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心中所想
听闻少主人的问话, 绯下意识生出一丝戒备,是觉得他有什么招式来对付刚开灵台的自己。
实话说,绯总觉得在刚才杀过那两个看守之后, 那些所谓的灵气, 却消逝的太快, 让他感觉到加倍的疲倦,若他现在再出手, 不一定能够杀了那两个看守。
至于少主人带来的这些随从,更不能对付的了, 不过说起来这个,绯低头看了一眼绕在自己脚边的红色狐狸……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是说这只狐狸和自己联系密切, 可它是如何出现的呢,而且好像也气力耗尽了一样,在他身侧疲惫的蹭了蹭,便消散而去,不见了踪迹。
绯觉得自己心中的疑惑太多了,可他决不能问眼前的少主人, 若想得到真正的答案,大概又要等上一个月,再入梦中神宫, 去问一问神明大人——前提是, 自己能活过一个月。
绯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主人, 最终决定还是相信他一下,毕竟少主人也没开过灵台, 他带来的随从都被那只莫名其妙出现的狐狸给解决了,无论怎样看, 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于是绯“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紫珠旦的说法,而后,紫珠旦便连忙说
“那,那我有办法!你,我带你去城里参加选灵会,神明大人已经降下神喻,今年的选灵会要开启了,所有开启灵台的少年人都可以前去一试,你……你可以用我的身份前去参加!”
选灵会……绯听当然听过这个名字,不如说,檀州每隔三年开启一次的选灵会,乃是檀州最为注目之事。
选灵会,乃是为神明选取侍奉的盛事,檀州境内,十二岁至二十四间成功开启灵台的“有灵之人”皆可参与选拔,最终会选出三十六个人,能够有幸被送上仙山,供奉神明。
一次能够上仙山,见神明的机会。
绯已经平缓的心,忍不住为这种想象而激动起来。
若说在昨夜之前,这种事情能够落在他的头上,是连他自己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毕竟选灵会这种事情,从来和他们这种出身奴婢的人没有关系。
而参与选灵会的机会却也很是珍贵,看似有十二年的差距,三年一次,也不过四次机会,然后选灵会乃是选纯粹灵气之人,向来都是将开灵台之人更容易选上,乃至年岁渐长,浊气混灵,会被选中的几率大大降低,可以说参加两次会选中的概率已经很小,参加三次被选中的概率古往今来也不过百,至于参加四次的……一个没有。
而今日紫珠旦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绯,相当于平白丢去了一次的机会。
绯也不是没有想到,紫珠旦竟然能够将这种天大的好处让给自己,背后十之八九会有什么阴谋,但……
他却也十分明白这是自己不能拒绝的事情,他想要真真正正的去面见神明大人,而不是只在月圆之夜,梦中相见。
在绯沉默的时候,紫珠旦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连忙又从身上解了一只装饰精美的短剑双手递给了绯,说
“这个给你,你总可以相信我了吧!”
那短剑上面用彩绳绑了许多的兽牙,彩石,宝珠,而其中最大的一颗紫珠子上刻着绯看不懂却很熟悉的图像,那是紫珠氏的身份象征。
在紫珠氏境内,自然人人都认识少主人,但在紫珠氏外,尤其是还没有怎么露过面的少主人,唯有凭借信物,才能让别人识别身份,他将这只匕首给了绯,几乎等同于将紫珠氏少主人的身份送给了绯。
绯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心中仍残留着对少主人的敬畏,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伸手接过这只短剑,然后注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主人,说
“好吧,那你跟我一起去。”
紫珠旦见了他杀人的目光,第一反应想开口拒绝,但想也知道,绯不可能放他单独离开,于是只好答应了绯的要求,跟在绯的身边,并且,还让绯坐上了那只牦牛,而他跟在一旁行走,一大批的奴婢,则缀在他们的后面。
奴婢们尚且还在迷茫之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着前行,就不用死,所以他们便跟着离开。
在寂静的赶路途中,紫珠旦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询问
“绯奴,你怎么无缘无故的,开了灵台呢?”
“因为我是——”
绯并没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闻言只是坐直了身躯,他的身上还带着鲜血,他的怀中,是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血红色的狐狸。
他一字一句,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他的话
“天命——神授!”
这道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中,又顺着长风,传入群山环绕的仙檀山。
众人心中齐齐一震,抬起头看向他笔直的背影,而绯的目光,却又落在更远之外。
绯抬起头眺望看向遥远群山,在群山环绕之中,唯有一座高峰直入云霄,看不到顶峰。
那是檀州,或许也是整个九州境内第一高山——仙檀山,山上居住者檀州供奉的神明。
绯目光坚定的看向那座山峰,他如此清晰的看清楚了自己的最终目的,他想要为了和他一样的奴婢可以活下去,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要爬上那座山峰,亲自去叩开仙宫大门,朝拜神明大人,而不仅仅只是梦中相见。
“去仙檀山,去见神明大人。”
绯在心中默默起誓,他一定会爬上那座高峰,去见她想要见的神明。
寒风萧瑟,带起阵阵枝叶摩挲声。
“阿嚏——!”
白尽欢刚从魔界出来,还没正经找到本体合二为一,被冷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
“谁在说我坏话?”
说完,他又深吸一口气,鼻息之间乃是人间界草木清香,终于不是魔域血腥之气,而眼前青山绿水,也并非是那魔神空无一物的虚无结界。
这是成功出来了。
白尽欢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在进入魔界前,他想了又想,还是选择把本体放在了人间界,这样真发生什么意外自己怎么也有一个完全的退路。
结果没想到意外一来就是个大的……虽然白尽欢觉得,魔神因为感知到天道的力量所以提前醒来,结果将自己拉入结界之中,对自己而言实在是无妄之灾,但要说全没有关系,也不太对,谁让整个世界包括背景设定都是他一手操弄出来的呢。
要怪,也只能怪魔神睡的时间太久,分明他比天道还要厉害的好吧,竟然也能看错,混为一谈,要么脑子不清醒,要么眼睛出问题。
不过白尽欢也没解释的欲望。
而魔神亲自布下的结界,白尽欢也没有真要认真去斗法破界的打算。
怎么说呢,设置背景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还要和魔神对打的一天,所以稍微的把魔神的力量写的强盛了一些,也就比天道弱那么一点点啦。
白尽欢:……早知今日,一定写他修为大减,一掌就能拍死,可惜世上没后悔药可卖,虽然白尽欢真要和他对招,最后也一定会赢,但那无疑会消磨许多时间。
他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里,也并不是很想动武。
所以白尽欢选择了直接遁逃,那句话怎么说呢……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只不过……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似乎有点对不起齐经霜?
白尽欢有些愧疚,但只愧疚了一点点。
都是那么大的人了,而且心魔已定,想想也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了。
孩子嘛,总是要学会独立起来的。
白尽欢散去遮掩本体的屏障,看着闭目盘膝,端坐石台上的本体身躯,正要合二为一时,却又忽而感知一前一后两道灵气自心中共鸣,那是有人动用了他留下的法印,让他不得不止住了动作。
垂眸细思,确定了一番这两股灵气的来源,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因若按他的推算,其中一道属于姬彻天的回应也就罢了,另外一道力量的来源似乎不该来的这么快——又或者是他在魔界耽搁的时间太久?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在魔神那屏障里耽搁了多长时间?
白尽欢呼出一口气,越发庆幸自己做对了选择。
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魔神屏障之中的时间流逝,比之天上神界,也差不了多少,所以说,自己不逗留其中,真是明知的选择。
还好自己快刀斩乱麻选择立刻退出,不然,真等自己凭实力破出,只怕世上千百年已匆匆过去,真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看着近在眼前的本体,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白尽欢不由耸了耸肩,只好道
“真是劳碌命,停不下来咯。”
话虽然这样说,白尽欢手中动作却不断,一点灵光探入本体眉心,而后化身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不过片刻,两道身影一模一样的身影同时睁眼。
而后一前一后分别化作两道光影,分别朝着两个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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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宗,三恶殿。
此乃太玄宗惩戒弟子之处,下至入门弟子,上达长老前辈,三恶殿具一视同仁,然而今日要审的弟子,却让三恶殿无人敢管,就算是三恶殿殿主,也退而避之,将这位犯下滔天罪业的弟子,交由门派大师兄张青阳亲自来审。
而说是张青阳来审,背后却是各峰前辈,诸殿长老在玄一正殿不知论过几次之后,才定下的最终选择
所以他这一次前来,也不是来审问,而是来宣布裁决结果的。
第202章 东窗事发
张青阳走入殿内, 看着站在殿中素衣去冠的弟子,心情颇为复杂。
他看向对方,对方也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甚至还朝他微微一笑, 和他问了一声好。
如同过去无数次遇到的时候同样, 似乎并不为将要面临的局面有任何的困扰……与愧疚。
但张青阳的心情,却与以往天差地别。
分明眼前之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面容也明媚俊美,却总让人心中冒出寒意, 以为站在殿中的是妖魔之属。
若非妖魔,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数百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并且心安理得的踩踏着他们的尸骨求生, 再来,又毫无一丝一毫的心虚,轻松返回宗门,轻飘飘一句诸位师兄弟气运不济,便隐藏下这滔天罪业,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在宗门修行?
一年前降灵门夺宝之祸, 前去参加夺宝大会的各方新秀几乎尽数覆灭,唯有叶迷津完好无损的回来,虽然他能活着回来这件事情, 本就遭受多方质疑, 但他本就天纵奇才, 能躲开这灾祸似乎也无有不妥,此事不过引起些许议论之后, 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另有幸存者的弟子逃出生天,找回宗门, 才知道当日惨状,竟有另外一番说辞。
是说,降灵门门主固然心怀不轨,设下夺灵大阵,欲要夺取诸多弟子的灵脉为己所用,然而叫参会的各门弟子惨死其中,却少不了叶迷津的哄骗。
当日弟子们发现误入陷阱,危机四伏,本就人心惶惶,结果叶迷津却趁着众人道心不稳,竟哄骗众人去硬闯阵法,说是找到其中出口,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让所有人以活生生以血肉之躯耗尽灵气,而后降灵门门主现身之时,叶迷津不顾旁人呼救,出手斩杀降灵门门主,门主即死,阵法同毁,陷入其中的人尽数随之覆灭!
这样说来,叶迷津才是叫诸位弟子惨死的罪魁祸首,且说不一定,本就是他与降灵门有所勾结,只不过最后又黑吃黑罢了!
这样的说辞叫整个武林道齐齐震惊起来,若一切皆为叶迷津所设计,那此人心机狠毒若此,断不可留。
联名书信送入太玄宗,逼迫太玄宗不得不早日交出叶迷津进行审问。
而太玄宗为此事先行询问叶迷津时,后者却只是问
“人人自危情况之下,我自求独活,而不与诸子同葬,难道真是我之过错?”
他得到的回答是
“私心过重,终究不妥,况你若真自为自己谋生,而弃他人于不顾,只怕再难保全。”
叶迷津“哦”了一声,说
“既是如此,如果认为我有罪的话,那就认为我罪无可恕好了。”
此后,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辩驳,直到脱去太玄宗的衣冠,被囚入三恶殿内,仍再无任何其余的说辞。
不知是懒得说,又或者是找不出脱罪的理由,总而言之,叶迷津这番沉默的对峙,甚至连太玄宗内都无法全部为他说话,更不可能叫其余名门世家放过了。
“宗门已经尽力,然牵涉门派太多,不得不将你交出。”
张青阳叹出一口气,果真是觉得头疼至极,是为眼前之人的沉默不语,是为宗门的意见不一,也是为其余门派的紧逼重压——
“三日后,在观心台,武林道上将选出十二名代表人对你进行审问,而无论是谁,皆时皆可莅临现场进行旁观——降灵门之祸实在牵扯甚广,若不叫天下人对审问过程全然清楚明了,只怕天下不服。”
停了一停,张青阳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庞,还是没忍住说道
“叶师弟——我知晓你天纵奇才,不屑与人解释是非,然此关乎你生死存亡,若三日后观心台上,你仍和现在这般一言不发,那宗门当真保不住你,你真要死于当场了。”
“观心?真是一个好名字。”
叶迷津平静的听完了张青阳的话,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也全然无视了张青阳的劝说,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不过,他却有一个要求要说。
“幸苦大师兄为此奔波,无论怎样评判,我自认下便是,但承蒙太玄宗这许多时日间对我的照顾,我也不愿叫太玄宗为难,所以,我想要提出一个要求,期望大师兄能够代为转达。”
有要求?那就好说了。
张青阳心中激动了一下,连忙道
“你讲,不过分的要求,皆满足于你。”
他是以为叶迷津在生死面前,果然也忍不住想求生,于是要提一些委婉的求情说辞,或者让帮忙找寻什么对他有利的证物,又或想见什么人……,然而叶迷津说的却是:
“我只希望宗门内认为我没错的人,一个也不要去——这句话您也可以宣告给所有想要去旁听之人讲,我不需任何人来为我惋惜送行,也不求任何人来为我辩驳开脱,若认为我无错,那就不要去观心台,若认为我有罪,那可尽数去观心台斥我罪过。”
叶迷津说完之后,对张青阳微微一笑,说
“如此,这个要求,应该有够简单,人人都能够明白,做到吧。”
这个要求,确实简单,但……却让张青阳无法理解他提这个要求的用意。
是不想让为他忧心之人,看到他被审问的狼狈状态,又或者是他是对宗门抛弃他之事灰心冷意,自以为宗门不会担保他,所以……索性全然不做抵抗吗?
张青阳思索片刻,才缓缓道
“叶师弟,此事不是没有转圜之机,你若一意孤行,宗门无法担保——”
“不需要。”
他还没有说完,叶迷津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以更为璀璨的笑容面向张青阳,语气却也更为冷淡
“我说的很清楚,大师兄,也希望您能告知所有三日后想过去观心台之人,叫他们能自认清楚,去了,就是认为我有罪之人,包括您——以及门外之人在内,能够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句话,不但让眼前的张青阳震惊,也让门外偷听的韩青萍也心中一跳,知晓叶迷津已经察觉他的存在。
问罪叶迷津的书函传入宗门,不出一天便闹得沸沸扬扬,韩青萍并不相信是叶迷津有意叫人送死,况且他也不觉得叶迷津想要活着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别人实力不济,叶迷津也要跟着送死?
但很显然,他这样的想法,除了引起一些弟子们同样的同仇敌忾,却无法抗衡宗门的决定,甚至,他连师尊那一关也过不去。
他以为师尊对叶迷津该是青睐有加,却没有想到此事发生以来,师尊并没有为叶迷津说一句好话,甚至听说他为叶迷津,还把他狠狠斥责了一番,然后关了他禁闭。
韩青萍不解,又觉得委屈愤懑,他暗中破开了禁制,找到了自己的剑,便准备偷溜到三恶殿,想要“劫牢”,然后便不幸遇见大师兄。
韩青萍只好放弃了劫牢的想法,跟着大师兄一道来到三恶殿,却又不知怎么,心生胆怯,不是很能坦然的去见叶迷津,于是只好躲在门外听大师兄讲对叶迷津的最终宣判。
却没有听到这样一番说辞。
而在叶迷津如此明确的拒绝宗门的帮助后——那一瞬间,张青阳忽然觉得,叶迷津或许从未将自己当做太玄宗的弟子。
张青阳看了他一会儿,也无法从叶迷津平静的脸庞和漆黑的瞳孔里看出任何异样的情绪,于是只好道
“希望你是真的清楚你如今的境况——三日后观灵台,宗门不会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看法,这件事情,我想你也应该有资格知道。”
叶迷津点了点头,并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反倒饶有兴趣的看向眼前之人,说
“那希望宗门派去的看客,是认为我有罪的长老——大师兄您会去吗?”
若他不提这个要求,显然太玄宗去的人会是张青阳,但若去观心台的人便是认为叶迷津有罪之人,显然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张青阳的明确答复了。
张青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这三日你虽然出不了三恶殿,却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你可以再仔细想想,若你有任何想法,尽可寻人前来找我。”
叶迷津颔首,很是客气的和他告别。
而后,张青阳便离开了房间,出去后看到韩青萍,也未发一言,径直往外行走,韩青萍连忙跟上,又不相信的再问
“大师兄,难道真的要三日后送叶迷津去观心台接受武林道的审问,宗门真要冷眼旁观,不做任何相助吗?”
张青阳苦笑一声,说
“你还没看出来吗,是他不愿宗门出手相助啊。”
韩青萍忍不住低声嘟囔
“那不是宗门对他不相信在先么?”
张青阳撇了他一眼,摇摇头说
“我知晓你偏向叶师弟——但以叶师弟这般无动于衷的态度,又如何让宗门相信他当日所作所为,一点错误也没呢。”
韩青萍道
“所以就要放弃他了?”
张青阳看着韩青萍一脸不认同的表情,不由更觉得头疼,于是停下脚步,认真的看向韩青萍,语重心长道
“韩师弟,其实叶师弟本也不适合太玄宗。”
什么……
韩青萍一时不明白大师兄这句话的意思,便又听张青阳叹道
“宗门乃天下道宗之首,不敢说天下入怀,慧泽百川,却也救人水火,义不容辞,然叶师弟虽然天赋难得,为人却实在淡漠,其性情薄寒,如漂泊之风,留不住的,况且,此事他纵然无错,但对他人生死冷言相对,也与宗门格格不入……此事如今天下见传的沸沸扬扬,宗门内不予责备,亦是看他天纵奇才,且也算为宗门奔走谋力,所以格外施恩,不忍再加苛责了。”
第203章 祸害一个
韩青萍面容几多纠结, 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终也只是不确定的吐出一句
“所以真要眼睁睁看他送死?”
张青阳:……
所以自己苦口婆心说这么多,就只在意这一点是吗?
张青养也很是无奈了, 懒得再和他说太多, 只道
“宗门不会在观心台上出面, 无论最终叶迷津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是想生, 还是想死。”
然而韩青萍却陷入自己的死脑筋里,闻言, 更是确定自己的猜测,心中冰凉一片
“宗门……果然是选择抛弃他的么?”
张青阳本就事务缠身,为叶迷津之事更添许多麻烦, 让他焦头烂额,此刻实在无法浪费过多时间去开解韩青萍——也是觉得,韩青萍不过是因为和叶迷津关系好些,一时想不通,过后也该慢慢自我纾解,于是, 也没再过多留意韩青萍的状况,便只说道
“是他要和宗门斩断联系——韩师弟,你也听到他说的话, 此事宗门再无插手之机, 这些时日, 你也静心修行吧,莫要再想着劫牢之事了。”
说完, 张青阳便径直离开,徒留韩青萍站在原地发愣, 一时有些心虚,原来大师兄是早知道他有劫牢的心思,一时又觉得不平,就只为一个人的说辞,便让天下人全都信服了,来群起而攻之,非要叶迷津认罪伏诛吗?
片刻之后,韩青萍冲入三恶殿内,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叶迷津,劝说他道
“叶师弟,我知道你目下无尘,被人诬陷,也不想开口和人多费口舌,但事关生死,你有苦衷,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啊。”
然而叶迷津却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说
“我没被人诬陷,也没有任何苦衷。”
不过一句话,将韩青萍所有劝说的言语全都挡在口中。
韩青萍没想到他到现在还在“置气”,心凉了半截,不由道
“难道你真愿意蒙冤而死?”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叶迷津轻轻摇头,说
“我不会蒙冤而死,韩师兄,不必为我担心。”
韩青萍心中立刻又生出希望,他就说叶迷津这样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任人摆布定生死,连忙问道
“你有办法应对观心台上的问罪?”
叶迷津神色飘忽,心不在焉的随口道
“或许有吧。”
什么叫或许有呢。
韩青萍心又一紧,也并不在意他散漫的态度,只问
“那你可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叶迷津看着他一脸紧张激动的样子,知道自己如果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今日是不会得任何的清闲的,于是想了想,说
“如果师兄真心想要帮我的话,那么,就请韩师兄替我将我的扇子取来吧。”
韩青萍是真心想要帮忙,结果认真听他说完话,差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一把扇子!”
虽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叶迷津好像都能够轻松应对,从来没什么紧张焦虑的情绪,但这也太过悠闲了,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然而叶迷津却还是微微笑着,又好像也觉得死到临头还惦记一把扇子很有些不知轻重,于是配合做出有些苦恼的表情,说
“没办法,这只折扇是故人所赠,总不好将其丢弃在外。”
叶迷津如今被囚三恶殿内,虽念其全程配合,认罪态度良好,未有任何逃跑的表现,所以并未对他刑罚加身,却也去冠去袍,不过一身素衣,发丝也只被一条带子系在脑后,其余一应身外之物,更是不许携带身边的。
韩青萍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叶迷津的那一只折扇,确实是从上山的时候就拿在手里的,从未叫别人触碰过,就算是自己,也不过只有一次拿在手中观赏的机会——但他实在没什么鉴赏扇子的水准,除却觉得用料不俗,此外再看不出来那扇子有什么玄妙的地方,况且他也说不出来用料怎么不俗,最后也只能疑惑着还给了叶迷津。
如今想来,果真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是韩青萍点了点头,道
“那好吧,你等我,我很快给你送来。”
然而话是这样说,想做到却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韩青萍回去的时候,便见师尊于化岭已经等候在了庭院之中,见到他蹑手蹑脚的进入庭院,脸色很冷,语气也很冷
“既然已经和他告别过,那就安心修行,日后不必再见他了。”
虽然未点名字,但师徒二人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师尊!”
韩青萍停下脚步,一时间连偷溜出去的心虚也忘了,只看着师尊,据理力争道
“弟子明白,师尊自有苦衷,不好为叶师弟说情,但我不过是普通弟子,不想眼睁睁看着叶师弟蒙受不白之冤,就此陨落,想要为他做些什么……难道还不能随心所欲吗?”
随心所欲?
于化岭嗤笑一声,说道
“我看你是疯癫了,你怎么就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况且他需要你为他操心这些么?自作多情!”
