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张络淡淡道:“你说的事情, 我都明白了,不过与乌流部合作之事比贩卖奴隶更要紧,非我一人之力可成, 总要有定义郡守配合才能成事。”

    乌格奇:“小人此次前来建平, 就是想问一问年后派去定义的郡守是谁?”

    大周这边的士人一向有重诺之风, 又对犯上作乱的事情比较敏感, 所以乌格奇觉得自己必须提前跟那位郡守搭上线,达成初步的合作意向,否则对方一旦先结识了他的大兄,再想与之勾连怕是难了。

    张络挥了挥袖子:“我尽量替小王子探听一二, 不过郡守任免这等大事,就算禁中内官,也只好说有五成把握探听得到而已。”顿了下,又补了一句, “然而就算提前知道了郡守是谁,那人也未必会答允与你合作,依我看, 小王子这计划实在是冒险得很啊。”

    乌格奇面上并没有因此出现失望之色, 反倒闪过一丝冷厉,他上身稍稍前探, 低声道:“中贵人放心,若是那位郡守不愿意, 咱们就换个愿意通融的郡守便是。”

    他的言下之意, 是打算行刺客事。

    这年头生活条件不好,经常有死于小事的贵人, 乌格奇艺高人胆大, 又在战斗中练出了一身凶性, 在他看来,干掉不肯听命的郡守,属于解决问题的正常途径,只要做的小心些,旁人都未必能看出来这是意外。

    张络听到对方这句话,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要不要故意提供一个错误的名字来借刀杀人,让对方引火上身,如此便可一举两得,不过须臾间又将这种冲动按耐了下去——他既然以天子之獒犬自居,在主人没下指令要咬人的时候,就不能像寻常疯狗一样在外头惹是生非。

    乌格奇确认道:“中贵人以为如何?”

    张络瞧他一眼,慢吞吞道:“看来小王子武艺不错。”

    乌格奇确实为自己的武力自负,当下昂然抬首,声音洪亮:“我不敢说百人敌,但对付几个文士,总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张络听见对方满是自信的话,语气里反倒多了几分明显的不快:“建平戍卫森严,你莫要如在部族中一样肆意,否则必定会连累旁人。”

    他话说得固然严厉,不过既然会为自己感到担忧,就表示愿意跟乌格奇合作,反倒比一直顺着对方的话说更叫这个边地的小王子信任。

    抬头看一眼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张络施施然站起身:“现下已经不早了,谨慎起见,我先自侧门出去,你过上一刻再从后门那边离开,免得被有心人记下。”顿了下,严厉告诫,“倘若被人觑破,你我以前所论之事,就一概不算。”

    乌格奇在心里说了几句中原人狡诈胆怯,却也服气张络的安排,耐着性子等在原地。

    为了方便两人交流阴谋诡计,内室中没有服侍的人在,此刻煮茶的茶炉早已熄灭,加上寒冬时节,屋里屋外都冷森森的,杯子里的水凉得极快,乌格奇闲着也是闲着,又试着喝了一口,可惜刚入嘴就觉冷茶味道苦涩,又重新把杯子放下。

    ——乌格奇想,自己在建平这段时间内,到底也染上了一下中原人娇生惯养的毛病。

    在张络离开后,周围安静得厉害,一点声音也不曾有。

    乌格奇逐渐有些坐立难安,他一开始只是等得不耐烦,然而多年以来在战斗中磨练出来的警惕性让他忽然间心生警觉,背上汗毛倒竖,于是豁然站起,也不从后门走,而是快步走到院子里,打算翻墙离开。

    这位乌流部的小王子踩着砖石三步两步往上攀登,就在他快要翻上墙头的时候,一杆□□突兀闪出,向他胸腹直直刺来。

    劲风掀动了墙上的积雪,银色的□□仿佛一只蛟龙,自云中骤然破出!

    乌格奇无处躲避,双脚在墙上一蹬,直接落回院中,他反应极快,在意识到有人埋伏的时候,就地一滚,准备退回屋中,借助地形防守,谁知方才出枪之人并不翻入院中追击,而是站在墙头上拉开长弓,居高临下,给了他一箭。

    只听轰然一声,弦作霹雳之响,来人枪法已经快极,箭法却比枪法更快,半空中,长箭有若流星,向着敌人飞驰而来,劲风直逼乌格奇面门,他大吼一声,双手并用,手臂上肌肉鼓起,竟硬生生用手抓住了这势若惊电的一箭。

    仅仅凭着此刻的表现,他就的确有资格称作百人敌。

    ——这样一员猛将,在崇拜武力的边地,就算出身没有头人高贵,也一定会得人拥戴。

    乌格奇死死抓住箭尾,他的虎口手心都迸出鲜血,他再度咆哮起来,正要将长箭掷向墙上那人,忽然觉得背上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似的,剧痛无比。

    “……!”

    乌格奇战斗经验丰富,立刻就反应过来,如今埋伏在此的并非只有面前一人。

    一箭之后,四周紧跟着又是数箭其发,他今日来内官私宅中拜访,身上穿戴的都是具有周地风格的布衣,要害缺乏保护,蛮横如野兽,受伤后更是激发了凶性,竟硬顶着箭雨往外冲,其余禁军们一时拦截不住。

    负责正面吸引乌格奇注意的是钟知微,她是禁军内卫统领,武力出色,当下奋不顾身地跃入院子里,与乌格奇拼斗。

    此时此刻,墙上的箭雨早已停止。

    乌格奇勉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年轻统领,忽然大喊一声,声音里充满愤恨不平:“你也是边人,凭什么杀我?”

    钟知微理也不理,手提枪尾,向前轻轻一送,直接捅穿了对方的心脏,然后甩了甩枪尖上头的血,冷笑:“竖子!”

    ——其实方才某一刻,她也想问问此人,既然都是边人,对方又为什么那样对待被送到建平的奴隶?

    等院中尘埃落定,张络才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赞叹道:“统领果然勇武过人!”

    钟知微连道不敢。

    因为大周一向有内官统领内卫的习惯,禁军中的将官一直对天子心腹内官尤为客气,免得对方哪天突然变成了自己的上司。

    乌格奇已经毙命,其首级被快马送去边地,与之一同过去的还有一封来自大周的书信。

    书信中说,大周以忠孝治国,而乌流部头人也是受过朝廷册封的正经部族首领,如今知晓有人打算行背主之事,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钟知微:“到底没有实证在手,那乌流部头人未必愿意相信。”

    张络笑道:“陛下说了,没证据无妨,有破绽也无妨,只要乌流部头人心中自此难安便可。”

    钟知微心中一动,微微点头。

    天子登基未久,政令难出建州,但若是有人觉得皇帝势弱,想要借此谋划什么,便一定会掉入陷阱当中。

    *

    乌格奇事败身死的事情传入宫中,池仪第一时间拿到消息,然后立时过来向天子禀报。

    温晏然正在看书,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张络下手如此果断,不愧是未来的奸臣头子,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自己对下属的培养方法十分靠谱,大家都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边地诸部族中,乌流部势力最强,对大周的敌意也最重,温晏然打算先解决这一部族的问题,免得对方打乱自己的节奏。

    虽然当事人无法继续为昏君事业发光发热比较可惜,不过温晏然想了想,一时的上风其实无关紧要,横竖等自己露出昏君的本来面目后,这些行为都会被外界用穷兵黩武来概括。

    而且倘若乌格奇所言为真,他这么急着在外头找援引,大约也有些左将军势力已经快要压过头人那边的因素在……

    “阿仪,你去把这只盒子送给董卿。”

    温晏然口中说的董卿正是董家的董复,此人本来是定义郡的太守,因为考评出色,按理该升入中枢。

    董侯一族因为玄阳上师的事情,近来一直低调做人,池仪受命而去,亲自将木盒送到门上。

    木盒当中装着董家之前的请求皇帝去爵降罪的折子。

    董复多年为官,经验丰富,迅速明白了天子在暗示他们该用什么来换取爵位的保存,不顾如今正在年假当中,立刻上书,说自己在定义郡那边尚有未尽之事,希望等完成之后,才回建平任职。

    太启宫那边迅速给出了同意的回应,董复顾不得现在正在年节期间,直接带上随从护卫急匆匆地赶回了原本的辖地,连幕僚都落在了家中。

    乌流部虽然是大族,但乌格奇本人进入建平时所用的身份只是一侍卫,他身死的事情至少在表面上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

    萧西驰府中。

    在打听到乌流部那边的变故后,庆邑部这边的感想格外复杂。

    他们一直对于要不要按泉陵侯的计划来有些拿不准,结果这边总算准备好鼓起勇气冒险,天子那边就体贴地帮着他们放弃了之前的预案——自从乌格奇身亡后,乌流部那边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不提贩卖奴隶的事情。

    同在建平的族人们议论纷纷,而这个府邸的主人萧西驰,如今正独自待在书房当中,目光难掩凝重之色。

    她回忆以前的经历,发觉厉帝虽然残暴,但其人想法还相对容易把控,只要小心行事,总算能保全自己跟下属,但到了温晏然登基之后,萧西驰却实在难以猜透这位天子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倘若那位小皇帝对庆邑部想要从城中溜走的事情一无所知,乌格奇的脑袋不会掉得那么精准,但要说小皇帝有所猜测,那为什么不曾加强对庆邑部诸人的看管?

