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秦昭明离开的那一日是大晴天。
太阳骤然从东方跳跃出来, 驱走蒙蒙晨雾。
薛闻起得格外早,指挥着秦昭明将早就浣洗干净的白梅花瓣混着檀香水揉面。
虽说是为了秦昭明践行,可谁让他手劲大, 这般揉捏出的面团筋道又柔韧, 擀制出的馄饨面皮落在汤中才晶莹剔透、薄如蝉翼。
而作为事主,秦昭明不仅乐于被指点还会故意找话, 一旁正在看顾火候的乔承东都沉默了。
他无话可说。
原先想着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干活,让我来!
然而太子殿下心里想着:想代替我?不想活了?
习惯了。
偌大的灶房本应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间, 但因为多了个乔承东, 薛闻实在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比起局促倒好似多了几分羞怯。
低头抿着的酒窝都更加明显了。
等梅花馅儿成了便用五出铁凿弄出样式来, 将馄饨皮儿包上, 一个个撒进用文火慢慢熬煮的蜜汤里,犹如洁白锦鲤。
出行汤饼, 到家食面。
前途锦绣, 大吉大利,她的心意都在这一碗汤饼里。
两人并肩缓步而行, 倒没有什么太多话可以说, 等到城郊荒芜之地, 见到通达路上的一行人骑马等候之时, 薛闻才有一种真实感。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两人同时顿下脚步,秦昭明忆起昨日他等待的那个回答。
——靠在摇椅上的人温润无害, 好似容纳世间苦痛的神佛, 可她面露慈悲,却低头不言, 未曾让信徒满意。
——神佛判下罪行,未曾垂怜忠诚她的善信。
“薛”
妙语连珠的人三缄其口, 秦昭明远目看着亲卫中心闲置的那匹马,马鞍精美舒适,他还专门让人带了大氅。
他是想将人带回京城的。
不管愿不愿意,她要跟他回去。
但他刚开口,薛闻有些冰凉的手掌就触碰在了他下颌上。
薛闻想要为他整理身上的斗篷。
比身形颀长的薛闻还要高上一头的秦昭明顺从地低下头,将脸颊借机贴在薛闻掌心内。
高高在上的他做出这种动作无异于在只会呲牙咧嘴用锋利的牙齿狩猎的狼群中最凶悍的狼王,在某个明亮的夜对着玉璧般的皓月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调子婉转,十分有仪式感的对月流珠。
月亮早就驯服了狼。
而眼下秦昭明歪着头蹭薛闻掌心的动作,无异于比对月流珠更为驯服。因为他距离月亮只有一步之遥,却未曾含在口中。
“你会想我么?”他问。
“会,肯定会。”薛闻忍俊不禁,压抑的心情变得柔和起来。
她庆幸,不是只有她一人在不舍。
“会想你,还会在神明求他保佑你。”
秦昭明的索求被一一满足,所以有些飘飘然,骄傲地扬眉却还要嘴硬说着:“那些都不准的,否则前朝武宗便不会灭佛,信仰代表着可控,都是上位者借此来安抚民众的。”
转头他又问:“从来没听你信这个,所以是我独有的是么?”
薛闻抿唇,上辈子她倒是为人沐浴斋戒祈求平安过,但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于是对上圆溜溜期待的眸子,她哪好意思打断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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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冀,肯定开口:“当然,只你一人有。”
她这可不是欺骗。
她这就是瞒一下,反正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还没发生。
眼看两人耽误时间越来越久,即便城郊行人再少,薛闻怕这一行人打草惊蛇,太过引人注意。
天色也暗淡下来,她总归是怕霜雪到来的。
临走,她看着这一行人,终究将心底里压抑很久的话踮起脚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未曾隐藏,我也能够猜得到你是乔家人。”不论他自称乔昭,还是来接他的乔二公子,薛闻都看在心里。
“此行回京切记刚过易折,要小心为上。”
上辈子见面时他心绪难免带着阴冷与审视,虽然她并不知晓为何一世家子会落得在宫里做内侍的下场,但终究这辈子已经更改,不会重蹈覆辙。
还有有些话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薛闻犹豫,正准备离开之际腰间被揽住,她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秦昭明的力气。
两人靠得极近,距离危险到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够吻上她的唇。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她来不及考虑太多,转念想到若自己怕改变就不会救下阿昭这一条人命,难道又怕别的改变了吗?
于是趁着秦昭明说话前,赶紧别开脸:“还有,匈奴虎视眈眈,多年沉寂虽有交涉但还称不上殊死之战。”
“只因为上次交战时岁币尚存,可若他们没钱了,又有京中之人里应外合,朝廷危矣。”
上辈子和匈奴爆发的那场大战缠绵已久,永昶帝御驾亲征,却依旧节节败退。
她知晓的消息便是永昶帝率军诛杀匈奴把持朝政的左贤王,匈奴再一次内乱,主动议和投降。
这些事告天地喻百姓,她记得清清楚楚。
若她重生,能有机会改变眼前人的机会,那时候也能够改变更多的机会:“若日后跟随太子,切记边陲布防不可外泄。”
她深吸一口气:“若是可以的话,阻止太子殿下御驾亲征。”
不论当时朝野上下对继位后雷厉风行的永昶帝有何看法,但他做的动摇世家根基,给寒门士子入朝为官的机会就足够名垂青史。
所以,若是可以,让他不要御驾亲征。
薛闻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不知对面的秦昭明那双狭长的眼眸露出费解的神色,却又在她抬头时很好地将自己掩藏。
幽深的神色如同一张灰蒙蒙的大网,薛闻还不知道在她面前向来懂事的秦昭明究竟多么克制自己,才未曾将她全部笼罩。
良久,他没有说话,利落地翻身上马。
但在薛闻眼里,骏马、红衣、少年,他戴上一个诡异恐怖图样的面具,猩红的披风飘扬出风的形状,随着他的策马打出一个漂亮的旋儿,他勒紧缰绳御马踱步,眼里好似包含着千言万语。
“你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来京城对么?”
这是他的底线。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不论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遵循心底的想法,将她永远放置在视线之内。
但他偏偏在这很短的时日内学会了压抑自己的野望。
——身为国朝太子,再珍贵不过的瑰宝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遇上薛闻他需要很多很多耐心酿造舒适的温度让她慢慢放松,不能引起丝毫警惕。
为了最终的结局,他愿意慢一些。
只要她坚守底线,那么他可以好好忍耐,伪装成一个成熟的猎人。
反正,她现在不会回京。
薛闻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对视着,最终秦昭明先策马扬鞭。
他的身形远去,赤红的披风如同摧枯拉朽烈焰燃烧,强烈的色彩和灰沉沉的天有着强烈的对照。
如同划破天际的剑刃,滚烫而锋利。
而她在身影离开视线后,朝着反方向走去。
素麻裙袂拂过地上杂草,红绳挽起的长辫子垂在肩上,因着她脸上的笑,寒风吹过她的面颊,都好似风在亲吻。
这一年,快要过去了-
曹国公抱病,沈今川作为长子带着长孙幼弟在老家服侍父亲,在他早有准备的运作之下得了个贤名。
炭火烧得很旺,暖阁里熏得人眼睛生疼。
府里的府医十分惊奇,他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见好,等着沈今川来侍疾时甚至委婉开口:“国公身体不好,恐怕熬不过这个冬日。”
因为看几位公子长大,说的全部都是肺腑之言:“公子不如早些打算,抑或者备下寿材,好为国公冲一冲。”
眼下之意,若有需要,恐怕要早做准备。
但没想到他第二日来便听闻曹国公大安,这简直从阎王爷那里抢来一条命。
沈今川没有开口,裹着大氅的他矗立在风雪之中,如玉做的人物。
冰冷的光被六棱窗分割成一个一个细小的光点,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暗暗。
锋利的匕首镶嵌着朱红色的宝石,他掀起宽大的衣袖,眼神冰冷如霜雪,看着血液蔓延出如玉的肌肤。
血落在药罐里。
大夫看着此景惊讶的瞳孔瞬间放大,只觉眼前充斥着荒诞。
他屏息凝神,在看着沈今川脸色之时斟酌开口:“这或许便跟前朝烈女凿脑救父一般,公子如今割肉喂亲,曹国公不药而愈也是段佳话。”
沈今川容色稍霁,大夫也不再执着要为曹国公请脉一事,这般识相下刚一出门便从小厮那里收到了一大包银子。
老大夫越过门槛望从小看着长大公府公子,在他浑浊的眼内看不真切。
老了,老了。
这世道早就该是年轻人的天下。
年长者,就不该占着位置不松手,不然,惹人嫌啊。
他也该,服老了。
沈今川无闲暇时间来为大夫思考心事,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只有能不能用这一条法则,而这个老大夫注定和曹国公府在一条船上,免于纷争。
这个冬日谁都不好过,他要做的也只是想让大多数人都好过些。
为父请辞不算常事。
可他割肉喂亲,这才算。
隆冬,曹国公府长子沈今川割肉喂亲,曹国公沈克不医而治,本朝孝闻增一。
此后曹国公遁入空门,一心探求菩提,不愿再问世事。
上旨请爵位交由长子继承,折子压在中央,帝未允。
但收到消息的沈今川自认已经成了大半,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毕竟本朝延续前朝旧俗,不论辞官或是别的,一定要三辞三让才算名正言顺。
上辈子父亲去世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空间,昌平帝压制,定要他为父服丧三年后才可继承爵位。
而永昶帝继位后虽说要收拾世家勋贵,但没让他继续守孝,给了他应有的国公之位。
如今孝道再加上父亲请愿,他必定会顺利坐上国公之位,任使昌平帝也无法压制他该有的爵位。
而只要继位的并非永昶帝,那不论是哪一个皇子,皇位就绝不会坐得安稳。
这样情形之下即便非他扶持的皇子,也不会主动为自己招惹是非,甚至还会因为他置身事外,主动来招揽。
反倒等到了最后或许会尽收渔翁之利。
暖房内放置着精致的博山炉,散发袅袅青烟,浓郁的香气贯彻整个房间之内,屋内轻纱罗绸,地上铺着柔软的、踩一下仿佛就要陷进去的地毯。
室内家具皆由昂贵的沉香木制成,散发着属于木材的淡淡香气,雕刻着精致繁琐的牡丹花纹,雨过天晴瓷器分外温润,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枝子。
转角处用的大小一样的珍珠,一下一下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奢侈又清贵,有着浓郁的个人喜好。
一眼望去,仿佛身在云楼宫阙,瑶池仙境。
他独自站在这里,老家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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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活得跟个人精似的,自然不会来这里讨嫌。
唯一能够来到这里的,唯有他的亲信小厮:“回禀公子,果然不出您所料,少夫人又换了药方,是是”小厮欲言又止,想起那血渍呼啦的场面他就忍不住一阵干呕。
他实在想不明白少奶奶这是图什么,八十老翁但凡有些家底病了都想请大夫,怎么他们家少奶奶就活活等死呢。
沈今川眉头一皱,转过身子,连听都不愿意听,直接让人退下。
手里是已经传来已久的信笺,来自京城,来自他现在的妻子薛阮阮,这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摩挲过无数次。
上书写着:“夫君为公,我为母。”
源自之前他说过的一句源自礼记的“天下为公”,不知怎么的,在薛阮阮听来便演变成这样,好似“天下为公,我为母”,也没有什么不可。
但这种啼笑皆非的信笺,在沈今川看来却是在他的引诱之下,薛阮阮会将他期待的那个人再一次送回身边。
——即便薛阮阮无法,让阿闻出出气也好。
他们已经分离得太久,甚至还隔着生死,让他挤压太多的情绪。
此时此刻,在和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房间布置,才能够让他流露出一丝脆弱。
沈今川想起他掀起盖头是那双氤氲着泪珠的眼眸,回想起从前她受过的所有冷待,所有的冷言冷语,还有她在大厦将倾之时沉稳坚韧,撑起整个门第。
昔日薛阮阮的算计不算高明,但谁也想不到会有人拿命来博死后惦念。
他从前多心疼薛阮阮,如今便多恨她。
恨她把他当成一个傻子来愚弄!
——直到上辈子他缠绵病榻,才愿意承认他爱上了薛闻。
——爱上了那个罔顾长姐性命、勾引姐夫、贪慕虚荣的薛闻。
——可直到最后,薛闻狠心到不顾名声,也没来病榻前看顾他最后一眼,未曾知道他的心意与悔恨。
——他悔恨因当年误会冷眼看旁人欺辱于她,看着她在后院艰难摸索,把自己打磨得光滑,悔恨他发现得太晚太迟,又碍于自己颜面不肯低头。
想起她这辈子出现时候的惊慌无措,还有那一日裙摆拂过门槛时的翩跹,最后是那一场抱病回府的借口,用来逃避和他的再一次会面。
阿闻,你也怕重蹈覆辙吗?-
“爹爹,祖父已然大安,不知儿子可否上山入庙,向祖父请安?”外头传来长子沈宁还带着稚嫩的声音,将沈今川从过往思绪中拉回。
他站起身来视线远望,便看着自己一双儿女联袂而来。
儿子沈宁穿着一身妆花百兽补服,进退有度,看着就有精神气。
而套了件绒毛比甲的女儿沈颖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招手让人进来,看着这个与他几分相似的一双儿女,好似和几年后在他病榻前乖巧温驯一遍遍替他回话说着“阿娘还未过来”的儿子对应在了一起。
时间重叠,他呢喃问道:“这里,你觉得,你娘会喜欢么?”
——上辈子,他抱病之时便只能居住在为薛闻建造的房内,只可惜从来未曾等来它的主人。
沈宁八岁,自幼在府中被万千宠爱,又因为他是孙辈唯一的男丁谁都不能压过他一头,脾气极其霸道,连他同胞姊妹都惧他。
而他比沈今蔷强的地方在于,他未来也会有爵位,所以他要脸面,他会掩饰。
听了父亲这话沈颖沈宁一起抬起头来张望四周。
沈颖下意识想说这种风格阿娘不会喜欢,阿娘最讨厌梅花骄矜做作,偏在冬日里开,阿娘不喜欢太过柔软的长毛毯子
但手臂传来一阵痛意,她话在嘴边囫囵了一下,一旁的沈宁点点头,稚嫩的脸上满是欣喜:“爹爹心意,娘一定会喜欢的。”
伸手满怀慈爱地摸了摸虎头虎脑的乖儿子,对着不善言辞小家子气的女儿叹了一口气。
他志向远大,不知女儿在听到他叹气时一瞬间苍白的脸色还有滚落下的泪珠。
沈今川只感叹,原先他未曾看出薛阮阮眼里只有自己,从无孩子,教出来的女儿也惯随了她的模样。
幸好阿闻最擅长教孩子,上辈子连颖姐儿都能教导得落落大方,这种贤妻,他自当不愿错过。
更何况他会将所有的阻碍一一清扫,会让阿闻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沈今川看着自己重新布置后的居室负手而立,如同没有登基的王者,展望着他的王国。
不论从前如何,这一次,他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来弥补。
而这一次,他会让薛阮阮求仁得仁,来为他和阿闻之间的错过赎罪-
京城里刚刚下了一场雨。
寒冬的雨带着冷气,如冰锥似的刺骨。
等到雨停了,被阳光晕染的云彩十分漂亮,云蒸霞蔚,阳光隐藏在云海之下,将整片天空渲染燃烧成火烧云的轰轰烈烈。
那潋滟的赤红吞云吐雾,直叫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一幅壮丽美景。
城门口车辙印子有些年头,雨水在里头汇成一汪河流。
沉淀的水汪泛起涟漪,倒映着疾驰而来的马队。
随着声音远望,一行马队策马而来,其中几人戴着昆仑奴面具,上头图腾诡异,笔画凛冽,让人不敢靠近。
但值守城门之人和寻常百姓不同,他们的职责便是筛查所有可疑之人。
让能进京城的百姓进来,让不该进来的百姓永远都只能在京城外头。
轰轰烈烈的马蹄声震慑云霄,在城墙之上本面露不虞的将士张别致远望着其中一人的骏马,立刻眉开眼笑。
看着急驰而过的马匹扬起来的黄土倒也没有寻常气焰,粗糙的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一旁颇有些眉清目秀的小将领王岸皱了皱眉,先斩后奏示意下属拦阻,婉言提醒头领:“东宫那边许多月没有动静,不若咱们先好好审查一番,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太子殿下脾性温和,咱们是为了大局考虑,想来不会为难我们。”
太子都病得起不来了,朝野之上人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只怕要带到皇陵里面,他们还惧怕个什么太子威严?