韩青萍霎时间通红脸颊,磨了磨牙,低声道
“那也不能……真让叶师弟孤身一人,以为无人在意他的冤屈生死。”
可是于化岭却不听他任何言语,直接动手将他再次关了禁闭,下的禁制更是比上一次厉害,任凭韩青萍怎么说,也不为所动。
而后三天时间,韩青萍全用来对付禁制了,等到他将禁制彻底破开,还没高兴起来,先被屋外的场景吓了一跳。
他所居住的庭院里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激动的看着他,压低声音说
“韩师兄!你如果是要去救叶迷津的话,咱们一起吧!”
韩青萍:……
叶迷津什么时候祸害了这么多人?
韩青萍一时无语凝噎,他自己想出去还偷偷摸摸的,带着这么多人,那不是明晃晃的要造反?真不知道叶迷津到底在宗门结交多少人脉了。
但这委实有些冤枉叶迷津。
虽然叶迷津对人利用起来并不手软,但他也确实没花什么心思去怎么经营人脉,只是他天生一副俊美面容,天生爱笑,就算是不做什么,也能叫一部分弟子来为他心动。
况且他天赋高,一两句话就能把晦涩难懂的经文道解说的通透明了,偶尔心血来潮和人对招,多不过十几招,就能将人的破绽短处看的明白,所以纵然他不主动和人结交,却也叫人难免自动的来讨好他,得一两句的指点迷津,便很是了不得了。
只不过叶迷津习惯独来独往,他心情好呢,谁和他说话他都会应上一两句,纵然偶尔会说一两句刻薄的话,但总是玩笑着说出来,也不会叫人对他生恼,只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蠢笨,因而又更加对他羡慕起来。
而他心情不好,或者说叶迷津的常态,是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并且他的屋子下了禁制,谁也进不去,想要守株待兔更不可能,而真要守株待兔,就算是冻死庭院前,也感动不了他。
所以叶迷津引人追随他,却也不敢靠他太近,又因为隔着距离,反倒是对他更为崇敬了。
叶迷津这次遇难,没见他有任何反抗,就被轻易的关押起来,又要送去观心台给武林道所有人审判,太玄宗自然有弟子幸灾乐祸,或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也有受过叶迷津恩惠,或对他有仰望之心的弟子,便如韩青萍一样,很是为他不平,夜间坐在一起,这愤愤不平之心集中起来,很是让人迷失了心智,竟然下决定要结伴去营救叶迷津了。
而要行动总是要有个领头人,众人自然就想起来韩青萍了。
韩青萍虽然很担忧带着这么多人大张旗鼓的,说不定院门都出不去就要再被关禁闭,可是这么多人站在面前,如何能让人失望?于是想要救人的心情更为坚决了。
又因时间紧急,韩青萍也不再多说什么,找到叶迷津的扇子,便带着一众弟子往山下跑。
叶迷津是三日后天色未亮便被押走的,韩青萍晚了半个时辰才破开禁制,若不抓紧时间,只怕赶不上了。
一行人偷偷摸摸走到山脚,正为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而庆幸时,便见韩青萍的师尊于化岭与大师兄张青阳等在路口,不知道已经等了多长时间。
看到他们果然出现,而且打头的一个就是自己的亲传弟子,于化岭的脸色很是不好,倒是张青阳竟然还能轻笑出来,还很有心情的和于化岭低声调侃道
“叶师弟能让这么多弟子为他奔走,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于化岭冷冷道
“祸害一个。”
张青阳闻言“咦”了一声,有些好奇的询问
“我记得师叔对叶师弟不是青眼相加么,怎么他一朝出事,师叔却并不为他说情呢。”
于化岭只道
“宗门裁决,吾身为表率,断无徇私之意。”
话虽然是这样的说,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如果他没碰见明济心,若明济心没和他说过那些话,问罪叶迷津的信件上门,于化岭或许比自己不争气的弟子更早去为叶迷津反抗宗门,然而事实却是,明济心的猜测与今日得到印证,如此叫他不得不去怀疑,当初其余人全死在降灵门,是否真是叶迷津故意而为。
若他是故意……叫旁人的性命来做他生还的垫脚石,于化岭只感觉心中发寒,因为他竟觉得,此事叶迷津真的能够做得出来,便如他日常和其他弟子在一起玩笑,眼底却没什么真情,不过是维系正常的往来罢了。
第204章 最后一程
纵然叶迷津没有谋害之心, 但他如此冷血冷情,视旁人性命与无物,却也叫于化岭不能苟同, 可到底是自己看重的弟子, 他也不愿落井下石, 所以不过作壁上观罢了。
彼此间沉默片刻,于化岭又开口道
“若当初将他拒之门外, 今日也不必为此烦忧。”
“可惜往事不可追,只能向前看了。”
张青阳扯了扯嘴角, 他有很乐观的心态,但如今多事之秋,各方信息推演起来, 冥冥之中都带有不祥之态,真是想要找到一个让人感到轻松愉悦的事情,都有些困难,但他是门派大师兄,无论前情如何糟糕,也必须做出稳妥自如的状态。
便如此刻, 他看着山上速度明显降下来的诸多弟子,神色也不免变得更为深重,带着化不开的忧虑, 但说出来的话, 却还是习惯性的朝着好的方向去言说。
“九州世子入都之后, 承阳便闭门谢客,谁也进不去王都, 不知王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好的征兆, 只怕世情瞬变,乱世要来,宗门总是需要做应急的打算。这些弟子若能就此返回,也算迷途知返,若不愿……所谓福祸相依,或许乱世开启,不在宗门反倒能避开灾祸,而以韩师弟的能为,说不一定,也能另有一番天地。”
于化岭却没这么好的展望。
“他若执迷不悟,我看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话之间,眼前这群弟子已经尽在眼前,于是二人便闭口不谈了。
一群人再怎么磨磨蹭蹭,也还是要面对眼前两个拦路虎,只是不等他们想个好借口,就先被大师兄戳破了他们聚众下山的缘由。
张青阳的神色从眼前这一群青葱弟子身上一一略过,心中略过叹息,然后开口说
“你们若真为叶迷津之事下山,那即日起便不再是太玄宗的弟子了。”
所有人愣住当场,不知大师兄这话何意,但不等他们问出疑惑,张青阳便详细说道
“太玄宗避嫌,包括押送叶迷津的弟子在内,除却前去的朱长老,王长老外,观心台问罪之际,任何太玄宗弟子不得出现在观心台上,否则——一律视为叛除宗门,此后不得再以太玄宗弟子自居,此一点早已经告知武林道众人皆知,所以,是要下山还是留在宗门,做个选择吧。”
说完之后,张青阳便站在一侧,为他们让开了下山的通道。
竟是真的不做任何阻拦,但他说出这样的话,却已经将这些弟子一腔热血霎时间被冷水浇个透凉。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异的神色,他们是想着去劫道救人,却没有想过背弃宗门啊。
原想着互相鼓励,无论大师兄与于前辈劝说什么都不为所动,但现在却是给他们让开了道,也没有人敢真的拿自己的道途开玩笑,就这么迈脚下去。
一片沉默之中,最终仍是韩青萍咬了咬牙,第一个低头匆匆往山下走去,他不敢看师尊的神色,但在下了几步台阶之后,还是被于化岭叫住了名字。
于化岭的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呵斥与怒气
“青萍,你真要叫我失望?”
韩青萍蓦然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深吸一口气,而后才快速转身,然后朝着于化岭跪下磕头三次,那声音砰砰响,听的人心惊胆战,好像不是磕在石板上,而是直接磕在心里一样。
而等韩青萍抬头,额头上竟然通红一片,丝丝缕缕的浸出血丝,汇聚成一滴血珠,顺着眉心,悄无声息的落了下去。
韩青萍通红双目,虽未落泪,然声音却已然带着凄切
“弟子辜负师尊多年苦心栽培,乃是弟子不忠不孝,然弟子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叶师弟送死,因为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言,武林道便信以为真趋之若鹜,一定要将叶迷津就这样蒙受不白之冤,逼死观心台上,世上岂有这等荒谬之事!——今日之后,弟子纵然不能再以太玄宗弟子自称,然弟子仍是师尊的弟子,此事至死不改!”
说完之后,他便缓缓站了起来,再朝于化岭行了一道弟子礼,便猛地转身,下决心离开了山门。
于化岭注目他离去的方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似乎苍老无数。
而身后弟子再三犹豫,涉及道途,到底是让不少弟子清醒过来,能进入太玄宗本是不易,岂能轻易说舍弃便舍弃了。
却也有几个人犹犹豫豫走了出来,然后一如韩青萍一般,面朝宗门磕了三个头,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追随韩青萍离去。
零零散散,共有三十六人。
观心台位于太玄宗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峰上,不算什么很有名的地方,经行道路大多是偏僻小经,路上寂静无人,平添无数萧索。
而在距离观心台不过数里的路途时,韩青萍等人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被押解的叶迷津,两侧十名弟子看守,叶迷津被关在四面透风且没顶的囚车里,正盘膝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他虽然是被囚的罪人,但坐囚车内,素衣散发,却仍是一派轻松洒脱的意境,仿佛坐在步辇之中。
囚车之外,又有两名长老领路,看到韩青萍他们虽然没开口驱逐,却也没让停下来。
于是韩青萍只好跟着往前走,找了一个角度,喊醒了叶迷津,而后伸手一抛,将扇子从车顶抛了进去。
他突然扔东西进去,让两侧看守的弟子紧张了一下,但见落入叶迷津手中的不过是一只折扇,也就放心下来,甚至还去调侃的和人搭话,是说都到这种时候,竟然还送了一个扇子进来,叶师弟真是……风雅之人。
这样的话,自然是带着些许的轻嘲。
不过叶迷津不为所动,他接过折扇,缓缓将其打开,时隔多日,扇子上的一抹血色仍鲜艳如新,叫人见之,触目惊心,他未发一言,便又合上扇子,也没有问更多的问题,只是看向韩青萍说道
“多谢师兄将扇子送来,作为酬谢,我回敬师兄一份礼物,不过那份礼物不在我这里,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将其送到师兄手中。”
韩青萍摆了摆手,不在意的说
“你我同门师兄弟,说什么谢,给什么酬谢,不需要啊!”
叶迷津低声道
“很快就不是了。”
韩青萍没听清楚——或者说他听到了,却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故作无知的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然而叶迷津只是不明所以的微微一笑,而后让前行的队伍暂停片刻。
直到完全停下之后,叶迷津才站了起来,握着折扇朝韩青萍等人拱手拜别——那并非是太玄宗的礼节,而是江湖中人常用的姿态
“这份礼物,韩师兄一定要收下,韩师兄,以及诸位太玄宗的师兄弟,多谢最后送我一程,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不要再跟着上山——若你们上山,便是说明心中也觉得我有罪过,我实在不想在观心台,看到诸位的身影。”
叶迷津提出来的那个奇怪要求,自然是早就传遍宗门和武林道,宗门内弟子讨论许久,一致认为……叶师弟素来清尘无暇,完美无缺,自然是不愿将自己狼狈受审,的状态给熟人看到。
韩青萍点点头,善解人意道
“你放心,我们绝不上山——打扰审讯,在山下等待就是。”
他是说不上山打扰审讯,却没说若观心台上武林道众人真要叶迷津当场受死,他不去救人……这是韩青萍心中一点算计,但他对上叶迷津含笑双目,便知晓自己这一点心思并瞒不过他。
但……反正是心里想的,又没讲说出来,那就可以完全当不存在。
韩青萍脸皮一向很厚,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且很以为荣。
混江湖嘛,就是要脸皮厚一点才吃得开。
然而叶迷津却并没有拆除他的小心思,只是握着折扇在手心敲了敲,他停了一会儿,在押送他的弟子催促前行的时候,他才深深的看了一眼韩青萍,最后说道
“韩师兄,不想后悔的话,就忘记我吧。”
说完,他便重新坐了回去,示意可以继续前行了。
徒留韩青萍一头雾水的站在原地,不是很清楚叶迷津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韩青萍带着一众人等,又跟着走了一段路途,远远能看到观心台的轮廓了才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前行。
他们停在山脚旁边的树林边,将身上的道袍脱了下来垫在地上,既然已经不是太玄宗的弟子,何必再穿着太玄宗的衣服呢,况且——韩青萍他们坐了片刻,就见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去往山上,言语之间不外乎是谈论叶迷津此事,若他们还穿着太玄宗的衣服,不免会受到一番骚.扰。
只是这些人谈论起来叶迷津,倒是很不客气了,叶迷津的名声响彻武林道,且不说压的新一辈各门弟子出不了头,连往上数的众人也总有愤愤之心,偏奈何又找不到叶迷津一点错处,自能暗自气伤。
而今叶迷津被抖露出来这样大的一个罪责,无疑算是给了众人一个发泄的由头,很是将叶迷津贬低一番。
所言之语,不过是他看着仪表堂堂,却没有想到竟是这般蛇蝎心肠的人物,甚至又平白将一些江湖上没由头的案子来按到他的头上,韩青萍听得心火生出,是想直接将这些人教训一番,却又在握紧剑准备出手的时候,泄了气。
第205章 枯灵大阵
不能出手, 却也不想再听一些污言秽语,韩青萍索性远离这些同样等在山脚的人,跑到了林子里, 倚在树干上闭眼假寐。
一众弟子跟随在后, 三三俩俩的歇息一旁, 又有人开口说
“韩师兄,我们以后真成流浪儿了。”
语气之中, 不免带有滴落。
韩青萍倒是很乐观的,随手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 没所谓的讲
“大不了我们自立宗门嘛,有我在,再加上叶迷津, 保你们有吃有喝总是不愁的。”
“那倒也是!”
“韩师兄剑道高深,友遍天下,叶师弟也是天赋过人,纵然自立门户,也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
于是一群涉世未深,甚至是从未涉世的弟子, 竟然真的进行起来美好的联想,甚至开始去想若真的自立了门户,该叫什么名字呢。
想来想去, 也没有定性, 倒是韩青萍看着手中的剑发呆了一会儿, 说
“不如就叫仪清吧。”
两仪明天地,清浊自降生
人间事混混, 此剑荡气平
仪清是他的剑,这只剑是师尊亲自为他挑选, 说他虽不羁在外,然剑心澄明,如日月长虹,将来必能气势如虹,别有一番作为。
可惜,自己却要辜负师尊的期望了。
韩青萍下意识望向观心台方向,心中终觉不安。
不知道叶师弟……究竟要如何应对这场几乎注定要灭亡的祸事,逃出生天?
林木总郁郁,长风何纷纷
吹起心如皱,飘落总无声
观心台一面临山,一面临水,一面临木,一面临渊,四方景色各不相同,映照人心无数境界,是以名为观心台。
观心台不小,但一下子涌入数百人,却也显得拥挤了。
除却太玄宗来的长老,其余名门世家,江湖门派,虽然来的不全是掌门宗主,却也是各家身份尊贵之人,再带上随行的弟子侍奉,将观心台围绕的水泄不通。
围观席上人影碌碌,然而中央却很空旷,只站着一个人。
叶迷津握着折扇,面色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仿佛他来此地是赏景,而不是受审,耳边传来的不是对他谋害旁人的厉声问罪,而是天地间雀鸣鸟叫。
似乎是过去很久,对他的斥责问罪终于完结,于是做最后陈词
“叶迷津,你谋害无数英杰,还有何话可辩驳?”
叶迷津抬头看了一眼那自称逃出生天,目睹他一切“罪行”的少年,并没有错过他眼中的恐惧与慌乱,不过,叶迷津很快移开了视线,看着站在最前方朝自己问罪的人。
当初去往降灵门参加夺宝大会的乃是天下各门派新秀,按理来说,这是牵涉天下门派的大罪,本该天下三大名门出面料理才对。
然则叶迷津名义上是太玄宗弟子,所以太玄道宗此次避嫌,不做主审;
而玉衡学宗偏向朝廷,九州世子入王都后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一看便知王都朝廷别有算计,玉衡学宫为避事也早已闭门谢客;
至于长空禅宗,当年祸乱,宗主不敌从净心塔中逃离的魔人,死的猝不及防,既没有遗言留下,也无继承者存在,为争夺宗主位,又是好一番明争暗斗,及至尘埃落定,却是元气大伤,如今继任宗主的据说本是一个年轻的扫洒弟子,自言人微言轻,所以并不出席。
三大家皆不出席,负责审问叶迷津的便是主动请缨的狂浪派掌门。
三家六门,狂浪派勉强入围,却是末流。
当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叶迷津脑内想了一会儿武林道的变动,听到对方的质问告一段落,该轮到自己说话了,于是很是配合的说
“我没任何要辩驳的话可言,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不知诸位前辈能够给我解答。”
为叶迷津之事,武林道各派早已经暗中通气,为叶迷津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狡辩做出了完全准备,他若不做反驳俯首认罪,自然当场诛杀,若有任何想要脱罪的想法,众人精神一振,反倒更为期待了。
一个闻名天下的奇才,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甘心就死,但死局之下,如何能找出一条活路呢?来到观心台上的人,当然都不想叶迷津能活,却很乐意看他绞尽脑汁想逃生的办法,却要被一一驳回的狼狈姿态。
狂浪派掌门居高临下的看着叶迷津,施舍一般问
“你还有什么辩解?”
叶迷津抬头与他对视,神色却又好像并不是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丛山峻岭,辽阔天空。
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另外一道飘渺人影,那道人影,在叶迷津正式踏入外界前,留给了他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叶迷津缓缓道
“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这问题,问的实在突兀且与本案毫无关系,叫人甚是摸不着头脑。
旁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倒是那“侥幸苟活揭穿叶迷津罪恶面目”的少年吓了一跳,以为叶迷津这话别有深意,是怀疑自己的身份,忍不住后退一步,却引来旁边人不满的斜视,于是又立刻站定,定了定心神,急促说道
“叶——叶迷津,你死到临头,还想污蔑旁人吗?!”
叶迷津只是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轻飘飘的收回了视线,对他毫无在意,仿佛不过看一片晃动的树叶,或者一朵飘荡的白云而已。
他一言不发,却已经叫对方面红耳赤,心中嫉恨如火如荼,恨不能立刻杀了叶迷津,只是不敢下手,唯有怒目而视。
而对叶迷津的这个问题,狂浪派掌门也自有自己一番见解,嗤笑道
“怎么,杀人时你没顾忌性命珍贵,如今却想让人起死回生,来弥补你犯下的滔天罪业?却是晚了,世上没起死回生之术,你之罪责也无任何后悔药可言!”
“天下之大,竟然真的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叶迷津这次有了反应,他的神色略过一周,似乎不信,又若有所思道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上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不如今日让我见证一番,今日正好天下武林道齐聚在此,倒是省去我翻山越岭,登门拜访的时间。”
死到临头,还想什么登门拜访的事情呢?
而且,又想怎么见证?
心中生出不好预感,狂浪派掌门也再懒得和他多费口舌,于是索性道
“无关紧要的话免说了,你也不必再拖延时间,若你对此罪在无异议,那就伏诛吧!”
话音落下,便有早已经准备好的几名弟子同时出现,手中握着闪烁光辉的绳索,是准备先将其束缚起来。
“我讲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叶迷津抬头看向前方,微微一笑,如花徐徐绽放
“与其讲说千万句无用的辩解,不若请诸位身临其境一番,再来言说有罪与否,才算理直气壮,叫人心服口服,不是吗?”
这样的话说出来,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到底还是不甘赴死,要有所动作了。
“你要做什么?!”
“叶迷津!你的狡辩已无意义,今日非死不可!”
说话间,不少人已经站了起来,亦有人朝他靠近,或是想要及时阻止他将可能出现的逃窜,或是想要将其诛杀。
但叶迷津却看也没看,手中折扇“唰”的一声被完全展开,上面一只伤鹤栩栩如生,就连血迹也鲜活非常,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扇上滴落。
而不等众人看清扇上内容,叶迷津便手中一松,扇子轻飘飘落下,却在中途蓦然分裂,化作一柄长剑直入地心!
剑上一抹鲜红,触目惊心,而以剑尖为中心显现出的法阵,却更让人神情紧张,立刻意识到叶迷津想要脱逃了!
距离最近的人飞身向前,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叶迷津飞扬的发丝,但却完全来不及阻止他的行动。
自剑尖生出的还有无边无际的大风,与阵法同时发作,登时将最靠近叶迷津的人拍飞。
而后大风与阵法,不过瞬间便弥漫开来,灵气被锁,修为被禁,眼前浓雾漫漫,耳边无声寂寂。
脚下似有一股力量将体内灵气抽离,瞠目再看,一片澄明天空,转瞬间变作枯黄世界!
天穷地尽枯灵气,已死万古无穷极,
迎得万灵入阵中,纵神亦化我之息。
名为恐惧的情绪,几乎席卷所有人心间,那道被复现在书卷之上的邪魔阵法,此刻就呈现在脚下。
“这是——”
“枯灵化息弑神大阵!”
一年前降灵门门主所设吞噬天下各门派新秀弟子的邪魔阵法,与今日在观心台上,被叶迷津完全复现出来,甚至,比起来降灵门门主所设阵法,更为凌冽完美!
可惜,这阵法被他修复的越完美,只会更让人恐惧。
处此阵法之中,无论人族或其他生灵,将五感尽失,而灵气生息将会被阵法不断吸收,直到阵法内生气完全断绝,再无一个活物。
不想被阵法吸收灵气,那就只有先下手为强,杀了别人来做自己的垫脚石。
可杀到最后杀无可杀,还是要灵台枯竭而亡!