    萧西驰看向窗外,今天是个没有阳光的阴天,因为天子神鬼莫测的手段,建平内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都像是被雪覆盖住的地面一样,骤然间沉寂了下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皋宜郡郡守府中。

    宋南楼看着面前的友人, 扬了扬眉:“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师诸和微笑:“襄青那边的事情由小温校尉掌管,弟闲来无事,索性过来兄长这边瞧瞧。”

    宋南楼跟师诸和自幼相识, 颇为了解对方的想法,知道他这个时候跑来皋宜, 是不欲与宗室争功,同时也想韬光养晦的意思,当下摇了摇头, 道:“你虽然已经出仕,但办事的时候, 却只肯出六分力气。”

    师诸和笑:“只要不误了公务, 何妨得行乐时且行乐?”又道, “如今兄长已然择主,弟却还想再闲云野鹤几年。”

    宋南楼知道自己这个友人一直觉得大周气数将尽,又自认不是那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英雄豪杰,早就下定决心,准备找一个合适的主君辅佐,对方虽然同样觉得小皇帝聪颖天赋,可惜受困于朝中局势, 再怎么努力, 也只是徒劳而已。

    作为已经打定主意跟皇帝混的臣子, 宋南楼十分希望能把友人也带入到这个任劳任怨的工作氛围当中,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陛下前些日子写与我的, 你可以瞧一瞧。”

    师诸和接过, 一目十行地看完, 末了点了点头, 感慨:“陛下明见千里。”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只是要求宋南楼加大殴打当地豪强的力度,尽量从这些人身上多获取一些粮草出来,并征调豪族家中的奴婢徒附为民夫,往庆邑郡送一部分粮草过去——温谨明当初之所以会防着庆邑部附近的边营回调,就是因为此地跟皋宜、襄青等郡都处在同一个方向上,而且途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水路,行进速度不会太慢。

    除此之外,信上还提了一点需要跟襄青那边通气的问题——两郡事情解决得比想象得要快,等一切尘埃落定后,禁军且不忙着往回走,等督促完春耕再返回不迟。

    宋南楼:“当时随同而来的还有另一封信,陛下有谕,若是萧西驰将军忽然过来,就把第二封信给她。”看着友人,“不过直到今天,我都没听见建平那有什么特别动静——你觉得萧将军会过来么?”

    师诸和:“若是没有第二封信,萧将军倒有五成可能过来,既然有了第二封信,那可能便不足一成。”

    宋南楼点头——温晏然会这么嘱咐,就是猜到萧西驰有意出逃,那么自然会对此多加防范,之所以还给第二封信,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师诸和静静站着,面上忽然泛出一丝苦笑:“陛下若是能早生五十年……”

    宋南楼负手,道:“我本来也希望陛下能早生五十年,不过如今也并不算晚。”

    师诸和没有说话,宋南楼也不指望立刻便能说服友人,笑道:“你心中还是不信,那不妨多瞧上一瞧。”

    此时此刻,在谈论建平情势的并非只有宋南楼这边的人,泉陵侯那边也因为京中变化超出了掌控而有些忙乱——除了温谨明本人还十分坐得住之外,褚氏跟崔氏都有点坐立难安起来。

    私室当中。

    收到信件的褚丛默默无言,半晌之后才对与幕僚道:“咱们倒是小瞧了温惊梅。”

    幕僚:“依明公之意,近来种种都是国师的手笔?”

    褚丛点头:“虽然京中的来信总说天子明察秋毫,但小皇帝当真如传言一般聪慧,年少时岂能一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又道,“其实当时给温惊梅加上柱国的时候我便有所怀疑,按大周惯例,天桴宫一向不涉朝政,但你看自从小皇帝登基之后,他温惊梅可有一点原来避世的模样?”

    幕僚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随后衷心赞叹:“明公所言极是。”又帮着批评了几句,“谁能想到,温惊梅自小装得淡泊名利,原来是为了这一日。”

    他们在建平内也有耳目,可以确认天子时常驾临天桴宫,与国师相见,前段时间还也选拔了不少天桴那边的道官入朝。

    褚丛轻叹:“连袁言时都渐渐想要抽身退步,可见天桴宫势力何其之大。”

    幕僚佩服道:“还是明公见事分明——若是温惊梅未曾把持朝政,那把持朝政者就必定是袁言时,如今他被降职为光禄大夫,连改元后都未曾复归原位,那朝中权柄究竟落于何人之手,也就不必赘言了。”

    ——温晏然并不知道她的潜在对手都在琢磨些什么,不然肯定得感慨一句,如果不把她穿越人士的背景纳入考虑的话,这两位的思路还是挺正确的……

    幕僚:“既然如此,不知明公该如何为泉陵侯解忧?”

    褚丛冷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袁言时的性情,此时多半只是暂时蛰伏,咱们在建平内还有几个能用的人手,且让放些流言,打压一下温惊梅,只要天桴宫那边稍露颓势,袁言时必定会乘势而起,他们彼此争斗不休,岂不方便君侯徐徐图谋?”

    *

    西雍宫内,被无数人深刻惦记的皇帝,此刻正拿着一份边地的舆图细看。

    天子勤政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需要近侍们多多照料,池仪留意时辰,掐准时间端了一盏温水过来让天子润喉。

    作为近侍,她十分了解天子生活上的喜好,比如陛下虽然并不讨厌甜点,却颇为反感在建平达官贵人家中所流行的加了蜜的水,嫌弃此类饮品喝起来不够解渴,平日里首选温水,其次是泡得偏淡的茶。

    不过不喜欢蜜水的温晏然其实也理解为什么这种饮料能够流行起来——大周立国已久,建平作为都城的历史已久有了三百多年,历年积攒的生活污水渗入地下,也影响了城中居民的饮用水,悼帝当年曾令水官重新引了城外活水的支流入城中的清凉池,并使专人维护,到了厉帝时期,皇家用水便不再从清凉池走,而是选用山泉跟露水,瑶宫跟桂宫虽然与太启宫相连,但都位于城外,两宫边上有山,厉帝生活豪奢,竟令匠人把山中清泉用铜管引下,供自己取用。

    等温晏然登基后,瑶宫跟桂宫已经失去了皇帝常居之所的用处,但原先的设施都保留了下来,每天都有专人从桂宫瑶宫那边将泉水送来天子这边。

    温晏然觉得这样不错,她人不在瑶宫,却不耽误享受瑶宫的便利,既保证了宫中供水,也有助于让旁人逐渐领悟到自己是个跟先帝一样糟糕的昏君。

    池仪等人则在心中感慨,天子自然是简朴的天子,却没有因为想要凸显自己的简朴,刻意废弃宫苑中的器物,行动纯系自然,分毫不见造作之态,实在是有道明君。

    既然皇帝偏爱泉水,建平内的达官贵人乃至平民百姓自然也纷纷效仿,靠此为生的小贩每天早晨从城外取水来城中售卖的,并将自己卖的泉水取名为桂泉跟瑶泉,算是蹭一蹭皇家的光。

    因为此时年假已接近尾声,作为皇帝,温晏然已经开始逐步恢复工作,再度埋首于各类文书当中,到了未时二刻,池仪过去提醒天子,说袁言时已经快要到了。

    ——温晏然觉得既然已经过完年又改了年号,总得需要梳理一下来年的工作思路,这事她一个人做难免事倍功半,于是把评论区中公认的大忠臣给喊了过来,打算从对方身上获取一些灵感。

    看见人进殿,温晏然客气地站起身,含笑招呼了一声:“太傅久等。”

    袁言时先是躬身一礼,然后才纠正道:“老臣已经不再担任太傅一职,还请陛下莫要再用旧日称谓。”

    温晏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给对方赐了座后,直接切入正题。

    她今天喊人来,是想问一问对方,作为皇帝,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统治,她的依仗究竟在何处。

    有关温晏然的问题,许多经史著作中都给了相当深刻的意见,袁言时更是颇为熟练类似的御前奏对,张口直接提了一句:“道德……”

    温晏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今日先只谈人。”

    袁言时心头一跳,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天子这样说,等于是在问自己有哪些人可信。

    袁言时不知皇帝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本着自己的出身跟立场,给了一个绝对不会错的答案:“士族多有仁义恢弘者,足可为陛下肱骨。”

    他自己是世家出身,目前也隐有建州士族领袖的地位,必定要为自己人张目,也希望皇帝能多重视他们士族一点。

    温晏然微微颔首。

    袁言时是被剧透过的忠臣,当然不至于在这些基本问题上欺骗自己,而且对方的说法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认知。

    经过几代昏君的共同努力,大周皇室在民间的声望降到了一个低点,而士族大多还是心向朝廷的,毕竟如今能在朝中为官的人,绝大多数也出生于世家大族世家大族,这些家族掌握了教育资源跟仕途资源,一向受人尊敬,也就不会想着改朝换代。

    不考虑道德情感因素,越是能在这个政权的统治下获得好处的人,就越会倾向于拥护这个政权。

    她想了一想,若是把除了皇室以外的家族按势力排序的话,那由上到下应该是门阀,世族以及豪强。

    在温晏然还不算太深刻的认知中,门阀属于世家的终极形态,至于豪强,若是换做开国时期,倒有可能进一步发展为士族,但现在大周气数将尽,阶层固化严重,目前底层官吏还有不少豪强出身的人,但上层官吏基本全都是世家子女,不过可能是受到当前社会发展程度的制约,大周的门阀非常少,中枢对地方依旧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力。

    温晏然想,这些大约也就是最不希望改朝换代的人了。

    她记得自己之前看书的时候曾翻到过一句话,“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温晏然原本觉得这是一句充满从心风格的劝告,不过受袁言时今天教导的启发,她觉得这可能是在委婉地告知统治者,他们权威究竟来自于什么地方。

    ——温晏然有点庆幸,还好自己做事谨慎,今天召忠臣过来多问了两句,不然险些对谁才是自己队友这点产生了误解。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选手,温晏然的历史知识储备颇为贫瘠,只隐约记得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有关政策与社会结构的分析——有些时候看似正确的改革反而会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像帝辛,因为改革奴隶制度被认为背叛了贵族阶级,反而遭遇了逐鹿之败,也成功背负上了昏君的名头。

    结合上从袁言时口中问出来的答案,温晏然大致能够确定,所谓的气运之子们多半也集中在门阀、世家以及豪强这三个统治阶层,想要成功成为一个能令所有人感到“这世界已经没救了”的昏君,她就要痛击这些潜在的队友。

    袁言时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皇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郁……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刚过年没多久, 温晏然就有了需要定下大致方案的问题,一个是春猎,一个是如何营造她自己的陵墓,还有一个是该怎么给她过生日。

    其中最容易解决的是春猎, 毕竟这属于皇帝们的常见娱乐项目, 那么多年下来, 少府那边早就有了一套合理流程, 以前怎该么办现在还怎么办, 至于生日的话还有一段时间,目前不用太急, 至于陵墓营造……工部那边现在为此上折子,当然不是觉得天子可能早逝, 而是通常情况下皇帝在亲政后就会开始着手为自己身后事打算, 再加上温晏然还未成婚,宫中花销有限, 正适合拨出一笔钱去造坟。

