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宇重新坐回车里,回想起那声金属的碰撞声,似乎还是不那么真实。
就像是个错觉,他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景象,全部都是错觉,不可置信。
陈廷宇不愿去相信。
他呆坐在驾驶位许久,努力想要理清思绪,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他翻出手机,打通了褚航的舅舅梁峯的电话。
他带着些许的沙哑开口:“师傅,褚航……”
急匆匆拨通电话,才发现自己连提到他的名字都感到心底在隐隐作痛。
他咬咬牙,声音沉重:“褚航,他……怎么了?”
梁峯沉默片刻,才开口:“你见到他了?”
陈廷宇“嗯”了一声。
“是那场车祸意外,”
梁峯说,声音中透着无尽的苦涩,“横梁断了,刺透膝盖,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感染了,不得已就……就截肢了。”
蠢蠢欲动的锥子终于扎入了陈廷宇的心脏,疼痛随着每下心跳迅速蔓扩散蔓延,
陈廷宇的身子僵直,双手不自觉抓上方向盘,抵抗着疼痛。
他的眼眶不自觉地染上红色,逐渐湿润。
电话里除了陈廷宇粗重的呼吸声,没有其他声音。
梁峯叹了声气,说:“你不要怪阿航,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为他难过。”
陈廷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最终连句结束语都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在车上坐了多久。
陈廷宇脑中不断重现着褚航在赛场上的辉煌画面——
褚航专注的神情、眼中的光亮、获奖后脸上的笑容。
他多爱台球,陈廷宇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居然在褚航从高空跌落谷底时,选择相信了媒体的胡言乱语。
他怀疑、质疑褚航,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往他心上剁上一脚。
这算哪门子好兄弟?!
悲痛和愧疚不断扩大,狭小的车厢内,仿佛氧气不足。陈廷宇奋力地呼吸着,却觉得心口越来越闷,越来越堵!
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情绪崩溃而出……
——
尤恩静又要加班。
蒋西西下班照例跑到「没事儿吧」解决晚饭。
周一,时间尚早,店里人还不多。
蒋西西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吧台坐着一个男人,白衬衫与西裤的装扮,浑身散发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吧台。
居然又撞见他了!
那个来酒吧找褚航的男人「阿宇」。
陈廷宇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高冷模样,目光只盯着面前的酒杯,空了就向前一推,再要一杯。
不像是来找人,倒像是来买醉的。
因为联谊那次跟陈廷宇发生的几句争吵,蒋西西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所以也不想去招惹他,走到自己平时坐的位置,全当他不存在。
吧台内只有小店员一个人,不见刘启的身影。
蒋西西问:“启哥呢?怎么就你在?”
终于不用和可怕的客人干瞪眼了!
小店员见到蒋西西像见到了救星,松了一口气:“今天月末,启哥在楼上结账。”
蒋西西“哦”了一声。
她要了份简餐沙拉,边吃边和小店员扯些闲篇。
有蒋西西在,吧台的气压终于松弛下来。
除了小店员每隔一阵要去给陈廷宇上酒之外,两个人互不干扰,吧台仿佛被隔成冰火两个空间,倒也融洽。
不久后,店门的自动铃突然响了一声。
一对年轻情侣走了进来。
小店员立刻走出吧台迎上去,“欢迎光临,请问两位是来打台球的吗?”
年轻女孩笑盈盈,“算是吧!我看到某红薯上有推荐,说这里很好拍,我们吃完饭正好路过,就来看看啦!”
应该是联谊那日有人发的照片,看来还真有宣传效果了。
蒋西西心里暗自开心了一下。
女孩说着四处观望一圈,然后指着二楼的斯诺克专区,“就是那儿!亲爱哒,我们去那里拍照好不好?”
小店员:“要给两位开桌吗?斯诺克的桌子最低是一个小时起的。”
年轻男孩:“好!”
小店员抱着台球,把客人带上楼了。
蒋西西下意识瞟了瞟角落的陈廷宇,本以为他又会发出“什么生意都接”一类的不屑评论。
可这次,他只是漠然地仰头把杯中的酒饮尽,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这一眼,蒋西西注意到了他手背红肿的伤。
她撇撇嘴,心道:「难怪心情不好,看来是刚打了架。还真是个到处跟人起冲突的刺头。」
……
一阵阵嬉笑打闹的声响后,年轻男女终于完成了摆拍。
小店员上楼收球,看到斯诺克球桌上的各色球胡乱摆放着,压根没规则可言。
女孩心满意足,拉着男朋友到吧台来喝酒。
他们随便坐到了吧台中央的位置,将蒋西西与陈廷宇完全隔开。
女孩两只胳膊支坐在吧台上,举着手机,边修图边与男朋友兴奋聊天。
“这张不错,看起来我像专业选手似的!”