众人慌乱之间,想起降灵门之祸后前去查看的惨状,无数弟子甚至不是死于阵法,而是死于同行之人的手中。
那侥幸存活的弟子所言,是叶迷津教唆这些人互相残杀来保全自身……而叶迷津自己所言能够成功破阵脱逃的方法是……
当初叶迷津能活,是因他将剑插入山石之上,而后站立剑上,敛气屏息,将自己与阵法隔绝,并彻底做一件死物,才被阵法忽略。
第206章 六杀神令
叶迷津身处阵中, 能够完全无视所有人濒死之际的哭喊,冷眼旁观这些人被阵法吞噬殆尽,直到设阵之人露头——
是以为阵内再无活口, 或有也不过苟延残喘之辈, 纵然合力也无法对付他, 于是设阵之人卸下防备,去接受阵法吸收的灵气, 然后在最松懈大意的时候,被叶迷津一剑斩杀, 阵法瞬破。
这是他破阵的关键。
如今阵中被困的不少是修为高深之人,屏息之术自然不在话下,然而想要如叶迷津一般彻底做一件死物, 却是难事。
毕竟上山的也有修为平平之辈,阵法开启时就先乱了心法,不说屏息之术乱七八糟,甚至完全想不起来,在阵法之中更是无所遁形,任凭怎样跳脚, 也无法摆脱被阵法吸收灵气的宿命。
叶迷津能冷心冷清,不在意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但其他人又如何真能冷眼旁观同门弟子在自己面前被阵法硬生生吸尽修为?
于是不得不出手相救, 破了屏息之术, 连带自己的修为也被阵法吸收, 更让阵法强横。
想要活命,唯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条路自然是破阵,但在一片混乱之中, 早已经没有了叶迷津的生息,而阵心之中的那只剑,却屹立不倒,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将其撼动半分。
天道神力之剑,岂是凡俗灵气能动之物?
第一条路走不通,只有选第二条路,那便是——杀人来做自己的替身了。
阴森寒气充满整个观心台,却不仅仅是来源阵法,还有被别人盯上做替身的危机感。
人人都有可能被另外的人杀,最先出手的却是那位侥幸存活的修行者,该说不愧是经历过一遍阵法的人,反应到底比别人快上三分,但实力却实在平平,在他的剑要刺穿别人心脉时,他先被一道剑光夺去了性命。
尸首倒地之后,阵法亮光更胜,周围的修行者果然感觉到了阵法停止吸收自己的灵气,而全被倒地的尸首吸引过去,一缕缕的灵气被引入阵法之中,然而他们的心情却不是放松,而是更为沉重。
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杀戮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了。
是要活,还是死?!
死自然是绝不甘心,然而若想从此阵活下去,必然要有足够的血肉叫其吞噬,若最后真能破出阵法,那每一个人活着出去的人,都是踩着别人的血气骨肉,罪孽累累。
这才是叶迷津为这场审判所准备的辩言,或者说,是他对这场审判的嘲讽。
同罪之人,如何定他叶迷津的罪?做不到的事情,如何去斥责他叶迷津的过错?
看不见尽头的折磨之中,终于有人受不了的大喊
“叶迷津,你疯了吗?你竟然想要学降灵门门主一般自堕魔道,抢夺旁人的灵脉,来供自己修行吗?!”
“别担心,我对你们的灵气没兴趣,只是想请诸位告诉我一个答案。”
叶迷津声音响起,犹然平静温和,听在耳中,却如鬼魅。
阵法中众人看不清叶迷津身在何处,但他的声音却响彻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日上山之人既然都是认为我有罪之人,我以为诸位都该是理直气壮,在同等境况之下,远胜于我,能够做到无罪而活才对,但诸位似乎有些定力欠缺。”
那岂止是定力欠缺了,已经有不少人崩溃其中,又威胁道
“叶迷津!你今日肆意妄为,以为还能独活世上!”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虽入道门,却觉得儒家此言不错。”
叶迷津站在观心台边缘,垂眸看着万丈悬崖,脚下山石,已有道道裂痕。
他却一动不动,反而饶有兴趣的在心中猜测,这方山石几时才会倒塌。
而在倒塌之前,他又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呢。
叶迷津漫不经心的接着刚才的话说
“若今日阵中诸位能给我一个更好的解答,今日死于此地,也无所谓,可惜……诸位的心,让吾观之失望啊。”
指认他教唆互相残杀的人,却在不动声色间最先举起杀人的剑,怀疑阵法残酷性的人,又最先受不了被吸收灵气的痛苦,在阵法之中崩溃哭喊。
而有实力与能力的人,却又无法做到叶迷津一样的无情——甚至怀疑叶迷津是否真能做到完全的冷眼旁观,也在此刻被完全证实了,他若不是完全的铁石心肠,无情道心,也不能将此阵法重现出来,且到此时也无动生息。
一个无心无情连自己性命也不在意的人,一场被复现出来的阵法,一次考验人心的试验,将所有人的心全都剥离了出来,将这场冠冕堂皇的审判,变成一场苍白而荒谬的笑话。
至少观心台上,没任何人有实力或立场,够资格去审判叶迷津。
血色光辉下入黄泉上冲云霄,将整个观心台包括在内,观心台内,人心煎熬,而观心台外,又何处不是心急如焚呢。
眼看观心台上变故突生,也认出来那阵法为何,却因为认出来,而更加的震惊了。
不由猜测是否降灵门还有人存活,不然怎么会出现这种变故……
虽然各自安慰,言说入观心台的是各门各派实力高深的前辈,而不是如当初入降灵门一般的新人弟子,难道还破不了一个阵法?
但那越加强盛的阵法,却抚平不了任何人的心。
道路两旁等待的人众,远远看着观心台上冲天而起的光辉,皆已经慌乱骚动起来,却也不敢贸然上山,那阵法远观便知其威力巨大,并非是他们这些弟子能够敌对,于是只好一边往各自门派送出求救信号,一边又几乎绝望的看着观心台上血光滔天的景象。
隔着树林,慌乱的声音或远或近的传入耳中,有一种陌生而遥远的奇异感觉。
身侧一同跟来的师兄弟们也都躁动不安的站起来,望着血光一片的观心台议论纷纷,韩青萍却眉心紧锁,低头看着手中的卷轴,那是一整套的阵法秘术,扑面而来的是凌然杀气。
这是叶迷津送他的礼物。
身形瘦小却敏捷无比送信人站在他的面前,将叶迷津的话细细说出
“韩道长,我家主人要送给您的礼物,业已经送入您的手中,主人说,这道阵法您要不要用,想什么时候用,全看您自己,额,就是这样。”
韩青萍还想多问什么,但对方却已经一溜烟的窜没影了。
【天传六杀神令】
韩青萍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这套秘术的名字,不必言说太多的解释,韩青萍也已经明白这是太玄宗宗主传承秘术【天传六禁神令】的改版。
【天传六禁神令】乃是太玄宗宗主传承才能学到的秘术,且不说叶迷津是怎么得到传承秘法,这被修改过的传承秘法,却更让韩青萍震惊不已。
他虽然从未接触过门派传承秘法,却也知晓【天传六禁神令】,是为镇压一切恶,虽威力无穷,却不伤性命,而他眼前这套阵法,却是带有绝对的杀意,是为诛杀世间一切恶。
韩青萍抬起头看向那被血色阵法笼罩的观心台,心乱如麻,他不确定叶迷津将这套阵法送给自己的真正意义是什么,难不成,要自己用这套阵法,去破叶迷津设在观心台上的杀阵吗?
韩青萍心中震惊且绝望,他知道叶迷津情感淡薄,却没有想到他对人命竟然能无视到这种地步——虽没有任何证实,但韩青萍却很明白,观心台上的阵法,恐怕不是降灵门余孽采取的报复,而是叶迷津用来考验人心的手段。
而选择在这种时候送秘法给自己,究竟又是为何,是叶迷津心中还有一丝善意,想要让自己去挽回这些人的性命吗?
韩青萍没有用过,也从未学过宗门传承秘法——他还没这种资格,但他却也知道传承天道的禁令,绝对能破了眼前杀阵。
但自己若真的做出这个选择,结果又是如何呢?
那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自己破了阵法,拯救被困阵中的众人,一定会由此名声大噪,备受感激与敬仰。
但韩青萍却没为此感到任何将要功成名就的激动,反而生出无穷尽的痛苦与悲愤。
自己真要用叶迷津送的礼物,去破了叶迷津的杀阵,用他的杀业罪名,来成就自己的显赫名声吗?
那自己又与从来看不起的沽名钓誉,背信弃义之徒有何区别,可若眼睁睁看着诸多人死在阵中却无动于衷,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剑道呢。
叶迷津送他一道破阵的秘法,岂不也是在考验他的心性吗?!
叶迷津……你究竟是想要我此后对你遗恨非常,还是想要对你感激一世?!
考验人心,玩弄人情……难道真正能让你感到开心吗。
叶迷津——你究竟是人,还是没心的妖魔!
在众人心中满是绝望,以为必将尽数覆灭之际,头顶血色天空却蓦然金光大盛,一道阵法在空中张开,而惶惶然无穷天威凌然之下,叫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那是
天传六杀禁令——
韩青萍手持仪清剑,携带千万道剑光从天而降,每一道剑光都带有血色金光,辅佐天字禁令,最终定在杀阵之上,一条条法线被尽数切断。
隔绝外界,被下了禁令的万事万物,不可再使用任何灵气或吸收灵气,这是【天传六禁神令·微拂】!乃不可修行之禁令;
隔绝外界,被下了禁令的万事万物,任何使用灵气或吸收灵气的部分,都将被彻底切断,这是【天传六杀神令·无微】!乃褫夺修行术之杀令。
第207章 落入山崖
千万道剑光落下, 阵法瞬间全破,阵心之剑也随之飞出。
而阵法被完全切断之后,无边际浓雾大风也顷刻散去, 站在悬崖旁边的叶迷津, 已然完全暴露众人面前。
是恨, 是怒,是痛苦, 又或者是惧怕!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被困阵中的人已经齐齐朝叶迷津的背影飞出无数法器与灵光, 连带韩青萍来不及收起的禁令,一同追随而去。
可在这些攻击朝叶迷津袭击而去的时候,叶迷津脚下的山石也完全裂开, 他却一动不动,随着崩塌的山石一道跌入万丈深渊之中。
无边戾风将其衣裳吹的猎猎作响,发丝纷飞乱舞。
叶迷津伸手接过同样落入山下的剑——已经在空中再次化为折扇,而后他握着折扇,转身朝山上看去。
在翩飞的衣物与发丝之外,是千万道追随而来, 绚丽如烟花的灵气。
在千万道绚丽如烟花的灵气之后,他看到的无数张神色各异的脸庞,最终全都化作震惊。
坠崖死掉了吗?
任谁也想不到, 叶迷津布下这等惊天动地的邪魔阵法, 仿佛是要全灭在场众人, 与整个武林道为敌了,结果他却如此轻易的选择了坠崖自杀。
这岂不是很矛盾的言行, 难道他不想活了,所以要拉着一群人赴死, 还是说知道自己活不成,索性叫众人陪葬……只是他又没有算的有人能从外破阵,破坏了他的计划,将还活命的众人救之水火。
想到这里,不少人又对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感激涕零,自然也有人认出来韩青萍的身份,道说是同出一门,却天差地别。
然而素来开朗活泼的韩青萍却对感激恭维一言不发,听到将他与叶迷津对立的言论,倒是挑目看了一眼,然后凉凉道
“我可比不过他……心机深沉,说来,你们不怕叶迷津跳崖其实是一个玩笑,待会儿再跳出来,给诸位更大的惊喜吗? ”
这……这不可能吧!
而且什么惊喜,分明是惊吓!
众人又忍不住低头望去,却只见云雾缭绕,深渊无影。
若是旁人,落入山崖下,怕是摔得粉身碎骨,绝无活路,但叶迷津之多端诡计,却又实在让人有很深的阴影,乃至于就算是亲眼看到他落入山崖下,却也不敢保证,他就真的会死在这里。
可深渊千丈不见底,谁又能冒险下山去探寻真相呢。
况且,也没有给他们去仔细探寻叶迷津生死的时间了。
在山下等候的各门弟子三三两两匆忙上山,分别找到自家的前辈耳语一番,皆是更为慌乱或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后便匆匆告辞,下山离开。
最后,竟然只剩下韩青萍一人孤立高台之上,低头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深渊。
他修为也算不错,过往纵然深冬严寒,只穿一件单衣也不觉得寒冷,此刻站在这里,不过山风吹拂,却感觉到入骨的寒意。
他无法说服自己见死不救,可他救下了这些人,却再没有任何颜面去见叶迷津了。
然而……他此行本就是为了救叶迷津而来,结果竟然是他亲手送叶迷津坠崖而亡,韩青萍四顾茫然,只觉难走回头路,不知前行途。
寒风瑟瑟,孤叶萧萧。
都羡山巅好风景,谁道孤木冷风寒,
一枝飞出飘零叶,不知能得几时安。
叶迷津回头去望,在无数道人影之中,他看到韩青萍更为复杂的目光。
不仅仅是不可置信的震惊,或许还有愤怒,痛苦,或者其他的情绪,叶迷津却再也分辨不清了。
因为跌落的速度太快,浓雾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掩,再看不到人间界的风光。
然而下一刻,又有无边的风吹散了云雾,但大风拂面而来,叶迷津却只感觉到温和的气息。
丝丝缕缕的风显现光影,凝结山水之色,化为无缝天衣,在空中随风流动,和雾回旋。
而又自飘荡的层叠衣袖之中,伸出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一把握住了叶迷津的手腕。
绝处何逢生,雾散天复清,
飘渺山色远,逶迤仙人应。
白尽欢一只手撑着流光溢彩的伞只,一只手提着落入山崖的叶迷津,在山崖之中飘飘荡荡,缓缓下落,最终落在深渊涧水上的一叶青竹做成的竹筏中。
用作缓冲的伞重新化为拂尘一具,被白尽欢置身衣后,而他扶着叶迷津落在竹筏上,却是让叶迷津半具身体悬浮竹筏之外,若非叶迷津伸手撑在竹筏之上,只怕要一下子落入深渊涧水之中。
白尽欢却毫无任何的停歇,也没给叶迷津丝毫反应的时间,便一掌拍向他的后背,叫叶迷津登时身躯向下一压,吐出大滩的污血。
血迹落入水流之中,随着深渊涧水丝丝缕缕的流动,又渐次消失不见。
堵塞心脉之中的污血被打出,叫叶迷津一时觉得心中畅快不少,然而下一刻遍及全身的疼痛却让他无法动弹,被白尽欢托着身躯躺入竹筏内,便一动不动了。
叶迷津一只手垂落竹筏外,从流动的寒水之中穿过,不多时手指便冻得僵硬,却又比连绵不断的痛苦好受一些。
阵法被强行破开的瞬间,他自然也受到反噬,叫他经脉寸断,灵气枯竭,纵然不选择落崖而亡,却也要被人乱剑砍死。
但叶迷津暂时还没这种打算,至少他还没找到够格要他命的人。
白尽欢将他安置好后,才把拂尘抽出来持在手中,然后站在竹筏前方,悠然道
“你让我见你的场景,倒是很别出心裁。”
白尽欢说话时,回过头去看了躺在竹筏上的人一眼,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虽然知晓叶迷津向来很有作死的能力,也明白他会跳崖践行一番跳崖必有奇遇的神奇经历,但没有想到他能作死到这种地步。
白尽欢想的是自己从天而降,惊鸿一现然后拉着叶迷津双双跳崖。
而不是从天而降,一来就看到一个已经落入崖下的人影,他若晚来一步,叶迷津只怕就撞崖而死,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了,而自己还要去幽冥界捞魂。
这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只能讲追求到底的刺激还是不要有下一次了。
又说,还好自己早有准备,且伞只实力够强,不然他就要手忙脚乱的去捞人,然后提着叶迷津在山石间上蹿下跳,那可就太狼狈失态了。
叶迷津抬头,看着头顶两侧青山嶙峋,一线天空澄清,耳侧是流水潺潺,仿佛已经远离人间界,听到大师兄的话,也只是浅浅一笑,说
“这样才能体现大师兄您的神通广大之处啊。”
白尽欢“哦”了一声,说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如此,也是想要考验我之人性或能力。”
叶迷津笑容更深,好像是很诚恳的说
“怎么会,我这样做,自然是完全信任大师兄可以及时赶到,救我一命,果然大师兄没让我失望。”
白尽欢:……
完全信任这四个字,真的能和叶迷津联系在一起吗?别人完全信任他还有可能,他会完全信任别人那是痴人说梦。
“所以感觉如何?”
既然说起来大师兄的身份,白尽欢觉得自己应该做好大师兄的本分,于是贴心的询问
“你今日在观心台上大闹一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那要看是哪一个问题了。
叶迷津闭了闭眼,起死回生的答案当然并不存在,至于人心人性——
他睁开困倦的眼睛,轻轻举起水中的手指,指尖已经被流水泡的泛白发皱,而在他的手指中,却附着了一片不知何时贴上来的浮萍。
人心从来不堪试,生死不过一浮萍。
叶迷津垂下手去,一叶浮萍立刻随波而去,飘无踪迹。
“也许我见的人还不够多。”
这是还嫌自己作死没够。
白尽欢甩了甩拂尘,将前方水流中拦路的石头驱散,而后又道
“还记得你我上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吗?”
这是说,上一次他们见面时候约定过,若叶迷津用术法联系自己时,那就是他要去碧虚玄宫的时候了。
叶迷津当然记得,不如说,就是因为说过那样的话,才能让他今日如此不需顾虑后果的肆意妄为。
叶迷津道
“当然,一直铭记在心,大师兄也没让我失望,我自然是跟随大师兄前往碧虚玄宫,绝无二言,况且——”
叶迷津叹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有些苦恼的地方了。
“我现在除却碧虚玄宫,其他地方也去不了。”
所以这能怪谁呢。
白尽欢啧啧而叹
“你倒是很会将碧虚玄宫这个后手利用的淋漓尽致,将武林道全部得罪完,又浑身筋脉受损,如今是寸步难行,人间界没你容身之地,碧虚玄宫倒是成了你绝对安全的避难之处。”
叶迷津一笑,并没有否认这项指认,只道
\"所以先谢过大师兄,不但救我一命,还为我准备静思参悟的地方。”
观心台上,他看到人心各异,也看到各方招式秘法,叶迷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如此多的招式堆积脑海心间,却不是朝夕之间就能理顺的东西。
况且,眼下他已然是身受重伤的“废人”一个,连抬抬手指都很是费劲,想要去彻底了解这些功法,显然不太可能。
唯一庆幸,他的脑子没受到反噬重伤难愈,不然,那可真就是玩火自焚,刺激太大了。
白尽欢看向已然变得开阔的前方路途,说
“先别急着谢,你想安心休息,恐怕还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带你回去碧虚玄宫之前,我还需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第208章 去往何方
竟然还要去其他地方, 总不会是——
叶迷津“哎”了一声,不由问道
“大师兄难不成还是顺带救我?”
白尽欢顺着便说
“你想这么理解,我也不能阻止你。”
他向来善解人意, 满足别人的愿望嘛。
叶迷津便叹息一声, 好像真为自己是顺带的而失落, 又说道
“大师兄真要带我一道行走吗?那恐怕要很幸苦,我现在除了能陪大师兄您说话解闷, 其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动弹不得, 大师兄是要怎么带着我离开?”
这倒是不用担心了,白尽欢道
“放心,天下水流共通, 一叶竹筏顺流而下,想去何处,皆能到达。”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谁家赶路会用竹筏?大师兄果真是神秘莫测的存在。
不过,叶迷津倒是也没真想去说服眼前之人,非要先送自己回去碧虚玄宫不可——况且,他也对大师兄要见的人, 好奇至极啊。
于是又问
“所以究竟是要去哪里?”
白尽欢轻笑道
“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什么地方, 会需要我来不及先送你回去, 便要先去一趟呢。”
白尽欢这句话说出之后, 并没有等到叶迷津立刻回答的声音,但他也并不介意, 只是看着前方,指使拐过前方的弯折之处后, 便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色湖泊。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出了灵心台的范围,甚至出去了玉州也很有可能。
而在竹筏漂入湖中继续游荡时,叶迷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都的阴谋终于隐藏不住了,是么?”
这是他猜测的答案。
能让来去无踪的大师兄,想来一定是非同一般之事。
而若说如今天下人都不能忽视的事情,那大概就是前些时日为庆贺皇子诞辰,王都请各州世子入都祝贺,但在各州世子到达之后,王都承阳却封闭了城门。
这一次,不仅仅是靠近或者进入王都不可使用灵气,而是不许任何修行者进入承阳,王都四周阵法加持,任何一个身居灵气的修行者都会被阻拦下来。
九州之首,天下之主,竟然将天下民众拒之门外,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太过诡异的存在,无论怎样想,都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发生。
但承阳到底是王都皇城,千百年来便有着无上威仪,谁也不敢擅自闯入,尤其九龙部,纵然心急如焚,没有圣天子的传令,更不可能冒着谋反的罪名,派人进京搜查,又但是,纵然都有不好的预感,可却总让人心存侥幸来安慰自己,去的是各部世子,王都也没有任何理由来加害世子,他们所想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王都因为紫龙部与凝州的原因,而对其余龙部产生了疑惑,所有留诸位世子在王都为质。
若真是如此……虽然也来的太过突然,却也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总而言之,无论是怀有怎样的心情,也只能安耐下来,等候王都有消息传出。
而在等待月余之后,一向平静无比的承阳城,发出了阵阵呼喊争斗的声音。
在外面的人看,那是毫无征兆的,多日紧闭的王宫大门突然被一剑破开,连带镇守王都得阵法也受到极大的冲击,引起一阵地动山摇,叫承临近区域全都震上一震,以为将要天塌地陷。
时隔多日,王都终于重新有了动静,怎能不让人激动,早已经有日夜都守候城门口的探子侍从循着声音到城门前。
便先见了一群身穿同样衣物,手持武器的人如天女散花一样飞入空中,而后千万道剑光穿透了他们的身躯——显然,这些人应该是拦住了谁的路,然后被击飞出来的。
二在剑光与人影之后,是十几名少年人朝着城外发足狂奔,他们跑出承阳,甚至看到承阳城门的时候,脸上带有逃出生天一般的狂喜乱泣,见到城外的人,又有人认出来是自己的部族,便高高低低的朝着自己的部族叫喊了起来。
这些人不是旁人,正是入王都之后便杳无音信的诸位世子。
而带着他们跑出来的,却是很普通的一名黑衣少年。
这名少年虽然相貌普通,身材也算不上高大威猛,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弱单薄了,但他双目如藏日精月华,叫人望之失魂,手中的长剑亦是气势如虹,杀意凌然。
这名黑衣少年鲜血满容,黑衣上看不出血迹,但他身姿飞舞之间,却是不断有血迹飞溅落下,应该在对战中受伤不小。
而他身后的诸多少年,除却形容狼狈,沾染尘埃,却并没有碰到多少的血污。
不必言明,等在城门外的众人便已经知晓,那道将人群挑飞的剑光,便是出自最前面这少年人之手。
也明白必然是这名看起来平庸的少年人,用他的剑,为九州各部的世子,开出了一条逃出承阳的路。
然而这名少年将诸位世子带出王都,送到人群里,确认安全无虞,有人看管之后,不等人问王都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转身离去。
“烟生,你给我回来!——你难道还要再回去王都吗?!你回去可就出不来了!”