另一小将也应承说道:“是啊,张将军,兹事体大,不如我立刻去请汤将军过来,两位将军一同审查,也好杜绝别有用心之人带兵进京。”
他笑了笑,张大个子语气丝毫没有对上峰的恭敬:“汤将军有权力来审查,而张将军正好是个聪明人,自当识时务,知道何为俊杰。”
张别致哼笑,玩味地看着这两个凑上来的人,一个显而易见,汤家的随从,还拿今日不在岗上的汤家人压他。
这倒也能想明白。
南王一系嘛,反正看着就是和太子一系挑事。
一看这行人便是东宫卫队,而太子现在抱病在身,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如何。
南王身为长子,身份比太子殿下低一筹,觊觎之心昭然若揭。
倒是另一个,奇哉怪哉,平日里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边的人,不显山不露水的。
娶的妻子前些时日喝喜酒时也只记得是个没落贵族的女儿,这时候露头来违抗他这个直属上司的命令,怪哉。
被两个人紧紧盯着,张别致咧嘴一笑。
两人同时想,成了!
但张别致这个从未站队哪个皇子、出身草莽、全靠军功的匹夫从来不走寻常路,他大喝一声:“陛下亲令,东宫属人,免予搜查,立刻放行!”
眼看着队伍休整完便要驾马离开,张大个子急得热锅上的蚂蚁——汤将军怎么还不来,该不会还在温柔乡里吧?
这可是相公亲自交代下的大事!
虽然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大事,但命令便是要对可疑之人严防死守——绝对不能让任何有东宫标志之人进入京城。
否则提头来见!
这个命令让他们汤将军都被下放过来做着守门贱业,可见兹事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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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见人都要出去了,里头还没有汤将军的动静,张大个子想着若此事成了岂不能入汤相公的眼?
更何况这张别致除了军功外无靠山无背景,但凡汤将军来了便不敢这么说。
要不——
电光石火间,他大喝一声:“给本将军拦住他们!”
说罢,掀起袍子提着剑便往城下而去,自从说完那几句话便没有开口过的小将面色犹豫,最终还是一鼓作气同样冲了下去。
不论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但此刻只有一种想法。
东宫式微,此时那东宫立威是借机效忠的最好时机。
两人前后跟一阵风一样冲下去,眼见那威风凛凛一行二十余人都在城门外头,心下稍安,更加猖狂起来——连东宫自己都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小心翼翼?
“搜,仔细查验令牌,看看是不是有人胆大包天冒充官员。”
张大个子气势汹汹地下来,横眉看着这行人丝毫没有下马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朝着身后的下属示意:“你们耳朵聋了啊,还不快些将人带下去仔细搜查?”
一声嗤笑从人群中响起,分不清是谁。
但身后无人行动,眼前人又不把放在眼里的行为彻底惹怒了准备建功立业的张大个子,拿起剑来就想要借此立威。
转念一想,不对,将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将推出去:“你去,收拾他们。”
而后冷笑着扯着白眼扫视城门所有将士:“藐视朝廷法度,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吗?”
全然未曾发现将士们看他的眼神看屋头傻子差不多。
唯一被他煽动的小将正是原先早早机缘巧合下受了曹国公府提拔之人,听了他这个命令便拔起剑上前,挑了一个在凶神恶煞的身影中宽肩窄腰、位置在最边上的软柿子。
——刺啦。
剑划过剑鞘的声音。
而那软柿子显然已经害怕到不知如何是好了,小将跃跃欲试,却见眼前一道白光寒芒闪过,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柄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剑刃就这样划破了他的脖颈。
脸上的笑像一张手艺极其拙劣的面具冻结,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倒在地上。
而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在气绝之际都想不明白。
分明剑在他的手上,死的人为什么是他?
一切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但被张大个子尽收眼底。
他瞳孔收缩连连后退几步,等听着奔驰而来的马蹄声心脏像是刚烧开的沸水,咬着牙站定:“你这可是袭击朝廷将士!”
“你想反了不成?”
“来人啊,快将这反贼”
被一而再再而三当成软柿子的人没有说话,血液迸溅在神秘的面具上,更添了几分诡异。
那双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
漫不经心间他拿出一个看不出细节的器物:“东宫属人,立即放行,谁敢阻拦。”
“斩、立、决。”
说着他有些玩味:“本不想在城门前当着百姓们闹这种事,但显然有些将领食君之禄,却罔顾家国,把城门当作你家院子,如此,便按律例行事吧——”
马匹一声嘶鸣,握着缰绳的人没有丝毫停留,本气势汹汹的张大个子在这一刻逃也似的让开,却在低头之际看到了插在自己脖子里的令牌。
一行人轰轰烈烈,身后有一个雀跃的声音喊着:“太子殿下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而被张大个子期盼已久,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汤将军在鲜血迸溅的那一刻,马匹下方稀里哗啦地冒出一股水流。
戴面具的男子,秦昭明“心慈手软”地放过了这位汤将军。
毕竟,有人在有名的大善人汤则镇的把持下,汤家绝对不会放过既丢了颜面还办事不利的人活下去。
秦昭明向来嗤笑这些用民脂民膏来装点门面,表面上光风霁月实际上丑陋不堪之人,让他们死在自己人手上,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乐子。
“走!”
此后,一路畅通无阻。
城墙之上,张别致遥遥行礼。
守门的将士因为汤家两个头头自己找死乐的压不平嘴角,谁喜欢一边说着“贱业”一边还要让他们上交孝敬的上峰?
这不,撞上铁板了。
-
太极殿。
已近年节,朝廷已然封笔。
昌平帝难得几日清闲,却又开始筹算着将四妃空置的二位填满,宫里的世家贵女们纷纷活络起来,惹得太极殿内热闹非凡。
冬日的风穿堂而过,让被暖炉弄得热烘烘的宫殿内绸缦翻卷,娘娘们步摇碰撞,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伴着丝丝甜蜜笑声。
素来最为严以律己的御前总管脚步匆忙,同昌平帝一般大的年岁一边喘息一边奔跑着,越过层层侍女和花招尽出的娘娘们,走到坐姿懒散身形慵懒的皇帝面前,压抑着激动,小心耳语:“陛下,东宫异动,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酒杯里醇香的酒液洒在地毯上,无人关切。
昌平帝霎时间站起身来,大殿丝竹声随之断绝,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帝王的命令。
他顿了顿,又坐下来。
对着身边人说道:“去,宣旭儿进宫。”
“那太子殿下那里”
“太子既然已经无事,朕自会处置南王!可若朕不护着南王,太子真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年轻时想做出丰功伟绩名垂青史的昌平帝,如今年岁上来,也只是一个对蠢笨的孩子有些偏爱的人。
可农家只有仨瓜俩枣、铜盆瓷碗都能因为分多分少而起波澜。
何况这些兄弟之间分的是万里山河,算计的是人命啊。
陛下这般一直偏袒弱一方,试图维持平衡。
村口小儿都知晓石头换不来他手里的白馒头,更何况还是从不肯吃亏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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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闻没有因为秦昭明的离开有任何反常。
随着年节将至,时间好似慢慢地缓慢起来,连天好似也在眷顾辛勤了一年的百姓,唯一有些变动的便是秦昭明离开当日,他们隔壁院儿换了一个深居简出的老奶奶居住。
看起来比蔡大娘要大十来岁,但精神很好。
薛闻从和查查做最后对账后宣布封账,从密密麻麻的数字内挤出一抹头绪问着:“我这几日没有出去,想来他们家应当怕冲撞便没有宣布,但我们要尽尽心意。”
说的是进山被狼咬死的那个娘子。
虽说狼被绞杀后山里安全了些,但死去的人命终究没有办法再回来。
查查郑重点了点头,她爱跟人唠嗑,就是老唠着唠着远离重心。
她们两个在交际上各有毛病,但因为薛闻大,所以她把打听事这个任务交给了查查。
一旁的苦丁茶已经冷透,查查撑着头看好似有用不完气力的薛闻,心想姑娘好似又长高了,还好看。
她今天悄悄捏了一把娘子的脸颊,像剥了壳的荔枝!
虽然她没吃过,但她见过啊。
眼看着薛闻又开始忙碌,查查忍不住问:“姑娘,你没有思念谁嘛?”
薛闻瞪大了眼睛,酒窝都消失了可见郑重:“我才没有想阿昭!”
查查:“”
她其实只是想问姑娘有没有思念梅姨娘。
第三十二章
太子病弱, 遍访名医。
朝廷世家风声鹤唳,都认为但凡太子能够下得了床榻,便不会放任自己病危消息传遍京城。
各方势力辅佐着想要扶持的皇子你方唱罢我登场, 要知道, 当今昌平帝除了长子南王、次子太子殿下外,已经序齿的皇子还有十三位。
没人会觉得太子还能复起。
没人希望太子还能
依誮
起复。
但就这寻常的一日, 京城刹那间好似油锅里滴进了水花,哗啦一声, 瞬间翻涌起气泡。
东宫势力大张旗鼓地进京, 绝对不只是为了摆架子杀个人, 东宫势力早在太子册立的那一刻太傅、伴读等天然的太子一党已经成立。
所有人都明白, 太子党羽, 马上就能重新登场。
而前头几个世家女所生,排行在前的几位皇子, 在太子消失这段时日无往不利, 明白了权力的曼妙。
又在太子消息传来之时,忽然意识到什么叫做投鼠忌器, 什么叫做你想娶我家女儿可以, 让我明目张胆支持你, 不行。
所有人都等着东宫下一步的消息, 试图找到下一步该要如何站队的依仗。
世家控制文化,想要打破王朝变迁, 千百年地将自己姓氏流传下去;
勋贵贵族想要变成世家, 流传千年又能够掌握王权。
尤其是许多一等世家,在经历过前朝世家巅峰, 能够主宰朝廷大权,甚至更迭御座上的皇帝之后, 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自己逐渐没落。
可大安朝因前朝皇帝仇恨世家、对有功之将卸磨杀驴,这才有了太祖皇帝带兵起事。
王朝该换成功,多少渊远流长的世家覆灭在前朝对他们的打压中,又有多少世家今时今日十不存一。
诸多名不见经传,祖上或许是马贼、阍人、商贾之人,都随着战功和女儿号称自己成为世家,排在世家谱系中前列。
大安朝让老牌世家们最不安心之事便是从建立之初,皇权没有对世家的惧怕,知晓世家可以没落,甚至可以代替。
也正因为如此,老牌世家急着要将已有“天下为公”理念的太子拉下马来,换成他们支持的皇子。
再一次回到他们可以主宰朝堂,在百姓中只知x家,不知皇帝是谁的时候-
流光剔透,暗藏玄机的博山香炉内暗香浮动,璀璨夺目的如同龙宫宴席的相府之内,主人汤则镇的耳朵里全是坏消息。
“当场便溺!当着城门诸多属官,诸多百姓,那么多双眼睛,你怎么能做出这般有辱门楣之事?”
汤则镇长子汤佳问年逾四十,早就因世家气度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效仿父亲气度高深让人捉摸不透,却因今日城门闹出来一事而气急败坏。
“大堂哥,我也不想这样啊。”在下属副将面前鼻子向来冲着天上的汤将军跪在地上怯怯懦懦,却又想表达出“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汤家名声在人间”的气概。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丢了多大的一个脸,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必须装作不怕死。
不过怕死之人想要装作不怕死,在旁人眼里更像个笑话。
汤佳问指着他的手都颤抖起来,骂他烂泥都是侮辱了烂泥,他可真是有辱斯文!
骂归骂,汤佳问看了眼负手而立,手掌摩挲靠山石的父亲,小心问道:“但是爹,外头百姓也不知晓这是咱家族人,顶多当个乐事说一说。”
“身为一个士人被贬去做了阍人,您又不肯说究竟为何,他心里也难受。”
阍者,守门者之贱也。
别说百姓了,就连旁的世家听了都不能将这个便溺的“汤”和建宁汤家有任何瓜葛,根本不沾边啊!
当然,汤佳问不是出于情感才来保人,纯粹是因为他们家不论本家分支,能够成才的真的不多。
姑奶奶和离归宗后前任丈夫死了,他们都愿意为了名分再将人送回去作为未亡人来守寡,更何况是族内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士人。
汤佳问虽说不敢说,但心底里一直盘算着他爹真是老糊涂了。
能摆在汤则镇书房内的靠山石本应绝非凡品,形似青山、色调强烈,浓墨重彩的好似一幅山水画映衬在上头。
但在汤则镇手中的这块质地嘈杂,除了几道水墨痕迹鲜明外无任何特点。
他听了儿子的分析没有开口,只摩挲着经年以来轮廓都变得圆滑的顽石。
这个靠山石,是秦旭出生那一年他在北岳机缘巧合得到的。
这么多年,不论底下人孝敬了多么好的石头,他都未曾更换过,后来底下人知晓他的意思,改口夸赞他这块石头天然去雕饰,难得的瑰宝,这才让他心情愉悦。
“现在最要紧的,便是东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还有陛下那里究竟哪种态度。”
“太子门下欺人太甚!”汤佳问咬牙看着自己父亲,全然失了风度。
倒是汤则镇他脸色淡然,银白的头发宽厚的身躯,好似一位和蔼老人。
他没有任何喜怒,可许多人的生死就在他一句话之间,良久,他带着褶皱和淡淡斑点的手轻轻敲击在石头上:“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两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外头就冲进来一个小厮装扮之人。
刚被赦免了人刚站起身来想要戴罪立功拦一拦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人,紧接着就被迎面一脚给踹在地上。
汤佳问显然认出冲进来的人是谁,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听着身后一声轻咳连忙低下头行礼,这才维持住风度。
“二姥爷,怎么办,他一定是回来了。”
“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城门的事就是明着朝我示威啊!”
在秦旭眼里莫说是踹了一人,便是他要打死个人,人都得半死着爬起来朝他谢恩:多谢南王赏赐。
他根本不会在意踹的究竟是谁,一进来便直扑汤则镇面前,眼里的惶恐快要溢出来,再配上他出生十七年从来未曾穿过的粗布料子,对他来说简直堪比卧薪尝胆。
“御前那个太监总管现在传口谕让我进宫,这会不会是他早就被太子收买,假传圣旨故意引我进宫然后借机杀了我?”
汤则镇示意他人退下,然后看着在他面前踱步的秦旭,听着他最后一句话时反问:“你说陛下口谕传你进宫?就在你知道消息之时?”
“是,前后脚。”惧怕让秦旭不再嘴硬,倒显得难得的乖顺。
这般乖巧的秦旭,让习惯了看猴戏的汤则镇也增了几分慈爱。
难得和颜悦色:“这事究竟是东宫放出来的迷雾还不得而知,但眼下陛下宣召你进宫必然是为了保住你。”
连陛下都知晓太子的邪性啊
其他人或许会因为时间忘记,但汤则镇这个一辈子都在朝堂这个深渊里搅风搅雨的人没有遗忘在太子“病重”之前,昌平帝和太子就已经政见不和。
逐渐年老的帝王和风华正茂继承人,谁看了甘心服老?
“万一父皇也护不住我呢?”
“秦昭明那个杂种,疯起来可什么都敢啊。”
“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当时怎么不斩草除根?如今春风吹又生你就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
汤则镇那点慈爱在眼前人蠢而不自知的状况下再一次崩盘。
“可”
“没有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斗争,你当这是你王府里和妻妾过家家吗?”
