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东宫典膳局上上下下就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场景。
太子殿下驾临!
太子殿下要亲自做庖厨之事!
若上一件事还能畅想一下直面最上头的主子而青云直上的话, 那下一件事就活脱脱阎王爷来请——活不成了啊。
若非他们司膳局伺候不周,太子殿下何至于亲自动手?
正八品上的司膳丞觉得刽子手已经在挥刀了,黑白无常马上就要显形了, 他马上就要
哎?怎么, 太子殿下还真的生起火了?
太子殿下竟然真的打算做菜,而且手艺虽然并不娴熟, 但居然很有条理,好似他已经观看过无数遍一样, 下笔如有神。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素来热火朝天的司膳局膳房内却分外安静。
秦昭明看过薛闻动手看了许多遍, 又每一次都会想起来很多遍, 有一句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 按照他的天赋便是“一日学习百日经验”。
但他显然还是只会生火烧水,在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十分明智地选择了让别人来动手。
他这双手, 用来杀人在行, 用来在三尺棋盘之上尽显杀机还算趁手,被薛闻指挥着剁肉馅也擅长。
唯独如今要亲自做膳食这才露了怯。
连他也必须承认, 人生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不能擅长之物, 尤其薛闻厨艺那么好, 若她刚刚醒来自己便用“心意”来“折磨”她。
上位者的身份尊贵从来不在外来之物上, 在于权利,而讨好上位者就能获得权利成为亘古不变的事实。
而从皇帝那里说出世家奢靡, 蔡德上的羊头签便成了一切的罪过, 表面简朴的开水白菜成了新的时兴。
从皇帝那里说出一句橘子好吃,整个朝廷便开始以橘子为时兴, 这就叫权势。
秦昭明的妆花织金赤红衣料和整个灶房的气势便格格不入,眼见他开始犹豫, 司膳丞好似看到了一线生机,连忙说道:“这汤羹之物,不若交由臣下来试试?”
“殿下龙章凤姿,这”马屁还没有拍完,秦昭明便点点头把这里交给真正的擅长人,似乎也知晓底下人定会多想,他补上一句:“尊客乏累,正在歇息,你们看着时辰将菜肴送上便好。”
他可以等,他要一起。
司膳丞也懂了,太子殿下口中这位贵客很贵=殿下要一起用膳=把这位贵客当太子殿下伺候。
他连连行礼,送走了这位瘟神。
而这位瘟神离开,见到在门口等待他的东宫卫率府的左将军和京城防御司的统领之后眼里便没有任何温度。
“说。”
卫率府左将军开口:“殿下,今日之事已经查清,永吉坊薛府,乃是薛侯的外宅姨娘安置之地,他家原先是商人起家,祖上在太祖皇帝起事时出过钱财,得了十二侯中的一位。”
“但他们这一系本就被世家隔绝在外,如今薛家当家人短视,频频同汤家一系世家靠拢,亲近京兆郑家,除了长女嫁曹国公长子外其他的儿子娶妻多娶二流世家之女。”
“便是本家女娶不上,便娶外支女儿,终归他们有说头。”
“若今日之事乃是他们故意而为,便应为靠近汤家的投名状。”
秦昭明衣袖掩藏下他转动着玉扳指,面上不作声,他今日在刚听到薛闻牵扯到别地之时想到的东西太多,最大的可能莫过于薛闻的存在被汤则镇抓住,借着此事来生事。
而汤则镇一出手,绝对不像秦旭一般连自己尾巴都扫不干净。
他会布下天罗地网,做下即便天大的利益都在他那里,依旧如沐春风不偏不倚地为太子哭丧——他扶持的皇子最大的对手都已经没有了,朝堂上他的派系已经赢了。
没人想为输家报仇,都忙着改换门庭。
但显然,这事错漏百出,甚至薛闻都能够自己跑出来,绝对不可能是汤则镇这个老狐狸下的手。
“薛府”
秦昭明眉头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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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上元宴会上见过的那位姓薛的,脑海中忽然想起跟在薛闻身边的人支支吾吾,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想复杂了。
不是汤则镇,而是薛闻主动去的。
他看了一眼京城防御司统领:“你去查查,他家女儿的姓名。”
又在人奉命离开时收回命令:“不,不用查了,将薛侯弄清楚。”
他有千百种方式查清楚蛛丝马迹,将一个人从小到大能够经历的所有事
薛闻身上一直有着谜团,她有着并不显眼的京城口音,眼里翻涌着的悲悯好似神明临世,偶尔的笨拙又分外可爱。
他不去想那些阴谋,这些与薛闻来说太远。
可若她真是那位薛侯有亲,那她从京城逃出来而后又从家中逃出来,该经历了什么样的绝望啊。
要知道他刚开始见到薛闻的时候,那人笨拙地连多说几句话都要看他眼色。
后来侍从远远跟着,他隔着粉荷色褶皱纱幕凝望着殿内安睡的人影许久,才移开视线,好似恋恋不舍一般。
“走吧。”
书房内,还有许多他应该面对的政事-
薛闻睡足后幽幽转醒时已是日落黄昏。
腹中饥饿加快了她的苏醒,脑袋才方觉清醒过来,她盖着不薄不厚的蚕丝软被正好睡在阳光中,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余晖似金光倾泻,透过百蝠窗一路泼洒到她身上,投下一个个光斑。
她在半醒时睫羽轻颤,下意识将手掌挡在眼前,害怕明亮的阳光会让她沁出泪珠。
但等薛闻清醒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多余。
她的角度被床帐弄出一个刚巧能够遮住她视线的弧度,轻纱曼妙,却能将刺眼的光变得柔和。
薛闻心下好似被羽毛轻轻搔了下,软得不像话。
她身上也不是今日穿着的那一套衣衫,而是换了轻薄绸缎的寝衣,等光裸的足尖踩在暄软的地毯上,薛闻环视四周,将整个房内尽收眼底。
这个房内,不,不应该用房内来形容,应该用“殿”。
虽然未曾用富丽堂皇直接覆盖,但也不似寻常人家就寝院落小巧。
即便做了很多的整改将一切陈设看起来并未有打上内府局器物的生冷,但有些奢靡之物从诞生开始便已经分成三六九等。
最好的归于皇族,其余的归于顶级世家,其他的末流在上头赏赐之下可以沾染这无上的荣耀。
但显然,拥有宫殿规格的这里,并非上头露出的仨瓜俩枣。
也不属于一个没有站稳脚跟的世家子。
薛闻一个人在余晖中立着,失神看着距离极近的连枝灯点燃的点点烛光,在黄昏刺眼的太阳下也能分庭抗礼。
她发了一会呆,窗棂透气用的缝隙内透出来的风还带着初春的冷冽。
很凉,凉到她心窝里。
但转眼,外头脚步声传来,若非薛闻心有警惕恐怕不会捕捉到。
那人穿着一身窄袖鸡心领上襦下边配着一条十八破裙,行走间非常妥帖干练。
她见薛闻已经苏醒,并且这样站在床榻前眼底有些吃惊,但很快便调整过来欠身行礼:“姑娘醒了?臣马上派人禀报殿下。”
薛闻心下一沉。
殿下,这一个只出现在皇族的称呼绝对不会出现在第二个家族头上。
臣。
一个在宫外能用得上有品阶女官,在今年,薛闻只知道两个人。
脑袋中思绪万千,但面上薛闻点点头,轻启唇瓣勾勒出一个弧度:“劳烦先为我梳妆吧。”
只有两个人,一个身为长子早早封王,享受亲王权柄却在帝王偏爱下迟迟未曾就藩;
一个,如今贵为太子,却在今年有一场大病,在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活不成的时候他会以雷霆之势登上帝位,清扫世家门阀。
这两个,不论怎么想都不会将他们放到乔昭身上啊。
毕竟南王在他们上辈子相识之时已经“死亡”,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罪恶滔天的南王。
更何况,他们在上一辈子在宫内相识,他虽然腿上有疾却并未完全不良于行。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阿昭姓乔,或许没准儿、保不齐、只不过是因为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睐,又因为着急办公这才将她安置在东宫歇息。
即便薛闻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错漏百出、分外亏心,但这是她唯一能给乔昭找的理由。
用来解释这一切的疑点。
但很显然,这些理由没有骗过她自己,甚至连下一瞬都没有撑住。
侍女们随为首女官的一声令下,双手撑着漆红盘将早就准备好的衣物鱼贯而入,即便再好奇殿内究竟是何人,但刻在骨子里个规矩让她们只半垂着眼眸。
看着一双白皙的足踩在猩红的、缠绕着繁复纹路的地毯上,显得越发清冷。
女官,也就是正六品东宫舍人阮柏为自家殿下在外来女主人面前尽情邀功:“姑娘您看,这些都是殿下早早吩咐过,根据京城最时兴的样式制成的衣衫。”
薛闻抚在布料上的手微微一顿,轻应一声,那双迎着绵延春水的眼眸未曾有任何喜悦。
“就这件吧。”
阮柏想,坏了,真如她猜测的一样。
但不用怕,她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风姿俊朗,又不好色,品行上佳还能文能武,总有优点能让人心动吧?
难不成世上还有男子比太子殿下还要好,才会一辈子念念不忘不成。
阮柏刚调整好自己,薛闻便已经挥手让人退下。
倒不是薛闻无情,而是她从来不习惯被人用眼睛看着,一览无余的被服侍,幸好她随手选的这一件穿起来还算简单,只在裙头绣了大朵大朵快要呼之欲出的白牡丹。
淡淡的皎月白广袖装点着,等她换好后屋内就那一位女官在等候也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衣衫换得快,但等她换好后外头的阳光还似在那儿,但精神头早就跑没影了,月亮开始往上偏移了,显得殿内的连枝灯越发明亮。
“我是怎么来的?”
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一下下地梳好头发,这位女官的手比查查轻快很多。
薛闻透过镜子看着身后人见她主动好奇,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而后说着:“姑娘是被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呢。”
又见薛闻轻轻“哦?”了一声,最知上意的官员认为自己摸到了新主子的脉搏,连忙说道:“姑娘放心,殿下对您一往情深,身边从无二色。”
“您就单说这个寝殿,原先太子殿下大行整改,想必全都是姑娘的喜好。”
镜中的人乌发如云,随着阮柏的妙手很快地挽起一个发髻,簪上一支赤金玲珑步摇,薛闻看着自己在他人口中的“例外”,眉宇间却紧紧皱起。
藏在衣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陷在血肉中烙印出半圆的月牙-
秦昭明来得极快,按照时间来说宫人刚去禀报,他便一下没有耽搁得过来了。
容色极盛的少年好似重新被装点过一般焕然一新,连靴子上镶嵌的宝石都能折射出光芒,他眉眼带笑,面含喜悦,好似单纯赤诚、没有任何心事。
“阿闻!”
眼前人并没有那么单纯在她意料之中。
但眼前人能有这样一个身份她属实从来未曾想过。
薛闻回头,拧眉淡望,不可置否地看着眼前之人。
好似透过时间的洪流找到原本人性本恶含笑看着他人癫狂哭泣,却会为她拭泪的少年。
服侍她的人说的话语,即便她有心试探能够吐露这般良多也只会因为他的授意。
随着秦昭明而来的还有身量长了许多的那两只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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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嗅到熟悉的气味,在薛闻脚下撒娇。
薛闻怀揣着最后的期待,声音如同腐朽的琴弦喑哑:
“或许,我该称呼您一声。”
“——太子殿下?”
秦昭明张了张嘴,急匆匆地解释,委屈的和下头得不到主人爱恋的小狼崽一模一样:“你听我讲,那时候我根本无法说出真实身份,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一步步走到秦昭明面前,她站得笔直,眼中却有暴雨将至。
薛闻想,她当然知晓他不是故意骗她的。
但他骗的又何止只是这个身份啊?
永昶帝兴科举、驱匈奴、抑世家居功甚伟,大刀阔斧大兴改革,可他生平最大的遗憾并非不良于行,而是
他崩在继位后的第五年,及冠那一年春天。
而后,定襄王遵遗旨册为皇太弟,继位登基-
他骗得何止这一次。
如果她认识的人便是永昶帝。
那他怎么能在死后接近十年时间内还一直传信给她啊!
他怎么能啊
第四十二章
女官知晓现在这里不是自己该停留的。
不仅飞快地行礼离开后将寝殿的门关上, 还将司膳局的十几个人全部一同屏退。
殿里很安静。
只剩下小狼崽在她脚边咿咿呀呀的稀碎动静,秦昭明试图靠近,像是从前一样、抑或者再近一些, 将她先抱在怀里, 确认她身边,而后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他知道, 薛闻不会因为“权宜之计”而真正地生气。
可薛闻摇头,拒绝了他的靠近。
眼里的陌生和怨恨好似一把利剑一样朝他袭来, 仿佛他只要再前进一步, 这人会不仅收回所有的情绪。
——甚至还会平淡、优雅, 像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人偶一样慢慢行礼, 告诉自己:“太子殿下, 这于理不合。”
因为这是秦昭明自己教导出来的。
——薛闻从前对有些事很明白,但对于底层的劣根性实在低估。
——秦昭明那时候不仅引她说话, 还在她对人流露出太多的外在悲悯后, 像翻身做主人一样告诉她:反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以后再也不用相见, 何必因为旁人而产生巨大的情绪?
——大可有礼行礼, 点头微笑当成眼前过去个耗子, 至于之后是一脚踩死还是放任去别家, 那都是后来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薛闻在面对孙家人恬不知耻地还想用尸骨赚取钱财的时候, 先用充满客套却没有一丝笑意的脸来知道孙家人的底蕴, 而后一击即溃威胁他们必须放弃。
黄昏很快,那热烈的暖阳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唰地一下离开, 空旷的宫殿暗了一瞬,只剩下明晃晃的连枝灯照耀着。
两人未曾说话, 显得这大殿越发寂静、空旷。
“殿下”薛闻犹豫许久,看着侵略感极强的少年启唇欲言语些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叫出这一个称呼就已经让秦昭明委屈得像心脏被人用力挤压后一般难受。
这称呼太过陌生,好似他们之间所有的相处都是假的一样。
秦昭明顿了顿,制止了薛闻将要说出口的话:“先,先别开口。”
他怔怔地垂下眸,作为一个从见面开始就被偏爱,在薛闻面前受过的最大委屈是被躲避了几日后又被隔壁赔款地哄着。
没人能够接受偏爱自己的人收回所有优待,他更不能接受这个人是薛闻。
落在视线内的是她不点而朱的唇瓣,如果这张嘴里一定要说出他最讨厌的话语,那他是不是可以用唇将她封住,让她除了哽咽嘤咛外什么都无法泄露。
这样纤细的手腕,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留下痕迹。
若用红绸束缚,既不会伤了她还能衬托她的肤色。
不论她是什么身份,不论她究竟是为了谁才进京,反正往后她只能待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宫殿内只见到他一个!
