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里(四)
万杀阵乃仙界三宗六派合力打造出的阵法, 无论是亲传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炼气境后第一件事便是学会万杀阵。
仙界多用它来阻拦魔界,以保护仙界安宁。
杀尽天下万般不平不公之事,这才是万杀阵的由来, 可没想到, 有一天这个阵法对准的人是她。
虚空中电闪雷鸣, 狂风扬起桑黛的头发,满头银钗叮当作响, 一身蓝衣在风中猎猎而起。
雷电缠绕在知雨剑身,剑柄处的天虞石再不是之前的死寂, 幽蓝的光越来越亮,强劲的灵力自天虞石中溢出, 一丝不泄被知雨剑吸收干净。
知雨剑越来越亮, 与此同时, 虚空中的云层愈加厚重, 雷电弥漫, 雷声轰鸣。
知雨剑疯狂吸收着天虞石中纯正的归墟灵力。
归墟是修真界存在的根基, 四界修行的灵脉皆衍生自归墟灵脉,但纯正的归墟灵力却只有进入归墟才可吸收。
而归墟,只承认天级灵根觉醒者。
桑黛望着下方已经结成的阵法,即使这里只有千人, 但万杀阵的威力仍然不可小觑。
桑黛望着下方的弟子们, 那些都是她曾经信任的人。
她问:“为了一个不一定会得到的结果,残杀同门, 将修士们作为祭品牺牲, 这便是你们信赖的长老们,这便是你们的恩师, 这便是你们忠诚的宗门?”
“你们可知,这些年来死在无人知晓处的修士们有多少?会不会有一天,被献祭给归墟仙境的就有你们其中一个?”
桑闻洲厉声:“杀,勿要听其谗言!”
弟子们犹豫,可桑闻洲已经亲自动手,打开了万杀阵。
偌大的法阵凝化出一方圆盘,将在场一千多人全部囊括进去,经纹流转,阵法结界中的虚空逐渐凝出数千道锋利的罡风,飞速旋转,罡风切割空气,声响骇人心神。
桑黛抬手引雷,雷电自万丈高空直劈而下,缠绕在知雨剑身之上。
她伫立高处,眼也不眨握着长剑横劈而下,莹蓝的剑光裹挟着雷电,势如破竹朝桑闻洲挥来的万杀阵意撞击在一起。
阵法中正努力维持万杀阵的弟子们齐齐一惊,桑黛的剑光划破虚空与罡风对峙,一蓝一金水火不容,知雨剑甚至还未完全修复,剑身之上仍旧残留裂纹,但它挥出的剑光却强大纯粹到难以忽略。
桑黛此刻用的灵力……
桑闻洲咬牙,死死抗住桑黛的剑光,“你竟可以使用归墟灵力?”
那是最为纯正的归墟灵力,没有被侵蚀,强大又干净,是现在的灵气远不能比的。
桑黛面色平淡,执剑的手依旧稳定,只有长芒和尚未完全修复的知雨知道,她的心肺已经遍布裂痕。
满嘴都是血,她拼命咽下鲜血,淡声启唇:“桑闻洲,是你错了。”
九天玄雷更加厚重,这种堪比渡化神境的劫雷竟然可以被一个金丹半碎的修士引出,雷劫遍布数十里,势必要将他们都劈成齑粉。
与剑光相撞的罡风被压着后退,逐渐浮现裂纹。
桑黛的手仍旧端着剑,众长老不可置信,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谬。
一个明明碎了金丹的人,为何还能引天雷?
天级灵根何时如此恐怖?
桑闻洲咬牙,看桑黛的眼神恨不得剥了她。
今日势必不能放她离开,桑黛太过强大,既然已经知道当年的事情,她就不能再活!
趁她现在金丹半碎还有杀她的可能,若是她真的得了仙绒草修复了金丹,届时杀她绝无可能!
“今日桑黛不能活,她罪恶多端,摧毁归墟灵脉,那是四界的根基,她是要断了我们所有人的仙途!”
人不会因为一件事去喜欢同一个人,但会因为一件事讨厌同一个人。
当利益被侵犯,再多的不忍也会化为飞烟,只剩下满腔愤慨。
“斩罪人,还四界公道!”
“是!”
万杀阵陡然强大。
桑黛被压迫后退,几乎退至洞穴口,唇角的血再也忍不住,顺着溢出。
长芒化为绫罗护在她的四周,为她挡下罡风四散的杀意,天级法器的灵力一股脑往桑黛识海中涌去。
器灵在桑黛的识海中痛哭。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那道罡风压迫着她一直后退,引来的天雷也逐渐微弱,不似方才那般强大。
桑黛听到自己的经脉断裂的声音,鲜血在蓝衣上晕染开来。
半碎的金丹被宿玄的灵力护着,但此刻,他留下的强大灵力护罩也隐隐破碎。
“主人,主人!”
“不可,不可这样,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长芒疯狂为她传输灵力。
桑黛的眼前晕眩,满脑子都是应衡的面容。
她立剑心那天,应衡摸了摸她的头,亲手为知雨剑挂上剑穗。
“黛黛,执剑应为守护四方百姓,无论是人鬼妖魔,都为生灵,一应平等,你应杀恶者护弱者,剑修手中的剑是苍生之盾,而非一柄利刃,剑锋绝不可指向身边之人,这才是你的剑心,可知晓?”
“可是师父,若是他做了坏事呢?”
“那你也不能偏私,剑修手中的剑一旦有了私情,就很难公正除恶了。”
“我的剑要一直如此吗?”
“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你应该如此。”
“到底何为天级灵根觉醒者?”
“那是曜灵亲自选出的统领者,日后定能身居高位,护一方平安。”
一百三十载来,她的剑斩过妖,斩过魔,斩过鬼,也斩过作恶的人修。
唯独没有指向过并肩作战的伙伴。
桑黛握紧剑柄,低声自言自语:“可是师父,他们做错了。”
所以,当诛。
桑黛闭了闭眼,左手腕狠狠压下,无视长芒在脑海中疯狂的尖叫声,调动浑身的灵力逆行冲向丹田,原先已经渐渐微弱的天雷忽然加重加粗。
砍向桑黛的罡风被她生生逼停,她的脚下已经淌了一小滩血水,周身巨疼,可神情却依旧寡淡冷漠。
“桑闻洲,你该死。”
轰隆——
漫天的劫雷砸在桑黛的身上,却并未将她劈成齑粉,甚至没有伤她一分一毫,而桑黛的灵力……越来越强大!
桑闻洲总算明白了她为何忽然间这般强大骇人,明明金丹都碎了。
天级灵根觉醒者受天道庇佑,天道赋予他们最强大的一切。
灵根,天赋,相貌。
都是一等一,都是天道的宠爱。
同样,归墟仙境也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可以进入,最纯正的归墟灵力也只有他们可以用,这些是天道毫不掩饰的偏爱。
天级灵根觉醒者可以借助归墟灵力修行,归墟灵力是对天级灵根觉醒者最好的补给。
几千年前归墟仙境被侵蚀,归墟灵脉中带了毒,但桑黛此刻使用的乃是天虞石中的灵力,那里存储的是尚未遭到侵蚀的归墟灵力!
她在用天虞石中的归墟灵力引天雷,可她怎么会知道如何使用天虞石的!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天级灵根觉醒者轻轻松松就能得到天道的宠爱,凭什么他们可以使用归墟灵力,凭什么曜灵选了桑黛作为天极灵根继承者?
不过一个孤儿,是他给了她剑宗大小姐的身份,她所有荣光明明都是他给的!
桑闻洲五官扭曲,原先尚算端正硬朗的面容此刻宛若厉鬼,周身竟隐隐缠绕黑气,俨然一副心魔缠身的样子。
“杀!杀了她!杀了桑黛!”
