手抽走了,往床尾那边挪了一块:“别了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妈妈具体是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但主要原因在你对吗?”
陈淮无可辩驳。
林暮继续说:“你那个小箱子里面的东西我不小心看到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还是要跟你说句不好意思。”
陈淮的手又伸过来,被林暮躲开。
“你现在很厉害,想要查什么都能查到。我不知道那些照片和新闻你是什么时候弄到手的,在我来京北之前还是之后。”林暮顿了顿,继续说,“那你应该也很容易就能查到,我养过你一段时间。”
万人嫌的孤儿捡了傻子回家的事邻里邻居都知道,同学们之间也传开过,没准现在去学校贴吧还能搜到别人偷拍陈淮的照片。
林暮不信能弄到他大学照片的人弄不清楚这些。
想到什么,他笑了笑:“也不能算养你吧,你那时候也比我厉害,赚钱比我多,做饭比我好吃,照顾我也很多。”
陈淮没动,林暮没看他,所以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当你是忘了我,可很多时候我又感觉你像都记得。我那时候小,想的也少,以为捡个人像捡垃圾一样简单,只要捡了就是自己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落在手背伤口上,疼得慌。
林暮说:“但我那时候好像没把你养好,让你因为我受伤,好像还把你给……”给养偏了……
那些难以启齿的感情,林暮到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
“总之,你回了家,回到了属于你的地方,也有好的生活。”林暮哑着嗓子,“不管过去那些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始至终没图过你什么,以前是我贪心,想要有个家人,可后来把你送走了,发现日子还是照常过。”
“你没去找过我。我来京北会遇见你也是巧合。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陈淮,我为我过去一切的自作多情与得寸进尺的行为向你道歉,好吗?”
林暮抬眼,看向陈淮,被那双眼里燃起的恨意灼烧了心脏,他感觉透不过气那样:“你有属于你的人生,我有属于我的人生,错误的过去已经结束了。”
林暮有些语无伦次,脑子里面一团浆糊,完全没办法思考的状态,看着陈淮通红的眼睛,下意识道:“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有事业,有爱你的,爱你的……妻子,或许以后还会有,会有属于你的孩子,是我的出现,让你的生活变成一团糟。”
他抽着气小声说:“我们都应该回到正轨——”
“什么是正轨?”陈淮听了很久没说话,此刻却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打断,低头看着林暮,逼问道:“我问你什么叫正轨?”
“你说这些想表达什么?怨我还是觉得后悔再见到我?还是想告诉我你林暮从过去到未来有没有陈淮这人都行?”陈淮的声音强硬而冷漠,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质问将林暮砸得发懵。
“我应该记得什么?”陈淮掐住林暮的下巴,靠近他,“无论理由是什么,是你林暮,亲手把陈淮送回来的,是你不要他的,连你都要放弃的人我又要替他记得什么?”
“记得他像狗一样求你吗?还是记得他因为那包没有买到的泡面永远自责?”陈淮咬着牙问他,松开了手。
林暮脸颊上刺目的红在提醒他的失控,很快那里就会肿起,变成淤青。
陈淮的人称已经全然错乱了,林暮顾不上注意这些,只瞪大了眼睛望向他,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你全记得?”
抓得太紧了,陈淮攥拳,抬手甩开,一字一顿道:“不,全都不记得。”
他在林暮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弯腰擦去他脸上肆虐的泪水与血渍,语气异常平静道:“你喜欢的那个陈淮,已经死了。”
“不,不不——”林暮的眼泪越流越多,根本来不及擦干净的就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打出一枚枚水痕,抓着陈淮的手问:“你在生气是不是?你在怪我,在惩罚我——”
陈淮垂着眼睛,双手捧起林暮的脸,让林暮仰视他,拇指力道很轻地摩挲。
“没有必要。”陈淮说着,忍不住倾身,吻向林暮泪湿的睫毛,品尝到难言的苦涩,“你说的,过去就过去了。”
林暮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可他大概明白,陈淮什么都知道了,陈淮不原谅他。
“我讨厌你。”林暮躲开他的吻,又重复了一遍。
“好。”陈淮盖住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知道。”
外面传来电梯门开合的声音,陈淮直起身,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小少爷。”林暮一愣,听出外面的声音属于陈叔,对方止步于半合的门外,敲了敲,“小姐让我来提醒您下去。”
“知道了。”
陈叔离开,陈淮从善如流地从抽屉里拿出另外几种药,就着林暮喝剩的水吃掉。
他见林暮眼睛仍是红红的,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份体检报告放在床上:“没骗你,自己看。”
林暮没动,陈淮叹了口气,走到卧室的洗手间,抽出面巾沾湿了水,走回床边给林暮擦了擦脸。
“是我不好,我有病。”陈淮情绪恢复得快,半跪在地上,给林暮手背伤口消毒包扎,绷带尾巴塞进掌心缝隙,松手之前捏了一下,“你先休息,等我回来,你想知道什么,全都跟你解释。”
林暮有点反应不过来,可他还记得陈淮母亲那句话,她说陈淮有未婚妻,陈淮没否认,而且陈淮知道自己喜欢他。
这算什么,他未婚妻在楼下,他们两个刚才,刚才那算什么!
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林暮揪起陈淮的衣领,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不至于留下印,但肯定是痛的。
“我说过的,不要随便亲我。”亲眼睛也算亲。
林暮没什么表情。
陈淮注视着他,在林暮以为他会发火的时候,陈淮只是把他缠着绷带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扯开,抚平褶皱。
“知道了。”陈淮说。
第103章 第 103 章
这边的东西没搬干净, 应该说几乎没动什么,林暮在卧室里的洗手间,站在洗手池边, 镜子里面那人眼睛红肿, 原本就窄小的双眼皮都哭没了。
待情绪退却, 心情是很平和的,林暮甚至可以平静地审判刚刚的自己, 莫名其妙,心口不一, 优柔寡断,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很丢人。
可情绪上头的时候就是很难控制自己。
十九岁那年, 林暮收到一纸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书。坏情绪总是来得突然, 一个梦,一句话, 一个相似的场景, 都会让本该平稳的心情沉下去。
进入到那个状态的他没办法做任何事, 只能像一滩烂泥, 了无生气地瘫坐在某个地方, 不断回顾自己人生中犯过的那些错。
理智是在的, 那时的林暮会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处于非正常的状态, 用医生的话来讲叫做抑郁期。他一边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一边清醒地批判无法从情绪中挣脱开的自己, 两种情绪互相拉扯。
这种对自己的审视, 会加重林暮的痛苦, 让他陷入无限自责的死循环。
林暮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逃避, 会强迫自己直面这种他无法解决坏情绪。
他的心理医生曾夸奖他是一个很坚强的病人,因为郁期来临的时候,他不会放任自己沉沦太久,这是很好的自救方案。
哪怕再痛苦,林暮也不会选择轻生,那样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陈淮对他来说重要吗?无疑是重要的,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犹豫。
林暮这辈子不会再对第二个人产生那样的依赖与信任。
可哪怕再重要,镜子里面的人已经不再是十九岁的林小一,不是那个失去重要的人就会一蹶不振的胆小鬼。
他有属于自己的责任,也有一定要做的事。亦不会允许自己跟一个拥有未婚妻的男人纠缠不清,哪怕那个人是对他来说无比特殊的陈淮。
或许在今天以前,他进退维谷,舍不得又放不下,但以后不可以。
人生的主旋律不止有感情,很多时候百般放不下的执念解开只在一瞬间,那些痛苦也好,遗憾也好,甚至是无能为力与不甘心,都在先前的那番话中说尽了。
他不只是说给陈淮听,同时也是讲给自己。
林暮怨过吗?怨过的。比如看到那个纸箱里面的东西时,他在想陈淮明知道他的存在,为什么没有去找过他。
林暮在春节将人送走,从此之后这样一个阖家欢乐的节日变成林暮人生中的另一个噩梦。
他会在每一年热闹的除夕上午去超市采购两人份食材,买很多的肉,回到小屋准备火锅,摆满满整整一桌。春联与福字会雷打不动地准备好放在进门的鞋柜上等待有人粘贴,电热毯开一整天,门也开一整天,留下一道小缝,他就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或看手机群里同学们拜年聊天或盯着门口出神。
直到午夜的鞭炮声接连不断响彻天际,再回归寂静,天色蒙蒙亮时,对空气说一声新年快乐,沉沉睡去。
陈淮走后留给他的只有痛苦吗?林暮很认真的想过,也不是的。
他人生中第一次被珍重,被在乎的感觉都是陈淮给的,还有被雨淋湿的零食月饼,甜甜的蛋糕,一次次懵懂的亲吻与拥抱。
这些都是林暮人生中非常非常美好的东西。
遗憾有吗?有的。惨痛的告别,没说出口的喜欢,不体面的重逢。但这些都不必再提,林暮曾以为陈淮不知道的,但原来不是,他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说过去就是过去了,这是他的回应。
那所谓的遗憾,其实也该不存在了。
人要向前看,他们都是。
诚启与昭耀的这场斗争,如果陈淮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林暮,他会竭尽所能去帮,就算还林团团这件事的人情。
衣服落在地上,打开花洒,温水迎头浇下,流进眼睛里的是难耐的胀痛与滞涩。
林暮合上眼睛,仿佛见到第一次跟他回家的陈淮,浴室里林暮将陈淮黑一块白一块脸拉到距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对方眼神专注炽热,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像是身体被抽空,失去站立的力气,林暮靠着墙壁蹲下,将脸埋入掌心,温水沿着指缝流出去。
笃笃笃。
“衣服放在门口了。”陈淮敲了敲门,“不要洗太久,出来之后吃点东西,吃的放在客厅餐桌上了。”
林暮整个人在水幕的包裹中,没有听得很清楚。
过了一会,没听见回应,外面那人又说:“吃完可以在三楼休息睡一会,我先下去了。”
林暮蹲到腿麻,体温终于回暖一点,他扶着墙起身,见到壁龛上的瓶瓶罐罐。
原来陈淮用的沐浴露是个外国品牌,包装也很有档次,不是小商品市场十几块钱他用了很多年的那种,林暮动作缓慢地拿过来看,心似乎空了一小块,随后放回去,释然地笑笑。
他没拿外面的衣服,把染上血迹的衬衫放在洗手池里搓洗,用吹风机吹到半干直接套在身上,好在那天晚上出门时外面穿了件黑色外套,可以套在被水打湿后露出肤色的衬衫外面。
出去后陈淮已经不在了,小米粥跟几样早点摆在桌面上,旁边还有他不翼而飞的旧手机。
林暮不会跟食物过不去,他的胃也急需东西填满,慢吞吞地吃了很久,却没吃下去多少,他只得把吃剩的东西用袋子打包,拎在手里。
或许梯控已经被拆掉了,也可能下楼不需要人脸识别,林暮按下一层的按键,电梯提示即将关门。
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好像都没有仔细看过整个三楼是什么样子,也没看到太多陈淮生活过的痕迹。
电梯门缓缓合上,林暮看着电梯内壁反射出来那个憔悴的自己,感觉看不看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需要去三十九楼拿上自己的东西,重新去医院外面的超市租个临时床,林团团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出院,回去的时候或许可以考虑买一张卧铺火车票,这样抱着孩子会比较方便。
想好这些,电梯行驶到一楼,林暮刚走到客厅转角处,听见陈淮在与他母亲对话。
出门一定要经过一楼客厅,林暮不想与两个人面对面碰上,便停下脚步,本想回到电梯旁避嫌,可他们对话的内容却让林暮僵在原地。
“你清不清楚这样的操作对公司来说意味着什么?”许雁婉声音冰冷。
“我很清楚。”陈淮又重复了一次先前说过的话,“但你不应该动他。”
女人的声音出现松动,冷淡的声音变得尖锐刻薄:“不动他?难道等着你掏空诚启拉上全家给你陪葬?”