薛闻乌发如云,和白玉霜裹的肌肤交相辉映,修长的脖颈从牡丹裙头中探出,犹如冬日眉梢的一捧新雪。
她的眼睛向来是容纳万物,拥有着灿烂星子。
可若从此她不愿意垂怜于他,他又真能够狠地下心肠看她落泪,让她枯萎么-
薛闻想过死。
想过以死来惩戒父母,让他们伤心自己等待收获的心血付诸东流,甚至想过她若是自戕在曹国公府,冷待刻薄她的人必定会被千夫所指。
但这些是她在还没有品尝过权力的曼妙滋味的时候,只能用自己性命来苦中作乐争一个让别人悔恨的余地。
但事实上,她很快就明白:
她的父亲不缺孩子,更何况她除了是他亲生女儿外并没有投入多大的心血,而她的娘或许会伤心一会儿,但转念又开始投父亲所好。
至于在沈家,它若还是国公府,那闹出再大的丑闻也只会烂在自家,便是外头人知晓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增添点笑料,奈何不了他们一点。
伤敌八分,自损一千。
后来她咀嚼过权力的曼妙,虽说只是浅尝辄止但也让她明白人世间不会有永远越不过去的大山。
她没有再想过死。
京郊庄子只是一个开始,她希望慢慢离开京城的纷争。
毕竟那些美好的仗她依旧打过,那些皇权更迭时移世易她只能作为一个逐水飘零的小舟。
沈今川死了,沈颖嫁人生子,沈宁也迎娶了夫人,她想看看外头更好的蓝天,看“大漠孤烟直”,见“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抑或者,哪里都可以,她只是想要试一试掌管自己的命运。
她在京城庄子里只是感染风寒,未曾想着自己会死,她素来身体康健,又未曾生育过,怎么可能一场风寒就重病不治了呢?
但世事变迁来得太快,她才为她那出不了宫门的好友寄去信件,上书要在别院中种许多桂花树,等他来看。
她那位好友最爱桂花,连送她的香囊都有上都是桂花纹样,褪色的针线透露出摩挲过无数次,可干净规整又显露了他的爱惜。
不过那人时常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疯狂,薛闻经常担心他在宫内碰上惹不起的人会吃尽苦头。
甚至她一直明白那双在走动时带着微跛的腿,想必就是惹怒了宫里的贵人。
他们并不常常见面,前些年永昶帝还在时宣召她们些外命妇进宫时会在人潮汹涌时候偷偷见上一面,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但后来时间久了,便只有信件给她,有时候会是折好的纸鹤、有时候会是他漫无目的的关切,还有时候是他透露的近况
字字句句,都写着他很好。
换了个皇帝之后,他舒心多了。
薛闻无奈,只能回信给他,但回过来的永远不是她写的那些东西的回复。
不过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因为她那个朋友素来以别人的尖叫号啕当作乐曲,听人说话也只听自己喜欢的。
正好,自己也没希望等来回复,只要有这个人就够了-
薛闻起初的试探好似破土而出的嫩芽,被春雨滋润后,小心翼翼地抽探出一抹小小的须线。
却又在面对不再绵软的雨丝后束手无措,只能在风中摇曳。
她上辈子认识的乔昭便是永昶帝秦昭明,那说明命运的变动来自她的一点点的变化。
两辈子同样的命运,他都会经过蔡大娘的店铺,只是上辈子他没有遇到初出茅庐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薛闻,所以腿上的伤经年难愈。
登上皇位的风波不为外人所道,但整合世家、大兴科举、清剿皇族血脉这些内情都能看得出来他对朝堂的掌握还有烦躁。
有些事情分明慢慢来才能减少损失,可偏偏当时英明神武的皇帝选择了更快速敏捷的做法。
而上辈子她们相识在宫廷,他的足疾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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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无法治愈,后来几年上元夜的惊鸿一瞥,到前方传来匈奴陈兵,永昶帝御驾亲征,而后驾崩。
薛闻很平淡的梳理起上辈子的所有。
心里好似油盐酱醋融合在了一起,说不上来究竟是何滋味。
她知道应该和现在秦昭明说清楚,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想不明白——”
但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因为她即便知道了最后几年的真相。
可她穷尽一生也不会知道那时候坐拥天下的永昶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什么样的时间内能够未卜先知,写下长达十年的、标注着时间的信笺。
甚至直到她死之时,依旧没有用完。
可不论她怎么迷茫,现在的秦昭明不能为她解答,她也等不到那个答案了。
唯一知晓真相的人,早就死在那年春日里。
回来的,只有他的骸骨-
两人四目相对,明亮的烛光落在薛闻光洁的面容上,为她披上一层朦胧的雾。
秦昭明像一个顽劣的孩童拥有着举世瑰宝,他把握不好力道,只会伤了宝物。
徒留四分五裂、满地残垣。
可若是以前的他,他才不会顾忌这么多,毕竟不能够真真切切握在掌心中的,那怎么配称为“拥有”?
便是碎了,也是这件宝物没有福气。
他可以遍寻天下,找到更甚的奇珍异宝来代替。
可秦昭明知道,薛闻不成,莫说是薛闻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眸中充满怨恨,便是在他教导下的平静如水他都受不了。
得到过偏爱的人,怎么忍心注定陌路。
更何况找人替代薛闻这个选项,简直天方夜谭。
千秋万世,四海列国,他也就遇见了薛闻这么一个傻姑娘,便是旁人再好,那也不如薛闻的半分好。
他这要一个薛闻。
所以他在两人开口,要将话语说明白之前,主动做了他最瞧不起的逃兵,开口说道:“我还有奏折没有批完,你先用膳吧。”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不用等我”,好似就能掩盖到时真的薛闻没有等他的难堪。
那两只被他驯好想用来讨好薛闻的小狼崽留在了原地,秦昭明自己也不知道他就近希望它们能够留下,还是一并被撵出来。
此刻,他只是一个嫉妒小畜生又什么都不敢做的懦夫-
东宫官员按照前朝配比,詹事府比拟尚书省,左春坊比拟门下省,右春坊比拟中书省,剩下九寺五监六部格也均有齐备。
秦昭明是很忙,但也没有忙到要事必躬亲的地步。
晚间宫门准备下钥,官员准备下值,秦昭明来的时候刚巧见到了关于今日朝会上水患的讨论。
昌平帝早有想要节制太子之心,却又不可能真的抑制太子,所以只能将到了年龄的皇子暂且不允就藩,先涉朝中事。
水患一事交由被册为彭城郡王的三皇子和北平郡王的四皇子联合工部官员主理,东宫在这件事上并未被点将派遣出官员。
这本应该是小事,毕竟为官经上说了,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只要不做谁能抓住他们的把柄?
可事儿就在两位郡王一看就不是能干事的人,毫无经验不说从工部领的人也是先要趁机上他们船之人,毫无水利真才实学。
他进去后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毕竟说来说去,事情的根源来自他并未执掌大权,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能够派遣官员的权力掌握在他手上就够了。
到最后勋官为正三品太子舍人的官员一拍桌子:“他们镀了金装了菩萨,肥了腰包,这百姓又要怎么办?”
“可若贸然干预,陛下那里无法交差,最上佳之法,等抓住他们的小辫子,将他们的把柄捏在手里,等事情结束后一同禀报陛下,这才叫有理有据。”
“否则,便是党政啊。”
众人安静下来,秦昭明扬起眼眸,上挑的凤眼没有任何颓败之色,大大激励了议事的官员:“孤明日便会面见父皇商议此事,事情未定之前不可轻言。”
“是,殿下。”
内侍们为忙碌完的官员们掌灯,偌大的议事厅内就剩下秦昭明一人神色笼罩在灯光中忽明忽暗,让人瞧不真切。
他原本的性格不会管这事,因为这事摆明了便是陛下压制他的法子。
唯有将他这些兄弟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个事实摆出来,他的父皇才会罢休。
可他知道,薛闻会因为人的死亡而流泪,她会因为自己能够伸出手而没有伸出手而痛苦,那个神明会因为世间万物而悲悯。
现在却将她最虔诚的信徒隔绝于千里之外。
薛闻薛闻
他猛地一下站起来,袖口金线折射出冰冷的光映着他晦暗的眼色,杯盏碎裂的声音从手边响起。
不能再这么空耗下去了。
他不太信任在黑暗中极速发酵的自己。
第四十三章
在东宫并未有薛闻想象的压抑。
膳食全部都是她和秦昭明惯用的口味, 甚至还减少了佳肴成型时候的点点细节,虽说依旧带着宫廷制造的烙印,但稍稍能够吃出本味来。
从白玉琉璃盏里倾泻出的苦丁茶蔓延着苦涩, 刚巧是她最钟情的醇厚。
侍从井然有序地上了菜肴, 等她浣洗用帕子擦干手指后便退下,只剩下那最伶俐的女官守在门口。
处处妥帖、处处舒心。
薛闻轻呷一口茶水, 浓郁的苦涩漫入口中格外醒神。
她早就知晓,规矩是上位者来为底下人定的, 若你身份已经很尊贵却依旧会被琳琅满目的规矩束缚, 那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身份不算“贵重”。
从前她在沈家身为曹国公夫人也会有人胆大包天给她没脸, 如今她在东宫自己还云里雾里地就已经被捧在高处。
归根结底, 不外乎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尽心。
宫廷菜肴有与众不同的新意, 算不上那一种高低,薛闻尝在口中觉得色香味俱全, 但心里藏这事便食不下咽。
稍稍有了饱腹感后便不再继续强迫自己进食。
连枝灯上一簇簇的灯火又进行了新一轮的更换, 再加上盘龙火烛点亮的明亮灯火刺得她眼睛柔软。
薛闻并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办法究竟要怎么才算好。
她的父母,她的婚姻, 甚至薛阮阮和沈今川那曾经被称赞的和睦都无法为她构建出两人相处的氛围。
遇到这种事,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按照她的本心, 她是想要和秦昭明说说的, 甚至她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没有底稿, 但就是觉得不应该这样逃避着。
小狼崽很有意思地在她面前扑腾, 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又不会过多打扰。
见她伸手抵在额头上乖乖地就不动,等她收回手指便追着尾巴来了个后空翻, 开始自己哄自己玩。
薛闻含笑看着,眸若点星, 唇若丹朱,凝眸看人的时候好似温水潺潺,容纳世间万物。
阮柏在宫中多年,昌平帝宫中有位分的便有七十二御妻,没位分随着贵女们一同进宫却在身份上差一些不得进封的美人数不胜数。
但她从未见过薛闻这样的人,不单单能用美貌来形容,而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在她眼里周围的一切都可以有意思,都有趣味。
而在她含笑的时候,哪怕世间最为绝妙的丹青妙手也无法描绘其中神韵。
若早一日告诉她太子殿下会心有所属,东宫上下必然不信,毕竟太子殿下眼高于顶,光是比太子殿下生得好看的人便举世难寻。
但如今却觉得,若能这样这般人物几分偏爱,便是太子殿下也应当是烧高香求来的。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疾行的声音,语句中带着匆忙,和阮柏在耳边禀报后薛闻肉眼可见得见她神色惊恐又慌乱。
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她拧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阮柏扑通一声跪下,摇着头说:“没发生什么,就是殿下身边人传话说姑娘若身体乏累便早些休息吧,殿下还在议事,恐要很久,免得姑娘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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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什么话。
阿昭乔昭,不,秦昭明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会主动拦下她,非要听她哄他,想尽办法地出现在她面前,而不是现在一样直接告诉她公务繁忙。
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可以公务繁忙用这个理由。
唯独秦昭明不行。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会被政务拴住的人。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所以不能来见自己呢?上一次他骗自己,然后他悄悄地消亡在这个世界。
只留下不知道真相的她还在佛堂里为“素未谋面”的永昶帝祈福时收到陛下驾崩的消息。
那现在,他又想隐藏什么呢?-
“我要立刻见到他。”淡金色的长衫随着动作流光溢彩,刚才还着迷在薛闻容貌间的阮柏却不敢再看,也不敢阻拦,只半遮半掩地焦急开口:“可殿下说了”
寝殿周围侍女一应跟在她的身前为她掌灯,铺就了一条全无黑暗的广袤道路。
薛闻只觉得好似偌大的宫殿在她脚步丈量下都显得极为狭小,她很着急,憋在嘴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话现在全部都能变成委屈和问罪。
他又做了什么,他又隐瞒了什么。
他究竟还想要骗她什么。
阮柏最拒绝她前往的方向便是她目的地所在,薛闻非常确认这一点,所以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等到了一个宫殿门口,她哗啦一下推开镂花殿门直接走了进去。
身后一溜宫女被留在殿外,几人面面相觑,而后缓缓低下头,确认了薛闻的地位究竟有多高。
殿内一排排的连枝灯撑起犹如白昼般的宫殿,光芒灼灼,薛闻的心却在看见光的时候安了一般。
连她自己也必须承认,她怕黑,在黑暗之中从生的恐惧更加硕大。
薛闻脚步未停,一路走到后头寝殿,她刚一进去,视线便被一张俊美的面孔占据。
容色极盛的美人半握在榻边,衣衫凌乱,露出胸前一大片肌肤,欲露未露,欲遮还羞。
可惜白玉有瑕,胸口矗立着一支箭镞,宫人口中忙于政事的太子殿下如今额间尽是冷汗,那双劲壮的手臂青筋蜿蜒,好似岩石下暗流涌动的岩浆。
薛闻气势汹汹地进来兴师问罪,一进来便将这幅画面,迈出的脚步瞬间放得轻了。
她对上那双小心翼翼望过来的眼眸,顿了顿没有说话,直勾勾盯着正在准备拔箭的太医。
太医没有停顿,一本正经做准备工作,好似旁人都是尘埃一般引不起任何注意,但秦昭明显然没有表面乖巧,忍不住开口:“你先退下。”
“先处理伤口。”薛闻别看眼,不看伤口,更不看秦昭明,冷静的嗓音像冬日潺潺流水。
秦昭明还想要说些什么,被一个眼神偃旗息鼓。
太医看看已经被剪断的箭杆,左右顾盼,最后低下头没动。
听着两人做出最后决议后慢条斯理地处理起伤口来,老太医想,他说这次怎么太子殿下一直让等着,原来是守株待兔。
“我没想要借着这个惹你生气。”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示弱一般拽了拽她的衣袖,泪珠如荷花泣露,氤氲在漂亮凤眼内,欲落未落。
“我真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除了最根本的事情之外,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任何事。”
“我母后因为生我而早早去了,兄弟之间明枪暗箭不断,我真不是故意瞒你的。”
太医只恨自己生了双耳朵,竟然有生之年听到太子讲出这种示弱的话。
薛闻拧着眉,她从未直观见过利器穿透血肉,而治疗它的办法是将利器尽数拔出来。
心里本就只有七分气,看着秦昭明这样也偃旗息鼓只剩下三分。
是啊,当时那个场面若说他是太子,她恐怕是第一个不信的,况且能让一个太子落到那个场面,她又是机缘巧合才救了人,更应该小心谨慎。
乔,名字有昭,兄弟不和,母亲早亡。
或许,若她只是普通一个从京城离家的贵女,便会知晓这细节和太子殿下最合适不过了。
可惜她因为太过仰仗重生的经验,这才掩耳盗铃,完全错开真相。
这不应怪他。
这本该怪他。
能被她怨恨的那个人早就隔着时光不知道死了多少年岁,恐怕连尸骨都化没了。
薛闻低头轻笑,而后提裙坐在床榻边缘,浅金的裙摆堆叠在一处,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云霄雾霭。
而神明驾着云彩而来,落在他的身边,如梦似幻。
秦昭明不肯眨眼,氤氲的泪珠从眼眶滑落,执意要薛闻一个肯定地回答。
“我没有怪你。”
“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明明真相摆在眼前,却什么都没有多想。”神明宽恕了她的信徒,秦昭明大胆地抓住了她的手,见她没躲,神色这才松软几分。
“拔箭吧。”薛闻没有躲开这个手,而是示意太医拔箭,她就坐在秦昭明身边,心安理得没有半分局促,就下了这个命令。
而太医也十分配合,仿佛她的话越过这个府邸的主人,成为上达天听的金科玉律。
随着太医的动作,秦昭明那双仿佛玉石雕琢的手紧紧地握住薛闻的手掌,喑哑的闷哼声就在她耳边响起。
薛闻察觉到了痛,但她视线随着伤口而去,才发现伤势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倒钩。
箭镞是流线型的,冲破血肉后再取出,会生生地带出一大块皮肉。
让她看着就觉得疼。
这得多疼啊。
准备工作预备了许久,太医本就擅长处理外伤,动作很快地就处理完毕,而后上药包扎,快得薛闻不敢眨眼。
等太医收拾医箱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拿着帕子替秦昭明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哽咽入眼波,嗓音都带着颤:
“是不是很疼啊。”
“还是因为那个人吗?”