    温晏然:“……”

    她摆了摆手, 表示先不必大兴土木, 并态度亲切地告知工部那边, 万一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山陵崩,那一切从简就行。

    本着皇帝也有可能只是客气客气的顾虑,工部尚书又劝了几句,却遭到了跟之前一样的拒绝。

    其实是火葬拥护者的温晏然笑道:“朕才登基未久,若果然英年早逝, 那不过一少帝, 又有什么值得厚葬之处。”

    她当然也想多弄一些花钱的名目, 消耗府库积蓄的同时也能顺便为将来培养足够的贪财小人, 但在看过户部的账簿后又稍稍改变了主意——大周的摇摇欲坠是体现在各个方面的, 哪怕温晏然本人现在的经济状况都比较一般,这还是在她刚刚得到了一大笔岁末上供的情况下,所以奢侈也得奢侈到她能用得到的地方。

    作为一个昏君,温晏然有理由认为自己的结局肯定不会好到哪去,花再多的金钱用来营造陵墓,也肯定不会起到实际作用,倒不如用在生前的享乐上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值得一提的享乐项目的话。

    正常来说,营造皇帝陵墓的开销会由少府那边负责一部分,所以工部尚书过来的时候,少府令侯锁也站在一边,等着天子给出指示。

    他忽然意识到,在听到皇帝拒绝大肆营造豪华陵墓的时候,他心中居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天子在私室中都如此简朴,在营造帝陵的时候,又怎么会穷奢极侈呢?

    经过一段时间对心态的调整,少府令原先那些谄媚君王,曲承上意的想法已经淡了,反倒真心想劝一劝皇帝,节俭固然是美德,作为天下至尊,委实不必自苦如此。

    工部尚书跟目光中满是欲言又止之意的少府令离开了西雍宫,而确定了个人善后问题的温晏然她现在正在看御史台那边上的折子。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哪怕没有实际证据,也能够把问题上禀给天子。

    近来建平进来传出了一些讯息,之前那批选自天桴宫的朝官们颇有些不法行为,而且常常私下聚集,涉嫌结党营私。

    受当前社会风气的影响,各级官吏通过种种途径捞钱,只要没过分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基本都不会受到太过分的批评,特别是在大周有好几代昏君给所有人做榜样的情况下,但结党一事就有些微妙,再联想到天桴宫的主人是有拥立之功的温惊梅,难免令人不安。

    温晏然瞥了一眼就把奏折搁到旁边去了——她当初之所以屡屡加恩于天桴宫,就是希望能扶点有别于朝中旧人的新势力出来,从今天折子上的内容看,自己的计划颇为成功。

    不过考虑到自己对温惊梅的信任一直表现得颇为明显,温晏然也觉得,近来的传言倒有值得深挖之处。

    温晏然一面思忖,一面又回想了一下在评论区看过的剧透内容,毕竟她当时浏览得不够深入,必定有很多漏掉的内容,但仅从记得的那些分析,目前所有选自天桴宫的朝官们当中并没有被评论区重点提及过的名字,她暂时没有额外在意的理由,当然为了表示自己依旧信重天桴,温晏然索性借着改元的名头,随手挑了几个存在感比较强的人,把他们的官位往上稍稍提了一提。

    温晏然喊了声池仪,问:“今天王通事在执勤么?”

    池仪微微躬身,回禀:“王通事今日休沐,陛下可要召她入宫?”

    温晏然笑:“又没有要事,何必在休沐时召人,且让她好好歇一歇。”

    王通事就是王有殷,这妹子其实也是评论区留名的人物,她出身士族,但家境一般,近支人口也不算多,在评论区的称呼是“资质平平王有殷”。

    温晏然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很难从这句评价中把握到王有殷此人的准确性格,毕竟不管资质低还是资质高都是一个相对明显的特征,而越是中庸,就越是缺乏值得总结的要点,她有些好奇对方哪里表现得“资质平平”,于是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却也瞧不出来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对方工作上没什么失误,平时也颇为勤勉。

    ——大约就是这种没有特别之处,所以才被被称作“资质平平”?

    温晏然方才提拔了一下出身天桴宫的官吏,为了保持平衡,又顺手把这个由袁言时团队举荐的小姑娘的官位提了半阶,升为起居舍人。

    “王舍人现在是居住在太傅府上罢?”温晏然想了想,笑,“把文书送过去,再替朕送两罐茶叶给太傅,算是谢太傅费心。”

    内官们躬身领命,先将温晏然的批复放入盒子里,封装妥当,然后依次发往尚书台那边准备用印。

    *

    建平内的消费水平非常符合这座城市一国国都的定位,不是所有官吏都能赁得起房屋居住,朝廷这边会提供各级官邸,当然受当前风气影响,在举主、亲友,尊长家中居住也属常态,像王有殷,在不当值的时候,便会待在袁言时的府邸内。

    ——毕竟袁言时是辅政大臣,府中的消息格外灵通。

    提拔天桴宫出身官吏的旨意刚刚下发,袁言时这边就收到了消息,他看了随侍在身边的出色后辈一眼,心领神会的王有殷便微微欠身,分析道:“依小人所见,从考绩看,这些官吏现在提拔可,不提拔也可,天子如此作为,或许是想借此告诫朝廷内外,天桴宫地位不可动摇。”顿了下,又道,“若小人猜得不错,稍后或许便会有内官上门。”

    一位幕僚道:“莫非天子疑心明公?”

    王有殷:“天子未必疑心大人,但若有人不满天桴宫,那还能以朝中何人为旗帜?”

    另一位幕僚道:“那些人到底是新入朝堂,或许是御史台想表明自身公正无私,不会因为旁人天子宠臣而格外宽容,才集中弹劾了这么一回。”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说有内官上门,还带了两样东西,一件是给王有殷的升职文书,另一样是给太傅的茶叶。

    王有殷思忖片刻后,叹服道:“陛下如此做,是自己不疑大人,也不欲旁人疑大人。”

    以温晏然如今在建平的威望,当然也能出手把异议迅速按下去,不过她既然选择让袁言时代行此事,既显得方法柔和,也多少有些帮着这位老臣撇清自身的意思。

    袁言时颔首:“陛下如此信重,我虽一老朽,也该为陛下分忧。”

    王有殷心领神会,垂下目光——不疑天桴宫,也不疑袁言时,那疑的到底是什么人,答案就很明显了。

    袁言时毕竟是辅政大臣,他的态度在建平的士人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既然他今天算是表了态,服从天子的安排,跟天桴宫那边和睦相处,就算某些心向泉陵侯之人有意折腾点什么,也难以兴起风浪。

    ——而且这个决定对于袁言时来说也并不为难,毕竟他虽然觉得天桴宫权势日重一日,却从未怀疑过对方把皇帝当傀儡操纵……

    王有殷旁观于侧,内心感慨万千,她长于太傅府中,朝中那些能称得上重臣的人不知见过多少,从幼时开始,便一向以聪明自负,等入朝为官后,才逐渐领悟到自己见识短浅。

    其中天子当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王有殷原本对恩威并用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如今随侍在天子身侧,看对方不止能以惩罚来操控朝臣,也通过奖赏来引导朝臣行为,才逐渐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风闻厉帝的行事作风,心中隐隐有些不忿——这样一位无能暴虐之人,凭什么可以成为天下的君主?

    平心而论,先帝的确很适合让人产生“这人都行我凭什么不行”的犯上想法,从小被作为朝臣培养的王有殷因此生出了想要做权臣的念头,但随侍在温晏然身侧的这段时间,她的自信心遭受了来自现实的连番打击——不说跟才十三岁刚开始读书不满一年的天子比较,甚至在面对池仪张络等读书不多的内官时,她偶尔都会感到一丝自惭形秽,那些年少时的种种野心,也就彻底被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

    就在褚氏那边望眼欲穿等着袁言时向温惊梅发起进攻的同时,建平这边正因为两阵营领头人物一个在家中日常自闭,另一个在皇帝的威严面前选择了从心而无比平静,在不需要通过内讧来消耗精力的情况下,朝中的大臣们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了春耕。

    农业社会,督导春耕一向是官府的重要工作,甚至有些地方的主官都会亲自下田翻一翻土来以身作则,如今的朝廷设有大司农的这一职位,目前担任的人是沈氏的一位老者沈夏,他年近六旬,精力难免有些不济,再加上到了温晏然这一代,九卿已半成虚职,权力不如以往,天子以体贴老臣的名义,下令户部协理春耕诸务,也顺便给卢沅光一个表现的机会。

    温暖的阳光照在太启宫中,东风吹来了芳草的气息,周围积雪早已融化,湖边的柳枝也萌发了新芽,在确定了工作目标后就把实际操作都安排给下属的温晏然因为缺乏娱乐活动,一时兴起,要了些粮食种子,丢在西雍宫的花圃中。

    ——她本来也有点忧虑种粮食的行为是不是过于符合时人对一个正常皇帝的职业要求,不过想到反正自己是种在宫里的,能清楚了解到这一点的也就是池仪张络等奸臣预备役,以及少府那边从先帝时期遗留下来的资深曲承上意型内官,纵观身周,温晏然觉得问题不大,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温晏然亲自翻土的时候, 池仪一直侍立在侧,作为评论区指定未来权宦,她的各项配置都尤其适合大周的职场——精力格外充沛,而且聪慧机敏, 在这个计时器具格外简陋的年代, 对时刻有着非同一般的警觉, 温晏然觉得哪怕当皇帝的不是自己这样被剧透过的穿越者, 以池仪的能力,只要给她表现的机会,就很容易出人头地。

    池仪:“陛下,钟统领快到了。”

    温晏然点点头,扶着宫人站起身,早有准备的内侍捧上装了温水的铜盆, 让天子净手,池仪则过来亲自替天子把用细绳束着的袖子解开。

    她这段时间在思考该如何给本来就不算宽裕的财政逐步增加负担,远期的规划当然是大规模基建,至于近期,因为此时距离春猎已经不远的缘故, 温晏然觉得可以找个由头来养一养马。