桑闻洲的怒吼声甚至压过罡风的切割声。
万杀阵的阵意越发强大,桑黛岿然不动,手腕依旧在往下压,知雨挥出的剑光越发庞大,竟然虚化成一柄莹蓝的剑身。
长芒一边拼命救主一边绝望痛哭。
“主人,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啊!”
桑黛全然不理,并不怜惜天虞石中的归墟灵力。
天虞石中的灵力被她疯狂吸收入知雨剑中,这是翎音留给她的方法。
她走时,将天虞石的使用方法告诉了她。
以血为煞。
庞大的知雨剑身以悍然之势将万杀阵意逼退到节节后退。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桑黛咽下口中的血,声音冷冷道:
“桑闻洲,剑主创立剑宗为的是护仙界平安,凡以权谋私危害苍生者,无论身份地位,皆当诛。”
“你多活了百余年,如今,该死了。”
顷刻之间,厚重的九天玄雷重重劈落。
乌云密布,雷电撕破天幕,万丈高空之下,两道灵力相撞。
威压弥散,铺天盖地的余波自相撞处向外荡开,闷重的雷声响彻整个焚天境。
千里之外,鬼火里里外外幽深诡谲,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快速穿梭在鬼火之中。
暗红的业火将拦路的厉鬼尽数焚烧,宿玄的身影很快,柳离雪拼命催动金丹才能勉强跟上。
他暗自咬牙,咽下喉口的血,躲开身旁一只厉鬼的利爪。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厉鬼,像是有人在刻意围杀他们,又或者不是为了杀,而是单纯阻拦他们。
阻拦他们是为了什么?
直到天边闷重的雷声传来,前面快速瞬移的宿玄忽然止住了步子。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天幕依旧一片昏暗,焚天境没有阳光,只有幽幽的鬼火和昏暗的天。
明明没有雷云,却传来了雷声。
是结界。
有人布下结界,将桑黛与他隔绝在两个小世界,所以他根本察觉不到她的气息。
只有方才那阵雷声,告诉他,桑黛还在焚天境中,她就在雷声传来处。
宿玄心跳加速,“她在那里。”
话音刚落下,柳离雪还没反应过来,逼人的威压卷起狂风,前面不远处的黑影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只真体宛若小丘般大小的九尾狐。
遒劲的四肢粗壮,茂密的毛发通体银白色,九根尾巴粗壮又骇人心神,伫立之时,柳离雪便是仰着头也难以看到它的脸。
眼前一花,九尾狐消失在原地。
宿玄每年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忍不住化为原型,平时都是以人身见人,无人知晓,九尾狐的真体战力凶悍,速度极快,血肉比人身坚硬数倍。
他当真是急了。
那群人要完蛋了。
柳离雪松了口气,找到桑黛就好,某只狐狸不会再发疯了。
他刚要擦一把额上的汗,身后一声厉喝,柳离雪飞身躲过身后的利爪。
他刚转头,就对上一张青灰的脸。
柳离雪:“……”
“尊主!你不要丢下我啊!”
这里都是厉鬼,他打不过的啊!
柳离雪吓得转身就跑。
***
雷声持续了很久。
最终消失之时,周围一片寂静。
鬼火被天雷劈散,本就荒芜的焚天境更加冷清,唯有浓重的血气让人难以忽视。
桑黛拄着知雨剑,剑尖已经断裂,原先被宿玄勉强粘好的知雨剑再次碎成几段。
天虞石越发暗淡,只剩下最后一丝灵力。
还能再引一次天雷。
她浑身都是血,长芒替她拦下了太多的罡风,原先精致的缚绫上被划出了许多裂缝,器灵缩在她的识海中喘着气。
“主人,你会死的……”
桑黛垂眸,喃喃:“长芒,对不起。”
是她连累了长芒。
长芒挣扎,重新缠上了桑黛的手腕,贴着她的腕子蹭了蹭:“长芒是因为主人才存在的,尊主很喜欢主人。”
认主后,桑黛终于可以听清长芒的话。
长芒也终于可以说出。
宿玄。
桑黛苦笑,发现她不见后,宿玄想必要发疯了。
她好像真的亏欠他很多,总是打他,之前还没给过好脸色。
可落魄之时,掏出一颗心全无保留帮助她的也只有宿玄。
“是我欠他的……”
可她没有机会还了。
桑黛抬眸,拄着断剑往下走。
干涸黑沉的地上躺了一千余人,皆衣着破烂,意识迷茫。
桑黛收了力,天雷并未劈死他们,只是将万杀阵破了。
结阵的弟子们自然也会受到反噬,这些年轻一辈的弟子本就修为不高,阵法反噬带来的后果足够让他们躺上许久。
桑黛拖着剑来到桑闻洲身边。
桑闻洲浑身是血,作为万杀阵的阵心,方才桑黛引的雷大部分都劈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元婴满境的桑闻洲根本抵不过由归墟灵力引来的九天玄雷,浑身的经脉被桑黛劈了个七七八八,金丹也隐隐碎掉,此情此景竟异常熟悉。
他的神情惊恐,但更多的是怨恨。
“逆女,你要杀我?我是你的父亲!”
桑黛面无表情:“不,你不是。”
“桑黛!你不能杀我,我是剑宗的宗主!”
“桑黛,桑黛!”
“你不能杀我!!!”
桑黛恍若未闻,在桑闻洲一声声恐惧的叫骂和求饶中抬起剑。
“身为宗主,你应当尽心教导弟子,保护宗门,可你却将那些修士们抽出灵根献祭给归墟仙境,不忠不义,枉为一宗之主,当杀。”
她这人很果断,杀人从不废话,也不听求饶和谩骂。
该杀就杀。
断剑斩下,毫不留情穿透面前之人的身躯。
桑黛道:“你错了。”
“宗主!”
“桑兄!”
桑黛太过果断,不给桑闻洲反击的机会,迎着他惊恐到极点的目光碾碎了他的丹田。
桑闻洲的目光渐渐扩散,唇瓣翕动想要说什么,可鲜血糊住了嗓子眼,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吐着血。
最终,再无动静
她反手拔剑,回身又望向躺在地上无力动弹的数人。
“剑宗长老有十一人,皆参与此事,一个也不能逃。”
“今日焚天境有三位长老,其余八人,相信自有人替天行道,为枉死的修士们平不公。”
桑黛催动天虞石,雷声再次响起,剑宗长老们惊慌想要逃跑。
“不行,不行!”
“救命!桑黛你不能!救命!”
可无人能救他们,在场的人都被万杀阵破碎的后果反噬。
天雷的威压逼下,属于归墟的力量将他们桎梏在地面毫无动弹的能力,随后,漫天劫雷精准落下,四道劫雷,将已死的桑闻洲和其余三位长老皆劈成碎屑。
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这实在是太过恐怖。
太过安静,所有人屏息凝气。
长老们都是金丹和元婴境,在桑黛面前竟然毫无反击的机会,连万杀阵都能被破。
目睹眼前的惨案,众人心下惊慌,也不乏愤慨。
九鼎派长老怒骂:“混账!弟子献祭之事仙盟尚且未判,毫无证据的事情,你如何能杀!”
桑黛反问:“我叛逃一事也未盖棺定论,只是他们的口舌之言,为何你们二话不说便要结万杀阵斩杀我?”
“你!”
灵篆派执事撑着刀颤颤巍巍起身,呕出大口的血:“桑黛!那是你的父亲,那些是剑宗的长老!”
桑黛回道:“那些被杀的修士也有父亲,也有家人,是鲜活的命。”
“荒唐!太荒唐了!仙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桑黛没应声。
事实上,她现在很疼很疼。
天虞石最后一丝灵力也被耗尽。
桑黛浑身都疼,视线不清,其实根本看不清眼前是谁在说话。
知雨剑又断了一截,长芒感知到她的死气,在识海中无助啼哭。
“混账!”
“叛徒!”
“今日你若不杀了我们,等回去后,仙盟必定会四界追杀你!”
