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山
卢氏铁铺的后院中, 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
虽说这是家打铁铺子,炉火常年不熄, 但那炉子不在后院,从前也没烧出过这么大的烟气。那黑烟飘到隔壁泥瓦匠家里,熏得夫妻俩呛咳不止,眼睛都睁不开,吓得抄起水桶就拍门探问:“怎么了这是?是不是走水了!老卢啊!要帮忙吗?”
这铺面的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洪炉锻炼春来早,大冶精纯龙带财”,还是过年时贴的,经历了半年的风吹日晒, 本就陈旧破损, 被大力拍了几下,褪色又薄脆的红纸便簌簌脱落, 越发看不清上头的字了。
大门打开, 就见一个别具风情的异域男子站在那里,小麦色的脸颊上沾着大片黑灰, 棕色半长卷发的尾端略有蜷曲, 还散着一缕青烟, 像是刚被扑灭了火星子。即便如此, 仍是难掩他高贵的气质和出众的容貌。
“哎?不是老卢啊。”泥瓦匠的妻子愣了愣, 连珠炮似的问, “外邦人?长得还挺俊得嘞。你是什么人啊,在这儿干嘛呢,听得懂我说话不, 老卢去哪儿了?”
“大娘,你慢点说我就听得懂。”沙依格德呛咳了两声道, “我们是西域来的行商,老卢媳妇要生孩子了,他们把铺子暂时租给我们住,自己回乡下老家了。”
“哦哦,那后院咋个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烧起来嘞?要不要帮你们灭火啊,可不要烧到我们家去哦。”大娘心里担忧,伸着脖子往后面看。
沙依格德侧身让开,让她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解释道:“没什么,我就是生个火,想烧水做饭,不小心把烟烧大了点。”
大娘拍拍胸口:“哦哟,吓我一跳!还以为老卢家的炉子要炸嘞!”
泥瓦匠也放下了手里的水桶,憨厚地说:“灶里头要通气嘞,先别放太多柴禾,多扇扇风,闷着烟大,火还烧不着的嘞……”
尴尬地把刚熄灭的头发别到耳后,沙依格德摇摇手里的蒲扇说:“我知道,这不是扇了么,扇得草屑乱飞,差点把我头发烧没了。”
大娘翻了个白眼:“看你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大少爷嘞,哪里会做这种事。算了,我去给你们帮帮忙呗,省得回头真的烧起来,俺们家也遭殃咯。”
沙依格德眼睛一亮,连忙把她迎进门:“那是最好了!大娘真是热心,若是有空闲的话,要不这阵子都来帮我们做做饭吧,也不让你白干活,每日给你一百文工钱可好?”
他刚学会换算黄金和稷夏的银钱,信口开了个价。这还是他努力节省着花了,从前在曛漠撒钱,动辄就是多少卡撒亚的黄金。
“每日一百文?太多咯太多咯!”大娘连忙摆手,“哪能要你们这么多钱嘞!俺们这边做工的,一天能拿十文钱就了不得咯!”
“那就给五十文吧,采买米面肉菜的钱另算。”沙依格德大手一挥,“只是我们一行人带着金贵货物,不想太过招摇,还请大娘不要声张出去,免得有贼子不怀好意,看我们从外邦来的就找我们麻烦。”
“好嘞好嘞。”一下子能赚这么多钱,大娘简直乐开了花,捋起袖子就要干活,推搡着泥瓦匠说,“你走呗,不是还要给章家修房顶吗?我留在这儿给他们帮帮忙。”
泥瓦匠却不放心,讷讷道:“我陪你做会儿工。”
知道他们这是对自己还有戒心,沙依格德也不甚在意。他实在是干不了那些活计,然而整个院子里眼下也就他能做这些杂事,总不能让那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师父和身受重伤的师弟来张罗吧。堂堂曛漠王储,就这样沦为了仆役,好在如今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后院有三间屋子,最偏的那间上了锁,泥瓦匠夫妻猜测那里放了金贵货物,便也不去靠近。
除了这个俊俏显眼的外邦人以外,夫妻俩还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气虚体弱的年轻人和一个清冷卓然的黑衣人。他们听到外邦人和年轻人喊黑衣人师父,年轻人似乎生了病,那师父在给他把脉写药方。
大娘干活十分利落,没一会儿就烧好了水做好了饭菜。泥瓦匠看着木讷,心思却很细密,观察了一番后,觉着这三个人的言行气度不像是寻常商贾,但也不像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士,倒像是身份尊贵的官家少爷,待人和善有礼,出手大方阔气,便放心留下妻子继续在这里做工,自己去给章家修房顶了。
听闻沙依格德雇佣了隔壁的大娘来照顾他们伙食,阿浮也顺道请大娘帮自己抓药熬药,前路还不知会有什么坎坷,他想尽快痊愈,不再拖师父和师兄的后腿。
***
追兵暂且消停了,他们就此安顿下来,趁机给自己人带了信。
曛漠的护卫带着卧狮晴眼寻来容州,以使节团的身份自行找了官家驿站落脚。沙依格德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方便两边互相照应,等到了秣汝城再会合,正式拜谒稷夏皇帝。
为了不影响生意,阿浮让自己的商队另走他路,不需跟着他们,同时叮嘱他们把舞衣姑娘的尸身焚烧、骨灰收敛,等这一趟跑完,就送她回积吾那座小院。
他们在此休整养伤了半个月,阿浮的伤势已然大好。
这日大娘买完菜过来,兴冲冲地说:“今天鱼老板大方的嘞,说俺们主家近来光顾得多,白送了一条大鲢鱼嘞!”
在这儿待久了,沙依格德也学会些当地人的口音,不以为意地搭话:“是嘛,那这鱼老板人还怪好的嘞。”
原本在给阿浮把脉的江故却是顿了顿,起身走进厨房说:“这条鱼我来料理吧。”
大娘愣了愣,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啊,这位……大侠?大夫?你、你想亲自下厨啊?那俺给你……打打下手?”
她见过这个黑衣人教外邦徒弟功夫,也见过他给病弱徒弟治病,一时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只能大侠大夫的混叫着。对于这个师父,她莫名有点敬畏,虽然这人看着半点不凶,平日里也从不训诫徒弟,可她向来不敢主动跟他搭话。
眼下这人突然要自己做菜,大娘就有点不知所措。
江故熟练地去鳞开肚,对大娘说:“不用给我打下手,你先回家吧。”
大娘更是慌乱:“是不是俺做的鱼不好吃啊,那、那俺再去跟吴婶学学怎么做鱼……”
阿浮最会察言观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早就摸清了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向来我行我素,说话做事从不顾忌旁人想法。眼见大娘脸涨得通红,颇为难堪,他适时打了圆场:“大娘别多想,师父大概是看我今日痊愈了,心情不错,就想亲自下厨露一手。”
“哦哦,原来如此,你们师父待你们可真好嘞。”大娘心里踏实多了,又拾掇了灶台才走。每日五十文的工钱,她总是怕自己干的活抵不上。
“你会做饭?”院子里就剩他们师徒三人了,沙依格德好奇道,“除了那些苦药以外,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阁里传消息来了,那个鱼老板是小驿的人。”江故从鱼鳃里抠出一颗蜡丸,随手丢给沙依格德,自己接着烧油煎鱼,那架势堪比知名酒楼里的大师傅,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这顿饭就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顿了。”
扯过阿浮的袖子,擦去蜡丸上的滑腻粘液,沙依格德捏开它取出布帛,念出上面的信报:
圣上派人清理主殿废墟,疑似在算历阁附近发现二级地宫,已围山开挖,恳请速归。
——甘棠君。
“二级地宫?”江故把鱼翻了个面,“看来他是真的想把我逼到绝处啊。”
“地宫里面有什么?很重要吗?”沙依格德也紧张起来。
“很重要。”江故敲了敲锅铲,“那是唯一能重创我的地方,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还磨蹭什么,我们这就启程吧!”阿浮急道。
“没事,吃完这顿饭再走吧,给你们炖锅鱼汤补补。”江故往锅里加水熬煮,淡淡道,“急也没用,更何况以他们的能力,未必能挖到最核心的部位。”
***
次日,大娘再进卢氏铁铺的院子,发现那师徒三人已然搬走了。
最偏的那间屋子也开了锁,里面空空如也,看不出原先存放的是什么货物。
卢氏铁铺的所有门钥都放在灶台上,因知晓大娘不识字,他们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倒是多结了三日工钱压在门钥上,相当于嘱托大娘照看着这间铺子,回头交还给卢家。
灶台上还放了两本图册,大娘略翻了翻,看不大明白,似乎一本是讲怎么造房子的,一本是讲怎么打铁器的。
大娘喊来丈夫细看,泥瓦匠看到那本造房子的图册眼睛都亮了,里头详述了好些他们这行的做工技巧,比他那藏了好些手艺的师傅教得细致多了。以后他手艺精进了,应当能比旁人多赚不少,自己也能做师傅带徒弟了。
至于那本打铁器的图册,泥瓦匠就看不懂了,想来是留给卢家的。他们都是实诚人,不会贪人家这种便宜,便帮着好好保管,打算等老卢回来之后连同门钥一起给他。
夫妻俩说起那住了半个多月的师徒三人,都觉得是遇上贵人了。
话说三个贵人奔赴清琼山,一路上的确没再遇上什么要命的追杀,顶多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自己,但对方既然没动手,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只是这种感觉更加坐实了之前的猜想——
清琼山上有陷阱,那稷夏皇帝明摆着是在请君入瓮。
可明知是陷阱,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闯进去。事关简生观能否从沉眠中醒来,又关乎江故能不能逃脱致命的重创,总之他们必须要解救师父。
十日后,他们抵达了清琼山。
却不是靠近秣汝城的那个山头,而是地处隔壁振州的另一个山头。
清琼山并不高,但很绵长,横跨了两州四城。
多罗阁位于临近秣汝城那个最高的山头上,此时它的名头被皇权压着,如同一个世外闲庭,最出名的恐怕就是江湖中流传的高手等级划分,对寻常人来说也没什么用,故而极少有人登山拜访。而其他的山头就更没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了,基本就是荒郊野岭,杳无人烟,只有猎户会进山打点野味。
他们目前所处的,就是荒郊野岭的一处洞穴中。
***
沙依格德爬山爬得心力交瘁,衣裳也被藤条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他一个常年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子夜时分,江故终于带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山洞深处燃着微弱的烛火,沙依格德喘匀了气,一抬头就看见满洞的棺材,吓得以为自己到了稷夏的阴曹地府。
“还是我们的天葬好啊,光天化日的,不会搞得这么阴森瘆人。”沙依格德说,“所以你们现在是找了个坟地藏身吗?”
“这不是坟地,这是阁主的临时寝殿。”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她身穿姜黄色衣裙,梳着板正的发髻,烛火将她的脸照得异常冷硬。
阿浮反应过来:“这位就是甘棠君?”
女子回答:“我是。”她的语气毫无波澜,“两位想必就是阁主新收的徒弟了。”
江故放下背上的修复舱,言简意赅地对她说:“舱体进水,系统故障,都要修。”
望着简生观时,甘棠的眼里才流露出一丝关切:“怎么会弄成这样……”
江故道:“能找回来就不错了。”
这两人说的话沙依格德和阿浮都听不懂,于是他们自行逛了逛这座山洞,挨个查看了每具棺材里的人。
沙依格德茫然地问:“这里躺着的……都是师父?”
江故中肯回答:“不,他们没有联结,严格来说简生观现在也脱离了联结,所以你们的师父只有我。”
第72章 揭穿
江故对甘棠说:“神医的故障并不严重, 你自己工期排不过来的话,也可以让徒弟来修。”
说起正事, 甘棠的语速很快:“事关阁主的更替,我也很心焦,可徒弟年纪小,手艺还不算学成,实在不大放心让他来接手。而且阁中突然遭此重创,怕是有很多修复技艺要失传,以后接任的甘棠君担子怕是更重了。”
江故对此却不甚忧虑:“你不要过于看轻自己和徒弟,技艺有所缺失是正常的,建阁之初就考虑过这种情况, 但最终还是决定以师徒教授的方式流传下去, 就是因为相信你们代代承袭和改进的能力。若是遇到不通之处,不必拘泥于原先的形式, 依照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去改造就是了。时不时变换一下模样, 还更新鲜有趣些。”
他们这番交流旁人大多听不明白,只隐约知道是什么技艺传承的事。这在他们眼中再寻常不过了, 就像先前在容州江故留给卢氏铁匠和隔壁泥瓦匠的图册一般, 他们得到了图册, 有的地方学不会, 有的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照着做, 有的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增减后再去做, 传给徒弟后又会有更多分歧,古往今来所有技艺都是这般传承的,哪会一成不变呢。
不过有一点引起了沙依格德的好奇, 他不由问道:“什么叫以后接任的甘棠君?还有其他甘棠君吗?”
江故解释说:“甘棠君是一个职权代号,在多罗阁中凭借师父传授徒弟的方式延续, 一代甘棠君卸任之后,就由其最看好的徒弟继任。事实证明,这样传下来的技艺会有许多革新,比我自己教条式的指令更能随机应变。另外还有红苕君和水荇君,也是这般传承的职权。”
“原来如此。”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更加确信,师父的生死寿数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吧。
“说说眼下的状况吧。”江故询问甘棠,“其他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红苕切断了与所有小驿的联络,让他们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水荇疏散了阁中其他弟子,但圣上逼得紧,许多人还是没能逃掉,就连水荇自己也……”甘棠紧紧揪着淡黄色衣裙,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阁主您也知道,圣上不光是要荡平多罗阁,更是觊觎我们所有的藏书、兵器和修复舱等等物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我们阁中的武功秘籍诱使各大门派围攻抢夺,实是丧心病狂!”