    马匹是贵重物品, 在大周,如果家中养有一匹战马的话, 甚至可以用来抵消徭役,而且养马属于长期行为,马匹食量大,对居住活动空间也有要求, 只要养的数量多, 基本每天都是一大笔支出。

    先帝晚年除了桂宫跟瑶宫外, 还特地建了一座占地广阔的皇家园林,名为景苑,正好可以被温晏然用来养动物。

    钟知微受召而至,正巧在西雍宫门前遇见了同来此处面圣的少府令。

    单论品阶,少府还要高于内卫统领,而内官又向来跋扈,不过自认为被天子反复敲打过的侯锁,岂敢在皇帝宠臣面前气高,近来一直表现得格外谦逊,某些朝臣冷眼旁观内官们的变化,也十分佩服天子御下之能。

    侯锁听闻钟知微的性格持重,确切点就是不够灵活,有意向对方卖好,悄悄提醒道:“今日陛下召我与统领一道过来,多半是有些花钱的事务要分派。”

    “受教了。”

    钟知微到底也在禁中混了多年,不用侯锁说得太细,也晓得那些待分派的事务跟武事多半有些干系,再结合如今的时机,大约也猜到,或许跟春猎有些关联。

    前几代皇帝中,悼帝极爱游猎,从做皇储时起便好名马良弓,厉帝也常行猎于城郊,近臣们按这两位的爱好推断,觉得新帝就算不至于沉迷打猎,起码也不会觉得此类活动讨厌,却没料到在讨论喜好前,他们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需要解决……

    作为一个年纪不大而且没受过正统皇家教育的人,温晏然根本不会骑马,她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出宫门,唯一一次去外头溜达还是登基大典那天,全程都坐在车子中。

    ——感谢原身的自闭,温晏然不管在能力上有任何缺陷,都十分说得过去。

    “……”

    本来以近侍跟朝臣们的贴心程度,是不会忽略小皇帝迄今为止还没上过马背的可能性的,奈何温晏然自从登基后,依靠自己出色的表现,成功给周围人留下了“天子可能什么都会”的错误印象,再加上温晏然隐露专权之姿,旁人也不敢随意插手皇帝的学习问题,所以直到距离春猎不满一个月的时候,大臣们才因为“嗯,朕从未骑过马”的回复,匆匆给钟知微临时加了一个辅导皇帝骑术课的任务。

    钟知微在收到召见的旨意时,本来是以为皇帝想讨论一些课程的细节,不过听少府令所言,或许还有点旁的事情。

    她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毫无头绪。

    毕竟在钟知微看来,天子自然是世所罕见的圣明天子,但在知识面上却存在明显的偏向。

    ——皇帝本人不通武事。

    虽然从之前宫中平乱的事情能看出,温晏然在战术布置上其实颇有些天赋,可惜没经过系统性的学习,难以确定当时的表现是否只是灵光乍现。

    钟知微思忖之时,已经被内官引入殿中,朝着坐在上头的天子行礼,等候对方吩咐。

    温晏然先问少府:“侯卿,朕现在有多少良马?”

    少府令回禀:“京中各苑越有成马一千二百余匹。”

    这一千二百余不是建平内的战马总数,而是皇帝个人名下的财产。

    少府令想了一想,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话:“苑中良马虽经训习,亦多有性烈者……”

    ——他有些担心皇帝想骑马驰骋,却难以驾驭坐骑,反而因此受伤,毕竟天子虽然天赋特异,但谁也不敢保证那些马匹能够感受到陛下的无上威德,总不能等出了事之后,再责备那些良马不够忠心耿耿吧?

    温晏然:“少府勿虑,此次春猎,朕打算坐车。”

    反正她的终极目标是成为昏君,所以完全不介意在细节上表现得从心一些。

    “……”

    少府令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天子乃是稳重之君,一身牵系宗庙社稷,不因游猎涉险,乃是应有之意,大臣们见到这一幕,至多有一二轻薄之辈腹诽几句不够英武,却不会因此对皇帝的生命安全感到忧心。

    天子这么做,是宁愿冒着被旁人小觑的风险,把问题背负在了自己身上,也要尽可能稳住朝中人心!

    对于身边下属符合逻辑的心理活动,温晏然还能猜一猜,但侯锁的想法,已经超过了她能够把控的范围,温晏然虽然瞧出对方情绪上有着震动,也只以为是自己准备坐车的事情超过了对方的预料,接着嘱咐道:“朕今日唤侯卿过来,还有旁的事情要劳烦。”

    少府令立刻躬身行了半礼,恭恭敬敬道:“请陛下吩咐。”

    温晏然:“苑中良马此前鞍饰一概不用,全都重新配置,至于那些新的马鞍么,就用皮革棉帛来做,再伐些好点的木料做骨架。”

    大周重视农耕,所以也重视耕牛,温晏然依稀记得,马鞍的主要材料是水牛皮,光为苑中良马重新配鞍,就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了。

    温晏然考虑到自己登基时间太短,年纪又小,虽然在建平一地有些威权,但连靠近中枢的十二州都不敢说已经收服为己用,又有泉陵侯等人在旁虎视眈眈,如果当真穷奢极侈的话,谁也不敢保证,朝中会不会有人仿效伊尹霍光行事,只能从先正事入手,逐渐试探朝臣们的底线。

    “……”

    少府令感觉自己内心的惊讶情绪就没有平息下来过,他并不是很理解,马鞍里为什么要用到木头?

    他想提问,但慑于皇帝之威,却不敢多言,只打算牢牢记住天子的要求,想法设法去实现。

    ——温晏然更加不知道,大周现在用的马鞍其实是软马鞍,至于她记忆里那些更有固定效果的硬马鞍,根本就尚未问世。

    比起惊讶里带着疑惑的少府,钟知微的心情波动,可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

    她是武官,又有勇力,不管是马战跟步战都是一把好手,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如果成功实现天子的意图的话,骑兵的战斗力绝对能有一个提升。

    跟后世不同,现在的骑兵一旦高速前进,就要依靠双手紧握缰绳,来将身体固定在马背上,马术不够娴熟的骑兵根本无法做到冲锋,如果把软马鞍改成硬马鞍的话……

    钟知微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到天子又给了点嘱咐:

    “马匹两侧的长马镫都以精铁制作,可以稍作修饰,至于马掌,也要以精铁打造。”

    按照温晏然本来的想法,反正是给自己充当门面,那用黄金来打造马镫马掌也可以,不过考虑到这个时代普通人收入水平,她怀疑真如此行事,那些马镫跟马掌很快就会被人偷偷拿取熔了贩卖,而且作为理工身的自觉,也不允许温晏然用黄金这类质软的金属来打造需要承重的器具。

    反正精铁价格也不便宜,又是战略物资,怎么说都是一大笔消耗。

    听见这段话的钟知微瞳孔猛缩:“……!!!”

    就像硬马鞍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目前只有方便骑兵上马的单侧软马镫,双侧长马镫跟马掌同样还未在大周出现。

    以钟知微的能力,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双侧长马镫能完全将士兵固定在马背上,如此一来,大周就能有重型骑兵了!

    在大周,马镫的出现,几乎具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它意味着大周将要拥有一支全天下最为强大的骑兵队伍。

    至于马掌是做什么的,钟知微虽未见过,但从字面意思就能够轻易理解,再加上天子表示此物应当用精铁制作,她的脑海中立刻就有了大致的雏形,在钟知微想来,马掌的作用同样重要,被人类驯养的马匹因为需要承担大量的运输工作,所以马蹄的磨损程度会很严重,如果一匹马的马蹄受伤,那么这匹马等于就失去了运输跟作战的作用。

    就像马鞍跟马镫会解放骑兵的双手一样,马掌在一定程度上也解放了畜力,只要给马匹钉上铁制的防护器具,就能降低马匹的折损率,同时提高它们的工作能力。

    “钟卿替朕掌一掌眼,在内卫中选一些壮健捷疾,弓马娴熟的禁军过去担任骑士。”

    温晏然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充一下门面,她现在根基尚且薄弱,正是用人之时,自然需要保证骑兵的战斗力,等到该把昏君一面充分展露出来的时候,再把这些骑兵变成花架子应该也不是很难。

    正常来说,温晏然分派任务后,不管是立刻应承下来也好还是提出个人见解也好,臣子们都会及时给出回应,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话,少府令跟钟知微都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

    温晏然点名:“钟卿?”

    听见皇帝的呼唤,这位内卫统领可以用呆滞来形容的眼睛,终于稍稍动了一下:“……臣在。”

    钟知微的嗓子有一些沙哑。

    温晏然目光微凝,眉毛轻轻上挑,穿越至今,她本来觉得周围人的心思已然没那么难猜,但对方此刻的状态,还是远超自己的意料。

    ——温晏然想,或许是对这个有边人血统的年轻将领而言,自己以前的表现都还算不错,所以完全不能接受今天昏君指数的改变。

    既然连钟知微都无法接受,她还是应该再多收敛一段时日。

    温晏然决定安抚一下面前的爱卿,给自己做面子工程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当下放缓语气,微笑道:“大周乃礼仪之邦,然若无威仪,则礼不可行,此事虽然棘手,但还是有劳钟卿了。”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理工生,温晏然对马镫毫无了解,完全不知道这玩意并不是跟骑兵同时代出现,当然她能做出这种误判,主要得归功于各类以考据著称的历史类文艺作在马匹装备上都缺乏准确性,才在她心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错误印象……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钟知微思虑周全, 在她看来,这个计划固然是好计划,却不知需要试验多少遍才能成功, 再加上训练骑士的时间, 再怎么加快速度,也一定赶不上春猎,欠身道:“此事耗费颇多,恐怕一月之内无法完工。”

    温晏然:“不必着急。”又对侯锁道,“钟卿性情中直, 还请少府多多看顾。”

    两人齐齐应声。

    钟知微想,京中多士族, 不少都是从开国便延续至今的重要世家, 天子却跳过了所有人, 把如此至关重要甚至干连国运的任务派给她,可见信赖看重,末了还不忘叮嘱少府令跟自己好生相处, 可见温和体下, 得主如此,她必定尽心竭力为天子效力。

    穿越到现在, 温晏然逐渐习惯了把具体细务交给下属处理,确认钟知微跟少府令都了解了工作需求后, 便干脆地让两人退下,充分凸显了现代密集的工作节奏。

    走到殿外的时候,钟知微忽然偏过头, 一霎不霎地盯住了身侧的少府令。

    作为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内官, 在钟知微看过来的一瞬间, 侯锁遍体身寒, 其实对于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其实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不过多年宫廷生活造就的敏锐性让侯锁立刻了解了钟知微目光的含义,当下毫不犹豫地三指向天,斩钉截铁道:“钟统领放心,事关重大,纵然与父母子女相对,侯某亦不敢泄露只字!”