他们没有办法动弹,却一个个在骂着她,不仅有其他宗门的长老,还有剑宗的弟子们。
她曾经拼命保护的师弟师妹们。
桑黛终于撑不住了,双腿无力,将知雨剑插入地面,微微弯腰撑住身体。
满头鬓发凌乱,宿玄精心准备的发钗也在天雷中被折断,她低声咳嗽,血液星星点点喷溅而出。
泥泞的地面上滴落鲜血,像是一片片绽开的红花,有些诡异。
坠落的血水晕花了她的眼,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场大雨。
只有十岁的桑黛跪坐在地,看着应衡毫无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他踩着无数伤者,遍地的血水淌下,大雨冲刷了血迹,小院脏污不堪。
明明雨水冰冷,可知雨剑却在灼烧她的手。
她看着雨中的身影,跪在地上哭着求他:“师父,不要走,不要丢下黛黛!我们一起去向仙盟解释清楚,那些人不是你杀的,灵脉也不是你毁的!”
走了就再无回头路,离开剑宗就算叛逃了四界。
可应衡那时只是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离开了剑宗,丢下了桑黛。
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一百多年了,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应衡。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有罪的时候,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归墟灵脉是不是应衡毁的,无论苍梧道观是不是他杀的,他都已经被剑宗放弃,成为四界的罪人,一定会落得个死。
桑黛跪坐在地,鲜血堵住喉口,她呼吸不上来,咳嗽难忍。
心脉在迅速衰竭,长芒痛哭,桑黛却已经没有力气去安抚它。
以半碎的金丹强行使用归墟灵力,后果同样惨烈。
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出现,这次来了更多的人。
是另外两个宗门的长老和弟子们赶了过来。
白刃里拍卖,仙界总共来了五个门派,如今在场的只有三个。
匆匆赶来的刀宗长老望着面前的惨案,瞠目结舌,哆哆嗦嗦问:“这是怎么回事?”
九鼎派长老怒骂:“剑宗桑黛,残杀剑宗宗主桑闻洲,以及其余三位剑宗长老,重创弟子们!”
“长老救命,桑师姐要杀我们!”
“什么师姐,她如今已经成了仙界的叛徒!”
桑黛听着那些一声高过一声控诉,抬起衣袖擦了擦下颌的血。
刀宗长老瞧见满地的雷痕。
“桑黛……桑黛是天级雷系灵根……”
能引这么强大的天雷,只能是天级灵根。
天级觉醒者中只有桑黛是雷系灵根。
“桑黛!你竟敢这般!”
刀宗长老拔刀便要朝她杀来,强大的刀光划破虚空,带着不容置喙杀意盖下,只要一刀便能将桑黛斩首。
长芒变大护在桑黛身前。
可桑黛知道,早已重挫的它护不住了,这一刀会将长芒劈碎。
她也没有力气了。
桑黛闭上眼,松开了手上的剑,轻叹了声。
在杀桑闻洲之时,她便已经做好了将命搭在这里的准备。
翎音前辈想必要失望了,她没有活下来。
还有……
他。
他又该哭了。
刀光即将到达长芒的身前之时,桑黛忽然睁开眼,不管不顾扑上前将长芒拽下来护在怀里,以背抵挡刀光。
不能将他送的最后一件东西都给毁了。
然而——
天地动荡。
狐啸撼天动地,震耳欲聋,众人只觉心肺被重击,似乎有一把利刃在内腑中搅动,修为低者当场重伤昏厥,便是那些长老们也断了数十根经脉。
甚至没看清来的是什么,眼前便一片昏暗。
焚天境本就暗淡,可如今那仅剩的一点点光也被遮蔽,一人……
不,一只九尾狐!
实在太过庞大,比远处的那座山丘还要高大,九根尾巴在身后飞舞,银色毛发上隐隐有金色的纹路。
长老们忍痛抬眸,仰视那只拦在桑黛身前的九尾狐。
额上一抹金色的纹路,琉璃色的眼眸中有着格外剔透的花纹,像是颗宝石般好看,但此刻只让人察觉到畏惧。
眼里全是杀意,瞳仁逐渐变为竖瞳,似乎是气恼到极点,周身隐隐燃起业火,大乘境妖修的威压泄露,压着全部人跪下。
“你们该死。”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出,便连声音也是冷漠无情的。
柳离雪赶来的时候,便瞧见自家尊主高大的真体挡在桑黛面前,面前数千人被他的威压逼迫到跪下,一个个吐血不止满脸恐慌。
而宿玄俨然失了理智,瞳仁都扩散成竖纹了,周身甚至燃起了业火,像是从火中走出来一般。
并且,他身后的桑黛……
柳离雪双腿一软险些跪下。
完了完了,宿玄这次真的要发疯了。
他连滚带爬起身朝宿玄那边奔去:“尊主,不可冲动,不能杀啊!!!”
宿玄压根没听见,抬步上前正要一脚踩死一批人,一只小手触摸上了他的尾巴。
尾巴实在太大,仅仅一根就有几个桑黛那般粗壮。
但只是轻轻的触碰,就截停了一只上古神兽。
干净的尾巴上染上剑修掌心中的鲜血,桑黛轻轻给他顺毛。
“宿玄,不能杀的。”
宿玄回身,居高临下看她,却又将灵力打入她的经脉,护住她的金丹。
桑黛浑身都是血,他看上一眼,仿佛回到了两月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魔被勾出,瞳仁都在颤抖。
桑黛努力稳住声音说:“宿玄,弟子们听命于宗门,被长老蒙蔽,无错……其余宗门的长老愚昧,无法明辨是非,有错,但罪不至死。”
她说一句停一下,血不断沿着唇角留下。
宿玄冷声怒骂:“傻子,蠢货。”
但灵力却一点不珍惜地传给桑黛,保住她重伤的经脉和金丹。
桑黛的痛苦减少些,弯眼轻笑:“是,我傻,我蠢……妖王大人最聪明了,竟然找到了我在这里。”
宿玄没说话,兽瞳依旧冷漠。
但高大的九尾狐却缩小些身躯,趴在她的面前,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她听到了他低沉的呜咽,很小声,但足以听清。
她的血也蹭到了他的毛发上。
“宿玄,我的身上有血,好脏的。”
“不脏。”
“你不是最喜洁净吗?”
“你很干净。”
桑黛轻笑。
她浑身都冷,也很疼,当宿玄靠近的时候,他周身燃起的业火温暖,却并未伤害她分毫,而是亲昵的贴着她。
桑黛小声道:“宿玄……我好冷啊。”
宿玄又将真体变为小丘般大小,叼着她的腰身将人甩到了背上,动作很轻很轻,刻意收起了尖利的獠牙,生怕弄疼了某只剑修。
她躺在宿玄庞大的真体上,九尾狐族的体温很高,厚实蓬松的毛发是上好的锦被,他加大了四周的业火,让她整个人被业火包围。
桑黛侧过身,意识已经不清,还在呢喃着:“还想要尾巴。”
宿玄又将一根尾巴递到她的怀里。
她抱着那根尾巴,终于有了依靠,不再是孤身一人。
“宿玄,我要睡了,你不能杀人,也不要打扰我睡觉。”
“……好。”说完,他又轻声补充了句:“睡吧。”
“那我睡了……你不要跟我说话了,我是不会理你的。”
“嗯。”
终于没人能看到了。
桑黛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抱紧了他的狐尾,无声抽泣着。
过去积攒了百年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她浑身颤抖,却咬紧牙没有溢出一丝声音,无人看到那只九尾狐背上的女修在哭,只有她身边的长芒知晓。
宿玄停了许久,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离雪谨慎看着这位祖宗,生怕他又杀心起了大开杀戒,这些人要是都死在这里,仙界势必要跟妖界开战了。
宿玄虽为妖王,却并不好战,即位后从未主动开战过,这些年妖界被他治理的很好,若是他这般做肯定要被王室那群人拿住把柄。
但庆幸,宿玄并未有杀人的念头,甚至没有看那些被他的威压逼到跪地的人,驮着桑黛转身离开。
他留下一句话:“柳离雪,带走知雨剑。”
柳离雪看了眼地上断裂的知雨剑,沉沉叹气,捡起知雨跟上他。
来时跑得很快,回去却是慢慢走回去的。
远处的山头,两人翘腿并肩而坐。
寂苍挑眉:“真是一出好戏,不过你似乎失手了。”
浮幽乐呵呵笑,依旧捧着把瓜子磕得欢快:“某个人败了,我可没有失败,我本就没想杀桑黛。”
他微扬下颌,神情闲散:“桑黛死了,我算赢;桑黛没死,我也不算输。”
寂苍抢了把他的瓜子,被浮幽冷冷瞪去:“给我放回来。”
寂苍:“……给你给你。”
他一把扔过去,站起身伸了伸腰身,望着远处离开的九尾狐和背上的女修。
“不过,桑黛可真是比你我都要强呢,金丹半碎,用那么一点归墟灵力也能引九天的玄雷,天道可真是偏爱她。”
这话说的酸溜溜的,可寂苍的面上却并无嫉妒。
细看还能看出来些欣赏。
“若非打不过宿玄,还真想抢过来,毕竟打了那么多次,本座这魔界可鲜少有这般厉害的人,本座定让她身居高位。”
浮幽白了他一眼:“你就别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了,宿玄跟她打架为了见见她,你跟她打架是真的为了要人家的命,还有你这张脸,这么多年了,人家记得你到底长什么样吗?”