“我辛苦培养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亲手毁掉公司?别忘了,诚启姓许不姓陈!”提到这里许雁婉有些激动,甚至口不择言地质问陈淮是不是疯了。
下一刻林暮听见有什么东西砸到人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而后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应该是客厅沙发边上那个白色花瓶。
林暮几乎下意识想要冲出去,却生生止住。
“我疯没疯你不是早都知道?”陈淮声音平静,“我以为你拿到诊断证明的那天,就已经足够明白了,我——”
林暮想起陈淮放在床上的那份档案,他当时情绪太重,没有看,当下有些后悔。
“陈淮!”女人厉声打断陈淮后半段话,深深呼吸,放轻了语气,像是普通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受伤一样:“你该清醒一点,他不个简单的人。”
“无所谓。”陈淮这样回应。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一瞬,女人忍无可忍地拔高了声线道:“可他妈妈是个勾引有妇之夫的狐狸精!难道你就不好奇,陈南平为什么会突然死在北城吗?”
“不好奇,跟我没关系。”
女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果然不该对你抱有太多期待吗?差点忘了。你从小,就是个没有感情的——”
“怪物。”
她特别强调的那两个字像是故意说给陈淮听,让林暮感觉十分刺耳,他真的想走到两个人面前为什么都不说陈淮怼回去,可他没有立场。
陈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道:“说完了吗?说完我先走了。”
林暮以为陈淮要来这个方向找自己,条件反射后退两步,却没听见靠近的脚步声,犹豫着微微探头,却见陈淮向外走去。
许雁婉面向陈淮的背影,冷声劝诫道:“陈淮,希望你不要像你的父亲和外公一样。不忠的人,终究没有什么好下场。”
陈淮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雁婉还站在客厅,看着门口,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对于一个绑架过自己,刚刚又口诛过自己母亲的人,林暮实在没有什么等待的耐心。
他径直走出去,只当没见看这个人,越过许雁婉身侧,听她傲慢地说了声:“站住”。
林暮脚步微顿,没停,大概本就心情差到了极点,又被林暮目中无人的态度惹火,许雁婉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林小一,你跟你妈一样让人恶心。”
林暮攥紧了手中的袋子,扭头直视她。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对我的母亲。”
“尊重?”女人不屑地笑,“好。那我们就来说说你,林小一。哦对,现在叫林暮了,当了老师是吧?上学时的资助用的舒心吗?”提起这个,女人像找到了底气,她漫不经心地将手提包扔在沙发上,坐下去。
林暮手指为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转身面向许雁婉:“你什么意思?”
“资助的钱是谁出的你不知道吗?”
林暮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其实对方具体是谁,他也不清楚,因为对方都是直接跟学校对接的,包括生活费也是打到卡上,至于说他是被上面资助,其实都是传言,没有根据。
但总归不会是你,林暮暗自腹诽。
许雁婉见他真像不知道的样子,只觉好笑,“是陈南平啊~应该说你妈跟你从山里出来开始,吃的用的,都是陈南平给的。哦对,你可能不知道陈南平是谁,让我想想,应该怎么给你介绍呢?”
女人托住下巴,故作思考:“陈淮的父亲,你的匿名赞助者,你妈妈林晓依的‘老师’?姑且说是老师吧。”
“不可能!”林暮摇头,上前两步,盯着许雁婉挂起嘲讽笑意的嘴角道,“我们刚出来的时候,生活费是跟张春周借的,后来我母亲出去工作,已经还清了的!”
“哦?是吗?没听说过,看来你妈勾搭过的男人不止一个呢。”女人食指敲打沙发边缘,有些心不在焉。
“你胡说!”林暮气到浑身颤抖。
他们刚出来的时候没有地方去,的确在张春周家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候张叔几乎都住在外面,他说的单位有床,让他们安心在他家里住。
张叔偶尔会回家吃饭,林暮那时候还没弄到学籍,一直在家,每次张叔回去都在场。张春周是委婉地问过林晓依有没有想要成家的意思,林晓依直接拒绝,并很快带着林暮搬了出去,找了一份做服务员的工作,工作大半年的积蓄全都还给张春周了,他敢肯定,妈妈跟张叔绝对没有任何下三滥的勾当。
这个女人纯属是在恶意污蔑!
林暮指骨攥得死紧,尽可能维持正常的语气:“你是陈淮的母亲,我尊重你,但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在这里含血喷人!”
女人脸色沉下去,“真以为你妈是什么好东西?未成年就开始衣衫不整的勾引老师,恬不知耻!”
“够了。”林暮转身欲走,他的潜意识在抗拒听下去,心里是害怕的。
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其实并不清楚林晓依与陈南平更具体的关系,只能从那本日记中窥探一二,他害怕听到其他的,与心理预期不符的东西。
他希望已经离世林晓依,他苦命的母亲,这一辈子是清清白白的。
“她有件宝贝衬衫是吗?”许雁婉一句话让林暮再次停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清瘦少年的背影,见他攥起的指骨已经用力到泛白,红色塑料袋内是简陋打包的早餐,应该来自陈淮经常会去吃的那家,在山脚下的一个商铺,开了很多年,廉价,脏乱,与拎着他的人很搭。
不懂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陈南平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带她去过一次,塑料凳子没擦干净,厚厚的油污脏了她最宝贝的那条白裙子。
想到这,许雁婉忽然觉得因为已经死掉很久的人失态很没意思,为难一个一无所知的穷小子也很没意思,太多年了,不刻意去想的话,她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了。
但话没有说到一半停下的道理,于是她说:“那本该是属于我的生日礼物。”
是陈南平为了哄她,亲手为她量制设计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陈南平那年出国回来飞机刚落地,他们在电话里争吵,陈南平直接回了北城老家,短信告知她要进山支教,顺便考察实验项目。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她在陈南平进山的第二个月才发现自己怀孕,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她赌气不告诉陈南平,直到临产前的一个月,陈南平才风尘仆仆的回到京北。
许雁婉孕期情绪异常脆弱敏感,她决定原谅陈南平,只要他把迟来的礼物送给自己。
可在问许雁婉他自己的礼物在哪的时候,陈南平语焉不详,只说送给了一个需要它的小女孩,还说要供她读书。
什么小女孩?那该是她的东西!
陈南平天生话少,不善言辞,吵架服软的时候也少,不然两个人也不会因为一通电话分开半年,于是陈南平面对许雁婉过激的逼问只沉默以对。
许雁婉大闹一场,情绪失控早产,术后醒过来的时候,陈南平不见踪影。
她因为陈淮外公出轨导致母亲轻生,而后很快娶了小三进门的事一度闹得家里乱套,与那个男人的关系近乎决裂,于是作为他父亲的男人从不关心她,术后的许雁婉身边只有一个妈妈留下的老管家阿姨。
阿姨泪眼婆娑,说小少爷生命体征微弱,医生说撑不三天,怕是已经没了。
许雁婉问孩子在哪,阿姨说被陈南平带走了,可许雁婉找不到陈南平。
就这样过了三年,陈南平抱着一个本应该死去的孩子,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说这个小男孩叫陈淮,出生于羊淮山。
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第104章 第 104 章
“我凭什么相信你。”林暮看见许雁婉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露出缅怀的表情,或许还夹杂着一些茫然。
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不断汲取他的热量, 林暮将手背到身后, 猜测自己这种吃不完打包的行为在对方看来可能难以理解。
果然, 许雁婉很快将视线转走,看着自己的指甲, 嫌弃又怨恨地说:“穷人真的非常令人讨厌。”
“他们无知,贪婪, 自尊心强, 善于伪装, 总是喜欢将自身的无能归结于他人。”
身为穷人的林暮内心并没有想要辩解的欲望。
面前的女人精致美丽, 长裙之外的皮肤光洁白皙,脸上毫无岁月磋磨的痕迹。手上指甲装饰华丽繁复, 不见山里女人惯有的茧疮, 眼神中也没有了无生气的麻木。
她是生长在温室中, 被施予肥沃养料精心栽培的花朵。
她的世界没有贫穷带来的痛与苦, 不曾因为饿着肚子为五斗米折腰, 亦不曾对着高额的医药费绝望无力。
悬殊过大, 无法互相理解,这是很正常的事, 妄想对方共情才是天真。
“我有什么必要骗你?”许雁婉迟迟没有收到预想中回应,便就林暮之前的话提出疑问。
林暮的眼神落在落地窗外的绿植上, 语气淡淡:“我还是选择相信我的母亲。”
想了想, 他看向许雁婉, 语气尊敬地说:“就算退一万步来讲,真如您所说, 那件衣服本该属于您,但那也只是本该。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不过,它毕竟没有送出去,不是吗?”
陈雁婉的表情变得难看。
林暮没有理会,继续发表自己的想法:“我想您并没有,亲眼,见到过我的母亲对您的丈夫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过界行为,对吗?那么,我是不是理解为,您只是在没有根据地进行妄自的臆想或者揣测?”