    他算是想明白了,作为年老的内官,他要顾虑的无非是家族事身后事,然而自己的少府令一职虽然提升了家族的阶层,却也相当于一道无形枷锁,不但侯锁自己因此被主流官员鄙夷,因他而得到官身的族人也绝不可能被人当做正经士族。

    除非侯锁能有类似于忠烈过人这样格外出色的名望,或者直接推动过当前世界的教育发展,才有可能被主流社会所接纳。

    侯锁想,如今女儿跟儿子都有了出身,天子又不是先帝那样昏聩的帝王——忠于后者,只能被当做奸佞小人,但如今的天子或许能成为一名青史留名的圣明君主,他只要竭力效命,那未必不能在史书上占个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又何必顾惜这一条命呢?

    既然面前的老内官已经允诺,钟知微也同样三指向天,郑重立下誓言。

    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侯锁派亲信去收拾了景苑,又仔细挑选老练的匠人,集中起来研究天子提到的硬马鞍,双侧长马镫还有马掌一类的东西,期间不辞辛劳,亲自去盯看,不容一丝秘密外泄,哪怕换做当年侍奉先帝的时候,都没有这样谨慎小心。

    在决定坐车之后,温晏然倒也不是很急着学会骑马,禁军那边特地挑了一匹年幼的小驹,让天子可以闲暇时坐在马背上,在观星池附近溜达两圈,不过也正因为这是近乎孩童玩具的小驹,温晏然也没因为当事马未曾装备上马镫跟马掌而感到奇怪……

    ——护卫在身侧的禁军偶尔会看见,天子在骑马的时候,手臂会向马匹两侧虚握,不过只有温晏然自己才明白,她不是紧张,而是习惯性地在找摩托把手……

    *

    距离春猎的时间已经不远,建平中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盛事做准备,禁军三卫除了必要的留守与轮换人员外,全部出动,各个王公贵胄身边也有甲士相随,宫里头能算作温晏然亲近家眷的两个小孩子里,十三皇子年纪太小,不适合出行,只有十一皇女勉强算是岁数到了,可以跟着一道外出。

    少府那边一口气进上了六十多套猎装——这是一件令双方都比较满意的结果,在温晏然看来,光出趟门准备那么多衣服,绝对能算是骄奢淫逸,整个春猎期间,她一天穿一套都用不掉,但按照大周的规制,类似的新衣缝制通常二百套余起步,侯锁完全是出于对皇帝简朴作风的迎合,才狠狠心把服装数量给打了对折的对折。

    ——穿越前只是一个普通社会工作人员的温晏然并不清楚,对古代皇帝来说,“服浣濯之衣”,也就是穿洗过的衣服,居然是一件可以写在史书上彰显帝王简朴美德的行为。

    西雍宫中。

    温晏然正在抓紧时间翻看往年的春猎记录。

    虽然近年来类似的集体活动已经沦为单纯的娱乐项目,不过在最开始,春猎还有一定的组织练兵效用,具体行猎地点也定在城外的皇家园林北苑当中。

    北苑东侧有湖泊,西侧与山林相连,南北两侧都可正常进出,一向有重兵把守,种种布置都颇有条例,内部则建有供皇室众人以及朝中众臣休息的宫苑。

    天子出行是国之大事,仅仅是作为仪仗随同而来的禁军,就超过万人,再加上参与其中的王宫贵胄,以及宫人侍从,运输物品的民夫等等,大约会有将近五万人参与其中。

    在正式出发前,温晏然还去天桴宫问过温惊梅,要不要跟着一块出门逛逛,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臣在天桴宫中为陛下祈福”。

    “……”

    温晏然怀疑自己这位远方堂兄其实有点社恐,但她没有证据。

    朝中重臣那边,大多数人都很乐意参与到此次活动当中,年纪不小了的袁言时本来不想出门,可惜却不过皇帝的邀请,宋侍中则被留在建平内,在皇帝外出期间代为理政。

    大周如今比较流行的交通工具是牛车,因为行动时相对平稳,所以广受贵族阶级的喜爱,本次春猎因为属于兵事活动,少府这边才选用更具有战争意义的马车作为皇帝的座驾。

    皇十一女温缘生第一次参加春猎,格外兴奋,在往北苑前进的过程中,屡次表达了想要去外头骑马的心愿,虽然遭遇了身边内官的无情拒绝,却成功将自己的想法上达天听,温晏然在知晓后,考虑到沿途确实没什么娱乐活动,难怪小朋友无聊,就从身侧服侍的人里挑了个读过书且吐字清晰悦耳的女官过去,去跟皇十一女一起谈谈功课,打发一下路上无聊的时间。

    温缘生:“……”

    在温晏然刚被确定要登基的时候,温缘生因为不知新帝的性情,忐忑不安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新帝并不是先帝那种昏庸暴虐,喜爱享乐,砍手足如切瓜砍菜的皇帝,反而颇有贤德之名,奈何对方的贤德似乎并不只是贤德在自己身上……

    春猎的第一天是安营加休整,在天子出发前,早有前军过去,将一切事物布置妥当,温晏然一路行来,宫苑营帐绵延数里,兵甲如林,只看眼前景象,她几乎要以为大周正处于繁华盛世当中。

    温晏然到底是年轻人,经过锻炼后,体魄也健康了许多,纵然赶了一天路之后也并不过分疲惫,她一时兴起,唤池仪过来帮着量了下身高,发现比之刚穿来的时候长高了半寸。

    池仪颇为高兴,她是内官,知道近来皇帝的食量有所提升,在当前时代,这也算是一个人健康与否的重要标志,但她不清楚的是,温晏然吃东西变多,一方面是经过炖煮炖煮以及炖煮的折磨后,被迫习惯了现在的饮食口味,另一方面是经过她的提点,御膳中炒菜的占比终于多了不少……

    皇帝说了要坐车,肯定不打算亲自下场参与其中,确实叫一些持重的臣子放心了不少,大周从开国皇帝起,历代君主喜欢打猎的占据了绝大部分,还因此设立了鹰犬坊来负责行猎时用到的协助类动物。

    在打猎开始之前,鹰犬坊那边会准备一批身上做了标记的动物,并将这些动物放出,让参与者各显神通,若是有谁能猎到,会获得额外的奖赏,期间表现格外出彩的人,不但能收获钱帛等经济奖励,还会获得武官的职衔。

    ——作为朝中官吏,王宫贵胄,许多参与者出行时会带上家族甲士,所以他们究竟能获得什么样的成绩,未必只跟自己有关,也与家族实力相关。

    而等到春猎结束后,皇家也会把北苑继续开放一段时间,放百姓进入苑中寻找猎物,算是与民同乐,在先帝时期,少府会迫使建平内的富户进苑中打猎,并借此收取一笔钱财,当然这些行为随着温晏然的登基,已经在内官们对皇帝想法的错误猜测中彻底消失……

    暂时安顿下来后,皇十一女立刻过来问安,同时再度表达了想要玩耍的心愿,温晏然固然不许对方跟着打猎的队伍一起到处乱跑,还是让人把之前用来练习的那匹小马给牵了出来,让小朋友坐着在营帐周围走动走动,也算是出来玩了一趟。

    温缘生据理力争:“那位小温校尉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已经是禁军的将官了,我若是不勤加习练,以后岂能为阿姊效力?”

    温晏然笑道:“小温校尉若不是家计艰难,也不会现在就找机会出仕。”又补了一句,“等你长到朕现在这么高的时候,若还想要骑马习剑,那便随你。”

    就在两人闲话家常的时候,内官过来禀报,说萧西驰受召而至。

    萧西驰是边地部族首领,以弓马闻名,大周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苛待来京的质子,在类似的活动中,肯定得把人稍带上,但为了安全起见,不管萧西驰去什么地方,身边都必定会有出身禁军的人跟随。

    见到有朝臣过来,温缘生立刻起身告退,却被做皇帝的姐姐止住。

    温晏然笑:“出门在外,不必过于拘礼,你以前见过萧将军没有?”

    温缘生摇头。

    她的出身算不错的,先帝末年诸皇子皇女争位时虽然年纪不够,也难保不受到牵连,所以格外乖巧,当然不会主动跟外朝的大臣有什么联系。

    萧西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穿着常服坐在木榻上的天子,侍卫在侧的钟知微,以及一个面貌与天子有三四分相似的漂亮小姑娘,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向天子行礼之后,又口称殿下,朝着对方微微一欠身。

    温晏然:“萧将军文武双全,此次春猎,朕等着看你大显身手。”

    萧西驰的态度则是一贯的谦逊低调:“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温晏然的视线停在对方身上,片刻后唇角微微翘起:“春猎杰出者会有奖赏,依将军之能,表现必定出色,朕这边已经将送你的好甲与良马备上,只等将军来取。”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萧西驰:“臣往昔春猎时一向无甚出色成绩, 恐怕要辜负陛下厚爱。”

    温晏然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结,而是转过话头, 问了问对方衣食住行。

    萧西驰作为质子,在建平待得不会太过舒服,但她一向谨慎, 从未抱怨过生活待遇,就算天子亲自相询,语气更是足够温柔亲切,给出的答案也只是:“微臣一切都好。”

    温晏然:“第一天过来,诸事忙乱,萧卿想来还有内务要整理, 朕便不打搅了。”

    等这位来自庆邑的质子离开后, 钟知微也跟着告退,去安排北苑的防守,温晏然则拿了北苑的舆图来看, 温缘生年幼好奇, 既然姐姐没叫宫人带她回去休息, 就跟着看了两眼, 又问了几句问题。

    温晏然随口讲解道:“这里画的就是今日所住的横翥宫,北苑东侧多水鸟, 西侧多林木, 主要出口则在南北两侧,由外卫戍守,行猎期间, 苑中重臣太多, 要防着外人擅自进来。”

    温缘生:“既然东侧有湖泊, 那会不会有人洑水进来?”