秦昭明不肯松手,生怕一松开手,对方就好似晨间雾气一般消散不见。
见她这么问,委屈地呆呆呢喃:“是汤家算计的我。”
“好疼啊,真的好疼。”
太医默默不作声,太子殿下受伤那么多次什么时候喊过疼?
况且这还是个皮外伤。
不过反正太子殿下本就当他没存在过,等收拾完也没开口,行完礼就悄悄退下去了。
他衣衫凌乱,如同锦缎般乌黑靓丽的长发顺着落在肌肤上,随着太医包扎完后藏进了衣襟内,有的又向更深处探去。
秾丽的眼眸眼含泪珠,委屈得不像话。
薛闻拧着眉,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一遍遍地为他擦拭汗水,替他整理发丝-
太医悄悄地退下。
好似气氛没有什么变化,但薛闻低着头,别开那双直勾勾的眼睛。
而后她先一步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没用满腹委屈的太子殿下开口,而是勾唇浅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如果是的话,我觉得我们应该这样。”
她抬起头,唇瓣碰到秦昭明的嘴巴。
而后她顿了顿,耳朵绯红,又用嘴唇将他眼角的泪痕吻了个干净,如同一根羽毛轻轻覆盖,让秦昭明的心跟着一同颤抖。
还需要问什么。
不需要问什么。
他不自觉地吞咽一下,体内那一股燥热迅速蔓延,要将他尽数焚烧。
那只禁锢着薛闻手掌的手放松下来,而后扣在了她的腰肢上,让她整个人都倾向于他。
宫殿内空气闷热起来,蜡烛霎时结了个灯花。
铁臂一般的手臂牢固地勾着她的腰身,不容她任何退缩之意,高高扬起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
他全力地吻了上去,只想将她一点点品尝,剩下的别的什么都想不到。
秦昭明嗜甜,他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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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闻是甜的,因为馋着她口中甘甜,于是每一次都用力加深,直到那本就让他觉得柔软的唇瓣被蹂-躏的软而烫。
不够这都不够。
但薛闻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从开始的任由发落到抗拒。
那玲珑身形已经成为祭台上的祭品,等她全力推拒后才稍稍被放松,可腰间的束缚没有任何变动。
秦昭明坐在床榻上,胸前刚被包扎的布料占据绝大部分视线,而后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衣襟已经尽数敞开。
而薛闻在他面前,那被他从后扣住的腰间布料牵扯着裙头内裳也皱了起来,松松垮垮地敞着,那露出的纤长脖颈如玉光洁,锁骨清削,交织的睫羽如同扑簌的蝶。
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让他看着喉结微微滚动。
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原上野火蔓延,一路燃烧到了他的眼底。
他分明是强势的,可他在分开的那一刹那又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高高在上太子殿下唤了一声她的姓名,含着忐忑和期待,好似她的一句话能够决定他的生死荣辱——“阿闻”
薛闻对他的变脸早就在预料之中,但她丰润的朱唇微微勾出一个弧度。
她想,或许早就有预料。
毕竟,她终其两辈子,也只给眼前一个人求过神。
这颗心,早就栽了。
如玉面庞镀了一层宝光,将不沾染七情六欲的神明多了一层娇艳和柔软,薛闻勾上他的脖颈,还没用她动作,便已经被尽数吞噬。
落在她脸上的吻带着燃烧理智的热度,薛闻推了推,咿咿呀呀地拧着眉:“伤!小心伤!”-
她没有上过爱情的启蒙课,身边并未有人告诉她什么叫做“爱。”
但她看过传说中的恩爱夫妻,她觉得那还不算“爱”。
甚至她没有判断标准,她唯一的判断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看着能不能接受。
但她此时此刻,回顾从前所有,将所有利弊摆出来,放在台面上,可她都觉得可以试一试。
在他面前她是开心的,而他也是开心的。
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如此,而那也明白,上辈子的胆怯造就了坏的结果,让她如今只能遗憾,这辈子,那就大胆点。
别让自己后悔,就够了。
她身上绣着的牡丹纹样的诃子在拉扯下摇摇欲坠,外衫早就不知所踪,氤氲出来的泪珠无人关切去向,只有口干舌燥的太子殿下一遍遍索取着湿润。
那双细若梅骨的手紧紧地抓住他衣襟上的布料,风雨飘摇,她怕一旦松手,便彻底被暴风席卷。
有些人本就如同奔腾汹涌的岩浆,为了装作弱小压抑在暗黑的石板之下。
但可怜、弱小的皮囊之下,翻滚的岩浆早就滚烫。
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将一切淹没。
第四十四章
沈今川从未想过他在薛家会受到冷遇。
这是他在薛侯书房内等候的整整一个时辰。
三分烫的茶汤只在刚上的那一刻还带有温度, 经历了一个时辰那本就微不可闻的热度早就在冷风中凉透,木偶一般的管家对他视若无睹,全然不似从前鞍前马后。
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在等待中变得冰冷。
茶晕和水分离, 最上头清澈的水光倒映着自己焦灼的眉眼,可除了因为时局而带来的慌张, 仪容仪表在家里整理了无数次。
确保能让薛闻见到最完美的他。
当然,沈今川也心知肚明, 如果他不愿意等待的话, 只需要离开书房前往主院薛夫人那里拜访, 岳母的热情足够将他如今受到的冷待全部消弭焚烧。
但他不肯, 因为薛闻。
薛侯书房的待客厅内多了一个翡翠斑竹梅花交映屏风, 绿色的梅有些不伦不类,结合薛家是如何发家的, 显得格外滑稽。
沈今川此刻无暇分析这摆件的荒诞, 只想着他今日分明应该是捷报,毕竟他知道阿闻素来牵挂她的生身母亲。
只要梅姨娘一开口, 便没有什么不能松口的。
可薛侯迟迟不来, 让他原本十拿九稳的自信好似泡沫般消失在阳光底下。
“贤侄久等了。”
木偶般的管家瞬间春风拂面地迎了上去, 沈今川站起身来看着从外头走来的薛侯, 眼下青黑神色困倦。
整个人像抽去虾线的虾子一般失去活力,只能强颜欢笑, 强打精神。
“敢问世叔, 侄儿托付您的事,您如今意下如何?”
听着沈今川一开口, 薛侯只差没啐他脸上。
连维持病弱的姿态都有一瞬间崩塌-
这沈家小崽子也忒厚颜无耻。
他长女薛阮阮虽说天天嚷嚷着“快死快死”,但她到底还没咽气呢!
这就叫起“世叔”, 称起“贤侄”来了?
不过幸好,沈家小畜生生得太过顺遂,还不知道谈判技巧下切忌暴露底线。
——小九。
沈今川想娶小九。
原本他是明白了沈今川的意思,甚至还真的纵容梅娘来做哄骗小九回京的事儿,毕竟一个看起来不得夫家宠爱的女儿哪里比得上颇有能耐的女儿?
不过现在他可以有更好的靠山,为何还要抓住沈家这个不算牢靠,甚至连养分都已经被他提取殆尽的小树?-
薛侯之前一直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能让薛闻知晓他在舞弊案中的所作所为。
这种类似投名状的事情一旦做下,但凡开始追究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他在舞弊案后并未如他设想一般被世家推到高处,但他依旧得了诸多世家勋贵的青眼。
儿女婚事重在利益,他们家只要再延续一代,相信便可以洗去商贾末流的骂名。
但薛闻的发现,让他投鼠忌器,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一个被梅娘把持得像一个影子一般的女孩原来已经长到了这般高。
原来她是有脊柱的。
那个孩子太年轻,总是低估政治斗争对于人的意义,要知道若非她是他的女儿,她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当然,若非她是他的女儿,他不可能活着来处置她。
所以,他选择在管家的意见中将人放出去,放长线,方才能够钓大鱼。
他想着让人吃一吃苦头方知道家中好处,抑或者将她背后之人顺藤摸瓜抓一条大鱼出来——究竟是谁想要拿着以这个女儿为棋子来靠近自己。
但他不仅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在沈今川这个小辈上节节败退。
不过,也并非没有收获,不是吗?
薛侯想起那遥遥一望,那即便戴着诡异的面具依旧穿着明艳袍服没有任何掩饰的男子,将他的女儿护在怀中。
像怀抱无价之宝拒绝他人窥伺的巨龙。
薛侯丝毫不怀疑今日卫率府突如其来的为难便是因为这个人,能调遣卫率府,还能在京城天子脚下拥有这样一支护卫队,必定出身世家显贵。
若是当时女儿说那些话是那人暗示薛家已经被人抓住辫子,那他可就差一点走错了路。
不过,为时不晚-
薛侯内心翻涌,表面却低着头,久久未曾答话,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世叔,我还是想要叫您一声岳丈!”沈今川将杯盏重重往桌案一撂,四溅出的茶汤濡湿了暗绿千戏纹的桌垫。
“贤侄啊。”薛侯长吟一声,作势擦了擦眼角泪珠。
“我的侄女同样姓薛,也不差什么,只要你同意,两个都许嫁给你也不是不成。”
“若兰苕未曾订约,连兰苕我都舍得就是小九,我实在有难言之隐啊。”
从前他定要拴住这个曹国公继承人,是因为薛阮阮高嫁或许有家里出力,但更多的是沈今川一意孤行,他们之间的联姻属于沈家扶贫。
而薛侯不能在薛阮阮死后放弃大好利益,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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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多年维系的关系被另一家族坐收渔利,可现在
沈今川皱眉,站起身来,手指越过朦胧纱幔直直指着外面:“你我都清楚,薛闻根本没有病,所以不需要你来遮掩。”
他稍稍停顿,而后拧着眉开口:“我知道她心存芥蒂,并不愿意嫁给我,但我同样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的误会,只要能够说清楚将所有隔阂说明白就够了。”
“我的妻子,只有薛闻一个,断不可有其他人。”
薛侯探究的眼神没有任何遮掩地横扫着这位马上要继承国公之位的天之骄子,心里纳罕他那个不声不响的女儿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够迷倒诸多显贵。
比从前让他骄傲过的薛阮阮还要厉害几分。
但曹国公府到底底蕴单薄,比不上世家出身,有了更好的女婿,他何必再回头?
更何况他眼看着曹国公大病一场要出家而后要将国公之位给自己儿子这件事出奇的怪异。
至于小九会不会生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有当爹娘的会害自己的孩子?
小九平素最关心梅娘,最想要梅娘开心,必定不会执拗下去,更何况若想要嫁入高门,以他侯府的地位虽不算高,却也能够添砖加瓦,让她后面有家族撑腰。
说到底,沈今川已经不再是必须,只能作为一个添头。
“贤侄,这事,实在不成。”
沈今川见他执意不肯松口,想不明白究竟为何。
难道薛闻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吗?
薛侯摇摇头,眼底复杂又无奈,好似一个老人瞬间抽走了他的精气神开始颓败起来:“贤侄,我也已经劝过你了,但小九那里,属实是”
“属实是我这个做爹的当不得主,她自己,亦做不得主啊。”
他已经有更大的依仗,自然不介意失去这个女婿,但若是薛闻能两个都钓着他更加乐意。
沈今川想得更加复杂,一瞬间醍醐灌顶。
——他原先想着太子或许同他们一般有奇遇,才急需阿闻同他一起出谋划策。
——可若是,阿闻被位高权重的强迫了呢?-
薛闻越想越不对。
司膳局刚送上来的酥山冰冰凉凉,质地如同被冰镇过的牛奶汁子一样,质地却更加细腻。
上头点缀晶莹剔透的葡萄再兑上桂花蜜将口感更加丰富,点缀其中的桂花如同金碧流动,她拿着银匙尝了一口。
太甜。
甜得发齁,再加上冰,让她牙齿都有些受不住?
拧起眉。
而后放置在托盘内,她侧头回看一眼今日直接抱病后没有上朝更没有出过殿门的秦昭明心里越想越不对。
昨日她感觉到秦昭明态度不对后便怒气上涌,于是发现他遮遮掩掩不愿意被她发现的受伤真相。
这本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甚至他们解开了隔阂,也让她面对了自己内心:她不能欺骗自己,她是喜欢眼前这个人的。
但等她理智起来,开始回想昨日才发现其中不对之处:便是大户人家稍稍得器重的侍者,便不会喜形于色。
便说那个服侍她的官员,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绝对不会有那样明显的神态变化,还让她抓个正着。
再说昨夜给她执灯的宫女足足有六个!
六个!
这什么概念。
她爹,不,薛侯这么大年纪的人在府邸里行走的时候才只有一个侍者执灯。
富贵人家绝对不会有隐患,出行的路上石雕石灯数不胜数,还有檐下的灯笼。
若说东宫奢靡,那倒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就不是一个需要执灯的人。
早就准备好的理由,甚至因为她厌恶黑暗所以准备好的光亮,引她上钩的伤势
若非她冷静下来开始回想,必定想不到会有人为了跟她说几句话,而将自己弄伤。
“阿闻,你在想些什么?”
秦昭明扬眉笑着,恰到好处地露出自己的虎牙,整个人少年气息十足。
精致的五官笼罩着日光辉煌,上挑的眼眸稍稍勾起,视线越过薛闻看了一眼被她凝视许久的冰酥山,视线冷冽。
而后在抬头看她的时候满目委屈,美目泫然欲泣,捂了捂胸口:“有些疼了,阿闻,我会不会死啊。”
薛闻沉默。
把手中的奏疏放下。
秦昭明伤了右手,但来东宫的折子不见少,甚至因为太子殿下被刺一事许多官员又上了请安奏疏。
太子殿下本就不愿意让任何东西来打扰,遇上这些奏疏更是可怜巴巴,薛闻没法子只能念给他听,而后听着秦昭明三言两语地将这个人分析完毕。
她再模仿着他的字迹来替他批阅。
薛闻上辈子因为敬仰过永昶帝,所以对他批奏下来的奏折模仿过几个字眼。
等她下意识用秦昭明善用的飞白书时便意识到自己错漏百出,但身边人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继续跟她讲着奏折。
在他面前,她是越来越没有戒心了-
如今她看着秦昭明坐躺在榻上可怜巴巴的眼神,忍不住叹口气。
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但对上他,总会节节败退。
即便知道她眼前并非憨厚可爱的小狗崽,而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野兽,也依然会一次次心软。
但心软归心软,薛闻想明白之后又气又恼,显然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就是仗着她心软而已,仗着她,已经
回想自己原本气势汹汹地要来找他算账,没想到还能将自己给赔了进去,这算什么道理。
于是薛闻勾了勾殷红的唇,温润的嗓音似眠眠清茶,越说越冷:“不会死的,毕竟自己动手按进去的伤口究竟有多重,没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
“但是”
话音一转,故作绵长的话语像一把温润无害的钩子一般,让人忍不住好奇。
“但是,你受伤在身,有好多本可以做的事,都做不成。”眼波流转,等秦昭明瞬间明白自己意思后浮现的一瞬间委屈。
惹得她忍俊不禁。
这也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得鱼忘筌?