“嗯,他的心思我知道,贪得无厌。”
之前就有好几个门派来攻山,江故正与他们交锋之时,却得知皇帝声东击西,派了重兵去洗劫问天阁和一级地宫,那里存放着他的其他躯体和多个修复舱。情急之下,江故只能丢下那些所谓的高手不管,回去营救受伤的甘棠,并协助她将躯体和修复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此过程中,仍旧有躯体来不及转移,他们只能就地焚烧,修复舱也被对方抢走两个,江故也懒得再抢回来,直接亲手劈废了舱体,以防这种超规格的物品外流。损失的确惨重,但总算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如今圣上发现二级地宫的存在后,下令封锁了多罗阁附近百里,也因此把放出去追杀阁中残余弟子的高手全都收拢到了清琼山下,正是为了引阁主您回来,想彻底毁了您。”甘棠劝道,“所以阁主,我们还是不要与他们硬碰了,不如寻一处安稳之地避世而居……”
“他不是想毁了我,他是想成为我。”像是经历过许多这样的背叛,江故平静地说,“躲是躲不掉的,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对我动了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很有野心,但是太天真也太自负了。妄想得到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往往都会遭到反噬。”
眼见劝不动自家阁主,甘棠也不再多言,只退到洞穴深处,潜心修复那些她视作珍宝的躯体和修复舱。
***
连日赶路又趁夜爬山,沙依格德与阿浮都十分困倦,自己找了个角落休息。
可躺下来闭上眼后,沙依格德又辗转反侧,脑中徘徊着太多事情,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起来,想陪师父说说话。
他想找的是简生观,哪怕明知他在沉睡中什么都听不到,可还是觉得他这张面容更亲切,比江故更让他景仰。然而事与愿违,简生观已经连人带棺被甘棠拖进了深处隔间,所以他只碰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江故。
黑暗中,江故抱臂立在洞穴口,看他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一圈,贴心地问:“想找师父聊天?那就过来。”
沙依格德:“……”行吧,那就将就着陪陪这个师父吧。
靠在洞口的另一边,沙依格德偷偷斜眼瞟着江故,只觉得他超然脱俗,好似人间过客,忍不住嘀咕:“这么厉害,真的会死吗?”
江故耳力卓越,听得很清楚,回答他:“很难,但是会死。”
沙依格德道:“真的假的?你都这样了,看上去不老不死,强得无可匹敌,甚至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和身份,那个稷夏皇帝真的能赢你吗?”
江故说:“没有什么可以实现永生,无论多么强大,都一定会有弱点。”
“那你要是真的……会怎么样?”沙依格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若是师父死了,多罗阁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自己大概会很伤心吧,但也还有要去完成的任务,总不会为此停驻不前;稷夏会怎么样更与他无关。
似乎师父存在与否,对这天下也没什么影响。
“真有那么一天,一切会按照既定的轨道继续运行下去。”江故直言,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的存在与消亡,也是我遵循的因果。你是我的八厄,是我堪不破的一段因果,到了这一步,应当快要结束了。”
沙依格德没问什么快要结束了,他敛下目光,问出了琢磨很久的问题:“师父,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真正能摧毁你的那个位置,在哪里?”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江故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
晨光熹微之时,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沙依格德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师父,告诉我们吧,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照这样下去,稷夏皇帝迟早会挖到那里,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想办法在他们之前将那里的重要物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江故开口:“在……”
“阁主!”甘棠慌忙打断他,“不要回答!就算他是您的亲传弟子,如此重要的情报也不该贸然说出来!我们不需要知道那个位置在哪里,我们只要听从您的指令就行了!”
阿浮冷哼:“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我们呗。”
江故对甘棠摆摆手,说道:“无妨,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告诉沙依格德,“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多罗阁原址东面二百五十六里处,地下一百二十八尺。其他东西保不住没关系,但那里有一个黑匣子,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沙依格德颔首:“好,我知道了。师父放心,我会誓死保护那个黑匣子。”
江故道:“我的计划是,甘棠守在这里,我们兵分两路,你和阿浮去东面那个位置取黑匣子,而我要把他们引向西面另一处。那里是二级地宫的防卫区域,一旦挖到关键位置,就会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可以借机重创他们,并让皇帝以为我的核心力量被摧毁了,这样就能彻底结束他对多罗阁的讨伐。”
阿浮蹙眉道:“都说稷夏皇帝生性多疑,只怕到时候他不肯罢休。师父你告诉我们西面的大致方位,到时候我们拿到黑匣子就去接应你。”
江故点头:“西面第二个山谷,那里就是。届时你们伺机而动,最重要的是保护黑匣子,遇险了可以找我求助,但不需要来帮我。通常没有我打不过的人,要是我打不过了,你们肯定也打不过,不要送死。”
“……”两个徒弟无话可说。
事不宜迟,他们准备了一下,各自出发。
***
沙依格德与阿浮去的地方在封锁线的边缘,这里的守卫倒是不多,凭他们二人的刺杀能力很快撕开一道缺口。
甘棠事先给他们提供了趁手的工具——两把地钻,只要按下机括,就可以帮着快速挖土。
两人就这么突突突地打洞。
大约打到地下一百多尺,他们挖到了一座石门。
沙依格德擦了把汗,转动石门上的旋钮,在一阵轰隆声中,石门打开了。师兄弟二人点燃火把,走进了这个未知的地宫。
一切都非常顺利。
这间地宫不大,显然是无数房间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只是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几步就可以走到头。周围的墙壁上刻着许多他们看不懂的符号,与现今使用的各国文字都截然不同,完全无从辨认。
他们也没管那么多,举着火把到处看看,专心寻找着黑匣子。
阿浮仔细抚摸着石墙:“应该有某个机关吧。”
沙依格德边找边说:“这地宫真是简洁又乏味,换作是我的话,起码要搞一些黄金塑像、明珠灯台什么的。”
“确实,你从小就喜欢富丽堂皇,什么物件都要求精巧贵重。”阿浮笑说,“当年我俩在曛漠的教院里修习的时候,你的房间就是我所见过最晃眼的地方。”
“那会儿我心里空得很,珍宝堆了满屋子,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沙依格德回忆,“你那时候倒是安之若素,身为质子,在哪儿都能很快适应。”
“是啊,漂泊惯了,哪里都能当自己家。”阿浮自嘲。
“说起来,你从来都很会明哲保身。”沙依格德说,“少年时你目睹我被尼赫迈亚掌控和折磨,明面上都当没看见、不知情,也不会莽莽撞撞去救我,因为你是质子,首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但你会暗中鼓励我,怂恿我挣脱那些束缚,多看看外面的景象。然后你成功了,在没有得罪尼赫迈亚的情况下,成为了我最信任的兄弟。”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阿浮看向沙依格德,见他已停下了搜索,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黑匣子,便释然而笑,“找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所以,你为什么要作为稷夏皇帝的眼线,潜伏在我和师父身边?”
“……”火光的映照下,阿浮敛去了笑容,沉默半晌,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73章 倒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莫贺延碛碰到你的时候, 你配合我设局保护卧狮晴眼,以沙匪的身份隐藏在暗处, 助我摆脱瑟娅的陷阱,那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因为这完全符合你的行事作风。”
“我始终在帮你们,未曾做过一件对你们不利的事。”
“是,我知道。”沙依格德走到阿浮面前,与他开诚布公,“可在进入稷夏后,直至此时,你依然与我同行。明知师父身份特殊遭人追杀, 明知多罗阁正被稷夏皇帝查抄扫荡, 还是义无反顾地掺和进来,这就让我心生疑虑了。我的好兄弟, 你可不是这种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的性子。你的目标是做好生意, 不惹麻烦,何苦跟着我们受罪?”
“……”自己琢磨了下, 阿浮索性席地而坐, “确实, 还是你了解我啊。”
“那之后我就在留意你的一举一动, 也逐渐察觉到这一路你的反常。”沙依格德说, “假扮沙匪时, 你得手后短暂停留,就是为了引起师父的注意。刚以真实身份见面就表现出了对师父的敬仰,想要拜他为师。敌方那么快就寻到听胜赌坊, 我不知其中是否有你的干预,但你为了救我们深受重伤, 确实是在拿自己的命豪赌。”
“听胜赌坊的情报不是我放出去的,舞衣姑娘的死……我也并不乐见。”阿浮难掩惋惜,无奈道,“不过你说对了,受伤是我刻意为之,本意是博取师父的信任。只是没想到伤得那么重,差点真把自己赔进去了。这在稷夏的兵法里,叫做苦肉计。”
“师父收你为徒,甚至指点了你如何医治母亲、如何查明身世,证明你这苦肉计用得还是值得的。我就是想知道,稷夏皇帝是用什么来收买你的。”
“还能是什么,利益呗。你也说了,我这个人不会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我的身份从来都很尴尬,克林国不认我这个亲王之子,稷夏也不会当我是他们的子民,我在哪里都是异乡人,生来就只能四处漂泊,被送到各国换取利益。能打动我的,自然也是利益。”
“什么利益?”
“他们会许我稷夏与克林两国商贸的特权,让我成为丝路上最炙手可热的货物供应商。有稷夏的户部做担保,我在克林国的地位也会稳固得多,或许终于能封个爵位了。”
“还有呢?”沙依格德追问。
“还有……”阿浮看着这个最了解他的兄弟,自知瞒不过他,抿了抿唇道,“还有邱家朝圣上求了恩典,可以找个由头,接我母亲回稷夏安养。”
“原来如此。”了解到挚友受制于人的原因,沙依格德微微颔首,“难怪你最后关头还是给他们传信了。”
“是,我在师父定下计划后,让我的黑翅鸢去传了信。”
***
“你养了旁的黑翅鸢,跟屁啾要伤心了。”沙依格德突发奇想,“不如让它俩配个种?”
“省省吧,它俩都是公的。”
“啊,可惜了。”
“现在是讨论给鸟配种的时候吗?”阿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问问我传出去的是什么消息吗?”
“你我眼下还在这破石屋里闲聊,也没半个人过来抢这黑匣子,可见你给他们传的是假消息,还有什么好问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信我?”阿浮有些意外。
“我信因果。”沙依格德说,“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的事总是一环连着一环的,自有其运行之法。我在稷夏的书里看过一句话,叫问迹不问心,你未曾做过一件对我们不利之事,我又为何要苛责你心里所想。”
“那你还当面揭穿我,非要让我难堪?”
“憋着不累么?扒了你那层皮,让你透透气不好吗。”沙依格德嘲道,“师父不通人情世故,我在师父身边,总会帮他看着你的。你也不必觉得愧对我们,你还是跟当年在曛漠一样,选择了暗中助人逃脱,还能明哲保身的方法——论起圆滑处事,我当真不如你。”
“你知道我传给他们的消息是西面第二个山谷。”能被挚友看穿和理解,阿浮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哪怕被嘲讽两句也无所谓了。
“嗯,我猜到你会这么做。”沙依格德笃定地说,“师父的计划中,最难的环节就是让对方相信他所去的地方是二级地宫的核心。要把敌人吸引到那里,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传达给所有人多罗阁彻底覆灭的错觉,需要有一个加深他们获胜感的筹码,而你在最后关头背叛师门给出的信报,就是这个筹码。”
“你就不担心我真的背叛师门吗?以你的个性,不可能做这么冒险的事……”阿浮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看向他手中的黑匣子,“我明白了,这黑匣子是假的!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是假的,你一早就和师父串通好了是不是?”
“哎呀我的好师弟,你终于悟出来了。”成功戏耍了他,沙依格德笑得畅快,“无论东面还是西面,都不是真正的二级地宫核心,是我事先说服了师父,让他列出了这两个地方。可惜师父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和演戏,为了跟他排演这一段,我几乎整晚都没睡。”
“我就说师父当时怎么有点愣愣的,甘棠君想劝他别说也没劝住,原来是早就跟你对好的口供。”阿浮问他,“所以你知道真正的核心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沙依格德说,“我生怕师父毫无防备揭了自己老底,所以昨夜假装问他,哪知道师父真的打算告诉我。我及时截住他的话头,让他重新选了两个地方,一个用做试探你,一个用做制造多罗阁覆灭的假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脱身。”
“那就好,没人知道就最好了。”阿浮安下心来。
简生观救了他的性命,帮助他化解心结,对他恩重如山。若说在莫贺延碛时他还动过一点出卖这人的心思,在拜师之后,他便下定了决心,哪怕自己背负骂名,也不能放任师父被稷夏皇帝摧毁。
所以他让自己这颗敌方埋伏的暗棋,成为周全师父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暴露了会怎么样,或许会被沙依格德痛揍而后恩断义绝,或许会被稷夏皇帝摒弃追缉,只能如丧家犬一般逃走,永生不得踏入这片疆土,触手可及的利益和爵位也会变为泡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他耳边吟诵的诗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拜入师父的门下,他也信奉了因果。
***
两人爬出地宫小隔间,赶去西面接应师父。
沙依格德随手掂着黑匣子说:“站在稷夏皇帝的角度想,多罗阁的势力的确令人忌惮。只要它正常运作,哪怕现有的多罗小驿还没有遍布天下,他们所掌握的情报也足够影响一国之君的决策了。”
阿浮苦笑:“要不是恰逢稷夏皇帝志在覆灭多罗阁,查抄了各地的多罗小驿,我这层细作身份哪里能瞒得过师父呢?当时得知舞衣姑娘是掌签,我可是很慌张的,生怕她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那我可真是难做人了。”
“而且师父这一路为了保我,遇上诸多阻碍,根本无暇他顾。”沙依格德抱怨,“救了你之后更是倒霉,身子都熬坏了,不得不换个躯壳过活,哪有精力去管你是什么心思。”
“也对。”阿浮又瞥了眼他手上的黑匣子,听着里面哐啷啷的声音问,“说起来这个黑匣子是哪儿来的?既然跟师父无关,那里面装着什么?”
“匣子是我随手从甘棠君那里拿的,至于里面的东西嘛,是我临近秣汝城就随身带着的小玩意。反正都是糊弄一下的,不用在意。”
“好吧,方才我还真以为……”
正说着,他们忽然听见远方传来轰隆巨响,整座山也跟着晃荡起来,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再往西面看去,便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
清琼山西面的山谷里扬起漫天尘烟。
像是埋藏在地底的上古神兽从混沌中苏醒,在活动筋骨之时,连带着地上所有的泥土和树木都跟着翻滚,而后地崩山摧,周围的一切都动荡起来。
剧烈的摇晃之后,山体倒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山的另一头,受到惊扰的清琼湖倾泻而下,化作奔腾的波涛,尽数倒灌进山谷。
阿浮震惊道:“多罗阁的地宫就是这样自保的吗!这是自保还是自毁啊!”