    温晏然笑:“有自然是有的,朕也派了禁军去防守,不过现下刚到春天,水草萌发未久,水面情景容易观测,旁人也难潜入宫苑之中——这便是地形之利了。”

    温缘生举一反三,了然道:“而北苑的西边靠着山,那也是地形之利。”

    温晏然:“那说的不错,其实这座山名为擢羽山,山脊形如鱼骨之长,脊中有陉(xíng)——陉也就是山谷——外人想过来,只能从陉道中走,所只要把守住出口,对方自然进退不得。”

    温缘生:“明日想猎水鸟的人便回去东面,想猎走兽的,就会去西侧?”

    温晏然:“前半句说得没错,不过想猎走兽的人,多半会在中间地势平坦,林木稀疏的草地上狩猎,建平这边的马匹多是高头大马,如果去山林里则有些不方便,那里的走兽虽然多,但林木也多,容易遮蔽视线,迷失道路,反倒不如在中间打猎来得收获丰盛。”顿了下,道,“不过也不是没人过去。”

    温缘生出身皇室,十分机灵:“参与春猎的人太多,要是有谁占不到合适的位置,就只能去林子里碰碰运气。”

    温晏然冲小朋友笑了一下,微微颔首,又看了眼天色:“明日还要早起,你该回去休息。”

    温缘生闻言,老老实实地从木榻上跳下,先行礼告退,再由宫人带着离开。

    一直侍立在侧的池仪走近天子,轻声询问:“苑中忙乱,陛下可要再派人去看顾一下萧将军?”

    温晏然摇头:“不必,萧西驰心志如铁,又怀忆故土,这样的人,言语威势皆不可令其动摇。”看一眼池仪的神色,笑,“而钟卿的性子你也了解,情形越是忙乱,她反而更加谨慎,绝不会有事。”

    ——此次出行,禁军三名统领中,燕小楼留守城中,随着温晏然一块过来的是中卫统领罗越以及内卫统领钟知微,这两人中,又以钟知微为首负责总揽全局,她安排了外卫之人负责看守南北两侧入口,其余区域则有内卫与中卫的禁军看守。

    春猎第二天。

    跟喜欢亲自加入到活动当中的前几代皇帝不同,温晏然起床后虽然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猎装 ,但主要任务是站在高台上,对狩猎活动的参与者进行言语鼓励。

    当然建州那么多士族,其中很多都是纯粹的家族,并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体育活动,不少士人跟皇帝一道留在了横翥宫附近,开始写诗作赋。

    温晏然看着周围的文人,总觉得类似的场景有种特别的熟悉感,仿佛所有穿越者都遇见此类展示才华的场景,不过到了自己这边,并不会有功能性配角跳出来或用言语或用行动来挤兑她当众表演一番,那些文人只会把自己作品呈上来,让天子鉴赏。

    跟着过来北苑的中书舍人是王有殷,她先将那些诗赋誊写于丝帛上,再转呈于天子面前,温晏然一眼扫过去,发现这些作品基本都是在歌颂大周盛世,以阅读理解的思维去评价的话,大约是借着对眼前美丽山河的描写,表达对君主的赞美。

    有文人提议,春猎结束后,朝廷不妨将这些诗赋编纂成册,广而发行,也让旁人感受一下天子的光辉。

    温晏然笑一笑,倒是没有反对

    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那些同行们从来都少不了帮着歌功颂德的人,不过同样的事情,放在明君头上跟放在昏君头上,效果一定也截然不同,温晏然相信,等天下大乱后,别人再读到这些诗赋,肯定会添一个喜好谄媚之言的罪名在她头上。

    温晏然再外头待了一个多时辰,就起身回去更衣,令剩下的人自便,不要拘束——这个时代贵人们换衣裳的确比较频繁,当然对于很多觉得社交活动无聊的王宫贵胄们而言,这也是一个常用的溜号借口。

    她回到寝宫中,换了松散的常服,准备小睡片刻,又向身侧近侍道:“待会还有事要忙,阿仪要不要也歇一歇?”

    池仪的回答再次彰显了自身作为权臣的潜力:“微臣不累。”

    跟穿越前的日常修仙不同,温晏然如今起居都有一定的时辰,现下其实并不困倦,只是躺在榻上闭目休息而已,等到了午后,之前打猎的人马陆续返回,开始清点收获。

    春猎期间,不必如往常一样拘礼,加上北苑的营帐区极其广阔,就算身处其中的人,也很难把握到同伴的动向,有不少人人已经嫌累,跑回来休息,有人则还在还在外头恋恋不舍地想要再斩获一些猎物,期间有大臣请见天子,内官们回去禀告,过了一会,张络张右丞亲自过来,笑呵呵道:“天子正在休息,诸位还请自便。”

    此刻差一点才到傍晚,因为行猎劳累,确实有些朝臣已经歇下了,然而天子一直待在横翥宫这边,连马背都没上过,居然也会如此疲惫么?

    *

    温晏然不知道下属们的心理活动,不然估计得反驳一句——那些人的猜想并不正确,她现在其实就待在马背上头。

    她自己还不懂得该怎样控马,钟知微只得与天子同乘,并将皇帝置于身前,一边赶路一边道:“陛下感觉如何?”

    温晏然:“……无妨。”

    这句话完全是条件反射给出的答复,她其实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失去思维能力了——温晏然万万没想到,这具身体居然晕马……

    跟细心到可以跳过言语直接体会到天子心意的池张两人不同,钟知微的性格里有着属于武官的耿直,属于领导说什么就做什么,说了句“陛下坐稳”后,又再次提速。

    温晏然:“……”

    下次如果还有选择的机会的话,她想做一个不用外出活动的宅居型昏君。

    按照值勤表,西侧山陉口这边由中卫负责戍守,不过这里树木多,虫子也多,在罗越任职后,充分感受到上司关怀的中卫禁军们难免有些不情愿,纷纷请假换岗,而罗越也并不勉强,一一应允下来,表示后面会再跟钟知微商量,至于现在,他愿意带着一些心腹,亲自过去守卫。

    天色早已没有午时那样明亮,又因为植被的遮蔽效果,所以林中昏暗得犹如傍晚,选择在此打猎的人一向不多,不过就算有人还在此处逗留,也很难发现,有一行背弓佩刀的人的人,正借着地形掩饰,快速向山陉口行进。

    这些人就是与萧西驰同来建平的庆邑部贵人,他们远远望见罗越的人马时,打了声类似鸟叫一样的呼哨,等获得了回应后,才与对方现身相见。

    事情紧急,罗越来不及寒暄,立刻跟对方交接:“诸位放心,马匹、干粮还有火把都已经齐备,你们从山陉口这边离开,至多……”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骤然亮起了明亮的火光。

    罗越回身看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山坡上,竟出现了一批甲胄齐全的禁军。

    那不是他的人马,而他身为中卫统领,居然也猜不透,对方到底有什么来头!

    罗越仔细看了片刻,感觉为首之人轮廓格外熟悉,心头一跳,扬声道:“足下可是钟统领当面!”

    钟知微并不理会罗越,而是越过他,向着那群庆邑人客客气气道:“天色已经这样晚了,不知萧将军又要往哪里去?”

    在看见远处的禁军后,庆邑人就猜到事情不对,他们本来一直担心计划无法成功,如今果真被人发觉,心头反倒定了下来,冷笑:“辛苦阁下过来阻拦我等,不过你们睁开眼睛瞧一瞧,主公她现在可不在此处!”

    钟知微眯了眯眼,问:“那不知萧将军去了哪里?”

    庆邑人大笑数声,道:“你们中原人如此狡猾,却没听过什么叫做分兵之计么?主公已经先行一步,至于我们,不过是用来吸引各位注意的诱饵而已!”

    远处,立马于山坡上的钟知微似乎低下身,与边上的人低语了几句,又抬首问道:“你说萧将军先行一步,然而北苑两侧三侧都有重兵把守,我们又早早等在此处,那她又能从什么地方离开?”

    庆邑人仰起头:“这里守卫确实不算松散,不过一群人想进出不容易,但一个人想离开,你们怕也不能看守得面面俱到,依主公的身手,就算途中被一二人窥破行踪,那些人怕也没命回来禀报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山坡上的钟知微还没给出回应, 下方的庆邑人已经大声道:“主公得以脱身离去,我等使命已完,就算全部战死在这里, 也再没什么遗憾!”抽出长刀, 向族人们喝道, “诸位敢不敢随我一起,为主公死战?”

    这些人与萧西驰共入建平,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 甘愿为之生死, 既然有人带头,剩下的纷纷拔刀在手,居然不顾禁军弓强马壮,就想往山陉中发起冲锋。

    ——按照禁军弓/弩之强横, 他们这样做, 等于是在送死。

    钟知微不再多言,当下拉开弓弦,一箭射中对方右肩,她力量大,用的弓也是三石的强弓, 那位庆邑人右肩中箭, 感觉半边身子都像是被铁锤砸中一般, 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古怪的是却没有那种被刺穿的剧痛——钟知微在动手之前,已经去掉了箭头。

    就在此时, 山坡上传来一个介于束发少年与总角孩童间的女声:“你们说是不肯多言, 但如此急切地想要送死, 岂不等于泄露了萧将军的所在?”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钟知微让身边的禁军们把话背下来,然后一齐大声喊出,底下的人就算想装听不见也不可能。

    山下那位为首的庆邑族人心下茫然,在理解了敌人言下之意后,他一时惊惧不已,一时又忧心那只是中原人的计谋。

    温晏然抬手,让禁军停下叫喊声,笑道:“这位……庆邑部的阁下,萧将军为人如何,你我心中皆知,若说她为亲友殿后,倒是值得一信,若说换道而走,却不怕失去诸位踪迹么?她之所以滞留于建平,直到今日也迟迟不肯离去,就是仁爱族人,哪里又是会弃友而逃的人呢?是以此刻必在左近!”