“退一万步,太子就算真的回来,但凡想要光明正大地夺得皇位,也绝对不敢跟你动手。”
五指有长短,掌心手背的手还有厚有薄,更何况还是帝王家。
道理再一次掰开了揉碎了说给秦旭,他这才懵懵懂懂地离开,但他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虽然你文比不上太子,武比不上太子,但你纯孝,就足够让陛下喜爱。”
一个不会对帝王产生威胁的人,才会让他放心喜爱。
但这话听在秦旭耳朵里就成了简单的:陛下更爱你,秦昭明比不上。
秦旭觉得自己传说中飘飘缈缈的神仙洞府,在遇到主人时才算伸出双脚,有了根基。
銥誮-
大安朝的东宫是纵观史书唯一一个建在宫外的东宫。
不过因为秦昭明是皇朝第一个太子,身为“第一个”,干什么都是祖宗家法。
毕竟,昌平帝虽说继位极为顺利,但他从未做过太子,甚至太祖皇帝一开始只将他当作贤王培养。
太祖皇帝同元配乔皇后是患难夫妻,两人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跟随太祖皇帝一同上阵杀敌,死在战场上。
第三个儿子一直养在后方,当做接班人培养,可天有不测风云,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就没了。
直到追封太子之位,名字才尘埃落定。
彼时建宁汤家早已经跟随太祖皇帝,昌平帝早就出生。
但太祖要立皇太弟,后来一字并肩王战死沙场,太祖又在宴席上说他的侄儿有他风范,该接下他的担子。
直到后来,乔皇后一脉和一字并肩王一脉全部无存。
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妻子、儿子、弟弟、侄儿一个个化成牌位上一板一眼的字,其他的人再也不会跟太祖皇帝道家常,只剩下昌平帝一个独苗。
皇位没有任何疑问,太祖皇帝却始终没有立太子。
秦昭明出生没几日就丧母,小时候被昌平帝亲自抚养,再后来在宫里的“东宫”。
再后来有了军功不想待在宫里,直接继承了当年给一字并肩王建立的王府,改换门庭成了东宫。
配置的小朝廷一应俱全,班底全是大儒清流,提拔的都是他的亲信,还将前朝太子对外通讯不便的弱点给补足。
那时候父子之情是最深的,昌平帝是真的盼望他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而被万众瞩目的秦昭明在闹了那么一出之后什么都没干。
他从并州这么快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效果,让他们把伸出来的爪子都老老实实收回去!
士人以前都说自己是儒生,表明他们是圣人弟子,是传递圣人思想的正统。
可那时候圣人思想还不是正统,他们那些弟子要面临着重重危难,也正因为圣人身体康健才能平安传递自己的思想。
但随着王朝更兴,圣人思想成为主流,随着知识只在内部流转,世家便有了。
他们把握着知识、拥有了随之而来的特权、田地等等。
有了就不想失去,他们认为应该生生不息地流传下去。
莫说是秦昭明这个太子有传递“天下为公”的意思,组织的科举考试选拔寒门被世家破坏。
便是圣人活到现在说起“天才为公”,都得被世家打为异教,立刻绞杀。
秦昭明明白那时候自己太过着急,但事情总要做了才知道,他的想法也从未更改过。
世家哪有那么光鲜亮丽,弘农杨家还是因为分了西楚霸王的大腿才建立起来的。
即便他身为皇朝的继承人,他心底也明白,没有一个皇朝会永垂不朽,但有世家把持,那一定又乱又久不了。
只不过现在他需要长长久久的打算,更因为薛闻学会了文火慢炖。
他只让乔承东回家,该说的不该说的乔承东自己有数。
再让人将他带回来的两个狼崽子给洗干净。
然后让京兆郑家如今的宗子郑云起前来东宫,再然后他屏退所有,紧紧盯着姜逍。
姜逍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喉咙眼了。
他在脑海里把近的从蔡大娘那偷吃一块点心、干活时候偷懒,远的从小时候尿床诬陷自己妹妹的缺德事儿全部回忆了一遍,然后听着太子殿下郑重其事地问:
“淮阴侯在京应该带着姜遥一同来了?”
“那你帮我问问她们,原先全然不怕,但骤然间怕黑无法入睡,怕密闭之地,会心跳加速出冷汗,究竟因为何故?”
“还有普通人有没有掐算的本领?”
“若也会有的话,于身体、寿数上可有影响?”
秦昭明并非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色中饿鬼,也全然不是因为情爱而瞎眼的傻子。
他清楚薛闻身上所有的疑点。
清楚她所有的改变。
甚至薛闻自己可能都不曾知晓她改变了很多。
查查虽然言语有分寸,知道有些话咬死不能说,但在有刑讯手段而且被列为自己人的秦昭明套话下除了最紧要的,什么都说了。
——“姑娘原先不怕黑的,倒头就能睡,睡得可香了。”
——“姑娘怕小地方么?这我倒是没有发现,不过姑娘以前愿意坐马车,现在倒宁愿骑马,虽然我也不知晓她什么时候学会的。”
——“姑娘当然不止蔡大娘一个亲人啊,姑娘以前最听她娘的话了,只不过很奇怪,姑娘说走就走,也没说过想她娘这件事。”
谜团、怪异。
他想要弄清楚薛闻身上的变化。
他不是讨厌薛闻身上的疑点。
他是不喜欢薛闻有秘密,而他并不知晓。
秦昭明到最后都觉得自己该要顺应自己的内心,将薛闻直接带回京城,然后借机让淮阴侯好好看看,该找哪个神仙找哪个神仙,该喝安神汤喝安神汤。
她本应该,就在他的咫尺间,就在他的眼眸里。
但不得不说,薛闻用这些时日的相处将他改变,他的血肉、心境完全已经被充斥到富足,再也没有那种连灵魂都在喊着饥饿,叫嚣着吞噬的时候。
所幸薛闻她说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对京城的抗拒,所以他愿意等,等有了万全之法,再慢慢来。
而非,他分量不够,所以拒绝。
姜逍听了前面的话面色古怪,等听到后头才正色起来,话不用说透,聪明人已经明白,而后他深施一礼:“是。”
“太子伴读,姜逍领命。”-
等姜逍走了之后,从小看着秦昭明长大的东宫总管看着他怎么稀罕也稀罕不够,眼泪朦胧。
“老奴,差一点没法跟死去的皇后娘娘交代。”
若是从前秦昭明他对这种真情流露会手足无措,下意识地逃离,但现在他抬起手来,拍了拍身形早已不再高大的长辈,说道:“叔叔,我娘会很欣慰,你一直在我身边的。”
东宫总管还没来得及惊喜,太子殿下就已经让女官进来,宣召他的命令了。
“原先的草木不要动,多种些牡丹,还有,将那盆流金浮阙给放在主殿。”
“床帐不要这样密实的,换成薄纱,透光的那种。”
“”
半年没活,一朝要加班的女官脑袋麻麻地。
但太子殿下还是事无巨细地说完了,换成一句话就是:他原先安排的寝殿真是一无是处,全部按照新的要求给我换了!
最后的最后,他说:“最要紧的,将如今京城时兴的衣裳绣样、款式拿来给孤。”
女官:“太子的服制都在规格之内,男装”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她没说完,就见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威名让匈奴都怕了的战神太子那昳丽俊秀的面容上好似多了一抹红,偏偏一本正经说道:“女子衣着。”-
东宫是真的能熬。
闹出那么大的事全京城都知道,南王躲着进宫后就没出来,跟着年祭,跟着还没封王的皇子还有公主们一重重宴请下来,东宫愣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大安的百姓早就习惯昌平作为年号。
上元节马上就要到了,传说天上的神明会在这一日赐福百姓。
上元节到来,就说明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薛闻想着人生在世就全靠盼头,盼除夕、盼上元、盼来盼去,一辈子就过去了也很好。
但她没想到,比春天和上元更快一步的,是蔡大娘带来的,匪夷所思之事。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第三十三章
薛闻上辈子经历过两种不同的上元节。
在她还年幼, 身边之人还没有考虑起她的婚嫁,最大的烦恼便是吃不饱的时候,她也有跟着爹娘一同出门, 游览京城灯会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她被嬷嬷牵在手里, 那力道很大,抓得她很痛。
但她眼里只记得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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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群, 如同白昼般的灯光还有一朵朵响亮而又绚丽的烟花。
那时候她的个子矮,嬷嬷又只看她想看的, 并不会因为她这个麻烦而停留, 所有的一切都是惊鸿一瞥, 却又在她心间烙下凝重的痕迹。
后来她读《元夕》, 分不清究竟是她回忆起当时的细节, 还是借着诗词幻想。
但她很喜欢那个节日。
她嫁进曹国公府时存在着幻想,只可惜新婚之夜便让她的幻想破灭, 后来连想起都会道一句恶心。
但不论再难薛闻都淌了过去, 连最为挑剔的老夫人和沈今川的亲娘都没有办法再明晃晃地挑她不是。
永昶帝在位那几年后宫闲置,除夕不宴请官员, 但上元节偏偏会宣召命妇入宫祈福。
世家勋贵进行清扫, 有些不敢冒头, 有些躲都来不及, 倒让薛闻这个资历浅但品阶高的“小辈”,连续几年站在最好的视角, 看到绽放在苍穹之上的绚烂绮丽的烟花。
近到, 仿佛只要伸出手,星子也会在她掌心中。
第一年的时候同她在佛堂熟识的夫人越过人海, 丧如考妣地跟她耳语:“听说陛下好人妻,你年岁小生的又好看, 可小心些。”
薛闻忍俊不禁。
陛下英明神武,便是不良于行也能成为千古一帝,想要什么得不到。
更何况,陛下可从未露面。
想让一人看烟花,便宣召所有命妇进宫这事儿让任何一个受制于人的小皇帝做出来都不稀罕,但若说这事放在雷霆手段登基的永昶帝身上,便太像乐子了。
求而不得,寤寐思服完全和永昶帝不沾边啊。
他的风格若真喜欢不应该直接强取豪夺,封贵妃、封皇后,如有反对立刻贬官吗?
她在宫墙上看了三年烟火,后来又看了许多年。
在她记忆里,上元总是带着美好和绚丽,好似天上瑶池,都比不上那一日市井风光。
恰如人间或许本没有神,但因为有人,后来就有了神。
即便薛闻也知晓小时候她被抓得那么紧是街上有拍花子的,人越多的地方是非也就多。
但薛闻没有想到,她自认自己活了很久可以用历尽沧桑来形容,耳朵里表明光鲜亮丽实则一团污垢的事儿多了,仍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离谱之事。
那时她正在做花灯罩子,早就用材料炮制许久的竹条增加了韧性,严丝合缝地将框架拧出,再用丝帕上的布料将它缠起来。
薛闻想得好,但做出来完全和想象的二模二样。
她忍不住去拿唇脂,用工笔细细勾勒出一朵牡丹在上面。
薛闻很满意自己制的这盏灯,忍不住先找了一樽半残的蜡烛放了进去,火光映衬着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花色妍丽,光影流转。
也就在这时候,蔡德上进来说:“老孙家简直就是疯了,拖着姑娘这么久没有下葬,要在今日给姑娘办冥婚!”
薛闻被灯框上遗漏的毛刺猝不及防扎了一下,血从指尖渗出,她却来不及思考指尖上的疼痛,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年节在前,大家伙都没心思管这白事,也怕忌讳,更何况那孙娘子也算小辈。”
“本来以为孙家不惊动周围人悄悄把这事给办了,没想到拖延这么久,现在说商量出一个好日子来,要给他们家姑娘和另外一家夭亡没有娶妻的郎君办喜酒,直接葬在一处。”
——“母亲既然已经嘱咐不愿打扰爹娘安宁,你又为何违背母亲意愿,将她坟茔安置在爹娘边上?”
薛闻好似被什么重重击溃,嗓音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喑哑,难以置信地问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儿女?
一切一切,分明哪里都不一样,但又好似全部都一样。
“孙娘子在世的时候,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不仅要奉养她那个爱喝酒的爹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怎么如今去世,还要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她泪眼蒙眬,声音不知究竟是问着蔡德上还是想问上辈子的沈宁。
——“在世之时,我为沈家奔波,撑起整个门楣,为何要将我唯一遗愿也篡改?”
“阿闻,你啊。”蔡大娘叹了口气。
“别想得这般极端,或许孙家人只是不忍心女儿在泉下无依无靠,给她找个依靠。”
这个消息仿佛一张黑色的大网,将人笼罩在暗影里头,直直地压着人喘不过气——“她爹一醉酒就会打人,他们家之前不让她出嫁,省得她将赚的银钱分给夫家,怎么这时候来了心疼。”
薛闻的头发又黑又软,被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盘了起来,上头簪了朵小巧的梅花,露出她如同孩童一般执拗的眼睛。
蔡德上的视线落在桌上,花灯内的蜡烛燃烧着,过高的气将画在灯罩上的唇脂消融,犹如牡丹泣血。
她顿了顿,不知该要怎么和薛闻说。
“你都说了孙家姑娘跟你说过父母不让她成婚一事,若是父母这次真是为了她好呢?”
“你要知道,天底下无不是父母,咱们外人不论怎么想都不对。”
这话蔡德上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她要是信这话,也不会给出生便是侯府小姐的薛闻留下她这条后路了。
但蔡德上年岁大了,如同薛闻当场营救阿昭一样,若蔡大娘自己处置,只会好好招待人家,等人走了后再通知官府。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对或者不对,只是满不在乎而已。
她也没有想到,薛闻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竟然对生死之事比她一个迈进棺材里的老东西还要“计较”。
看着薛闻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弄清楚,蔡大娘嘴上烦躁,但心里好似被暖呼呼的蜜水给沁了一下。
她也是独身一人。
她也怕遇到这种事。
她不愿意薛闻招惹事端,但感动薛闻愿意仗义执言。
“你素来小心,我没什么可嘱咐你的。”
蔡大娘温热的手指替薛闻擦拭泪珠,道:“不论发生什么,别在外头哭。”
“天冷,冻脸。”
这话像是某种预警,薛闻点点头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话本里单刀赴会的人物,去讨一个公道。
为谁讨都行-
孙家离得远。
薛闻带着家里雇的婶子一同坐着驴车过去的。
只一进院里,破旧房屋里面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散开了,只剩下零星几个。
她视线越过正在热火朝天的人们,看见了粉色的、橘红的、藏蓝色的各色纸扎,充满刺激性的色彩在她眼里窜上窜下,显得别样热闹。
薛闻的指甲不长,深深地陷在掌心也没觉得疼,算给自己鼓了个劲。
一进去,那孙夫人便逃也似的回避眼神,薛闻心下一沉。
留下的零零散散几个人里,都是来凑热闹的,小声说着:“你们看见没有,咬得不成样子了,但仵作说了,她不是被狼咬死的。”
“是勒脖子上吊没的。”
又见薛闻年纪轻,故意说道:“你啊,托生在蔡大姐家里,真是比孙家大丫有福气,不然你做起生意,招揽起客来,可比孙家丫头受欢迎。”
“不过这亲事寻得也好,都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她底细。”
婶子原本就喜欢薛闻这个脾气好的少东家,经历了薛阮阮一事后护着薛闻更是跟护犊子似的。
薛闻还听不明白乡间话里意思,婶子就已经跟外头的炮仗一样炸了,气势汹汹扑上去:“你说的什么话?你在人家家里这么说,你在我姑娘面前这么说,不用蔡大姐在这里,我先撕了你的嘴。”
带着
忆樺
婶子来便是这样的作用,但薛闻迟迟地才反应过来这几人话里的意思。
她原先没有和孙家娘子说几句话。
只记得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比她大上几岁,话里话外却很局促,身上瘦得皮包骨,却有一把子力气。
孙娘子说她家老爹爱喝大酒,娘身子不好,还有还没懂事的三个弟弟妹妹。
她想到食肆里帮忙,就洗碗洗菜就行,外人看不见她不用怕丢脸。
她还说,羡慕薛闻有名字,她也想有个除了大丫之外的名字。
薛闻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紧紧记着的上辈子记忆没有用,真相就在眼前,她却也成了一个袖手旁观的“恶人”。
婶子一个战三四个丝毫不落下风,这么大的动静躲在外头泡茶的孙夫人愣是没有露面,传言中脾气暴躁的孙老头一声都没吭声,没用薛闻加入几人就逃之夭夭。
一间四面透风难透光的房子,她坐在里头,思绪放空,什么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等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响起,孙夫人推门进来赔着笑:“薛姑娘怎么来了,也不怕冲撞,你还能记着我们大丫,大丫也就知足了。”
“我明明给了你们银钱,足够买地来安葬,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你年纪小,一个女孩若一辈子找不到一个依靠”孙夫人别开眼。
“她很好,是你们投喂着亲情的欺骗,掺杂着蜜糖的外衣,让她含泪吞下,必须当你们一家的牲畜。”
“究竟是要为她找个依靠,还是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沈宁,你究竟是要让我死得其所,还是因为我死在外头会“丢人”?
那张看不出年龄的粗糙面容,骤然汇聚了一大汪眼泪:“女儿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她就是不明白——若她想明白,不就不用这个下场了。”
薛闻想起刚才那些人嘴里说的脖子上的伤,翻涌的震惊让她一瞬失声,而后她唇瓣颤抖,直接问道:“你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
“她不是误入山林被狼咬死的,她是走投无路吊颈自杀的!”