寂苍幽幽又换了一张脸,摸了摸自己的脸:“啧,这张皮也很不错。”
浮幽:“审美之差,令人惋惜。”
寂苍转身慢吞吞走,边走边说:“欸,你近来可要小心脑袋了,某人兴许要来取你的命。”
浮幽拍了拍衣袖起身:“不劳您费心,您老也小心些,剑宗那些人是谁引过去的,你以为宿玄想不出来?”
他勾搭上寂苍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胸膛,笑着问:“欸,你说我们两个化神满境打他一个大乘境能赢不。”
寂苍挑眉:“唔,或许你叫上那个名唤翎音的渡劫境厉鬼,我们可以一起去打宿玄一个,以多欺少才爽,不过我想她应该不会同意。”
浮幽的笑一僵,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别提她。”
“为何,这次人家可是帮了大忙,否则你还看不到那出好戏。”
浮幽嗤笑:“帮忙?我只让她打开桑黛的禁制,没让她跟桑黛说那么多话,竟然还告诉了她天虞石的使用方法。”
不然桑黛早就死了,根本不会引来天雷。
寂苍长叹一声,“想桑黛死的人很多,但想她活着的人似乎也不少,好命啊好命啊,真羡慕。”
浮幽冷冷看了他一眼。
***
桑黛这次没有昏迷太久。
她醒过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除了无力,她似乎状态很好。
而宿玄还是那副狐狸模样,团成一圈将桑黛包围在怀里,毛绒的狐尾给她当做枕头。
他们已经出了焚天境。
桑黛有些恍惚,还未找到仙绒草和天级灵根,宿玄为何要出来?
他睡着了,狐狸脑袋就搭在桑黛的脸边,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周身都是清淡的草木香。
这么近距离,桑黛可以数清楚宿玄的每根睫毛,看见他额头上的金色纹路。
很繁杂又很庄严的金色花纹,这是神兽的灵印。
桑黛很暖和,被热的有些脸红,感觉身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不想打扰宿玄休息,桑黛悄悄挪开身子想要从他的怀里出来。
“醒了?”
宿玄的声音。
桑黛动作一顿。
狐尾消失不见,宿玄已经化为人形。
只穿了一身黑色内衫,当他将原型收回后,原先搭在腰上的一只爪子就变成了他的手。
桑黛:“……”
被身为狐狸的他抱着还没感觉有什么,怎么变成人就这么怪了。
宿玄还没收回手,微微用了用力,将离开了一些的桑黛又拽了回去,只是这次收回了手,没有搭在她的腰上。
他闭上眼:“再睡会儿吧。”
桑黛:“……”
这真的很奇怪啊,他们还躺在一张床上,他怎么可以面不改色说出来的。
就好像他们是……
桑黛开口:“宿玄。”
他还是闭着眼:“嗯。”
桑黛小声问:“我的经脉……为何好得这么快?”
明明那时候她都快死了,可现在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宿玄道:“本尊把仙绒草给你用了。”
桑黛:“……什么?”
宿玄睁开眼,道:“你的金丹修补好了。”
桑黛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宿玄在开玩笑,她眨了眨眼,可眼眶酸涩。
小心探了探自己的丹田……
原先半碎的金丹上满是裂痕,死气沉沉,被宿玄的灵力保护着才没完全破碎。
可现在……
那是一颗光滑平整毫无裂缝的金丹,在她的丹田中悬浮着,温暖又强大的灵力滋补着她的经脉。
桑黛翻转手腕,酝酿灵力,掌心中出现了一小团水。
“我……仙绒草……怎么会……”
宿玄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脑后懒散道:“没事,一个好心人给的,本尊给了她报酬。”
他让柳离雪烧了数不清的纸钱。
桑黛困惑:“……好心人?”
她与宿玄对视。
宿玄:“嗯。”
【是一只厉鬼给的,似乎还挺喜欢黛黛,本尊本还想着逼浮幽说出仙绒草的位置,不过……本尊为何看不出来那只厉鬼的修为?】
宿玄眉心微拧。
桑黛:“……”
她知道是谁了。
翎音当真不是寻常的厉鬼,她有意识,修为高,抢走桑黛的应该也是她,如今修真界怕是只有翎音一个渡劫境。
只是她做的那一切是为了什么?
桑黛垂眸沉思。
翎音把她从宿玄身边掳走,将她的ῳ*Ɩ 禁制打开,她想起了那些事情,恰好桑闻洲出现在附近,发现了她的禁制消失,因此才会决定冒死一拼将她斩杀,以防她将剑宗的阴谋说出。
而桑闻洲带着剑宗出现在那附近,是巧合吗?
从这方面看,翎音做的这一切其实像是在害她。
可是另一方面,翎音告诉了她天虞石如何使用,还将窥见的天机告诉了她,似乎是想桑黛活下来,改变她自己的结局,甚至还把浮幽藏在焚天境中的仙绒草给了宿玄,修补了她的金丹。
所以翎音到底是想她活还是死?
“在想什么?”
清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桑黛猛地回神,惊觉自己竟然在宿玄面前走了神。
她摇了摇头:“想一些事情。”
宿玄不会主动过问她的事情,桑黛不必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并未追问。
“仙绒草拿到手了,但天级灵根还未寻到,应当还在焚天境,我们还需再在白刃里待上一段时间,找机会进去一趟,以及仙绒草和灵根幕后的人,本尊一定会查出来的。”
“……嗯。”桑黛问:“仙界的人呢?”
“剑宗回去了,你此番杀了剑宗宗主和三位长老,重伤了仙界弟子们,仙盟要定你的罪,下追杀令,恐怕近来就会动手,这段时间白刃里不会太平。”
恐怕暗潮涌动,潜伏着各界修士。
至于目的是为了什么……
宿玄沉眸看着桑黛,眸底的戾气掩盖不住。
而桑黛只是点头:“我知道了。”
宿玄道:“不过一群废物,构陷这套倒是玩的不错,本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能动得起吗,你不必忧心。”
桑黛却低声问了句:“宿玄,你相信我吗?”
宿玄冷哂:“本尊自然信你,你可没那么多心眼子,一根筋,又傻又笨的。”
桑黛又笑:“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宿玄翻身侧躺,与桑黛面对面,两人的视线对视,道:“我都信 ”
【你说的话,做的事,纵使千千万万人不信,我也都信。】
桑黛的眼眶忽然就有点酸涩。
宿玄以为她疼了,忙问:“还疼吗?”