    庆邑部人大声道:“主公自然没有抛弃我等,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分散前行,待日后重新聚首……”

    他话未说完,就被山坡上的人打断,温晏然道:“既然如此,诸位又何必非得急着送死呢?”接着道,“今日相遇之后,若是大周传出话来,说只是将诸位俘虏,让萧西驰来救,纵然真假难辨,难道她能不来么?

    你敢肯定自己身亡之事必能被萧将军得知,所以她此刻必在左近,而且就在诸位身后,过不多久便要来到此处,诸位担心沦为人质,所以才必要送死,这样萧将军眼见无法援救尔等,到时便不会现身了。”

    “……”

    就在庆邑诸人心中震动到难以言语之时,上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今禁军早便派人将萧将军后路截住,她行踪已被识破,诸位不妨暂且安分一些,与萧将军再见一面。”

    为首的庆邑族人一言不发,末了长叹一声:“中原人里,也有如此英才吗?”抬起头,先客气地行了一礼,才询问,“不知足下姓名?”

    ——面前的禁军虽然与他们并非同伴,但边人一向敬重有真正的能人,那位山坡上的小姑娘言之必中,用她的智慧跟眼光,赢得了庆邑的尊敬。

    钟知微驱马上前一步,目光中闪动着骄傲的神色,扬声回答:“我家主君姓温。”

    庆邑族人瞳孔猛地一缩。

    姓温,年纪不大,而且能调动禁军,在整个建平内,有且只有一个人满足条件!

    他们因为逃离之路被阻断,本来有些不忿——庆邑部人大多将萧西驰视作天下间第一流的人物,可惜对方却虎困笼中,迟迟无法施展抱负,想要离京,也是连连被阻,却知道阻止她的人是当今天子,心中反倒大为释然。

    怪不得中原那些大臣们都说他们的皇帝承天命而生!

    身边那位罗越统领在听到钟知微那句话后,反倒面色大变,双脚在地上一点,急速后跃,打算隐入林中,钟知微一直在注意此人情状,张开长弓,抬手一箭便射向对方胸腹。

    钟知微箭术精绝,堪称百发百中,她右手松开弓尾的时候,那种堪比霹雳的巨声才响起,可罗越的身手居然一样不弱,反手一刀砍下,硬是将箭身跟砸偏了三寸。

    他本可以用上更大的力气,但他手中的长刀却出现了一道不应有的裂纹。

    ——钟知微统辖北苑禁军,又有池仪张络两人帮着安排后勤细务,既然早早猜到罗越心怀不轨,自然将对方的兵刃换成了容易折断的次品。

    作为一名合格的武将,钟知微绝不会对战斗中的敌人心怀恻隐,她并未因为对方受伤就手下留情,第一箭伤了敌人的手臂,第二箭更是干脆利落地射穿了对方的咽喉,等罗越身死之后,数十位手臂上系着红帛的禁军从林中现出身形,将罗越剩下心腹尽数拿下,动作雷厉风行,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些随萧西驰同来建平的人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趁机反抗,见到这一幕才明白,不止是庆邑部这边的事情,今天发生的北苑的所有事情,怕是都没有逃过那位天子的耳目。

    将尸身收拾好,全程不发一语,他们不曾说话,庆邑部的人也不曾说话,山陉口处一片安静,连草虫跟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大约过了一刻左右,这种寂静沉重的氛围才被打破。

    树丛摇动,一个背负长弓,身侧带刀,轮廓深刻英挺的人昂首步出,她看见满地鲜血尸体,还有戍卫在侧且一看就不是罗越心腹的禁军,居然丝毫不惊,反而向着上方一拱手:“可是陛下亲至?”

    看见萧西驰过来,钟知微便下了马,亲自为身侧之人牵缰绳。

    火光耀耀,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马背上的人果然是个年纪很小,穿着玄色衣裳的人。

    温晏然在上方问道:“萧将军昨日休息得如何?”

    萧西驰:“有劳陛下关怀,微臣一切都好。”

    她们之间的交流还如往常相见是一样和气有礼,只看眼前的场景,实在很难想象,两人现在所处的地点不是温暖明亮的宫室,而是夜风萧瑟的山林。

    萧西驰心中涌出一股悲凉之意,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句三局两胜大含义——当日小皇帝令她与钟知微比剑,是第一局,正月伏杀乌流部王子,是第二局,本来连续失败两次,就该知难而退,自此老老实实待在京中,可她却不肯服输,拼力搏了最后一回,最终三局全输。

    虽然一败涂地,却也心服口服。

    山坡上,温晏然似乎向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钟知微就在前头牵着马绳,将天子从上头带了下来。

    萧西驰有些惊讶——他们的计谋已然败露,庆邑这边唯一的破局可能,就是拿下温晏然作为人质,但对方却放弃了地形之利,主动拉近与危险份子之间的距离,又是为了什么?

    温晏然高踞于马背上,看着下方,笑道:“朕知道萧将军终究不肯在建平久留,既然如此,朕只得亲自过来,将东西带给将军。”

    事已至此,萧西驰反倒心中坦荡,不管对方要给的是匕首还是毒酒,她都无所谓,拱了拱手:“陛下有赐,臣不敢不应,只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温晏然颔首:“萧将军可以直言。”

    萧西驰微微欠身,道:“臣身故之后,庆邑事已不可为,与臣同来建平之亲随,虽都出身大族,却离家已久,皆一统全部之力,还请陛下宽仁为怀,将他们幽禁于府中二十年,纵臣身首异处,亦不忘陛下大德。”

    她情知自己已然没有幸免之理,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保全亲友性命而已。

    那些伙伴对萧西驰感情深厚,若是被放归庆邑,必定会鼓动族人与中原交战,她委实不愿因自己一人带来太多伤亡。

    温晏然看了她一眼,笑:“此事怕不大好办。”

    萧西驰仰起头,再度恳请:“陛下!”

    与她同来的庆邑族人已经呜咽难言,若非一定顾忌他们这些同伴,凭萧西驰的能力,一定早就成功脱身离去,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禁军堵在山陉口处,任凭鱼肉?

    温晏然微微抬手,一个校尉打扮的禁军从她身后转出,手上捧着一套甲胄。

    穿着玄色衣裳的天子笑道:“朕说过,良马弓甲已经齐备,只等将军来取,将军为何不顾而去呢?”

    林中的呜咽声猛地一顿。

    温晏然令人将甲胄放在萧西驰身前,她自己则被钟知微扶着,从马上下来,与天子同来的禁军队列中也跟着牵出了数十匹空马。

    “……”

    萧西驰看着眼前的一幕,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一言不发,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温晏然:“天色不早,夜路难行,萧将军就骑朕的马离开罢。”又笑道,“你的族人,自然还是是你自己带在身边照管。”

    萧西驰似乎有些发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禁军替她披上甲胄,但在被扶至马背的时候,忽然像是惊醒了似的,将身边人挥开,大步走到温晏然面前,折身下拜,以额触地,恭恭敬敬道:“臣在建平坐井观天多年,有眼无珠,竟直到今日,才知陛下心胸!”

    同在林中的庆邑族人也跟着首领一齐跪倒行礼,口称天子。

    ——他们如今已晓得皇帝有办法阻截自己的行程,却还愿意放他们离开,可见所有举动,纯然发自于心。

    萧西驰回忆之前的事情,也是有所明悟——当日她第一次被召入宫中,与钟知微比剑时,天子大约就像找个由头释她归乡,是自己疑心太重,顾虑重重,才耽搁到今天。

    而当日乌流部的事情,陛下也不是不确定对方跟庆邑有没有牵扯,反倒是因为知之甚详,且早猜到泉陵侯心存不良,所以才从中拦截。

    自己屡屡见疑,天子却一直不曾相负,如此信重,纵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

    萧西驰道:“陛下此前常召臣入宫……”

    或许是因为火把上的光是温暖的橘色,温晏然的目中也带起了一丝柔和的神采:“朕知萧卿去意已决,建平与庆邑相隔万里,一别之后,怕是不易相见,才趁着萧卿还未动身的时候,多召你入宫。”亲自伸手将人扶起,“萧卿归乡后,一定要善抚百姓,若遇见了什么不好处置的难事,记得让人带信给朕。”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庆邑郡在大周地位尴尬,边人不当中原人是自己人,中原人也不当边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的深重隔阂不是一天两天所能化解的,所以那些希望时间线回滚的人肯定不包括萧西驰,既然如此,就盼他们能乱世之中,能做一个一隅之地的小小美梦。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那些庆邑族人翻身上马后, 面上那种犹在梦中的神色还未褪去,他们刚准备出发,却又回身看了眼萧西驰, 忍不住喊了一声:“主公!”