沙依格德也被吓得两腿发软:“师父没说啊!他只告诉我这是最能蒙骗稷夏皇帝的手段啊,我哪知道会是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鉴于动静太大,他们实在不放心师父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只能拼命往山谷里冲去,希望能接应一下,多少帮点忙。
而此时的江故,终于算出了自己破解这场八厄的终果。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望着前方汹涌而来的百丈高水墙,释然地叹息:“原来是这样啊……”
***
一炷香前。
江故来到西面的山谷,发现沙依格德与他商讨的计划进展很顺利,稷夏的重兵全部转移到了这片地带,正卖力地挖掘着地宫。
昨夜沙依格德突然向他打听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他还以为这徒弟想把他献祭给皇帝,心说难道自己的八厄应在这里?可他正要回绝的时候,沙依格德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义正词严地数落他防备心太弱,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无论谁问都不能说。
搞了半天是想试探他自己嘴巴严不严,这徒弟莫不是有病?
接着沙依格德又说阿浮不可信,很可能是皇帝间接安排到他们身边的细作,逼着他排演了大半夜的对答,还总是嫌弃他语气不够生动、情绪不够饱满,简直烦得要死。要不是看在最后效果还不错,阿浮也没有真的背叛师门,而是按他们的预想给敌方传递了虚假情报,他真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逆徒!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简生观对待徒弟实在太宽容了。
于是他把对徒弟的不满发泄在了自己的对手身上。
稷夏皇帝不敢小看他,安排了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与他对决,更是布下了重重机关和陷阱,只等着他稍一松懈,被擒个正着。
皇帝下的旨意是:死活不论,但尸体必须留下,完完整整地送到他面前。
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上来就使出了缠字诀,渡天客是他们从未正面迎战过的阶层,难免心生畏惧,他们想借由天时地利人和,付出最小的代价拖到他精疲力尽。但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江故,以一敌三,渡天客仍旧游刃有余。
其实对江故来说,要速杀这三个无碑境高手并不难,只是他觉得那些稷夏官兵动作太慢,忙活半天都没挖到地宫外缘,大大耽搁了他们计划的实施效率,所以他将那三个无碑境拉过来扯过去,用内力辅助他们轰开地宫的关键门户,以便尽快触发自保机制。
三个无碑境察觉到自己被戏耍,羞愤交加,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与江故的巨大差距,心知此战多半是个死局,不如死得惊天动地一些,便不约而同使出了全盛之力。
只听轰隆几声巨响,他们确实“惊天动地”了。
山峦崩殂,湖水倒灌,谷地顷刻间被淹没,无数人的哀嚎也被无情吞噬。即便如此,四个当世的巅峰高手依然在对决。
分明是晴天,湖水却化为雨滴凌空落下。
对面三人运起周身内力祭出杀招,江故甩出白骨棘刺,迎头而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故忽然身形一顿,大脑一片空白。再清醒时,他已身中两掌一刀,机体严重受损。
报错、报错、报错……一连串的报错后,防御力、灵敏度、腾空装置、攻击性能全线降级,超规格武器强制锁死。
怎么回事?
江故一边抵挡三人接踵而来的攻击,一边看向西南方向,快速分析形势。
二级地宫年久失修,有防御机关失效了。
计算出现了疏漏,核心区域的根服务器虽然没有受到冲击,但主能源模块被山洪侵袭。
供给根服务器的能源自动截断,短暂的掉线后,备用能源勉强维持,但储量有限,将在半个时辰内停止运行。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故障。
而眼下,他这副躯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水墙铺天盖地,如神佛惩戒的巨掌,迎着他们拍下。
“原来是这样啊……”
瞬息之间,江故做出了决定——
启动紧急预案。
他不再恋战,及时收手撤退,逃往东面的密林中。
有两个徒弟在等他,那是他最后的胜算。
第74章 晴眼
沙依格德和阿浮被十几个江湖人士阻住了去路。
这些人最多就是行者境, 有些连这高手的入门级别都排不上,不过是贪图朝廷的赏钱, 过来充充人头罢了,但他们手段刁钻,倒是十分难缠。
西面山谷里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些人心里也发怵,为了那么点赏钱,谁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争功,本想跑得远点以求保命,结果恰好碰上这俩逆向奔来的师兄弟,顿时双眼放光——大的功劳抢不到, 这种送上门的小功劳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沙依格德和阿浮这一路着实不容易, 刚摆平封山的官兵岗哨,又遇上捡漏的江湖杂鱼, 两人打得没停过, 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他们也不想跟再费力周旋了,边打边在林子里兜来转去, 试图甩脱这些人, 好尽快跟师父会合。
然而这些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有人挖陷阱, 有人放迷烟, 有人使暗器, 生生把师兄弟两人逼得迷了路,身上也受了不少轻伤。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两人就要惨遭清剿,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就见林中陷阱崩毁, 迷烟散去,暗器也全数弹飞,叮呤咣啷一通乱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不过片刻,尘埃落定。
林中归于寂静,江故收手伫立其间,白骨棘刺尖端的鲜血滴落成线。
他没有留一个活口。
沙依格德先是愣了愣,随即欣喜地迎向他:“太好了!师父你没事吧!”
阿浮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会去报信,这才往江故那里走去。
江故背对着他们。
沙依格德犹在絮叨:“如此骇人的场面,师父你好歹事先知会我们一声。这地宫的自保机制果然不同凡响,别说稷夏皇帝会不会被蒙骗,连我看了都觉得多罗阁是真的完蛋了。师父,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不用……”
话音未落,江故在他面前蓦然栽倒。
***
双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江故半跪着的身躯。
“师父!”沙依格德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扶。
“师父你……”阿浮也赶到江故身前查看他的状态,“怎么会这样?”
眼前所见令他们难以置信:江故的心口插着一片刀尖,刀身部分应当是被他自己削断了,但刀尖没有硬拔,多半是怕拔了之后血流如注,心脉就此枯竭。他的右侧胸膛凹陷了一大块,显然是被强悍内力震伤,若是普通人,脏腑怕是尽碎了。另外他的右下腹肋骨穿出,似乎是被人从侧面补了一掌,不知为什么,从这里渗出的血都是蓝黑色的,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沙依格德满面仓惶:“怎么可能?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你可是渡天客啊!”
江故解释:“地宫自保机制启动,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我一时不察,被三个无碑境联手下杀招。到底是排行榜顶端的人,还是有点份量的。”
阿浮蘸了些蓝黑色的血放在鼻尖,急问:“掌中有毒?这是什么毒?要怎么解?”
江故摇头:“不是毒,是我自己的血。别管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你们两个好好听我说。”
“师父你说着,不妨碍我们给你止血。”沙依格德按住他的腹部创口,阿浮撕下衣摆,利落地给他包扎。
两个徒弟配合默契,一心想救师父性命。
沙依格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飞快思索对策,竟然提议道:“师父你撑着点,我们可以把你带回到那个临时洞穴,让甘棠君先唤醒简生观那个皮囊,再让师父你自己医治自己,是不是也可行?你放心,总有办法的!”
阿浮觉得有道理:“师兄你真是个天才!”
然而江故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的希望:“不可行,且不说简生观那副躯壳短时间内修复不好,就算能醒过来,我的医术是给常人治病的,治不了我自己。”
“医者不能自医?”两个徒弟不解。
“对我而言就是如此。”江故的气息依旧很稳,阻止了徒弟们的救治,平静地说,“别折腾了,区区致命伤,救了也没用。”
沙依格德绝望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师父,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呢?”
江故道:“我来找你们,自然是有事找你们做。而且这件事非常重要,你们必须分毫不差地完成,才能真正救我渡过此劫。”
两个徒弟目光坚毅:“师父放心,我们定不负你所托!”
“好。”江故满意点头。
下一瞬,他从泥土中拔出右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悍然砍断自己的左臂!而后又是两招劈砍,再断自己双腿!
光影交错间,江故将自己削成了人彘。
沙依格德和阿浮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家恩师在面前变成了四段。
他们已然骇得说不出话了。
“接下来的步骤,为师自己做不到,交给你们了。”江故把手中的白骨棘刺交给沙依格德,说道,“另外一半在我左手里,阿浮把它捡起来。”
“……”阿浮木然地照做。
“这武器你们应当用着顺手。”江故说,“现在,先把我的右臂砍断,再把我的头砍下。”
“让我们亲手杀了你……”沙依格德喃喃,“师父,是你疯了,还是我们疯了?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
“肢解我,是在救我。”江故语气淡然,银灰色的眼眸望着他们,里面没有脆弱、怨恨、伤悲,只有深渊般的沉寂,“不能让当今皇帝得到我的重要部件,他无法成为我,但他已经知晓我的一些能力,足够他操控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力量。这会导致世界的毁灭加速重演,那么我所有的使命就功亏一篑了。”
“可是师父……你看到我们的手在颤抖吗?”阿浮抬起握着白骨棘刺的手。
“或许你们不能理解,但我还是恳请你们照做。”江故叮嘱,“这是破解我八厄的唯一方法,成全我吧,不枉我们之间师徒一场。”
***
清琼湖的水泼天而下。
沙依格德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身体的颤抖,手起刀落,砍下了江故的右臂。
他问:“师父,你疼吗?”
“疼,但可以忍耐。”江故是有仿生痛觉神经的,疼痛可以准确地提示主控机体哪里受损,是必要的硬件,但也仅此而已,不会让江故失去理智。
“我也是。”沙依格德说。
“这时候砍下我的头,我就不会伤害到你们了。否则我的自保机制,比地宫还要剧烈。”江故为他们讲解,“别害怕,砍下我的头之后,我还可以跟你们说一盏茶的话。”
“你这么说,我们更害怕了,哪有人砍了头还能说话的。”沙依格德笑得比哭难看。
棘刺狠狠划过,鲜血喷在了两个徒弟的脸上,混着他们的泪水滚落。
颈部的断口还算平滑。
江故的头颅失去支撑,偏向一侧:“很好,接下来从那片刀尖处,掏出我的心脏。”
眼见沙依格德跪在地上脱力颤抖,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师父,阿浮拍拍他的肩,揽过了这个活:“我来掏心吧。”
他深吸气,顺着刀尖挑开皮肉,伸手掏出了一颗顽石般的心。
“它叫不息核,是个机关,也是个武器,不要剖开它。如果有一天它暴露出了核心……那应当是另一段因果了。”
“知道了。”阿浮掂量了下这颗心脏,尚且不知它有何威力。
江故继续说:“剜出我的双眼吧。我的眼睛是由一种特殊的液体凝结而成,需要新的载体才能重塑。找两块坚硬光滑的石头过来,把这些液体挤出,浇在石头表面,它们会自行包裹住载体,呈琥珀状保存。”
阿浮正要去捡石头,沙依格德拦住了他:“我这里有现成的。”
沙依格德打开那个黑匣子,从中取出了两枚墨绿色的猫眼石,天光辉映,雨水洗涤,犹如将这晴空照雨的一幕拓印下来,流光溢彩。
“这是……你们进贡的卧狮晴眼?”阿浮惊叹。
“只是晴眼,卧狮我没动。”沙依格德万般仔细地将师父的眼睛重塑在了这两颗宝石上,轻柔地说,“那些破石头哪里配得上师父,幸好我随身带来了。”
“那贡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随便找两颗琉璃珠子糊弄一下就是了,反正这皇帝也不知道原本的晴眼是什么样。他这么贪婪又暴戾的君主,也配得到如此美丽的宝石吗?”
***
在这最后的一盏茶,师徒三人做了告别。
沙依格德取走了江故的眼睛和右臂,邱浮取走了江故的心脏与左臂。
江故说:“这白骨棘刺是我右臂的一部分,又是特地按照沙依格德的招式习惯打造的,就当我偏心大徒弟,多送你一样吧。”
阿浮将手里的半截白骨棘刺还给沙依格德:“本该如此。”
江故告诫他们,不要去探究他的这些残肢,这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危险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带回家去放置不管,或者埋了也行。
还有,他所教导他们的一切本领,不可擅自收徒传授。
两人跪在他身边,垂首应下。
江故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吸,还有压抑在胸腔中的悲泣。
他平静安慰:“走吧,不必太过伤怀,我们还会在未来相见。”
“未来?”
“……”
江故失去了声息,连带着沙依格德手中的白骨棘刺,也似乎变得灰暗了。
山峦崩殂,倾湖为雨,天地同悲。
***
“之后先祖和乞颜苏合二人仓促离开了清琼山,各自私藏了贵阁阁主的残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
“想要的东西被毁了,怎能不令人恼火,据说当时的稷夏皇帝看到被砸烂冲垮的多罗阁地宫,还有支离破碎毫无用处的阁主碎尸,勃然大怒,问罪处置了一应知情者,就连三位无碑境高手都被迫归隐,不敢再提及此战。”
叙述完这段两百年前的先祖往事,沙依格德二世安稳地坐在黑色幕布前,抬手喝干了第三杯茶,缓解一下自己的口干舌燥。
他是现今曛漠的王储,拜厄斯的曾孙子,自述因其父王十分痴迷这段传奇,对先祖也大为钦佩,便给他起了与先祖相同的名字,故称二世。
水荇君在旁侍候,给他又添了一杯清茶。
幕布后传来清雅温和的询问:“那时的皇帝怎会轻易放过你的先祖和克林国的乞颜苏合?江故临终前最有可能托付的就是他们两个吧。”
沙依格德二世哂然:“那位皇帝知晓先祖、乞颜苏合与贵阁神医简生观的师徒关系,但似乎并不认为江故会信任他们两人,毕竟在他看来,整件事情呈现出的是另一番面貌——
“多罗阁主江故想找神医简生观回山救人,可他赶到之时,神医为了救自己的两个徒弟已力竭不治,哪怕放进了那种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棺材也未能复活。而且乞颜苏合还在最后关头泄露了地宫的重要情报,必定会被江故怀疑记恨。这样两个人,多罗阁主只会觉得神医遇人不淑、收徒不慎,哪里能放心托付。
“不过即便如此,那位皇帝还是多次派人搜查了我们曛漠的使节团和克林国的商队,但先祖及其师弟早有提防,将残肢伪装掩藏得天衣无缝,硬是想办法带出了国境。碍于三国邦交,又没找到实证,最后皇帝只得做罢。”
水荇君问:“依据王储殿下的说法,您的先祖和克林国的乞颜苏合并未背叛我阁,也并非是因一己私欲肢解并偷盗先代阁主的残肢?”