“计划一环套一环,若非我想了很久,都不会想到你就是故意引我上钩,大骗子。”
秦昭明做出哼哼唧唧的模样,朝着薛闻洒在,不被注意的地方却抿嘴一笑。
——不啊,宝贝。
——你发现这个秘密,也在我的计划之中啊。
随着他的动作,绝世容光配上半遮半掩的衣襟,不似此间中人倒像是神灵精怪一般不谙世事。
他抓住薛闻的手,如同猎人锁定猎物,不死不休一般锐利:“那都无所谓。”
“最主要的是,你。”
而后他面上做出真真切切地感叹:“真没想到,阿闻这么聪敏,简直什么都瞒不过你。”
外人很难想象他一生中有些事情需要抉择,但很显然一个英明的领导者需要将任何事情分为轻重缓急。
和薛闻接触当时所有的隔阂,才是他本有的目的。
至于其他的,才是意外之喜。
而薛闻整个人,都是他的意外之喜。
被秦昭明充满占有欲的眼神盯着,薛闻下意识别开了眼,咬了咬唇,最后没忍住担忧:“不许弄伤自己。”
“你应该长命百岁。”
两人四目相对,秦昭明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犹豫箜篌鹊起,让她薛闻想起昨夜就是这样的嗓音在她耳边诱哄,引着她身形颤颤。
——“阿闻,唇再张开些。”
——“宝贝,坐到我腿上来好不好?”
“”
记忆力的喑哑化作如今的渴望,将她彻底包围在怀中。
猛兽佯装可爱小兽后见人放松警惕,便要慢慢品尝吞入口中。
“阿闻,方才的酥山很甜吧?”
醉翁之意在这话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秦昭明嗜甜,他又学不会忍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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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门课,于是冲着他惦念地而去。
要怎么尝?
尝酥山是一门学问。
酥山不易得,冰和蜜水都要恰到好处。
要先靠近,慢慢地,用自己的体温来接触,却又小心地,不能将它溶化。
而后将要品尝的宝物拢在怀中,用唇舌细细品尝,桂花的蜜汁比寻常的蜜水还要甜上几分。
毕竟,经过了一晚上的刻苦学习,聪慧的太子殿下早就学会了该如何品尝这样娇贵的点心。
而薛闻口中尝来受不住的甜,让他着迷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红唇浸润出水色,直到银丝缠绵-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内侍在内殿屏风外躬着身子禀报道:“启禀殿下、姑娘,淮阴侯和姜舍人到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薛闻紧急推开秦昭明,而后靠在秦昭明左心房上急促地呼吸。
她眼眸带着湿润的时光,面色泛红,虽然衣衫齐整,但那神情只叫人看一眼便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没有什么比引诱神明下凡尘更美妙的事。
薛闻平复了一下心跳,而后想到侍从口中的淮阴侯是谁,起身欲要离开。
手却被拉着,那力道没有任何他挣脱的余地。
秦昭明仰起头来看她,那双凤眼翻涌着绵绵情意,仿佛要将她溺死在他眼眸中:“阿闻,你身上有秘密,你若不愿意说,我可以不问。”
“但你怕黑、对密闭空间的恐惧,并非与生俱来。”他难得有些踌躇,怕薛闻生气他探听这事。
可若不让淮阴侯亲自看一看,他心难安。
握住的手指纤长,明明已经紧紧贴在一起,他却依旧不能稍稍松懈,只恨不能完全融到骨子里。
表面无惧无怕举重若轻的太子殿下,揉捏着掌心内的柔荑。
终于斟词酌句地在他最在意的人面前低下了浮在表面的伪装,暴露了心底的惧怕。
“我会害怕害怕,对你的寿数有损。”
第四十五章
这样的话, 让薛闻只能嗫喏。
有些事没有注意还好,一旦注意起来便是已经发生。
就像眼神明亮的人从没有感激过一双眼睛带来色彩一般——能够想到的,多半已经失去了。
薛闻上辈子从未觉得睡眠是一种障碍, 从未觉得连在轿子和马车内都会恐慌。
但她还记得重生后第一日, 她昏昏沉沉睡下,醒来之时屋内未曾点灯, 一丝光亮都没有时候的恐惧、恶心。
那一刻的惶恐,好似这个世界只留下伶仃一人。
而在马车的密闭空间内, 流动的风好似瞬间消失, 窒息的河水涌上涌入鼻腔, 让她彻底不知如何是好。
她曾经安慰自己或许是重生来的弊端。
但薛闻听着秦昭明袒露自己的恐惧, 本想要脱口而出的安慰的话太快贫瘠。
因为她忽然想起, 秦昭明担忧她短寿,自己又何尝不担忧他短折啊。
他们两个, 一个死在二十岁后的第一年春日, 一个死在二十九岁那年冬末。
阳光丝丝缕缕,秦昭明仰着头的角度从她这看过去, 正巧屏风上的光落在他唇边上, 像给他镀了一层老虎胡须。
昨夜薛闻听着他念叨一夜“那狼崽子哪里比得上我”“狼”“狼”, 现在看着这个被他好似个小老虎, 心软得不像话,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香了一口。
那些胆怯都在浓厚的关切中化为了实质的柔软:“我是想要跟你坦白, 但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口。”
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 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至于她之前透露过的细微未来,就先让聪明绝顶的太子殿下来猜一猜吧, 随便他往哪里猜。
“但我愿意因为你,去见一见淮阴侯。”
她想活下去, 想要无病无灾地和眼前这个人一同活下去-
淮阴侯一脉,乃前朝国师血脉。
如今的淮阴侯年岁应有六十余岁,却依旧神采奕奕。
有着窄窄的肩膀和瘦高的个子,穿着一身紫绸金鼠毛大氅,侧坐在花厅中,唯有她眉梢嘴角显露老态,脸上常常带着笑,等薛闻走近才看着她原本看的是一盘棋局。
薛闻对年长女性有与生俱来的三分好感,见着她和蔡大娘不一样却又同样踏实可靠的感觉心忍不住定了定。
淮阴侯对面有一个穿着妆花鹅黄色圆领袍服的女孩,头发被白玉发冠束起,本应飘飘欲仙的打扮。
浓眉、吊梢眼,衬着花厅内青云锦一样的霞光,脖颈间戴着一串流光溢彩的多宝璎珞,颇具富贵气息。
将人间富贵和天上谪仙中和得恰到好处。
见他们过来,祖孙两人起身见礼。
而秦昭明对这位淮阴侯也颇为尊敬,也回了一个礼节。
“这位是淮阴侯,这是淮阴侯的继承人,姜遥,姜逍的妹妹。”
淮阴侯那双经过了岁月磨洗过的眼眸好似能够看穿世界万物,一下子看破她的灵魂,在薛闻拧起眉之前又移开了视线,开口:“臣从前便说过,太子殿下是有福之人,这下算不算说中?”
东宫太子府用来招待地位特殊的淮阴侯之地必定不能小瞧,花厅内芳香四溢,笼罩的淡淡纱幔随风飞舞,阳光倾泻。
听着池水碧波,便似到了洞天福地。
被秦昭明用“淮阴侯继承人”代替称呼的姜遥在看着薛闻目不转睛后,依着淮阴侯撒娇:“祖母,我想跟薛姑娘单独聊聊天成吗?”
“那你这要看薛姑娘愿不愿意了。”
“不行。”
秦昭明神情冰冷,在淮阴侯回答前先一步地作出回复,抓紧了薛闻的手掌,绝对的侵占欲从这个外表可亲的少年身边暴露得一览无余。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淮阴侯净可直说。”
姜遥气得脸色发白,病情都不能入第六耳,卦象命格一事事关己身,又怎么能入第六耳?
太子也并非不懂他们这行的规矩,现在就是仗着人家小姑娘不知道规矩,信口胡来啊。
而被事件中心左右的薛闻顿了顿,越过姜遥那边扬眉扬的都快踌躇的眼神,如同从前一般尾指勾了勾秦昭明的掌心:“早上叮嘱司膳局煨了栗饭,我去看看火候好不好?”
秦昭明拉着薛闻的手原地不动,紧紧地抿着唇。
薛闻知道秦昭明心里不舒服,但她相信站在永昶帝身边,作为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其中一员的未来淮阴侯,究竟因为何事非要同她单独说话。
最可怕的结果,无外乎就是寿数一事。
这样想着,她晃了晃秦昭明的手掌,朝他眨了眨眼睛,对他再一次解释说道:“你中午还未曾用膳呢,你若是一直不用膳,我会担心的。”
纵使是安抚的理由,却也让他无法拒绝。
秦昭明看她,觉得她如同刚刚绽开的花苞,嫩生生的,那双眼眸分外温柔,好似眼前就是她的全世界。
没人不会被她骗。
半晌后,沉默在原地的秦昭明点了点头。
他声音很低,只说给薛闻一个人听:“那你看完火候,可要记得回来找我。”-
谁都没有想到秦昭明会松口。
就连淮阴侯脸上都有一瞬间失神,更何况姜遥这个年纪还小,喜形于色的小姑娘,震惊得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等薛闻朝着她招手,她才失神亦步亦趋地追了上去,像一只小狗狗跟在裙边一样。
司膳局从薛闻早上吩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见着她过来除了有些惊奇外到没有秦昭明来的时候那般声势浩大。
远远地在外头瞧着,确保灶房不会被烧了就够了。
“姜舍人,你想和我说些什么?”
勺子将皿内的粥体搅拌,属于栗子的气味扑面而来,薛闻看了下火候觉得差不多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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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想放了两勺蜜糖。
问话问了身边的姜遥一个猝不及防。
她顿了顿,收回目不转睛的视线,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让殿下改变主意。”
“因为殿下从来不说软话,也正因为如此才会随着年龄渐长而被陛下警惕。”
可恶啊!
这样好的美人竟被太子霸占!
薛闻没有制止,隔着浓浓的热气,求知地看着这个传闻中得淮阴侯传承,越过同胞兄长成为继承人的姑娘。
“你的面相很好。”
“乃是长寿之相。”
薛闻:“”
她攥着汤勺的手微微收紧,牙齿都好似因为紧绷而发出了微弱声响。
面相很好?
长寿之相?
这说的是她吗?
薛闻拧着的心有些空落落的,她现在或许必须接受姜遥并无真才实学,甚至和其他溜须拍马之徒一模一样。
她挤出来一个笑,想着这人是太子党,也不好当面拆穿,她也并非没有说过外交辞令,如今又是重蹈旧业罢了。
“是有福之相。”
那双带着凉意的手还没等她开口就直直地触碰到她的酒窝,而后义正词严的点点头,附和自己说的话:“确实是有福之相。”
“但气运一事,少有相辅相成之人,多的是用自己福气气运来供养他人的,这也就成了外人眼中明明有福气却始终命薄。”
薛闻一瞬间的委屈和迷茫,全都喑哑在咽喉中。
她好似明白了姜遥说的意思,但又好似明白得并不真切。
“你的意思是”
“你确实很有福气,但你没有体会得到,是因为你用你的福气来帮助别人。”
“也就是民间所称的“旺夫”,抑或者旁的“旺”别人的话语。”
姜遥只戳了一下,就收回手,并不会让人觉得唐突或不快,更何况薛闻的所有思绪都在随着她而行走。
那是不是说,她用自己来供养曹国公府,所以她早亡是命运的回赠?
因为她,“旺夫”啊-
和司膳局内氛围完全不同的花厅内,萌芽绿树和美丽春光相得益彰。
人年纪大了,便爱嚼用些软烂、甜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淮阴侯和太子殿下的嗜甜口味颇为一致。
只可惜,现在花厅内,只有淮阴侯一个人有心思来品尝美味。
“她究竟是何缘由,才会对司空见惯过的东西产生恐惧?”
秦昭明开门见山,对薛闻的事上从来没有小事,更何况让薛闻和他分开这件事让他压抑着郁气。
淮阴侯轻笑:“若是未曾见过,便告诉老身太子殿下如今都能化为绕指柔的模样,老身必定认为那人信口雌黄。”
没等人拧眉,淮阴侯说道:“人不会惧怕想象之外的事物。”
“就像民间说着皇帝并不会有太大的感触,说起县太爷便会恐惧,原因是他们不会见到皇帝,但县令是实打实地压在头上。”
“凡有所惧,必有所思。”她说。
“可她自己”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呢?”淮阴侯咬了一口白糖糕,轻笑着反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永远不假,但你们两个相辅相成,必定如虎添翼。”
秦昭明心情稍霁,这话说在了他的心坎上,却又因为挂念薛闻身上异常而心情紧绷,陷入思绪中。
他觉得好似和薛闻在一个网中被束缚,前路光路,却始终挣脱不掉。
长者语气舒缓,好似什么都说了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说,最后侧目望着一旁红得一簇不可的野花火而失神。
早春第一抹红艳艳,一一簇簇的红,从这里看下去好似将湛蓝的天也染红了一般。
良久,淮阴侯问道:“你还想要动手吗?”
龙将腾飞,晚一瞬便化蛇,早一瞬便前功尽弃。
她怕太子早死。
又怕太子不死,要陛下死。
更怕陛下对薛闻产生杀意。
陛下不会允许,他的儿子拥有心爱之人。
第四十六章
姜遥是世外谪仙和人间富贵凝在一起的一处风景。
她的兄长姜逍能在微末之间通过掐算找到秦昭明的所在, 而在修行上更上一层楼的她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她拉着薛闻的手,手腕上带着的两枚赤金手镯这才得以问世, 和她浑身的珠光宝气比起来倒显得格外低调。
两个人的手紧紧的靠在一起, 薛闻难得面对这样热情的人,而后听着她说——“大道得从心死后, 此生误在我身前。(1)”
薛闻瞳孔紧缩。
“有些事,天会注定, 但修行第一步, 便学逆天而行。”
“人怎么做才是因, 方才有果, 你很聪明, 但总是心软。”
“当今陛下已经过了需要功绩来证明自己的年岁,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现在只想要沉迷在儿女绕膝承欢的美景中, 不希望任何一个儿子超出他的掌控。”
远的不说,便说太子殿下病重一事, 陛下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内情?
可他急匆匆的将她祖母宣召进京, 等太子殿下回京后为了牵制他紧接着册封诸皇子。
这还是对太子, 皇子封王便可立即前往封地, 可偏偏南王册封数年未曾离京,其余皇子也老老实实待在京中, 活在陛下眼皮底下。
陛下从前亲自抚养太子殿下之时, 或许疼爱殿下。
但随着太子长大,逐渐成为一个合适的储君、封无可封之时, 他就只是一个不愿意服老的天子了。
“太子一旦登基,远的内宫除皇后、四妃、九嫔之外, 还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及不计其数的美人。”(1)
薛闻没想到姜遥会跟她说这个。
但紧接着,姜遥没有停顿:“近的,东宫能有一位太子妃,两位良娣,六位良媛,还能十个承徽、十六个昭训、二十个奉仪。”(2)
“北平郡王和彭城郡王如今已被陛下赐婚,可太子殿下身边至今无一女色,陛下也不会允许太子殿下身边出现他意料外的女子。”
她看着薛闻:“敢问,薛姑娘认为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是良媛良娣,还是昭训奉仪?”