“您不用为此感到气愤,”林暮回想起对方的姓名,尊称她一声许女士,“我与我的母亲朝夕相处许多年,愿意相信自己对她的判断,那么您呢?您是否相信过自己的丈夫。”
抛开所有外在因素导致的情绪异常,林暮把自己摘出来,冷静地想一想,对于这一系列的事,似乎有了初步的猜想。
通过方才的几段对话其实不难发现,许雁婉对陈淮提到过他的外公不忠,这代表许雁婉的父亲或许有过……不,不是或许,是一定有过婚内的不忠行为。陈淮曾在小屋窗外说过他的舅舅是私生子,更加佐证了林暮的猜想。
许雁婉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她高傲自负,喜欢先入为主地给人扣帽子,从一次次她与林暮之间的对话就能看得出来。
那么她会因为潜意识的认知产生偏见就不稀奇,林暮因为自己的病,查询过一些心理方面的知识,可以理解她的这种心态。
当人们产生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时,会过度敏感,习惯性地产生记忆闪回,甚至主动寻找与记忆中那些创伤相似的经历与情感。
不严谨地换句话说就是在暴力中长大的人会下意识追求暴力的环境,在痛苦中生存太久的人会为自己套上永远离不开痛苦的枷锁,只有在与创伤相似的场景中,才会让千疮百孔的意识感受到习惯性的安全感。
林暮自己也是这样的,经历过太多次被讨厌被抛弃,于是觉得永远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伴自己,哪怕是在陈淮最粘他的那段时间,也会无时无刻地认为陈淮会消失。
对方的沉默代表一切,林暮忽然想到,对方明知道自己与母亲生活在北城,甚至有可能一直接受着他丈夫的资助,但却并没有真正的对他们进行过刁难。
这个女人的形象在林暮这似乎更立体了一些,也许是高傲,也许是不屑,无论是哪一种,林暮都为此感到庆幸。
他不可能直接把母亲的日记给许雁婉看,但他可以换个角度提醒。许雁婉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她很聪明,甚至于说话总是一阵见血,直击痛处,只是思想太过偏激。
“陈淮曾经跟我提到过,陈老师拥有每年进行偏远地区义务支教的习惯,他不止是我母亲的老师,更是陈淮的父亲,您的丈夫,以我对他浅显的了解,其实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正直且优秀的人。”
林暮的嗓音冷淡却有力量:“而我同样作为一个老师,大言不惭的以己度人,在面对一个衣不遮体的女学生时,给爱人的生日礼物与对方的尊严相比,不值一提。”
手中的袋子被捏紧,发出细微声响:“当然这一切假设的前提是,我清楚地明白,生活在羊淮山中的女孩与女人们的处境是什么样,她们中的很多人出生便没有了自我,甚至一生当中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都是奢望。”
“我的母亲在离开羊淮山之前,就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只是她恰好遇见了陈老师,恰好陈老师的手里有一件,本该要送给自己爱人的衣服。”讲到这里,林暮突然一怔。
他模糊地想起自己八岁时,陈雪老师为他披上的那件外套,有些时候,衣服不仅仅只是一件衣服,是稀罕的关心,也是难得的被尊重。
对于他们这样贫瘠的人来说,因为别人给过自己一件衣服,便产生爱慕与感情,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了。
拥有一整面墙的衣柜的人是没办法理解这种感受的。
“当然,我没办法改变您的想法,怎么想是您的事。”林暮微微欠身,以作告别。
“死人的事没有过多讨论的意义,林暮,我奉劝你一句,离陈淮远一点。”许雁婉的声音中含着些许疲倦,“你这样的,陈淮玩你一百个。”
林暮:。
原来豪门大小姐的嘴也能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话题转变太快,林暮有些转不过弯。
许雁婉意味不明地说:“你以为陈淮些年不知道你的存在吗?他打小就不是个正常人,别人十年学会的东西,他只要几个月,想知道的事,更没人能瞒得住,不查也不找,不是做不到,而是因为你,没有被查和找的价值。”
宛如对牛弹琴,林暮驴唇不对马嘴地反驳:“你不应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
许雁婉笑笑:“我的孩子?”她眼神放空,似在回忆,低声喃喃道:“或许吧。”
大抵是因为身边没有任何能讨论陈淮的人,抑或是第一次见有人为陈淮说话,许雁婉觉得有趣,没忍住多说了两句:“你觉得自己了解陈淮吗?”
林暮抿了抿嘴,没出声。
“三岁起挨打不哭,甚至连疼的表情都没有,见到尸体不为所动,哪怕被他小叔丢去地下搏斗,又打了抑制神经元正常活动的药,还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跟家里保镖斗智斗勇躲猫猫,你觉得会他会是个老老实实待在你身边装乖的傻子?”
言外之意大概是傻的时候都能骗得你团团转,更不要提现在变聪明之后。
“不要太天真了,穷小子,他这辈子,不可能对任何人产生感情。”
“哦。”林暮没什么态度,倒是反问她:“你怎么能确定陈淮没查也没找过我?”
许雁婉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你派人跟踪我?”林暮问。
对方不置可否。
“陈淮手里那些照片也是你拍的。”林暮肯定地说。
“你看过了?”许雁婉有些意外,随后观察林暮动摇的神情,讥讽道:“你该不会以为那些是陈淮找人拍的吧?”
被戳破心思的林暮有一瞬间感到难堪。
“当儿子的忽然想查什么人,做母亲的怎么有不配合的道理?你该思考的是陈淮为什么会突然对你感兴趣,不过想了也没用,早晚会知道的,拭目以待就好。”许雁婉又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应该不用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林暮没忍住,有些多嘴地问了一句:“对方知道陈淮的情况吗?”
比如精神状况,或是他的过往经历,这对以后会结婚的两个人是至关重要的事,他们理应互相了解。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林暮认可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但还是希望你能对你的孩子好一些,偏见并不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临走之前林暮这样说。
在通往大门的路上,林暮回想刚刚许雁婉说过的话,困惑好久的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陈淮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么多伤,是在地下搏斗中弄的。
被小叔么……
他母亲,舅舅,再加上一个他小叔,截至目前为止,林暮见过的,听过的每一个陈淮的家人,都对他抱有很强的敌意,甚至于可能都伤害过他。
这简直太荒谬了。
让陈淮回家究竟是对是错,林暮有些不确定了。
想着想着,经过院门口,花坛边上,林暮见到了陈淮的背影,与他对面那个穿着一身明艳连衣裙的女生。
很好看的一个女生,像明星,跟陈淮很搭。
对方看到林暮,笑得很爽快,对他招了招手,又很激动地去拍陈淮的肩膀,示意陈淮朝身后看。
没等陈淮转身,林暮连忙调转方向,抱着早餐袋,向大门快速跑起来,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
“林暮!”陈淮在喊他。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但却也只是跑了一百来米而已,就被人攥着胳膊拉住了。
“你去哪?”陈淮就没自己那么喘,“不是叫你在楼上睡一会吗?许雁婉上不去的,我重新调整了整栋房子的防护系统,不用怕。”
林暮看着陈淮的眼睛,努力调整呼吸,最终还是忍不住闪躲,侧目去看旁边的灌木。
低声说:“我要回家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林暮拒绝了陈淮想要送他回家邀请, 对方可能以为他所说的家是三十九楼,实则不是这样。
“我这几天准备回北城了。”林暮拧开陈淮的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尽早说。”
陈淮的表情不是很好, 林暮没注意,眼神不受控制地被他嘴角处结痂的伤口吸引。
“你应该处理一下。”林暮抬手, 顿了一下,指向自己的嘴角示意道, “这里, 破了。”
陈淮没有理会, 反问道:“为什么?”又说, “等过几天,所有事情尘埃落定, 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林暮看见陈淮身后, 女生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 丝毫不担心的样子。
在对方从容的衬托下, 林暮挣开对方手腕的动作都显得心虚多余。
有些话现在不问就没机会了, 另外一些事也要讲讲清楚, 林暮希望这是一次体面的告别。
他侧过身,越过陈淮仔细看了一眼停在远处的女生, 问道:“她是你的未婚妻吗?”
陈淮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靠近一步, 又固执地问了林暮一遍:“为什么急着走?”
林暮往后退了一些:“希望你可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吗?”
“看在我们……”林暮想了想, “认识一场的份上。”
陈淮能隐约察觉到林暮对他的态度变得有些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他将原因归结于自己,猜测也许是先前没有控制好情绪,吓到林暮了。不想骗他,陈淮回答了“是,”又说,“但很快就不是了。”
在林暮看来,准未婚妻与准前未婚妻这两者的身份没什么不同,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他林暮,此时此刻就是个突然出现的第三者。
如果陈淮真的尊重他,不会让他今天才知道这件事,而且是在许雁婉面前,以那样的难堪的姿态。
也不应该在这样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对他做出任何亲密的举动,他把自己当什么呢?
林暮的表情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变化,认真称赞道:“她很漂亮。”
他将陈淮看得仔细,对上他专注的眼神视线时,呼吸微乱,仓惶躲开了目光。
垂眸看着脚边花坛里辨不出品种的红色花朵,林暮觉得这花眼熟,像玫瑰,却又不太像,比玫瑰开的饱满盛大,也比他那会从地上捡来送陈淮的那朵的好看。
问题在心底转了好几圈,林暮不想总是留遗憾,他问:“你说自己不记得,可又能准确说出我们分开时的细节,为什么?”
陈淮一直没有回答,在林暮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的时候,侧过头,冷声道:“我不想讨论这个。”
“好吧。”林暮现在已经对得不到回答的这件事习以为常,陈淮向来是这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陈淮声音僵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因为林暮上个问题变得有些冷。
林暮深吸口气,语速低缓,问的小心谨慎:“你回家以后,这些年……过得好吗?会感觉,辛苦过吗?”
陈淮十分意外地看了林暮一眼,很快又把头扭回去,下意识摸摸裤兜,摸到烟盒顿了一下,收回手。
“挺好的。”陈淮嗓音有点哑,盯着林暮刚刚看了很久的那朵花,不太自然地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那就好。
林暮放松地笑了,摇头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你们家花园里的花开的真好,这花叫什么?”
“月季。”
“好,谢谢。”林暮说,“微博热搜那个事对你公司影响是不是特别大?”