“你个小丫头片子,仗着有几个闲钱就敢在我家里撒野——”薛闻还没有说完,从里间一直装死的孙老头冒出来,一身酒气,脸色整个都是通红一片,眼睛瞪的像是要从眼眶中坠落出来,凶恶的像传说中会吃小孩的鬼怪。
孙夫人一见他这样害怕得不行,立刻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试图阻止他如同打家里人一样打薛闻,哭喊着说:“她没那个意思的,你别动手啊。”
婶子一听就来劲,正要上去理论,薛闻一把拉住她护在身后。
看着一脚踹开人的孙老头气势汹汹跑到她面前要伸出那个蒲扇大的手掌,她拔出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横在面前。
因为醉酒失去理智的人瞬间有了脑子。
“这不是清楚什么人可以动手,什么人不可以吗?”薛闻心里有戾气,她知晓,所以她纵容着心底的戾气在这个时候笑了出来。
风吹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姿容凌厉,平和温柔的五官因为气势而变得清俊摄人,因为常年身在高处,如今更是怒气让她绽出了难以掩盖的凛冽。
就像庙堂里的神明。
“我要告诉你们,给孙姑娘婚配这件事,我不同意。”
“老子是她老子,你不同意有个屁用,你拿着把破刀吓唬谁?当老子是吓大的?”被薛闻戳破没什么本事只剩下暴躁的人瞬间来了精神。
“我从来不吓人。”
“她在我这里签了卖身契,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人。”
“我给你们的银子花着舒服吗?你们若是再敢提起这件事,我就一并把你们告到官府——你们是她爹娘不假,但她签了我的卖身契,那就是我的财产。”
“你个黄毛丫头——”
“你客气一些,我不仅是黄毛丫头,还是你们债主,不然你们就把那一日拿走的银子还回来。”
薛闻脸色很难看,但笑得越发灿烂,往日只会映着盈盈水波的眼眸被凌厉的眼神装点,翻涌着铺天盖地的寒意。
她环视了一眼这一对完全不一样的夫妻。
丈夫整日酗酒,却人高马大,妻子柔弱不堪,却能干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现在他们一个僵直地站着,想要服软又怕没面子,另一个的腰从始至终都是弯曲的。
夫妻对拜分明是一同拜下的,却只有女子再也没有直起身来。
薛闻想,这或许就是她意识到了和阿昭的亲近,却又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再过一遍。
所以,关系就止于现在,就很好。
“你就不怕大丫怨你吗?就因为你,她要孤苦伶仃一辈子!”
薛闻勾了勾唇角,看着哭得伤心的孙夫人,弯腰说着:“骗骗别人就罢了,别把自己骗过去了。”
“你我都知道,没有一个女人的梦想,是离不开男人的。”
薛闻提着裙子,拿着匕首朝后挥了挥,示意:“记得我说的话,不然就还钱哦。”-
婶子惊讶得无以复加。
她就没见过这样的薛闻。
但嘴里囫囵半天,只想出来一句:“真签了卖身契啊?”
薛闻淡笑不语。
当然没有。
唬他们的。
但孙姑娘不会写字,签契之时用印尼盖手印,觉得好看便在同一张纸上多摁了好几次。
薛闻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时候被她用上。
但她没有孙姑娘的卖身契,却有查查的卖身契。
查查是被父亲装作走失卖给同村,又被同村卖给人牙子。
查查也曾经想过回家,但那人连面子都不愿意再伪装,想把查查卖第二遍。
——幸好有卖身契。
如今薛闻不敢回头看这个院子,生怕想起来自己便觉得物伤其类。
她上辈子就像一个瓦罐,虽然表面不好,却有用。
等到碎在地上了,不仅没用还会嫌弃她搁脚,所以能用她来博一个“好名声”,是最正常不过的是吗?
天色黑了。
冬日的天气黄昏永远是一刹那的短暂。
就在那一会,天色便暗了下来,但早就准备好的灯笼显露出绚烂的光辉,人潮逐渐拥挤。
她一路平静,等回到家时见查查带着几个孩童在石板上写字,他们说,长大了想要抄书。
薛闻在儿童的童稚言语中怔愣着,在熙攘中独树一帜,整个人好似要凌空飞去-
上元圆月高照,不似除夕无月。
点点星子配上枝头细雪落在梅枝上,极尽妖娆妍丽姿态,清风今日不徐不疾,在上元还未开始之时,嗅闻到梅花香气,让人从心头到骨子里,都不由为之一清。
曹国公看破红尘,意欲出家,陛下已经下了一道折子挽留,可都知道实际不过就是要给自己儿子一个爵位。
正因如此,今日代表曹国公府来的并非曹国公本人、国公夫人和长子,而是长子、长媳,他们两夫妻伉俪情深,酒过三巡后便被宫人带着前往专门用来待客的偏殿。
殿内幽深僻静,并无金贵嘈杂之物,唯有墨宝悬挂,白瓷娉婷,风雅天成。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一对小夫妻如此恩爱也让人忍俊不禁。
薛阮阮有百般情愫要说,有千般委屈要诉。
在一进殿内知晓只有他们二人之时,就忍不住想要扑进夫君怀里一诉衷肠。
但刚回京的沈今川如同不解风情的木头一样冷淡,直直问道:“你一直在京城,可听过东宫之
銥誮
事的传言?”
他在老家本想好好等着三辞三让,骤然收到京城里东宫异动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已经隔了许多日,等他进京时已经上元之日,他全然是个聋子和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开始想,上辈子是不是有同样的事。
第三十四章
他俨然就是一个睁眼瞎!
而他回到京城的时间太过着急, 本来还想要将自己好不容易在城门招揽的人叫过来问一问细节。
谁知依附他的微末官员之子说:那人因为当日阻拦东宫之人,被一剑砍了。
多么精简概括的一句话,多么干净利落的杀招, 可对安排已久的他来说简直便是噩梦。
他甚至怀疑, 是不是太子就在这一行队伍之中,趁此机会已经回了京城?
薛阮阮睁着那双秋水剪瞳的眼眸, 鬓边的步摇泛着光晕,眼里翻涌着无辜媚色, 若非脸上彰显气色的妆容显得有些僵硬, 美人本应如画。
她不明白沈今川为何会问这个。
她能知道这种事吗?
哪有正房娘子管这些庸碌事, 夫君当真好生奇怪。
沈今川在开口没等到回答时候就明白自己问错了人。
眼前不是那个情绪稳定, 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抽丝剥茧找出最优解的薛闻。
可笑的是他因为眼前这个除了美丽毫无用处的花瓶, 竟然误会薛闻已久,让她都不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夫君, 你弄痛我了。”
沈今川很快地调整好自己, 将世家勋贵子从小用金钱开道、用见识供养的气质展露,英俊的公子露出稍有些羞涩的笑, 松开了手心里的力道:“对不住了, 娇娇。”
“我知道, 夫君是情难自抑。”
她的肌肤需要十足的心血和时间来呵护, 柔嫩得像是刚折下的嫩柳,如今绯红一片, 她嘴角却噙着欣喜。
薛阮阮明白, 这是夫君太过思念于她导致的。
这不,都方寸大乱了。
薛阮阮自认只有不安分的女人才会和人说外头的这些事, 她想趁着现在好好跟沈今川说一说,关于薛闻。
“夫君, 我去看了一趟九妹妹。”
沈今川从繁重的思索中将九妹妹和薛闻对上号,想起来薛阮阮在他的示意下去见过薛闻,如今必定有了收获:“她如何。”
“九妹妹,颇有些不识抬举,不仅拒绝了我,还对我极尽羞辱。”
她原本计划若是事成,交代下一封密信等到合适的时机告诉沈今川——薛闻同人私奔到并州,与人有染。
这个污点不论薛闻怎么洗也洗不掉,而她只是一个在木已成舟之时不得不掩藏下去的长姐而已。
可现在薛闻死活不松口,甚至还用言语蛊惑她,贸然说出这事或许只会让夫君怀疑她薛家教养。
她必须得是纯洁无瑕,洁白无垢的月光。
沈今川了然地挑眉,嘴角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地勾勒起弧度,满意薛闻的反应。
他早就知晓薛阮阮必定会被拒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薛阮阮送过去给一时还在恼怒的薛闻解气的机会。
眼下关于太子谜团的困境好似曙光重现下驱散的薄雾,关于薛闻的消息让他再一次找到了重生之人该有的傲气。
上辈子他只记得传言太子病重,各方势力群起,他也跟着站队,后来太子杀回京城。
朝廷本还在商讨不良于行的太子能否坐稳太子之位,太子却以雷霆手段继位,不给他们丝毫喘息之机。
想必上辈子东宫势力也这般垂死挣扎过,却并未掀起任何风浪。
只可惜他安插的人,白白殒了一条命,却只成了东宫杂碎借机生事的由头。
不过想必此时南王和汤家越发严肃了,若真还能让太子这辈子再回到京城,那汤家活该烟消云散,消失在世家中。
薛阮阮有心试探沈今川态度,却见他听了这话后如冰山消融,泉水叮咚,依旧温柔,骨节分明的手指拉住她的手掌,一字一句说着:
“为夫知晓,你已经尽力了。”
灯影明亮摇晃,比星辰更加明亮浩瀚。
意中人他话语低微,好似只说给自己听一般悠扬:“你这个做长姐的,毕竟并非她亲生母亲,实在做不得主。”
薛阮阮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但她此时本应该浓情蜜意地缩进沈今川怀中,却转眼又想起来薛闻这些日子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的话语——你这么爱他,怎么不带他一起走?
薛阮阮冷不丁开口:“夫君,为何一定要是九妹妹?”
她好似找到了缠绕成一团的线头,只要抽丝剥茧下去,就一定能够分清乱糟糟的线索究竟为何。
沈今川却若无其事地轻松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还未等陛下赐宴,娇娇便先吃上醋了?”
“若非你执意要选娘家姐妹,对为夫来说,谁都可以。”
“毕竟,就算全天下的女子都脱光了站在我面前,都比不上娇娇半分喜嗔。”
薛阮阮听着这话忍不住仰起头来,骄矜得如同战无不胜的将军。
是啊,是她不放心别的女人,所以才选家中姐妹。
连她自己都觉得八妹心思深沉不好掌握,有薛闻在虽说刚过易折,但她有把柄在手,何愁与她计划偏离。
薛阮阮刚才要冲出肋骨的心跳缓缓地平和下来,深呼出一口气,暗道自己当真被迷惑了。
但薛闻,这个最懂事的姑娘,也还有软肋,不是吗?
外头宫女声音骤然响起,惊扰了心思各异的一双璧人:“请贵人安,贵人们可否需要奴伺候。”
想必是外头宫女太监们见去殿内更衣之人还不出来,要探听虚实。
虽说宫宴上所有人都提紧了脑袋,但难免怕有人借此生乱,不把自己脑袋当回事的傻子也不少见。
沈今川道了声不用,便带着人要离开,薛阮阮顺从地拉上沈今川的手,将她在病中没有任何的温度的掌心好似夜传染上了温度。
衣袖重叠,两个人靠得极近,沈今川听着她说:“夫君放心。”
他就知道,薛阮阮很聪明。
而她这种聪明,在算计别人之时,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毕竟,谁能想象得到,真有人损己利他人-
上元佳节,热闹闹的腊梅开到荼靡,好似要将最后的余晖尽数挥洒。
潋滟的梅香萦绕在鼻尖,宣德楼两边禁军御龙直的将士凛然留守,列队站立,前往宣德楼的一百多丈路上罗列这种种彩色绸缎,随风飞舞。
百戏的人物也挂在长杆上,人物随风慢慢舞动,苍穹之上繁星捧月,薄雾轻踏。
从底下这个视角抬头向上看去,只觉好似有神仙在腾云驾雾。
沈今川上辈子并未参加过昌平帝的宫宴,等到他继承爵位已经是永昶帝之时,永昶帝喜欢的热闹不是恭维,不是拍马屁。
是砍头之时脑袋和身体分家后溅出来的血。
谁都不敢用这种热闹奉承他。
永昶帝在位几年,办的宴会每次都会横生枝节。
那时候的沈今川心思从来不在宴会上,只在他能否好好地离开。
也正因为永昶帝宫宴的特殊,沈今川才对被他误会多年的薛闻产生了战友情,可以光明正大地关心她几句。
如今他站在巍峨场面,瞻仰着平和的君主带来的热闹,心里百感交集。
在御前总管高喊“陛下驾到”那一刻,全场行礼叩拜,宫里早就准备好的灯盏如同流水般开始上彩,彩灯点亮,用各色绸缎制成的灯层层叠叠,堆叠如山。
乐工弹奏的乐曲如同天籁,等到当今陛下坐在御座之时,满场灯光如同白昼。
一如瑶池仙境。
当今陛下生的容长脸,下颌带着胡须,脸上长长带笑,也正因如此被道君王仁厚。
他身边带着多年荣宠不衰的亲表妹汤贵妃,两人含笑一同踏上御座高台之时,含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跟在帝王身后,面容平和穿着一身淡雅宫装的应当便是从前侍奉昌平帝最早的李淑妃,她早早跟
忆樺
着当今陛下,膝下无子,与太子应当有些旧情。
所以太子继位后,她在行宫日子不错。
年轻气盛,穿着茜素红,发髻高耸入云,头上十二只金步摇随着行走散发出叮当细响的,应该便是乔家新进宫颇为得宠的一位。
李淑妃手里牵着最后一位脸色紧张的好似不是宫妃,而是行走的刺客一般,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她肚子微微鼓起,好似即将临盆。
等到后面沈今川听到唱和他忽然知晓了最后一位是谁。
十皇子之母。
如今的谢婉仪。
旁人不懂他为何会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宫妃身上多放心神,但若薛闻在此,必定与他心意相通。
——十皇子秦晁,定襄郡王,在秦昭明屠戮宗室之后,最为年长的那一个。
若这样说还不能阐述他的重要性,那就。
——秦晁,皇太弟。
可惜,这辈子在他的转变之下,太子都活不了,这位皇太弟更无容身之地。
剩下的几位皇子不论谁登基都有他的好处,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顺势接上获胜者的橄榄枝,便足够稳坐钓鱼台。
众人在一声平身后起身,等待着沈今川将她搀扶起身的薛阮阮因头晕身形开始摇晃,还是身后眼疾手快的宫女将她搀扶住。
她下意识拉住人的衣袖,见沈今川温和地问她何事,她嘴角绽放出微笑,缓缓摇了摇头,但心底的惘然若失却始终梗在原地。
南王在宫里提心吊胆已久,一坐下便行礼说道要同王妃一起为父皇献舞,庆一年丰收,天下在昌平帝的治理下山河无恙。
乐曲再一次响起,沈今川不敢将视线放置在明台高座之上,但视线掠过之时间昌平帝下方桌案空置无人便心下安定,欣赏起舞蹈。
之前嘴里一直说着琴棋书画乃是媚人所作,跳舞更是献媚姿态的薛阮阮心不在焉,沈今川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她的脑袋有些时候太难懂。
他曾经以为他懂,后来看见过真正的海纳百川后,只觉她如同干涸的溪流。
现如今只想着,怪不得薛侯从来不带薛夫人到宴会上。
他正想着,隔着重重人群,对面的薛侯朝他点了点头,沈今川想着未来岳丈,不愿得罪,便遥遥敬一杯酒。
南王和南王妃结束后,昌平帝神色淡淡,并未夸奖,在场之人想起这些时日陛下对南王的各种训斥,再想到多番露脸的几位皇子,心思有乱了起来。
而后各色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皆不入眼,沈今川正想着宫宴乏味,除了唱唱高调之外无任何乐事。
尤其是,昌平帝对他继承爵位之事依然不松口,让他难以展颜。
直到他们家娘娘膝下的七皇子站起身来邀请六皇子一同摔跤为陛下逗乐,沈今川才有了几分精神。
他想,若是登基的是七皇子。
——登基的,怎么就不能是七皇子了?
台上热火朝天,台下人神色各异,但天幕之中忽地“轰”一声烟花炸开,锦绣斑斓,炫彩夺目。
沈今川忽地心底一冷,紧接着从外头听到一声声音发颤的唱喝。
“太子殿下到。”
手上的酒杯落在地上,酒液濡湿衣袖,沈今川骤然抬起头,顾不上什么君臣有别,看着堂而皇之走进来的人-
能够在朝廷派系林立之时坐稳太子之位,至少证明这个人绝对在皇子的平均水平。
但若说这个太子能有军功,那就要另当别论。
东宫本就有自己的官制体系,詹事府如同朝廷尚书省,左右春防如同朝廷门下省,东宫卫率如同朝廷禁军十六卫。
太子手中本就有兵权,本朝太子还在宫外建府,拥有完全独立于朝廷的力量,更不要提他手里还有从前跟他一同保卫边境的镇北军。
一开始昌平帝要将太子放出去打仗,反抗得最为激烈的便是太子派系:史无前例啊!