桑黛摇头:“不疼。”
“真的不疼?”
【小骗子,明明都疼哭了,修补金丹的时候也一直在哭。】
桑黛唇瓣翕动,哑口无言。
她哭了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昏迷前确实很疼,浑身像是裂开了一样,从里到外都疼。
昏迷的时候没有意识,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桑黛细声解释:“现在真的不疼了,宿玄,谢谢你。”
两人都沉默了,一直没有说话。
桑黛垂眼,目光落在他的黑色内衫上,他的银发垂下,光滑如绸。
“桑黛。”
“嗯?”
她抬眼。
“抱歉。”
桑黛:“……抱歉什么?”
宿玄道:“将你带进去,却没有护好你,本尊会将幕后的人揪出来杀了赔罪。”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总是将她放在自己之前,明明是个妖王,四界大能,可在她面前,似乎总像个小狗狗般。
宿玄其实对她真的很好很好。
该道歉的一直都是她,他何须赔罪?
“宿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桑黛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看了许多次,说出了宿玄最真实的心声。
那双眼也很好看,每每看到都会惊艳。
“宿玄,我其实没有讨厌过你的。”
宿玄一愣:
【黛黛……】
桑黛自顾自道:“我跟你打架是立场不同,你身为妖王总是往剑宗跑,我不能坐视不管。”
宿玄的心声有些委屈:
【可我只是想你了……】
桑黛弯唇道:“可是我也很敬佩你,你是我最强的对手,这世间唯有你可以让我痛快淋漓打上几月,在剑术一道上,你帮了我很多。”
宿玄本人这次哼哼道:“桑大小姐还是有点良心的。”
桑黛越笑越浓:“在剑宗时候很孤单,没有人跟我说话,只有你时不时来找我,打架也好,虽然你总是嘴欠,但我很喜欢跟你说话。”
宿玄唇角微抿,这次没有应声。
就连心声也很安静。
桑黛眼眶微红,细语道:“我看起来平静又冷漠地接受一切,离开、到来、再离开,我都可以接受,他们都说我孤僻,强大却又无情,可是宿玄,我不是这样的。”
她捂住眼睛,挡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低声道:“我其实很想有人陪着我。”
“桑黛……不要说了。”
他在心疼。
可桑黛却并未停下来,而是继续说出一直压在心底的话。
“宿玄,过去我时常在想,我做错了什么,这一生都在失去。”
“亲生父母抛弃我,养父母利用我,师父丢下我,到最后一直保护的仙界对我兵戈相向,布下万杀阵要诛灭我,可我什么都没做。”
“为人女,我敬重爹娘,听话又乖巧;为人徒,我用心修炼,将师父教授的一切都记下来;为天级灵根觉醒者,我执剑护仙界平安,从未敢忘。”
“可为什么,我过得很不开心?”
最开心的,竟然是在妖界的这段时间。
翠芍照顾她,长芒逗逗她,宿玄陪着她,柳离雪帮她疗伤,妖殿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好。
她就连哭的时候也很安静,桑黛沉默又话少,总是冷静地接受一切。
可是眼泪顺着划到鼻梁,堆成一个小水汪,将锦枕浸透。
宿玄心疼的不行,一把刀在割着他的心口,伸出手想为她擦泪,触碰到她的前一刻却又收回手。
他看了许久,却并未开口说话,给她时间发泄情绪,时间过去很久,久到她的鼻尖都哭的通红,他终于有了动作。
桑黛捂住了眼睛看不到他,却嗅到了他的草木香,随后是温暖的手触碰上她的脸颊。
他替她擦去眼泪,宽大的掌一手可以覆盖她整个脸颊,因为指腹带了薄茧,生怕刮疼了桑黛,于是小心又轻柔,像对待个瓷娃娃般。
剑宗那些人捧高她,却又摔碎她。
只有他小心翼翼拼起她,将她护在掌心。
桑黛刚止住的眼泪又决堤了,泪水越来越多。
宿玄轻声道:
“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这么多年来,遇到过的人都对她说:
“你应该潜心修行,护四方平安。”
“你应该忠诚听话,为仙界出战。”
你应该为了仙界的未来,去死,去战死。
你不是你,你是天级灵根觉醒者。
你是最利的一柄剑。
可也只有宿玄对她说:
“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桑黛拿下捂住眼睛的手,通红的眼看向宿玄,将眼泪毫不掩饰展露在他的面前。
两人对视,她却没听到他纷乱的心声。
他很安静,只是看着她,默默为她擦眼泪。
桑黛开口问他:
“宿玄,我可以睡到辰时再起吗?”
“可以。”
“宿玄,我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
“可以。”
“宿玄,我可以偷懒不练剑吗?”
“可以。”
“宿玄。”
“我在。”
桑黛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可以抱抱你吗?”
白刃里(五)
刹那间, 仅剩心动声。
他们合躺在一张床上,宿玄的本意只是为了照看她,可在此刻,好像变了些。
桑黛这人教养很好, 兴许是在剑宗待了太久, 干什么事情都很有礼貌, 脑子一根筋,这种话也能正儿八经说出来。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宿玄一阵心软, 可与此同时,伴随的还有逐渐加快的心跳, 一声一声,震耳欲聋。
她问他, 可以抱他吗?
这种事情, 宿玄永远只会给她一个答案。
眼前黑影一闪而过, 桑黛没有等到宿玄的回答, 率先等来的是他的怀抱。
九尾狐族当真是体温高, 她像是被暖炉围着, 宿玄的掌心贴着她的后腰,暖意隔着单薄的内衫传到她的肌肤上,桑黛觉得很暖。
她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宿玄身上好闻的草木香尽数萦绕在她的鼻翼、鼻息。
“桑黛, 你可以信任我。”
桑黛没有说话。
宿玄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 这种角度他看不到她的眼泪。
桑黛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就好像小河一般永远也流不干净。
她鲜少落泪, 可怎么这次就忍不住了。
一人迎战千人、重伤濒死也并未落泪, 可当宿玄来到她身边之时,高大的九尾狐挡在面前, 她躺在他的真体上,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是会有委屈这种情绪的。
桑黛抱紧他的腰身,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是下意识依赖的反应。
宿玄鼻尖酸涩,一手按在桑黛的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剑修光滑柔软的乌发是上好的绸缎,夹杂着她身上隐隐的清香,总是能让他闻到就心安。
他知道怀里的人在哭。
她的身体颤抖,即使刻意压制了声音,可还是难免溢出了些粗重的鼻息,他身前的内衫也被她的眼泪浸湿,贴在身上,冷到他的心间。
宿玄没有阻止她哭。
桑黛是个小怪物,但更是个人,情绪需要发泄,而不是一直掩在心底。
亲手斩父,切断了与剑宗的一切关系,被自己拼死守护的仙界打为叛徒,这些对她来说都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所有的错都怪在了她的身上。
宿玄知道这是桑黛最后一次为仙界落泪,他是这世上最了解桑黛的人,比她自己还了解她。
桑黛会一时脆弱,但不会一直脆弱,她在哪里跌倒,便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地爬起,直到能够稳定屹立。
时间过去很久,他身前的衣服快要拧出水了,怀里的人终于渐渐稳定。
桑黛沉默了许久,没有从他的怀里出来,宿玄也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抱着她。
直到桑黛微哑的声音响起。
“宿玄,你遇到的那只厉鬼名唤翎音,是她将我掳走的。”
宿玄的身体明显一僵,桑黛能察觉到他周身的威压。
他生气了。
桑黛从他的怀中抬起头,脸上的泪水被擦干净,只剩下红透的眼眶和鼻尖证明她刚刚在哭。
“我们是伙伴,这些事情应该跟你说,那厉鬼名唤翎音,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前辈,六千年前虚弥派言灵术大能,渡劫境修士,翎音。”
渡劫境,所以可以在宿玄面前悄无声息偷梁换柱,布下的结界让宿玄都察觉不到。
宿玄面无表情,扣着桑黛腰身的手却下意识用了些力道。
“她因窥见天命说出天机,却被四界判为构陷天道,抽去天级灵根烧干血肉,魂魄化为厉鬼,掳走我似乎是要害我,可却又告诉了我天虞石的使用方法,让我能引下九天玄雷。”
“以及。”桑黛道:“她还告诉了我,她窥见的天命中,我的结局。”
她的神情太过平淡,但宿玄的心却慌乱跳了起来,对她将要说出的话有一种无端的恐惧。
她的结局?