只是他还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来一声少年凄厉叫喊,那是碧龙部世子,亦是他的主人,但他也只是顿了顿脚步,甚至没有回头,便径直朝前飞奔而去。
他们虽然成功逃出承阳,可此刻承阳城门上空仍漂浮着高高低低的人影,沉默的与城外之人对视,看得人头皮发麻。虽然他们似乎是被什么控制着并没有追出承阳门口,但显然若烟生这样闯进去,必然会被团团包围,绝无逃生之路。
这一点,烟生自己当然也心知肚明,他若再返回王都必然有去无回,但他非去不可,况且,他也并非没有人可以求救。
勘破王都唯一剑,又起长河千层波。
镇守承阳的阵法被撼动,非但有地动山摇,还有波翻浪涌。
从灵心台下赶到承阳外的,叶迷津已经能够稍作行动,疼痛也消失不见——但也仅此而已,一路醒来,大师兄为他疗伤,总觉得是故意留手,只让他外伤不紧不慢的痊愈,不用时时刻刻被疼痛折磨,但却并没有为他恢复修为灵气,甚至连断裂的灵脉,也要靠他自己慢慢去修复。
这也许是大师兄对自己肆意妄为的惩罚……叶迷津心有猜测,却并没有打算问出口,他也并不在意这一点,被反噬是在他预料之中,要用很长时间去修补阵法反噬带来的伤害,他也早已经做好心中准备。
不过嘛,无论怎么说,自己现在真正柔弱无力的重伤患者。
这样的自己,提出来一些让自己生活更好的要求,应该也不算过分,况且,他的要求很简单。
“大师兄,真的不换一个好一点的船吗?”
虽然大师兄修为高深,硬生生靠着一只竹筏从灵心台山崖下的深渊划到王都,丝毫没觉得有任何异常状态,疲劳精神,但他一个柔弱无力的重伤病患,却是十足的吸收了水寒之气,甚至来到王都,还没先仔细欣赏一番眼前的王都城门,先感受了一番王都风水的侵袭。
偏偏做大师兄的人,轻飘飘的用拂尘压下翻腾的浪花,然后毫无知觉的反问
“需要吗?”
当然很需要。
叶迷津点头,白尽欢四处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颇为繁华的画舫上,然后他说道
“如果你真需要,那我送你去画舫吧。”
叶迷津顿了一下,总觉得‘送’和“画舫”这两者联系起来,不是很好的预兆,于是他不由担心的询问
“大师兄,你所谓的送,应该没什么特殊含义吧。”
白尽欢却只是和善一笑,而后便提着他点脚踏水,不过几个起落之间,已经送叶迷津到了对方的船只上。
画舫上人员来往繁杂,在里面侍奉的人早已经对各式各样的人见怪不怪,但还是被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不过随机便镇定了下来,笑呵呵的迎了上去,正准备和眼前这两个不走寻常路上画舫的人说话时,其中年长一位的道君便朝他扔去了一个香囊,而后率先说
“一间上等客房,要清静一点,能看到好风景的位置,一套换洗衣物——按照我师弟的身形来,一桶洗浴的热水,一壶香云茶,这些就够了——哦,对了,切记,不许其他任何人进屋打扰。”
“好嘞!二位请跟我来——”
小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子,顿时心感激动,真是好久没碰上这么好说话给钱快的客人,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银钱,更是喜上眉梢,于是也不再多问什么,连忙招呼着送他们去了二楼最好最清静的房间内,又让人快快的准备客人需要的东西。
而等衣物热水香茶送入客房,却只见屋内唯有形容俊美的少年人柔弱无力的靠坐在床边,那名手持拂尘的道君,已经消失不见。
可也没看到他去什么地方了啊。
船上侍奉之人将东西全都送进来之后,左右看顾,完全没发现那名道君的踪迹。
“你在找我大师兄吗?”
叶迷津指了指窗外,笑眯眯的说
“他已经出去了哦。”
这就已经离开了?不知为何,侍奉心中竟然感觉到一丝的失望……
走前,侍奉之人又忍不住顺着这名客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那身披山水之色衣物的道君,竟然真的在江河水上起伏,最后落在一叶竹筏上。
而他的面前,却又站立了另外一个人。
第209章 要救一人
大师兄的速度, 似乎有些太快。
李藏名以为动了那道法印之后,要等上一段时间,或许才能等到大师兄, 却没有想到, 他刚与大师兄取得联系, 后者便让他往城外长河处找来,直到他将信将疑的来到河边, 真的见到大师兄的身影时,犹然觉得有些意外……
好像大师兄是跟着他来, 或者特意等他找寻一样,不然怎么会出现的这样及时?
但现在也不是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李藏名几个起落后, 落在那片竹筏上后,便立刻道
“请大师兄,帮我救一个人的性命!”
白尽欢垂眸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人,觉得自己先前提前送李藏名一册剑谱,还是很有些先见之明的。
毕竟原本李藏名是抱着死志直接返回王都内去救人——那几乎是已经想到同归于尽的地步,现在倒是知道先试着找自己过来帮忙了。
想到这里, 白尽欢还是有些欣慰,至少终于能有一个人,会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想到自己, 而不是脑子都快坏掉了才想起来找自己以定神魂, 或者要到快死的时候才会找自己续命, 又或者故意作死,来试探自己的能力。
画舫二楼一间客房内, 传出一道打喷嚏的声音。
叶迷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不过……他在观心台大闹一通,说自己坏话的人大概只多不少。
所谓债多不愁,恨他的人多了,也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叶迷津抬头看向身侧站立的人——还是刚才的那名侍奉之人,和叶迷津闲聊了几句话,倒是说了几句让他感兴趣的话。
于是,叶迷津又问了一遍来确认是自己没听错
“你刚才说,承阳的城门突然被人破开,那些世子们都逃出来了?”
对方点了点头,又有些不确定的说
“应该是的,好像是说逃命出来的,哇,真不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说这些世子逃出来,后面还跟着许多追杀的人,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停在城门前,没有追出来。”
“既然如此——”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叶迷津笑容更灿烂一些,语气也更加柔和
“那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请一位世子殿下前来相见吧,谁都可以——报酬不是问题,你也看了,我大师兄风姿卓越,财大气粗,你若是帮我这个忙,断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反正不是自己出钱……叶迷津承诺起来很是利索,而刚才大师兄给钱确实很大方爽快,他也没有说错嘛。
眼前之人显然也同样想起来了那名离去的道君,真是人美心善,富贵迷人……若能再循着机会得到一次如此大的大赏,那真是走大运了。
虽然以此人的身份,想找一个世子过来这种事情听起来很难,但所谓蛇有蛇道,小人物自然有小人物的办法。
毕竟钱财在前,哪有伸手推走的道理,况且这么交谈几句话,已经对眼前这名年轻俊美,又亲善风趣的客人很有好感,实在也很不想让他失望。
于是这人苦恼一会儿,便眼前一亮,是想到了办法,说稍等片刻,便会为他寻来。
随后,便连忙离开,几乎是用跑的步伐了。
叶迷津满意的看着他离开,心中又不由为他生出一点似是而非的担心,是说,真是完全没意识到,他已经违背了大师兄的嘱托啊。
大师兄吩咐的话里,特意叮嘱一句不许其他任何人进屋打扰,其实应该说,是不想让叶迷津去打扰别人——显然大师兄知道,若世子们出城一事被他叶迷津知道,必然会引起他的兴趣,非要了解一番,甚至要插手进来做一些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可惜,这种不特别指明的话,小二是不会察觉出来的,况且大师兄也只说不让外人来见自己,也没说不让自己主动去见别人啊。
于是,叶迷津在哄骗这名侍奉之人为自己寻来一个世子这件事情上,又十分的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了。
虽然不知道大师兄特意叮嘱这么一句话,是担心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还是担心那些涉世未深的世子,但,叶迷津不打算听话,不然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这里,多无聊啊,总是要自己找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吧。
看着对方兴冲冲的走出屋门,叶迷津才收起了笑意,但嘴角仍然弯弯,在等待贵客登门的时候,继续去看湖上的二人。
苍茫湖泊,一叶扁舟。
白尽欢虽然为李藏名对自己有所依赖而感到欣慰,但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愉悦的神色,只是平淡的开口问
“你让我来,原来不是你自己需要我么?”
李藏名眼睛微动,有些心灰
“难道不能够请大师兄救别人?”
白尽欢挥了挥拂尘,说
“那到不是,我只是在想,既然是你迫切想要救的人,为何你不自己去救呢,那样岂不是更好。”
李藏名:……
所以还是不能够帮忙救人么?
李藏名神色略微暗淡,他当然不想为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大师兄,但……他也知晓,单凭他自己的能力,恐怕很难将人救出,说不定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而大师兄既然说自己有需要随时可以找他,那么,试一试来求大师兄帮忙也未尝不可,大师兄若愿意,自然是肯定可以将人救出。
大师兄若不愿意……却也在他意料之中,算不上很失望,李藏名握了握剑,便准备转身离去,他其实不算死缠烂打的人,且也没有时间去说服大师兄同意。
只是不等他有所行动,大师兄的话又传来耳中。
“我可以点你一道灵光,可叫你无视承阳内阵法束缚,保你能进退两全,但你确定要再入承阳一次,去救那个人吗?”
这样的话,无疑是峰回路转的惊喜了。
李藏名眼前一亮,立刻确认大师兄愿意帮助自己,下意识便以为一切必然会转危为安,听到大师兄的话,虽有所疑惑,却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雁州世女为吾等断后,我虽然并非是什么狭义之辈,却也不能丢下她不管,碧血阁也从未教过我抛弃同伴的道理。”
白尽欢听到他说的理由,不由一笑,闲闲说道
“但碧血阁也同样没教过你,同伴死了还需要回去收尸的必要吧,而且,你不是也说过,执行任务的时候,你很冷静吗、”
我现在也很冷静
李藏名默默在心里接过这一句话,但他却没说出来,毕竟,他这种一意孤行非要再回去承阳的行为,看起来和冷静没什么关系。
至于碧血阁教过的道理……自然是同伴死了便死了,如有必要回去,那也是回去消失灭迹。
李藏名沉默片刻,没有说更多反驳的话,只是低声道
“可我已经不是碧血阁弟子了。”
又何必再去遵循碧血阁的要求呢。
这是他的理由,却不是他真正想要去救人的原因。
白尽欢当然很清楚李藏名心中真正的想法,却也是因为十分清楚,才更为他此刻坚定要去救人的想法而感到叹息。
因为他更能看到李藏名未知的将来。
但那不是此刻能够透露的事情……有些事情,总是需要亲身感受,才能记忆深刻,旁人说出来,只会引起猜疑。
白尽欢伸手点了一下李藏名的眉心,送了一道灵光进入他的灵台灵府之中,又道
“去吧,我不便真身现出,这道灵光可让你一个时辰内不受承阳禁制使用灵气的阵法束缚,且能教你修为上涨一倍,自然保你安全无虞,但你记住——这是你自己选择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无论得到什么结果,都不要后悔。”
这样……也足够了!
李藏名深吸一口气,说道
“多谢大师兄,我不会后悔!”
说完之后,李藏名便蓦然转身,剑光一挥,重新进入到如铁笼一般的王都之中。
而在他再次进入城内的一瞬间,那些黑影与王都得侍卫便一涌而来,将他团团包围在其中。
王都岂是寻常处,一入此身难再回。
————
烟生送世子郁云乐进入王都的那一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自从被窃过龙脉之后,每逢寒雨之时,郁云乐的身躯总是会隐隐作痛,让他烦躁不堪,更何况一路舟车劳顿,让他心情坏上加坏,到达指定的驿馆后,便没有忍住,没来由的将烟生好生怒骂了一顿。
然而烟生却十分冷漠,对他的怒骂完全无视,郁云乐更为恼怒,想要将他狠狠打一顿,看他是不是被打死了还这样一幅无动于衷的表情。
只是他要动手打人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扯着手腕举了起来,笑吟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表弟,怎么几年不见,你的脾气更坏了?看看你这位侍从多瘦弱,你把人打坏了怎么办呢?”
郁云乐恼怒的目光顺着被抓住的力道看去,一腔怒气立刻没了发泄的欲/望,只是仍有不忿,间作不解,脱口而出
“赵回缦,你怎么也来了?!”
烟生亦同样看向对方,那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穿玄底朱纹的衣衫,虽然装饰简约,然而其飞眉扬目,很是盛气凌人。
“我爹就我一个女儿,我不来谁来?”
在郁云乐晃动挣扎之中,名叫赵回缦的少女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很是自来熟的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吹了吹上方飘荡的热气,又带着点点威胁的语气说
“以及,直呼表姐的名讳,你是不是真的想挨打?”
第210章 哑巴侍从
赵回缦乃是雁州龙王部的世女, 她的父亲与郁云乐的母亲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彼此之间自然亲切,其余人不敢顶撞郁云乐, 而在赵回缦的眼中, 自己这位表弟的坏脾气, 却完全不算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顶着他愤怒的目光, 将其揉搓一番后才心满意足的收手。
而姐弟两个叙旧一番之后,赵回缦似乎想起来什么, 走到了刚才那侍卫面前,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圈,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终于确认这人是真的将自己视若无物。
赵回缦不由道
“喂喂喂,我可是救了你,你不说一声谢谢也就算了,竟然这么冷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
然而烟生却只是站在原处,一如世子郁云乐对他迁怒时一样, 毫无触动,一言不发。
赵回缦一时间有些郁闷非常,她还真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侍从, 反倒是郁云乐倚在一旁, 很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表姐吃瘪
“别费力气咯, 他是个哑巴,你就算是把喉咙说干, 他也不会理你的。”
赵回缦哼了一声,说
“哑巴?我看像是面瘫, 哑巴不会说话,难道还不会表达情绪么?”
赵回缦又看向这名侍从,背手在后握着,朝他微微倾身,探究的看着他,说
“我好歹也是救你免受处罚,你看到我,就算不恭敬,总也该给个笑脸吧。”
然而却只得到郁云乐噗呲一声笑
“你想要烟生对你笑脸相迎?表姐,建议你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提这种要求,会更容易实现哦,就算是我,也从来没见他笑过哦。”
“总不会是面瘫吧。”
赵回缦猜测道
“而且他叫烟生?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郁云乐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能明白这个问题
“那就要问给他起名字的人了,也许是随便看到两个字就取了这个名字。”
啊?
赵回缦表示很不理解,名字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慎之又慎,才能决定的事情么,怎么可能这么草率,但转念一想,若是出身低微,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讲究的——但那也很怪,出身低微不讲究的名字大多是常见的物品,哪里会是这么两个字的组合呢。
可这又是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了。
赵回缦临走前长久的注视了一番这名侍从,最终给他下了一个定义
“真是一个怪人。”
被赵回缦认为怪人的烟生,当然不是哑巴,也不是面瘫,不过他的存在感太低,从没任何需要他说话或者需要做出表情的时候,当然他的新主人也不在意他的表情,所以其实说不说话,做没做表情,也没什么要紧。
而当烟生有存在感的时候,必然是世子遭遇危险了。
一众来王都的世子,都聚集在星供园内,送他们来的长辈,为这次王都突然的召请而感到忧心忡忡,但这些少年们却是激动非常,不过起初拘谨一两天,接下来的时间便结伴到处闲逛,虽然他们都是应召而来,而且长辈们嘱托讲这次召请不太寻常,怕是对他们的言行有所限制,但实际上,圣天子并未拘束他们的行踪。
而在他们又一次深夜畅玩时,其中一名世子喝酒喝的头壳发蒙,正想出门散散气,时,推开门一看,便见一道漆黑的身影手起剑落,另外一道人影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鲜血无声息间流了满地。
烟生皱眉看着地上的人,用剑杀人到底不太适应……流出这么多的血,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而在他准备“毁尸灭迹”,以免吓到世子时,身后便传来一声尖锐无比的叫喊声。
“杀人啦——!”
烟生皱着眉回头,便见这一嗓子把屋里面所有人全都喊了出来,或许是直面看到杀人的场景实在冲击力过大,叫这位世子受不了,还要大喊时,就被人无情的弄晕过去了。
赵回缦收回手,下了台阶,走到庭院内,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她年纪最大,自然比别人淡定许多,却也对这突发的事情感到有些莫名
“烟生?你为何杀他?如果是坏人,你也该留个活口,也好问问是哪里来的匪贼啊。\"
郁云乐也走了过来,朝他眨了眨眼,说
“烟生,表姐问你话呢,怎么不留活口。”
烟生收起剑,淡声回答道
“没有必要,只是白日诸位世子在街上行走时过于出手阔绰,所以被人盯上了,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被我削掉了一只耳朵逃走,应该不会再来打扰诸位殿下。”
赵回缦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吃惊道
“原来你会说话?!”
想起来先前装哑的事情,忍不住又是一阵气恼
“你既然不说话,为什么之前不理我?你就算是郁云乐的侍从,见到其他的世子,总也该行礼吧?难道你没把我放在眼中吗?还有,你怎么就确认对方不会再来找来?”
她一连串质问许多,但烟生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倒是郁云乐笑嘻嘻的说
“表姐,你问不出什么东西的,我说了,烟生是个哑巴——他做我的侍从,是只会听我的话,回答我的问题,可是半点不会理睬别人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立刻让赵回缦想起来他骗自己说烟生不会说话的事情,一下子捏住了他的后颈皮,咬牙切齿的说
“你还说——竟然敢骗我,你胆子是真的够大了!”
“是我错了,我错了——表姐,皮都要被你扯掉了,我可是病人!”
郁云乐猛咳两声,终于唤起了表姐一点良心,松了手,郁云乐揉了揉被她捏疼的皮肉,无奈道
\"他本来就和哑巴没差,我也不算骗你——而且,你以为他为什么不理人,又能这么肯定对方不会来——他以前可是专业的杀手,这些杀手的目的身份,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呐。”
“杀手出身?!”
“这是真的么?我听说有人是杀人为业,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够遇见……”
“既然是杀手,怎么会来做你的侍卫……”
……
被郁云乐的话惊讶到的,显然不只是赵回缦,还有其他站在身后远远旁观的诸位世子,听到这样的话,又忍不住走下廊围过来,却也不敢靠的太久。
他们好奇又有些畏惧的看向站在眼前的少年,虽然身材高挑,却很是清瘦,背面看也很有些美人风范,但长得委实有些普普通通,完全没让人有记住的特点……
总而言之,好像和想象中骇人的杀手,完全不同,但他刚才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杀掉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而且能面无表情声音平缓的说割掉别人的耳朵……好像又不是假的。
一时间,众人,但他们并不敢去质问这名叫做烟生的杀手出身的侍从,于是只能去烦郁云乐,想要他多讲讲关于这名侍从的故事,但郁云乐对烟生也没有很深的了解……可他是要强的人,不想被人嘲笑,于是只好拼凑自己看过的话本听过的说书,胡编乱造起来,竟然也能唬的一群人目瞪口呆,连连发出惊叹的声音。
而赵回缦却没去听郁云乐的故事,她仍然是待在烟生的身边,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问
“你看着年纪比我还小许多,怎么会做杀手呢?而且是以前的事情,那就是你做杀手的时候,还是很小的年纪咯?”
