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的态度昭然若揭,当即去医院验了伤,现场记录的清楚,人证物证俱全,他势必要给温璃留上一个污点。
当夜,温璃在派出所做了笔录。
刚出来,看见江倚青坐在狭长走廊的长椅上。
整个人缩靠在椅背上,披着温璃的外套,皱着眉,眼睛也红。
温璃忽然明白了,这是秦淮对她最大的戏虐,当时太过冲动,以至于全然忘记了思考,秦淮也是利用她急虑的心思,玩了一个十足可笑的把戏。
一个她百分之百会跳入的陷阱。
这事压根和江倚青牵扯不上任何关系,却又因她们的感情,因果被丝丝缕缕的捆绕在一起。
温璃在她身前站定,微曲膝,轻撞江倚青的膝盖,又摸她的头发。
苍白的灯笼罩着两人的影子,谁也没说话。
“对不起。”
踌躇的空档里,江倚青率先说。
她的声音是颤的,字词也说不清,如今只剩满腔的自责,她知道现在正是温璃人生的关键时候,如今却要在这时刻被扼杀前程。
温璃却还是一副平和的模样,轻柔的抹去她的泪水。
“不是你的错。”
她蹲下身,视线和江倚青平齐,两人的额头相抵,体温相接,只听温璃用清净熨帖的声音,柔声说:“我们回家吧,姐姐。”
第二天下午,伤情鉴定出来,轻微伤不构成刑事责任,可毕竟是温璃的责任,拿不到谅解书,还是要走拘留的程序
秦淮的态度模棱两可,调解延后了两次。
为这事,房斯敏教授连同系主任,都暗里替温璃说过话,搬出了温璃的前程,解释她只是一时冲动,如果真的留下案底,势必会影响未来,这番话正中秦淮的下怀,他本就是要温璃偿还她的罪责,从前压他一头的,漠视他的感情的,还是造成他损失的,这些远远不够。
却不知抱什么打算,既不松口,也不说继续追究责任。
出了这样的事,蒋老师那边势必瞒不住,温璃已经被她指派来的秘书扣在酒店。
见不到面,江倚青也急,没有门路,只能私下联系了许铭,想透过他在警局的同学,看看能否有什么促进调解的办法。
许铭知道江倚青此刻的心境,暗里也出了不少力,约了傍晚的时间,两人在警局门前等待负责案件的警官,想借着他稀薄的同窗情谊,或许能说上什么话。
警官走出来,正了正警帽,把许铭给他的礼品统统交还,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面色青灰一片,铁着脸说:“我们是有纪律的,你们这是做什么。”
江倚青知道这条路行不通了,窘迫的站在原地。
终究是无能为力。
“她们家这么有权势,不会没有办法的。”许铭拍了拍她的肩,这样安慰她。
这时,忽然有几人大步流星的从警局里走了出来。
方才还在训诫两人的警官,立即端正姿态,毕恭毕敬的喊了声:“周所长。”
气氛瞬时凝重起来。
有车拐进了前街,那时正是黄昏,两边有稀落的人流,刚下班的小夫妻,牵着孩子的老人,微吵嚷的声音。
天还正热着,淡灰色的车身仿佛带着冷冽的寒流,把这份欢闹割裂开。
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几片早枯的叶子打着旋落在地上。
温璃率先从车里出来,穿着一件长风衣,下摆轻轻的随风摇,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走近。
没有比此刻更安静,更沉默的时刻了。
她微垂着眼睛,用轻薄没有力度的目光,扫过两人并肩站立的间隙,看他们手上提着的礼品袋,以及许铭仍旧搭在江倚青背上的手掌。
平静,目光却是迷茫的。
她相信江倚青,过往没有任何一刻对她有过怀疑。
可没断开的车载蓝牙,让她听到了许铭发自肺腑的告白,至今未跟自己袒露的遇袭案,许铭却知道的详尽,就连自己出了事,如今看到的,是她和许铭站在一起。
桩桩件件,让她这份信心飘摇孱弱。
“小江也在啊。”
蒋老师一身淡蓝色的套装裙,挽着包,从车里探出身来,对着江倚青很柔和的笑了笑,她永远是这种精致又从容的神态,此刻更有种淡淡的压迫感。
江倚青愣一下,还未应答。
“蒋总。”
周所长立刻热情的迎了上去,打断了江倚青的思绪。
“蒋总,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事儿,我师父早就跟我交代好了,您还特地跑一趟。”
“快,快进去坐,茶水都备好了。”
于是蒋老师点头示意,一行人掠过了江倚青和许铭,被周所长引着进了屋。
温璃走在最后,长久的看了她一眼,风把她身上的清新味和衣料的淡香吹过来。
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江倚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泾渭分明的无助和失落感。
她苦苦寻求和花费心力的帮助,对于温璃,对于温璃的家庭来说,只不过是动动嘴皮,挥一挥指头,就有无数人恳求着去费心操办的事儿。
这份稳妥的荫蔽,带有底气的保护,是江倚青永远无法为她提供的。
今夜,两人各有各的惆怅和心思。
江倚青拒绝了许铭送她回家的建议,走路去街对面的公交车站,等一辆末班车回家。
这时,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女人追了过来。
她是方才蒋老师身边的秘书。
“江小姐。”
江倚青点点头,不自觉的捏紧了包带,当是方才招呼打的太过匆忙,补了句:“不好意思,没跟蒋总告别。”