“我很抱歉。但我手机里有一些聊天记录和录音,之前跟昭耀那边沟通的时候存的,只是现在手机没电了,得晚上回去才能发给你,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如果还有什么其他需要配合的,比如接受采访,或者去尝试联系一下顾昭,我也都可以。”
“这不关你的事。”陈淮回答得很快,皱起眉,“不要去找顾昭,什么都不用管。”
“为什么?这件事是因为我——”
“你不要总是习惯性地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陈淮打断林暮,“很多时候,保护自己比关心别人更重要。”
没等林暮回复,陈淮又说:“三天。给我三天时间,你想在这或是云霄路那边都可以。我保证今天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他们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三天以后,我送你回北城。”
“我不理解你坚持要我留下的意义是什么!”心里一直压抑着的感觉并不好受,林暮不想再不明不明白的被陈淮牵着鼻子走,语气有些重:“你想让我怎么样,至少应该给我一个理由!而不是总这样让我……”
看到陈淮未婚妻在向他们靠近,林暮顿时收声,后知后觉自己话有些多了。
陈淮想要说什么被他打断,林暮顿了顿,为今天这段对话做了一个总结:“我觉得我们也不是那种需要过多关心彼此的关系,以后保持距离吧。”
女生走到他们身边,玩味地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粲然道:“很抱歉打扰到二位——但我得提醒一下这位陈先生,距离我们的航班起飞只剩两个小时了,从这里到机场,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陈淮语气不怎么好:“知道了。”
“你就是林小一吧?”女生看着林暮,眨了眨眼,笑容友善地伸出手:“我是叶澄,很高兴见到你!”她这才看到林暮脸上的淤青,疑惑道:“你的脸上是……”
“没,”林暮抬手捂住下半张脸,看了陈淮一眼,低声说:“不小心弄的。”
说完见女生的手还在半空停留,他犹豫过后,伸出手,刚要握上,便被陈淮拦截,掐住手腕藏在身后。
陈淮站在林暮身前,隔开了两个人,用警告的语气喊了女生的名字:“先去车里等我。”
叶澄的目光落在两个人相连手上,露出不甚赞同的表情,摇摇头,语调有些严肃:“对喜欢的人这么凶,可不是正确行为哦。”
陈淮顺着女生目光低头去看,猛地松开手,林暮把手背到身后,揉了揉那截被掐到发麻的手腕。
他很听这个女生的话。林暮想。
“不好意思占用了你们的时间,”林暮后退,站得距离两个人远一些,挤出得体的笑:“那祝你们旅途平安一切顺利,再见。”
话落转身就走,头也不敢回。
依稀听见陈淮很不耐烦地说“松手”,又听见女生说“那边还在等……”
没听见追上来的脚步声,林暮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
几分钟后,载着两个人的车辆从林暮身边驶过,直到车辆消失不见,林暮才逐渐减缓步伐,停在原地。
远远望去,身形单薄的人站在路边,低头茫然地摸着胸口,有风吹过,发丝浮动。
那个位置大概破了洞,才会漏着风。
·
林暮后来恰巧碰到赶去别墅的王助,将自己顺路带出来,送到云霄路。
他把三十九楼关于自己的东西全都带走了,很少,一个包,两件衣服,还有那个小箱子,前后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林暮暂时住进了王宇家。
此时后者正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着他的小腿哭:“小林子,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哇!女朋友跑了,要是兄弟再没了,我可就不,嗝,不活了呜呜!”
“啧,你才没了呢,起来,别喝了。”林暮把腿抽出来,越过醉鬼去收茶几上的一排空酒瓶。
一,二,三……整整十六瓶,林暮自己总共也就喝了一瓶,他看看王宇无底洞似的的啤酒肚,摇了摇头。
“你说她怎么就走了!就这么扔下我走了!我的感情,我的青春,我的未来……嗝,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呕……”
王宇抱着手边的垃圾桶吐,林暮收拾间隙里看了他一眼。
能哭能发泄,挺好的。
他女朋友走的迅速,离职当天就提了分手,晚上人都已经没影了,不但这样,还主动给王宇转了五万块当分手费,顺便发张好人卡。
林暮从王宇这没问出个所以然。
他还是把那些截图和录音给陈淮发了过去,用不用是陈淮的事,那边没回复,林暮也没再主动联系。
微博上面林暮在慈善休息室后台的视频销声匿迹,有人说这是被捂嘴了,但还是有一小撮人留了视频截图或者录屏,暗戳戳分析,不过分析相关的内容也会很快消失。
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天,林暮白天看团宝,顺便到林望月那坐一会。
孩子们的信息卡经过多次检查,逐渐修改完善发到林暮的微博中,林暮筛选出来一些看起来比较真实的私信消息进一步核实,记录下一些有资助意向的联系人方式。
其余的还要跟院长联系,跟相关部门报备。
爆炸的私信中有许多言辞激烈的批判之声,大抵是讲林暮哗众取宠,怀疑他微博的真实性,或是质疑他炒作敛财。
林暮看着那些私信,没什么感觉。
因为更多的消息来自好心人,还有数以百计同行者的求助,羊淮山只有一座,但“羊淮山”却不止有一座。
各式各样的故事令人唏嘘,当知道世界上有人吃饱肚子维持最基本的活着都是种奢求,林暮有什么理由自怨自艾。
短短几天,林暮就改变了很多,更成熟了。——林望月这样说。
林暮笑笑,说可能是因为剪了头发。
厚厚的笔记已经记了大半本,他恨不得把自己拆八个用,要做的事太多了。
整理孩子资料,筛选资助者,记录查询其他贫困地区的详细信息,学着编辑文案,了解平台规则。
只能在睡前那么一小会的空隙里,查一下诚启怎么样了。
股价暴跌,涉事人员被带走审查,各个合作商的违约与被违约,负责人失踪,光是划清界限的澄清声明就有不下几十家。
至此,林暮隐约明白,自己大概真的只是全局中很微小的一环,没有他,诚启也难逃一劫。
三天已经过去了,网上没有陈淮的消息。
林暮点开与他的聊天窗口,看着停留在自己的最后一条回复的界面,夜不能寐。
第106章 第 106 章
林暮准备离开京北的前一天, 接到张希颜的电话,说她明天受邀来京北这边举办的漫展举行签售。
本来应该接团宝出院的计划暂时延后,林暮去了高铁站接了人。
“行啊你, 出这么大事也不知会一声?”张希颜从出高铁站见面的第一秒开始, 截止目前, 对林暮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批斗。
林暮全程保持沉默。
他知道,张希颜气的是自己没跟她说自己捡了个生病小孩要用钱的事。
但林暮还知道, 张希颜高中毕业那会因为出国留学的事跟家里人吵了架,她想学美术, 家里不让, 直接断了她的生活费, 她刚毕业, 靠着大学接稿的钱在南城买了套商用公寓,月供要还不少。
接稿的月收入忽高忽低, 日子过得不算宽松。当时他发朋友圈, 张希颜直接给他转了八千块钱, 后来王媛不小心说漏嘴, 说那是张希颜攒了很久想买新数位屏的钱。
“我还是你朋友么我?”对方扎着双马尾, 一身英伦小短裙, 走得步步生风,临近快餐店, 还没听到回复,才回头皱眉看了林暮一眼, 见林暮在后面低头摆弄手机, 气的一口气差点哽过去。
店内靠窗位置, 一个藤椒鸡腿堡因为拿着它的人在尽情输出,放在托盘里没被临幸几口, 还剩下大半。
张希颜咬了一口咽下去,感觉最爱的汉堡都不好吃了,吸口可乐,重重放下,敲出沉闷声响,威胁林暮道:“你再看那破手机,咱俩绝交!”
“啊。”林暮这才抬头,头发剪短了一些,看起来精神不少,比高中那时候帅多了。
他息屏之前确认了一下林望月的回复,把手机放到桌子上,问张希颜:“林望月在京北,你要去见见他吗?”
张希颜:?
解决矛盾的问题就是转移矛盾,林暮成功从美少女张小姐的批斗名单摘出去,对方愣了半天,张着的嘴缓缓合上,呆呆地问:“你说谁?再说一遍,我好像没听清。”
林暮淡定重复:“林望月。”
张希颜没说话,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可乐,两口解决半个汉堡,背上书包起身,眼睛红通通,垂头看着坐在凳子上没反应过来的林暮,冷酷地丢出来一个字——
“走。”
俩人下了地铁,刚离开出站口,林暮见张希颜在路边站定,把书包挂前面,从里头掏出来一个随身携带的绘画本,掂了掂重量,点点头。
“怎么了?”看人表情阴恻恻的,三十八度的三伏天,林暮后背升起一阵凉风。
“搞人间蒸发。”张希颜歪头冷笑一声,双马尾的辫子尖在空中抖了抖,说:“看老子不打爆他的头。”
来的路上张希颜也没问人在哪,她不问,林暮不会主动说,走了一段,看到医院大门的时候,人傻眼了。
“他他他,这这这,他在医院!?”张希妍忍不住高声询问,“他住院了?还是他家人住院了?”
林暮:“他自己。”
“没事吧?”女生把卷成筒的本子松开,抱在怀里,蔫了:“病人还怎么打,你咋也不早说呀,我去买点什么东西。”
“没事,应该快出院了。”林暮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忍着笑说,“走吧。”
谁想到话落转身的下一刻却是睁大了眼睛,脚步骤停,僵在了原地。
一辆黑色奥迪Q7从正门缓缓驶出,驾驶位上的人林暮不认识,可副驾驶那边垂头哭泣的女人,赫然是王宇那个应该已经消失,据说回了老家的前女友。
林暮匆匆忙忙将手里给张希颜拎着的手提箱塞回人手里,给她报了个病房号,当即打车追了过去。
“麻烦追上前面那辆标志四个圈的车。”林暮语速很快。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好奇地看他一眼,稍微提了点速,前面正好是个红绿灯,载着王宇女朋友的那辆车停在最前面。
刚才司机师傅刚刚正好停医院门口卸客,正巧看着那车出来的,瞄一眼,记着里面坐的一男一女,男的帅,女的也不错。
前面的那车的价位跟林暮朴素的装扮一比,师傅马上琢磨出味来,语气不免染上同情,试探问道:“您这是女朋友在车上嘛?”