就在薛闻和姜遥聊天之时,陶锅里细密的气泡编织着浑然天成的谷物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薛闻不声不响的将膳食准备好放置在漆红托盘没,神色淡然,好似说的并非是她的大事一般。
姜遥认为自己该说的已经说的足够完全,毕竟这位姑娘的面相晦暗,一半相生,一半相死,颇有奇缘。
但人力能胜天命,若人自甘,便是天也奈何不了,何况她也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普通人。
“百年皆似梦,天地阔,且徜徉。”
骤然,好似迷雾经历黎明,消失殆尽,眼前前路一片坦途。
姜遥抬起头来,只看见已经离开原地的薛闻回头朝她一笑,柔软的裙摆在春风中打起了旋儿,螺钿工艺镶嵌在裙摆中,如银河泼出几千尺。
而娉婷中央的人物缥缈欲仙,早就不再迷雾中挣扎。
她没有勾手,姜遥却觉得自己像个小狗一样的跟了过去,没有像刚才的刻意亲近,却又觉得甜甜的。
刚巧,薛闻一簇簇牡丹丛中。
这支品种花期很早,上头开满了花朵,原先应当是娇艳的玫红,又因成熟过早花瓣逐渐随着时间朝外渐变出雪白,每一朵花都如同精雕细琢的白玉,像是春神涂上了嫣红的胭脂。
一只蝴蝶在花间游走,后来飞飞停停落在薛闻端着漆红托盘的手指骨节间。
她停了一下,因为这个触感,和蝶翼舞动时候的翩跹。
身后的姜遥忽的开口,惊扰了本就拥有一片花丛的蝴蝶:“你说,庄生晓梦迷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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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究竟是庄子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庄子呢?”
一路有人行礼,有人遥遥避开,等薛闻到了花厅的时候淮阴侯不知怎的已经离开。
秦昭明对面除了乔承东外,坐着一位深情平和、蓄发发白的长者,和姜遥一样,他的头上也带着一支从前至后穿过的玉簪。
他正闭目养神,听着薛闻过来的动静骤然睁开眼睛,而后眼神似鹰敏捷,而后勾勒一个笑,起身行礼:“这位便是薛姑娘吧?”
“托姑娘的福,方才能见到殿下。”
秦昭明见薛闻过来之时便想要接过她手里托盘,被薛闻别过身拒绝了,脸上喜怒于形的闷闷不乐。
薛闻自己将托盘内带来的茶点放置在每个人面前,对着眼前这位老人的热切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一旁的乔承东不解其意,只以为是她不认识,便赶紧站起身来解释道:“薛姑娘,你可知晓这是谁?”
“这可是齐国公之子,当朝吏部尚书、太子太师,京兆郑家如今的当家人——”
“见过郑公。”
薛闻平静的坐下,跟在她身后的姜遥早就悄悄离开,视线落在石桌上,被乔承东焦急介绍的老人郑云起拥有一双不合乎他表面平静的手。
这双手干枯、细长、骨节突出,存在感极强。
她没有见过这位老者,但京兆郑家在诸多世家之中皆由影子,更何况上辈子,她的婆母、沈今川的那位嫡母郑丽珍,便是眼前之人的女儿。
而她的嫡母,一项以出身京兆郑家为豪的郑丽琪,要称他一声“族叔”。
薛闻直到现在才能见到这位面色和煦、手腕铁血的掌门人,但实际上,她从前的生活一直笼罩在他掌控的暗影之下。
但这位长者,在父亲齐国公离世之后,未曾接任族长,依旧称为宗子,连世袭国公之位都上奏告罪,认自己无父亲之能,不配继承爵位。
虽然那时候薛闻还是蒙昧孩童,但现在觉得当时定有勋贵之家骂郑云起不是东西。
但后来的结果,让这位老人不仅因为在永昶帝继位之时有远见,让自己加官进爵,加封太师、同中书门下三品。
为郑家寻到一位可继续保五十年荣耀的继承者,还将京兆郑家的名望推到最高处。
薛闻上辈子快要结束时,郑云起本人早就随着秦昭明的对世家的举措而急流勇退,但他的后继者还在,他的嫡系未曾伤筋动骨。
交出来的东西,甚至是“自愿”。
京兆郑家经历了一个王朝的颠沛,重新成为第一世家。
面对这样一个人,薛闻虽然表面平静,但神态上倒是十分紧绷,颇有一种课业交由师傅验收的紧张。
惹得一旁的秦昭明从暗戳戳的不满,到直接用完好无损的那双手拉住她的手。
——这一次薛闻没有躲开。
让他神色稍霁,转而尝了一下薛闻带过来的糕点,是寻常东宫白案做出的口味,却格外的甜,正好让他欣喜的甜。
——她心里有他。
于是本是占有欲、宣誓主权的手变成了交织在一起的缠绵悱恻,变成了支撑薛闻自信的力量。
在秦昭明看来,权力滋生地位,力量滋生权力。
在皇室子嗣中无人能够比拟他的存在之时,郑云起就不可能放过一个聪明的、有数的、一视同仁的帝王,而去追随有外戚把持,脑子都还没有发育健全的皇子。
“世家流传多年,全然是因为知识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也正是因为这些少数人把持着财产、特权,世家才能流传千年。”
郑云起没有说话,他含笑看着眼前这个还有些稚嫩的小辈,甚至神色上给予鼓励,因为他本就不是拘泥于祖宗家法之人,甚至郑家上一任族长也不是。
——前朝末期皇帝开始压制世家,首当其冲的便是京兆郑家,而京兆郑家扭头第一个分家,宗子郑云起和书籍全部出现在当时还只是“叛臣”的太祖皇帝麾下。
可偏偏郑家在事成之后,不嫁女不尚公主,连爵位都不要,低调的不像从前的京兆郑家。
“殿下当初主持的第一届科举已失败告终,但同样给把持着地位的世家和想要把持地位的勋贵们敲响警钟——地位并非无可代替,有个即将诞生的帝王正在虎视眈眈。”
“是,薛姑娘所说不错。”
“但我想,殿下和您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让天下士人彻底明白,世家并非无可代替的筹码。”薛闻眼波流转,任谁见了都会认为这人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美人儿。
她映着阳光,忽视着乔承东的惊讶和掌心越发增大的力道,缓缓说出最后三个字:“印、刷、术。”-
薛闻出身勋贵之家,她家不算渊源流长的世家,却也存在许久。
王朝末期能够转移风向的富商,从某种程度上就已经说明她家并非普通人,只不过较寒门少了底蕴多了钱财,较世家少的更多。
但无可否认,不论是她家祖上,还是现在和世家十分热切的薛侯,都并非普通人。
她从小读的书是一板一眼印出来的,她用的纸张是雪白无暇,甚至年节赐下时还能看见兄弟们用的纸张内有着暗纹。
在薛闻离开家以前,她一直认为这是正常的事。
——人无法想象到认知意外的事。
就像乡间婶子聊天,她们认为皇帝用金锄头锄地,皇后会有金锅烙大饼一样,她一直认为吃不饱饭、但有书读是正常的。
她从未考虑过多余的问题。
但有一日,她见查查闲暇时候对着孩童们在地上有序的划,那些孩童说他们的梦想是认识好多字,然后去抄书。
这梦想当然不可靠,但也足够让薛闻思考,抄书的生意支撑有底蕴无财富的寒门子弟多年,说明人力无可替代。
可已经能印,为何还要手抄?
薛闻静下心来,将自己的灵魂搁置在上辈子和在民间的自己,才想明白。
——印刷术早就出现,根据各个家族的掌握不同,在印刷的粗劣精致上大同小异。
——但显然,他们都拥有同样一种默契,只做为家族财富,绝不对外公布-
郑云起脸上的赞叹溢于言表。
比起他的话语,来的更快的是“世家受益者”“年轻人”的乔承东,他脸色惶恐,手臂和石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若非他还稍稍有些理智,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主母,否则恐怕早就说薛闻疯了。
但这些理智,显然没有办法压抑和他颠覆的观念。
要知道,薛家都有印刷的本事,乔家作为外戚内稳二争一的家族,知道的只会多,不会少。
“你这是有教无类,你疯了?”
他试图从从他追随的太子殿下那里得到肯定,但显然太子殿下并未表达出震惊之色。
甚至薛闻自己都明白,再过不久,郑家一个“名不经见经传”的旁系小子就会出现,带着印刷术流传起来。
唯一让太子殿下接受不了的是因为——薛闻在这时候提出这个事情,是因为她,要来做这个执行者。
士人都称呼自己为儒士,但即便是士人的祖宗孔子活过来,再一次提出“有教无类”,也会被把持着特权的贵族们当成“异端”。
更何况,是薛闻。
一个没有丝毫政治靠山。
甚至比上辈子那个死的无声无息的郑家旁系子弟还多了一个弱点。
她是个女人。
她即便促成了科举,也无法真正的从科举上得益,成为先遣的宗室。
即便那个人也不成,但好歹他的未来可以被张望——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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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冷静的,说出我的想法。”
她对乔承东这个并不顽劣甚至能寻到秦昭明的表哥还有几分好感,也正因为他的不理解让自己更加平静下来。
薛闻在众人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微微晃了晃她和秦昭明握在一起的手。
她非常欣喜,即便阿昭生气,却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那请小友直言。”郑云起赞叹一声,溢于言表的便是他的称呼从“姑娘”到平辈的“小友”。
“既然必定要有这么一个人,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手上力道被攥紧,她不用回头都可以感受的到秦昭明射来的眼神。
那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化作实质,带着裹挟一切的炙热温度,像是要从指甲开始,将薛闻整个人都烫化。
她无所遁形。
她无处可逃。
但她没有躲,甚至薛闻明白秦昭明之所以会生气,便是因为她将事情最重要的安全抛之脑后,将性命置之不顾。
这样的担忧不仅没有让她觉得不适,甚至觉得分外安全——
“世人没有享受过权力,认为权力只是“表现优异者”获得奖赏,这本应该没有什么错。”
“这个缘故,本应该没有什么错。”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她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但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我们,才会明白权力来源于力量,力量足够掀翻规则和制定规则。”
京兆郑家的存在,不论其他世家同不同意,他都是第一世家;
乔家,代表着太子身后的外戚集团;
太子,主张改革的未来君主。
这就已经足够了-
郑云起走时连连叹息自己该服老,乔承东走的时候三魂丢了七魄,整个被姜逍给捡回去的。
事件中心的薛闻被秦昭明拉着带回寝殿。
他现在正在打量薛闻,想不明白她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都已经想到无数明枪暗箭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现在薛闻脸颊旁的一些发丝顺着吹拂进来的春风贴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
秦昭明不肯承认自己被可爱到了。
依旧好气的咬着牙说道:“这时候知道撒娇了。”
他可以冒险,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但薛闻不能。
她就该被好好的保护着,等着他将前路扫平,而后屈尊和他站在一处,等世人叩拜。
他明白薛闻心善,知道薛闻有很多天真,对于当权者来说“痴傻”的年头,但对他来说刚刚好,他会慢慢的,慢慢的替她实现。
正巧,他是皇室绝无仅有的聪明人。
可他没有想到,她见淮阴侯时想见郑云起,先斩后奏搞出这种事。
太过冒险。
好似心有所感,薛闻拉住他的衣袖,仰头看他:“阿昭,富贵险中求不是吗?”
“我已经不是等待被奖赏的小孩子,我心悦你,但我不相信男人——”
她不相信任何建立亲属关系的男人。
她的父亲、她的丈夫、甚至她那没有踪影的“儿子”,她都不愿意相信。
这三个男子,从血缘、亲属上是她一辈子最亲近的男子,却让她光想要想起这个关系就会不寒而栗。
沈今川的冷遇、父亲送来的三尺白绫、还有“儿子”说的合葬,都让她觉得,她并非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随着他们辗转换取利益、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她娘说的“租妻”让她有一种身为女人物伤其类的感触:作为女儿,她恨自己的母亲是个伥鬼,通过吸食她的血肉来效忠强权。
但作为女人,她甚至觉得,除去未来在目前看来,她娘做的,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阿昭,从前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不愿意和你回京城,因为我认为京城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若要嫁你,我用什么来嫁,当我们的相识是一个美好意外,而你是世家之子,我是侯爵之女,我们恢复身份后天作之合就够了吗?”
不够啊。
“甚至,你是太子,即便我是侯爵的女儿,那我应该是你东宫后院里的谁?”
——“太子妃!”
——“太子妃?”
前一句话是秦昭明压抑着嗓音说出来的话,后一句是薛闻带着疑问的问句。
“我做不了你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她听秦昭明说过,什么祥瑞让他大病得愈这些骗骗傻子也就罢了,还能真把昌平帝给骗了吗?
而偏偏昌平帝,是一个不愿意让儿子超出掌心的帝王。
要么直接宫变,要么就必须另寻他法。
“我想,我的位置,该是要无人能够抹去的。”
祈求奖赏、给她应有的名分,这和她祈求父亲的认可有什么区别,区别只是这个人更加尊贵而已。
可这么一个机会,只要得当,她要让昌平帝压着鼻子认下她的功绩。
“阿昭,即便我死了,如同你们从前设想的一般成为殉道者,那他日史书工笔,我——”
“揭露印刷术的女子,和你,关系匪浅。”
“不论史书如何更改,不论未来如何更迭,他日只要文人还在,咱们关系的逸文永远都抹不去,这样不好吗?”
她该活一次,真真切切活一次。
秦昭明越听越气,甚至比刚才在花厅之时还要气,他埋怨起自己教薛闻有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低下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对着那双越看越可恶的唇瓣直接啃了上去。
通过练习越发娴熟的吻技返璞归真,粗糙的嘴里慢慢溢出一些血的味道。
“唔”
就好像幼童做错了事情会老实一阵,薛闻明白秦昭明或许会因为她的话而伤心,却依旧愿意坦诚,依旧愿意承担他的怒气。
等着秦昭明情绪稳定,薛闻再接再厉的勾住他的脖颈,让他们贴的更近,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况且,你会保护好我的,不是吗?”-
她在他的怀里,语气疏狂,如同纵横天下的文人墨客。
山河就在她口中,就在她眉眼落下之处。
“最不敢相信的事被我做成。”
“最不可能成真的事被你做成。”
“或许,我们就是天注定的一对。”
和上辈子那道不一样的眸子交织在一起,薛闻满怀怜惜的,轻轻吻了他的睫羽,一字一句的说着:“若非彼此,恐一世难安。”
那些在心灵颠沛流离的日子,好像在遇见他的时候才算安宁下来。
如果上辈子是她太胆怯,那这辈子,她要大胆一些,宁死,而无憾,也要携手同归。
而非,只能寂寞的,抱憾终身。
今日姜遥的话她如今有了答案,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为何 .不能是,两个一起入梦呢?