如预料之中的,烟生没有回答她的话,但这并不妨碍赵回缦自顾自的接着讲下去
“训练一个杀手,要让他吃很多的苦,而且你还这么瘦弱,应该更加艰苦吧,如果你的家人知晓你经历过这么艰苦的事情,一定会很不忍心吧。”
家人么……
烟生心中瑟缩了一下,移目看了她一眼,却只能够看到她的侧脸。
赵回缦抬起头看向头顶半弯月牙,眼睛其实是有些圆润的,说是盛气凌人,此刻她看着月亮陷入想象之中,又带着一些柔和的气息。
“如果我有你这么大的一个弟弟,知道他很小的年纪去做了杀手……我会很难过的。”
烟生垂下眉目,抿了抿唇,却到底没有说话,最后赵回缦也只是朝他笑了一下,便和其他人一道回去了屋内接着玩乐。
这样一场意外,除了那一名亲眼看到烟生杀人的世子害怕的不敢出门外,似乎也没有影响到其他人,或者说,好像正是觉得有了这样一个厉害的前杀手来做侍从,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到处玩耍了。
郁云乐虽然为自己的侍卫引起这些人的关注和欣羡而感到有些自得,但是他又感觉不爽,毕竟烟生是他的侍卫,这些人总是凑过来“蹭”守卫,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又不是保护他们的。
可惜他之郁闷,显然半点发作不出来,同样的世子身份,他也没办法发作到别人身上,就算是他阴阳怪气的发作出来,结果别人都嬉皮笑脸的并不当一回事,或者立刻笑着求饶,让他也不好意思再作弄下去了。
而这些人显然是对烟生有很大的好奇,只是他并不理人,而且到底他有做杀手的经历,叫人不能多和他交流,也不敢强迫他来回答问题,怕他忍不住一剑杀人——而且看他的世子那样,显然也是很不靠谱的,还是不要用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了。
但一直惦记着这名侍从,总是让人更加想要和他讲话,于是便在一次宴会上,喝太多酒的人接着醉酒的名义,非要让烟生也加入到玩乐里面来。
第211章 今非昔日
既然是做侍卫, 自然要听世子的话,郁云乐悄声的说了句“不要给我丢人”,便推他到了人群中央。
烟生也只好顺着力道走到了空地上,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 伸手拿起来了一只竹箭。
他们准备了许多玩乐的游戏, 竹箭是射壶用的器具,隔着十步的距离将竹箭投入到瓷瓶里, 投中者可指定一人饮酒,不中者自罚一杯, 若能连中三次则让全场饮酒,然而竹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就算是连上众人带来的侍从, 投中一次的人也寥寥无几。
然而烟生只是将竹箭放在眼前,看了片刻,而后不过轻飘飘的抬手,那只箭十分流畅的在空中滑过一个弧度,"铛"的一声,便入了瓶子里。
而后连投三次, 干脆利索的来了一次三联中,郁云乐兴奋的大喊叫全场饮酒,其他人真是在懵懂的惊讶中把酒喝掉了, 是说完全想不到烟生竟然会这么厉害。
但想想他既然是杀手出身, 想来准头不错也是应该的, 可是接下来烟生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把所有的玩乐项目全都过来一遍, 无论是投掷骰子也好,还是说酒令, 甚至连猜酒拳,除了最开始一两局他还有些生疏,上手后几乎没有人能够应过他,就太叫人惊讶了。
看着他干脆利索兼熟练无比的出手,恍惚之间以为是哪家浸淫多年玩乐的公子一样,可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仍然是那样普普通通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侍卫而已。
一个杀手,却很懂这些玩乐项目,很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但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一群人脑袋醉醺醺的,实在也不适合思考,且又吵吵闹闹的被灌酒以及逃避灌酒,间或聊起来一些他们龙王部之间的话题,比如说这次聚会说是全要来但央州霖州还有凝州的世子全都没有影子,又说起来他们为什么不来的原因,便拉扯的更多,于是烟生又完全被抛之脑后了。
烟生逗乐了一番这些世子后,确认他们都已经不在意自己了,便十分自觉悄无声息的退出走到了门外站立,阵阵寒风拂面而来,他稍微活跃起来的心又慢慢变成一团死物,那些东西都是他小时候玩剩下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些东西。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初一起玩的人却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而他自己也早已经不是什么只知道少爷公子了。
“王都的红珠酒,尝尝看和你们那里的有什么不同?”
一道笑吟吟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烟生低头看去,便见一盏红盈盈的酒水递在了自己眼前。
顺着握杯盏的手指看过去,便见赵回缦一只手拿着一只杯盏,另外一只手托着一碟糕点站在自己身侧,或许是酒热,她褪去了玄色的外衣,只穿着雪白的衣衫与朱红色裳裙,又缀着一只明珠钗,眼睛亮晶晶,又笑弯弯的看着自己,让烟生恍惚之间,似乎通过她看到了另外一道熟悉的人影。
熟悉却又许久没有见过,不知如今身在何方的人影。
赵回缦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却并没有动手接过,还以为是因为他戒备心太重,于是将碟子放在了身后的窗台上,又伸手握住了烟生的手腕,将酒杯硬塞给了他,无奈的说
“难道我还能害你吗,话说你应该没有不能饮酒的规矩吧?而且这只是红珠果子酿的甜酒,就算喝上一坛也不会醉的。”
烟生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沉默地握住杯盏,低头饮了一口,有些过于浓甜……不像是红珠果的味道了,应该是酿酒的人往里面填了其他的甜物。
红珠果是他们蓼州的特产,外面的总有些酸涩,不同蓼州的清甜,尤其他家中山庄所栽种的红珠果子树,结的果子总是水润甘甜,果子结的太多,山庄的人便会取一些用来酿酒,姐姐也叫上他帮忙一起跟着做果酒,等到开封的时候,他们姐弟两个便很开心的对着饮酒,间或找上几个好友一起玩乐,一日日的时光也就消磨过去了。
红润润的酒水入了腹中,只感觉甜香扑鼻,再没有比那更好的味道,但却也再找不到了。
赵回缦看着他吃过酒,便很满意,又将放了糕点的碟子递过去,说
“再尝尝这个,王都的雪融糕,入口即化哦。”
既吃了送来的酒,倒也并不好再拒绝其他的投喂了,烟生接过碟子,取了一块糕点,果然一入口便化作甘甜一边,倒是没一般糕点那般很是噎人了,只是他从来不喜欢吃糕点,总觉得不好下咽或者腻腻的,吃一块甚至要配上一壶茶才好。
赵回缦看着他一点点的吃糕点,看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说
“你这么瘦,是因为吃饭太慢,抢不过别人么?”
烟生:……?
烟生差点被噎到,幸好这糕点融化的很快。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虽然他吃饭确实不怎么令人感觉愉快就是了,他在碧血阁的时候,也被人讲,吃饭也吃出厌世的氛围诚不多见,幸好做饭的厨子看不到他的吃相,不然要打人的。
看着烟生迷茫的神色,让赵回缦噗呲笑了出来,又手肘支在栏杆上,托着下颚打量着烟生,又朝门内看了看,见并没有人出来,便朝着烟生旁边凑了凑,小声且神秘兮兮的说
“真是越看越觉得你和我弟弟有些相似,不如你认我做姐姐怎么样?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跟着我可比跟着郁云乐那小子做侍卫好得多,他性情古怪,对你也不好,至少你做我弟弟,我不会打骂你的。”
烟生:……
怎么又绕到这个话题上面,烟生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这位世女殿下的思绪了。
而且先不说他做侍从这件事情并不是他能够做主的,怎么还冒出来一个弟弟。
烟生下意识开口问道
“殿下,不是并无兄弟姊妹吗?”
“咦,你竟然也会回应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主动和人交谈,也真的不在意别人的存在呢。”
赵回缦似乎为他的回应感到有些惊讶,笑容更深了一些,随后又收敛起来,扯了扯嘴角,轻飘飘的说
“现在当然是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的弟弟跌入湖水里死掉了。”
烟生:……
烟生心中一跳,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一向是明媚快活的性情,此刻却流露出惆怅的表情,合着背后屋内热闹的声音,与天上寂静的明月,竟然显得此刻屋外更为寂寥了。
赵回缦垂眸看着栏杆下波光粼粼的流水,不知为何,竟然很想讲一讲关于弟弟的事情。
她的弟弟回琅,是一位侍女意外所生,后来这名侍女被父亲封为侧妃,倒也没有为此而表现出什么不好的脾性,反倒更为惶恐谨慎,尤其面对她时,更是十分惧怕,好像总觉得自己不高兴就能让父亲废除她一样,连带着她的儿子回琅也自幼战战兢兢的,不是很敢在自己面前放松。
但或许是因为其母亲的吩咐,想要在王宫内活的好一些总是要讨好姐姐的,所以回琅四五岁能够自己行动自如且懂事之后,倒是每天起床洗漱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往自己这里跑一趟,每天说一句“姐姐大人早安”,然后得到一句敷衍的回应或者仅仅只是点点头就让他回去了,倒是也没怎么气恼,反倒是很心安一样,好像做好这件事情就足够了。
如果赵回缦不赶他回去呢,也是很开心的跟在一旁帮忙——虽然也用不着他做什么,但好像为姐姐搬书研磨,就好像他很有用一样。
赵回缦渐渐也就习惯他在自己身边跑来跑去的,心情好就亲自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父亲与他的母亲偶尔路过也会停下来笑意融融的观看她们姐弟情深的样子,仿佛真是幸福圆满一家人了。
赵回缦还有一名叫做辞楼的侍从,也不怎么爱说话,还有些眼高于顶的脾气,但他长得俊俏,很得自己的喜爱,偶尔犯错只需要漆黑的眸子朝自己望一望,说些软话,也都被她包容下来,于是辞楼便仗着她的宠爱,越发放纵了,带着一群人到处吃喝玩乐不说,又对一名乐姬痴迷的厉害,然后便闯下大祸。
正月十五日的夜晚,因为他要急着送一只冰月亮的灯笼给这位乐姬,冰灯笼是等不及消磨时光的,他便不顾一切的骑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名耳聋眼瞎的老者来不及为他让路,竟然被他活生生踩死了。
赵回缦得知此事,简直是怒不可遏了,辞楼也知道自己惹的事情不小,连忙主动来找她认错求饶,但事关人命,赵回缦却不能还是什么惩罚也没有,为那位老人妥善料理了后事后,赵回缦便叫辞楼去庭院的湖水中去捉月亮。
不是很喜欢雕冰月亮么,那就在水里捞个够吧。
任凭辞楼在池水里痛哭流涕的求饶,她却也不为所动,直到辞楼浑身发抖,几乎没有了知觉,赵回缦才让人把他捞了起来关禁闭。
但她心中仍有郁郁之气,不能够发作出来,回琅全程旁观了她惩罚侍从的过程,却不知道为什么罚他,只是懵懵懂懂的问:姐姐大人是因为他没有捞到月亮才生气的么?
赵回缦敷衍了两声,回琅便道:
“那我为姐姐大人去捞月亮,如果能够捞到的话,姐姐大人就会开心了吧。”
第212章 回琅捞月
回琅的话, 赵回缦并不当一回事,只以为如往常一样,不过是说来讨好她的言语罢了。
然而当夜她便做了一个梦, 梦到回琅捧着一只皓白的月亮朝她走过来, 说为她捉来了月亮, 希望姐姐能够开心起来。
赵回缦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又看到水滴从他的脸颊上一滴滴落下, 而后又发现他的头发衣服全都湿透了,地上拖延而出一条长长的水痕。
赵回缦忽而觉得心中一痛, 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急促
“你去哪里了?”
但回琅却并不回答,只是笑着看向她,说姐姐大人开心就好了, 赵回缦心中更为急切,匆忙下了床榻,朝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想要去拉他一把,却只握住一片虚空。
赵回缦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回琅一点点消散在眼前, 她想要再次伸手的时候,便被一声声惊恐的叫喊声惊醒,言语之间听到小殿下落水之类的话, 叫她甚至来不及束发穿衣, 便身穿寝衣, 随手扯了外衣披在身上跑了出去,便见庭院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宫人行色匆匆,言语间说的是——
回琅公子夜间梦游, 不甚跌入到湖水里去了!
赵回缦脑子几乎炸裂,她踉跄了两步,才想起来往湖水的地方跑去,父亲早已经到了,怀中抱着回琅的身躯,那名侧妃跪坐在一旁,捂着口鼻,并不敢多说什么话,然而泪水已经流满了衣襟。
赵回缦没有看到回琅的面容,只看到他的双脚软绵绵的拖在地上,而他垂落的手指中,又紧紧握着一样东西,只垂出与水草紧紧缠绕在一起流苏,在地上拖出一道水痕。
赵回缦觉得自己心脉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一步步走到了父亲面前,跪坐下去,伸手握着回琅冰凉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将其掰开,便见掌心满是伤痕,而掌心中是一枚挂满了水草的圆形玉佩。
这只玉佩……赵回缦拂去上面缠绕的水草,认出来是她小时候掉入湖里去的。
一枚玉佩而已,掉了也就掉了,从没有想过要将其打捞起来,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日被回琅从湖水里找到,也许是被他当成了水中的圆月,所以才死死握在手中,企图将其从水草缠绕中捞出来送给姐姐。
赵回缦不敢再细想下去,而此事自然也无人会怪罪到她的身上,不过是回琅自己不小心落水,而殿内宫人又失职看护不周而已。
回琅并不怎么受王上偏爱,又出身卑微,宫人们并不在意他的言行,纵然他夜晚出行,也无人去多问一句他的去向。
失职的宫人自有王上去处理惩戒,赵回缦收回了那只玉佩,几日间恍惚的看着,甚至忘却了日升日落,茫然间过了几日,不知谁出的主意,将辞楼送来给她解闷。
辞楼被罚之后,虽然也心中为此幽怨不敢,却也知晓没了殿下的宠爱便什么也不是了,讨好的跪坐在她的身边,逗乐的说了一些话。
赵回缦的嘴角扬起笑意时,年轻俊美的侍从不由得意起来,以为果然还是唯有自己才能让殿下动容,于是不由又忘形所以,说道回琅公子真是又蠢又笨,自己不过是逗他玩说殿下不开心是因为自己没有从湖水里把月亮捞出来,如果他去的话说不一定就能捞出来让殿下开心了,这傻子竟然真的信了……死了也好,这样就不会威胁到殿下日后继承王位了……
在他侃侃而谈时,赵回缦猛地起身,拔出了身后墙壁上用作装饰的宝剑,一剑刺向了侍从的喉咙。
剑身被日光照耀,泛出一阵耀目的白光。
等到她回神的时候,只看到辞楼躺在血泊之中,双手仍捂着不断出血的脖颈,又瞪大了双眼,不甘的看向眼前的女子,不曾想过她竟然真的狠心杀了自己……
是为了说的那些话么,可殿下从未表现的在意过那个出身卑贱的继弟,以为殿下所表现出来的悲哀,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落口实而已,那么自己这样说,不应该是让殿下感到愉快,怎么会……
“殿下……为何……”
“你该死。”
赵回缦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仍滴血的剑尖上,心中却无丝毫的畅快。
她确实不怎么偏爱这名弟弟,但也从未想过要他的性命,至于旁人,更不该教唆回琅以身犯险。
父亲大概是知道她为何突然杀了辞楼,将她唤到了书房,先是说成大事者不循私情,她虽偏爱侍从却也能抽离身心,这是值得夸赞的事情,又说为人君者该心智坚韧,不可妄自沉溺悲伤之中,是说……回琅的死,是其夜间梦游不甚跌入湖中,与她没有关系,不要再为此而过多去消耗自己的精神了。
真的与她没有关系吗?
除了父亲有所察觉之外,其余所有人甚至不会将回琅的死与她联系在一起,然而她自己又如何说服自己的内心呢,尤其在确认回琅确实是因为她才会跳入湖水中之后,又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在从父亲书房中出去之后,赵回缦确实恢复了以往的行径,做出毫无任何影响的样子,好像果然已经将这件事情放下了,但却不过是深深埋在了她的心间而已。
而她见到了烟生,便总是想起来回琅,今夜不知为何,她想要讲这件事情说出来。
赵回缦并非是惯于压抑自己的人,况且烟生寡言少语,纵然和他说一些辛秘之事,他也不会宣扬出去。
所以赵回缦想要讲一讲关于回琅的故事,便真的说出来,而烟生果然是很好的听众,全程都是安静的倾听,但也太过于符合听众的身份,一般人做听众,听完一个故事,总是难免发表一些感慨,但他却只是有些出神的望着水面,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赵回缦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中有些失望,却也莫名松了一口气,隐藏心中太久无法与人述说的心情,说出来总是能放松一些的。
她又吸了一口夜间的寒气,嘴角往两侧扯了扯,以轻快的语气说
“你和我的弟弟回琅,总觉得有些相似,他长得也平平无奇,又因为胆小怯懦,以为出身卑贱,言行从不敢逾矩,甚至常常连饭食也不敢多吃,所以尽管他不算矮,却很瘦弱,摸着他的肩膀,隔着皮.肉甚至能摸出骨头的轮廓,而且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就算是宫人们的冷嘲热讽,他也从不开口辩驳或反抗,总是隐忍下来,我看到的时候,总也难免为他的性情感到无奈,又恨其不争,真是一点也没我金龙部的样子啊。”
这样说着,好像真的和烟生很相似了,然而……
且不说这面皮就不是自己的真正面目,身形清瘦也只是天生如此,更何况,自己也没有这样卑微的心态吧,对世子的打骂无动于衷,仅仅是因为彼此身份,自己需要做好侍从的指责而已。
所以说,其实这位回琅公子,和我完全不同啊。
烟生在心里默默地说,却并没有讲出口来反驳,便如他也知晓这位世女殿下说起来关于她这位弟弟的故事,也不是想要得到他的什么评价,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
而赵回缦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后,最后却好似哽咽一般道
“我时常在想,不知道他因我而死,会不会怨恨我。”
这同样只是赵回缦的有感而发,没想过会得到什么回应,然而却在一阵沉寂之后,忽然听到了烟生的声音响起
“若您的这位弟弟还在,殿下与其一同遭遇仇敌追杀,结果在绝境之际,您的弟弟抛下您独自逃命,只剩下您独自面对仇敌,且很有可能死去,您会怨恨他吗?”
“……那要看是他故意抛下我逃跑,还是我让他跑的了。”
以他们的身份,怎么会有被仇敌追杀的事情出现,不过——
赵回缦想了想如果那种场景真的会发生,思索道
“如果是他故意留下我,那我如果侥幸活下来,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番,死了化成鬼也要去找他索命,但如果是我叫他活命先行逃跑,自己留下断后的话,我只希望他真的能够逃出生天,为此我死也无甚所谓了。”
烟生垂眸,声音更近乎低落无声
“那殿下就不必为此而愧疚了,他也是自愿选择为您而死的,当然不会对您生出怨恨。”
赵回缦:……
赵回缦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不会是他安慰自己的话吧。
这就是杀手出身的人独特的安慰方式么?
未免太过迥然常态。
但赵回缦看向对方低眉垂首的模样,竟然奇异的真正感觉到了些许的安慰。
而这一夜的交谈似乎留在这一夜了而已,烟生还是只忠于郁云乐的模样,并没有表现的和她有半分的亲近,但好歹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话,虽然也很是短暂,却总也叫人心情愉快了。
没过几日,便到了皇太子百日宴的日子,除却几位世子外,也并没有多少臣子参与其中,看起来似乎只是私宴而已,而且是不怎么重要的私宴,毕竟作为百官之首,世家之巅的谢氏家主都没出席,但若说一点也不重要,又何必千里迢迢,特意召请各州世子前来,况且,长公主与国师也齐齐在场,且言笑晏晏,似乎也很在意这次宴会的氛围。
而等圣天子与皇后娘娘,带着皇太子进入众人眼帘之后,一众人等第一次面见圣天子,第一反应并非是天威赫赫,诚恐诚惶,反倒是诧异非凡。
第213章 宴席生祸
碍于规矩, 众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诧异的举动,然而一应礼节结束,开始入座观赏舞乐的时候, 各自趁着圣天子不在意, 周围声响热闹非凡的时候, 便窃窃私语起来,赵回缦亦是凑到了郁云乐身侧, 小声说道
“表弟,你有没有觉得, 圣天子……怎么感觉比烟生还瘦弱。”
郁云乐认同的点点头,同样悄声说道
“也比我看起来有病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夺过龙脉的是他不是我。”
赵回缦:……
这是可以说的话吗?!
但他说的也确实没错, 郁云乐被夺过龙脉元气大伤,修行之路几乎断绝,身躯也总是多病,但他感觉好的时候,也活蹦乱跳的,和人吵架打骂的时候, 也很是精神十足,然而圣天子岂止是瘦弱多病……简直是瘦骨嶙峋,病入膏肓, 仿佛没有血肉, 只剩下一层外皮包裹着骨骼了。
且圣天子虽然强打精神, 言行却虚弱无力,坐下去之后, 便再没什么动静,周身透出化不开的忧愁与忧虑, 甚至还有些不明所以的畏惧。
或许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总觉得圣天子命不久矣……
这也并非是凭空猜测,非但圣天子如此,他身侧端坐的皇后也是忧心忡忡,最开始接受行礼时倒也是笑容灿灿,落座之后便很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相比起来,倒是昭阳长公主更为意气风发,和人说起来话来,也很是滔滔不绝,甚至对各州风俗也了若指掌,总觉得好像比圣天子还像是这天下的主人……
至于另外一侧,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师雪华光了,人如其名,浑身雪白,仿佛会发光一般,目光中透出悲悯世人的情绪,而面带微笑,又显得慈悲温柔,叫人观之失神。
真不愧是传说中神明选中的人间界替身了。
而看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谢氏的人——是说谢氏家主并没有来,看来传闻之中,谢氏已经落寞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众人低声言语去探讨王都得各种事宜,倒也津津有味。
不过这场百日宴,实在是有些寡淡,就连安排的舞乐,也很是平平无奇,并没有让这些世子感觉有眼前一亮的东西。
而说是皇太子的百日宴,可皇太子也不过最开始露了一面,随后便被宫人抱了回去,再没有出现的时候,这让几位想要看一看皇太子相貌的世子,实在是大失所望。
直到宴席将尽了,让众人仍有一种分外空虚,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够记忆深刻,回去之后可以说道的地方。
但在有人想要早些离开的时候,雪华光却示意一切声乐停止退下,然后在场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开口缓缓道
“诸位世子,应该也已经看得出来,圣天子身躯微弱,性命垂危,所以今日借着皇太子百日寿宴,想要请诸位世子帮上一帮,来为圣天子延年益寿。”
他虽面带笑容,然而神色从众人身上略过,却带来一丝丝的寒意。
帮,他们能帮什么,又该怎么帮忙呢。
总有不好的预感,烟生手指已经按在剑上,时刻准备出鞘——来的时候是不许带兵器的,是他执意坚持,于是郁云乐与赵回缦,连带着其他的世子对守门的宫人好一阵哄骗,又给许多的银钱才偷偷带进来,虽然进来后又说未免太麻烦了还不如不带了云云,但此刻倒是庆幸,幸好带进来了。
在他已经做好出剑准备的时候,身为这一群人里最为年长的人,赵回缦已然站了起来,面向雪华光道
“国师大人可是说笑,吾等惭愧,实在不过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小孩子而已,更不通医术,如何能够帮助圣上延续性命呢。”
雪华光垂眸看向她,微微笑道
“用诸位的龙脉来为圣上续命而已,并不需要诸位世子通晓医术,一切由我来安排即可。”
他怜悯如神明的声音,说出的话,却狠毒如鬼魔!