沙依格德二世道:“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能断言。我始终搞不明白贵阁阁主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又是怎么能起死回生,怎么能不老不死,这些对我来说都只是祖上秘传的离奇故事罢了,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怎么信。
“所以这次前来贵阁,也不过是趁着出使稷夏的机会,完成先祖遗愿而已。现在你们肯收下我们曛漠进献给多罗阁的礼物了吗?”
幕布后的阁主说:“水荇,呈给我吧。”
水荇君打开手边立柜,将沙依格德二世赠予的玲珑宝匣放进去,扳动机关,从柜体内传送到了幕布的另一端。
阁主打开宝匣下层,是江故曾经的右臂,再打开上层,看见了一双苍翠的宝石眼眸。
沙依格德二世讲解:“此二者为先祖遗留,也即是贵阁阁主托付的两件残肢。右臂完好无损,而那对吸收了泪水的宝石历经年月,逐渐变成了这种接近人瞳的模样,先祖特意交代我等后人,这才是真正的晴眼。”
亲手验过实物,阁主颔首:“不是泪水……算了,多谢王储殿下归还我阁。”
沙依格德二世道:“物归原主,理应如此。何况多罗阁今非昔比,早已名满天下,我们曛漠也想结个善缘。倒是听说克林国那边前不久给贵阁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害得你们损失惨重?可见他们不如我们信守诺言,乞颜苏合终究是辜负了贵阁所托。”
“八厄本就无常难渡,一切皆是因果。”阁主不慎在意,转而提起其他,“当年应当给了你先祖三样东西,那副白骨棘刺是为赠礼,我们自不会要求交还,但还请王储殿下借我一观,方才你与甘棠对招之时,用的便是它吧。”
“哦,确实,那白骨棘刺先祖携伴一生的兵器,因与我修习的外功路数相合,就传到了我的手上。”沙依格德大方地说,“进问天阁之前你们不是逼我卸下了吗,想看就看吧,过后记得还我就行。”
水荇君从外头取来,同玲珑宝匣一样传送到了幕布后。
这次阁主查看的时间颇长,直到沙依格德二世又喝完一盏茶,才将白骨棘刺送出归还,并对他说:“王储殿下以诚相待,我便也不瞒你。当年江故托付与你们的几样东西,只有这白骨棘刺是真正重要的。”
“怎么?”沙依格德二世摆出了听故事的姿态。
“江故本就不大信任乞颜苏合这个计划外的徒弟,所以给他的都是重重锁死的部件,一旦出现泄密,就会带来毁天灭地的惩罚。我们多罗阁真正在意的只有因果,而那一轮人在回路的因果,就在这白骨棘刺上——江故把当时的记忆芯片铸在了里面。”
“记忆什么片?那是什么?”
“总之,我已吸收了这枚芯片里的所有记载,也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全貌,除了一些细节以外,大致与你所述差不多。放心,这么做不会影响你使用棘刺。”
“果然还是听不懂你们多罗阁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无妨,这段因果已了,当世之人都不必再纠结了。”阁主承诺,“多罗阁欠殿下一个人情,此后若有任何不解之事相询,我都会相助。”
“那我现在就有一个疑问。”
“请说。”
“我的先祖已薨逝多年,曛漠人皆知,他一生都在为师父守孝。若他的那位师父当真是不老不死的仙神,两百年过去了,还会记得他吗?”
“此前犹如混沌,自今日便已想起。”幕布后传出解答,“多罗阁主的所有徒弟,都活在另一个地方,与之同寿,不死不休。”
***
及至沙依格德二世到来,在这两百多年里,多罗阁主无从得知真相。
当时能源被切断,根服务器停止运行,所有数据无法上传,为防止这段因果就此丢失,江故把记忆芯片铸进了白骨棘刺,交由沙依格德保管。
这就成了一段游离在外的因果。
多罗阁只能根据各种传言与残留证据,做出可能性最大的推测,得出的结论是江故遭遇两个逆徒背叛和伏击,被残忍肢解。
甚至在乞颜苏合那一方,还衍生出了新的因果,间接酝酿成了这次彻底摧毁真身的八厄。
如今,一切终于衔接上了。
两百多年前,沙依格德随便找了两颗琉璃珠子替换了晴眼,将贡品进献给稷夏皇帝,并借由简生观亲传弟子的身份谈判,敲定了莫贺延碛最新的丝路路线。
由于新的丝路兼顾了犹然与勾昌的利益,他赢得了西域诸国的争相爱戴。
沙依格德载誉归来,尼赫迈亚又臭名昭著地倒了台,被抓住把柄的瑟娅不得不压下自己的野心,再不敢与名正言顺的王储争锋。更何况拜厄斯也拥护同父异母的兄长,母子离心,瑟娅实在是孤掌难鸣。
曛漠王百年之后,便由沙依格德继位。
但他以为师父守孝为名,终生未曾娶妻生子,故而坊间传言,这位曛漠王只喜欢老头,可又碍于王族颜面,不能真的娶个老头当王后。
在位二十年后,沙依格德主动传位于拜厄斯,自己入了圣教修行。
同年,稷夏皇帝在出巡围猎途中驾崩,有人说是病逝,有人说是遇刺,真相亦不可知。
新皇登基,励精图治,七年之后,多罗阁得以重建。
又过了一百五十七年,神医简生观前往凛尘堡,救下了刚出生的曹肆诫和他母亲。
待到江故出现在曹肆诫面前,又是一段师与徒的因果。
不死不休-
第二卷-沙海曜日灼遗珠-完-
第75章 复苏
月黑风高, 北面的寒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呼啸, 裹缠着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带来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也是兵刃的味道。
封寒城外三里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雪堆后,时不时张望一下西城门的方向。
他们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坟包,被厚厚的雪盖着,绵延起伏。这些坟头大多没有立碑留名,只有极少数的插了腐朽木牌, 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晰了, 更有连坟冢都没垒的枯骨遗落在外,早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碎。风声在这里化作呜咽, 更加增添了阴森可怖之感。
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常小实牙齿直打颤:“咯咯咯哥,好、好冷, 咱们还要……咯咯咯, 等多久啊?这地方实在是太、太瘆人了……”
常大敦虽然比他壮两圈, 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眉毛上都结了冰霜, 压低声音呵斥:“别啰嗦了!杜家父子后天就能被放进城里了, 他们家也是打铁的,从前生意就比我们好,可不能再让他们抢先一步巴结上凛尘堡了!咯咯咯, 咱们必须比他们先进城!”
常小实搓着胳膊,只觉得四周俱是鬼哭狼嚎, 想到待会儿他们要做的事,越发怯懦:“哥,咱们这法子……咯咯咯,真的能成吗?”
常大敦给自己壮胆道:“怕什么!要是成了,咱们进城去凛尘堡应征工匠,以后自然有好日子过。就算没成,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咱们干的,大不了溜回流民营继续待着呗,能有什么损失!”
常小实想了想,觉得大哥说得对,便对着冻僵的手呵了呵气,以防待会儿动作迟缓坏了事。
接下来,他们就只等着运送尸体出城的差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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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夏与克林国的交战持续了三年,两边各有胜败,打打停停。如今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稷夏夺回了先前丢掉的三座城池中的两座,又顺利占下了克林国的边陲重镇,于是两方开始了新一轮的和谈。
封寒城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此处正如其名,似乎将整个冬天的冷峻都封闭进来,但冷归冷,却是稷夏边关最热闹安稳的城池。因为有凛尘堡的庇护,别说失守了,这三年来封寒城从未吃过大亏。不仅如此,说句大逆不道的实话,这里甚至还发了不少国难财,毕竟有近四成的军需都出自凛尘堡,曹家养活的工匠自不必说,寻常百姓们也多少沾了些油水。
然而封寒城终究是特例,边境有太多饱受战火摧残的村庄镇邑,那里的百姓流离失所,只能举家逃难。听说了封寒城的好处,自然满心期望地往这里迁徙,只盼着能获准进入城中,不用再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所以封寒城附近的官道小道上常有流民蜂拥而至。
但封寒城所能容纳的流民也有限度,凛尘堡治下,规定了每日放入城中的流民数量,同时在城外设置临时安置点,确保城内城外不发生动乱;限定了可入城的要求,例如逃兵不收,来历不明者不收,以防敌国细作渗透;还有驻留期间的统计上报制度,倘若在其他州县有亲戚可以投奔,或者故土已被收复重获安宁,便会遣送到他处安身立命,将城内空缺的名额让给更需要的流民。
有如此完善的流民安置之举,封寒城更是声名远扬,就连户部都大为赞赏,命州府将其详细汇总记录,引为范例以供效仿学习。
不过身逢乱世,总有人不讲规矩,不愿老老实实在城外等着被安置。在他们看来,早一天混进封寒城就能早一天享福,说不准还能想办法傍上凛尘堡,从此吃穿不愁,晚一步就可能失了先机,肥差都被别人抢去了。
抱着这般想法,便有人铤而走险,妄图钻一钻守卫的空子,比如躲在乱葬岗的常氏兄弟。
他们是邻州县城里逃难来的,本身会点打铁手艺,早就琢磨着应征凛尘堡的工匠,好蹭点战乱中的油水。可同县的杜家也是铁匠,论本事还比他们高明些,这回在城外流民营领到的号牌还在他们前头,眼见着就要比他们先一步去抢饭碗,他们怎能不着急。
于是这些天常氏兄弟就在城外转悠着想法子,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们找到个可乘之机——每夜子时,城西门会出来两个差人,用板车把城内伤重病死的流□□送到乱葬岗埋了,倘若在这儿守着,等那两个差人埋尸的时候把他们敲晕,自己换上他们的衣裳,黑灯瞎火的守卫也辨认不出,不就能混进城里了?
两兄弟打好了如意算盘,便在乱葬岗埋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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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吱呀,吱呀……
板车轱辘轧着雪,声音由远及近,常氏兄弟对望一眼,心道机会来了。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他们也不觉得冷了,抓紧了准备好的青砖,手心直冒汗。
“冷哟!这风割在人脸上生痛!”一个差人抱怨。
“赶紧干活吧,早干完早回家,家里炕头最暖和。”另一个差人声音嘶哑粗粝,似乎年长些,安慰道,“今天就两具,埋起来快得很。”
“反正就两具,不能放两天攒攒再一起送出来吗?”年轻差人还是满腹牢骚,“还非要咱们半夜三更地埋,曹堡主恁地会折腾人。”
“你小子积点口德吧!”老差人呵斥,“什么攒攒一起送,这是葬死人,不是送瓜菜!这些流民一路逃来,伤的伤病的病,许多人进了城也没撑住,死了也没个亲眷收尸,总要让他们入土为安吧。给你的差事就好好做,别老想着偷奸耍滑!”
年轻差人拿着铁锹东探探西敲敲,插在雪上沙沙响,碰到地面就是铛地一声。
老差人也拿了铁锹试土,这时节土都冻上了,不太好挖,乱葬岗这里的土跟别处相比还算是松散点了,就是埋得凌乱,位置不好找。
他边找地方边数落:“再者说,病死的人不及时处置,若是疫病散了出来,那才是大麻烦!曹堡主现下不光是凛尘堡当家的,更是咱们的守城将领,他嘱咐我们夜里处置,自然是为了安抚民心,不然这边看见活人进去了,那边就看见死人横着出来,若是被有心人挑拨,指不定给传成什么样!”
年轻差人嘟囔道:“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错了……师父,您看这块地方行不?”
老差人走过来,用铁锹铲开表层的雪,插了下地面,又用脚踩了踩四周,感觉略有坡度,皱了皱眉:“瞧着还行,不算太硬,但我怎么觉得是块有主穴。”
年轻差人不以为意:“就算有主也是住了七年以上了,师父您不是说过么,荒冢七岁可易主,底下那人应当早就往生了吧,哪里还会在乎这破屋子,又没人惦记着供香火。”
老差人稍有犹豫,不过这战乱年头空位着实难找,掘了旧坟埋新尸也是常事,只是他们尽量去翻那些年头久远的荒冢,总不好刚埋不久又给人挖出来,那就太损阴德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徒弟相中的这块有主穴不止七年,估摸着该有十多年了,恐怕连骨头都化作尘土,的确是不妨事的。
老差人做了决断:“行,就这儿吧,生火烤烤就开挖。”
年轻差人得令,从板车上取来柴禾,熟练地架起一个火堆。
生火堆是有讲究的,一来把土化个冻,他们会好挖许多,犯不着跟那邦邦硬的地面较劲;二来人也暖和些,否则挖着挖着出了汗,冷风一吹就容易得病;三来可以驱走野兽,在他们这行里,还能驱走些不干净的东西。
常氏兄弟渴望地盯着那火堆,可惜还是离得太远了,半点都沾不到光。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那两个差人开始专心挖土,就悄悄摸到后头把他们拍晕!到时候套上他们的棉袄,还能烤个火再进城,什么都值了。
至于这两个差人躺在冰天雪地的乱葬岗会不会冻死,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最多把他们拖到火堆边上,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
眼瞅着那个坑就要挖好了,常氏兄弟从雪堆后缓缓靠近。
青砖在手,他们极轻地踩着雪。
还有十步、五步……
忽然,那两个差人停下了挖坑的动作,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头看着坑里。
年轻差人颤声道:“师、师父……这、这……怎么可能?”
常氏兄弟也不由得停了下来,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断不想错失良机,常大敦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继续悄然前行。
正当他们来到差人身后,高举青砖就要砸下时,年轻差人崩溃地大叫一声,撒开铁锹转过身来,恰好跟常小实撞了个脸!
“啊——”
“啊啊啊啊!”
霎时间乱葬岗上乱成一团,常小实被吓得青砖脱手,砸到了自己的脚趾,痛得飙泪。年轻差人冷不丁又被他吓住,跪在地上求神拜佛地告饶。
老差人反应极快,顾不上前面坑里的东西,躬身避过了常大敦的偷袭,而后挥舞铁锹拍在他的小腿上,当即把常大敦撂倒在地,抱着腿痛呼不已。
拽起吓破了胆的徒弟,老差人连扇他两巴掌:“回魂!还不快跑!”
年轻差人勉强清醒过来,牢牢抓着师父胳膊,跟着他踉跄而逃,奔着西城门去了。
一阵混乱之后,乱葬岗只剩下常氏兄弟二人,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就此落空,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妈的,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常大敦揉着腿爬起来,恨恨啐了一口,走到弟弟身边说,“快起来!再不走,等着他们喊人来抓咱们吗!”