生尽欢,死无憾,本就应该是她要生活的方式-
秦昭明还没来的及松口。
他的生气也只不过是因为薛闻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冒险,而并非生气薛闻说的“不信任”。
甚至从来对于情绪十分敏感,见微知著的太子殿下早就知晓薛闻会对壮年男子有戒心,对年长女子会多几分好感。
也正因为如此,他留在并州的人都是让薛闻放心的女子。
紧接着整个人被醋海淹没——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些在他无法窥探,甚至不敢揭开伤口的地方,究竟是谁能够让薛闻这样感叹。
第四十七章
本就筹谋已久的事, 用在薛闻身上必定一点闪失都没有。
至于郑家,本就是早就准备好的马前卒,郑云起知晓这次不必从他家子弟中做死棋心里也是欣喜的。
即便郑家从旗帜鲜明的支持到模棱两可的站队, 或许会让未来郑家的门庭稍稍落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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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奉行“以人为本”, 觉得十分值得。
甚至因为薛闻的地位和带来的变化,在推动这件事上格外出力。
所以没过多久, 从京城辐射京畿,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就足够蔓延南方, 这会对世家拥有巨大的打击。
他们引以为傲的知识从此开始不再专门属于他们, 而世家们都会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个后果——科举。
知识不再属于他们, 那官职、特权也不再属于他们, 寒门拥有了自己向上爬出人头地的门路, 便不会甘心投靠世家做门客。
世家不愿意,但在这既定事实之下, 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因为恨皇帝太过遥远, 怨太子代价太大,他们全部厌恶上了在这个事件中风头正盛的一个人物——薛闻。
一个除了和京兆郑家关系暧昧外, 什么靠山都没有的平民。
而秦昭明在事件开始之初, 便进宫面见昌平帝, 为薛闻摆平前路散落的小石子。
他进宫之时昌平帝正在钓鱼, 一旁是秦昭明的不知道十几弟正在哼哧哼哧地念书,在太阳底下把人都晒化了。
他路过的时候朝着那个小娃娃比了个鬼脸, 逗得小娃娃眼里含了一汪泪却又咧着嘴不敢哭而笑地露出虎牙。
“伤势好些了?”昌平帝见这人一来, 便将手里的鱼竿放在一旁,侍从递上锦帕随擦了两下手后侧目看着这个儿子。
“是, 已经好些了。”
秦昭明视线落在空荡荡的鱼篓中,显然陛下他辛苦许久, 颗粒无收。
这也正常,常被最上好鱼粮投喂的锦鲤,如何可能为了一点好处便自投罗网?
不过比起昌平帝从前歌舞宴请通宵达旦,这种不花钱还能打发时间的爱好做一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一个女人区一个女人,你若真的喜欢养在宫里给个名分就罢了,闹这么一出反倒显得小气。”
昌平帝生的容长脸,和汤则镇的脸型极为相似,身形算得上高大,但比起青壮年身形已经隐隐越过他的秦昭明来说显得越发老态。
他注视着秦昭明因为伤势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满怀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又拉住他的手坐下说道。
如同寻常勋贵家的父亲来嘱咐儿子要舍得花钱一般。
秦昭明轻笑,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像惊艳的琥珀,嘴角的笑容尽是恶意:“父皇放心,我若是喜欢,便不会这样做,便是排除万难也定要让她做我的太子妃。”
“可惜了,路上被她所救,淮阴侯还说她旺我的命格,”他嗤笑,“笑话,我轮得上这样一个人旺我?”
香云纱的衣料暗淡却极为轻薄,昌平帝显然穿着在这个时节格外单薄了些,见秦昭明这么说,昌平帝倒有了兴致。
他极为不信这个,甚至因为秦昭明生在龙年最后一日加重了他身上成为太子的砝码。
“这么说来,你就纵容了?”
“让她彻底地好好旺你?”
“本来不想她添乱子,但郑云起太过软弱,想从这件事上隐身,我便推了一把,成全了他们。”
昌平帝听到这里点点头,叹道:“世家之事需要徐徐图之,不可太快,郑云起也算在情理之中。”
他怕了。
秦昭明一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一边冷静地想到。
早在很早他就知道他爹怕了。
怕世家的卷土重来让他和前朝的亡国之君一样的下场,怕他这个储君动摇他的权柄,以至于将储君派去前线。
他早就过了指着遍布世家分布的地图,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要让他们知晓,这是谁家天下”的时候。
“若她真的旺你,朕倒愿意赐给你做太子妃。”
秦昭明皱眉。
果不其然昌平帝便说:“册为朱虚侯吧,先看看她能不能活下去,再看看淮阴侯说得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赐给你做太子妃也无不妥。”
他轻啧一声:“人年纪大了,就格外喜欢故弄玄虚。”
秦昭明厌烦十足,那双眸子不论谁看都觉得十足不屑,惹得昌平帝也安抚他:“我儿值得最好的,一个女人若真能成便摆东宫也未尝不可,咱们又不是需要旁人来添砖加瓦的破落户。”
忽的,鱼竿一动,昌平帝拍着秦昭明的手臂让他收竿,秦昭明拿着杆不经意间重重拍下,等到最后看着鱼竿空无一物,冷得皱起眉。
“看来我的小龙也不讨这一池锦鲤欢心啊。”-
秦昭明借口换药离开,那鱼竿又动了动。
内侍上前拉起鱼竿,一条带着流金如同仙子裙摆的锦鲤从湖面跃出。
若这场面早出现一刻钟,那恭维声恐怕不绝于耳,但此刻内侍僵硬在原地,不敢回头看,连一直在念书的小娃娃的绷紧了脸。
“真可惜,这一池锦鲤没福气。”
“换一批吧。”
他招了招手,让十一皇子到他这里来,眉眼弯弯:“走,咱们去谢娘娘那里看小弟弟。”
十一皇子歪头:“不看十哥吗?”
昌平帝摸摸他的小脑袋:“你十哥年纪大了,已经不需要父皇去看了。”-
南王失宠御前,等他知道这事的时候早就成了定局,甚至汤则镇都没有告知他。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与朝廷的风声鹤唳和今日想要审视薛闻这个不按规则办事的蠢货的沉闷不同,薛侯可在听着消息时便已经将心提起来。
心跳噗通噗通的像是要越出胸膛一样。
上一次他这样,还是他爹死的时候,他激动得简直连哭忘记了。
而这一次,他是激动得连笑也忘记了。
他拍了拍胸膛,才从激动的心跳中找回自己的理智,一旁传递的消息的人还在商议要如何,但他现在全然没有心思。
只觉自己已经和这些旧友完全不一样,整个人蔑视四周。
——你们还想破坏太子的计划?
——你们哪里知道,我,我的女儿已经承在了太子的船上。
一切关于薛闻究竟为何知道内情的事都迎刃而解,而这个被他忽略的女儿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爆发出了绝大的能量。
她真是不懂事。
若是早早便说明是太子殿下,哪里还会闹出这种事?
哪里会弄得这么不体面啊。
心里虽然遗憾压抑了兴奋,但转念也明白自己不该着急,要慢慢来。
他可不会忘记,他的孩子是有个有骨头的人,但做父母的哪里会有坏心?这不还是担心她被人给骗了吗?
东宫密不透风,在大朝会之前谁都没有见过那位“朱虚侯”。
但谁都知道了,这位朱虚侯命格有异,和太子殿下相辅相成。
虽说如今只是一个从三品开国县侯的侯位,享千户却也只是虚享。
只要皇帝想,随手就能封上几个作为嘉奖,和原先八国十二侯的加实莳封完全不一样。
但这个人是个女子,想必只要太子殿下松口,储妃之位便会越过京城所有贵女,被这个程咬金收入囊中。
“门下,闻褒有德,赏至材,礼部主客司六品司仪薛闻中正,守节诚宜,大公无私,以安社稷,朕甚悦知,加封开国县侯,朱虚地三千户。”
身着朝服的薛闻走出行列,堂堂正正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让所有想要见到她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原来就是这个人。
她浅黄妆花鸡心领衫,外衬宝象花间流苏外衫,十八破群衬得她颀长的身形欲要腾空飞去,金冠戴在头上,步摇簪随着走动娉婷绰约。
前面是皇权高坐明堂,龙椅下方是秦昭明绷着一张脸,她没有看太多,但她知道这个时代此刻“薛闻”二字牢牢地镌刻在史书之中。
哪怕时间荏苒,她的名字被抹去,但她这个人是如此真实地存在过。
也正因为如此平静,她忽略了勋贵行列中分外吃惊的沈今川落在她身上不可置信的模样。
“薛闻接旨。”
“谢陛下隆恩。”-
大朝会散去。
官员们手持玉圭慢慢出行,无数人要从薛闻这里套话。
依譁
但因为太子殿下就在身边,虽然两人泾渭分明地有些距离,但谁都不会忘记朱虚侯差一点就是准妃。
于是长谈便成了路过之时匆匆忙忙的一句:“改日给朱虚侯下帖子,还请莅临寒舍。”
外头朝阳旭日东升,落在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是正在熔化的琥珀,温度炙热烫手。
而在这样的眼神中,每一个被她注视的人,都是莫大的殊荣。
薛侯知道此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也不能现在将他们的关系暴露,便匆匆说道,认为自己已经算低下头了。
“兰苕今日在永宁坊看首饰,她过些日子就要成婚了。”
薛闻走在台阶上缓步而下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要去么?”秦昭明回头问她。
但薛闻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就有人喊出声来:“阿闻。”
秦昭明脸上浅笑的表情没有消失,却在顺着说话的人而去之时眯了眯眼睛,变得充满杀意。
日光温和,也融化不了他脸上的冰霜。
又是他。
曹国公之子,沈今川。
那个,妻子还没有咽气,就差一点要将薛闻娶为继室的男子。
那个,因为毫无竞争力让他忽视的男子,就这样,他还有脸这样叫她?
第四十八章
沈今川依旧没能如愿袭爵, 三辞三让早就已经结束,但昌平帝好似对曹国公这个老臣爱得深沉一般,就是不愿意同意让他侍奉佛祖。
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曹国公进京亲自向昌平帝说明, 抑或者曹国公死亡, 这才能按照名正言顺的爵位流程给沈今川。
但可惜了,曹国公早就不可能活着进京。
而最后一条路, 和上辈子有什么两样?
守孝,他连娶薛闻都要继续等, 等皇帝开恩抑或者新帝大赦, 他才能够早一点娶心爱之人。
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重生便拥有先知力量, 能够为自己好好筹谋, 可结果是世界瞬息万变, 和他早先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
可偏偏他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
就连薛闻,就连他筹谋已久最不可失去的薛闻, 好似也离他很远。
他原先以为没有多远, 直到今日他看着薛闻穿着同淮阴侯一样的官袍,堂堂正正地在百官面前接受册封, 他才恍然发现这里的距离究竟有多么远。
比他临死之时, 希冀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帘, 却永远也等不来人时候一样远。
可这本不应该。
“参见太子殿下, 敢问殿下明年冬日会下雪么?”
秦昭明拧起眉,但在一旁的薛闻心下好似有什么放松, 显然发现了沈今川身上的异常——和她一样。
怪不得, 她想。
她并没有多注意曹国公府,但显然这些时日在明晰朝堂局势时发现一个疑点, 那就是本应该死亡的曹国府竟然还活着。
甚至还想皈依佛门。
她本就觉得这事颇有疑点,如今看来想必是沈今川重生后做了些什么, 延缓了父亲的死亡。
她有一瞬间感叹着父子之情,却完全没有想到素来重视死后之事的世家子弟,会因为自己的原因秘不发丧。
“你该去看看脑子,而非在这里目无尊上。”
知晓沈今川的妻子肖想过薛闻一事,是他早就压抑在内心的杀意。
只可惜,这人和薛家牵连甚广,薛闻不会平白同意他这么做的。
年少便登高位,家里有国公之位继承,面容姣好,在同辈之中素有贤名的沈今川眼中漆黑,一点寒星点缀,更显得气度不凡。
只可惜,对上秦昭明,什么都要显得平平无奇。
任何的地位尊崇比起太阳一般的皇权来说都如同繁星黯然失色,即便是月亮也会衬得暗沉。
沈今川显然没有想过他的试探会迎来秦昭明噎人的回答,一点余地也不留,顿时将他摆出翩翩如玉模样给打碎。
“阿昭”
薛闻拽住秦昭明的衣袖,耳边似有雷声轰鸣,暴雨将至,而她只能紧紧抓住手上的浮木。
秦昭明就是这个浮木。
而最熟悉她的秦昭明显然没有工夫继续和这个算不上情敌的人耀武扬威,他偏头垂下眼眸,把人的情绪尽收眼底。
一个十足的倾听模样。
“你先回去吧,我可能有事需要和沈公子单独聊聊。”
这下耀武扬威的变成了沈今川,即便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能得罪,却依然在薛闻说出这句话后忍不住地嘴唇上扬。
又因为眼前人的身份地位,无端加重了这场选择的重要性。
让人分外得意。
——任你地位崇高又如何,她还不是会选我?-
薛闻没心思理会沈今川怎么想的。
上辈子她都没有在意,这辈子更不会在意,薛闻就是有点好奇真有人这么没脑子啊?
她和秦昭明日日都在一处,言语细节上破绽百出,但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说出这件事,太过光怪陆离。
但显然沈今川不这么想,他甚至堂而皇之地直接在众目睽睽和秦昭明对暗号。
他就没有想过,若是秦昭明真的是重生之人,或者今日朝堂来往这么多官员之中,若有人能够追溯这些蛛丝马迹,知道他乃重生之人,会如何研究。
——凭什么世家皇族都做不到的事,让你这个人做到了?
薛闻原先没有想过这事,现在可能最近和秦昭明在一起,各种阴谋诡计往脑子里塞,忍不住就往最坏处想。
大朝会声势浩大,沈今川的官职远远不到能在这里办公的地步,他想暗示薛闻去马车内好好聊聊,但薛闻直接拒绝。
“不,就这么说吧。”
“正好咱们说完,也就分道扬镳了。”
没看见前头她家太子殿下气的袖子都甩起来了,也就幸亏现今穿的是官服,腰间装饰玉革带。
若是腰间戴着禁步,岂不是珍珠链子都要被甩飞?
“可此处四下皆由耳目”
“可我看方才你也没有低调。”薛闻眨了下眼睛,示意能走就走,不能走她就跟着秦昭明一起离开。
她现在这反应能力、应变能力,简直太爽了。
尤其看着沈今川被噎得说不出话更爽了。
原来这就是不用考虑别人开心的模样。
沈今川对着这样能言善辩的薛闻甚为陌生,他早就习惯如同一个隐形人不会暴露自己的喜怒的薛闻。
因为被母亲挑剔礼仪,于是连步摇簪子都不会有弧度的薛闻。
可即便他们上辈子再是如何,也只是冷淡,哪里会想到薛闻会像个刺猬一样生出许多刺,刺得他无话可说。
甚至连他同意之后,他们之间间隔着距离,却始终都脚步都在同一个台阶之上。
她没有再显示谦卑地落后自己。
而是堂堂正正地和自己走在一处,甚至自己如今因为思考脚步缓慢而落后,前方那人裙袂随着微风缱绻,一点儿等她的意思都没有。
等他自己快步追上,薛闻才问:“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比你早些时日,若你能早回来,恐怕会彻底拒绝曹国公府吧?”他嘴角带着弧度展颜一笑,恢复了以往的镇定温和。
“你为何一定要见我?”
“那你为什么一定不见我?”
“那你是如何联系上了太子殿下?如何让他信你,如何让他骗了你做这种事情。”两人距离不大,声音伴随着风声入耳,只有对方能够听到这话语。
沈今川即便认为自己对薛闻情根深种,世上只有薛闻能够跟随上自己的脚步,但这确实她头一次好好地看薛闻。
她好像比她记忆里,长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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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间的花钿也浓郁了些,不再以恬淡不出错的为主。
他如今才有确切感受,那就是不只是朝堂上的一切他掌控不了,好似在他心目之中唯一能够掌控的,也逐渐远去。
“那让我嫁给你,是你的意思?让薛阮阮来找我,让我娘归家?”薛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直掌握了主动权在自己手中。
“是。”他皱起眉,眼含痛苦。
是他故意用言语逼的薛阮阮让她送上门撒气,是他想让梅姨娘的意愿来逼迫薛闻同意。
“我以为你见到她的祈求,会觉得开心。”
“毕竟,她耽误你一辈子,也耽误了我一辈子,不是吗?”
“我以为,你只要消气了,就会愿意再嫁给我的。”毕竟他一直认为,他是薛闻最好的选择。
“不过现在,你显然傍上了更好的靠山,已经看不上我了,不是吗?”