龙脉是可以随随便便为别人续命的东西吗?就算是圣天子,难道要他们以命换命?!
所有人心中都是拒绝,他们对圣天子当然怀有臣子的忠诚,愿意为圣天子赴汤蹈火,可什么理由都没有就要他们以命换命,那也太为难人了,况且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自小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活的自由且没接触各种事务,自然也还没养成对圣天子死忠的习性。
尤其是说要命就要命的天子令。
在雪华光话音未落之时,其余人神色互相交换,是同样的意思,那就是——
快跑——!
刹那间不等有人出口提醒,众人便一把推开了桌椅杯盏,朝外发足狂奔。
但就算是跑的最快之人,也连十步都没有跑出去,便撞上了一道屏障。
自他们脚下地板上生出无穷法阵,发出冲天光柱,将这一处用来宴请各州世子的庭院,彻底变作紧固他们的囚笼。
而在他们的头顶,有一只巨大的花悬浮空中,摇晃而出无穷的冰色丝线,连接入阵法之中,丝丝缕缕的开始抽取阵法中人的灵台灵气,与这些龙王部世子的体内龙脉。
这是神照冰绯花——传说中檀州供奉神明的神花,都以为不过是如许多有各种传说来历的草木一样,只是被赋予一层神奇色彩而已,却没有想到,所谓神花,竟然真的能如此神奇,有这样惊人的功效。
但现在此刻不是这些世子们欣赏神花神奇之处的时候。
任凭他们如何在阵法之中挣扎,却无法撼动阵法半分,而随着阵法运转,寒气也渐次充盈阵法之中,脚下开始生出寒霜冰晶,一层层的寒冰从脚上爬起,渐次叫他们连挣扎的动作也做不了。
雪华光高悬空中,垂眸看着各州世子在阵法之中做无用的挣扎或悲切的哭喊,却无动于衷,而是伸手做了一道拈花的手势,那被抽取的灵气,便又丝丝缕缕的从花蕊之中传入他的手中。
雪华光又伸出另外一只手,不过轻轻一提,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的圣天子便被他彻底提了起来,雪白带有寒气的灵气一缕缕从那只巨大的神照冰绯花中被抽出来,通过雪华光的身躯,化做一缕缕蒸腾血气,被送入到圣天子的体内。
而在阵内一片混乱,阵外满地死寂之中,一声怒喝应声而起。
“王都之内不得动用任何灵气,雪华光——你这是抗旨造反!”
那是来自昭阳长公主不可置信的愤怒声音。
这一切全然不在昭阳长公主的计划之中,她当然明白雪华光心怀不轨,可也不过以为雪华光诱导圣天子下旨宴请诸州世子,是想以此威胁各州谋取什么好处,却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想直接夺取这些世子们的龙脉性命!
这变故突然发生,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完成,她甚至来不及反应,雪华光已经完成了阵法。
若这些世子死在王都……昭阳甚至不敢去想后果最差能到什么地步,只怕要九州攻伐,王都不存,天下大乱!
昭阳不敢再多停留,猛的一拍桌案,正想起身去制止雪华光的言行,然而她运转灵气,却提不起丝毫的修为,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不过微微提起一些力气,随后又重重落入位置之中。
自己被人暗算了!
是何时何人……昭阳越发心惊,快速回忆一遍究竟是何时出现的差错,却怎样也发觉不了究竟何时出现的意外
在她一点点来回过滤所发生过的事情后,昭阳的记忆,停留在皇后所敬的一杯酒里。
“皇后!”
她不愿去想是皇后谢怡姝和雪华光互通有无——
认真来说,皇后谢怡姝出身谢氏,不说和雪华光势不两立,也该全无交集才对,可她看向皇后的时候,对上她惶恐凄切的双目,便知道这最不可能的事情,却是自己无法动弹的真正原因。
在昭阳怒目而视之中,谢怡姝却已经缓移莲步,来到了她的面前,跪坐在她的身侧,仰头看向她,泪水从精致的妆容上滑落。
“皇姐,请忍耐片刻,我也只是……想要救圣上而已,我只有这一个微薄的期望,皇姐,原谅我对您所做之事。”
我原谅你,谁原谅王都?!
各州龙王府之怒,又要谁来承担?!
昭阳心中气恼非常,却怎样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气力,只能气恼的质问
“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谢怡姝连忙道
“只是让您暂时无力的汤药而已,对您的修为没有任何的伤害,至多不过三个时辰,药效便会完全消散。”
三个时辰……看着那阵法中已经被冻的瑟缩一团的各州世子,三个时辰,这些世子怕全都要没命了。
昭阳一边暗中强行去运转灵台,逼出药力,一边可谓是痛心疾首的看向皇后,不知她脑子怎么发昏,才能想起来去和雪花光合作,又做出这种惶恐的决定
“你怎会如此!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为虎作伥自寻死路!你身为天下之母,今日却和人合谋来困杀诸州世子,你有没有想过,好如何给九州龙王部交代?”
谢怡姝摇头道
“只是借用诸位世子一点龙脉之力而已,国师大人答应我不会伤害诸位世子的性命。”
只是借用一点龙脉?
昭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皇后口中说出的话,皇后是从小便被选中要做皇后的人,不说聪明绝顶天下无双,却也是聪颖智慧,怎么可能会不了解龙脉对于龙王部族到底意味着什么,却轻飘飘的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十分可笑的事情吗。
第214章 天子无用
龙脉乃是立身之本, 龙脉受损,想要修行难如登天,若龙脉全毁, 与要其性命又有何异!说什么不伤及性命, 只有蠢货才会相信!
昭阳气极反笑, 伸出另外一只手,艰难指向被困入阵法之中已然冰冻起来的诸世子,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你看一看,皇后, 你回头去看一看,他们的命,真的能保住吗!我从没有想过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你真要与雪华光同流合污,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可我也不想让圣上死去啊!”
谢怡姝大喊一声,泪水迷蒙双眼,压抑心中多日的情绪蓦然爆发,叫她再也隐忍不下去,双膝猛地跪了下去, 又抬起头殷殷质问眼前的长公主殿下。
“皇姐,您口口声声,都是这些世子的性命, 却半点不提圣上的身躯如何, 您不愿看这些人在王宫死去, 为何却从来不在意圣上的性命如何?”
昭阳闭上眼睛,心中对她充满失望, 开口说话,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厌倦
“这不是你与雪华光暗中勾结, 来算计本宫,且谋害诸位世子性命的理由。”
“我没有想过要他们的命,我说了,国师大人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的。”
谢怡姝又跪着前挪了一步,抬头看向眼前的长公主殿下,企图让她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意
“我只是不想让皇儿不到一岁便失去他的父亲,皇姐不在意圣天子的存在,兄长也不在意圣上的生死,唯有国师愿意帮我为圣上续命,我还能怎么办呢,只是借他们一点的龙脉灵气,就可以让圣上多活几年……皇姐,您为何不懂我的心情呢。”
是你不懂龙脉的重要性。
昭阳已然知晓她陷入执迷,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因此也懒得再和她解释太多,只是回想她入宫时的场景,犹然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你不是也并不喜欢姬彻云么?当初你与我交谈时,还曾担忧若对圣上一直不理不睬,是否会有所不妥。”
谢怡姝道
“是,我从前并不喜欢圣上,我今日也仍未爱上他,但我却为他的痛苦而有感同身受的悲哀,圣上是不得已做的圣天子,我也是被迫成为的皇后,古往今来,从未有圣上这般身不由己,不被在意的圣天子,皇姐,您说我不顾王都安危,为虎作伥,可您与兄长,又何曾顾忌过妾身与圣上的心情呢。”
谢怡姝一边述说,一边簌簌落下泪水,沾满了衣裳。
她是命中注定要做皇后的女子。
她也将会是第一位不是出身九龙部的皇后,也将会是代表着王都一步步剪灭九龙部实力的象征。
她还记得兄长谢蕴和自己说这句话时的风采,那时兄长还不是家主,却已经满腹纵横,谢氏大小事,也几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时皇太子也不是如今的圣天子姬彻云,而是姬彻天——那是她所真正喜欢,充满期待,要嫁的皇太子,虽然还是少年,却眉眼开阔,意气风发,且六艺通透,肉眼可见的辉煌无限。
她带着兄长的信任,与对未来的期望,以满腹热情去修行一切关于太子妃的事宜。
但接连两次皇子开灵台,一切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次姬彻天开灵台,竟然是谁都想不到的蛇相,于是紫蛇乱脉,其罪当诛的流言四起,姬彻天太子位废,逃出王宫再无音讯,甚至连生死都无人知晓——她当然也听说废太子是被仙宫神明接走,可从那一日后,迄今为止从未有人再见过废太子的身影,焉知这种说法,不是姬彻天已经死去的委婉说法呢。
第二次姬彻云开灵台,也是谁都预料不到的纯粹龙脉,身份低微的宫人所生皇子,本就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看好他的资质,但最终却是他成为新的太子,成为圣天子,成为自己的夫君。
谢怡姝并不想嫁给姬彻云,并非仅仅是为他的出身,还为他怯弱的言行。
但她不嫁,兄长就会换其他人来做太子妃。
她的兄长温润如玉,说是对她有求必应也不为过,但在某些事情上,却决绝的从不给旁人一丝一毫周转的机会。
谢氏不缺未婚听话,想要加入王宫的女子,并不是非她不可,但她却不想失去兄长的偏爱与信任,所以她还是选择成为太子妃,而后成为皇后,或许不久之后,她将成为最年轻的太后。
她也以为自己会对自己这出身卑微,天资平庸,甚至为人处世,也任人摆布的夫君永远看不上眼,完全无视。
可朝夕相处,谁能预料自己的心会有怎样的变化。
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圣天子的无可奈何,他是天下的主人,却连一个宫人也不能完全掌控,他出身卑微,没有测龙脉前见到长公主都要远远避开,,本就对长公主有天生的惧怕,自然不敢忤逆长公主的命令,也怕得罪神秘莫测的国师,国师是圣上都言听计从的存在,他又岂敢越过父王对国师不敬。
兄长倒是对他行君臣之礼,可百官以谢氏为首,也从未把他放在眼中。
而后来,长公主与国师之间的斗法越发暗潮涌动,谢氏被抓住把柄打压,圣天子战战兢兢的宣读谢氏罪责,心中几乎绝望,以为自己要被当堂骂死,可百官沉寂,兄长亦选择了认罪退让。
谢蕴在殿中褪冠,他是有罪之身,抬起头和圣天子对视时,感到悲哀与心虚的却是圣天子。
那以后谢氏再不过问朝廷之事,谢蕴也投身子百府中作教书先生,无论是谁来问他朝廷事宜全都闭门谢客,仿佛果然在这争权夺势的浪潮中被打击的一蹶不振。
圣天子回来面对谢怡姝时,更有一种愧疚至极的心情,他在王宫之中唯一能够感觉到信任与温暖的地方便是皇后的身侧——尽管皇后也不怎么看得起他,可那终究是他的妻子。
而且无论他怎样形状,仍然对他温柔以待的妻子,可是他却将皇后的氏族打压下去,他怕百官造反,更怕皇后对他失望。
但圣天子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实现,百官仍然如往常一样去运转,并没有因为谢氏的沉寂便有丝毫的懈怠——这似乎也表示谢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势大,又或者树倒猢狲散,一个谢氏败落,那却也恰恰表示会有更多的氏族博出名声。
于是百官往长公主与国师处走的更加勤快,当然,还是没有人来找圣天子表衷心。
唯有皇后,非但没有因为自己打压其出身氏族而生气,反倒来安慰他,鼓励他,期望他能够成长起来。
可一个谢氏沉寂,却更让长公主与国师的势力强横起来,不会让他有半分脱离掌控的时候,况且——
在圣天子心情稍微好些的时候,另外一道晴天霹雳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时候落了下来。
皇后有了身孕。
这该是普天同庆之事,但圣天子得知了消息后,却在震惊之外,是忽然暴怒了,他提着剑一路急匆匆走到皇宫宫殿之中,将带着笑容前来迎接的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而后他一剑刺向皇后腰腹,若非宫人及时将他二人拉开,怕要血溅当场。
然而圣天子却好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的要取了皇后腹中胎儿,一片慌乱中,被宫人趁机夺走了他手中的剑,圣天子才好像清醒过来,站在原地不动,看向皇后时,她紧紧贴着墙壁站着,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是全然的陌生与害怕,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
他不就是一个可悲的怪物吗?
圣天子忽然跪坐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办,皇后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让所有人全都离开。
最后只剩下她与圣天子共处一室,她才深吸一口气,朝着圣天子慢慢靠近,在剩下两三步的时候,圣天子毫无预兆的猛然起身,朝她扑了过去。
那一瞬间皇后大脑空白,立刻想要推开圣天子喊人进来救命,却先感觉到圣天子紧紧抱着她的腰腹,哭泣道
“你为何要有身孕,为何……怡姝,你若生下皇子,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啊!”
皇后浑身僵硬,过了许久才放松下来,然后俯身和圣天子相拥,低声安慰道
“不会的,圣上,您莫要自己来恐吓自己了。”
她抚摸着圣天子过分突出的脊背骨骼,感受对方的身躯在自己的安抚之下,慢慢停止了惊恐的颤抖,仿佛真的因为她的安抚而镇定下来,可皇后心中,却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沉痛。
她不明白为何圣天子如此恐惧孩子的到来,却感觉到那是一个让她不想知道的答案。
而圣天子也并不是真的就好了起来,若说先前还维系着作为圣天子的颜面,如今却好像不顾一切的疯癫起来,他整日整夜的待在皇后寝殿之中,连上朝也要皇后坐在自己能够看到的地方垂帘听政。
旁人都以为圣天子一系列的莫名行为,都不过是因为太过欢喜所以才做出的不寻常举动,而随时随地都让皇后跟随在侧,亦是对皇后恩爱深切,但只有皇后才明白圣天子为何如此——他在怕,怕有人趁机杀了他,但有自己在,好像别人就不敢动手了。
诺大王宫之中,或许整个天下都算在内,能让圣天子信赖的唯有自己而已。
然而皇后却并不为这唯一的信任而感到欣喜,反倒生出无限的悲哀。
第215章 求助无门
深夜无人时, 皇后每每因腹中胎儿折腾而被吵醒来时,圣天子不是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自己,就是坐在廊下望着庭院发呆。
皇后与他在黑暗中对视, 或见到身侧床榻冰凉无人, 缓缓走出房间, 便能看到圣上坐在廊下出神,宫人守在一旁, 见到她出来时,想要行礼又不敢打扰圣天子。
于是皇后便只是示意宫人不必声张, 她坐在圣天子身后,看着他从深夜独坐至天明,青丝沾满了晨露, 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哀痛涌入自己的心中。
每每此刻,总让皇后恍惚以为,他们两个不是世上最为尊贵的人物,而是世上最贫贱悲哀的夫妻。
不然何以到如此的地步呢,皇后扶额苦思,竟然想不出来圣天子何时变得如此脆弱, 又或者他从来都是如此。
圣天子虽然身负纯粹的龙脉,却丝毫没有半分龙脉该有的气势与修为,反倒很是忧愁抑郁, 身躯羸弱。
皇后有喜之后, 圣天子因莫名生出的性命之忧, 更是日夜难眠,又担惊受怕, 茶饭不思,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瘦虚弱下去。
而圣天子每每见到皇后日渐显怀的腰腹, 偶尔也会流露出期待的神色,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憎恶的目光,恐惧的神色,与哀婉的表情。
他不再想去除掉皇子的事情,却开始交代自己的遗言。
旁人某算着皇子诞生的时日,是期待皇子的到来,圣天子却好像是在绝望等待自己的死期。
他不止一次的在皇后耳侧低语。
“他出生了,我就再没有任何存活的价值,谁也不会在意我的死活了。”
皇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圣天子,只能说
“怎么会呢,无论如何,还有臣妾在意您,希望您能够健康长久。”
圣天子道
“是,所以我只有你了,可是,这是不能够的……怡姝,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保护不了你,而你虽然在意我……却也无法保住我的性命啊。”
皇后也凄婉的问
“圣上为何总是以为有人要取您的性命呢,您——”
她顿了顿,才大着胆子,轻声颤抖说
“您已经足够没有威胁了,任凭他们斗得天翻地覆,您也从未干涉过分毫,就像是墙上精美的画卷,不会有人去故意撕毁一张画卷的。”
这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话了,堂堂圣天子竟然被比作除了观赏毫无用处的壁画,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圣天子听后却没有觉得羞恼或者愤怒,反倒是更为凄惨的说
“但现在有更好的画卷了——一个婴儿,无论怎么看,也比一个大人好控制吧,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傀儡了,但谁不想要一个更好的傀儡。”
他将自己蜷缩小小的一团,纵然皇后再三安慰,却仍不为所动,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或许不等有人主动将其杀害,他自己也要把自己吓死了。
但……也许这就是一种谋害他的手段,死在自己所臆想的恐惧之下,岂不是世上最高明的谋害方式吗?
皇后为自己这种想法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就把这种想法从脑海之中抹去,但为此而生出的惶恐不安却永久留在了她的心中。
皇后腹中胎儿已经愈来愈大,她不想真的让圣天子的猜测成真。
在圣上喝完药沉睡的一个午后,皇后趁机前去找寻长公主,想要让长公主来为圣天子开解一番,她知道圣上不安的来源之一便是长公主,一个从来看不起他的长姐,就如一朵乌云永久的压在他的头顶。
然而长公主却只是和她谈天说地的讲笑,在她终于忍不住直白的说出来意之后,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问
“你觉得本宫是不愿放权,醉心朝政的人吗?”
皇后连忙摇头,当然不想得罪长公主,但不等她开口,长公主便道
“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皇后:……
长公主无视了皇后局促的神色,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冒犯的话,反而饶有兴趣的接着说道
“但我也很期望看到圣天子能站起来和我斗法,我倒是想还朝政与圣天子,但圣上……一无是处啊。”
在皇后震惊的目光之中,她缓缓站立起来,其实长公主并没有很高耸的身躯,但皇后抬起头仰望她的时候,却觉得长公主的身躯如此巍峨华贵,看不清她的面目,让人心中生出惧怕。
皇后又想起来圣天子的形状,她甚至想不起来仰望圣天子是怎样的情况,她日常所看到的,都是垂眸注视圣天子惶恐忧虑的表情。
一个妄自菲薄的圣天子,如何会让一向心高气傲的长公主俯首呢。
皇后喃喃道
“妾身知道……您从来都看不上他。”
所以也不可能施舍半分眼神给圣天子。
她不该来找长公主的。
长公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她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反倒是看着眼前忧虑的皇后,说
“皇后,你不是不喜欢圣天子么,那又何必为他神伤,他就算是发疯,有我在,也不会让你影响你分毫,但你如果自困囚笼,我也没有办法帮你,你有照过镜子么,有没有发现,你似乎很久没有笑过了。”
是,她很久没有笑过了。
皇后低声道
“圣上如此,妾身如何开怀?”
“那要看你自己了。”
长公主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想想看你最初时候对圣天子的态度吧,不是也能对他冷眼旁观么,现在为何不能?圣天子已经无药可救,别让他把你也拉入不能回头的堕落深渊之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
圣天子哀婉的情绪,忧愁的思虑,早已经如一根根柔弱却坚韧的蒲苇或者藤蔓,将她完全的捆扎起来,让她陷入深渊,无法自拔了。
长公主此路不通,皇后也并不敢去找国师,那位神秘莫测的国师大人,让先帝对其言听计从,兄长从不允许她与国师府的任何人接触,后来出嫁时,兄长唯一叮嘱的也是,让她不可与国师走得太近,如有可能,也要劝说夫君不要为国师的言行蒙蔽。
长公主,国师若都无法说动,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是了,她总可以去找兄长帮忙。
皇后悄无声息的赶去了子百府。
子百府最开始是谢氏教导子孙的庭院,后来演化为教导所有卧苍城学子的地方,再来谢氏常住王都,子百府便也在某位先帝的任命之下,迁入王都,是做所有王都子弟修行课业的地方。
但日久年深,在其中任职的老师却不全是谢氏之人了,甚至绝大多数都是德高望重或才学渊博之人,而也很少有人将子百府联系在一起,如今大多数人,都以为子百府是一处单纯的修行之地。
而今谢蕴又重回子百府教授课业,说起来其实也算做返璞归真了。
皇后在庭院里等到天色暗沉,才等到兄长教学回来,不等兄长开口和他寒暄,皇后便连忙迎了过去,眼眶瞬间泛红,拽着他的衣袖,哭泣道
“兄长——救救圣上吧!”
“我以为你委屈着面容,是圣天子给你难看了。”
谢蕴看到她,也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又明白她深夜前来,必然有要事商议,于是挥了挥手,让一众侍从全都离开庭院。
而后兄妹二人缓步走入廊下的案几处坐下,谢蕴为她倒茶,温和的问道
“圣天子若身躯有恙,该寻神医问诊,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可从没学过医术啊。”
“与医术无关,只希望兄长出山,帮一帮圣上。”
兄长一贯温柔体贴的语气,让皇后生出错觉,以为兄长会和以前一样,对自己提出的所有请求都尽力满足。
“圣上被架空在朝,没有可以信赖之人,惶惶终日,不能眠夜,而今已然形影萧索,病骨支离,只怕不能长久……若兄长能够明确来成为支撑圣上的臂膀,必能够让圣上大为安心,重焕容颜。”
然而谢蕴却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而后叹息一声,说道
“我似乎做错了一件事情。”
皇后疑惑,兄长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子百府教授课业么,错从何来呢。
不由道
“兄长怎么会做错事呢?”