只有帝王御驾亲征,太子坐镇京师的道理,哪有把接班人放出去的?
宰相一系十分激动,接连上表促成此事。
双方一悲一喜,都认为陛下已经厌弃太子。
但没想到,等捷报一一传回京城之时,双方派系依旧一悲一喜。
太子之位牢不可破。
传出太子病重初始,不论哪一方都不相信,毕竟这个徒手能杀虎,震得匈奴撤兵的人可真不是寻常人。
但这么久了,多少人说着苍天有眼,总算要让出位置了。
毕竟,东宫派系早就建成,太子对世家豪族已表露厌恶之情,比起捞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还可能迎来秋后算账,更多人想要从龙之功。
于是,整个宴会上本就在琢磨原先消息是不是东宫放出来的迷魂阵之时听到这句唱词,殿内瞬间安静。
连素有涵养的乐工都弹错几个音。
沈今川在里头的反应并不打眼。
秦昭明头戴嵌宝紫金九贵冠,身着赤红麒麟妆花补服,束着一条如意平安长扣宫绦,将他健壮劲瘦的腰肢凸显的淋漓尽致。
他来时披着狐裘大氅,逆着风而来,越发衬着他唇红齿白,嘴角的笑玩世不恭,迎面进来先扫视左右,而后朝着御座上的昌平帝正要掀起衣袍——
就被狠狠拦下。
“小龙,小龙,快来父皇身边,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太子出生在除夕当日,生在龙年,差一点便化龙为蛇,这个乳名尽显昌平帝对他的疼爱。
秦昭明也不客气,他就不像是要行礼的模样,顺从着就站起来,一步步往御阶之上走去,路遇南王还好好跟他点了个头。
比“重病”之前,好似更懂得兄友弟恭了。
只是倒在王妃怀里的南王有没有感受得到,秦昭明就不知道了。
“这是怎么了?”
“接着奏乐,接着乐啊。”
他眼波流转,嘴角含笑,但一瞬的冷戾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脊背生寒,如芒在背。
“难不成,孤一来,便打扰了诸位?”
昌平帝含笑着朝他招手,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后这才说道:“平安就好,前些时日东宫尽现太医,朕本以为乡野村夫难得佳品,没想到真有回春之效。”
这是要将事儿烂在锅里。
秦昭明垂眸,眸中掩藏起一股冰冷的杀意,而后落座于帝王之下第一位,轻笑着说:“父皇这可是说错了。”
“大夫无用,但儿臣有神明现世庇佑,又托父皇之福,必定平平安安。”
昌平帝没想到秦昭明这么配合,虽然配合的他有些听不懂“神明现世”究竟什么意思,但下方淮阴侯已经站起来,用温和的嗓音说着:“太子殿下福泽顺遂,如今更是如有神助,实乃我大安之幸。”
昌平帝见淮阴侯神色平和,便不疑有他。
秦昭明点点头,视线朝下看去,看着他那几位皇弟,心里十分乏味。
若他还在阿闻身边,便不用看这么些讨厌的人。
只可惜,一直在她身边,只能做一个被她圈养的废物。
宴席并未因为秦昭明的到来而冷寂,反倒因为他的到来而更加热闹。
在经历了刚才直面太子的威严之后,有些末流世家甚至想着——太子莫不是故意钓鱼!
这样的气色,这样的容貌,若说这是重病痊愈,谁信啊。
秦旭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快要晕倒在南王妃怀里,若非御前总管用熏瓶将他冰了冰,恐怕他能一头栽倒在冰酥山里。
对面的汤则镇脸色晦暗,看不出喜怒,但必定是难受的。
秦昭明想,他就喜欢这样。
看着这些人郁色,却又杀不了他。
视线越过南王,越过汤则镇,越过因为一直被他瞒在鼓里所以闷闷不乐的舅舅,最后落到一人身上。
等等。
这人按年岁应当是曹国公家的,曹国公家有皇子,反应吃惊也便罢。
但他奇怪的是,他刚才一直盯着他的腿。
好似
殪崋 .
他的腿本应该不是这样的一般。
疑惑被他压在心里,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人,勋贵比世家简单多了,无非仰仗着皇权,若是老一辈曹国公还在,秦昭明还觉得不会怎样。
但显然这一代曹国公是个蠢的。
第三十五章
上元夜秦昭明活灵活现地出场, 跟逗傻子玩一样把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连秦昭明的亲舅舅即便收到乔承东的暗示,也不敢想得这么好,等见到人的时候和所有人露出一样的神情。
唯有南王, 当夜便被半扶半抬地带回宫里。
圣上因太子康复而龙心大悦, 一举册封三皇子为彭城郡王、四皇子为北平郡王、五皇子为辽东君王、六皇子为黄国公、七皇子为鄂国公、八皇子为郇国公、九皇子为邾国公。
直至十皇子。
但陛下一时高兴说封就封,没说配置什么时候配齐, 没说什么时候建府,更没有说礼部正在为三皇子四皇子甄选的皇子妃是否需要变动。
秦昭明乐呵呵地看着, 看着表面上自家父皇为自己庆贺, 实际上将自己能上台面的弟弟们全部拉出来和自己抗衡。
心里没有半分失落。
甚至还有些想笑。
低头看着酒过三巡, 司膳司送来的五彩汤圆一个个圆滚滚地待在碗里, 心里想起薛闻。
薛闻、阿闻
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只给自己做汤圆, 还会做得格外有新意,若知晓他的身份, 还会跟他一起骂这个偏心眼子不肯服老的父皇。
哦, 但他忘记了。
现在阿闻以为他爹是个老赌鬼,早就已经帮他骂过了。
秦昭明想起了薛闻骂人也就会那几个词, 不知道要说什么时候就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忽然就开始笑。
下边坐着本就悬着心的官员忽地一惊, 不明白太子究竟为何发笑。
薛侯因待字闺中还未曾定下亲事的薛兰苕正和三皇子聊得有来有往, 毕竟商人出身的薛家缺底蕴缺涵养,什么都缺, 就是不缺钱。
而三皇子那出身世家的生母的嫡母, 同样出身京兆郑家啊,有远亲。
原先没能想到还能攀上这么个亲事, 便是不图大富大贵,能成为郡王儒人, 也是记在皇族玉蝶里的人物啊。
秦昭明正想着薛闻失落,恨不得她立刻出现拍拍自己脑袋,转眼看着一个姓薛的老头腆着个老脸正在巴结扶不上墙的弟弟一时间气从心中来,走下去直接说:“听说薛侯酒量不错,这才同三弟这般投缘,不如加上孤一个可好?”
薛侯又惊又喜又觉得太子给自己下套,转念一想太子没什么可图自己,便放下心来被灌。
等薛侯醉醺醺之时,听着太子悲叹咏诵“薛”“薛”“薛”,想说什么一头倒在桌案上。
秦昭明收回视线,对着乔承东招招手,低声说着:“去查查曹国公长子,定有怪异。”
“是。”
上元夜宴会里不太平,可民间百姓一年难得遇到几个没有宵禁的好日子。
一夜彩灯不熄犹如白昼,烟火不停,极具烂漫绚丽,周围还有穿着盔甲的将士留守着,将整个热闹的集市全部围起来,百姓们原先还心有余悸莫不是有歹徒。
等到重重花活开始了,也就无暇理会。
等第二日时才明白为何有将士镇守。
菜市场门口绑着一溜人,全是上元夜逮的拐子,据说本来病重的太子殿下遇到神仙点拨,剿了拍花子的老巢,马上也随之押解进京。
京兆府尹量罪后每天都能杀一波,那刽子手的刀都变得油光瓦亮的。
秦昭明难得去看了一眼人头落地的场面,他们这一行最要紧的便是骗,和善的叔叔、慈祥的老丈、热心肠的婶子
除了几个生得特别凶恶用来镇场子的,其他的人都看不出手里有着许多命案。
“想回家的便组织回家,不能回去的便到庄子里好好善待他们。”
落后秦昭明两步的人一身绛紫色广袖长袍,头发花白,发簪从白玉冠中央穿过,神色和煦,眼角常常带着笑意而泛起淡纹。
连同下面鲜血淋漓的风景尽收眼底,也没有任何改变,看着秦昭明手里奉命离开后,这才说道:“太子殿下身上有很大的变化。”
“哦,是么。”
京兆郑家这一代表面上的宗子,实际的族长郑云起看着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莞尔:“是,从前太子殿下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比起皇朝的继承者,更像一个离开战场后便开始惶恐的将军。”
“殿下如今,反倒平和很多,我真有些期待究竟是谁让你这般改变的。”
秦昭明淡淡,不置可否。
他想扶持的寒门新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便是郑云起的族弟,如今才十八岁,稚龄便艳冠天下的人物。
但因为这位族弟幼时父亲离世,母亲改嫁,随起继父的姓氏,不再姓郑,郑云起只想让他恢复姓氏,为此愿意只做宗子,不做族长。
郑云起心机深沉,秦昭明才不会让他先知道阿昭的下落。
不过改变也是真的有。
阿闻总喜欢哭,他便一定要让天底下的苦命人再少一些。
阿闻会担心他,所以他要慢慢地,万无一失地来-
日子很快一天天过去。
没有太多波澜的时光,便是最好的时节,不必惊扰战乱,不必恐慌身边的人究竟是意中人还是杀死你的刽子手。
但总有些意外,会突如其来。
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冰雪还没有融化,并州最要紧的码头还没有彻底地恢复到使用之中,可来到蔡大娘店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带了一个消息。
——京城里有一个侯爷的妾室重病,千金求医未得良方,道是心病缠身,无药可医。
这事儿一开始只是一位京城里来的夫人随口说的,但怀疑一旦种上,就迟早有一日会生根发芽,更别提和蔡大娘关系极好家里开医馆的老姊妹拿这事当个乐子。
薛闻很轻巧地将她父母告别在原地,用一种引火自焚的方式离开京城,没有丝毫眷恋。
就连她自己都知道,她能活着离开薛府,顺利离开京城的根本来自她爹的放纵。
但对她来说,父亲的权威在她经历过薛家的倾颓后已然变得隐形,娘在她爹死后转头便能改嫁的态度也让她重生后很放心。
即便,她看起来非常柔弱,柔弱得好似菟丝花,若无依靠便能够死去。
没人比她清楚,她的母亲究竟有多能因地制宜。
即便她娘是一朵菟丝花,但也绝对在依靠倒塌的那一刻在为自己更换一棵参天大树。
“我需要回京城。”
但她的良心告诉她,她赌不起生她的亲生母亲在这辈子出现早亡的迹象。
那会让她认为,是她的改变,所以牵连了本应该活得很好的母亲。
蔡德上沉默,那双透彻的眼眸里暗流涌动,最终恨铁不成钢地挤出来一句:“你该不会觉得你还能双手空空,大摇大摆地平安从薛侯府里出来吧?”
她是想说,这一次不论是真是假,能逃出来一次是幸运,可真的送上门去,再想要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经历世事的她,看过太多姑娘“被动自愿”的故事。
若薛闻一开始便做她的好女儿便罢了,如今在外头生活了些时间,知晓如何用自己双手挣钱,再回去老老实实嫁一个流连青楼楚馆、心里有无数个真爱的丈夫。
若再加上公婆在上边压制,妯娌互相挤对,无数眼睛盯着的日子真的可以忍受吗。
屋檐上残存的雨水,顺着瓦楞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静谧空间之内,一点点声音都显
YH
得夸张,好似耳边周围全部被弥漫一般。
也让心里的煎熬在顺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壮大。
薛闻细长的手指间拿着核桃,没拿起子她便自己用手剥。
每一次薛闻失魂落魄有心事的时候都这样,一定要干点活将自己心底里狠狠装满才行。
指尖按着的碎壳太过用力,扎在了指腹,血一下渗出,却不觉得疼。
她说:“我还是要回京看看。”
不然于心有愧,于身有私-
秦昭明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在梦里他又梦到了薛闻打开箱子的那一刹那。
这时候他涌在心头的并非那时候的怀疑,而是勾着她的脖颈让她落在自己怀中。
这样的脖颈,或许该要其他风景装点,而非他的手指印子。
被他惦念的女子如同宽宏的神明对他的动作置若罔闻,依旧笑着,唇瓣红艳艳。
秦昭明没敢遵循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只将手指凑了上去。
指腹凑近唇瓣,一点一点地摩挲,他专注得像是要查明眼前人究竟涂了什么颜色的唇脂,才会这般潋滟。
在他一本正经地考察下,那娇艳的口脂非但没有擦掉,反而更加娇艳欲滴。
他的手指被含进了唇里,那双眼睛如月星辉,容纳她信徒的所有大胆。
年轻人总是着急的,年轻人的野望也是无法掩藏太久的,秦昭明本应该学会压制,但他信奉的神明是一个宽容的神,纵容着他的一切任性。
于是他抬起头,想要吻上那双一张一合的红唇。
还没吻上,秦昭明轰的一声从床榻上醒来,外头星子当空,天还没亮,他却已经睡醒了。
离了薛闻后,他跟着薛闻变得作息再怎么也变不回来。
他正想起身,忽地感受到被褥下的异常,脸色怪异地带了些羞涩。
等他沐浴回来时,东方既白,他跟两个已经长大许多的狼崽子正在灌输主人只能有一个的时候,东宫护卫来了。
“启禀殿下,并州急报。”
他扬眉,听着护卫为难说道:“薛姑娘已经进京。”
他狂喜:“她想我了。”
护卫点头,将传书送上。
【薛娘子茶饭不思,进京在即。】
秦昭明心间好似有什么在悸动,梦里的所有再一次清晰无比的翻涌在脑海里。
她想他。
她心底有他。
第三十六章
人在童稚之时, 总会做些大人眼里无法理解的蠢事。
薛闻幼时先见亭台院落,再见书中庞然大物,侍女乐的看管她, 因为她极为懂事, 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闹人。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墙地凹凸之中,长满湿润苔藓和野草茂盛之地定睛细看。
将野草苔癣当作树木, 把水痕蜿蜒处当作溪流,将落下的假山石当作高高仰起头的大山。
她想象着, 那些如姑射山上闲云野鹤的诗人究竟生活在什么场景内才能写出这种诗词, 外头的风景究竟什么样, 她要——长大。
但究竟要什么时候, 才能出去看看?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 她要长大,她要乖乖巧巧的长大。
才能让娘亲绽开欢颜, 不至于在嫡母面前跪着缩成一团, 凄厉婉转的求饶。
薛闻回京之时和离京之时一样,都穿了一身看不出性别的圆领袍, 如同绸缎般顺滑的发丝被幞头包裹住, 她比原先长高了不少, 换上男装在加上刻意的掩盖便是见过几面的熟人也分辨不出。
身后跟了一跟三十来岁的壮龄女子, 隐在人群看不出任何异常,可细细看去便觉得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薛闻。
回到京城到他们家原先住的坊市, 薛闻先仔细打听了打听。
她娘亲住的那个院落, 是经常派人出来买药,熟门熟路, 都已经不需要药方。
脸上的神情凝重下来,连坐在隔壁桌桌的大姐都感受到了。
她见薛闻还没有动的意思, 也顾不上什么掩藏身份,小心问着:“娘子,那边怕是等您都等急了。”
能不急吗?飞鸽传书日日传夜夜传,生怕路上出了什么闪失,生怕照顾不当,又生怕引人注意。
据说,收到她传书的之时【上甚悦】,就等着呢。
姑娘和太子殿下郎有情、妾有意,据说连乔公子都感叹若这么日子有薛姑娘在就好了,太子殿下总会收敛些。
表面只有太子殿下在等着,可实际上不知有多少人夜以继日的盼着。
大姐看到那眼里的一抹忧愁,不明白薛闻分明是来见情郎,怎么跟壮烈赴死一般,她声音带着长途跋涉久久未能的开口的沙哑:“既然你也这么觉得,那我或许该直接面对。”
“有你在呢,不是么?”
她抬头看着远处那个院落,而后站起身来,朝着那角门的门房而去。
呆愣在原地的大姐只能看着她颀长的背影:啊?