薛闻顿了顿,停下来脚步,依旧没有回答沈今川的问题,眉头紧紧拧起:“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她脸色晦暗,眼神里闪烁着迷茫,对沈今川来说是巨大的羞辱,可天知道她根本不明白沈今川为什么能够这么有自信。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和薛阮阮,究竟是因为什么你们才会打从心底里认为世上所有女子都愿意嫁给你,情愿把自己低进泥土里?”
薛阮阮也就罢了,她从来就没有理解过她,也不愿意顺着她的思路去理解。
或许在薛阮阮看来,不,在绝大部分女子眼中看来,嫁给一个天生拥有爵位继承、长相英俊、不私生子满天飞的男子就已经很好。
她还记得八姐姐议亲时都是些什么人:整日秦楼楚馆、不着调的,还有表面光风霁月不爱女色,实际上给人起诨名的伪君子
但她都已经拒绝了,甚至拒绝了不下数次。
若是没有记忆的沈今川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都是薛阮阮看她没八姐姐聪明所以挑的木偶。
可现在,沈今川是重生的,薛阮阮做的一切都逃不了他的眼睛: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她?
就因为她没有上赶着?
“所以你现在是找到更好的了是吗?”沈今川压低了嗓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狠戾,他不明白一切为什么都变了。
“这跟阿昭有什么关系?”薛闻下意识给太子殿下洗清。
这跟秦昭明当然没有关系,他是柔弱的小乖乖,是饱受欺凌艰难成长的小宝贝,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沈今川下意识一喜,却听薛闻说:“我不愿意嫁给你。”
“纯粹是我不想嫁。”
“不想,你懂吗?”
“但凡我饿不死,我永远都不会想要自入这个坟墓。”
孙娘子为了家里,一辈子出卖自己,被逼死之时肚子里还有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孩子。
而一辈子吃她血肉的爹娘给自己的行为套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不过是连女儿的尸骨也要吃尽罢了。
她其实有机会逃,却仍然选择用死来惩罚父母。
薛闻不想了,她清清静静,已经不需要血缘来主导,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或许你想要因为咱们的相似想要结成盟友,但我单纯就是从未想要嫁给你。”
这下被留在原地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就像被融化了的雪人,被留在原地自生自灭,看着原本爱他的孩子身影渐行渐远-
薛闻走下宣政殿的大门,心里默默算着秦昭明究竟有多么生气、要不要把这件事真的告诉他?
但没等她想太久,一双铁臂将她骤然拽进了石狮内侧。
她下意识推拒,压制她的人却闷哼一声,薛闻赶紧舒缓了力道,但没等松力,就切切实实地被人禁锢。
“有人——”
大臣们还没有走远。
这是前往中书省、门下省的官员必经之路,老臣们有都走得慢,他们这个位置,还能真真切切地听着脚步声,听着细微的交谈声。
但将她抱在怀里的人神色执拗,薛闻瞪着眼睛看他。
知道眼睛干涩身边人也没有松口。
这是真生气了。
那要让她怎么开口解释,沈今川不只是一个想要娶她的姐夫。
甚至她还真的嫁过那个男子呢?
薛闻主动双手勾起他的脖颈,踮起脚亲在他的薄唇上。
秦昭明向来会顺着杆子向上爬,没事都要找到事让薛闻心疼他,更何况现在还是真的生气。
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挫败感,让他觉得仿佛薛闻和他距离天涯海角。
阳光细碎的此处暗影,只透露出些细微的轮廓。
有些暧昧低沉的水声响了起来,又湮没在脚步声和议论声中。
巍峨皇宫,只留此处,爱意萌生。
第四十九章
日光混杂着吹来的春风, 显得对策马而来的太子殿下敬重有加。
可惜换了一身常服戴上面具的太子殿下完全遮挡了他那幅京城出了名的好颜色,落后薛闻半步,像凶神恶煞的侍卫。
他们策马直接到了永宁坊, 薛闻没过去见薛兰苕, 只在一家酒楼寻了个位置能够远远瞧着她在里头。
女子眉眼宛如终年积雪的山峰,凌然高洁, 白雪之下覆盖的是漆黑的眼眸,恍若漆黑的玛瑙。
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节, 莹白纤细的腕子搭在窗边的牡丹上, 她独占春光。
身影并不清晰, 薛兰苕在外头也戴着帷帽, 本就模糊的身形又罩了一层。
“怎么不去见见她?”
秦昭明同龄的弟弟都想取而代之, 年纪小的也就年节时候说上几句话,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他不懂为何薛闻会宁愿走远路, 也不愿意见一见日思夜想的人。
毕竟, 对他来说,与其让薛闻永远记挂, 倒不如直接把所有难题都解决。
而且他分明记得来查薛家的时候, 记得她们两个没什么交情, 反倒是因为年岁相仿, 难免放在同一处比较。
“今日我同沈公子在御阶上聊了好些话,百官便会猜测我沈家什么关联, 我和郑公有何关联, 若我再去见她,岂不将她卷入是非之中。”
“而且, 你没有见过我姐姐,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比我要聪明数十倍。”
“她不愿意我拖累她,也不会愿意来沾光。”
薛闻这一辈子都参透不了亲缘之情,但总归觉得就像她和八姐一样,不拖不欠互相挂念着就够了。
风吹来好似空中有着牡丹花香,未及她八姐姐昔日鬓间茉莉花,吹动衣袖如同蝶翼般灵巧,等看着人坐上马车,薛闻这才移开视线。
她早早就将戴在头上的冠给摘了下来,勋贵的冠实在太重,有在侧边配上赤金足秤的步摇,重上加重。
恍惚间又想起为什么觉得全天下都应该爱沈今川的沈氏夫妇,薛闻万般庆幸太子殿下生得眉目秾丽,在朝廷庙宇锦绣山河中,在秀美山水民间中也是极为好看的。
要是太子殿下想全天下的女子都该心悦他也不是不依据
不对,就算是秦昭明这么想也不能忍!
“阿闻,怎么了?”秦昭明见她一直不说话,还有些担心。
伸手去戳她脸颊,薛闻从过去思绪中清醒起来,甜甜的小酒窝正好能够容纳住他的手指尖。
她摇摇头,不去想些过去的人和事,牡丹香气随着风暖呼呼地泄露出来。
在浓郁的香料也未及自然的馥郁,光影香色间,她不动声色地高兴了下。
就这样的人,她经不住美色的引诱也是正常的吧?
于是英明神武的朱虚侯犯上作乱,忍不住亲了亲皇太子殿下尊贵的指尖-
“劳烦薛姑娘留步。”
薛兰苕自从定亲之后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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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常常挂着笑意,丝毫未见从前愁态,便是知晓外头嬷嬷都说她恨嫁也没有丝毫抑制。
难得能出门来更让她的开心添了几分悠然,没想到刚坐上马车便有人在外头唤她。
马径直挡在马车前面,身边的侍女回川虽说有些害怕,但还是出去探明消息。
见墙头马上的竟然是一个英姿飒爽身着浅色圆领袍也难挡的美人模样,心里搜罗着话说:“敢问是谁家娘子?我们家是薛侯家的,莫不是寻错人了?”
阮柏摇头,单手勒着缰绳,将手里一直端着的螺钿花丝匣子塞到回川手中:“你就跟你家姑娘说,故人来履行昔日之约。”
“若你家姑娘日后有用拍着人的地方,便去长宁坊秦府寻她。”
薛兰苕在内听着外头清晰可闻的话,忍不住从车厢内出来,对上阮柏那双坚毅的眼眸,好似那双同样的眼睛在她面前说着同样的话:
“若有相需,九必竭力。”
——“八姐姐想要的,一定会得到的。”
马车有开始慢慢地走着,檐上的铃铛叮当响着,一切恢复了寻常,若非回川手中多了一个硕大的木盒,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须弥梦境。
回川想看又不敢看,等薛兰苕发话才打开,却没想到一打开便只剩下惊叹声:“哇——”
一匣子,需要捧两只手牢牢抱着的匣子,里面装着全是严丝合缝摞起来的金砖块。
因为马车颠簸,满的溢出来,还顺着落下来几块。
回川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忍不住拿起一块放牙里咬咬,见上面磕出一块牙印来那双瞪大了的眼睛好似又大了几分:“姑娘,是真的!”
“这这会不会是什么不义之财?”
侍女小心地看着自己姑娘,等着给拿一个主意,却发现自家姑娘露出了一个眼中含泪,神色似笑非笑感慨万千的一种神情。
她从未见过薛兰苕露出这样的表情。
八姑娘,一直都是谨言慎行、行止有度的模样,便是连夫人的羞辱都不放在眼里。
薛兰苕将匣子接过来,厚实的重量压在她的膝盖上,她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拂过盒子上流光溢彩的螺钿花纹。
——你明明算数一等一的聪明,怎么就是不愿意好好御下呢?要收为己用,让人好好为你卖命。
——可人家会因为我说几句话就听我一个小姑娘的么?我既无法帮人解决家里事,也没有办法给人银钱,更不会像你一样说话。
——那你以后要怎么办,你出嫁了还要把我带过去给你管账,当一辈子老妈子不成?
——为什么不成?不过当老妈子不行,我要八姐姐风风光光地出嫁,等到时候我要送你一地的金子。
——小丫头,你知道一地金子是多少嘛就嚷嚷着,该是我先嫁然后给你送金子才对。
小时候总是能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不明白未来有多远,不明白一年到底有多长,不知道长大究竟有什么好处。
薛兰苕讨厌小时候还没有找到生存规律的自己,她觉得十分愚蠢。
但这重量来得猝不及防。
是小时候许下的诺言,以后都要分吃一块糕点时候的单纯,单纯到明明她们未来已经可以许多碟摆在面前却心如止水。
却没有想到,这些不起眼、早就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承诺,有些人反而一直守住了。
——“若有相需,九必竭力。”
薛兰低头靠在车壁上,手中怀揣着比整个天下还要值钱的至宝,心里想着:希望我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个承诺。
小九,许多事我们彼此帮不上什么忙。
甚至我会因为一些事而对你产生嫉妒,希望你过得没我好。
但如今看你真的过得好,我这颗心才会放心。
我这个做姐姐的,难免要和分享同一个东西,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如今,对你最大的帮助,或许就是你已经走出泥潭,而我别再把你拉回沼泽。
这是你姐姐我,为数不多的善良了-
归家之时,薛兰苕院子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在挑三拣四地指示着她院子里的人。
“你这么又过来了?不是刚给你捐了官职,怎么还有空尊驾驾临?”
薛兰苕一母同胞的兄长生得宽厚,最会的就是拜高踩低,她最讨厌的便是这个哥哥,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该是最亲密的。
“你都要嫁人了,说话怎么还不注意?”
薛兰苕就看着她哥哥一伸手把她所有侍女都屏退,就剩下回川一个在小心看她脸色也弄得战战兢兢。
她叹了一口气,挥手让侍女出去:“要怎么注意?是不是要跪下来给你磕几个响头你才满意?”
“你怎么说话呢?咱们是亲兄妹,你即便成了婚日后也要依靠我给你当家做主。”
薛兰苕想,指望这人给她做主,还不如指望上吊时候歪脖子树长得结实些。
好歹树生的结实了她还能真的受益,指望她哥是什么都指望不上。
“我用不上你,你也别来指望我,我的婚事是我等待已久的,谁都不能破坏。”薛兰苕咬牙。
“啧,你就不能跟大姐姐学一下她的贤良?”
“你不指望我指望谁,没听过舅亲才是亲吗?”人刚得了官职也不愿意自讨没趣,毕竟他爹一开始只说给捐个小官,没想到顺手给他物色了个好的。
“等你吃亏了,就知道娘家人的好处了。”
他还想摸一把薛兰苕抱在手里的匣子,结果被薛兰苕藏在怀里如视珍宝冷漠的眼光让他下意识收回了手。
又骂了几声,这才离开。
薛兰苕一个人站在屋内,外头明亮的眼光也拢不住她身上的暗影。
她想,人人都说她想要攀高枝,想要嫁人,小姑娘家一点也不知道羞耻。
可谁又知道,她一点也不认可自己姓薛,她就仿佛是个寄人篱下的货物,时刻等着奇货可居。
可偏偏,所有人都告诉她,把她养大就是天大的恩德,她一直欠薛家的,她要用一辈子来还。
在她认知里,只有她嫁人,才能一手嫁妆、一手聘礼,从零开始逐渐有自己的回报。
幸好,这种日子要结束了。
她缓缓蹲下,抱着手中匣子,好像此刻有她那个眼含热泪却依旧不愿意低头的妹妹跟她说:“姐,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的。”-
被惦记的薛阮阮今日越发病重,便是血淋淋的紫河车也没有办法遮掩她的病症。
于是她苍白的胭脂和红润的朱唇,像是一块厚实的面具粘在脸上一样。
家里弟弟今日来了信,她难得有些好颜色,念叨着她弟弟要有大出息了还记挂着她这个姐姐,到了晚上也还带着笑,比寻常少了许多挑剔。
晚间夜色入水,她心里好似蓄了墨的纸絮一般沉甸甸的。
薛家从族里找来了女儿前来“照应”,希望能让沈今川选一个她的妹妹,薛阮阮也不知道为何家里也不再热切这事,反而平淡起来。
但她不愿意她的夫君爱上别人,更不愿意她的夫君和那些为了他爵位财产的人在一起。
她这样好的夫君,就应该配天底下最好的人。
外头脚步响动,她忍着头晕坐起身来,面上的妆容在睡前随时贴在上头,等了许久还没有见到沈今川过来,这才招来侍从一问:“夫君还未回来么?”
“少爷今日醉酒,想在书房内休息。”
她挤出一个笑,和一旁的族妹说道:“夫君便是这个样子,喝醉了便不愿意来打搅我休息。”
薛阮阮也不用人捧着,转念放在她夫君身上:“我去看看他,你们笨手笨脚的,一定没有办法照顾好他。”
她脚下行动颤颤巍巍,稍微起身便觉得天旋地转,但一想到能为夫君尽心竭力,便怎么都觉得畅快了。
沈今川醉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喝了许多的酒。
薛阮阮带着族妹过去的时候,他正被小厮喂解酒汤,视线迷蒙,口中说着:“夫人夫人”
见着她过来小厮连忙让出位置,还在嘴里恭维着:“少夫人可算来了,少爷可一直惦记着您呢。”
薛阮阮暗喜,心里感动得无
依譁
以复加,抓住族妹的手也格外用力了些。
等她坐稳,而后将手覆盖在沈今川的掌心内,如蜜汁一般含情说道:“夫君,我来了,咱们喝些解酒汤吧?”
沈今川模模糊糊睁开眼睛,抓住这双手,好似抓住最后的浮木:“为什么,为什么不爱我?”
“夫君说些什么,我哪会”
“阿闻,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机会啊给我一个,好好待你的机会。”
两句话同时间开口,薛阮阮却没有力气说完接下来的话语,整个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雪白茫茫一片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耳朵内一片嘶鸣。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族妹左右顾盼,看着传闻中最恩爱的夫妻中,姐夫拉着姐姐的手说另一个女子为什么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而一向骄矜和她炫耀夫妻情深的姐姐僵硬在原地。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样就不会面对这个辛秘。
大姐姐不会放过知道真相的她。
但一旁同样惊慌,拍马屁拍在马蹄上的小厮脸色苍白一片,扑通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但没等他开口为自己求情,他先瞳孔剧烈扩大,好似有什么怪物就在眼前一般。
族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明白还有什么事儿比现在的事更可怕,但转瞬她就睁大眼睛。
大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
“快来人啊。”
“夫人吐血了!”