“没。”林暮跟司机从后视镜里对视,否认的干脆,这么追车是挺奇怪,林暮怕司机师傅多想,不好好帮忙,简单解释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前女友。”
“哦哦。”师傅点点头,“理解,理解。您放心,咱三十年老司机,肯定给您追得紧紧地。”
前方转为绿灯,出租车刚一过线,只见司机师傅胳膊一动,迅速挂挡超车,林暮被惯性带得后背狠狠砸在椅背上,抓紧了扶手。
司机师傅笑笑,气定神闲地劝他:“搁这京北啊,这样的事儿我见多啦!小伙子,叔叔得劝劝你,该放下就放下,好聚好散。想飞的鸟你留不住,男人嘛搞事业才是真格的,以后还有更好的等着呢。”
林暮往直了坐坐,无奈道:“真不是——”
“诶呀”司机师傅一脸了然,接过话茬:“没事没事,叔懂,叔懂啊。”
林暮:。
难以直视司机怜悯的眼神,林暮懒得多废话,移开脸专注看着前方的车辆,闭上了嘴。
车辆停在靠近市中心的饭店,司机停在远处路边,林暮看了眼里程表,打车费一百六,递给司机师傅两张人民币,师傅给他抹了零,只收一百。
“该放下就放下,啊,年轻人别钻牛角尖,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冲动是魔——”
“谢谢。”实在听不下去,林暮啪地一下合上车门。
等了几分钟,林暮走进饭店,一楼是个小的接待厅,旁边就是电梯,估摸着人已经上去了。
接待问有没有预约,林暮下意识摇摇头,完事一下反应过来,这多是半预约制。
果然,接待给他道了歉:“抱歉这位先生,没有预约我们这边没办法带您上楼。”
林暮说没事,离开饭店,在旁边的小超市等了会。
大约半小时不到,那两个人就从门口出来了,王宇女朋友站在门口,没跟着男人走,林暮又等了两分钟,那辆车从饭店停车场驶出,他才走过去,与王宇女朋友见了个正着。
对方怔愣住,探头往林暮身后瞅瞅,把挂在肩膀的包往上带了带。
“王哥没在。”林暮说。
面前的女生喃喃道:“你怎么在这……我……”
“找个地方谈谈?”
俩人找了个咖啡厅,林暮什么都没点,对方局促地叫了两杯柠檬水。
原本很有活力话很多的女生此时变得有些憔悴,没等林暮问她什么,先主动道了个歉。
“对不起。”女生喝口水,双手捧着水杯,想到林暮带来的小女孩在住院,估计就是那时候碰上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你跟顾总父亲在同一家医院……”
林暮在门口等人的时候上网又查了顾昭的消息,新闻上面有顾昭的照片,对比确认下来,确定那个人就是顾昭。
“你一直在帮他做事?”林暮直截了当地问,“王宇得慈善晚会的消息不是偶然,对吗?”
女生表情意外,她以为林暮最多会问自己跟顾昭有什么联系,却没想到林暮能直接联想到他自己身上。
毕竟这事做的特别隐秘,能被猜破,很不可思议。
看着对面女生的表情,林暮知道自己猜对了,对方问他:“你怎么知道?”
“顾昭那边能在我来京北那天当晚,也就是被诚启拒绝的第一时间联系我,必然要有人通风报信才行,而这个人,只能是当天在场的某个。”
“我一直以为是陈淮助理,可你走的时间,实在太敏感了。”
另外一点很重要的是,陈淮的助理远比常人知道的多,不止日常生活,其中最值得做文章的是陈淮的健康状况。
助理是知道陈淮身体有问题的,这个消息如果散播出去,不会有任何人希望一个精神有缺陷的病人做诚启这么一个大型公司的管理人,毕竟这个公司关系到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这才是更容易引起人们恐慌的,最直接的打击点。
而不只是拒绝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乡村教师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丑闻。
关于陈淮的事,林暮不会给面前的人解释:“后面我有问过王哥,他说是你特别提醒他,这个消息可以告诉他那个老师朋友,他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他定定看着对方低下去的头,问:“你这样做,对得起王哥吗?”
女生抬头,面色苍白,手从桌子拿下去,解释得磕磕绊绊:“我,我对王哥的感情,是真的。”
林暮没什么表情。
“他们的要求中没有哪一条是让我跟王宇在一块,我只要把这个消息传达到就可以了,但是我,我自己……”
“王宇他很好,热情又善良,什么都写在脸上,简单,知道我住的地方制安很乱,就劝我换个地方,知道我下班晚,就每天送我回家,等他到家都得半夜了。”
“知道我妈尿毒症,认识没多久,他问也没问,就给我转了三万块钱。我在郊区住是因为便宜,夏天没空调,只是抱怨了一嘴,他就问我要不要考虑去他那里住,我以为他就是……就是想睡我,可我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自己搬到外面客厅沙发将就……”
“我是真的,真的很感动……”女生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这能代表什么呢?
“你还是利用他,骗了他。”林暮说。
“是我对不起他,”女生嗫道,“可我是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宇哥对我越好,我就越愧疚,可就算我们两个感情变得再好,开始也注定是错的啊。我妈尿毒症晚期,不能再拖了,是顾总帮我找到了匹配的肾源,那是我妈的命啊……”
“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一个是……”
“是喜欢了没多久的老好人,是吧?所以你为难,你过不了心里那关,不管不顾走得干脆利落。”
“对不起……”
林暮面前那杯水纹丝未动,“你是对不起我,但你更对不起王宇。”
对方沉默,林暮问:“所以顾昭那边引我来京北,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生摇了摇头,语气无助:“不知道……我了解不到那么多……”
林暮起身,语气淡淡:“算了。”
女生跟着站起来,恳求地看着他:“林暮,能求你别告诉他么,我马上就走了,我得回老家照顾我妈,以后也不可能来京北了,我们本来就得分开的,我不想,不想他恨我……”
“嗯。”话音落下,女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林暮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不是见人哭的可怜才答应,林暮心里其实很憋闷,就像女生说的那样,他跟王宇本就要分开,因为阴差阳错走到一块,他要跟王宇怎么说呢?说你女朋友利用你骗我,还是说她也许是生活所迫没办法。
没必要,这太让人伤心了,不如痛一场重新来过,总比拥有遗憾要好得多。
走到门口,林暮去小超市买了盒烟,第一口还是辛辣到呛得人忍不住咳嗽,低头看了眼回去的智能路线,公交车恰好在路口的红绿灯停下。
“林暮……”
一回头,是那女生跟出来了,她捏着身侧的包,小声说:“具体我真不知道,但我听顾昭提过一嘴,说是想给情敌一个惊喜…”
“刚刚我才突然想起来,陈总刚订婚那会,群里有传言说,陈总的未婚妻,好像是叫叶什么的,是顾总大学时期的女朋友。”
第107章 第 107 章
“你真明天就走啊, ”张希颜坐林望月床尾啃苹果,原来看同桌脸色的人现在翻身农民把歌唱,嚣张得很。
她问林暮:“我得多少年没回过北城了, 七八年?要不跟你一块回去看看, 反正之后也没什么事, 明天几点的车啊。”
林暮趴柜子上写东西:“火车,晚上九点那趟, 现在估计不好抢票了。”
对方安静一会,诶呀一声:“还真卖没了!”
“嗯。”
后面她叽叽喳喳跟林望月聊什么林暮没注意听, 直到被人拿本子戳了一下, 林暮才抬头。
“什么?”林暮问。
张希颜:“看看就知道了呀。”
林暮翻开, 是他的设定集, 光看卡通人物郁郁的表情就能看出来是他。
什么样的姿势动作都有,最后一页是个草图, 刚刚画的, 正好是林暮低头写字的模样。
张希颜盘腿, 胳膊杵在腿上托着下巴, 看着有几分忧郁:“哎, 想了一下, 我有多久没回北城,就有多久没见过你们啦。大学同学相处起来感觉总是不一样, 说不上咋回事儿。”
“一个发消息轮回。”她伸手指了指林暮。
“一个干脆找不到人。”又瞪了眼林望月。
“我咋就摊上你们这俩倒霉朋友。”难过的看起来像是要化了。
林暮哑然,跟林望月对视一下,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者蹙眉, 刚道了个歉开头,张希颜立马捂上耳朵, 嘴里念叨:“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病房比之前热闹多了。
“王媛都急死了,最近加班,脱不开身,要不今天都想过来。”她活动几下脖子,想起什么,突然双眼放光,问林暮:“你那一米八帅哥哥呢,就是高中那会的,有点傻了吧唧,但人嘎帅那个,现在搁哪呢!?”
“你能不能问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当个人设参考?我最近想新开个漫画,正犯愁设定呢。”张希颜搓搓手,“忠诚深情笨狗狗什么的,简直太对味儿了!”
林望月后面拉她一下,摇摇头,张希颜没反应过来,没心没肺地问:“咋了?”
“没事。”林暮把画本和日记本合上,叠在一起,“我跟他……分开的挺久了,他已经回家了。”
“真的假的……”张希妍有点难以置信,“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道,那你们一直没联系啦?”
林暮摸着表带,沉默了一会,赶上寒假时出的事,他谁都没告诉,等回学校的时候,也没碰面。
没人问,林暮不会主动跟谁说什么,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他不习惯向别人吐露心声。
可如果朋友主动关心,林暮又不会好意思拒绝,怕朋友难过伤心。就像上学的时候,张希妍莽莽撞撞地胡乱问,把他好多事都摸得很清楚。
三个人,还是张希妍跟林望月并排坐在林暮前面,跟他说着话,某一瞬间,仿佛重新回到了高三一班。
女生断断续续地问,林暮挑挑拣拣地答,对面偶尔一惊一乍,偶尔愤慨难当,最后却是哭的话都说不成句。
那段最混沌的日子林暮隐去了没说,但陈淮走了,小狗也没了,他们三个全都离开,张希妍知道林暮什么都不剩了。
“小一……”张希颜抽泣着,像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样难过,“呜呜……”
“别这样。”林暮扯了好多张纸递过去,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很无奈地低声说:“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美少女哭声马上停了:“什么意思你!你要不说我真跟你绝交了啊!”
“也没什么的,没你想的那么惨。”林暮接过泪湿的纸扔进垃圾桶,靠在窗边,向外面看。
外面是个艳阳天,阳光铺洒进窗,落在林暮的脸,很暖,像是能把阴影处照亮,也能将潮湿的心晒干。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经历的事,无非多些少些,都是人生中的必然。说不难过肯定有点假,你们也不会信,但快乐不比难过少,真的。”
林暮抱着胳膊,歪头看向俩人,扬起他们从未见过那种,轻松惬意的笑。
好像这个干巴巴的人突然被什么东西充满了,又或是埋在雪里的种子发了芽,在这个夏季迎来了春天。
后来张希颜问林暮,成为陈淮和顾昭争风吃醋的受累者,会不会感觉生气。
林暮说有一点,但那些情绪很快就散了,他说他反应比较慢,高三时班主任告诉他要学会为自己活着,现在才理解透彻。
人要首先拥有自我,明白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就算不明白也没关系,至少学会爱自己。
他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是谁的追逐者。
林暮不想给自己套上莫须有枷锁,小时候,这些年,已经够多了。
张希妍又小心地问:“你真的,不喜欢了?”