“咯咯咯哥、哥……坑、坑里……”常小实直愣愣望着那个挖开的坑,满眼都是惊恐,已然语无伦次。
“坑?坑里怎么了?”常大敦转头,就见一只惨白的手扒住了土坑边缘。
他们终于知道,刚刚那两个差人为何停手不挖了。
***
常氏兄弟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方才分明听见那个年轻差人说,他们挖的这个有主穴至少有七年了。七年多的旧坟里头爬出来的,能是什么鬼东西!
常大敦捡起年轻差人落下的铁锹,警惕地望着那个坑。
常小实克服腿软,爬起来步步后退。
自那只惨白的手之后,坑里那东西逐渐露出了全貌——
他的个头很小,看身量,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凌乱虬结的长发不仅遮住了面目,甚至拖到了脚面。纤弱单薄的身上挂着早已朽烂的衣裳布条,在这严寒之地,近乎赤|裸。他很瘦,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腕骨突出,指甲很长。
活脱脱一个枉死的小孩鬼!
小孩鬼光着脚爬出大坑,朝常氏兄弟一步步走来。
这下连常大敦都慌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挥舞着铁锹大声叫喊:“你、你是什么东西……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怵你!我拍死你!我拍死你!”
常小实已然两股战战尿了裤子,崩溃道:“哥,他、他是鬼啊……你要怎么拍死鬼啊!哥,我们完了,我们要被鬼索命了呜呜呜……”
小孩鬼抬起头,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看了看他们。
被那黑幽幽的眼珠子一瞪,常大敦当即放弃抵抗,撒开铁锹跪下来求饶:“鬼大人饶命!惊扰了您的不是我们,是那两个差人啊!冤有头债有主,您去找他们泄愤吧!我们只是路过而已,真的与我们无关啊!”
常小实也并排跪着磕头,口中模模糊糊地喃喃:“小鬼爷爷饶命,小鬼爷爷饶命……”
下一瞬,小孩鬼来到他们面前,冰凉的小手搭在两人头上,往中间猛地一磕。
两颗头撞在一起,常氏兄弟登时晕厥过去。
小孩鬼开口:“吵死了。”
热气吐出,在寒冷的冬夜里,消散成烟。
第76章 盘查
“就在那儿, 两个贼人袭击我们,还有个鬼娃子诈尸了……”老差人在前头领路, 带着六名封寒城的守卫赶往乱葬岗。
“贼人也就罢了,鬼娃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守卫队长再三确认。
方才他们在西城门值守,就看见运送尸体的两个差人仓惶跑来。徒弟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念叨着“鬼娃子索命”,师父还算好些,但也受了极大的惊吓,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自己在乱葬岗的经历,恳求他们去捉拿贼人,镇压鬼娃子。
守卫听了也犯怵。
贼人他们抓过不少, 倒是不算什么, 可那鬼娃子诈尸的说法实在太邪乎。若真是鬼魂,他们去了又有什么用, 该找精于此道的大师来才行吧?
可既然出了事, 他们总要去看个究竟,于是一行人壮着胆子去了。
老差人取出一个陈旧的水囊, 散发着微微的腥臭味。这东西算是他们这行防身用的, 平时也使不上, 挂身上就是图个心安, 这会儿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递过去说:“各位军爷, 稳妥起见, 还是在身上抹点黑狗血吧,我这儿还剩一点,抹在手上、脸上、刀上都行……”
那个年轻差人已然涂得满脸都是, 若不是他师父拉住,所有黑狗血都要被他用光了。
几个守卫犹豫了下, 队长摆了摆手说:“我不信这个,什么邪祟作怪,多半是天色黑沉看走了眼。不过你们要是害怕就抹上一点,我不拦着。”
另外几个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闻言都倒了些黑狗血抹在手上和刀上,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嘛。
年轻差人本来死活都不肯回那地方,被他师父狠狠教训了一番,说他这次不去弄清楚,往后都要落下心病。与其疑神疑鬼成个废人,还不如索性冲撞这么一下,兴许发现不过如此,还积累了经验,这行当就还能干下去,饭碗也就保住了。
有了这么多阳气旺盛的青壮护卫着,年轻差人这才瑟缩地跟来了。
等他们到达事发地,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坐在火堆边,裹着与他身量不符的宽大衣衫烤火取暖。在他不远处躺着两个成年男子,他们的外衫都被扒了下来,俨然就是小孩身上裹着的那两件。
这情景,诡异中又透着一丝合理,倒是并不怎么阴森可怖。
在守卫们眼中,那不就是个小孩吗?哪有恶鬼还怕冷要烤火的?最多就是这孩子出现的时机和地点有点古怪,需要好好问问缘由。
守卫队长踢了踢地上两人,对老差人发问:“这就是袭击你们的贼人?”
老差人仔细打量着那个小孩,心中惊疑不定,对躺着的那两个人只是瞥了眼便道:“就是他们。当时我和徒弟正在挖坑准备埋尸,这两人埋伏在我们身后,要用砖头砸晕我们,幸而我们反应够快,没让他们得逞。”
事情过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雪只积了薄薄一层,根据老差人的描述,守卫们很快就找到了两块青砖,这是明确的证物。
队长示意手下把晕倒在地的两人绑起来:“带回去审问,看着点,别让他们冻死了。”又问老差人,“发现他们要偷袭,你们师徒二人反抗了,是你们把他们打晕的?”
老差人回忆着说:“这个……我当时也很慌乱,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用铁锹打了一人的腿,我徒弟受了……鬼娃子的惊吓,铁锹掉在了坑边……这两人怎么晕的,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一名守卫找到铁锹交给队长,指了指贼人身旁:“在那边发现的。”
队长皱眉看向老差人:“你说你徒弟的铁锹掉在坑边,但却是在这里发现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掉在哪里的?”
此时年轻差人稍稍回了魂,他见那个小孩安静地缩在火堆边,不像是要暴起吃人的样子,加上自己这边有这么多人坐镇,终于能勉强答话了:“我、我的铁锹肯定是掉在坑边的……不知道怎么会到这里……”
队长推测:“可能是贼人自己起了内讧?”或者是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
贼人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轮到那个鬼娃子了。
听过老差人的描述,其他守卫不敢上前,只围了一圈,以防这孩子逃跑或是伤人,队长独自上前,踩着雪一步步靠近。
那孩子似乎是口渴了,回身抓了一捧雪吃,看见有人过来,抬眼看了下没有搭理。
队长一直走到他跟前蹲下,这孩子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离得近了,队长看得更加清楚,他越发确信,这就是个寻常的孩子。
会怕冷,会口渴,暴露在外的小手小脚冻得通红,被头发遮住的面容也很正常,不像什么面目狰狞的鬼怪,就是眼珠子特别黑亮罢了。
队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是哪里人?”
有了雪水润嗓,孩子很清晰地回答:“不知道,不记得了。”
队长看了看自己的手下,又看了看躲在外圈的差人师徒,使了眼色告诉他们,瞧瞧,还会说人话,哪里是邪祟?
他又问:“你是孤儿?流民?”
孩子顿了下,点点头。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队长指了指被架住的贼人。
“不知道。”孩子低头嘬饮手心里融化的雪水,“可能是被我吓晕的吧。”
“……”问不出更多的了,队长下令收工,“带上这孩子一起回去,明天等曹将军来审。且查查他们什么来历,若是逮着了敌国细作,咱们也算是大功一件。”
“是!”众人领命。
“你们两个,该办的差事还是要办,这坑先放着别管了,城里运出来的两具尸体另外挖两个坑葬了。”队长嘱咐差人师徒,“明日曹将军提审的时候,你们也要到场。”
“好,好,知道了军爷。”老差人应下,带着徒弟继续干活。
见到的守卫队长跟那孩子对话,又看到那孩子在火光下的影子,年轻差人的恐惧感确实消散了不少,他甚至也觉得是自己当时眼花看错了,对老差人说:“师父,我想了想,当时那个坑边上好像还有个雪窝子,那孩子应当是掉到雪窝子里了吧,刚好被我们救出来了。”
老差人挖着土没说话。
徒弟吓糊涂了,他可没有糊涂,那孩子从哪里爬出来的,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穴绝对有十年以上了,里面怎么可能还有活人?更何况,若是近日掉到雪窝子里的孩子,怎么会不着寸缕?他记得挖出这鬼娃子的时候,那身衣物都已朽烂,所以才需要扒下贼人的衣裳裹身。还有那两个贼人究竟是怎么晕倒的,这些都是蹊跷之处……
可老差人闭紧了嘴巴,专心干活,什么都没再提。
***
鬼娃子人小腿短,又是光着脚的,守卫队长估摸着他最多六岁,还是个稚子,实在看不过去,便将他抱起来带回了城。
被抱起来的一瞬,那孩子浑身紧绷,显然很是防备,但最终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队长臂弯里,身体板正地拉开距离,皱着眉头忍耐。
进了封寒城,因不知道这孩子和两个贼人的来历,守卫队长将他们都关入了牢中。不过是分开关押的,待遇也截然不同,两个贼人就是往地上一扔了事,这孩子却是关在他们对面,给了铺盖和食水。
清晨,牢房的天窗里投下一缕阳光。
常大敦悠悠醒转,捂着额头发懵,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四下看看,发现这里好像是个牢房,当即暗道不好,自己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抓了呀!
他连忙摇醒身旁的弟弟:“小实!醒醒!快醒醒!”
常小实睁开眼,以为自己还在流民营,迷迷糊糊问道:“哥,怎么了?”
常大敦拍拍他的脸,提醒道:“咱们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常小实猛然惊坐而起,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牢房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那苍白的肤色,那幽黑的眼珠,唤起了他全部的记忆,呆愣之后,整个牢房里响彻了他的惊叫,“啊啊啊!鬼啊啊啊啊!”
常氏兄弟到底还是混进了封寒城,可惜不是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式进来的。
懒得理会对面的鬼哭狼嚎,鬼娃子侧耳听到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就见一个高挑俊朗的青年走到了两个牢房中间。
牢头冲他拱手行礼:“曹将军,这就是昨夜抓到的贼人和小孩。”
曹肆诫先看向贼人那边:“常大敦、常小实,显州琥县人,家中以打铁为生,因战乱沦为流民。忌恨杜家能早你们几天进入封寒城,想赶在他们之前应征凛尘堡工匠,故而出此下策,想要敲晕运送尸体出城的差人,替代他们混入城中,是也不是?”
这两人的身份背景他已盘查清楚,倒真不是什么克林国安插的细作,就是猪油蒙了心的流民罢了。只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既蠢又坏,绝不能姑息。
常氏兄弟辩无可辩,当下认了罪。
而后曹肆诫转向另一边,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孩子,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鬼娃子?”
鬼娃子仰起头看他,杂乱的长发落到身后。
看到他的面容,曹肆诫莫名一阵恍惚,再定睛望去,却又觉得只是眼花,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哪里会像那个故人呢?
曹肆诫说:“你的问题就比较麻烦了。你不知道自己名姓,不记得自己来历,这非常可疑,就算你是个小孩,我也不能轻易放你走。”
鬼娃子说:“不放就不放,管吃住就行。”
“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醒来就在那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光着身子?还要去偷两个贼人的衣裳穿。”
“我有自己的衣裳,”鬼娃子从怀里丢出一截破破烂烂的布条,“只是烂了,不保暖。”
“……”这何止是不保暖?谁能看出来这是衣裳?曹肆诫事先找两个差人了解过情况了,他也觉得这孩子看似不是鬼,却比鬼的出现更离奇,但若硬抓着这些离奇的地方追问,又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于是他只好换个方向。
曹肆诫颔首:“行,我就当你是附近州县的流民。”他走到常氏兄弟的牢房前,让老头打开门,自己走进去,摸了摸两人的脑门说,“你们两个,记得自己昨晚怎么晕过去的吗?”
常小实畏惧地看着对面:“我……我就记得那个鬼……鬼娃子从坑里爬出来,他瞪着我们,要朝我们索命……”
曹肆诫道:“然后你们就被吓晕了?”
常大敦摇头,他记得清楚些:“不、不是,鬼……鬼娃子走过来,我拿铁锹驱赶吓唬他不成,他就按住我们的头,把我们敲晕的!”
循着他们脑门上的鼓包,曹肆诫扶住他俩的脑袋,做了个往中间磕的比划:“像这样?”
常大敦:“对对,好像就是这样。”
曹肆诫转向鬼娃子:“你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么大手劲?”
鬼娃子:“他记错了,他们俩胆子太小,被我吓得跪地磕头,脑袋上的包是磕出来的,然后就晕过去了。”
常大敦:“啊?”
常小实:“我、我确实磕头的……”
鬼娃子振振有词:“我不过是走到他们前面,借了两件衣裳穿,你也看到了,我衣裳太薄了,冷。”
曹肆诫:“……”
这张口就来的诡辩,果然跟故人一点都不像,师父可是照着排演好的词句圆谎都费劲的实诚人。可这三两句话把人堵得哑口无言的风范,还有那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又颇让他熟悉。
自师父崩坏已有三年,尽管多罗阁对此避而不谈,似乎又重新推举出了一个阁主,但他还是觉得,师父没有死。
因为师父说过,他是不会死的。
所以,他会找回他。
第77章 讨饭
曹肆诫亲自去调查了案发地, 因为过了一夜,大雪掩盖了许多痕迹, 不过在守卫的保护下,青砖、铁锹、土坑和熄灭的火堆都还在,很容易还原出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他询问时,年轻差人出现了记忆混乱,声称当时光线昏暗,自己可能看错了,那孩子应该是从旁边的雪窝子里爬出来的。老差人只道自己就是在挖坑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孩子,至于为什么坑里会有孩子,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 也不想妄加揣测。
曹肆诫可以肯定,鬼娃子的出现绝对有蹊跷。
两个差人就算再眼花, 也不至于分辨不出孩子是掉进雪窝里的, 还是躺在荒冢里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受那么大的惊吓。而且这孩子半点不像近期落难又偶然被救的模样, 他的衣着、身形、指甲, 都符合“刚出土”的特征。可总揪着这些疑点不放也于事无补, 难不成给此事的定论就是乱葬岗里有鬼诈尸?