谢蕴便道
“我不该坚持叫你成为太子妃。”
皇后:……
皇后苦笑一声,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此刻才说这件事情,不是太晚了么。”
确实太晚了,因为有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
“因为我所料想的最坏打算,不过是你与圣天子相敬如宾,你纵然对他冷面相对,甚至将他拒之门外,圣天子也奈何不了你什么,有长公主坐镇,你在宫中总不至于被人少了俸禄,短了衣食,仍能过得很好,但我却忘了这世上还有四个字,叫做日久生情。”
谢蕴顿了顿,而后抬起头,直视着皇后的双眸,说出最后的判断。
“你已经对圣天子生出感情了,是么?”
皇后瞬间挺直了脊背,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自己犯了大错的感觉,但随后她,她张了张嘴,有些苦涩的说
“不能吗?”
谢蕴倒去杯盏中的残茶,说
“当然可以,那是你的事情。”
皇后扯了扯嘴角,道
“但不是兄长您所期望的事情,我让兄长失望了。”
谢蕴淡淡道
"让我失望的,从来不是你。"
皇后:……
不是自己,又会是谁呢,答案不言而喻。
可分明从来都没有给过机会啊,又何谈失望呢。
皇后生出不好的预感,可她仍怀有渺茫的希望,咬了咬唇,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
“所以,兄长真的不能够给圣天子一次机会么?”
第216章 不是知音
顶着谢怡姝充满期望的目光, 谢蕴却不曾动摇半分,仍是十分平稳的说
“我已经是庶人一个,帮不了你, 更何况——唯一能够拯救圣天子的, 只有他自己, 倘若他自己都软弱无能,甘愿被人驱使, 不敢舍去一切踏出求生的一步,那谁也帮不了他。”
这是皇后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是真正听到确切的答案,还是让她如水泄千里,失去所有的力气, 跪坐在案前,呆愣了片刻,仍不死心的问
“兄长,难道你真忍心看圣天子就此陨落,看我失去夫君?你说他软弱无能,可他又该如何起来, 你明知晓,不是他不愿努力,而是他无处着力, 他被急匆匆赶上这个位置, 做了九州的主人, 可一望而下没有人听从他,就连他的命……除了我, 也没有第二个人在意。”
谢蕴仍旧不为所动
“那是他的无能,不是我的问题, 既然做不好圣天子,当初就不该觊觎这个位置。”
况且,他已经足够宽容,只是退出这场混战而已,甚至还叫文武百官如常行事,若他狠心一些,叫一应官员也跟着懈怠起来,那才是让圣天子天地不应,寸步难行,恨不能以死谢罪。
但他不去煽动百官跟着一块携带了事,也不是为了看圣天子可怜,只是为了维系朝政稳定而已。
皇后喃喃道
“可也不是圣上想要做圣天子……他是被逼着一步步前进的,若不是错生帝王家,堪出龙脉,或许也能平淡过完此生,又或者是生入寻常百姓家,也好过如今被拘束的一生了。”
谢蕴忍不住一笑,这真是他听过最无能的借口了。
“是,他确实是被逼着一路行来,但这只能说明他没自知之明,我讲了,既然一开始都不愿意做圣天子,为何又要接任太子之位呢,仅仅因为他身负纯粹的龙脉,所有被迫必须要做皇太子吗?如他有自知之明,拼死也不做太子,先帝总不可能真的要他死,说到底,他心中也存在一丝企图与侥幸,想要享受万众瞩目的荣光,所以才会顺水推舟,一路走到如今,只是他承受不住这天下的重担,倒也不必将原因推脱旁人。”
以及另外一个可能,说什么生入寻常百姓家,天下至尊的身份都能过得如此凄惨,难道寻常百姓就能过得很好吗?
寻常百姓也有寻常百姓的艰苦,那是比坐在宫廷之中长吁短叹更为深刻的皮.肉煎熬,况若乱世风起,做皇族大概率也能保全自身,然而若做寻常百姓,或许连死于哪一具铁蹄乱刀之下都不知道。
不过,这种假设,又是没必须说出来的话了。
谢蕴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已经陷入执念中的双眸,带着叹息的意味说道
“此事不必再谈了,与其劝我,不如多劝圣上开阔心态……怡姝,你是很好的皇后,我从来都对你满意,只是,若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或许我不会再坚持非要你做皇后不可。”
一心为圣天子谋划的执念,若圣天子贤明圣德,自然能成一代帝后佳话,然若圣天子昏庸无能,却是可悲可叹了。
这是谢怡姝第一次听到从兄长口中说出后悔的话,而且说是为了自己,可她并不觉得喜悦。
世上从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难道企图靠做梦去圆满一切的遗憾吗?!
皇后坐直了身躯,朝着谢蕴准备离去的背影大喊
“兄长!姬彻天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难道你也要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庸碌过完一生吗!”
她心知肚明,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兄长要挽救的也不是她成为太子妃的事情,而是姬彻天被测出蛇脉的祸事!
兄长所有的谋算,都是建立在姬彻天继任圣天子之后的事宜,但为此而做的所有安排,最终实行的只有她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这一件事情而已。
而其余的所有计划,全被兄长压下不谈,甚至又在夺权之中轻易的落败,她不相信是兄长的能为真正不如长公主与国师,也不相信兄长会不做任何反抗就轻易认输,而是故意为之。
可故意落败,又是为何?
那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做法,就算真是欲扬先抑的谋略,然而若抑到最后也没扬起的机会,那谢蕴就是一个失败的家主,一个平庸至极的世家公子。
甚至百年之后,与世人传说之中,他也是被打击的一蹶不振的失败方,什么韬光养晦的念头,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说辞,没有人会在意,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深意。
这个道理,兄长不会不知道,可他却宁愿赌上自己一生,甚至百年后的名声,也不愿去展现他的才能,甘心只做一个败落后的教书先生,那只有一个原因——如今的圣天子不值得他去费心侍奉,所以宁愿退隐。
而说的更准确一点。
与其说他不愿辅佐当今圣天子,不如说他在等真正让他青睐之人的现身。
他在等姬彻天的出现。
这是他们兄妹之间十余年朝夕相处,不必言明的默契,外人无数种猜测谢蕴沉寂的真正原因,她却不用试探,就知道兄长真正的心思在何方。
普通人尚且不愿意叫人了解自己真正的内心所想,更何况是心有沟壑之人,然而这样的话,却也没有让谢蕴动容半分,
他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看着仿佛握住自己重要把柄,并为了圣天子而用这把柄来刺向自己的妹妹,也只是轻轻一笑,说
“弦为知音动,马为伯乐行,若无知音伯乐,种苗勤四季,桃李满天下,做一个培育英才的教书先生,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有何不可呢。”
他转身离去,声音散落风中。
“小妹,早在你是太子妃的时候,我就已经给过他成为知音伯乐的机会,但你还记得那个时候,还是太子的姬彻云,说了什么吗?”
谢怡姝愣在原地,看着兄长逐渐远去的身影,竟再也说不出什么劝说的话了,只顺着抬起头看向空中的明月出神。
那个时候,姬彻云同样的怯懦卑微,却又有成为皇太子的激动,想要亲近自己,却又不敢太过亲近,于是便去讨好兄长,又或者他也只是单纯的想要和谢氏未来的家主拉进关系而已,总而言之,每每见到兄长,倒是很殷勤的样子。
某一日,谢蕴前来殿中拜访,和姬彻云下棋时闲聊,突然说
“圣上时日无多,太子殿下想过以后吗?”
圣上分明还健在,他却说出这样好像期待圣上驾崩之后取而代之的话,这几乎是等同谋逆了。
说出之后,便叫姬彻云手下猛的一抖,撞翻了棋盒,无数雪白的棋子落入棋盘上,将一局棋彻底打乱,再没有进行下去的可能了。
姬彻云纠结又纠结,最后才无比惶恐的回答
“谢公子,是在开玩笑吧,这岂是我能肖想的事情,我出身卑微,实不堪大任,测出龙脉非我所愿,成为太子亦是无奈之举,我只要能安稳度日,就十分满足了,况父王虽身躯有恙,但有御医侍奉,且国师在侧,必然能千秋万代,寿命永昌。”
这样的话,说来也算恪守本分,但谢蕴听完却只是一笑,弹指将手中的棋子落入棋盘上,而后站了起来,说
“太子殿下说的不错,是臣捷越失言,天色不早,臣告退了。”
说完之后,谢蕴便离开了,从那以后,姬彻云却再也无法多接近谢蕴半分。
那答案或许是太子应该说的答案,却不是谢蕴想要的答案,他筹谋多年的计划,需要的是同样心怀磅礴之力的新君,却不是自谦到了自卑的地步,连既定的事实也不敢演说出来的,“迫于无奈”才成为的太子。
谢怡姝缓缓站了起来,离开这座冰凉的庭院,她已经完全明白,就算她在这里坐到露尽天明,百草枯败,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
姬彻云不是兄长的知音,听不懂兄长的弦外之音,所以从一开始,兄长就没有过要对姬彻云施以援手的打算,自己来这一趟,本就是注定无功而返的行程。
庭院露重垂香影,屋舍尘深埋雅音。
昏暗屋舍之中,只燃着一盏油灯,灯火下是一具白玉桐木琴,雕刻的精妙绝伦,奏响时有冷冷神韵,渺渺仙音,是当初的皇太子姬彻天所赠谢蕴生辰礼【天栽和露】。
但此刻琴藏盒中,伸手在琴盒上轻轻拂去,便沾染一手尘埃,因为太久没有动过,所以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从废太子逃出王都得一日,这具琴再未曾奏响,而从谢蕴告罪去冠,回到子百府之后,也再没有弹奏过任何一道琴弦。
谢蕴走到窗前,抬头看向窗外圆月,不知此刻有多少人同时看高空之月,其中又是否有他所期待的人呢。
明月照九州,所望各不同;
千种万样心,圆满能几人。
“皇后娘娘,您相信世上有神明吗?”
谢怡姝倚在车厢之中,神思不定,在她心烦意乱,倍感绝望,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透过幕帘,传入耳中。
谁在说话?!
谢怡姝脊背一寒,猛地清醒过来,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车马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而四周寂静无声,好像其他人都消失了一般。
难不成是遇到了劫匪?可劫匪又怎么知道她是皇后,总不能是朝廷或者王宫之人,得知了她的行踪,想要在此暗杀她吧。
第217章 三个替身
若不速之客想想要暗杀她, 可杀她又是为何呢……
谢怡姝想不通对方的来意,也不敢轻举妄动,端坐在车厢之中, 屏气凝神, 一动不动。
她想要以不变应万变, 但对方也好像很有耐心,并不催促,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谢怡姝才小声叫了侍女的名字, 却无人回应。
开口询问马车为何不走,也得不到任何的回答,于是她只好怀着忐忑的心情, 拨开了幕帘。
不知何时,天光大盛。
分明深夜,月光却亮若白昼,她看到侍女与一众侍从保持行走的姿态却一动不动,神色恍惚,好像陷入美梦之中。
而后谢怡姝似有感应一般, 朝天上看去。
银白璀璨的光辉之中,浑身雪白的国师手持法杖,从天而落, 如云纷纷, 似雾袅袅。
皇后下意识后退一步, 想要放下幕帘,避开眼前人, 可她的目光却无法从眼前人身上移开,尤其在他说出那句话后。
国师站在马车前方, 雪白的双眸看向马车中的皇后,声音虚无缥缈
“如果皇后娘娘相信世有神明,那么,您最迫切想要实现的期望,将于今夜得到满足。”
神明……
皇后握紧了按住门框的手指,她遥遥望着眼前的雪白身影,轻声说
“神明……能救圣上吗?”
国师完美无缺的面容微微一动,声音平和,又带着蛊惑的意味,丝丝缕缕,牵动皇后的心情。
“您若相信,神明自然无所不能,您若不信,一切不过虚空。”
皇后:……
她不该相信,甚至应该呵斥他离开,然后放下幕帘与他隔绝。
可是她却无法拒绝,在她前后与长公主和兄长处无功而返,最为绝望的时候,是眼前之人不请自来,竟然主动说能够挽留圣天子的性命。
她如何不动心?
她仍清晰的记得兄长曾经教导她,世上从未有不求任何回报的相助,可她却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言语。
沉默良久之后,皇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响起
“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看到您无望的心。”
国师缓缓道。
在皇后迷茫的神色中,述说平静却带有引诱的言语:
“若世上任何人都无法满足您的祈愿,也不愿给你丝毫的希望,那能够将你从绝望之中拯救出来的,唯有神明。而我自千万里之外檀州而来,是因神明感知天下人受困无望苦难之间,故叫我行走人间,超脱世人,早得所愿,其中包括太后,先帝,也包括您。”
皇后道
“可是先帝还是死去了,而且太后她老人家……和您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国师却开怀一笑,顶着皇后动摇的神色,声音直达她的心间
“太后之命,若非有我,该亡当年废太子遁逃之日,先帝之命,若非有我,也该早逝数月。”
皇后浑身一震,大脑发麻,竟再说不出一个字。
是了,太子遁逃当日,太后便昏死过去,太医都已经下了绝命之言,太后却又转醒而来,那之后圣上之命也每每垂危,兄长也几次推测圣上将亡,但圣上却屡屡超出众人预料,存活下来。
只是天长地久,想要与天同寿,却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若您真心想要圣上脱离如今的困境,我也同样能够做到,但前提是,您真心愿意信服我。”
皇后极其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我……只想殿下,能够好好活着……如果你真能做到——”
如果这真的是唯一的方法,皇后看向国师,开口说
“就让我一观神明的力量。”
国师露出欣慰的笑容,朝她拂身而来,仿佛千万重冰雪迎面扑来。
皇后忍不住闭上眼睛,却只感觉到风在面前散开,一点冰凉落在眉间,像是一滴水,或者一点冰。
她睁开眼睛,却没有任何国师的身影,月光晦暗不明,侍从探头,疑惑地问
“娘娘怎么了,可是有事吩咐?”
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仍在脑海中回响。
“那么,如您所愿。”
皇后收敛眉目,退回去了车厢内,淡淡说
“无事,继续前行吧。”
车马继续粼粼前行,一路直到王宫,再无任何异常发生,好像此夜不过一场幻梦。
可皇后却是应了国师的声音,而国师答应了皇后的祈愿,果然帮她实现了愿望。
圣天子形容枯槁的身躯随着被转化的灵气充盈体内,肉眼可见的充盈了起来。
但皇后却无法如想象之中一样开心起来。
正如长公主所言,随着圣天子的状态越发康健,那阵法中的冰雪却越凝越重,透过些许的空动,影影绰绰间,能够看到里面的那些还是少年的世子,面无血色,几乎快被冻成冰块。
她心中有了后悔的意思,可眼前一切已经不是她能够阻止的事情了。
难道诸位世子,当真要死在今日?
这一句话不仅阵外之人在心中问,同样响彻阵法内所有人的耳朵之中。
被冻的瑟瑟发抖,几乎所有人都在想真的要死在这里,一片哭泣声响起的时候,唯有烟生仍旧面无表情的在阵法之中游走,企图找寻出破阵的法门。
这些人中,他修为最高,自然也不受冰雪侵蚀,至少目前还不至于影响他的言行,排行第二的便是赵回缦了,但也需要时刻去驱散爬上来的冰霜,稍不注意,便被攀上肌肤了。
但赵回缦心情还算不错,看着其他人可怜兮兮的惨状,甚至还能苦中作乐的说话,来让其他人不要睡觉
“唉,早知道国师这么没人性,就让替身来了。”
有人哆嗦着接话
“赵姐姐,你,你还准备了替身啊,那,那怎么不让替身来?”
郁云乐坐在烟生为他圈定的阵法中,一圈小剑不停游走,像是水波,却锋利无比,散去所有试图想要侵蚀他的冰霜,他龙脉受损无法修行,就算再怎么不愿意让一个侍从来指挥自己,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能老实的听烟生安排。
心中正郁闷着,听到这个问话,不由呵呵犯了一个白眼,凉凉道
“你白痴啊,她心高气傲,自恋的很,怎么可能让别人替她的身份?”
“没想到表弟你这么了解我,不过这语气我很不喜欢,建议你撤回。”
赵回缦不认同的摇摇头,看了一眼正忙着在阵法上落下一道道印记的烟生,知道他怕是想出了什么应对的方法,心中便放松了一些,但却也不好说出来,不然若最终没找到方法,岂不是给人一场空欢喜。
于是赵回缦还是不动声色的,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我来之前,父亲曾说,此次入王都,必然危机重重,而父亲只我一个女儿,实在不忍我以身犯险,所以父亲静心选了三个人,想要替代我前来王都。”
不但有替身准备,竟然还有三个?!
众人吃惊,赵回缦又道
“这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贴身侍女,她对我的言行无比熟悉,若冒充我作为世女入都,不会露出破绽;第二个人,是一位旁系的少年,与我年纪相仿,王都只说让世子入京,没讲必须是各部龙王的亲生儿女,父亲没有儿子,过继子侄来为世子,也是十分充足的理由;第三个人,是大将军卢庭的女儿,其武学天赋卓绝,若替我入了王都,纵然遇到危机,也能最大可能保全自身,全身而退。”
她陆陆续续将三名替身的身份说出,一时间让人全都震惊不已,更能明白何为父母之计为之深远,这三个人精挑细选,可以说每个人都能完美的发挥出替身的作用。
“但最后还是您亲自来了。”
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说出的是所有人没问出口的疑惑。
赵回缦转身抬头,看到烟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赵回缦小声腹诽了一句,又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说
“是,我拒绝了父亲的提议,我即是世女,他日继承龙王位,承担的便是州府的一切,没道理危机在前,却要旁人替我顶上的道理,我纵然死,也是以世女的身份死去。”
“以龙王的身份死,不是更好吗?”
赵回缦:……
这是什么话?!
赵回缦震惊了一会儿,才有些扭曲的理解烟生的意思——今天活下来,他日才能继任龙王位,才可以是所谓以龙王的身份死……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她有点不确定,但显然烟生没解释的打算,他说完这句话后,目光从眼前这人身上略过一圈,而后将剑立在身前,不多时,便散出千万道剑光。
那剑光将众人身上的冰雪尽数削除,却并没有伤及分毫皮/肉。
众人还在惊叹烟生绝妙的剑术时,就又听到他冷淡的声音响起
“不想死的话,按我说的做。”
这是找到能破阵的方法了?!
众人一阵欣喜若狂,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烟生和他们说话的态度……不说礼仪之事,这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不过生死之际,只要能出去,就算是骂他们也无所谓了,虽然烟生看起来也不像是会骂人的样子。
终于确切的听到能够出去的话,赵回缦的心也暂时回落,她看了一圈周围人的神色,手中一甩,一条金黄色长鞭子便出现手中,她揉了揉肩膀,做好了运作灵气的准备,便开口说
“好了,别再想了,你们的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留着力气运转修为,不想死的话,诸位都来按照烟生的指示,尽力一博吧。”
第218章 破阵而出
烟生之修为, 自然算这些人之中的首位,但他说到底只是区区一个侍从,这些人不一定会听他的话。
但赵回缦不同, 世子之中, 她年岁最长, 修为最高,旁人自然信服听从她, 况还有一个脾气很不好的郁云乐在一旁帮腔,于此危难之际, 其余人不好也想不起来去反驳什么了。
比起来生死存亡,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即是要听一个侍从的安排, 只要能逃出去,那就听吧。
但烟生其实对这群纨绔子弟的修为并不报什么希望,只不过他们都是身负龙脉,若拼力一击……应该能破开这阵法。
就算只破开一条缝隙,也足够了。
只是郁云乐站在原地,见安排了一圈, 都已经结束也不提自己的名字,忍不住问
“我呢?”
烟生看了他一眼,淡声说
“殿下安全最为重要。”
这样说, 是基于他侍从的职责, 很是理所应当, 但赵回缦说的就很是直白了,她走过去捏了捏这位表弟的脸颊, 虽然极力想做出郑重其事的表情,语重心长的语气, 但笑眯眯的眼睛出卖了她玩笑的内心
“表弟,你好好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被灵气伤到就是帮忙了。”
郁云乐:……
这和直白的说表弟你太弱了有什么区别!
此话一出,郁云乐脸色顿时一黑,其他人却都忍不住想笑。
郁云乐对眼前一群嘲笑他的人怒目而视,但也只能怒目而视。
谁让他龙脉受损,与常人无疑,如果被灵气伤到,那就是灭顶危机,救之甚难了。
这样一番玩笑话,倒是让紧张压抑的氛围轻松了一些。
交代完毕后,在等待诸位世子做准备的时候,赵回缦走到了烟生身边,若无其事的说
“阵法破开之后,你立刻带着他们离开,不要做任何停留,也不必担心雪华光会追上,只需破开前路便是。”
烟生闻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立刻点头答应,而是开口问道
“什么叫做‘他们’?”
“他们就是他们,不包括我在内咯。”
赵回缦拂了拂衣袖,尽量以很轻松的语气说
“总要有人断后拦住国师大人的。”
烟生道
“我来。”
“不行,我可护不了这些人。”
赵回缦摇摇头,带着一些没有坏意的调侃
“至于其他人嘛,都是养尊处优的世子,不要说我那个龙脉受损无法修行的表弟了,你应该也知道其他人的修为,能一力破开法阵,都是求之不易,想要他们留在最后抵挡住国师大人,那可是奢望了。”
烟生很无情的反问
“难道你就能够抵挡住国师了吗?”