林暮说不出违心的话,这场交谈终止于此。
他其实相信一些飘渺的命运,比如真会在一起的人无论怎样都不会分开,可谁又知道呢?
林望月问要不要出去走走,换换心情,林暮摆了摆手:“不了,我去给林团团办出院。”
“一起去吧。”张希颜跳下床。单脚跳着穿上鞋,“我还没看到过宝宝长什么样呢?要不说还得是你呢林小一,闷不出声的都当爹了。”
去病房的路上,张希妍纠结好久,当小姑还是当干妈,是个很难抉择的问题。
当小不点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向几个人的时候,三颗心不约而同地融化了。
林望月去洗手间洗了洗,又拿湿巾消过毒,轻轻触碰宝宝的小手,声音都放得不能再轻了:“好可爱!”
“好软呀。”张希妍感慨。
一想到这么个柔软可爱的小东西以后就要跟着林暮回山里吃苦受罪,俩人心疼坏了,不约而同地警告林暮:“缺钱就说啊,别瞒着,多了没有,奶粉我俩还是能凑凑。”
“知道了知道了。”林暮包孩子的手法成熟迅速,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跟医院的护士学的,抱在怀里的宝宝很乖,不哭也不闹,眼睛一盖,迷迷糊糊地继续睡觉。
“完了。”坐电梯的时候,张希妍在角落偷偷跟林望月说,“我从小一身上看出人夫感了,好可怕。”
“嘀咕什么呢?”前面抱着孩子的人回过头。
“他说你唔——”林望月嘴巴被人捂了。
出了电梯,在窗口排队,人很多,林暮间或抬头四处看看,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陈淮的现任未婚妻,还有他未婚妻传闻中的前男友,叶澄和顾昭,两个人面露急色,等在电梯外面,可电梯一楼一停,实在太慢了,没办法,顾昭拉起女生的手,一头扎进楼梯间。
张希妍看见林暮盯着楼梯间入口出神,走到人身边问怎么了,林暮摇摇头,收回视线。
他看着怀里乖巧的团宝,思绪不受控制,叶澄回来了,是不是陈淮也回来了。
这两个人就这么直接牵手的么?
停,要回北城的人,不能再想了。
等手续办完已经是下午,重新回到林望月的房间,病人在床下站着,床让给了宝宝。
江清下班进来看见的就是三个人围着床,叽叽咕咕发出不明声音的样子,站在门口没动。
“你快来看。”林望月把不明状况的人拉到床边,问他:“可爱不?”
江清垂头一看,眼神刚扫过去,乖了整个下午的团宝瞬间瘪瘪嘴,爆发出一阵啼哭。
林望月讪讪地把人推到角落,小声埋怨着表情从始至终毫无变化的某人:“你太凶啦。”
这边林暮把孩子抱起来哄,没想到平时不哭的孩子哭起来倒是哄不好了,手忙脚乱地怎么逗都没用,屋里乱成一团。
就是这会,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林暮没空去看,他充其量只会包个床单,哄婴儿也没经验,笨拙地摇晃,像个僵硬的木偶人。
“请问林暮在吗?”女人站在门口,一身白裙,染上大片的血,小腿缠着绷带。
“你是?”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先问出声询问。
“我找林暮。”女人顶着着勉强礼貌的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江清警觉,想阻拦,林望月没让。
他叫了林暮一声,被叫的人抬起头,眼神一愣。
林暮抱着孩子往前走了两步,人傻了那样,脑子里面有几秒乱七八糟,最后回归一片空白,定格在女人的脸上。
“陈,陈雪……老师?”
林暮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想起那个给他洗过澡的老师,他觉得陈雪老师是除了妈妈意外世界上第二漂亮的人,不能出去上学,他在家里偷偷难过了很久。
在还不明白感情是什么的时候,初中,同学聚在一起讨论未来的女朋友或是妻子理想中的样子,林暮脑海里浮现的是陈雪老师穿着裙子,微风浮动裙摆的画面。
没有什么别的,也没有任何不该有的肖想,只是听到同学说最美好,林暮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了。
后来知道她是陈淮的姐姐,林暮也会不经意地幻想两个人有可能会见面的场景,他想自己一定要说谢谢,给她鞠躬。
对许雁婉的态度没办法很恶劣,除了因为她是陈淮的母亲,有一部分是她跟陈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原因。
陈雪给了他一种近似母爱的关怀,尽管不多,但那是小孩林暮遇见班主任之前,唯一得到过的。
可他没想过再见到时是这样,林暮晃了个神,没等开口,女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一,我弟他……出事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林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疯了一样跑向手术室楼层的。
满脑子都是刚刚陈雪老师说的那句:“从机场回来时路口突然冲出一辆货车, 从侧方直接加速朝我们奔过来,小淮紧急调转方向,用自己那边接下来了!现在正在抢救室……”
“什……么……”林暮当时仿若幻听, 又重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失去意识前, 他不断重复要见你……”
怀里孩子的哭声都像了真, 张希颜扶了他一把,嘴巴开合, 像在说什么,林暮全不记得了。
一瞬间的耳鸣俘获他的所有感官, 脑子像被人用重锤豁开一个口, 过了好几秒, 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上一次有人跟他说“出事了”这几个字, 还是在好多好多年前。老师从教室把他喊出去,说你爸妈出事了, 车祸, 伤得很重在医院, 当时林暮对县城地形不熟, 没人来接他, 等张叔将他带到医院时, 医生已经宣告死亡。
陈淮也要这样吗?像妈妈和继父一样离开他……
不!不行!不可以!
眼眶发烫也顾不上,爬楼梯摔倒了膝盖的痛也感受不到, 林暮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有好多话没跟陈淮说,好多事没告诉他。
这些年一直很想你, 总是梦到你, 走在路上也控制不住地幻想遇到你, 想抱你,想对你说喜欢, 说爱,说想永远在一起。
这些最直白的,最难说出口的字字句句,他都没能讲出来给陈淮听过。
路上撞了人来不及道歉,过了走廊拐角,与许雁婉擦身而过,林暮才缓下两秒,顿在原地。
“陈淮他……陈淮他……”林暮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讲出声。
许雁婉只是那样定定看着他,脸上失去血色,头发乱了,胳膊上的绑带挂在脖颈上。
半晌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走!
难道陈淮他……不,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林暮连跑起来的勇气都没有,攥紧拳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过度运动后的腿像在发软。
他们都追上来了,张希妍拉住在拐角处失神的林暮,问他:“怎么样了?”
“不知道……”林暮无助地摇摇头,他不敢往里看,熟悉的窒息感顺着腿爬上来,“我不知道……”
“你的手好凉!”张希妍搓搓他的手,探头往手术室门口看,被林暮大力反手抓住胳膊。
“没事啊,没事,红色的,灯是红色的,写着手术中,还没做完,林暮,放松下来,听我的,你先放松。”
……
直至深夜,血红的灯光终于转绿,
“经抢救病人各项生命体征趋于平稳,手术很成功,但病人尚未脱离危险期,需要继续观察……”
林暮靠着墙,失魂落魄地滑下去,双眼通红。
进入ICU后第三天,陈淮突发一次血压下降,经过抢救后恢复正常。
林暮守在医院,开始了漫长的沉默,谁跟他说话反应都是淡淡的,除了点头就是摇头,几天回王宇那洗漱一下,很快又跑到ICU外面的椅子上坐着。
林团团被陈雪带走照料,资助筛选对接工作还是要继续,偶尔看着刚写完的陌生文字发呆,竟然不知道那些文字代表着什么。
“回去休息一会,睡一觉吧。”陈雪坐到林暮身边,看这个男生的笔悬停许久未动。
没日没夜的守在这,累了靠在椅子上睡一会,有点风吹草动马上就醒过来,精神极度紧张。
旁边的门不停有医生与家属进进出出,光是这一周就走了四五个,林暮不敢离开。
在陈淮那年离开后,林暮想过陈淮可能过得很好,也想过他会过得很差,但唯独没想过陈淮会遇到危险或是意外,甚至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只是想想都无法接受,现在却已成为现实。
陈雪叹了口气,记忆中的小孩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还跟自己弟弟有了好多牵扯,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父母,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压抑就哭,难受就说出来,不要总是憋着。”陈雪站起身,抬手揉揉林暮的发。
林暮缓了一下,合上眼睛,没忍住深呼吸,下一刻却是仰头看向陈雪,目光一如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孩子一样。
声音低不可闻地说了句:“陈老师,我……真的好害怕。”
藏了许久的眼泪这才无声落下,顺着下颌滴落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大朵泪花。
真的是慌张极了,才让人彻底崩溃,抓着年长者的手腕哭到喘不过气,因上火喉咙嘶哑,就连哭都是小心翼翼的,发不出太大的声,一下一下抽气,听的人心里泛酸。
“小淮命大,会没事的,啊。”陈雪也忍不住想哭,“这么多次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没事的。”
怎么都劝不走人,陈雪只能时常给人送些吃的,可那些食物怎么拿过来的,就又怎么拿回去,撑不住了才喝点奶,短短几天,林暮生气被抽走了大半。
后面叶澄与顾昭来过,做手术的那天他们也在,顾昭把人送过来就走了。
叶澄与林暮说,自己是陈淮的心理医生。
她最开始与顾昭赌气才会答应家里安排跟陈家的订婚,陈淮对她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她看出陈淮性格有问题,提醒过陈淮,可陈淮不知道是不信任她,还是觉着无所谓,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我出国散心,顾昭找不到我才去针对陈淮,没想到调查之后把你引到了京北,抱歉,林暮。”
林暮没什么想说的,恍若未闻,她与顾昭的故事,林暮并不关心。
女生被无视也没走,反而无可奈何地隔着两个空位坐下,陪林暮坐了一会,她像在进行什么很强的心里斗争。
“事关病人隐私,我其实不应该说,但我觉得,只有你能帮助他,或者理想化一点的,改变他。当然这些前提是在他能安全度过危险期,恢复健康的情况下。”
林暮冷冷看她一眼,肯定地说:“他会的。”话落便把头转回去。
“他是在你出现后,才找到我,准确说是找到陈雪姐的时候顺路找到我。他说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杂乱无章,像是一台机器缺少很多关键的零件,又像是一个程序缺少最重要的一段代码,他认为自己不完整。”
“他想找回那些重要的东西。”
林暮的动作停了,一动不动,他想起山中那个昏暗的夜晚,月色比烛光要亮,陈淮的眼睛里面空荡荡,那时,他也对林暮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陈淮认为自己缺失的,是关于姐姐的回忆。
叶澄:“陈淮本以找到姐姐就可以,可找到后还是感觉不对。他拥有一封很讨厌的信,好奇它来自谁,可又抗拒知道那是谁。直到你出现在他面前,他说,他很反感你。”
叶澄观察着林暮的肢体动作,双手搅在一起,脊背僵直,是紧张的表现。
她说:“他这样表述,说讨厌对他来说是种特殊的感受,同喜欢,感动,期待这些一样,是种几乎不会存在他身上的情绪。”
“他的同理心很弱,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据我目前所了解的,陈淮具有非常严重的反社会型人格,世界上的所有人对他来说,与动物园里的动物没什么分别。”
“但他在坚守一套准则,一套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做人准则,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起。在治疗过程中,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林暮下意识转头顺着叶澄问道:“是什么?”