所以曹肆诫斟酌之后, 对鬼娃子的审问就此不了了之。
就算真是这孩子敲晕了常氏兄弟, 也可以说是为了自保, 算不得什么错。如此看来,他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孤儿,若是非要以疑似细作的名义把他关在牢里也无不可, 但曹肆诫觉得没有必要,还不如放他出去, 看他在城中做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放长线钓大鱼。
鬼娃子的举止言谈都不像是寻常稚童,他倒要看看,这孩子打算如何在这战乱中生存下去。
之后,曹肆诫给意图不轨的常氏兄弟下了判决。
就算手艺再出众,凛尘堡绝不会招募他们这般品性的人成为工匠,更何况他们手艺也不怎么样,根本达不到凛尘堡的要求。
封寒城自然也不欢迎他们,直接将他们逐出城外,也逐出了流民营,剥夺了入城的资格。还在他们的过所上附注了此番罪行,以警示之后接纳他们的州县。
常氏兄弟懊悔不已,磕头求饶不成,又口无遮拦地指责曹肆诫专权,声称要向府衙申辩。
曹肆诫冷笑离去,懒得再搭理他们。
押送他们出城的衙役嘲讽道:“封寒城谁做主,谁说了算,你们心里没数吗!”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凛尘堡的堡主,曹肆诫支撑起了整个州府的吃穿用度,作为守城将领,他也构筑了边关最为稳固的防线。
他的专权是朝廷给的专权,哪个敢多一句嘴?
与此同时,牢头让鬼娃子洗了澡,修剪了头发和手脚指甲,还给他换上了合适的衣裳鞋袜,就放他去了城中的流民营,面上不再管他,只暗中派人盯着。
到底人多口杂,有人听说了城外乱葬岗挖出个鬼娃子的奇闻,很快传扬开来。恰好守卫把这无名无姓的孩子送了过来,大家看他瘦弱又阴森,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不记得,干脆就喊他鬼娃子。
鬼娃子自己也没什么异议,就这么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
***
流民营给刚进城的人提供一日两餐,可以无偿提供十天,之后就需要他们花钱来买,这是为了督促进城的流民自行去找活干,不能当个闲人等着吃白饭。
不过一旦流民们找到了活计,通常也不会再来买衙役们提供的饭食了,毕竟这些只能勉强果腹,毫无口味可言,既然赚得了钱,与其花在这种没滋没味的食物上,还不如几个人凑份子采买些粮食肉菜,香喷喷地摆上一桌子,那才叫吃得舒坦。
已经有不少流民过上了这般自给自足的日子,然而也有人力不从心,比如那些受伤生病的,还有年纪小的孤儿,就算他们自己想去给人干活,店家们大多也不愿意接纳。一来怕他们有个什么闪失,对自家的名声反而不好,二来也嫌弃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同样是花钱雇人,自然是想要身体健壮、干活又多又快的。
无奈之下,这些人就只能当街乞讨,总之先想办法养活自己。
鬼娃子是流民营的新人,有十天的无偿餐食可以吃,大可不必急着出动,可他对食物的需求量巨大,饭量堪比三个大人,那两顿稀粥压根喂不饱他,喝下去就如同泥牛入海,于是他来的第二天就加入了乞讨的行列。
沁春客栈是封寒城中绝佳的讨饭地,由于凛尘堡需要不断运送矿石和兵器,往来的官差和商贾大多会在此处落脚,因此这家客栈的油水是最足的,光是每日的剩菜剩饭就够丰盛的了。老板也算心善,乐得将这些饭菜分给来乞讨的孤儿,所以每天傍晚沁春客栈的后门都围着一帮子小孩,只等着后厨放饭。
流民营里的孤儿自成帮派,也有各自划分的地盘,沁春客栈这块地方归属于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孩子帮。他们共有八个人,带头的叫王小柴,人称柴子哥,十一岁,壮得像头小牛犊,打遍流民营无敌手,很是威风。
今天他带着手下们来到沁春客栈后门,却看见有个小孩先他们一步等在那里,俨然是要瓜分他们的餐饭,当即怒火中烧,冲上去推了他一把,大声喝骂:“你懂不懂规矩!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那小孩又矮又瘦,看着也就五六岁,王小柴手劲大,在他的预想中,自己这么一推,对方势必要大退几步栽个屁股蹲,然后就可以坐在他肚子上压着他打,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再不敢跟自己作对。可没想到第一招就事与愿违,那孩子只是稍稍歪了歪身子,下盘几乎都没动,随即转头看向他。
失了先机,又被那双幽黑冷漠的眼珠子瞪着,王小柴一时有点发愣。
身边的小伙伴用手肘搡了搡他:“柴子哥,他好像是那个……那个半夜从坟里头爬出来的鬼娃子!听说他邪门得很,要不咱们就别管他了……”
王小柴回过神来,他听说过鬼娃子的事,心里也有点发怵,但还是挺起胸膛说:“怕他什么!要真是个鬼,还会跑到这里来讨饭?”
另一个小伙伴讷讷道:“兴许是个饿死鬼呢……”
王小柴很要面子,伸手揪住鬼娃子的衣领,把他拎起来道:“我管你是什么鬼!规矩就是规矩,敢跑到这儿来抢我的饭菜,先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说着他挥拳朝鬼娃子的脸上揍去。
流民营所有孩子都知道,柴子哥的拳头是实心的,打在身上邦邦疼!上回有个小孩多拿了一个包子,被他一拳崩掉两颗牙,之后见了他就躲,再也不敢跟着他们讨饭了,只能换个地方找别的孩子帮混。
眼瞅着鬼娃子就要吃苦头了,却见他微微侧头,就着被拎起来的高度,一手抵住王小柴的拳头,一手快而准地直捣他鼻梁!
“嗷!”王小柴当即松开手,捂着鼻子后退,“你、你敢还手!”
“为什么不敢,要挨打了不还手,我有病吗?”鬼娃子淡淡道,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
感觉到手心里湿漉漉的,王小柴擦了擦鼻血,深感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把心一横,发起狠来,招呼着手下们一起上:“这是明摆着要抢我们地盘了,给我打!”
孩子们对鬼娃子的来历有所忌惮,什么乱葬岗里的无名尸,什么索命小鬼来还魂,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原本不想跟他扯上瓜葛,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吃饱饭,那点对神神鬼鬼的畏惧碰上沁春客栈的丰盛饭菜,顷刻间就抛诸脑后了。
再说了,八个打一个,胜算肯定是他们这边大,是以柴子哥一下令,他们果断围上去开打。
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鬼娃子的身手远在他们之上。
相比于他们毫无章法的挥拳伸腿,人家一招一式都直奔要害,明明年纪那么小,身板那么瘦弱,可那拳头能把人打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那扫腿能把他们掀个人仰马翻。不过片刻,八个小孩就全部趴在了地上。
鬼娃子低头看着他们,不屑道:“还有谁要拦着我讨饭?”
***
此时沁春客栈的后门开了,帮厨捧着满满两大盆饭菜走出来,看着这场景一脸懵:“怎么了这是?打架了?”
不再理会七零八落的小孩,鬼娃子走到帮厨面前潇洒伸手:“我来讨饭,快点拿来。”
帮厨:“……”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讨饭的。
这会儿帮厨也反应过来了,他们这门口经历过好几次孩子帮的争抢了,只是以往都是两边各有好些个小孩对打,赢了的那帮子留下来。头一回见一个小孩揍翻全场的,而且还是个这么瘦弱的孩子,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他只负责放饭,其他的是不管的,于是放下两个大盆就回后厨忙活了。
鬼娃子检视了一遍菜色,直接端起一个大盆,抄起饭勺就往嘴里扒拉,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舔了舔嘴,他又抄起另一个饭盆。
包含王小柴在内的八个孩子此时都爬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同时震惊于他的饭量。
往常这些饭菜他们一顿是吃不完的,各自瓜分掉之后,要一直吃到第二天晚上再来讨。可如今做了别人的手下败将,这鬼娃子还如此能吃,看来真的要换地盘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得饱又吃得好了。
孩子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哀嚎。
鬼娃子终于放下了饭勺,还剩下大半盆的饭菜。他放下盆,摸了摸肚子说:“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吧。”
王小柴又擦了擦鼻血,垂头丧气地说:“我输了,认你做大哥。”
鬼娃子皱眉:“谁要做你大哥!吃你的饭去!”
***
听完巡城守卫的汇报,曹肆诫问:“所以他现在就是到处去讨饭?入城五天,顿顿去讨,讨遍了全城的好饭馆?”
守卫道:“是,鬼娃子出了名的能吃,那些饭馆的后厨都认得他了。倒是没见他接触其他可疑人物,也没见他传递什么消息。”
曹肆诫颔首:“那其他孤儿呢?都被他欺负完了?还能讨到饭么?”
说起这个,守卫面色古怪:“这……不知怎么的,如今流民营的孩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他每次去讨饭,就有一帮孩子跟着去。他讨饭的手法……呃,比较强势,能讨到两倍的饭菜,就自己吃一半,剩下的分给其他孩子。”
“竟成了孩子王?”
“不止如此,他嫌讨到的饭菜都凉了,今日又换了法子。反正听他话的孩子多,到了饭点他就派出几队孩子去各家饭馆收剩饭剩菜,然后带回来生火下锅,热好了再分。最难讨饭的三家饭馆都是他亲自去,有一家后门都给他踹了个洞,拖着装剩菜剩饭的桶就走,用完了还派人给送回来。”
“孩子们都乖乖听他的?”曹肆诫讶然,“自己不偷吃偷藏?”
“都给打服了,没人敢偷吃偷藏。”
“……”这行事作风,还真是有些邪性。
曹肆诫琢磨着,再过不久,恐怕这鬼娃子就不甘于讨饭了,手底下拉拨着一大群小弟,指不定干出其他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不过这也算解决了流民营的一大难题,他暂时也顾不上管,到时候再说吧。
守卫走后,凛尘堡又有人来递上拜帖:“无相门的人今日入了城,说要拜会堡主。”
曹肆诫凝神看向拜帖:“无相门……”
第78章 转型
鬼娃子入城第五天。
由于他在封寒城讨饭讨出了名声, 有四个小孩畏畏缩缩地来找他,央求他带领自己去城西的众庆楼碰碰运气。
这几个小孩是一个村子里逃难来的孤儿, 年龄最大的七岁,最小的只有三岁,算是流民营里最弱势可怜的小团体。原先孩子帮争抢地盘,最后留给他们的就是城西这一小块。他们本以为这里定是最偏僻没油水的地方,也不指望能有什么可口佳肴,只盼着能讨到几个馒头炊饼就行,然而事实与他们想的大相径庭。
孩子们去自己的小地盘逛了一圈,惊讶地发现,这地段不仅不偏僻, 甚至可以说是城西最繁华之处, 坐落着一家比沁春客栈还要气派的酒楼,也就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去的众庆楼。
刚开始他们以为弄错了, 这么好的地盘能轮到自己?上门试过一次才知道, 原来这酒楼是讨不了饭的。
众庆楼的后厨,宁愿把剩菜剩饭搅合成泔水喂猪, 也不愿分给他们。
这个地段出没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根本没有沿街叫卖的便宜商贩, 要么是精致华贵的绸缎庄胭脂铺, 要么是风雅清幽的书画斋品文苑。除了众庆楼以外, 根本没有其他地方能让他们这样的小孩填饱肚子, 而且如果他们在路上敲碗乞讨的话,也会被官差或家丁驱赶。难怪其他孩子都不肯要这块地盘,大方地给了他们。
正因如此, 这四个孩子天天饥一顿饱一顿,把众庆楼的伙计缠得烦了, 还挨了好几顿打,饿极了只能去其他孩子的地盘抢食,抢完了也要挨打。以至于他们个个瘦骨伶仃,身上到处都是瘀伤,日子过得极为艰难……直到鬼娃子的到来。
短短数日,鬼娃子统一了全城的流民孩子帮。
这四个孩子看到了希望,他们相信,在鬼娃子的带领下,他们一定可以攻下众庆楼!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番景象——
鬼娃子抱臂站在众庆楼后门,身后由高到矮站了一溜小不点,冷肃而坚定地对那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说:“我来讨饭,快点拿来。”
众庆楼的伙计也是有备而来,斜眼睨他:“我知道你,鬼娃子么,仗着自己人小可怜,在城里到处讨饭。怎么?今天如意算盘打到我们众庆楼头上来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们众庆楼从不施舍乞丐!”
鬼娃子平静地问:“为什么?你们没有多余的剩菜剩饭吗?”
伙计道:“有啊,当然有,泔水要不要?”说着他从门后拎出一桶发馊的泔水,约莫摆了好几天了,里头的饭菜汤水混在一起都沤出了泡。
鬼娃子摇头:“这种不行,吃了会坏肚子。”
“不行?怎么不行?你们也有资格嫌弃?”伙计舀起一勺泔水怼到他面前,“闻闻看,香不香?这是上周落下的一桶,我们养的猪都不肯吃了,赏给你们这些小崽子正好!”
说罢,伙计猛地把这勺泔水朝他们身上泼去。
***
鬼娃子身法敏捷,侧身避过了这一泼,顺道推开了身后的小孩。可他毕竟手脚短小,顾不上最末尾的两个小孩,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被馊了的泔水泼了满头满脸。
伙计大笑:“你们也就配吃这种东西!我们老板说了,剩菜剩饭喂猪可以宰了待客,喂你们这些乞丐能干什么?”
最小的孩子懵懵懂懂,小手抓起脸上的烂菜就往嘴里塞,鬼娃子冲上去打掉他的手,警告道:“不准吃!吐出来!”那孩子张嘴就要嚎啕,鬼娃子趁机伸手把他嘴里的烂菜抠出来,再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泔水擦掉,厉声呵斥:“不许哭!”
“呜……呃!”那小孩被他吓住了,硬生生憋住了声音,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掉。
“真的不能吃。”前面的小孩拍哄着他,小声安抚,“听鬼娃子大哥的,吃了这些饭菜要得病的,这人没安好心……”
“不是来讨饭吗?”伙计举起泔水桶,“给你们,都给你们,吃个饱吧!”