什么结局?
“桑黛……”
“归墟最后覆灭了,四界说是因为我,判我有罪,抽去了我的天级灵根,将我围杀于归墟。”
似乎血液都被冻住劈了下来,明明属火系的宿玄却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冷。
桑黛依旧很平淡:“可我不信,即使这是天命,我也要扭转它。”
她问宿玄:“我的前路是一片黑,我看不到路的尽头,我也不知归墟何时会覆灭,我又何时会被打上叛逃的罪名,或许有一天这些会突然发生。”
“所以宿玄。”桑黛望着他的眼睛,道:“和我一起走这一段路,你会很危险,若最后我还是被定为罪人,我面对的敌人是整个四界,你——”
“不会的。”宿玄打断,淡声道:“有本尊在,不会。”
“不会什么?”
“你不会死。”
“……可你呢?”桑黛的声音很低,“你若是会死呢?”
“本尊也不会死。”
他的话很坚定,声音很沉,若是旁人这般说,桑黛兴许会怀疑不信。
可这是宿玄说出的话,而宿玄从未骗过她。
桑黛与宿玄对视,能听到他最真实的想法。
【便是要死,也会死在你的前面,黛黛,你可以信任我,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桑黛强大之时,他会一直在她身后跟随她。
桑黛虚弱之时,他会在她的身前,至死不渝地守护。
他总是嘴欠,说出的话半真半假,但心底的想法却从未骗过她。
桑黛看了他许久,眼眶酸软之时,脑海里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宿玄,我十三岁那年,妖界也选了献祭者,是你,是吗?”
“嗯,本尊没死。”
“你经历了什么?”
“没什么,你不必知道这些。”
桑黛也听不到他的心声,关于这段过去,宿玄没有去回想。
那不会是一段好的记忆。
宿玄察觉她低落的情绪,安抚她:“桑黛,都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本尊如今过得很好。”
“……好。 ”
他不愿说的事情,她问不出来答案
桑黛默了会儿,两人安安静静共处一室。
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桑黛发现,似乎救了她之后,宿玄也被卷进了这些事情中。
可是他本来可以不用面对这些的。
桑黛的唇瓣抿了又抿,最终还是抬头,又劝了他一遍:“宿玄,我必须要查清楚师父的事,如今我已经无法全身而退,暗处有太多人想杀我,这次的事情不会只有一次,你在我身边真的会很危——”
“桑黛。”宿玄再一次打断,“这是最后一次说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桑黛哑口无言。
宿玄只道:“无论你问多少遍,本尊还是那个答案,本尊要护下的人,没有人可以杀。”
桑黛侧躺在里侧,两人面对面共躺一张榻,曾经的死对头有朝一日竟然能将后背交给彼此。
失去的不足可惜,到来的尤为珍贵。
她终于明白,她问出的那些问题,其实宿玄的回答永远都很明确。
他的选择只会是她。
“宿玄。”桑黛忽然笑了,眼睛被笑意浸染,问他:“你对我为什么这么好啊?”
宿玄眉梢一松,琉璃眼眸中一抹无措明显闪过。
桑黛便又说了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听到她这么正儿八经地说出这种话,宿玄耳根一红,脸颊升起烫意,别过头轻咳了声,别扭找补:“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尊不是说过吗,你是本尊最强的对手,除了本尊没人可以杀你。”
而他偏偏是最不可能伤害桑黛的人。
桑黛的笑意更浓,了然点头,有些想逗逗他:“哦,那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比我更强的呢?比如翎音前辈就比我强。”
宿玄一僵,忽然凶凶转过来看她:“本尊的对手只会有你一个,你莫要把本尊和其他人挂上关系。”
桑黛捂住眼睛笑了起来,笑声轻快完全不似方才的啜泣哽咽,如银铃般悦耳。
宿玄喉结微微滚动,心中万语千言都难以开口,最后只有一句:“桑黛,你以后可以多笑笑。”
因为她笑起来很漂亮。
桑黛将手扯开,露出一双弯似月牙的眼眸,眼眸中倒映的全部是他。
“好啊,宿玄。”
宿玄捏紧了锦被一角,心跳在这一刻猛烈加速。
年少就心动的人,真正能靠近的时候,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清风拂过平静的水面,所过之处掀起细细密密的涟漪,一阵又一阵,循环往返,让他心动。
【真漂亮,哪里都好漂亮,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桑黛这次笑出了声,抬手扶额笑得肩膀都在抖。
【好想亲。】
桑黛习惯了他这点不正经的话,早已免疫,只觉得这死对头似乎真的很可爱。
亲亲什么的她早都听顺了。
可是他下一句话让她笑不出来。
【还想咬黛黛的耳朵,好红好可爱。】
桑黛唇角的笑一僵,这……怎么还具体起来了?
【更想和黛黛过发情期。】
桑黛:“……”
他们两人之间好像很难正经起来。
【黛黛的腰好细,身上好软好香,想把黛黛亲个遍,从上到下都亲亲。】
桑黛:“…………”
她的头有些疼,满脑子都是宿玄的声音。
【王室那些人还说仙界虚伪,黛黛在利用我,没脑子的东西,我的黛黛怎么可能跟那群伪君子一样,黛黛现在会担心我了。】
【今天担心我了,那下次就是心疼,再下下次就是心软,发情期就可以和黛黛一起过了,今年必定能娶到黛黛,迟早是本尊的夫人。】
【黛黛黛黛黛,让我亲一口!】
桑黛直接坐起了身,不敢看宿玄的眼睛,耳根红成一团。
“宿玄,我要起身了。”
桑黛躺在榻的里侧,宿玄躺在外侧,他的身形高大,将本就不算大的床榻几乎占满,桑黛要出去必须要从他的身上跨出去。
她此刻太过羞赧,动作也有些无措凌乱,没意识到不妥,直接就想从宿玄的身上越过去,一只胳膊刚好撑在宿玄的胸膛上。
最近跟他接触太过亲密,这种反应像是躯体下意识的动作,身下的人闷哼一声。
桑黛急忙收回手,无措看去,瞧见某只狐狸捂住胸口微微蹙眉。
“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宿玄捞过剑修的腰将人拽了回来,桑黛一时不察直接被他拽躺下来,又重新躺回了他身边。
“本尊帮你疗伤消耗太多灵力,身子正虚弱,你压到本尊了,本尊现在很疼,要修养一会儿。”
桑黛:“……你别装。”
宿玄闭上眼,拉过锦被盖上,俨然一副不听不动的模样。
桑黛:“该起身了。”
宿玄:“等本尊睡醒你再动。”
桑黛:“……你就挪开一下让我出去,你随便睡。”
“太累了,不想动。”
“……你这么脆弱的吗?”