叶澄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他的记忆,被人为干扰过。”
林暮不由自主地回想,该是什么时候,如果陈淮在上学那时候一直跟着自己,大概率拥有小时候相遇时的记忆,那么最有可能的时间节点,是在他回家后。
他以为陈淮把自己忘了单纯是因为脑部受伤,或者是手术的后遗症,却没想过人为干预的可能。
“当然,不排除他七年前做过的那场手术,所以我后来简单调查了一下,陈淮也很配合地寻找资料,终于,他在许阿姨的电子邮箱往来记录中发现,他在手术过后经历了一段记忆混乱期,很多事分不清真假,许阿姨就是那时候,为他找了心理医生,当然,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正的心理医生。”
“那一阶段的治疗过程……没办法详细给你说,假如陈淮愿意的话,应该由他自己选择是否告诉你。总之,他发在自己在讨厌你的情况下,依然无法控制地被你所吸引,于是他对你进行一番嗯……了解,是的,了解,对你们过去的故事也拥有了初步的认知。”
“经过短短一段时间的脱敏训练,陈淮艰难地回想起一些片段,或许想起的要比他表现出来的多,但他同时产生了回避倾向,进而潜意识里将自己分裂成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现在的他,一部分是过去的他。”
“过去的那部分被恐惧与痛苦缠绕,充满压抑无助的渴求,现在这部分却冷静理智,在考虑不择手段的控制想要拥有的一切,或许已经,嗯……行动了一部分。”
叶澄说的其实比较隐晦,林暮能听懂多少,理解多少,明白之后又要做出怎样选择,都要看他自己。
于是她说:“在这种状态下,他对你产生什么态度都不奇怪。截至回国为止,陈淮尚未记起一切,但他曾与我说过,希望在自我情绪可控的范围内,给你最大程度的自由。”
“陈淮希望我能正确引导他,对你保持尊重。”
说完这些,叶澄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枚绒布袋。
“这是陈淮向我讨要的东西,”她淡淡笑笑,“其实本就不属于我,许阿姨先斩后奏送到我这的,现在把它转交给你。”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过去近半个月, 陈淮终于从ICU转出来了。
林暮眼下透着乌青,缩在病房里侧的最角落,透过人群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人。
陈淮尚未清醒, 但已经脱离危险期。从转移到单人病房的第一天开始, 一波又一波林暮没见过的人前赴后继地前来探视, 哪怕病人还在昏迷无法进食,病房里仍旧堆满了水果营养品和鲜花。
陈雪早上问过林暮, 她说现在没事了,可以回去歇一歇, 但林暮还想多看陈淮几眼, 便摇摇头, 没走。
这帮人穿的光鲜亮丽, 见到病房有林暮这么个气色不佳的年轻人也没当回事,只把他当护工。
好几个人刚一进门, 就很自然地把东西递给林暮, 前两个人这么干, 林暮不知道怎么回事, 没反应过来, 呆着不动, 被人莫名其妙训了一顿。
陈雪开口叫他们阿姨姑姑,林暮听见后便没吭声, 尽职尽责地充当起护工角色。
人多也好,比ICU里面只有一堆冰冷的仪器滴滴响要好, 林暮进去过一次, 感觉那里面像通往另一个世界, 充斥着腐朽与死亡的味道。
透过人与人的缝隙里林暮能看见陈淮露出来的手,原本看起来宽大有力, 现在瘦了一圈,骨头凸起明显,快跟自己得差不多了。
陈雪姐一直在床边守着,表情防备,不让人靠太近,早上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个高个子男人,陈雪说他是保镖,助理小王也在。
等人走得差不多,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直到最后一个亲戚离开,关上门,把挡在林暮前面的花和保健品挪挪地方,走到人跟前。
发现人胸前抱着书包,倚在墙上打起了盹。
“小一?”陈雪拍拍林暮肩膀,“不想回家躺沙发上睡会吧。”
林暮这才反应过来,激灵一下站直:“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事。”陈雪把他书包放下来,林暮想到里面的东西,顿了一下,纠结过后松开手。
“你去沙发上睡一会,我在这看着呢,放心。”陈雪说。
林暮缓缓摇摇头,倦意让他头脑不大清醒,越过陈雪,直接冲着床边去了。
他没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刚一直在看的那只手,因为一直挂着药水,陈淮体温要比平时要低一些,不过跟林暮冰凉的指尖比起来,还要高一点。所以林暮能感受到的温度是暖和的,陈淮另一只手包着纱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
脉搏血氧仪还夹在手指上,尚且完好的这只手背因为扎了太多针,密密麻麻全是针孔,青一块紫一块,衬得冻疮疤更吓人了。
林暮只敢抓住他尾指跟无名指,捏一捏就当牵了手。
“不知道多久能醒。”陈雪走过来坐在床边,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心疼,“见面还没在一起呆过几天,没想到刚回国就……”
能不能醒过来,要看患者的意志力——医生是这么说的。
陈淮头部受过伤,不止一次,寻常人没几个身体素质这么强的,这次能撑过来已经算是奇迹,醒过来以后会不会瘫痪,有没有可能变傻,都是未知数。
来的人都止不住惋惜,说这孩子要真变成植物人或是傻了,那可都是陈家的损失,几十个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靠着陈淮回来过才上了好日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好的时候是家族,讲亲情,早些年公司濒临破产,还不是树倒猴孙散。
除了这些花和水果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其余什么关心探望,全是虚与委蛇。
林暮倒觉得怎么样都好,醒不过来也好,变成傻子也好,当然,恢复正常那就更好。
不管陈淮变成什么样,林暮都能接受,陈淮于家人是靠山,于他不是。假使有一天,陈淮对他们来说没用了,变成累赘,林暮也要把陈淮带回家的。
睡着就容不得陈淮拒绝了,只能被林暮带回去,安置在小屋里,什么都要靠林暮,反正林暮又不是没照顾过。
想着想着,捏到清晰的指骨,眼眶又开始发热,那也不好,太瘦了,还是醒过来吧。
“努力醒过来吧,陈淮。”林暮弯腰小声对他说。
陈雪眼睛也是肿肿的,哭了太多次,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说:“没想到小淮在国内过得是这种日子,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走了。”
林暮抽了纸递给陈雪,他也不知道能安慰人什么,在脑子里搜刮好半天,突然蹦出来一句张希妍给他说过的话。
于是嗓音哑哑,很别扭地说:“眼睛会哭坏的,哭坏就不漂亮了,陈老……不要难过了。”
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叫陈雪什么,是老师还是姐姐?看了妈妈的日记后还叫陈老师感觉怪怪的,叫姐姐……也不合适。
陈雪愣了愣,忽然被这一句哄人的话逗笑了,林暮怎么都不像会说这话的人。
“老师丢人了。”陈雪擦擦眼泪,情绪缓和许多,调侃林暮道:“小一真是长大了,都会哄人了,原来才那么大点,连话都不敢跟我说。”
林暮哪应对过这个,很老实地解释:“是我一个朋友……”说一半看到陈雪的表情,反应过来对方就是想逗逗他,便闭嘴了。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陈雪搬来个凳子给林暮坐。
林暮坐下,想了想,从九岁开始,得有十七年了。
对方语气平常:“我记着那年,刚从羊淮山出去,准备去找父亲的路上,被一伙人绑了。当时眼睛被蒙着,兜兜转转几个地方,根本不知对方是谁,最后见到人的时候,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块把我带出来的。”
“那时候他们关系还没有缓和,谁都不跟谁说话,表情也很差,我想问些什么都无从下手,到家才知道,弟弟已经失踪很久了。”
陈雪眼神放空回忆着:“他们因为这个事情争吵,母亲怨父亲,父亲一直沉默,但我知道弟弟真正走丢的原因在我。”
“我是离家出走,偷偷去北城的,走之前我有告诉小淮我的目的地,他当时被母亲管得严,关在……”陈雪蹙眉,露出像是痛苦的表情,“关在禁闭室……那是一个,专门给小淮准备的……小黑屋,钥匙锁在保险柜,我没办法带他一起。”
林暮心跳慢了一下,很轻地说:“我知道。”
陈雪没懂。
“小黑屋。我知道那个屋子,在半山别墅,花园角落的那个,对吗?”林暮看着陈雪惊讶的表情,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陈淮,如果时间是在十几年前,那陈淮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陈雪哑然,半张着嘴闪躲林暮的目光,组织好一会语言,才说:“他太聪明了。”
林暮不满这个回答,皱眉看着陈雪,只见她缓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母亲对他要求很高,可能是恨屋及乌,在他被父亲送回家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小淮……是很冷漠的,她也不允许我跟小淮太亲近。”
“他也不是个亲人的小孩,放在房间里就乖乖的呆着,不乱跑也不乱动东西,给书就默默地看,给食物就安静地吃,回家的前两年,我没听他出过声,大多时候他会待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很多的书。”
“我比他大十二岁,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才读小学,趁母亲不在家,我会给他偷偷送去小时候看过的儿童绘本,他会眨着漆黑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我,小心地笑。过两年,我读初中,他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在陈雪的叙述中,陈淮五岁便能看懂她的作业,许雁婉请来的家庭教师换了好几个,都说“教不了,换一个厉害的老师吧,小少爷智商很高,学习能力很强。”当时他们并没有对陈淮超出常人的能力有什么认知,只知道他比寻常小孩聪明一些。
待陈雪初中毕业,上了高中,陈淮七岁,却已经能看懂姐姐的高中数学书。
后来两个人竟然能共用一个教师,很快,不过一年时间,高中的课程已经难不倒陈淮。
许雁婉像发现了宝图的寻宝者,近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个小儿子身上,她不断探索陈淮的上限,为陈淮请来数十位教师,从文化,体能,特长各个方面培养陈淮的能力。
陈淮什么都学得很好,唯独性格太过孤僻,许雁婉带他出去交际,他谁都不理。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沉默被当做无声的反抗,许雁婉刚开始会把陈淮锁在卧室,可无论关上多久,陈淮都不会认错,甚至对她歇斯底里的情绪毫无波动。
可这怎么能怪陈淮呢?