那太子殿下-
被薛侯养在外头多年盛宠如一日的梅姨娘蕙质兰心,长相只是她数不清的优点中的一个。
她偏爱侍弄花草,院子里遍布的梅花在众多时节交替开放,一路铺到她眼光尽头,摧枯拉朽的尽数争奇斗艳。
一路畅通无阻,院内没有侍女,门口只有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嬷嬷正在拭泪。
薛闻推门进去,她娘正躺在床榻里,浓浓的药气将无处不在花香覆盖,轻纱帷幔都显得沉重,好似也被漆黑的汤汁渲染。
用梅做名字的女子靠在南瓜软靠上,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看她。
“小九,你回家来了。”
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她所有设想的阴谋诡计,好似玷污了这份生养之情,让她颇有些无地自容。
薛闻点点头,迟到的心绪像夏日积攒依旧的暴雨,哗一声倾盆而下。
她又回到了不知该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言语讪讪,和小时候被娘用不轻不重的巴掌拍着脊背,低声训斥别做小哑巴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就病了?”
薛闻上前,想要触碰又缩回手,但还没等后退,在床榻上的人就说:“别沾染了病气。”
她们母女两个看似只是分别了半年,实则在薛闻记忆力已经有好几个春秋未曾见过。
——薛家倾颓,她方才知晓父亲那压在她头顶的大山原来可以被推翻,她怀揣着拯救娘亲的心思告诉娘:“娘,你以后不必奴颜媚骨的讨好别人,你可以依靠我。”
——可她还是又嫁了别人,从侯府的一个院落搬进另外一个府邸的院落,薛闻见过她如何讨好那家正房太太,和从前一样低到尘埃里,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家正房太太在宴会上还要讨好她,可偏偏她娘会当众揭她短,用她的笨拙和她的沉默来彰显她嫁的人家有多“尊贵”。
再后来那个府“继父”去世,她娘又嫁给了一个将近五十逢上科考的寒门子弟,在她拒绝为那人运作一个京官后,她娘跟着那人离开京城,往后再也没有回来。
但不论记忆里如何模糊,但她想起亲娘时总会记得衣衫袖口笼罩的梅花香气,举手投足间莫不优雅的弧度。
这是她对美最开始的认知。
但薛闻没有想过,她这一次见到的亲娘,会是这样苍白,能够珠钗褪尽,只着里衣没有任何仪态的将不应该对着他人的“软弱”全部暴露出来。
那种自我厌弃,那一种正是因为有了她,才让眼前这个人受罪的情绪如同一张大网将她彻底笼罩。
“我至今也没有明白,我那乖巧的女儿,怎么去了一趟曹国公府,回来就不见了。”
漂亮的人连眼泪都是好看的,被称为梅姨娘的人才三十岁出头,正是女人最有韵味的时候。
薛闻看着她娘眼中恰到好处的氤氲出泪珠,一颗一颗的落下,用眼泪来指控她的女儿。
但即使这般,梅姨娘也是美的。
她美的如同盛开的牡丹花,散落在
弋㦊
脑后的发丝如同风中娇艳的黄色蕊心。
“你离开家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你爹什么?怎么就突然变了呢?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你离开家里,跟外头人跑了,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在你爹面前活啊?”
薛闻沉默着,沉默着等待着来自母亲的大网将她笼住。
用石头一样的不开窍老实人继续面对眼前这个将她生下的人。
——离开并州的时候,蔡大娘问她“可会后悔”?
——她没有回答。
如今,这罩下的那一瞬,她自己对说:在劫难逃。
认命吧。
她没有心硬到可以对眼前这个人因为自己而产生的病痛心狠到视而不见。
就好似她一直明白,她的出生当日顽劣,所以才让母亲受罪一样。
她是要赎罪的。
不论重来多少次。
她都是这般的软弱、无能、这般的废物!
“娘”她嗓音喑哑,说不出话,但对上梅姨娘,她总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低着头听话是她做的最习惯的事。
“你爹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你,怪我生出你这么个跟人私奔的孽障。”
若薛闻还是小时候,她会一字一句的分辩:没有,我不是,我是,是他们说错了,是他们冤枉我。
但已经长大了,早就习惯梅姨娘要的其实并非事情的真相,她要的只是薛闻听话,要的只是权威。
“你是不是想要我,你想要我你就直说,何必让你爹这般怪我啊——”尾音千回百转,控诉着与她本应该世上最亲近的一个人。
听来字字泣血。
薛闻阖上眼,薛闻沉默的跪下,跪的直直的,单薄的身影落在阳光从窗棂渗透的弧度里,神色看不清晰。
“娘,娘,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薛阮阮到并州并非一时兴起,能够让她延迟“病入膏肓”的症状也要得逞之事,无非便是要让她再一次嫁给沈今川。
她在并州能够从茶余饭后听到侯府姨娘病重,也并非机缘巧合,都是早就计划好的。
“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样。”
梅姨娘从来都是不肯直接对着薛闻说出诉求的,不然那不就成了她来强迫薛闻?
她只是会引导着,让薛闻“自愿”的做出所有她想要的决定而已。
于是梅姨娘听了这话,眯着眼睛呛咳了两声,难以置信的问罪:“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一个当娘,我难道会害你不成。”
她在床帐内,阳光好似将她避开,哀怨的注视着让她伤心的薛闻,好似遭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背叛。
薛闻呆愣愣的看着她,等过了会垂下头,她没主动给梅姨娘台阶。
这已经成了她天大的不孝。
梅姨娘同样这样认为着,但梅姨娘知道目的要如何成功,便挣扎着坐起身来。
伸出的手指颤抖的厉害,在薛闻耳里,好似都能够听到梅姨娘牙齿都在震震做声,良久,梅姨娘哀叹,朝后跌去:“你是不是怪我,怪我不能将你生成正房的女儿,现如今只能捡她们母女的便宜?”
“你生来便是侯府女儿,哪里知道为娘的痛苦。”
“你要知道,若能当郎君名正言顺的妻子,又有那一个人愿意做低贱的妾室?”
她将手按在额角,目光深远,而后凄厉一笑,道不尽的委屈:“你又哪里知道,能成为你爹的妾室,已经是我追求了半辈子,才能得到的日子啊。”
那些过去的日子好似早就被掩藏在华丽曼妙的衣衫下,再也窥不见半分污浊。
但事实上,如同藏在脖颈处银针,外头看不到,但每时每刻,都在刺痛着她的脖颈,让她没有一刻敢遗忘-
她开始朝她唯一的女儿讲述自己的从前。
梅姨娘原名并不叫这个,甚至她的名字里都没有“梅”字,她叫佟卿仪。
就如同薛夫人也并不叫薛夫人,原名叫郑丽琪一样。
但她们总喜欢用前面这个名字来代替后面这个名字,因为前面这个名字带来的荣耀,要比后面这个名字给的多。
佟卿仪,只看字眼便能够看的出来,她父亲的文学素养绝对没有低于郑家。
童年的美好生活她已经记不清楚,而那些绫罗绸缎、锦衣玉食,都随着她父亲的流放而消烟云散。
唯一让她记得记得从前出身的地方来自她的琴棋书画,用金钱和天赋,灌溉出的喜好。
她并不知道父亲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娘不愿意抚养她,而是要跟着父亲流放的路途。
于是,她被托付在娘亲的一位手帕交身边,她唤那个人“姨母”。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处处要看人眼色,不止要看主人家的,连下人的眼色也要看。
她从这个时候学会了讨好。
幸运的是,她在这件事上格外有天赋。
——但说道这里,她咬着牙,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狰狞:“可我那位姨母,要把我嫁给一个家里只有几亩田地的寒门书生。”
寒门和寒门是一样的。
有的是世家分支,即便和主家已经没有往来,但在分家的时候有的都能分出足够百年生存的纸张、书籍。
有的,是读过几本书,但家道中落,无法为自己捐官,甚至连举孝廉都没有门路的穷苦书生。
但显然,她的夫君,是第二种。
她的姨母告诉她:“低嫁好,低嫁才能不受气,谁家娶回去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不捧在掌心里?”
“况且,夫妻本应互相扶持,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若两情久长时,携手共度岂不妙哉。”
她信了。
于是带着母亲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嫁妆,满怀期待的绣自己的嫁衣。
等到洞房花烛时,她抬眸望向自己夫君,绽出盈盈笑意,羞怯的唤一声:“夫君”。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又有家了,即便日子不像小时候那般要什么有什么,但总归不会她多吃几口就会有人摆眼色,她晚睡会儿晚起会儿都要被酸大小姐脾气。
开始总是很好的,虽然她不仅要适应没有侍女还要学习喂鸡、学习生火做饭。
嫁妆没有任何波澜的成了他们一同拥有的财务,她的夫君已经拥有了她,当然名正言顺的而拥有她的嫁妆。
但新婚没有几天,贴着的喜字都还没褪色,婆母公爹的嘴巴和眼神比她未嫁时候还要毒辣。
但这并不是最难熬的。
婚后一年,她被租给了来村里收佃租的富商管家。
——佟卿仪突然尖锐的朝着薛闻尖叫,她激烈的喊着:“她害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若嫁入贫寒之家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就像木犁、像锄头一样的被租了出去,用来换十两银子,没有人在乎我的拒绝,没有人听我的拒绝。”
——“因为我,从嫁给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是属于他的“器皿”,其中而一个。”
没人会在意一个器皿究竟如何想的,没人会在意一个器皿的反抗。
但幸好,她这张脸生的足够好看。
管家将她献给富商,富商将她献给想要京里的官员,官员想找个人靠山便将她献给薛侯。
那段时间,她兜兜转转在无数男人手里,薛侯对她来说 ,是救她出泥潭的浮木,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她生薛闻的时候才将将十七岁,却好似将一辈子的苦全都吃尽了一般。
她需要薛侯,需要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给她一个栖息之所。
不至于颠沛流离,不至于辗转几人之手-
揭开伤口总是痛苦的,尤其是薛闻两辈子头一次听到佟卿仪的心声。
上辈子,她没用娘亲说出这些话,在她一句“别让娘为难”之时,便默不作声的同意了所有。
佟卿仪咬唇,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为娘这么苦都过来了,现如今不过是让你做你姐夫的继室,又哪里委屈你了?”
“人啊,要懂得知足,要懂得认命。”
薛闻深吸一口气,却无论如何都
依譁
喘息不过来。
她的脖子上,好像吊上了个绳索,勒的她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吧。
她要回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想过结局了?
嫁给沈今川、照顾薛阮阮的一双儿女、然后然后她又能做什么?
谁能知道,谁能在乎。
她自己都不在乎了。
重来一次,好似对她来说除了任性一回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之外,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个被她推翻的山,再一次压下,以母爱之名,她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在挣扎下去。
再挣扎下去要怎么办,让生他养他的女人为她的任性付出生命吗?
这一次,她认命了。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至少,她的爹娘不像许家爹娘一样,需要女儿卖身来接济,把女儿逼死了还要再为她配冥婚。
至少,她的爹娘给了她饿不死的环境,让她即便嫁人也只是换一个地方衣食无忧。
至少,她爹在她任性后,也没有要了她的命,这怎么能不算偏爱。
即便这辈子都不用薛阮阮算计,她便可以跟人说薛闻跟人私奔野合后又跑回来,但薛闻她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在乎,难不成还会在乎这些外来的风言风语。
薛闻屈服了挤出一个笑,她身上颤的厉害,想凑近佟卿仪。
她想要躲进娘亲的怀疑,如同小时候用脐带牵连着,她们还是一体的时候。
佟卿仪得意仰头:“薛夫人就生了一个女儿,还是早夭的命,她出身高贵瞧不起我又能够怎么样,还不是我的女儿坐享她女儿的福气?”
想要获得支撑的薛闻在措不及防的的时候靠近,由不得佟卿仪躲开-
“你骗我。”
薛闻哭着笑出声,嘲笑自己忘了她娘永远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在床帐内的女子,虽然褪去钗环,可脸色珠圆玉润,眉目柔媚婉转,连散在脑后的发丝都经过细细的打理。
或许她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只是她讨好那个男人的战利品。
以爱之名,捕获的战利品。
第三十七章
其实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她可以没有任何怀念地离开这里, 为什么没有为留在父亲身边的佟卿仪考虑?
因为薛闻知道,一旦她出现任何情况,她都是自己母亲可以为了过好日子牺牲的所有物。
“你的骗术并不高明。”
“我能被骗到, 只是因为我是真的爱你。”
佟卿仪猝不及防的被发现掩藏在暗影下的真相, 她的眼中也有一瞬间闪过心虚,转而在听着薛闻控诉的时候不可置信起来:“你是我的女儿, 我都是为了你好。”
“是你,你究竟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鬼上身了还是得了失心疯?”
“你怎么总是有这么多的主意, 总是有这么多的想法, 你乖一些什么都不想, 不好吗?”
佟卿仪从床榻上起身, 和现在站起来的薛闻呈分庭抗礼之态, 相似的眉眼,不同的神态造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被拦在院外的人听着动静应声而来, 为首的正是迎着薛闻进来的嬷嬷。
便是最知心的枕边人, 依旧有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在感受到他们奔波来的时间的时候, 薛闻竟然还有些情形:她娘嘴里还是有些真话的。
但是她勾着唇, 面上全是讽刺。
这一词, 她没有因为他人的话而转移自己的诉求, 她坚定地,说着:“你说你恨他们, 你恨那些人。”
“而你爱我, 你爱我所以一切打算都是为了好。”
她木着脸:“可是你对你恨的那些人,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银钱, 只要他们要,你就给。”
——薛闻幼时曾经见过一个老太太上门, 来的时候空着手低着头,走的时候将头颅高高扬起,遇见了她还掐了一把她的脸。
生疼。
这并不唯一一次,甚至不是唯一一个人。
只不过这一次她记得分外清楚,因为她娘叽叽喳喳地唱完一场独角戏,而后便心满意足地叫人包了银子、分了绫罗绸缎、将头面也给了出去。
而她,这个主人家的小姑娘,过得就像一条狗。
那时候她想,若是挨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能得到这些,那为什么不能呢?
只可惜,她没福气却又被教放不下身段,只能守着自己的骨气告诉自己:娘都是为了她好。
——娘,还能害她吗?
“可你的女儿,亲生的女儿我,一个侯府千金,竟然在家里从来没有吃饱过,竟然没有一次月钱是能够发到手里的。”
她曾经如同灰溜溜的老鼠一样的时候,心思恶劣地想过:幸好八姐姐没有娘亲,可以和她做伴,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可有时候,为了能压过她,嫡母甚至刻意会给八姐姐展露几分偏爱。
只剩她一个,有亲娘,却跟没有一样的人。
谁能想到,她娘会是那个后院里盛宠不衰的女人?
“你的恨也太过仁慈,你的爱也太过恶心了吧?”火烫的阳光照耀在她脸上,这话的诘问连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错误的佟卿仪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当然是恨那个老东西,所以每一次她上门的时候都极尽羞辱,让那个老东西看看女儿家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要来低着头求她这个女儿家?
但对上薛闻的控诉,佟卿仪那双漂亮的如同琉璃一般,多年没有沾染岁月痕迹的眼眸再一次含泪:“是你骗我,是你答应我不论去曹国公府做什么都会乖巧听话,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多的事。”
曹国公公子是郑丽琪千挑万选给自己女儿高攀上的如意郎君,能够坐享其成一个不吃喝嫖赌、长得英俊的男子,这是多大的好事?
偏偏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好似她这个做娘的逼良为娼一般。
即便是在亲信面前她也不愿意露出这样的脆弱时候,她希望薛闻能够偃旗息鼓,她们两个母女之间互退一步就将这个事情压下去。
但显然薛闻没有要低头的意思,佟卿仪心底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指着薛闻说道:“你就是个骗子。”
“所有人都说你是个男孩,怎么生出来就是个女孩?”
而她,不仅没有生出男孩,甚至还因为难产大出血,再也不能生育。
若是一个男儿,她这个做娘的便能够期望有朝一日入朝为官,给她这个亲生母亲一个诰命。
她就再也不用在郑丽琪那个蠢货面前低三下四了。
女儿,一个女儿除了能嫁人之外有什么用,到头来不都是给别家养的儿媳妇,永远是个赔钱货。
若能侥幸在京中嫁一个郎君,好的话能添补一下,坏的话恐怕还要让她这个娘来接济;
若嫁到远的地方,跟五姐儿一样随着夫君外放,恐怕等她死了也见不到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个孽障再回来。
女儿,能有什么用啊。
她要的是能够救她于水火的儿子,不是一辈子如同浮萍的女儿啊。
“你从肚子里就是一个骗子!”