赵回缦:……
“有没有人说过……唉,你说话可真是一点也不委婉。”
赵回缦唉了一声,说
“总是要试试的,怎样也比别人成功的几率高些吧。”
她停顿了一下,又打量着烟生,饶有兴趣的问
“怎么,你担心我啊?可是你的职责不是做好云乐的侍从就可以了么,何必在乎我的死活呢。”
但烟生冷冰冰的,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闻言,也很是干脆的说
“那我也不必在乎其他世子的生命。”
“你——”
赵回缦摇摇头,无奈的说
“你可真是一个怪人,真不知道你是有情还是无情了。”
烟生冷淡的说
“我没有学过保护别人。”
就当他是无情无义,不会在意别人性命的人好了,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这么放心的把其他人交给他手里了。
赵回缦有些无奈,又有些祈求的说
“但你现在又不是刺客……是云乐的侍从,你既然是要保护他的,以你的修为,那再多保护几个人也没差吧。拜托,就按我说的来吧,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烟生,我请求你,护住其他人的性命。”
烟生:……
烟生本就轻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缝隙,片刻之后,才将剑挽了一道剑花,凉声道
“殿下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么……
“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
赵回缦抱臂,支着下颚慢慢回忆道
“如果我的弟弟还在,我和他被迫逃亡途中,弟弟先我一步逃走怎么办——你问的时候我还觉得可笑,我是龙王之女,怎么可能会沦落到逃命的地步呢,却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真正来面临这个问题了。”
烟生心中一坠,几乎怔在当场,手指无意识握紧,一种名为遗恨的情绪弥漫上来——
他不该流露出任何的情绪,不该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私心的。
赵回缦却不知他心中翻腾惊涛骇浪,说完之后,便看向烟生,坚定的说道
“所以,尽情逃命吧,只有你,表弟,还有其他人在内,你们安全的逃出去之后,我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
烟生扭头看向眼前的少女,神情决断一如很多年前……姐姐看向自己的神色。
像是积累多年的尘埃被大风吹开,无穷尽的尘灰扑面而来,而被尘灰深深淹没的少女一点点清晰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自己丢入到白鹤的背上,朝着自己大声的喊道
“——你要活着!”
昔日昔人声慢慢,今时今日仍新新。
烟生的神色有些飘忽,他喃喃道
“为什么……”
赵回缦有些奇怪的看向他,没听清他在低声说什么话。
“你说什么?”
烟生收回神思,轻声道
“为什么不问问……他们的意见呢,比起来独自逃跑,应该更想和你共同进退吧。”
“重要吗?”
赵回缦没想到他竟然问这个问题,失笑道
“你们在我面前都是弟弟,弟弟就应该听姐姐的话,无条件服从,谁让没有早一点出生做哥哥呢,如果你们有人比我年长,却不站出来承担重任,那要被我骂死,但现在既然我是最大的,当然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
她是早就做出这个决定了,那是烟生无法说服的决心。
“……我可以按照你说的来做,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烟生看向赵回缦,一字一句的话
“不要死。”
我会回来救你……
我想回去救你!
你要我活着,那么你也不要死啊!
多少年梦里重游故地,想要把这一句话说出来,然而梦里千万次奔赴而去,得到的却是惊醒之后的四顾茫然。
赵回缦不知他心中想起什么,但却也听懂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于是放心下来,说
“好!”
烟生转过身去,对上的是几道欲言又止的目光,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之中,其他人也不是聋子。
却也不敢搭话进来。
郁云乐倒是很有想提反对意见的勇气,但是他才准备张口,就被赵回缦死亡凝视……于是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赵回缦满意的收回视线,看了一边眼前的人,说
“你们想要报答我的话,那就全都给我拼命逃跑活下去,不要让我的努力白费。”
众人连忙点头。
烟生的视线从他们身上略过,冷淡的说道
“阵法破开之后,只管逃命,其余不必多想,也不用你们出招应对任何危险,如果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分心落下,那就等死好了,我没什么善心,不会为了一个人,而让其他人也因为拖累而死,如果你们之间想要体现情深义重,那也可以尽情展示同日而死的风范,除却世子殿下,你们的生死,全看你们自己在不在意。”
这是这些人认识烟生以来,听他说过最多的话,清澈动听的声音像是冷冷琴弦,但说出的话却让人瑟瑟发抖,这一刻他不是身份低微侍从,而是杀戮无眼的刺客。
侍从的话当然会让人生出叛逆的心,但刺客的话却只让人拼命点头,生怕被他落下。
确认所有人都听明白之后,烟生看了一眼头顶那只花朵,而后立剑在前,厉声道
“破阵——!”
刹那间五条龙脉齐齐而出,顺着阵法之中的五条法线冲天而起,而在龙脉中央,另有一道剑气直冲云霄,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刺穿神照冰绯花的中央花心。
神照冰绯花下的法阵,虽然延伸出无数条法线,但其一共有十二条主要吸收灵气的法线,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用十二个人顺着主线倒冲回去,但现在他们只有7个人,其中一个还没有修为,于是只好二者合一,勉勉强强,也够用了。
毕竟龙脉本身,就已经远超普通的法相修为了,更何况烟生所用剑法,那是大师兄传承给他的剑谱,纵然只得到大师兄两三层的真传,也足够破阵了!
在一声声碎裂的声音响起之后,整座阵法完全破碎,那只巨大的神照冰绯花也被反噬飞向高空之外——
“跑——!”
烟生大喊,实际上不等他提醒,几道身影已经快速的朝着宫门口的方向跑去,而没有跑几步,眼前便浮现出无数道人影拦路。
真的不做任何的抵抗吗?
几人心惊胆跳,极力压制想要出招的心情,硬着头皮朝前猛冲,在最近的一批人影落下之前,还没有亮出武器,就先被一股力量掀飞。
而这些人只感觉到眼前白光大盛,定睛去看,却剑烟生硬生生用一道剑光从密密麻麻的人影中,为他们破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
无数飞蝶萦绕诸位世子周围,那似乎是最脆弱的生物,但在周围的人影企图扑面而来攻击的时候,最脆弱的飞蝶却化作最锋利的飞剑,朝着对方的喉咙毫不犹豫的割去,一缕缕血雾片片飞溅,一道道身躯簌簌落下。
无数的飞蝶并不是烟生的法相,而是纵横的剑气。
第219章 无能之事
王都有压制灵气修为的阵法, 脱离王宫之后,诸位世子使不出龙脉法相,与废人无异, 追杀他们的人虽然武艺高超, 却也同样用不出法相。
烟生当然也用不了法相, 运转不了灵气,但杀人之事, 凭借本能,已经足够了。
他杀过许多修为比他更高的人, 十层灵台之下,若正面对敌,他不一定能赢, 若暗杀之术,他却已是巅峰。
而今扑面而来无数的拦路之人,用暗杀之术似乎有些捉襟见肘,但他还有大师兄给他的剑谱。
是早已经预见今日的局面,所以才会提前送了自己一本剑法浩荡的剑谱么?
烟生不能确定大师兄送自己剑谱是否有这层用意,但他将剑谱研读通透时, 曾经做过一个梦。
他梦见了大师兄在竹林里迎风起剑。
碧血阁附近的竹林,每每经过,都感觉阴森寒凉, 仿佛有鬼魅困在其中, 企图拖人进去谋命。
可谁也不知道竹林里是不是真的埋葬了什么尸体, 毕竟碧血阁中最不缺的第一是刺客,第二就是失败的刺客, 刺客是杀人无情的武器,失败的刺客是再不会有任何感情的尸体。
可是梦里郁郁葱葱的竹林, 却丝毫没有阴森晦暗的氛围,那是明亮的白昼,仿佛看不到日光,竹林间落下丝丝缕缕的光辉,映照的竹林碧绿如玉,清透似水,风一阵阵的吹拂,簌簌枝叶声,也如击节而歌的管乐。
而大师兄一身淡绿的衣物,长发以一条青竹缎带系在脑后,手中提着一只青白相间的剑,合着风声竹节,在竹林中演示剑招。
飞袖扬剑时,剑上盈盈透着绿竹绿水的光辉,在空中舞剑,如白鹤飞旋,如绿水扬波。
君子剑,自在风,和竹弄清影,放纵人间行。
大师兄演示完剑招后,在他还怔神之中,朝他徐徐走来,而后将剑放入他的手中,看着他,似乎又在看一片虚空。
“也许,你会是一名很好的剑客。”
烟生手里一阵冰凉,让他蓦然醒来,却已经是天色将明,黎明的寒风合着光辉透入窗纸,在桌案上落下一方模糊的光辉。
没有竹林,也没有大师兄。
低头看去,枕边安静的躺着一只剑,梦里大师兄所用之剑,亦是世子满足他的愿望,送他的一只剑。
剑柄装饰绿玉,剑身一段雪白,日光下却泛出阵阵绿色如水波一样的辉光。
名叫【青玉枝】
剑谱是纵横四海快哉风,剑是清露洗玉一直通,大师兄用剑演示的剑谱,也是君子之风,快意盎然,或许这也是大师兄对他的期望,希望他能做一名畅行日光下,纵横九州气的君子剑客。
可他注定做不了一名剑客,至少做不了大师兄那样的剑客。
他学会了剑谱,也习惯了用剑的招式,但他不会君子之道,也不会保护别人。
若真要让他保护这些世子不被杀,那就杀掉企图杀人的人。
一道道人影在自己面前倒下,烟生感受到浑身血液无比畅快的流动起来,和鲜血共存,这才是他熟悉的感觉。
他的身形动如鬼魅,就连被蝴蝶剑光包围在里面的世子们,努力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他的动作,甚至怀疑有无数个烟生存在,不然为何无论是何方的蝴蝶剑被突破,在敌人的兵器刺入进来之前,烟生的剑都能提前一步穿透对方的喉咙?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刺客么?不,应该说是刺客中的圣天子才对吧,世子们聚在一起快步的往城门口移动,他们彻底放弃出手相助的准备,如果被困在阵法里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要烟生承担一切,他们却什么也不做的愧疚,此刻却一点也不剩了——或者应该说,他们心中只剩下震撼。
往城门口逃跑的路上,就算是郁云乐叶一言不发,其他人更不敢多有一丝一毫的动作,这一路被烟生杀出来的通道,他们无论多说什么话,多有什么动作,那都是给烟生找麻烦的存在,而不会帮助他一丝一毫。
他是天下无双的刺客,论杀人的速度,谁也快不过他,然而他却并不为此感到愉快。
因为他想杀的人杀不了,想保护的人护不住。
在到了城门前时,烟生忍不住回头眺望。
王宫方向,高空之中,有金光大盛,有气冲斗牛。
他能够如此顺利的带着这些世子突破重围到达城门,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国师雪华光没有追过来。
能在城中禁止使用修为灵气的大阵压制之下,强行开辟出一方可使用灵气修为来运转阵法的地方,雪华光的修为,只会比想象中更加高深,而他没有追来,是因为有人留下来拦住了他的路。
——
阵法破开的一瞬,国师雪华光已然飞入高空之中,避开迎面而来的杀气,而后又飘飘然回落,伸手扶起被阵法反噬,跌落下去的圣天子。
雪华光看向那些少年们遁逃的方向,在圣天子耳边低声说道
“圣上,您若不想反噬而死,现在要尽快以无上威仪镇压这些不听话的世子们,若任由他们脱逃宫外……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圣天子姬彻云只惊恐的感觉原本如溪流一样充盈体内的灵气,此刻却如奔涌从身躯内散去,无论他想怎么阻止灵气的流逝,却全都无济于事。
他在片刻之间容光焕发,又在一瞬间虚弱无比。
听闻国师的话,姬彻云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手足无措的回答
“可我……不会……”
他从来没有学过任何的术法,也没有进行过任何的修为,什么无上威仪,他知晓这是天道给予圣天子的神法,可以无视承阳的镇都禁灵大阵,来以滔天的神传龙脉,镇压一切,命令一切。
可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圣天子,却也只是有人需要一个圣天子,所以推他上来了而已。
他平常连对别人施法的尝试都不敢,此刻蓦然要他出手就要用这么厉害的术法,他不知道要怎么做,而且本能的惧怕,让他也不敢出招。
他怕自己完全用不出来灵气,也怕此神法用完后自己会立刻爆体而亡——他听说过史上寥寥几次先祖用此神法,无一不是出现难以应对的祸患,而用完之后,纵然没有惨死当场,也活无几天。
要用天道传承的术法,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可这代价,是他承担不起的。
所以他不会,不能,也不敢真的应答国师的话。
雪华光低头撇了一眼瑟缩的圣天子,略一蹙眉,复又伸展,仍是一派从容不迫,高深莫测的国师面容
“那圣上真要反噬而亡了……圣上想要就此死去吗?”
他当然不想死!
姬彻云心中慌乱无比,一时情急,竟然脱口而出道
“你你……国师,你可以阻止他们的吧!”
说完之后,姬彻云觉得自己心脉似乎停滞了一瞬,他从不敢命令国师做什么事情,然而就在他以为国师会嘲讽自己的时候,国师却只是温和的说
“圣上想要臣来对付这些叛臣么?”
姬彻云不知所措,唯有迟疑着点头。
国师便微微一笑,伸手如拈花,那只神照冰绯花落在他的面前。
“既是如此,那就如您所愿。”
国师弹指一挥,那只神照冰绯花蓦然伸出无数道丝线,朝着世子们遁逃的方向飞速流去,但却却见一道金色光辉如流影飞盾,金碧辉煌,炫目非凡。
所有的法线齐齐被这金黄色的屏障尽数挡下,一撞即而溃。
一时间此间地界,漫天遍地都是碎裂的灵光,与劈啪作响的光辉闪耀。
雷电之前,一道墨衣黄衫的身影翩然落下,抬起头看向国师,一字一句的说道
“要不要如其所愿,还需问过我的意见!”
“金龙部的世女殿下。”
雪华光看向眼前的少女,饶有兴趣的询问
“世女殿下,怎么,他们留下了您独自逃跑了吗?”
赵回缦却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一甩手中金灿灿的长鞭,冷冷道
“国师,少来挑拨离间,你的蛊惑之语,对我没用。”
“看来殿下对我误解颇深。”
雪华光对她如此直白的指责,也没有丝毫变色,只是着重看了一眼她手中金光闪闪的长鞭,若有所思道
“这似乎并非您的武器。”
以眼前这位殿下的修为,不可能挡的下他的招式,之所以能挡下自己的招式,而且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是她手中的武器法力太过强横。
那不是该存在人间界的武器,至少不是现在的人间该有的,而它也不该叫武器,或许称为神器更为恰当。
赵回缦似乎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隐瞒的问题,径直回答道
“这当然不是我的武器,此乃先祖承天所得,金光破空鞭!”
说话之间,便见其猛的一甩,黄金鞭一寸寸竟变得无比笔直,握在手中,剑指长空,如金鳞澄云,仿佛立刻要破天而出。
雪华光眼中笑意更深,很是欣赏的观看了一番这具神器,由衷赞叹道
“承蒙天道所赐神器,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不过,这般贵重的神器,想来应该不能轻易挪动,殿下特地带此物入王都,用心似乎并不单纯。”
“不过是父亲吩咐,有备无患而已。”
赵回缦盯着眼前一身雪白之人,又看他身侧沉默不语形销骨立的圣天子,冷哼一声,甩了甩金鞭长剑,道
“现在看来,倒真是该庆幸带上了这件神器,做了这一道防备,不然,吾等真要死在国师你的手中了。”
第220章 以卵击石
赵回缦说的很是淡定, 但事实上,她现在仍觉得手在颤抖,心脉跳动的飞快。
她的内心, 远不如表面上那么淡定。
这件神器的威力比她想象之中更为巨大, 引动天雷时她几乎感觉自己完全控制不了这件神器……那好像也真的不是她在引动神器, 挡下国师的招式,而是有人替她操纵了这件神器一样。
当然, 这种感觉,她是不可能说出来给国师知道的。
“这话却是错了。”
雪华光听完她的话, 轻轻摇头,说道
“你们不破阵法,圣上灵脉得以补充, 你们也不会死,但你们却非要强行破阵,如此,圣上受阵法反噬,若无龙脉接换,则必死无疑, 你说,该不该让你们接受不听话擅自破阵的惩罚呢。”
赵回缦;……
赵回缦愣了一瞬,而后才慢慢说
“所以国师是想说, 圣天子若因反噬亡于今日, 皆是我等之故, 和国师大人你并无关系咯?”
雪华光道
“至少非吾所愿。”
赵回缦:……
难道这是我想要看到的事情吗?
龙脉对龙王部之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她不信国师想不到这一点, 也不信国师会猜不到他们要强行破阵的念头。
他们若不破阵,那龙脉受损, 当然不至于死,可至少包括她在内的六州世子,却也就此断绝修行之路,拖着一身残废龙脉回去,不要说还能不能继续做世子,纵然能继任龙王部,那也是肉眼可见的力不从心,而只怕要连累整个州府都要萎靡不振!
可他们若破阵……便如现下一般,是致圣天子与死地,这是毋庸置疑的谋害圣天子性命之罪,甚至比当年紫龙部若有似无的谋逆之心更加不可饶恕,同样是他们不能够承担的起的。
这是国师的谋略,国师并不介意赵回缦猜出来这些东西,因为这是无解之局,明白了也没有用。
至少对如今的赵回缦而言,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赵回缦咬了咬牙,于是索性道
“人都跑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国师大人不会以为我会因此愧疚万分,帮您把其他人叫回来赎罪吧!”
国师微微一笑,说
“您不是还留在这里么?我以为殿下独自留下,是做好了要为其余世子牺牲的准备,正想赞叹殿下您一句大义凛然,身先士卒。”
这样想的,显然不是国师一人,而就连赵回缦自己,也做好了很大概率不能活着出城的准备,但她所想的是力战而死,却不是以这种方式去死。
赵回缦慢吞吞的说
“我可没想过以命换命。”
国师道
“现在您可以想了,殿下若愿意主动献命,吾等可替殿下传送遗言遗物回去故地,且可昭明天下,殿下为大义而死,逃亡的那些世子,想来都会记住您为他们而死的奉献,而这样大的恩情,想来也能让金龙部一跃诸龙部之上。”
她主动留下来,不是为了让别人亏欠她,亏欠金龙部的。
赵回缦眼睛跳动,总觉得国师说的这番话里有很大的陷阱,她盯着国师,一字一句的说
“我不愿意献命。”
“回答错了。”
国师并不在意她的答案,闻言也只是道
“世女殿下惜命,乃人之常情,但我既然身为国师,自然是忠于圣上,完成圣上的吩咐。”
圣上的吩咐是什么?
赵回缦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圣上也不想反噬而亡,想要那些世子们的命,可世子们此刻大概都已经逃出王都,那能被取下性命的……唯有自己!
赵回缦神色一凌,立刻握紧手中神器,便想先下手为强。
可她竟然无法动弹一丝一毫,垂眸看去,鞭子上不知何时已经缠绕无数的丝线,她想要运功,却灵气停滞,不要说运转武器,甚至连动动手指都无法做到。
雪华光虚无缥缈的声音传入耳中
“殿下当真以为,凭借一柄神兵利器,就能阻拦一切了么?”
所谓神兵利器,在修为高深的人手中,自然威力无比,但在修为低微的人手中,却是要被觊觎的宝物。
赵回缦的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当然算不上低微,但在国师面前,却还很不够看。
那是如天堑的差距!
雪华光能被她拦下一击,不过是因为没有防备,但知晓了她的底牌,也就无所畏惧了。
阵法再次重启,却是直接连接了赵回缦与姬彻云二人,一缕缕的灵气源源不断的从赵回缦体内抽走,通过神照冰绯花,流入到姬彻云的体内。
那是源自灵台的龙脉灵气,一旦被抽取殆尽,灵台枯竭,赵回缦也就没活的可能了,国师是真的要她死!
而耳中不知何时响起接连不断的铃声,让赵回缦神思恍惚,她心中警铃大作 ,猛地一咬牙尖,立刻神思回笼,在那声音再次侵袭她的思绪,而灵台灵气以不可遏制的速度抽走时,赵回缦猛地大喊
“王都之外百里,有我所带八百先锋将士随时攻入王都,雁州境内,有十万精兵随时可发,我今日若死,八百先锋即可便攻入王都,雁州十万精兵也会入都勤王,国师大人,今日我死,他日你也必死无疑,你真要赌吗?!”
体内灵气的流逝蓦然变慢,看来国师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赵回缦心脉剧烈跳动,她死死盯着国师,身前项圈内的玉石凌然生辉,这是她出发前和父亲的约定,若她在王都遭逢不测,必然是因为王都出现蒙蔽君心的祸害,且王都已经无人能够制止祸患的蔓延,那么,身为龙王部,就必须要做好勤王的准备了。
她只需要用一点击碎玉石,父亲便会立刻感应到,而后带兵前来承阳清君侧。
“殿下此话是想要威胁我?”
雪华光打量了赵回缦片刻,才若有所思道
“竟然已经做好发兵王都得准备,怎么,金龙部果然是要谋逆,想要违抗天命么?”
赵回缦冷笑一声,道
“我父亲没教过我,要用我的命去换圣天子的命,若圣上遭逢危难,我为圣上祛除祸患,自然万死不辞,可绝不是今日这般用我的命来为圣上续命,若圣天子今日反噬而亡,那是圣天子命该如此,若强行借灵续命,岂不也是违抗天命?”
“世女殿下,果真口才了得,不过——要怎样选择,还是要看圣上的意见。”
雪华光看向身侧的圣天子,漫声道
“圣上,你看,九州龙王部的翅膀已经丰满太久了,他们不愿意再受王都得束缚,也并不在您的生死,身为圣天子的您,要心软的放过眼前的叛臣贼子么?”
“我……”
姬彻云心乱如麻,蓦然被提问到,更是一阵哆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方才是通过阵法来将诸位世子的修为灌注在他体内,他尚且可以安慰自己,他只是小小的借世子们的龙脉而已,可如今却要他直接说要不要为了自己活下去,而让眼前这名少女送死,他却决然说不出来。
可若说放过她……姬彻云竟然发现,自己也无法狠心做出这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