“有完没完了。”鬼娃子皱眉,轻巧地跃起,一脚踢在泔水桶上端,让那伙计失了平衡,哎哎叫着往后倒去,那桶泔水顷刻间泼到他自己身上。
“啊呸!啊呸!你小子竟敢……哕,你小子……”伙计被熏得直作呕。
鬼娃子转向伙计:“你们老板说得对,剩菜剩饭喂给我们,你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伙计甩开手上滑腻的泔水,勉强爬起来,抄起院里的扁担要打他们:“我打死你们!又臭又脏的小乞丐,看着就晦气!还有你这个坟里头爬出来的小鬼,更晦气!”
“大哥算了吧,咱们快走……”
“鬼娃子哥哥小心!”
尽管鬼娃子的个头只到那伙计的腰,但他凛然不惧,拉着门环带上半扇门板,截住了扁担的攻势,而后猛地一推,门板反弹回去,让伙计脚下踉跄,再度失去平衡。与此同时,他握住扁担的另一头,准备把这武器夺过来。
奈何受身体限制,他的力气终归比不过壮汉,拽了两下没拽过来。
四个小孩见状,纷纷上前帮忙抢扁担。
那伙计被这几个孩子缠得狼狈,索性一丢手,让他们往后栽了出去,自己顺势关上后门,以为就此万事大吉。
不料鬼娃子两脚给门上踹了个洞,苍白细瘦的胳膊伸了进来。
伙计看到这一幕,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此时他有种错觉,这孩子就是从坟里爬出的索命鬼!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他!
那只胳膊抬起门栓,鬼娃子推开门,就这么扛着扁担进了院子。
他一扁担扫过伙计的下盘,把他撂翻在地。
伙计吓得坐在地上,抖着声音骂:“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鬼娃子把扁担抵在他心口,冷声道:“不干什么,就是来告诉你,虽然给我们饭吃你们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不给我们饭吃,你们众庆楼一定会倒大霉。”
“什么、什么意思?”
“你们养的猪,只能任由你们宰杀,反抗不了。”鬼娃子说,“我们这些小乞丐可就没那么听话了,谁得罪了我们,我们就要报复谁,让谁身败名裂。”
伙计慌了:“你……你吓唬谁呢!”
鬼娃子抽了他两扁担,留下一句“等着吧”,便带着四个小弟扬长而去。
***
从那天起,封寒城里就散播出一个童谣:
众庆楼,黑心楼,回锅肉是口水肉。
你一口,我一口,吃的都是一盘油。
众庆楼,饭菜馊,乞丐也嫌酒肉臭。
猪一口,人一口,吃的都是同一篓。
众庆楼的饭菜不新鲜,这话很快传扬开来,食客们越想越觉得真,要不怎么别家酒楼都有小乞丐巴巴地等着收剩饭剩菜,偏就他家没有乞丐上门呢?定是吃他家饭菜吃出了毛病,连乞丐都嫌弃,可见他家真是拿不新鲜的饭菜一遍遍诳人的!
不出两日,众庆楼就从封寒城最热闹大酒楼,陷入了门可罗雀的境地。
后来他们后厨上赶着给流民营的孩子帮送饭送菜,只求他们别再传唱那个童谣了,老板也当着他们的面解雇了那个伙计,当然也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伙计的身上,只说自己从没说过什么给猪吃也不给他们吃的浑话。
就这样,鬼娃子垄断了全城酒楼的讨饭营生,也收获了一大帮子小弟。
那天他踹了众庆楼的门,把鞋子踹开线了。
这双鞋是放他出来的时候牢头给他的,穿着很舒服,也是流民营里难得一见的孩童布鞋。这会儿鞋穿坏了,只能找人帮着缝补,或者跟其他孩子一样,编个草鞋将就穿着。由此他也意识到了赚钱的紧迫性,人活着不光为了吃饱,还有许多用得着银钱的地方,总不能什么都朝别人讨要来吧。
加上他吃腻了剩菜剩饭,也受够了看那些虚伪之人的眼色,于是在入城的第七天,他开始想法子赚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在流民营找人补鞋的时候,鬼娃子遇上了赵大娘。
赵大娘手巧,在城里找的活计就是替人缝补衣物。她丈夫死在了战乱中,自己千辛万苦带了一双儿女逃进封寒城,但其实她还有个幼子,那孩子生了重病,死在了路上。因她觉得鬼娃子与幼子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所以待他很亲切,从不避讳他从坟里爬出来的过往,甚至试探着问过他,有没有真的见过地府,那里冷不冷,那里的孩子缺不缺吃穿。
听闻他在找人补鞋,赵大娘便接了他的单,没收银钱,还将留给幼子的一双小布靴和一顶虎头风帽送给了他。
经过这些天的胡吃海塞,鬼娃子长了些肉,脸蛋也变得圆润了些,戴上那顶虎头帽,更显得可爱俊俏。去众庆楼讨饭的时候,就吸引了许多食客的目光。
如今他去众庆楼讨饭,都是走正门,老板恨不得拉着他告诉全城人,看啊,乞儿帮的老大最喜欢来讨我们家的剩菜剩饭了——也算是一副奇景。
有人看上了他的虎头风帽,想给自家孩子也弄来一顶,便问他从哪里得来的。鬼娃子记着赵大娘的恩情,便给她招揽了生意。
在那之后,赵大娘想了个法子,召集了流民营中其他几个手艺好的裁缝绣娘,给乞儿帮的孩子做了好几顶虎头风帽,让他们讨饭时轮流戴着到处晃荡,又给鬼娃子的那一顶加上了更精细出挑的绣工,更加彰显他的赫赫威名。
不久,赵大娘她们就接到了许多单子,得了银钱就给孩子们分成。
鬼娃子由此开启了赚钱之路。
除了帮赵大娘接生意,他还接跑腿活计。帮菜贩送菜到军营和酒楼,帮流民营里的病患去药铺抓药,把缝补好的衣物送往各处人家,甚至替客栈里的江湖人士给凛尘堡在城中的驻点送过信。只要给钱,这些活计他都接。
这时候小弟多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们虽然年纪小、腿脚慢还容易累,但他们胜在人多。就跟从前讨饭分地盘一样,他们乞儿帮跑腿也是分段的,每个片区都有专门的孩子负责运送,一人只需要跑一小截子路,又省事又稳当。
乞儿帮迅速崛起,有人看他们是小孩,就想要找茬抢生意。鬼娃子行事向来霸道,只要有人敢招惹他们,二话不说先出手干一架,干完了再带着一帮小孩上门去闹,闹到他们再也不敢猖狂为止。
正如曹肆诫所料,鬼娃子似乎有种难以名状的天赋,所到之处,自能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
这日,三名无相门弟子落脚于沁春客栈,跟大部分来封寒城的江湖人士一样,他们也是来拜会凛尘堡的曹堡主的。
鬼娃子正好来送缝补好的衣裳给矿商,两边毫无征兆地打了个照面。
正在饮酒吃菜的褚良才眸光一顿,停在那戴着虎头风帽的小孩身上。他皱了皱眉,示意两个徒弟去看:“有没有觉得眼熟?”
男徒弟燕正平没怎么在意:“那个小孩吗?虎头虎脑挺可爱的,怎么了?”
女徒弟管菲却是一怔:“好像那个人……怎么会这么像?”
褚良才摩挲着酒杯边缘:“看来不是我的错觉……魔教主君姬凭戈,他的模样,我们无相门弟子可是刻骨铭心啊……”
燕正平茫然道:“啊?像他?我没看出来啊……”
管菲白了他一眼:“你这脸盲快闭嘴吧。”
看着那孩子捧着包袱上楼,褚良才心思电转:“失踪十余年的魔头,有一个孩子?”
与此同时,身在二楼的鬼娃子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第79章 宿怨
朝堂事和江湖事曹肆诫分得很清。
对他而言, 被征召为守城将领,是边关战乱临时压在他身上的职责, 也是凛尘堡与军部的一项交易。而江湖事才是他的立身之本,无论是接取各门派武器锻造的生意,还是参与那些恩怨纠缠的武林纷争,都是在提升凛尘堡的威望。
为了兼顾两头的事务,曹肆诫近年来大多在山下待着,城防要务就去军营处置,江湖俗事就在凛尘堡的城中驻点解决,毕竟频繁往返实在是太麻烦了。况且自父母离世,师父又……之后, 那里似乎失去了太多, 也承载了太多,不回去就挂着念想, 回去了又消磨心神, 还不如平平淡淡地在外头过着。
适逢两国休战,曹肆诫得空料理一些江湖事, 前日接到了无相门的拜帖, 就在城中的宅子里接待了他们。
褚良才带着两名徒弟登门拜访, 明明自己的年纪要比曹肆诫大上近两轮, 可他丝毫不敢以长辈自居, 客气地与他寒暄:“外能定国安邦, 内可重振家门,今日一见,诚如外界所言, 曹堡主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两名徒弟更是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前辈谬赞了,无相门乃是赫赫有名的武林大派, 相比之下,我们凛尘堡不过是个打铁小作坊罢了。”说着场面话,曹肆诫也不跟他兜圈子,请他们落座,命人奉上茶点,便开门见山道,“此番前来我们这偏远小城,不知各位有何要事?”
“早就听闻凛尘堡锻造武器是一绝,刀宗宗主封刀了十五次,次次都要找贵堡定制新刀鞘,剑冢自己冶炼不了的矿石也只能求助于你们,恨不得把弟子送到封寒城来偷师,足可见凛尘堡家传技艺之精湛。”褚良才说明来意,“故而我等也是来找贵堡订做武器的。”
“无相门的武器……镜轮吗?据我所知,镜轮是贵派始祖独创的武器,其构造向来是不传之秘,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们凛尘堡来订做了?”曹肆诫戏谑地说,“不怕我们得了秘法,做出来让整个江湖人手一个吗?”
“哈哈,曹堡主说笑了。”褚良才道,“武器不过是趁手的工具罢了,所谓不传之秘,实在是夸大其词了。无相门的功法脱胎于奇门术数,镜轮是最适合修习此类招式的武器,就算给其他门派人手一个,恐怕大家也用不惯吧。”
“褚前辈说得有理。”曹肆诫哂然,“看来前阵子多罗阁将‘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构造图纸传扬出去,并没有给贵派带来太多困扰啊。”
“……”褚良才一口气被堵在了胸口。
***
亏他还觉得曹肆诫和善谦逊,应是个圆融精明的生意人,没想到竟会当面揭人疮疤!
眼见师父吃瘪,燕正平冲动地站了出来:“曹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站在多罗阁那边?诸法悉空无相镜轮是我派的镇派之宝,多罗阁不知从何处窥得,竟擅自将其图纸散播出去,这般行径堪称歹毒,全然不将我们无相门放在眼里!”
曹肆诫无辜地说:“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了解贵派真正的意图罢了。我不知多罗阁为何要这么做,也不管无相门会不会去找他们讨说法,我就是想告诉褚前辈,那份图纸我手上也有一份,贵派是想让我照着原有的图纸制作镜轮呢,还是有什么别的要求?”
听他如此解释,褚良才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看来曹堡主即便身在边关御敌,也还是对江湖纠葛了如指掌啊。实不相瞒,我们无相门与多罗阁……呃,多有龃龉,上百年的恩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此次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图纸遭到泄露,对本派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门主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与其纠结于镜轮的构造外泄,有多少人会仿制出来,不如干脆放弃保守秘法,找寻能工巧匠将其改造精进,做出一个更完美的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能有如此胸襟和觉悟,荆门主堪称英才。”曹肆诫诚恳道,“门派传承本身就不是靠武器来传承的,此时人已非彼时人,武器也需推陈出新,百代更替,正该如此。”
聊到这里,管菲心头一松:“这么说,曹堡主愿意接下我们无相门的单子了?”
曹肆诫冲她展颜而笑:“自然愿意。请诸位放心,凛尘堡定当竭尽所能,为无相门打造一个全新的镇派之宝。”
被那少年人的自信与张扬微微晃了眼,管菲顿了下,脱口质问:“你答应得如此爽快,不会把新的图纸泄露出去吧?”
褚良才呵斥:“管菲,休得无礼!”
管菲自知失言,抿了抿唇不敢再说。
曹肆诫不以为意:“无妨。我以自己的信誉起誓,绝不会泄露铸造镜轮的秘法。更何况,凭我们凛尘堡的技艺,就算泄露出去,旁人也仿制不出。”
褚良才拱手:“那就有劳曹堡主了。无相门对凛尘堡定然是信得过的,就如同军部信任曹堡主一般。”
说完他朝燕正平使了个眼色,后者将背上的沉重木匣奉给了曹肆诫。
燕正平郑重道:“曹堡主,这是……”
曹肆诫双手接过便已知晓:“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褚良才道:“这是承载了无相门百年荣光的宝器,也是我等的诚意。”
***
嗡——嗡嗡——
无相镜轮在屋内旋飞,锃亮的金属表面焕发出流光溢彩,清晰地映照出操控者的眉目。
觑好时机,曹肆诫欲伸臂回收镜轮,却实在找不准角度,险些被其边缘的柳叶弯刃割伤皮肉,只能无奈放弃,任由那镜轮在梁柱上砍了个大口子。
他不由叹了口气:“师父说过,镜水尘风诀在多罗阁也就能排个贰捌捌,我以为招式挺好学呢,没想到连他们的武器都玩不转。”
十寸雨腆着肚子笑说:“这倒是怪不得堡主,无相门的功法不算很强,但胜在刁钻诡谲。多罗阁能与之相较的是贰捌捌拳,只能说威力差不多,但拳法很普遍也很好练,跟他们那种搭配镜轮的招式是截然不同的。”
“不算很强,却也是当今排名前三的门派了。”
“排名前三又如何?这会儿栽了跟头,还不是得求着堡主办事?”
“多罗阁把他们镇派之宝的图纸泄露给了整个武林,这事做得……噗,真的很讨嫌。”曹肆诫忍俊不禁,“他们究竟怎么得罪多罗阁了?现在那位……阁主,打算如何应对?我接了他们的单子也无所谓吗?”
师父消散后,多罗阁很快就宣布“阁主出关”,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仍旧有人在幕后主持大局,无论是司天监还是江湖门派,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曹肆诫十分不解,师父不是多罗阁的阁主吗?他没了,现在这个阁主又是谁?重新推选出来的吗?这世上除了他,竟没有一个人怀疑阁主换人了吗?