薛闻想,怪不得她一直不得亲娘的喜欢,原来是她鸠占鹊巢了。
恶意从佟卿仪身上流淌下来,将她包围,淹没了她的躯体,堵住了她的口鼻,埋葬了她的呼喊。
在这样巨大疼痛出现的一刹那,她还有心思走神:
她想:
原来是她从始至终,都不应该出现过。
她为什么要经历这一辈子。
她早就该死的啊-
她就像一条被抛掷在岸上的鱼。
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命运的倾轧,她已经没有
YH
任何的挣扎。
耳朵开始空鸣起来,尖锐的叫声将她紧紧包裹,因为她发现自己是一个笑话。
她上辈子所有的开端都是一个笑话。
她为了让佟卿仪满意咬着牙做好所有,她为了佟卿仪这才答应嫁给沈今川,她为了母亲才坚持那么久。
她穷尽一生所有的努力,归根到底都是等待来自母亲的认可,都在希冀能够拯救她的母亲。
而她如今放下前路,回头知道是死路,依旧想要拯救她的母亲。
但其实,她的母亲并不爱她。
她恨她。
多么讽刺的一个笑话-
“老爷,她估计是真的被小鬼缠身,这才迷了心窍。”
佟卿仪也没有想到等她说完这句话,薛闻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好似失了魂魄的空壳娃娃,没有半分神采。
在薛闻回神前,先来一步的是薛侯。
佟卿仪见薛侯负手而立,凝视着薛闻,眼里充满着审视,她下意识低下头走到薛侯身边,将自己的立场彰显得泾渭分明。
但气氛太过冷冽,她也摸不准薛闻究竟怎么了,犹豫一下这样开口。
“要不,找个大夫给她治治吧?还还魂也好。”她别过头,断断续续地柔声扯了扯薛侯的衣袖:“好歹也是咱们的亲生女儿啊。”
薛侯顺着力道低下头,看着佟卿仪朝他望过来的恳切眼神,没有半分波动,看着薛闻许久叹了一口气。
薛伯见现在成败就在此一举,九姑娘活着一日他就一日睡不安稳觉,谁能忍着把柄在别人手里?
他小心开口,身为主人家的左右手这时候说话也无可厚非,连佟卿仪这个宠妾都不能拿他如何。
“老爷,既然都说九姑娘病了有些日子,不如就过些日子送她走吧。”
“薛家,可丢不起这个脸啊。”
薛侯想,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想将两家绑在一条船上,可若是嫁薛闻这个有怨气的,那便不成。
他是心疼好不容易长成可以派得上用场的女儿,又因为这个女儿原先是懂事的,愿意留一些情面,给她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毕竟外头究竟什么样,她一个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的小姐从哪里知道去,但若只能这般,那还是宁可无,不可添乱。
更何况,若是真嫁去曹国公府,她一朝升天,记着现在的仇可怎么办。
这个女儿,已经废了啊。
即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在薛侯说出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了。
他伸出手去揽佟卿仪的肩膀,他说:“你也看到了,只能这样了。”
“是她自己不争气,不知道从哪里被迷惑了,这才发了疯。”
李天王若早知道哪吒能够大闹东海,为陈塘关迎来灭顶之灾,也会原因先将哪吒扼杀在摇篮里。
佟卿仪呆愣愣地看着薛闻,但她这个女儿好似真的已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她竭力地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出神采,却只能从她的眼睛里头看到她的影子,缩小的、苍白的、不体面的。
薛侯一声轻咳,佟卿仪就又从母亲变成了梅姨娘。
她乖顺地回到熟悉的怀抱中,将额角抵在他的胸前,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颤抖着,正如同在收到薛闻离家私奔时做出的反应一样。
那时候她哭着,连从什么角度落下几滴泪,究竟怎样撇清关系都一清二楚地说——“老爷一定要将她找回来乱棍打死,我可生不出这么孽障。”
她给了薛闻机会的,只要好好听话,只要服个软,这是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伤害一个能够正好派得上用场的女儿。
可如今早已经没有办法将说出口的话再一次收回来,而一个没有能力只会拖累她的女儿和支撑着她荣华富贵的丈夫,梅姨娘比谁都清楚她会怎么选。
最终,她犹豫着、断断续续地垂下头,青葱的手指捏得泛白,说道:“老爷不如给她一道白绫吧,也好去得体面些。”
“毕竟是咱们的女儿。”
毕竟,是她生下的孩子。
即便是一个不能为她带来诰命荣耀的女儿,也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
但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求情的话语究竟是为了这个女儿能够好受些,还是为了挽回在薛侯眼中的形象。
“虽说被迷了魂,但到底是咱们薛家的女儿。”
第三十八章
薛阮阮觉得, 她的夫君沈今川有些怪异。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有些捉摸不透,但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没有一处是符合常理的。
沈今川从前便对朝堂之上与她泾渭分明,在书房中伏案时她偶尔红袖添香成为夫妻间的小情趣, 可书房的大门现在朝她紧闭, 门口还有小厮把守。
好似不是在防贼,只是在防她。
还有, 她夫君公府侯爵子弟,向来品行优渥、气质高洁, 如今却会在不知不觉间口中吟唱着不知姓名的欢快调子。
太怪了。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怪异的, 她细细想来, 只能追溯到他们宫宴之时重逢会面。
那一夜, 她的夫君从压抑着的亢奋到焦虑不安, 如今在一人独处之时又开始欢欣雀跃。
这让薛阮阮不禁有一个不好的想法。
怀疑一旦开始,就如同高山滚石一般再也抑制不住。
更何况, 她每每自己独居床榻, 摩挲着身边冰冷的错金丝软枕都会想起薛闻的那一句——“你怎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啊?”
她计划了所有的一切,要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逝去, 要让她最爱的男人即便身边有无数个女人, 心里最爱的也只能有她一个。
可薛阮阮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个可能。
若是她还没有死, 沈今川就已经寻到另一朵云开始变心了, 她要怎么办?
京城有句俗话“春日的天色,就跟小孩子的心情一样捉摸不透。”
一霎时还是阳光明媚, 飕飕寒气被渲染的增了一丝暖气, 转眼就冷冰冰的整个天都阴了下来。
薛阮阮觉得沈今川现在就是一样反复无常、捉摸不透,她从前自负自己了解他, 可现在却无论如何都猜测不到,究竟什么时候被外面的贱女人勾住了心魂。
对, 老宅。
夫君身上有伤,是为了救治公爹,公爹遁入空门难不成,庙里有小尼姑勾引不成?
她如何放心沈今川就如此沾染外头来路不正、心思不明的女人?可能让她放心托付的女子一个无能、一个不识抬举。
她犹豫许久,在将沈今川身边小厮叫来问话的犹豫中最终选择了让嘉庆子叫来她最相信的大夫。
“若我现在好好治病,可否将一切恢复原样?”她殷切问着,好似眼前不是大夫,而是让她辗转反侧的那个公子。
“原先便劝过姑娘该要好好治病这病人体虚柔弱乃是常事,姑娘偏要因为一时美好而不顾自己青春年少。”
“现如今,姑娘久病不治不肯对准药方下药,病灶一直拖延,只肯用补药来装作若无其事”
大夫年纪大了,说出的话字句有些含糊不清。
若是平常还好,可如今薛阮阮心里着急,自然不肯听着大夫慢悠悠地斥责自己,连忙拿着水压了压,打断说道:“我只想知道,能还是不能。”
“当时姑娘只是生育子嗣不成进入小月子时候的病,只需要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便无事。”
“如今即便开始疗养,恐怕也事倍功半,毕竟您用的补药实在太多了。治病之事,向来宜早不宜迟。”
这和薛阮阮本身的期待差得太大了,她面色苍白,仿佛一下子从高处跌了下来,人有些眩晕,胸腔内一口浊气吐不出去,卡在心肺之中。
良久,她问:“我觉得鹿胎膏分量加倍也没有原先那么好的效用了,若只调理气色需要和平常一般无二,还有什么办法?”
“姑娘当真”
既然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做到底,反正她在爹和梅姨娘面前暗示,按照薛闻那个孝心必定会回来。
只要她回来,接下来的
忆樺
一切还不是由她来掌控?
最不济最不济的下下策便是如此,但谁让还是自家姐妹更让她放心托付呢?
“你就说便是,全天下还没有我拿不到的东西。”
“紫河车。”
“若姑娘主意已定,那便只能用这个了。”
大夫不懂,有多少人跪求上苍能够多活一些时日,有多少人为了延年益寿克己复礼,但薛阮阮这样只要一时美好不图长久的,行医多年他也就见过这么一位。
本着医者仁心“姑娘本身用了太过补药,本就已经虚不受补没几日年岁,这紫河车更是威力巨大,用不了几次恐怕”
“能有多久?”
“最多一个月。”
足够了。
让薛闻安分守己,足够了。
晚间沈今川归来,夫妻二人四目相对,想的是对同一个人信手拈来。
也算是夫妻默契-
世间之事并非努力就有结果。
薛闻明白,却又不慎透彻。
毕竟谁都没有办法真的接受自己付出努力之后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成了笑话。
她蜷缩在地毯上,抱住自己双膝,如同还在母体里一般保护着自己,回归本初。
其实知道那句话之后她并没有多么伤心,反倒有一些茅塞顿开——怪不得我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的,怎么可能是爱呢?
但真相让她首当其冲,像小时候淘气爬到树上时一下没有踩稳,后背承受所有的力道,剧烈的撞击一下子夺走了全部的呼吸,脑子里没有剩下任何思考,只剩下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的“嗡嗡嗡。”
阳光从外头渗透进来,切割成一个一个的光点落在她身上。
她该庆幸,还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
慢慢地活络着僵硬的关节,她的掌心里出了冷汗一片冰凉,等她抬起头的时候便能够看得见那扇漆红托盘上的东西。
白绫。
希望她能够识相地自裁。
但她不想。
她的人生很痛苦,很难受,在知道佟卿仪将她献祭出去讨好的时候很委屈,但也就是这样了。
更多地,她开始迷茫,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人生存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薛闻是不肯死的。
如果回到没经历一切的时候,她或许真的会顺遂他人的意思,试图用“死”来报复,幻想着父母在知道自己曾经多爱他们后开始追悔,幻想着他们在没有自己后察觉一切都不是滋味。
但她经历过。
经历过如同她一般想法的孙娘子的躯体是如何鲜血淋漓,而逼死她的罪魁祸首是如何言之凿凿地要用她的尸骨来换金钱。
榨干她身上所有的养分。
她死的时候,应当也会想过没有了她带来的金钱,是不是父母就知晓了她的用处,开始后悔没有好好对她呢?
或许甚至都不需要好好对待,只需要几句言语上的欺骗、行动上的婉转就足够她活下去。
毕竟,从家里到山林间那么长的一段路,孙娘子应当也是期待过有人能够寻到她,阻止她的。
别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辈子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她想要好好活着。
她记得初到并州的自己,那是涅槃下的薛闻,从灰烬里诞生的奇迹。
上一次她可以,这一次她也可以。
总会有办法的。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即便她已经经历过心爱曹国公府的十几年,但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本应该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
即便有些陌生,但所有的一切她都清楚。
一进的院落并不大,她从后门进来到东厢房,这是佟卿仪住了十几年的屋子。
因为嫡母实在看不惯她的“狐媚子”模样,便将她放在外头安置,若是郑丽琪主动要磋磨她,两人更多时候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每每宣召人入府,本想下人颜面,没想到这人能自己把自己的脸放在脚下踩。
这样想着,府内的地形图在她脑海中出现,府里薛侯在,必定会在正房,薛伯寸步不离,不看着她死不会甘心。
正门门口还有人伺候,庭院游廊处会有人把守,门房就在那里。
不过刚才门口息壤,甚至惊动了薛侯,眼下会有许多人聚集在门口,而这里和前门门口离得很近。
坏处因为她离开时候的冲动,薛伯必定看着她死了才会安心,好处时今日虽说是为了骗她回来,但一没有想要闹大,她身为家丑也不可外扬。
也就是说,人不多,甚至有些笨手笨脚的人还会被支开。
外头有她种下的树木花草,从这里出去,就有一个狗洞。
只要不被发现,只要她能够钻进洞里,就一定可以逃走。
可外头的门锁,还有外头的人绝对不可能让她这么走了。
上一次她或许会心存侥幸,会因为骤然重生而认为不成功便成仁,但这一次是权力名声下的倾轧,是见到血的战争,唯有她死才能够让另一方平息。
可问题的根源在于,她不想屈服,更不想死。
外头没有万全之策,那里面呢?
园林之中讲究虚中有实,假山层叠,浮影沉壁,外头梅花已尽荼靡之势,但梅树并未横生枝节,反倒是趁着往上而去。
薛闻蹒跚着起身,抬头望起墙壁上的窗棂,眼神深远。
“里面有动静了吗?”
薛闻正想着,外头传来了动静,是她的嬷嬷。
“回袁嬷嬷,里头还没有动静呢?你看这要如何是好,上头若是来催了,要不”影子倒映着,外头的人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混账东西,你是脑袋塞在地底下不知道吃的哪家饭了是不是?”嬷嬷叱咄着骂了一句。
“可薛总管说”
“若你不是薛总管拍下来的,我先让人把你拉出去打上几个板子。”嬷嬷气势汹汹的,白了一眼,直将人差遣走:“这里我来看着,前头那儿正缺人,还不过去看看。”
薛闻摸了摸自己圆领袍被革带束缚的腰侧,察觉里面的东西还在时才安了心,将东西掩藏在手中。
随身带匕首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不,应该说她从离开开始便带在身上的匕首,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从离开京城之时便想过没有那么简单,如今在经历心境上的蜕变后再面对,最终格外地心平气和。
外头人好似有些为难,但马上喜不胜收地离开。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热烈的阳光从外头洒了进来。
嬷嬷一进门看着薛闻好似还在发呆,重重地叹了口气,使劲推了推她:“小九儿,这会趁着京城防御司的人正在抓人,老爷正在应对暂且无暇管你。”
“你趁着这个时机,快走。”
衣袖里掩藏着的匕首有些颤抖,薛闻觉得的心脏好似来回地撞着胸膛,疯狂地撞击着困住它的牢笼。
“走?我要怎么走?”
嬷嬷担惊受怕地看着外面,显然她一辈子没有干过这么大的事儿,往日里值班时候偷吃一口酒,散下去的孝敬她多收上些和这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笨死你。”
“你不是有那么多的主意,怎么这时候这么笨了?”
“就在院里边有狗洞,你直接爬出去,前头来人生事没有工夫管你。”
薛闻没想到这个她觉得像是故事里凶恶老虎的嬷嬷会和她计划逃跑的路线一样,她跺了跺又有些酥麻的脚,深吸一口气。
她该庆幸没有在薛侯府里,让她逃脱不至于难于登天。
“那你怎么办?”薛闻问。
早就筑起的防备在短短时间内毁于一旦,她再一次问,为什么嬷嬷都能对她心软,佟卿仪不成。
“我能怎么办?他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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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看丢了呗,放心,死我一个有儿有女的老东西可比死你一个亲生的小丫头片子难多了。”
对,父母杀子即便闹到明面上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薛闻摇了摇头,在执意不肯的时候将人推了出去,她原先不肯叫人为她受罪,如今更不愿意。
“将人叫回来,我不需要你为我承担代价。”
“小九。”嬷嬷眼神无奈,看薛闻自寻死路,但又拗不过她,加上紧张更加焦灼。
“有些事情别放在心里,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人这一辈子能陪自己的只有自己。”
“嬷嬷看你长大,知道你是有主意的,才不是失心疯了呢。”
“好好活着,好好活给他们看。”
人走了,外头的人确认薛闻还再也就放下心,小院子就这点好处。
但在屋内的薛闻没有像他们想的自寻死路,而是送走嬷嬷的一刹那搭起爬上窗户的梯子,大家具罗列声音太大便用小东西,只要稳就足够了。
薛闻环顾四周,没有将匕首放下,只将衣摆塞进革带内便上去。
窗户被从内掀了起来。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回头,握紧手上的匕首。
嫁在曹国公府没敢露出一丝错误,连步摇都不能摆动的女孩仿佛含笑看着她。
——“薛闻,你很年轻,你可以有无数选择。”
——“你想想,春日里你可以踏青歌唱,夏日里迎接暖阳,秋日里迈着大步,你已经帮助了许多人,只要你想,你还可以改变更多的人。”
——“你今日因为亲生母亲并不爱你而委屈,但你已经不是几岁的孩童,没了它也可以活得下去,看得远一点,什么都会有。”
——“不要再回头看。”
她终于和自己达成了和解,而后没有再犹豫地向前而去。
薛闻等越过外头粗壮的梅树,爬到墙上,一下子越到地上,脚下的锐利酥麻让她停下了脚步-
门口真的在兵荒马乱,不知道又惹上什么人,但这已经和自己无关。
薛闻知道一路跟着自己来的大姐是秦昭明用乔家的人留下来看顾自己的,现在她必须跟人说清楚,更不能拿着这个事给刚刚有些眉目的阿昭添麻烦。
没关系,她这么年轻,总会想到办法的。
她总会,千万次,救自己之中。
第 39 章
秦昭明精力十分充沛。
若要用实际例子来表明, 那就是平常人需要睡四到五个时辰才可能恢复精神,但他只需要一到两个时辰就足够。
这也就是他可以跟熬鹰一样对比薛闻晚上不睡的作息,又能第一时间在薛闻清醒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无他, 唯年轻力壮耳。
由此可见, 他那些时日被关在闭塞木箱内,不见太阳, 不知时间流逝时,疼痛、饥饿焦灼混合, 究竟过得有多难熬。
但现在他再一次体会到这一种难熬。
就在并州的穿书发出来的那一瞬, 他就开始等待时间的流逝, 焦急这一天怎么过得这么慢, 薛闻就不能直接飞来他的身边吗?