“嗯。”
桑黛:“……”
行吧,那她算是惹到公主了。
宿公主闭上眼,就差没把“勿扰,已就寝”写在脸上。
桑黛神色复杂,看了他一会儿,发现某位公主的呼吸规律,似乎是睡着了。
公主的作息倒是真的很好。
桑黛拉了拉锦被给自己盖上,算了下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傍晚,再睡会儿可以直接吃晚膳了。
算了,晚膳就晚膳吧。
她闭上眼,刚醒来后本就睡意未散,再次陷入梦乡很是容易,不过一刻钟后,呼吸逐渐放慢。
装睡的公主睁开眼,小心朝她那边凑近了些,近到可以感知到某个剑修的呼吸。
很轻很轻,她睡着的时候很乖,也很安静,甚至一晚都不会翻个身。
只有之前经脉紊乱之时,一个时辰能踹他好几脚,但被他压下经脉后整夜都会非常沉静。
一缕发垂在她的脸上,宿玄伸手帮她捋在脑后。
他看的心软,戳了戳她的鼻尖,剑修微微蹙眉,皱了皱鼻子,像只小猫。
宿玄的笑压不住,终于还是没舍得打扰她,躺在她的身侧看她入睡。
“真可爱。”
***
白刃里分不清白天黑夜,这里到处都是明灯,但时辰已经深夜,今日马上便要过去了。
浮幽翘腿坐在殿中,一旁的侍女上前来为他续上零食。
“城主,今日共有十一位鬼修的明灯灭了。”
浮幽挑眉:“哦,知道了。”
侍女犹犹豫豫:“可要前去落印?”
以往有鬼修的灯灭了,浮幽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出现在那个鬼修面前,迎着鬼修惊恐的目光为他打下食印。
当新的“食物”出现之时,整个白刃里的鬼修都会知晓。
那么这个被落下食印的鬼修,会在惊恐与绝望中在浮幽的面前被撕碎。
侍女以为浮幽要起身去落印。
可他只是点了点头,道:“先放放,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呢。”
侍女困惑:“什么?”
浮幽站起身,顺手拿了个糖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往外走。
整个白刃里只有浮幽这里没有挂上代表鬼修性命的明灯,无人敢将灯挂在浮幽这里。
浮幽的府邸中有灯,但是各种各样的花灯,里面燃的是普通的蜡烛。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灯。
侍女要随身照顾自家城主,跟着一起来到了宽阔的院中。
“城主,夜深了,可要加衣?”
浮幽口中含着糖,说话也含糊不清:“不用,打打就热了。”
侍女:“……什么?”
话音刚落,便瞧见了对面的高楼之上……
站着个高挑的黑影。
他很高,一头银发随着夜风舞动,张扬的发丝与华丽的黑袍一起翩飞。
离得太远,侍女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从隐约的轮廓也可以看得出来那人出众的外貌。
而且那人周身的威压,很强大。
浮幽甚至还在笑:“阿悄啊,你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可就保不住你了呢。”
侍女惊恐:“城主!我这就去叫守卫!”
她匆匆跑开,浮幽摇了摇头。
守卫?
怕是他这府邸的守卫都搭进去,也拦不住这位。
浮幽笑着含糊道:“妖王大人,闲来无事来我这里作甚,我可是吃完晚膳了,你要来蹭饭可以出门下山,左转有家酒馆。”
宿玄挑眉轻笑,笑意却一点不达眼底,道:“城主大人多虑了,本尊可不是来蹭饭的。”
身形一晃而过,只眨了下眼,本还在远处高楼上的人瞬移至他的面前,修长的手翻转燃起业火。
宿玄收起了笑,面色很冷:“你不是玩的很开心吗?不如来跟本尊玩玩,好好玩个够。”
浮幽咬碎了糖,甜腻的味道在唇齿中爆开,这糖吃久了有些太甜了,浮幽不太喜欢,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换掉。
他迅速后退,咽下碎裂的糖。
“有妖王大人陪着,那可真是荣幸呢。”
***
而另一边,寂苍给自己又换了张脸,拿着铜镜端详。
镜中的人长着一副格外普通的五官,说不上丑,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看。
寂苍懒懒道:“啧,真好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魔主大人的审美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一致。”
清淡的女声在屋内回绕。
寂苍勾唇轻笑,转身面对屋内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
她看起来可真是好极了,依旧是过去见到的死人脸,好像永远都不会笑一样,冷漠又让人畏惧,但面色气血很好。
虽然只过去了三天,可全然不似之前见到的那般死气沉沉,当时分明只剩一口气了。
还真是受天道宠爱。
“唔,你的金丹修复了啊,恭喜啊。”
他的话完全没有半分敷衍,仿佛真的在为她开心一般。
桑黛废话很少,冷眼直截了当开口道:“寂苍,与你们做交易的人是谁?”
寂苍靠在身后的桌子上,双手环胸笑盈盈反问:“本座听不太懂,不若桑大小姐换个人问?”
桑黛拔剑相对,剑尖直指寂苍。
“与你们做交易要夺我命的人是谁,给了你们什么报酬,以及,你是不是知道仙绒草和天级灵根幕后的人?”
她手上拿的剑通体墨黑,剑柄黑沉雕刻着繁琐的图案,便是剑身上也镀了金,颇为符合某只狐狸的审美。
奢侈又高调。
那柄剑在宿玄的手中杀气颇重,可在桑黛的手中却又乖巧下来,安静听话,好像桑黛才是它的主人一般。
寂苍心下冷笑,宿玄的剑还真是跟他这人一样没骨气,在桑黛的面前像是小狗一样,本命剑都能在另一人面前任劳任怨。
他将视线从剑身身上移开,端着虚伪的笑,道:“夜色已深,桑大小姐独身前来我这住处意图何为?妖王大人可是会吃醋的。”
桑黛面无表情,“寂苍,仙绒草和天级灵根幕后的人到底是谁?”
“以及,我师父应衡仙君,你见过他,是吗?”
寂苍唇角不正经的笑也淡下来。
“我师父,他真的死了吗?”
白刃里(六)
这些年她一直想找到答案的事情。
应衡他到底死了吗?
两人相对, 寂苍面上没有笑意。
“两月前魔界忽然攻打仙界,你们得了妖界的援助,兵力大涨,可是这一次你们的进攻似乎有些不一样。”
寂苍漠然问:“何出此言?”
“玉门被攻, 仙界败退, 以你的作风一定会乘胜追击, 为何退守玉门仅仅只拿了一个空桑境?玉门往后千里,可是仙游秘境, 灵脉比空桑境更加充足,你为何不继续攻打?”
“哦, 就是不想继续打了,这还能有什么奇怪之处?”
“有, 这很奇怪。”桑黛道:“寂苍, 你贪婪又弑杀, 你不可能放弃更多的灵脉, 所以这次你们进军的目的不是为了灵脉, 而是另有目的, 是吗?”
“比如说,杀我;又比如,空桑境有你要的东西。”
桑黛作为主要战力,每次作战都是冲在仙界第一线, 因此魔界的兵力大多都被她拦下。
而空桑境, 再往西走百里,便是妖域边界, 当年应衡便是被诛杀在那附近。
“我不知你们为何要杀我, 我的身上有什么值得你们忌惮,费这么大功夫要诛杀我, 还追来了白刃里,用仙绒草和天级灵根引我入套。”
“但是,两月前你们拿下了空桑境,恰好两月前有人向白刃里献上了仙绒草和天级灵根,时间不会这么巧合,你是否……见过我师父?”
桑黛握紧了剑,唇角微抿,眼眶微红,“即使是尸身?”
“寂苍,给我个答案,我师父到底死了吗?”
屋内很安静,只有烛火在摇曳。
寂苍冷眼看着她,灯光下,剑修的眸光倔强又带着一丝难过。
“若本座见过呢?”
“告诉我,他死了吗?”
“死了。”
寂苍回答的太过迅速,桑黛有一瞬间根本反应不过来他的话,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耳边嗡嗡的声响。
她似乎连剑都握不住了。
寂苍冷声道:“桑黛,他死了,本座可以告诉你。”
他站直身体,周身的魔气被收起,暗红的衣服似乎坠了血一般,垂首看着不远处执剑的桑黛。
“桑黛,你这些年一直在找的答案,本座现在告诉你,应衡死了。”
“哦,他的尸身还在本座这里呢,天级灵根是浮幽抽出来的,仙绒草是我从他的尸身上翻出来的,当没了天级灵根后,他的尸身迅速腐败,如今你只能寻到一副白骨了。”
寂苍逼近她,近乎残忍问:“桑黛,你想要他的白骨吗?”