第五十章
晚些时候正好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
分明春雨贵如油,可偏偏今日的风带着微雨好似有着微微腥气,廊间亭台都带着微微水汽。
尖锐的声音淹没在越来越急骤的雨幕之内, 小厮连滚带爬地爬出去叫人, 终于惊动了外头的人,赶紧过来查看。
可在酒醉之中昏昏沉沉的沈今川哪里知晓这个?
他拉着手中柔荑, 眷恋的触感让他仿佛又回到了成婚之时,丝毫不肯放手:“阿闻, 阿闻为何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这一辈子, 我最无法接受的事便是你离我远去。”
“那九重深宫, 天子扑朔迷离的爱意, 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我输在哪里?”
明明有了重来一次可以拟补所有的机会, 为何命运要如此愚弄于他?
沈今川面容带着酒醉后的绯红,连眸子都浸染了水光, 眼中湿漉漉一片。
矜贵的公府公子弯下腰身来祈求一个女子的回心转意, 多么令人感动,让人心软的场面。
可若是公子酒醉后认错人, 牵着的手是口口声声道自己是真爱的元配发妻。
这还不算最恐怖的, 寻常人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可他们的少夫人本就在病中, 大夫都说顶多熬过去岁冬日, 本来以为到了春天身子已经见好,现今又吐血。
难不成, 少夫人能被少爷气死?
可少爷不是对少夫人痴心一片吗?去哪里恋慕上别的女子?
薛阮阮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走在茫茫雪地里,看不见道路究竟要如何行走, 天地苍茫间只剩下她一人。
眼前被她视作灯塔的救赎,却在某一刻将她推入无尽深渊。
耳边的鸣响声让她听不清沈今川究竟说了些什么, 可手腕上让她觉得疼痛的力道和殷殷恳求甚至有两行清泪都让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连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泪如同洪水般倾泻,她听着周围人的惊呼,低下头一看。
鲜血似红梅陨落,一滴滴出现在她月白罗裙上。
她张了张嘴,想要和一向最懂她心意的嘉庆子暗示自己没事,可没等开口,一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散落的梅花喷涌而出。
——首当其冲的便是躺在她对面的沈今川。
弱柳扶风的身形在空中摇摇欲坠,侍从连忙扑上去避免了自出生开始便一直自恃矜贵的侯府千金倒在地上的状况。
“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十几个人乱成一团,叽叽喳喳的叫喊声让人不寒而栗,如同沸腾油锅里迸溅进了水珠。
所有的准备预期烟消云散,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而一直瞻仰国公府尊贵,仰慕堂姐姐夫恩爱的薛家族女如同一摊烂泥一样环视这四周混乱的场景,只觉得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
这边是公府尊贵?
这边是夫妻恩爱?
这分明和她乡下吵嚷的场景一模一样。
这分明和她爹娘面和心不和的模样百般相似。
原来,世家贵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而酒醉缠绵,好似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年和薛闻成婚场景的沈今川一句句剖析着自己,随着一口鲜血朝他面上喷涌而来,也终究眼神缓缓恢复清明。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会是在这里,怎么会是薛阮阮?
“少爷,少夫人她她吐血了”
沈今川想他就是瞎子也知道薛阮阮现在吐血了,还听着旁人说,但他刚才是不是拉着的是薛阮阮的手。
眼神晦暗难明,配上擦拭过后以及在脸颊衣料上出现的斑驳血迹。
他还有着酒醉后的迷茫,一个人冷静地站在纷乱的场景中,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着薛阮阮昏倒中半眯着的眼眸,总觉得她还没有昏迷。
她就这样看着自己,在众人喧哗声中将他的面子抛之脑后,让他成为笑柄。
但知晓了又如何?
真以为他还是从前被她玩弄于股掌中的沈今川吗?-
雨越来越大,穿着蓑衣被叫来的大夫迎着众人的期待只能摇了摇头。
漆黑的夜如同蓄满了墨汁,黑压压的十分骇人。
“内里虚亏,虚不受补半年已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少夫人身体康健的缘故了。”
本全心全意颐养天年的曹国公夫人郑丽珍因为儿媳病重也被惊动,听着这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既然知道病情,缘何不愿意治疗。”
“这话说的,究竟是我们沈家亏待了这位身体强健的姑娘,还是你这个庸医不作为,一直只拿着珍贵药物却不对症下药,借此贪赃枉法,谋财害命?”
沈今川的生母正在殷殷切切地哭她儿媳妇,若不是她身边在服侍的是她娘家侄女,一心想着做沈今川妾室的话,这样的伤心可能还会多一些真挚。
当着诸多的人,郑丽珍也知晓若自己不把事儿弄明白,恐怕外头会风言风语。
大夫就知道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不想活的病人实在是造孽,可眼下他竟然百口莫辩——谁家会相信妙龄女子就为了漂漂亮亮的,所以心甘情愿地不想活了?
“母亲何苦为难大夫?是非分明薛氏自己心里知道!”
“她你”郑丽珍摸不着头脑,拧着眉说道:“两口子过日子总会磕磕绊绊,不论你们有什么矛盾,她都是你的妻子,现如今她躺在病榻上,你又何苦这般刻薄?”
沈今川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墨发被玉冠束起,踏着满地潮气而来。
若非眼底压抑的暗涌和说出的话语,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为了爱妻,这才焦急赶到。
“啧,母亲,碰上这样头脑癫狂之人,恐怕谁都会难免有些脾气。”
“还不把东西给我带上来!”
暗夜里雨水四溅,脚下带着的泥水捕捉到一些灯
銥誮
光,滴溜溜地跟着人走到热闹的内监里。
含桃和嘉庆子两个人见到被沈今川派人拎进来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地扑通一声跪下。
若是只有鹿胎膏,还好解释些,可后边的
郑丽珍也是这般想的,当今陛下迎娶那么多世家贵女进宫,同一个家族内姑姑身居高位,侄女在宫里待选也是常有之事。
世家贵族有钱了不就琢磨着怎么延年益寿永葆青春吗?
这都是正常的。
“药罐子里是鹿胎膏——这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嘉庆子和含桃丧如考妣。
“但这——究竟是什么,恐怕母亲你也不知道吧?”
药汤用陶罐严严实实密封着,周围难以避免地围绕着一圈油渍,郑丽珍和她父亲有些相似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身后嬷嬷没用指点便掀开瓦罐。
——“呕。”
周围人嗅闻到这种气味难以抑制的干呕,却也只有郑丽珍一人因为身份堂而皇之地呕出声来:“拿远些。”
“这都什么东西。”
“鹿胎膏有补精养血的作用,但对她的病症来说便已经是虚不受补,本应该好好治病之人用上了补药来维持亏空。”
“而随着时间流逝,鹿胎膏已经没有了作用若用人胎盘所制紫河车,药效加倍,更应该斟酌使用,但同样随着时间过去,也失去了作用。”
“于是,有人收买产婆大夫,拿着新鲜的胎盘也作为药用——”
“整日在房内熏香,无疑为了掩盖这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一切真相被最亲近的枕边人揭露出来,跪倒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含桃无助地撑着脚榻,好借力撑住自己。
她们谁也不知道沈公子究竟知晓了多久,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冷汗犹如夏日暴雨一般渗露在额间,分明还是初春乍暖还寒,偏偏却觉得热得无地自容。
沈今川生母瞪大了眼睛全是好奇,还凑上前来看了看,郑丽珍面露不解,疑惑问道:“那她这是图什么?”
“还是她身边侍女故意谋财害命?不然真有人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儿戏不成?”
含桃连连磕头求饶:“不,与我们无关,是姑娘她自己——”
“与她们无关。”
揭露一切的沈今川冷漠的嗓音和含桃的辩驳融合在一起。
嗓音清洌:“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人拿着自己性命来儿戏,就为了有个好气色宁愿不治病,就为了让她身边人嫁给我做继室之时,让我心有芥蒂。”
这话说得,侍女只能点头。
一旁的大夫也叹息着默认。
郑丽珍作为一个自认正常的贵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怎么会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偏偏找死呢?
“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今川摇头,他眼底没有半分波澜,看着病榻上昏睡的人儿如同看什么腌臜之物,没有丝毫感情:“能有什么误会,铁证如山,府里大大小小哪有不听她的,薛家这么多年一直引她为傲,她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大夫在收到暗示之时,恰到好处地点头:“是,我一直都跟少奶奶说过,她原先只是一些风寒引起的病症,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好注意、多加调养便能够好起来。”
“但少夫人不要治病,只要让她气色好起来的药材,甚至一遍遍地变本加厉。”
郑丽珍听了,先于沈今川的冷哼而叱咄出口:“这是阴谋,这是赤裸裸的阴谋。”
“她这分明是想用死来给咱们按上一个谋害儿媳的罪名。”
排成一排的连枝灯在伴随着雨丝的暗夜中颤颤巍巍,含桃张嘴欲说他们家姑娘绝对没有这个层面的心机和脑子,但没等开口,身边的嘉庆子就戳了戳她的胳膊,止住张口欲说的话。
“快施救,让她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别平白的让咱们家沾染一身泥。”
郑丽珍雷霆之势直接将一切把握在掌心中,而后说着:“其他的端看醒来后怎么说吧,咱们家绝对不容许这样的毒妇在这。”
除了在病榻前跪着的含桃和嘉庆子外,其余的侍从都被屏退,郑丽珍走之前还交代人说着:“别让两个孩子知道,免得过了病气又知道些腌臜事。”-
外头骤雨未停,忽明忽暗的灯火一下被拉长了影子,一下又被缩成几寸。
在床榻上安歇的女子已经被擦拭干净血迹,连同厚实的脂粉一并抹去,苍白的脸色泛着青,唇瓣带着病气的青紫,眼下因为常常无法安睡而带着的暗色终于有一日拨开云雾。
含桃瘫软在地上,看着同样怔愣的嘉庆子,话音轻轻,微不可闻:“她有跟你说过,为何要这样做吗?”
嘉庆子摇头。
一排一排的烛光在织金帷帐前跳跃着,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她看着病榻上即便维持的所有体面在刚才的喧闹之中失去,却依旧燃着红罗炭、盖着锦缎蚕丝被。
蝼蚁尚且偷生,一个大家小姐,有什么非要自寻死路,就为了身后的一些面子呢?
这时候还在昏迷中的薛阮阮意识消沉,还不知道她维系了多年的名声在一夜之间尽数毁灭。
若她知道了,恐怕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
更不愿意知道,刺向她的剑刃来自她最爱的夫君。
而他的夫君什么都知道,偏偏做壁上观,看着她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雨刚下,秦昭明就将除了留守的官员外全部奉着轿撵回去了。
已经整整一日,他听着恭贺薛闻的声音虽说还没有听够,但也该留下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了。
外头雨水淅淅沥沥,夜深了,月光照在地上一片晶莹,伴随着雨打风吹而来的花瓣。
殿内依旧犹如白昼,明亮的灯光扑朔,却让害怕黑夜的薛闻没有压抑感。
她顿了顿,将早就准备好、却本以为没有机会送出来的生辰贺礼交了出去。
“这是什么?丹青?”
秦昭明自认了解薛闻已久,却仍未想到薛闻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传闻中薛家九姑娘,诗书不比八姊,言谈品行不如长姐,懂事乖巧不如其他姊妹,她好像在薛家永远都是不出头的。
实际上,锦绣在胸。
薛闻点点头:“我不擅长画人像,但还是想要为你画一幅。”
“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让你看见。”
永昶帝不愿意留下画像,据说他最讨厌入画。
而薛闻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秦昭明,还能将这画送出手。
秦昭明心里甜丝丝的,忍不住想怪不得阿闻晚膳时候不让他吃糖,原来是怕糖蜜吃太多了会牙疼——
完了,他现在快要甜死了。
于是忍着马上就要打开的小心思,立刻问道:“我能打开么?”
得了允许之后,立刻将画卷展开在眼前。
他如今是锦绣衣衫,绫罗绸缎置身重重宫阙之中,而薛闻画中却只有泛着青碧的淡色草地,和御马回首的红衣少年。
赤红的衣衫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光影在画笔中流转得恰到好处。
少年的飒爽英姿和回首间的倜傥风流,尽在这一幅画之中了。
“是我离开的时候。”
虽然话语犹豫,但秦昭明就是这样肯定:原来在薛闻眼里,他是生得这样好看啊。
“为什么没有题字?”
还没等薛闻回答,他自己就说:“你来做的画,那我来题字好不好?”
薛闻点头,看着他执起狼毫挥洒,同秦昭明在一起日子久了,她知晓秦昭明最擅飞白书。
游龙戏凤,尽显疏狂。
她本以为秦昭明会写上“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诗句来发挥他的豪气,抑或用“抱柱之盟”等词汇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他都没有。
等他泼墨完毕,也只在边上题了四个字。
她一字一句念出:“春、日、拂、晓”,而后抬起头,面露不解:“为何是这四字?”
秦昭明更没有用他惯常最顺手的飞白书,而是用的行书挥洒,就好似薛闻的存在对他来
依譁
说实际上若是没有遇见,那便不会让他的人生有任何改变。
但一旦遇见,就会让他收敛轻狂傲骨内的锋芒,唯恐她在他身边受到伤害。
“我离开时是暮冬,草早就枯萎,你却画了茵茵草地,画了阳光如水流淌。”
“阿闻,春日代表着希望,而你害怕黑夜,最期待破晓之光。”
“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的万物复苏之间的希望。”
所以,别怕那么多,别管那么多,我在你身边呢。
薛闻本想说些什么,但她话语不灵敏不知道该不该说所以瞻前顾后的老毛病又犯了。
但幸好,秦昭明不需要她说,他直接将她包围,而后吻得她喘不过来。
她仰着头任他索取,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要消失在唇缝内,化作点点银丝消弭,到最后只留下微微起伏的呼吸。
烛光落在屏风上映照出太子殿下书桌上交汇的密不可分的人影。
“太子殿下,臣有急事回禀。”
姜逍的声音穿过雨滴声,秦昭明动作一顿,而后被人撵走。
他面上耍赖,于是让薛闻割地赔款,但等背过身去后脸色一片冷冽。
东宫早就被他下令,所有政事不许对薛闻隐瞒。
而让姜逍这个时候来禀报的,唯有关于“那个人”的事。
“太子殿下,果不其然,曹国公府兵荒马乱,据说朱虚侯的姐姐急火攻心。活不过今夜了。”
秦昭明点点头,这在预料之中。
“明日让门下省将“曹国公让位给沈今川”的奏折放在父皇面前。”
“这么大的把柄送上门来,孤若是放过了,恐怕他还以为全天下就一个聪明人呢。”
姜逍暗叹惹谁不好,惹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报仇本就不分早晚,如今还不容易有一个能拴住太子殿下的,还有人觊觎。
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太子殿下为何不直接将薛家沈家一网打尽?分明朱虚侯并不将两家放在眼里。”
就这两家,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嘛?
更何况,若是真的大动干戈,恐怕还不至于牵一发动全身,太子殿下草蛇灰线,要的可是斩草除根。
若非他相信太子爱朱虚侯十分深沉,恐怕会以为这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弄人家全家啊。
“你懂什么。”
薛闻不说,他就不问。
但沈今川,这个人绝没有表面上这样简单。
他不能明晃晃地杀一个人,因为若不把一切都弄清楚,反倒或许会让薛闻怀念起沈今川的好。
他要让沈今川全部的阴暗面暴露出来,让薛闻彻底对一个人失望。
要让她再也没有丝毫挂念。
而他,是清清白白不染尘埃,弱小无助身边只有她的小可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