连这几日能够见到太子殿下的人, 都觉得太子颇有些心神不宁,这对向来只露出几分似笑非笑让人不敢捉摸的太子来说, 让人浮想联翩。
连想和太子叙旧的亲舅舅, 英国公乔越见了也不免心神动荡,想着该不会陛下当真有对太子势力不满的意思。
原本还对秦昭明身体好了还瞒着他有些哀怨, 转眼就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心疼。
唯有还住在京城太子府的姜逍和担忧的睡都睡不好的东宫总管安康公公一语道破:
“这哪里是政事困顿。”
“那是什么?”
“分明是春天到了。”
安康公公不解, 安康公公想不明白。
毕竟他只知道猫会闹春, 实在想不清楚春天和秦昭明的心情有什么关联。
东宫从内府抽调了匠人, 把所有人请回来又原封不动地将人送回去,又让内府过几日再派人来。
莫说内府不知是何用意, 传到朝堂上下也不能解惑, 连东宫自己人都摸不着头脑。
但安康公公越过影壁,看着偌大演武场上在红缨枪虎虎生威之时骤然停下, 脸上浮现起一抹羞涩笑意的秦昭明,觉得他越发像一个单纯的、有些盼望的少年了。
这没什么不好-
但秦昭明一开始还有欣喜和焦急, 等到时间快要到了,才发现一个最严重,也是最让人忽略的问题。
——他骗了薛闻。
他借口自己的凄惨,不仅获得了薛闻的同情还争夺了她的偏爱。
成功地代替了查查在薛闻身边的地位。
但是如果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呢?
其实他没有故意想要骗她,当时的情形他对任何人都不能放心,掩藏身份是权宜之计必须做的。
但若说后来为什么没有坦白是因为怕薛闻生气,可等到明明错漏百出薛闻已经意识到他跟乔家有紧密联系的时候还不坦白
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薛闻想要避免参与到京中之事。
她什么都知道,但许多事情不愿意沾染,若寻常人求之不得,她只会是逃之夭夭。
那怎么坦白怎么让她原谅,成了他这些日子里最大的事。
因为她的身上绝对有着和自己的秘密一样,甚至超乎自己的天大辛秘。
秦昭明想,他可以永远都不知道,但薛闻必须留在他的身边。
于是到了薛闻进京的日子,他才明白俗话里说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候太难熬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本应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眼看着太子殿下已经失控,好悬跟在薛闻身边的人回禀了消息。
【薛姑娘在永吉坊薛府,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怎么来京城见他的时候就下落不明了?
“先带兵”
亲兵统领连忙劝他:“殿下,小心其中有诈。”
被制止的太子殿下勾着唇,绽出一个笑:“通知京城防御司,孤被行刺东宫至宝丢失,立刻将附近给围了,连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
“是。”
统领连忙应下示意手下副将赶紧行动,见秦昭明依旧想要亲自前去,连忙阻止:“殿下,事发突然,不得不防。”
若非知晓殿下此时一定不乐意听,亲兵统领都要直说:这薛姑娘如同诱饵一般,引诱殿下自投罗网。
虽然他现在的话也没有委婉到哪里去,可东宫经不起太子殿下的又一次失踪了 。
“殿下,不论人还是物,有些事在一切尘埃落定前,都不宜摆在明面上,否则有人借此生事。”
安康总管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秦昭明在他看来如同亲子,见他因为一个消息方寸大乱,忍不住低声劝解。
上一次,便有人因为借着已逝乔皇后遗物的名义引诱秦昭明上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太子?
秦昭明自认做了万全准备,但事先准备好的埋伏夹杂在不经意之处的迷药还有来自亲兵的叛变让他这个在战场上的无冕之王中了人生中最大的埋伏。
秦昭明眉眼微微扬起,越发衬得一身如火红衣的他肌肤雪白,织金的纹样在阳光衬托下更显得他华贵非凡。
在他轻轻抬眼之时,所有人在他的威压下都不敢有二话。
“可珍宝哪能被藏匿。”
“冠世奇珍,便应该四海叩拜。”-
逃离薛府这一次并不是和上一次一样靠毅力取胜的拉锯战。
这一次,是一场需要出其不意、猛而快的突围。
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离开这个地方,而后彻底地“失去踪迹”,最先开始奔跑的时候没有闲暇来顾及从高处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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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时脚上的酥麻,最先让她感应到的是胸腔内涌起的铁锈味。
蔡大娘曾经跟她讲过一种很奇怪的羊,每当受到惊吓和恐慌时,这种羊就会直接瘫倒在地上束手就擒,整匹羊的特征就像死了一样僵硬。
而如今,她觉得自己就像这种羊,本应该躺在地上原地去世,但她逃跑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只要逃出这最后一个巷子,她就可以奔赴自由。
初春的风和冬日的风绝情的不相上下,残酷地刮过她的面颊,未曾让脚步有瞬间停留。
直到,视野在开阔之前,马蹄声破空而来。
一声长啸,马匹嘶鸣,她听到好似四面八方来的声音。
——“人在这!”
而后一声熟悉的声音让她从急速奔跑而引起的耳鸣中停下:“阿闻!”-
薛闻见到秦昭明的那一瞬,其实根本没有想过其他。
什么虚无缥缈的未来、什么后头会有的追兵,什么秦昭明究竟为什么这么巧合出现在这里,她都没有在意。
她只是用力地扑向他的方向。
而策马而来的昳丽少年翻身下马,朝她奔去,手臂如同铁铸将人拢入怀中。
他人府邸门前的灯笼挂在亭台楼阁间的翘角下随着风轻轻摇晃着,玄衣的粗糙和红袍的精致随着两人相拥而潋滟交织出厚重的美感。
格外相得益彰。
在薛闻感受中是久别重逢,是生死前的惊鸿,扑进秦昭明怀中并无什么不妥。
但没过一会,理智回笼,不合时宜的羞涩伴随着对未来的打算一同出现,她主动挣脱开怀抱,还没有缓过来的呼吸急促让她脸颊升起的红晕格外正常。
“我招惹的是薛侯的人,你能搞得定吗?”
秦昭明身后是五六个跟着他一同下马的人,看起来就威风凛凛,薛闻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侍卫或将士如同开锋的剑刃一般冷冽的气势。
她不明白秦昭明究竟在乔家现在是什么身份,出行才会有此排场。
但在她有理智之是,还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即便在身居高位的人眼里薛侯什么都算不上,但对于许多人来说薛侯也是高攀不得的显赫权贵。
位置高低不在自己平定,而看在何人眼中。
秦昭明本还在缅怀逝去的怀抱,但二人一分开,他便将薛闻眼眶的红晕尽收眼底。
薛闻哭过这个认知让他气得勾唇,转眼听着她这样问,伸出的手只差一点便落在她眼尾肌肤,但最终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很快他绝佳的记忆找到了薛闻口中的“薛侯”究竟是谁,那个在宴会上试图左右逢源,将女儿口头要嫁给许多人,要儿子娶很多的人的老东西,冷笑说道:“要不要我现在将他家给抄了?”
“我向你保证,连蛋黄都会给摇匀。”
落后一步的统领从见到薛闻之时便开始惊讶。
首先他没想到这事真的就是一个机缘巧合,其次他难以想象自己看到太子殿下伸出的手竟然会又说回去。
还拿着抄家黑话来温言哄人家,这哪里是坐镇中央英勇无匹的太子殿下?
分明是开屏的孔雀!
薛闻见他这么说将心放下,不会给他添麻烦就行,摇了摇头拒绝了连蛋黄都给摇匀这个抄家方式。
薛家被抄家或早或晚,都只会在永昶帝手中,何必沾染了阿昭如今还在卧薪尝胆的境地。
于是她仰起头,拽了拽他的衣袖,本就温润如画的人带着安抚,在看出她悲伤的人眼里更显得温柔:“那能不能收留我?”
秦昭明顿了顿,视死如归却没有半分犹豫地直接请人上马-
薛侯想不明白自己今年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佛,怎么做什么都不顺。
先是女儿不知道究竟被哪方知晓他底细的引诱,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出来,最后只能说是失心疯,就当这十几年白养了,白白错失一个良机。
但这里还只是权威被人挑衅得不痛快,就像小猫小狗给了他一爪子,心里烦躁,但吩咐下去让人打杀了就算了解。
最让他捉摸不定的是京城防御司虎视眈眈,直接要硬闯。
他在门口赔罪,小心翼翼地塞钱后想问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菩萨,这般冲着他来,若要孝敬,大可以直说。
就怕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啊。
但人不收钱,不通融,一点面子也不给,丝毫不按常理出牌。
眼见真要破门而入了,一人骑马过来在管事的面前耳语,管事的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带人离开。
他这头还在飞快琢磨,忍不住跟上脚步,必须恭送人离开,盼望再也不来。
还好那些人都未曾纵马,但一路紧随,身后是管家着急忙慌地在他耳边耳语:“九姑娘跑了,要不要开始搜?”
他一眼就能认出那个罩上赤红斗篷被人抱在怀中的人是他那个跑掉的女儿。
即便远,但他也能认得出来。
薛侯的心脏因为激动剧烈地开始跳动起来,好似沙漠中绝处逢生的行人。
视线中早就已经没有那些身影,也无法阻挡他的激动。
怀中的人是他女儿,那感受到视线如同恶龙隐藏珍宝一样冷冽回头的人究竟是谁?
他这个女儿,可真让人意想不到。
第四十章
你有没有期待过这样一个场景。
或许是心底淋了一场雨, 或是不理解的雪,而人早在多年的风雨之中学会在雨中奔跑,学会了坚强。
但忽然, 有人拨开云雾, 带着希望朝你伸出手,救你于危难之中。
世人求神拜佛, 就是求这一线希望。
而在很早以前,她空守洞房, 等到自己解下鸳鸯戏水纹样的红盖头, 吃着桂圆干枣解馋, 0屋内鲜艳明亮的双喜蜡烛结出一团团血泪之时, 她就知道往后这条路会分外艰难。
后来, 薛闻唯一一次求神,求神求了许久, 斋戒茹素抄写血经, 最后依旧不得如愿之时就明白“求神不如求己”,她早就已经学会不要产生什么期待。
走好脚下的路, 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已经足够。
但她在形容奔向秦昭明的那一刻, 落在他怀中, 嗅闻到让人安心的恬淡香气, 被他的怀抱内的温度彻底包围,她才恍然间明白自己习惯不再期待, 却仍然对他们能同行而感到惊喜和愉悦。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扑进那个怀抱, 却又在理智回笼之时自己抽离。
但今天的太阳很大,秦昭明好像又长高了些, 在他的怀抱里薛闻逐渐闭上了眼睛,安心朝后倒去。
意识模糊的那一刹那, 她在清醒和放任之中做选择。
最后她问:累了吗?累了。
这个人你放心吗?放心。
那就睡。
于是细密睫羽轻轻颤抖,而后彻底在眼周打下阴影,身后还在不知用何力道的人察觉到这个抿了抿嘴角,将手穿过她两侧腰间,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来,看这京城都觉得美满了很多。
他就是怕薛闻从马上摔下而已。
才没有想做别的-
东宫宫人这些时日耳提面命要小心谨慎,都在暗暗揣测难不成是陛下驾临?
太子殿下带人回府,前所未有的阵仗,前院侍奉之人成了一行长排,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看着太子殿下回宫。
唔还是太子殿下一人啊。
为首的东宫舍人正六品女官阮柏稍稍大胆些,她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太子殿下方才出去时披在身上的赤红鸾凤披风穿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而这个人,还被太子殿下如珠似宝地抱在怀中。
本就只是简单束起的发丝在经历一连串剧烈活动后如同瀑布般散在脑后,配上明艳艳的织金红绸,好似盛放的牡丹一般绮丽,将颇具威严的红中和得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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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好处。
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张脸。
若论美貌昳丽无人比起太子殿下,可怀中之人五官淡淡,平白生出几分画不出的忧愁。
她紧闭双眼,细若梅骨的手指随着太子殿下的行动微微晃动,翩若惊鸿,好似通体白玉,和其他用绫罗绸缎金钗宝器装点气势的人完全不一样。
等视线内太子殿下已经带着人过去,女官忽然明白前些时日太子殿下折腾的正殿陈设,还有那些各色各样的衣裙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忽地,聪敏的女官阮柏呼吸一滞。
她没有错过细微的细节,人在怀中被不符合身形的宽大斗篷彻底覆盖,但袍脚依旧暴露出粗糙的、不会出现在她眼底的品质。
再结合今日卫率府统领气势汹汹离开,内率府几位千牛、备身不止如同往常紧紧跟随,还在卸去身上多了许多甲胄,只从简出行。
她自太子出府便跟着太子,因为眼疾手快脑子好使被提拔成东宫官员,此刻她活泛的脑子面对太子殿下再明显不过的偏爱还有今日出行完全避开在明面上惊动御史台。
于是最后的猜测简直不敢细想——太子殿下怀中的姑娘,究竟是睡得太沉,还是昏迷了呢?
太子殿下不似其他殿下要么好色要么有母妃操心,多年来身边无一人侍奉,有数不清多少世家贵女想要将太子妃之位收入囊中,单说乔家就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偏偏她主子视若无睹。
该不会,太子殿下头一次春心萌动,便要强取豪夺吧?
那这姑娘如此打扮,通体便于行动,若再将头发束起来便和男装无异,这般乔装改扮,又逢太子殿下这般气势。
想起之前听过的南王强抢民女一事
她当然未曾觉得太子殿下和南王的品行可以放在一处比较,但身在皇室,掌管着生杀掠夺权力的皇权贵胄伴随着的也就是没有什么能够逃出他的掌心。
再加上太子殿下让人捉摸不透的道德感这位姑娘,怕是日后都逃不出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只能乖乖做东宫内的金丝雀了-
等药藏局医术最好的大夫被着急请来之时他原本以为太子殿下又受了重伤,没想到是为一位小娘子看诊。
“你快看看,她究竟怎么了?”
原先他以为薛闻睡着了,谁知将她放在床榻上也未曾醒来。
薛闻对什么事都有警惕性,绝对不可能睡得这般安详。
看着她躺在浸染了他气息地方的满足感还未曾来得及膨胀就像开始恐惧。
“殿下不必担心,身体太过疲劳、长途跋涉后遇到安心的场景或者安心的人,陷入熟睡也在情理之中。”大夫说话很动听,但秦昭明不知道信不信,小声问身边侍从:“不是让姜遥在府里待着,她人呢?”
他担心薛闻身上的异常,会让她真的寿数有损。
等屏退所有之后,他坐在榻边,看着薛闻眼下淡淡青黑,想起通报里的姑娘十分焦急,埋怨自己竟然因为她着急进京而暗喜。
分明,她只知道照顾别人,一点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的指腹和梦里一样碰触到她的唇瓣,软,软软的。
但就一下,就一下,他就松开手了,生怕惊扰了在沉睡中的她。
侍从小心来通报,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交代留在外头的人在薛闻醒来之时一定要第一时间知会他-
秦昭明回寝殿之时,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的身影。
“阿闻!”
身着淡金广袖襦,等她回过头来俨然一个等丈夫回家的妻子,却没等他高兴太久,那小虎牙还没等到得意忘形时露出来,就看着被他惦念的人,朝他深施一礼。
露出一个仓皇的微笑,眼底翻涌着看不明白的思绪,好似化不开的浓墨,让他们从前的亲近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陌生。
“或许,该称呼您一声。”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