桑黛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若非通红的眼眶泄露了情绪,寂苍还以为她根本不在乎。
她的声音甚至还能维持平静:“你为何会知道我师父的尸身在空桑境附近?当年四界去寻,也未寻到。”
“本座只回答你那一个问题,桑大小姐,不可以贪心哦。”
桑黛抬眸,点头:“好。”
来之前宿玄告诉过她,她需要先学会一件事。
放下仙界那些虚伪的道义规矩,做事没必要太过循规蹈矩。
她挥剑劈斩过去,压着寂苍跳出了窗,剑柄抵着他的脖子瞬移至宽阔的林间。
寂苍脸色彻底冷了,还未回神,桑黛手挽剑花冲他的命门攻来。
他心下暗骂,跟宿玄待久了果然连行事作风都跟宿玄这般像了,一言不合就开打。
寂苍黑袍一动,迅速逼近桑黛,魔气汹涌澎湃要将桑黛吞噬。
“长芒!”
缚绫应声而出,化为宽大的幕布将魔气尽数吞下。
桑黛步步紧逼,寂苍原先心里那点子不正经也收了起来。
不过刚修复金丹,本命剑都碎了,心境大跌,为何还能跟他打个平手?
桑黛还有那个名唤长芒的天级法器,这东西不知道什么做的,对付他的魔气竟然都能吞下。
寂苍拦下她的剑,咬牙切齿问:“桑黛,你要杀我?”
“我不是杀你。”桑黛道:“我只是朝你问点东西。”
她这话说的云里雾里,寂苍一愣,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
只是下一刻,桑黛就给了他答案。
那本来开心吞吃魔气的缚绫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迅速缠绕在寂苍的身上。
挣脱不是问题,但就当寂苍要一股脑撕碎长芒之时,桑黛手上那柄长剑穿透了他的肩胛,将他狠狠钉在树干上。
寂苍呕出大口的黑血,宿玄的本命剑杀意太重,剑身上的煞气顺着他的伤口往里涌,与此同时还有别的东西……
被穿透身体寂苍还能维持镇定,当察觉到从剑身上向他的经脉中涌去的是什么之时,他的面色霎时阴沉。
“桑黛,你竟敢对本座下摄ῳ*Ɩ 魂?!”
摄魂术,妖界秘术,只有妖界王室可用。
寂苍终于明白。
桑黛今日来本意就不是为了套他的话,她跟他废话那么多其实就是为了让他打消警惕,实际从一开始就抱着要摄魂的心。
那剑身上有宿玄留下的摄魂法决!
“桑黛!”
桑黛收起长芒,慢条斯理将长芒缠绕在手腕上,淡淡问:“寂苍,我师父当真是死了吗?”
寂苍死死咬牙,调动浑身的魔气对抗摄魂法决。
九尾狐一族的摄魂并非寻常法决,尤其……
宿玄是大乘境妖修。
而寂苍只是化神境魔修。
他的瞳仁逐渐扩散,周身的灵力渐渐泄了力。
“寂苍,回答我的问题。”
***
偌大的府邸几乎被宿玄拆干净。
业火燃起,将修为低的鬼修们尽数烧成灰烬。
浮幽的衣服破破烂烂,艰难抬起袖子,看着自己被撕碎的衣袍一脸心痛:“我这身衣服花了三千上品灵石……宿玄,你真是——咳咳,该死!”
鲜血堵住喉口,浮幽剧烈咳嗽着。
鬼修畏惧业火,而宿玄的业火乃是纯正的灵火,浮幽身上被业火灼烧出来的伤痕不是灵力可以修复的,那股火灼烧着他的经脉,他浑身都疼得不行。
宿玄居高临下看他,目光冷淡,掏出锦帕擦了擦手。
打是打够了,将浮幽打得半死,此番不躺上几个月怕是好不了。
气虽然还未出,但来之前桑黛刻意叮嘱过他不能下杀手。
腰间的玉佩上有着莹莹的蓝光,与她身上的银翎可以相隔万里传音。
他知道桑黛没事。
她本来就很强大。
原先冷淡的神情上也浮现了些柔意,唇角勾出笑意。
她应该也快完事了。
宿玄收起笑,琉璃眼眸中一抹莲花印浮现,银发被滚烫的业火吹起。
他冷睨地上狼狈咳嗽的浮幽,道:“浮幽。”
浮幽下意识抬眸。
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眼眸中的莲花印栩栩如生,有股摄人心神的奇异魔力。
他顿感不妙,可也已经都晚了。
宿玄本人下的摄魂,比他留在器物上的法决更加强大。
浮幽眸色溃散。
***
今夜彻底过去了。
桑黛回到客栈的时候,宿玄已经等候在屋内。
他负手站在窗边,窗户大开,将明灯四起的白刃里框进这一方小小的窗中。
听见声响,宿玄回身看来。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
宿玄问:“回来了?”
桑黛点头:“嗯。”
她反手关上门,走上前,将剑递给他:“青梧剑还你。”
“嗯。”宿玄接过来,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夜风有些冷,吹在桑黛的脸上,她的神智也清醒了些。
她来到窗边,与宿玄并肩而立,外面的万盏明灯也落进了她的眼里。
“桑黛,你知道了是吗?”
“嗯。”
桑黛撑着窗台,深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了肺腑间,可她却又不觉得冷。
“宿玄,在寂苍昏迷前,我问了寂苍五个问题。”
宿玄没有说话。
桑黛道:“第一个问题,我问他,谁跟他们做的交易?他告诉我,不知,那人身份不详。”
“第二个问题,我问他,为何他们要杀我?他告诉我,因为天命要我死。”
不管她再怎么问,寂苍就是一幅失了魂的模样,重复呢喃一句话:
“天命要你死。”
“第三个问题,我问他,仙绒草和天级灵根是谁的?他说,是我师父的。”
说到这里桑黛停顿了许久。
“第四个问题,我问他,可见过我师父?他说,没有见过。”
宿玄依旧沉默以对。
桑黛深吸气,又道:“第五个问题,我问他,我师父到底死了吗?他回答我……”
鬓发被风吹乱,白刃里上方悬挂的明灯散发暖黄的光,光亮打在她的脸上,将剑修的五官衬托得柔和。
她的唇角勾起笑意,笑得肩膀都在抖,眉眼间漾出浓重的笑意。
她抬眸看向宿玄,道:“没有。”
——“寂苍,我师父应衡仙君,当真死了吗?”
——“……没有。”
问出了五个问题,接着寂苍便因扛不住宿玄的摄魂昏迷,大乘境妖修下的摄魂太伤神魂。
但也足够了。
她转过身,看向宿玄。
眼里泪花在翻涌。
“我师父没有死。”
一滴泪珠在此刻坠落。
桑黛唇瓣抖了抖,却发不出声音,努力许久终于找回声音。
“宿玄,你听到了吗,我师父没死。”
应衡还活着,被抽去了天级灵根,却还活着。
在听到应衡没有死的时候,她甚至连谁要杀她、为何要杀她都不在乎了,满脑子都是寂苍的话。
应衡没死。
她的师父没死。
“宿玄。”桑黛哽咽道:“他没死啊……”
宿玄俯身,擦去她的眼泪,唇角也勾起笑。
他坦然又温柔:“嗯,浮幽也告诉我,你的师父没死。”
浮幽道,他和寂苍受人指使,并未见过应衡,也不知应衡在何处,目的是杀了桑黛。
浮幽还道,那人说应衡未死。
“桑黛,如今天下或许只有幕后之人知晓应衡在何处,但是,他只要还活着,我们就能找到他。”
应衡对桑黛很重要,宿玄知晓。
胜似亲人。
而应衡,他还活着。
桑黛还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