“他与人相处太少了。”陈雪说,“刚回来的时候也是有情绪的小孩,会哭会笑,后来慢慢就消失了,变得像个小机器。”
“有一次他被关在房间,刚好那天外公突发脑溢血,外面天气不好,管家开车送我与母亲出门,那晚别墅电线短路,停了电。我们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他平时没有课程的时候很少出房间,阿姨以为他跟我们一起走了便也没管。”
陈雪声音颤抖:“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打开房门,没见到人,找遍了整栋别墅,最后在花园角落找到他……他浑身上下很脏,沾着雨后的泥土,趴在地上,小腿关节不正常扭曲,手里抓着一只很大的死老鼠……”
林暮攥紧床单,心拧在一起。
“他当时趴在那里,举着手里的老鼠,对着母亲笑,叫了他自回家以后的……第一声妈妈。”
第110章 第 110 章
傍晚, 病房外的走廊外偶尔传来走路的响动,检测仪依旧孜孜不倦地工作。
单人间配备淋浴系统,林暮没回林宇那折腾, 在这简单地冲了个澡。放在洗手台的书包里带了换洗的衣服, 林暮擦擦手, 拿出来,忽然看见叶澄先前交给他的那个绒布袋, 被压在书包的最底层。
那天林暮在叶澄离开后才打开袋子,里面是比巴掌略大的檀木盒子, 散发出檀木特油的木质香味, 按下卡扣, 盖子会自动弹起, 里面摆放的是一枚通体明亮的翠绿色翡翠手镯,通过一捆略粗的红线绑在盒子底托顶部。
林暮难免联想起拍卖会上那件, 可他记得前些天在别墅三楼, 分明见到过竞拍当日在台上展示过的手镯外盒, 除非——别墅里的盒子是空的。
他小心碰了一下镯体便缩回手, 谨慎地合上了盖子, 自打参加过一次拍卖会, 林暮再不懂也明白了,这种圆形的绿色石头首饰价格十分昂贵, 依稀记得同场拍卖的,有几件花色相似的手镯, 价格最低的一件起拍价是三百多万。
今天下午跟陈雪姐聊太多, 两个人心里都挺难受, 她接个电话走得急,林暮忘记把这东西给她了。
怎么说都是他们家的东西, 没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道理,林暮把袋子往更里面塞了塞。想着明天一定要记得。
他最多还能再呆个三到五天,家里那边还是得回去看一眼。有一对年轻夫妻,对小花很有眼缘,想要领养。院长几次接触下来,说他们看着像是脾气很温和的人,家里条件也好。小花不愿意离开姐姐妹妹,被叫到办公室后当场大发脾气,可那对夫妻非但没有生气,还很耐心地跟小花说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对小花许诺,领养她后,也会定期带她回福利院看望朋友。
结果小花还是不同意,那对夫妻很惋惜,离开前仍对院长表达了对于这个小机灵鬼的喜欢,又表示随时愿意等待小花改变选择。
如果对方真的是很优秀的父母,林暮希望能开导小花,让她想清楚,有机会接触到更好的生活。
洗过澡疲惫感减轻一些,林暮随手清理好洗手间卫生,开锁走出去。
天彻底黑了,最后一片晚霞随着太阳彻底降落失去余晖,房间里变得影影绰绰。
林暮走到床头,按下夜灯开关,柔色灯光照亮陈淮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阴影。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想不起上一次这么平静的观察陈淮的睡颜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在那年春节前吧,那时陈淮不用早起出去工作,睡眠时间很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的毛病也有所好转。林暮偶尔比陈淮醒得早,就会趴在被窝里数陈淮的睫毛,看他鼻峰隆起的弧度。
林暮收回视线,坐在床边凳子上,胳膊搭着柜子,侧头枕在臂弯里。
“原来小淮是怕黑的。”陈雪下午那时说,“家庭医生把小淮脱臼的小腿复位的时候,小孩疼得鼻尖冒出冷汗,可没叫疼,只是伸手抓着母亲的裙子,说自己会听话,不要再关灯了。”
林暮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没忍住,腾地站起身,一脸不敢相信地问陈雪:“所以她知道以后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的给陈淮弄了那个小黑屋是吗?她怎么能那样去做…”
“是。”陈雪看着昏睡中的弟弟,神情悲戚:“我也没想到母亲会变成这样,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们的感情很好,周末会带我去实验室玩,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做实验,父亲会每日接母亲上下班,节日的时候会送母亲偷偷准备好的鲜花。可自从父亲那年去了羊淮山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们开始频繁地电话争吵,父亲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母亲的情绪变得愈来愈极端。”
“是因为我……我妈妈?”林暮想起母亲的日记,抿起嘴,猜测出一种可能,“您是因为这些才去羊淮山吗?您见过她。”
陈雪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否认:“是,那年我刚大学毕业,想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感情破裂,也想寻找能够让他们感情缓和的契机。正巧父亲提起要在羊淮山建设希望学校的计划,就瞒着母亲偷偷过去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你妈妈呢?”陈雪说,“我记得那段时间你总是跑出去玩,每次我跟晓……跟你的妈妈见面,都是在你家里没人的时候。”
林暮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一句一顿地说:“我那时候,在后山,遇见……陈淮了。”
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林暮不知道陈雪见过他的妈妈,陈雪不知道林暮见过自己的弟弟。
“他受伤了,一直不说话,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你弟弟,我以为只是个陌生人……他不能动,我把他安置在山洞,总跑出去是为了上山给他送吃的。”林暮想起山洞石头上的正字,像是跟小黑屋墙壁上的那些字重叠到了一起,让林暮心里一阵阵发紧。
那时候的陈淮是不是跟在小黑屋里一样,感觉害怕?
他不上山,就没办法给陈淮找柴生火,陈淮不能动,把剩下的那些枯枝用完,夜里就不再拥有光亮……
林暮闭上眼睛,晦涩地喃喃道:“后来我把他,丢在山洞里了……”
从回忆里回过神,陈淮还是安静地睡着,林暮起身靠近病床,指尖触摸到陈淮手臂上的伤疤,像被烫了一下,缩回胸前。
半晌后,林暮又想摸摸陈淮的脸,却仿佛失去了勇气,手臂顿在半空,几秒后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林暮蹲在地上,俯趴在床边,将脸埋进胳膊里,很小的声音,一半藏在衣服下,听不太真切。“你会怪我吗?”
他像在问陈淮,又像在问自己,问题吞没于沉默的空气里,得不到回应。
·
“我外公去世了。”陈雪第二日来时,带着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她看了眼弟弟,无言地叹气。
“许雁婉一直没来就是在那边吗?”林暮没有什么情绪地问。
“嗯。”陈雪说,“前几天就不行了,母亲她……一直守着。”
林暮简直要忍不住冷笑,打从那天走廊擦肩而过,林暮就再也没见许雁婉来过,哪怕只是一次。
“她难道现在还要怀疑陈淮不是她亲生儿子吗?”林暮忍不住语气带刺,“陈淮跟你和她长得那么像,只是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来,再说她已经做过亲子鉴定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对陈淮?我不懂。”
陈雪默然。
“就因为陈淮被他父亲带走养了三年,又起了个带淮的名字,就要承受这一切吗?”林暮昨天听了陈雪说的那些简直要气的发笑。
她说许雁婉原本对陈淮只是不喜欢,可自打陈淮举着一只死老鼠叫她妈妈,对陈淮的情绪便升级成了厌恶。
小时候陈淮长得更像陈南平,许雁婉把人带出去炫耀一圈,背后总要被人指指点点,说这孩子来路不明,说她是个养别人儿子的蠢货,后来许雁婉忍不住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无疑是亲生的。
这里面有多少成分是嫉妒林暮不清楚,但林暮真没办法理解这人的脑回路。
陈雪说她外公年轻时出轨,吃了她外婆家的绝户,公然把小三带回家,将外婆气得重病不起,就这样一个烂人父亲,值得许雁婉放着自己儿子不管去没日没夜的守着?
“不是这样的。”陈雪无力地摇摇头,“母亲只是不想许家的东西更名换姓,落到外人手里。”
“老东西重男轻女,许雁鸿是个蠢货,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可他又不甘心把东西给一个家庭聚会当众辱骂过他的女儿。”
“母亲其实很有能力,但这些年被小叔舅舅他们联手打压,能生存到现在,不容易。”陈雪看着也是迷茫,“我跟小淮当时被一起绑的,我被救出来了,小淮没有。猜测应该就是小叔做的,不然母亲不会在那之后突然把我送出国,又给我改了身份信息。”
林暮想到什么,倏然抬头,瞳孔紧缩:“那你们这次车祸会不会也是……”
“她让我不要管。”陈雪给陈淮擦了胳膊,心神不宁,“我现在甚至忍不住在怀疑,小时候母亲那样对小淮是不是……是不是为了营造小淮不是亲生孩子的假象……保护他?”
“不。”林暮语气笃定,“保护有千万种方式,但绝不会任何有一种是这样,对想保护的对象进行百般折磨。”
“小叔和小舅都失踪了,”陈雪放下手里的方巾,“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林暮拿起方巾,接着陈雪没做完的事情继续,他垂着头,手底下的肌肉已经出现轻微萎缩,忍不住放轻了动作,像在擦拭易碎的宝物。
“陈雪姐,你要多注意安全。”林暮头也没抬地嘱咐,“还有陈淮,我看到门外有保镖,如果可以的话,请多加派一些人手。”
山里的男人们有时候在长辈去世后,为了一间房,一头猪,就能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更不要提这么大的公司和这么多的资产。
就怕有的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
“好。”陈雪说。
嗡嗡,嗡嗡,嗡嗡。
林暮手机在震动,拿起来看一眼,是院长那边的电话,林暮对陈雪示意过后,走去洗手间接听电话。
院长日常平缓的声音此刻无比急切,一句一句接连不停朝地砸过来:“林暮,不好了!小敏的爸爸今天突然来院里闹,报了警说我们拐骗,现在要把小敏带走了!他呆着村里开的亲子证明,我拦不住!你最快什么时候回来?!”
林暮脑子嗡的一下,李二柱为什么能找到小敏,他是怎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