怎么可能呢?他想,多罗阁一定有秘密隐瞒了自己,隐瞒了天下人。
还有那个在灵堂抢走师父心脏的甘棠君……
他一直想去清琼山找甘棠君对质,再去确认一下那个“刚出关”的阁主究竟是什么人,可那时凛尘堡诸事繁杂,边关大战又一触即发,他至今都无暇脱身,只能怀抱一个亦真亦幻的愿望,期待师父之死会有转机。
也或许,是他不敢面对愿望的破灭,所以找各种借口拖延。
这一拖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没有得到过一星半点有关师父的消息,可眼看多罗阁运转入场,他越发坚信师父不可能轻易死去。
曹肆诫觉得自己疯了,却觉得疯得挺好。
听到他的问题,十寸雨斟酌了一番才回答:“无相门来求助凛尘堡,堡主接了他们打造镜轮的单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因果,阁主绝不会干涉,甚至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曹肆诫颔首:“这其中的因果牵扯颇多。想来多罗阁也看得明白,找我订做无相镜轮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那位荆门主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向凛尘堡示好,向朝廷效忠,交出镇派之宝,以示自己绝不会趁乱作乱。”
十寸雨道:“不错,都说侠以武犯禁,但无相门这样的门派,绝不会与朝廷作对。他们两百年前是如此,两百年后亦是如此。”
“两百年前?这话怎么说?”
“这就要说到无相门与多罗阁的宿怨了。”十寸雨吃着点心喝着茶说,“这事涉及到多罗阁自身的秘辛,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些许传闻而已,堡主且当故事听吧。”
***
话说两百多年前,三大门派在帝王的授意下,参与了对多罗阁的围剿。
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各推举了一名无碑境的高手,与当时的阁主血战三天三夜,直打到天地变色,山峦崩殂,湖水从天空倾泻而下。
曹肆诫打断了他:“三个无碑境高手,打阁主一个?他们哪儿来的脸?”
十寸雨无奈:“哎呀,都说了当故事听嘛,真要细究起来,再厉害也不可能打三天三夜吧,湖水又怎么会从天上泄下来呢?我自己都是当话本子看的……”
曹肆诫说:“行吧,三打一,最后谁赢了?”
十寸雨:“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三大门派声称是他们赢了,多罗阁什么也没说,只认证了当时的阁主是渡天客。”
“渡天客……”
“毕竟没人见过,天下人大多还是认为渡天客并不存在。反正那三个无碑境的高手之后再没出现,有人说是伤重致死了,有人说是归隐山林了,多罗阁也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有人目睹过,也没有公之于众。”
“所以多罗阁就此与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结了仇?”
“不,圆觉寺和居清派与多罗阁的因果就此终结了,这两家都是出世之人,倒是不甚在意这些陈年旧事。只有无相门,始终揪着这些恩怨不肯放手。”
“这都两百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揪着不放的。”
“有啊,无相门百年才出了那么一个无碑境高阶,所有弟子都想再窥门道。前两任门主终其一生都没将镜水尘风诀修习到那个境界,于是十五年前,现任门主荆河号召弟子全力寻找当年那位前辈的归隐之处,哪怕徒剩尸骨都行。”
“他们找到了?”曹肆诫问。
“说来也是好笑,为了找到那位前辈,他们竟有门人求助于多罗阁,这时候他们又不计较那些宿怨了。”十寸雨吃饱了点心,喝茶漱了漱口中甜腻,“我们阁主也是个奇才,竟还真的知道,而且告诉了他们!”
“以德报怨?”曹肆诫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许这也是一种因果循环吧。”
“谁承想,这就又牵扯出另一桩更大的恩怨来。”十寸雨道,“这恩怨震动了整个武林,留下许多未解之谜,所以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因果债,至今都没有还清。我猜啊,就是因为要催债,阁主才把他们镇派之宝的图纸给散播出去了。”
“催债么……”
***
无相门师徒三人离开曹家宅子,没有立即回沁春客栈,而是去了城中的流民营。
因为对昨天惊鸿一瞥的那个孩子非常在意,他们顺藤摸瓜地打听了一下鬼娃子的身份来历,打听完了仍是一头雾水。
管菲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怎么会从荒冢里头爬出来啊?”
燕正平猜测:“应该还是不小心掉进雪窝子里的小孩吧?”
褚良才道:“管他是怎么出现的,抓起来拷问清楚就是了,他说不记得就真不记得了?魔头之子说的话能信?”
他们身后骤然传来一个轻软冷淡的童声:“想抓我?就凭你们?”
第80章 追捕
鬼娃子冷声道:“想抓我?就凭你们?”
无相门三人即刻回身, 就见那戴着虎头风帽的小孩仰头看着他们,眸中尽是审视与不屑。
明明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乞儿, 为何会有这般犀利的眼神……管菲心头微颤,不由握紧了腰间镜轮的系带,时刻防备着。她总觉得这孩子令人毛骨悚然,是因为刚听说了他从荒冢里爬出的传闻吗?还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实在与那人太过相像?
离得这么近,褚良才正好细细打量了这孩子的样貌,也不与他绕弯子,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姬凭戈是什么关系?”
鬼娃子反问:“姬凭戈是谁?你们熟人?”
褚良才垂首盯着他的双眼,试图套他的话:“休要用你那套‘不记得’的说辞诓骗于我, 你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姬凭戈与我派渊源颇深,若你执意不认, 我们就只好先扣下你, 等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什么时候再做清算。”
鬼娃子丝毫不惧:“我知道了, 你们是人牙子。”
“什么人牙子!你这孩子怎么信口雌黄!”管菲怒道。
“到处打听我, 偷摸跟踪我, 还要把我抓住扣下, 且不管那鸡什么哥是何人, 你们这做法, 可不就是要拐卖孩子么。”
“住口!我们是名门正派,才不是人牙子……”眼见四周流民望了过来,管菲急着辩解。
“想不到啊, 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几句话就把他们拉入骑虎难下的境地,鬼娃子继续挑衅, “来啊,来抓我啊,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身后缀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面色不善,显然做好了保护自家老大的准备。这可是在流民营的地盘,以鬼娃子在乞儿帮的地位,哪能让他们轻易得逞。
场面开始变得混乱,孩子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一声声喊着“人牙子”。三人挣脱不得,燕正平毛躁起来,伸手推搡堵住自己去路的两个小毛头,他感觉自己没使什么力气,可那两个小毛头重重摔倒,高声痛呼:“哎哟!打人啦!人牙子要抢小孩啦!”
燕正平慌乱道:“我没有!走开走开!谁要抢你们了!”
越是推拒抵抗,孩子们闹得越凶,已经在伸手扒拉他了,燕正平被烦得跳脚,可又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
褚良才不欲引来城中守卫,见势不妙,招呼两名弟子:“走,先脱身再说。”
就在这时,有个孩子不小心拽到了燕正平腰间的系带,绳结脱落,那边缘锋利的铁制镜轮骤然掉下,眼看就要砸在孩子的头上!
本在看热闹的鬼娃子立时动了,错步压身,肉嘟嘟的手掌向上猛击,哐当一声把那镜轮托飞出去,而后张开双臂驱赶四周的小孩,喝道:“快退开!”
他一下令,所有孩子如潮水般哗啦退去。
褚良才眯了眯眼,在电光火石间改变了主意,对两个徒弟道:“好机会!拿下他!”
燕正平和管菲匆忙出手,鬼娃子不及避让,被管菲抓住了手腕。但他临危不乱,凭借灵活的身法绕到她身侧,躲开燕正平抓捕的同时,另一手两指按向管菲麻筋,继而翻腕脱出,撒开小短腿就往外跑。
褚良才哼笑:“有这等身手,还说与那魔头无关!给我追!”
三个无相门人就这样在城中追起了鬼娃子。
老大被人欺负了,乞儿帮自不会坐视不理,孩子们纷纷戴上了相似的虎头风帽,在人群中分散来,以此扰乱他们的视线。更有胆子大的,想拦住他们,不让他们再追下去。
鬼娃子阻止:“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你们不是对手,别管我,去找能压得住他们的人来!”
能压得住他们的人?
孩子们想了想,在他们心目中,除了自家老大,这封寒城最厉害的就是那个人!
***
曹家宅院。
十寸雨正跟曹肆诫说到那桩更大的恩怨,就听仆从来报,说外头来了一群流民营的乞儿,吵着闹着要见堡主,说是有人牙子当街抢小孩。
人牙子?抢小孩?
曹肆诫疑惑,封寒城里从没出过这档子事,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来到门外,听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曹肆诫勉强明白了,但是更觉得疑惑——无相门的人,要抓那个来历不明的鬼娃子?
十寸雨摸了摸三层下巴:“有意思,我跟堡主一起去看看吧。”
讨饭这么多天,鬼娃子对封寒城的地形了如指掌,从城东窜到城西,连躲带藏加逃跑,遛着那师徒三人绕了一大圈。
不过他毕竟人小腿短,无相门的弟子也不是草包,三人分头行动,对他围追堵截,还是很快将他困在了一个小圈子里。
鬼娃子正面遭遇了褚良才。
褚良才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思考着脱身的后路。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无法与这个千代境的高手硬碰硬。
“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与姬凭戈没有半点关联,又何必要逃呢?”褚良才道。
“我讨饭讨得好好的,碍着你们什么事了?看你们就不像好人,上来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谁知道要抓我做什么?”
“放心,我们不过是想找你问些有关那人的情况。冤有头债有主,不会真把你一个孩子如何的。”褚良才放缓语气,晓之以理,“只要你听我们的话,我们自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不比在街上讨饭好多了?”
“若我不肯听话呢?”鬼娃子袖口一抖,手中落入他自己打磨的宽扁石片。
“不听话的小孩,总是要吃点教训的。”
说不服就要打到服,褚良才率先出手,没有因为对手是个孩子而留情面,解下背后镜轮,催动真气,使出了镜水尘风诀。
鬼娃子反应极快,在他取武器的时候就蹬步上了围墙,借势拔高,瞬间欺近对方,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划向褚良才咽喉。
褚良才沉着后仰,用镜轮封住他身后,随即一掌拍出。
他料想鬼娃子胳膊短,第一下够不到,后招便跟不上,若想避开这一掌,更会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届时想要拿住他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鬼娃子出乎意料地硬接了他这一掌,受此冲击向后撞去,但避开了镜轮的方向,只被堪堪削去了一缕头发。
褚良才瞪大了眼,在他击中鬼娃子的刹那,那块宽扁的石片从小肉手中飞出,毫厘不差地割开了他的脉门!
他急忙收手,点住自己右臂大穴止血。
噗——
鬼娃子撞到墙上跌落,吐出一大口血,咧开殷红的嘴角笑了。
这笑容疯狂而诡谲,与那魔头生生掏出他们宗师心脏时如出一辙。褚良才惊怒不已,恍惚间竟分不清面前是那个魔头本人,还是一个像他的孩子。
嗡嗡——
褚良才收回镜轮,朝委顿于地上的鬼娃子走去。
杀了他吧,他想,管他是不是与姬凭戈有关,不如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消息传出去,对无主混乱的魔教必定是个打击,自己也定会在门中名声大振!
从后巷赶来的管菲见到这一幕,意识到师父动了杀心,不敢上手阻拦,只能弱弱提醒:“他还是个孩子,师父……”
腕脉中流出温热的血,疼痛刺激着褚良才的心神。
他眸光凌厉,将镜轮抵在了鬼娃子的颈项上。如此羸弱幼小的生命,只需要轻轻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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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有人牙子当街抢小孩,我本是不信的,谁承想还能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场面。”曹肆诫缓缓质问,“就是不知我这城中一个孤苦无依的乞儿,到底怎么招惹了褚前辈,闹得满城鸡飞狗跳不说,竟还要痛下杀手吗?”
“哦哟,这是有多大的仇啊。”十寸雨附和,“传言这孩子是从坟里头爬出来的,该不会凑巧刨了褚前辈的祖坟吧?”
“……”褚良才收了手,敛去狠戾,转身笑道,“何至于此,我等不过是看这孩子面熟,与某位故人颇为相似,想多了解一二罢了。”
“故人?哪位古人?”曹肆诫问。
“这个么……”
见他支吾不言,十寸雨贴心地说:“看来还有隐情,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到我们多罗小驿再慢慢商谈吧。”
燕正平姗姗来迟,皱眉道:“多罗小驿?我们无相门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十寸雨不慌不忙地说:“没关系吗?你们确定?若我没有猜错,褚前辈所说的那位故人,跟你们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债务息息相关吧?或者我们该修书一封给贵派门主,连银钱带因果,再好好清算讨要一番?”
褚良才哪敢惊动门主,挥手道:“不必多说,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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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罗小驿中,十寸雨给曹肆诫奉了茶,却没有理会无相门的师徒三人。讨不到债的债主,自然不会给欠债的人好脸色。
无相门的人也不屑领他这个情。
鬼娃子还在咳嗽,十寸雨查看了他的伤势,啧啧叹道:“下手真狠啊,把这么小的孩子打出内伤,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褚良才不欲与其争辩,转而对曹肆诫拱手:“区区小事,本不该惊动曹堡主。在城中引发骚乱实非我们所愿,只是这孩子诡计多端,执意要把事情闹大,这才到了这般地步……总之,还是怪我们思虑不周,特向曹堡主请罪。”
曹肆诫笑道:“这话说的,我都听不出是请罪还是推诿。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这个孩子,正好我也好奇,他究竟是跟你们哪位故人相像啊?兴许咱们还能帮他寻到亲人?”
这会儿褚良才也不再隐瞒,说道:“正是与我们无相门有血仇的魔教主君,姬凭戈。”
十寸雨给鬼娃子喂了一颗治疗内伤的丸药,观他气息逐渐平复,这才接上话题:“算起来,魔教主君姬凭戈已销声匿迹十三年了。”
曹肆诫瞅了瞅鬼娃子的脸:“长得很像吗?我没见过姬凭戈,看不出来。”硬要说的话,他倒是觉得这孩子骨相有些肖似师父。
褚良才回答:“八分相像。”
十寸雨道:“看这孩子约莫五六岁,若是姬凭戈与某位女子结缘,数年间隐姓埋名,而后有了这么个孩子,倒也说得通。”
曹肆诫不想听旁人揣测,直接问鬼娃子:“近来有想起什么吗?你对生父还有印象吗?”
鬼娃子看着他,淡淡道:“就当他是我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