女孩伸出两根手指把图片放大,修图的时候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这时,她注意到了照片背景里的一块小黑板。
“宇……航……”女孩盯着屏幕,小声念着黑板上的两个字。
突然她一顿,然后转头跟男朋友说:“哦对了!我还在网上看到有人说,这家酒吧的老板是那个斯诺一哥,褚航。”
陈廷宇刚拿起酒杯,手在空气中顿了顿,才送进嘴里。
“不可能吧?!”
年轻男孩随口回答:“他不是打假球被撵出国家队了吗?要真是他的店,应该早关门大吉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水晶杯与吧台用力相撞的声音突然响起。
蒋西西与年轻情侣同时被吓了一跳,目光转向吧台的角落处。
陈廷宇重重放下杯子,从座中站了起来,走到了男孩面前。
他个子高,此时又是站着,垂头看着男孩,压迫感十足:“你刚刚说什么?”
男孩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识先向后缩了一下,但女朋友在不能怂,又抬起下巴问:“你谁啊?”
陈廷宇无视他的问题,自顾自重复:“你刚才说褚航什么?”
“……打假球啊。网上不都这么说的吗?”
陈廷宇攥起了拳头。
蒋西西觉得事态不妙,她迅速向小店员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找刘启。同时自己也起身向那对情侣走去,准备随时拉架。
她警惕地仰头看向陈廷宇,距离很近,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眶是淡红色的。
乍一看只是微醺的模样,细看才能注意到他眼底浅淡的泪痕。
蒋西西微微一愣,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冲突没有再继续。
陈廷宇紧抿着唇,只是直立在原处片刻,便一言未发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陈廷宇哪儿有资格对别人发火?
今天以前,他不也是这么误会褚航的么?
他甚至也还因为这个,亲手打了褚航。
“有病!我们走。”小情侣被败坏了心情,立即要求结账离开。
刘启与小店员赔着笑脸送客。
吧台一时又恢复了安静,陈廷宇眼神涣散地盯着空酒杯,像失了魂。
蒋西西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试探着问:“那个「宇」是你吧?二楼黑板上那个。”
「黑板」两个字像是突然刺激到了陈廷宇,他突然站起来,绕过蒋西西大步冲上二楼。
二楼整齐摆着七个斯诺克桌子,墙上挂着数位斯诺克大师的照片。
角落的桌子旁挂着一个看起来不太和谐的大黑板,还是粉笔字,看起来很有年代感。
是峯子俱乐部的那块黑板。
黑板顶端写着「宇、航」,中间用竖杠隔开,左右两边整齐划着「正」字,航的那一边比宇多了一笔。
刘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站在陈廷宇身后说:“褚航经常说你们还有一场球没打,所以这块黑板必须要留着。”
陈廷宇没有回头,沉默无声。
刘启轻声叹气,“阿宇,你去找过褚航了吧?”
“启哥。”
陈廷宇终于开了口,声音沉沉带着些许恼怒:“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不是吗?他为什么连实话都不肯跟我说……”
“阿宇……”
“如果当初他直接告诉我实话,告诉我真相,也许我可以、我可以……”
陈廷宇的声音弱了下去……
可以做什么?他能帮褚航什么?
褚航是对的,陈廷宇除了陪着他痛苦,什么忙也帮不上。
深深的无力感又一次包围了陈廷宇,如同三年前刚得知车祸时那次一般。
蒋西西站在楼梯口,仰头看着二楼的这一幕,一阵阵酸楚泛上心头。
那个高傲自大的男人,此刻正紧紧捏着手指,肩膀随着胸口急促的呼吸而起伏,像个焦急又无助的孩子。
“启哥,他为什么不是打假球的混蛋?!我现在真希望那些新闻是真的!”
陈廷宇的声音因颤抖而显得绝望无助——
“把他当成混蛋去记恨,总比接受他残疾这件事容易的多……”
让大众误会他、讨厌他,然后快速忘了他。
总好过所有人都为他悲痛、惋惜,或者在提起他的名字时,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