然而女秘书说:“小姐的的事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江倚青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愚蠢,温璃这样的家庭背景,又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女秘书行事风格跟蒋老师如出一辙,雷厉风行的做派,完全不讲废话,没回答江倚青的疑问,而是简明扼要地说:“小姐要出国了。”
江倚青对这消息怔愣之际。
女秘书又说:“蒋总有些话想跟您聊一聊,希望明天能去登门拜访。”
女秘书吸了口气,语气很慎重,并没有多少友善,最后只说:“这件事不要让小姐知道。”
看着她从容而去的背影,大概从这一刻起,江倚青有预言似的,知道了其中所谓。
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永远包不住火。
虽然没挑明,但是无言中已经有了一切。
蒋老师是在第二天下午来的。
灰色的商务车停在街口,天下着雨,路边堆叠着层层积水,前排司机下车,撑开一顶黑色的大伞,蒋老师从后排下车,接过伞,拂了拂手,司机退回雨中,她提着包,独自到了老屋前。
敛去了往来严肃生人勿近的氛围,反而显得很是随和了一些。
她在这里驻足很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江倚青走出门,轻声喊了句“蒋总”,这才回过神来。
两人坐在一条长桌的对面,蒋老师无声的打量着四周,心里描摹出一个质朴又辛劳的家庭。
她问:“你母亲还好吗?”
江倚青给她倒了杯茶,毕竟是温璃的母亲,局促不安的洒出些水来,她难得有如此毛躁的时刻,筹措着说:“我母亲还好,用着药,人很精神,总说要出院呢。”
蒋老师点点头,不再说话了,而是环视起了屋内的摆设,视线略过一张三人合影的全家福时,明显磕拌了一下。
那一刻,江倚青从这个八风不动的女人眼里看出一丝怅惘。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蒋老师说着话,从包里摸出一叠塑封的照片来。
第一张是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肌肤素白耀眼,穿一件塔夫绸连衣裙,脚上是棕色的矮跟皮靴,站在一片花墙下,冷着小脸,被一个年长些、面容慈祥的女人搂在怀里。
蒋老师垂着眼睛,指腹在女孩的脸上摩挲:“这个是温璃。”
指尖移到一旁,低声说:“这是我母亲,蒋宁。”
“我跟她爸从前忙事业,她又太小,只能把她留在我母亲身边,她从小性子冷,跟我们不亲近,又执拗的不行。”
江倚青听着,心里冒出一丝朦胧不清的滋味。
第二张是温璃稍大一些,蒋宁握着她的手教他画画。
蒋老师说:“温璃这孩子有天分,从小就开始学画画,我母亲对她有很高的期望。”
第三张是温璃得了绘画比赛的金奖,拥抱着鲜花和奖杯,蒋宁笑容满面的站在一旁。
“这是温璃十几岁的时候,我们那时事业有了起色,终于不用奔波了,想着把她们接到一起生活,让我也好尽一尽做母亲和做女儿的本分。”
江倚青等着她的后话,可是没有第四张照片了。
三张照片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
江倚青拿起来,轻轻展开。
除了纸张摩擦声,蒋老师的话语声,她的耳边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她小时候我们不能陪伴他,也或多或少会造成一切心理缺陷,这些日子我也跟心理医生沟通过,先天受过创伤或者缺乏父母陪伴,可能会对女性产生依恋情节。”
”小江。”
“温璃还年轻,她没有分辨是非的观念,所以有些话需要我来说。”蒋老师握着茶盏,犹豫片刻,这才说:“你曾经舍命救她,我感谢你,对她有这么大的帮助我没齿难忘。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们做父母的良苦用心。”
“你们这样的感情,是没有未来的。”
江倚青静静听着,甚至没有理由辩解,也说不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那句话,仿佛感情成了恬不知耻的罪孽。
江倚青听着,目光却再也落不到别处,她的手里,她所有的视线里,只有一份过失杀人案的判决书。
才发觉自己错愕的目光,难以置信似的摇摇头,而后看着蒋老师,指尖连同瞳仁都在颤抖。
张嘴却也说不出话。
倒是一滴泪先落下来。
沾湿了纸上蒋宁的名字。
另一个人她也认识。
江涛。
那是她当年无奈辍学的理由,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竭力想要掩饰逃避的人。
更是她的父亲。
蒋老师已经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轻握住她的手,继续说:“从前那些渊源,我知道错不在你,但这些对于温璃来说,是没有办法承受的,姥姥是她最亲的亲人,你又偏偏是那人的女儿,我不想看她自责痛苦,也不愿让她知道这份实情,因此我来求请你,劝一劝温璃,她是个固执的人,留在国内,无非是想和你在一起。”
江倚青的唇仿佛粘连在了一起,舌尖也痉挛,无法辩解也说不出道歉的话,眼前一阵一阵的泛起白光,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此刻,梦该醒了。
蒋老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放温璃走吧。”她恳求一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