    萧西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温晏然的位置,欠身为礼:“陛下明察秋毫, 此间内情, 想来已经尽知。”忽然撩开衣摆下跪,道,“萧某进京多年,空耗月饩(xì),分明寸功未立, 却蒙陛下厚待, 今日即将天各一方,请陛下容臣暂留于此,稍尽护卫之责。”

    温晏然笑:“好, 有萧卿相伴, 朕必能高枕无忧。”

    其余庆邑族人明白首领的打算, 在马背上行礼作别。

    温晏然望了萧西驰一眼, 后者笑道:“他们都是山林中的猛虎,除非遇见陛下这样老练的猎人, 否则必定能够全身而退。”

    ——难怪萧西驰的名字会被评论区反复提起, 对方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仅仅一个照面, 就基本猜到了彼此掌握了多少情况。

    温晏然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倒不是对萧西驰的动态有多么清晰地把控, 她是猜到了泉陵侯的打算。

    自她登基之后, 天下君臣名分已定,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人心也会逐步向建平偏移,站在泉陵侯的角度上,温谨明在没有名分大义作为旗帜的情况下,决不能聚众攻击建平,否则她就算能干掉温晏然,事后也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但温晏然又不能不死。

    泉陵侯最开始选定的决策是以逸待劳,等着小皇帝自己犯错,慢慢失去人心,或者建平内权臣争斗,露出破绽,然而她越是等待,越是发觉建平内部逐渐变得犹如一块铁板,难以寻找到下手的机会。

    事已至此,想要从物理意义上解决挡在自己面前的阻碍,温谨明只得选择最后一条路。

    她有意趁着春猎,在北苑中制造些混乱,并借机刺杀天子。

    禁军三卫当中,外卫统领一定会留在建平戍守,至于中卫跟内卫这边,那个小皇帝明显更加信重钟知微,个人安危也多由内卫负责,若天子当真遇险,中卫统领就能有足够的理由,暂时软禁钟知微,并接掌北苑的兵马。

    春猎期间,重臣大多集中于北苑之内,是一批天然的高质量人质,温谨明只要能成功掌控住两卫的力量,并借此困住那些重臣,就等于间接控制住了整个建平,那时天子已经身死,她完全可以假装是事后才赶来,至于过来的理由也现成——建平这边一直不断召她入京,之前温谨明打着生病的借口,不肯动身,但现在她完全可以说因为天气暖和,病情有好转,才急急赶了过来,不幸遇见叛乱大事,只得强支病体,帮着主持大局。

    只要泉陵侯不放弃登基的选择,那她就一定要除掉皇位最合法的拥有者。

    温晏然站在对手的角度上,思考了很多种除掉自己的办法,觉得对方若是能把握住禁军人员调度的机会,在其中安插一个棋子,完全可以大大降低干掉自己的难度。

    她刚穿越的时候,禁军三卫的统领就不满员,其中季跃更是距离谋反只有一线之隔,至于外卫的燕小楼,当时只是暂代统领之职,是否能转正还不大好说,充满了值得泉陵侯下手的空档。

    温晏然从季跃叛乱一事中确认了钟知微的阵营,又从田东阳的事件中加深了对燕小楼的了解——倘若他当真是泉陵侯下属,那在春猎之前,多半会保持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平稳型工作态度,就算想要获取温晏然信任,也未必敢于带着禁军冲入董侯府中,主动制造这么一个适合被免官去职的巨大把柄。

    至于罗越那边,她本来并不确定对方是那边的人,然而对方的风评引起了温晏然直觉性的怀疑。

    看此人对内官的态度,显然颇为冷面无情,但对禁军中的下属,又宽和到了堪称纵容的地步。

    虽然同在禁中任职,但内官的权威,向来隐隐高过禁军一线,前几代皇帝甚至一向有让内官充当禁军统领的旧例,若是罗越对内对外都采取相同的严格标准,还算他性格如此,如今却表现得外严而内宽,难免会引起有心人注意。

    ——经过季跃叛乱一事后,禁军内部的某些痼疾也跟着暴露了出来,罗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放着最可能遭遇皇帝kpi考核的事件不处理,却对内官的各类小问题毫不留情,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温晏然想,对方不用心整肃禁军,或许是没打算长久留在任上,所以尽量糊弄为主,收揽人心,至于严待内官,则是为了表示自己也是干了活的,顺便借此树立一下个人威望。

    为了摸一摸对方的底细,温晏然召罗越面圣,期间也没忘把钟知微捞到身边护驾——她对自己穿越后这具身体的防御属性跟血条厚度还是很有数的,而除了记录以外基本跟背景板同一作用的系统,又没给她开战斗力方面的金手指……

    ——那么多出色的穿越者标配游戏系统,她怎么就遇见了一个最鸡肋的呢?!

    温晏然记得当日罗越面圣时的表现,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顶多有些武将式的不擅言辞,但仔细体会的话,却发现他说得大半都是推脱之语。

    她故意在话中留了引子,想看看对方打仗的能耐,但罗越却一副完全没听出来的样子,只说让皇帝看他整肃禁军的效果——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希望领导对他的职位进行调动的想法。

    温晏然在穿越前,就是一位有着深厚加班经验的职场人,迅速领会到了罗越话中的敷衍态度,并将对方放在了自己重点观察的列表当中。

    “萧卿又是如何发现此人与泉陵侯有所勾连的?”

    萧西驰赧然:“微臣虽闲居于建平内,其实私下也与族中有些联络。”

    温晏然微微点头,这事她倒是能够猜到——光凭萧西驰能保持自己对部族中的影响力这一点,对方就多半没有真的跟家里断绝联络。

    而且萧西驰武力超群,凭她的本事,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行动起来反倒更为自如。

    “臣在建平多年,对泉陵侯此人的性情,也有些了解。”

    萧西驰深知,温谨明绝不会放弃对皇位的谋夺,她同样猜到了泉陵侯想要在禁军中安插棋子,就偷偷出城,把那位罗越统领拦在中途,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真正的罗统领其实已遭灭口,不过此人长着一把大胡子,加上皮肤黝黑,便于遮掩身份。”

    温晏然微微点头。

    其实泉陵侯与王齐师之间没有什么私联,当但她对建平中某些旧臣的想法把握准确,猜到那些大臣多半会调边营中的将领过去,加上边地人的生活区域离建州遥远,在中枢一带少有亲故,适合做手脚。

    萧西驰在窥破此事后,泉陵侯那派就算是落了个把柄在她手中,也奠定了双方合作的基础。

    对于温谨明本人来说,她也想借庆邑部人溜走一事引动骚乱,浑水摸鱼,顺便栽赃陷害,两边算是一拍即合。

    *

    那些先一步出发的庆邑族人在山陉中,遥遥看到了泉陵侯的队伍。

    那位“罗越”统领把守住山陉入口,当然不止是为了放萧西驰离开,更多的是想让温谨明能从容进入北苑。

    中间的车架中,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在穿着玄衣的主君身边劝道:“殿下万金之躯,其实不必亲至险地……”

    温谨明安抚:“崔卿莫忧,如今麾下精锐皆在此处,那孤在这里,反倒更为安全一些。”

    为了方便控制北苑局势,她带了六百多精锐甲士过来——其实温谨明并非不想多带些人马,但山陉中道路狭窄难行,阵势无法摆开,而且现在中枢势大,能被抽出来行谋反事的可信兵马并不太多,又得防着大股人马移动,被有心人窥破行踪,所以最后决定只把最精锐的那批甲士调入北苑。

    人数不多,但都是培养多年的高手,可堪大用。

    就在此时,有甲士过来回禀:“君侯,前方遇见了庆邑人。”

    听到此事,那位年轻人反倒安心了一些——庆邑人能顺利过来,就证明“罗越”那边没有问题。

    年轻人低声:“君侯……”

    在看见庆邑人的这一刻,对方便已没有了作为安全信号的利用价值,年轻人这么说,是在问温谨明要不要趁机将对方灭口。

    若非是忌惮庆邑部,先帝当年也不必把萧西驰软禁在建平,他们只是迫不得已跟对方合作,并非真的想要纵虎归山。

    泉陵侯对于幕僚的请示不置可否,她端坐于车中,扬声:“来人可是萧将军?”

    一位庆邑部人在马背上遥遥拱手:“主公如今并不在此,至于具体在何处,以君侯之明,想来不问可知。”

    温谨明笑了一下,向身侧幕僚道:“萧西驰这是在提防咱们呢。”又道,“她大约就在左近旁观,若是不肯放她族人离开,此人必定回去通知北苑,跟孤玉石俱焚,她孤身一人行事,中卫那边反倒阻拦不住。”向车外的将官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就问问他们身上干粮可还充足,带了衣物不曾,要不要更换马匹,若有什么需要的,就从队伍中抽出来给他们,然后放人离开。”

    庆邑部那边倒是客气,表示不必泉陵侯费心,他们只求速归族中。

    温谨明不以为意,让队伍稍稍收紧一些,放来人过去,然后继续往陉口前行。

    拐过弯,前方隐隐可以看到出口处火光。

    年轻人提醒:“已经到了这里,该派前哨过去看看。”

    温谨明本来准备点头,目光忽然一凝,语气变得急促:“不,后军改做前军,速速退出!”

    她想到一件事——方才那些庆邑人状态有些不对。

    正常来说,凭着双方那些表面的合作关系,那些人出于礼貌,也该随手拿点礼物,然后在口头上祝自己这边马到功成再告辞,可对方离开的态度过于紧绷急切,并透露出一股想划清界限的生疏模样……

    温谨明按住了额头,再次调整了指示内容:“后军改做前军,原地留下一百人,每人打上三根火把,继续往前走,离开的人随孤摸黑撤离。”

    *

    温晏然又带着萧西驰回到了原来的山坡上,借着地利注视对手的动态,她看着远处还在向前移动的火光,笑道:“泉陵侯生性多疑,这么近了,却没有派前哨过来,显然是有所察觉,已然知道在这里等着她的是什么人。”

    萧西驰没对皇帝说别人生性多疑的行为做出点评,拱手请命:“臣愿带兵追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温晏然微微颔首, 允了萧西驰所请,又看了眼身边的钟知微。

    钟知微拱手:“微臣愿随在陛下身侧。”

    她是内卫统领,又对天子忠心耿耿, 比起通过捕捉泉陵侯来建立功业,更希望能守卫在天子身周。

    一道跟着皇帝过来的池仪则上前一步,躬身行了半礼,道:“微臣愿跟萧将军一道追击泉陵侯。”

    池仪并不怀疑萧西驰此刻的忠心,却有些顾虑对方行事风格过于谨慎,无法达到天子想要的效果,想要亲自跟着过去,在其他人犹豫不决的时候, 帮着做出些手起刀落的决策。

    此刻天色渐暗, 池仪又是文官,温晏然虽有些忧虑对方的身体素质禁不得山上的夜战, 但作为未来的权臣,池仪此人一向极有自知之明, 会这么要求, 必定是有些把握, 便也没有打击对方的工作积极性。

    萧西驰看了眼身边那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内监左丞,倒是没料到对方也会骑马。

    她并不知道, 天子在进行体育锻炼的时候,身侧一向以“不管陛下去哪里都跟跟着侍奉”自我要求的内官首领们, 也跟着增加了一些训练项目……

    兵贵神速,萧西驰、池仪还有众多禁军立刻出发,顺着山陉往深处追击, 温晏然目送他们离开, 忽然道:“钟卿, 你说泉陵侯会过来么?”

    钟知微据实以答:“此地地形不利奔波,我方军士更多,且气力充沛,泉陵侯多半无法逃脱,自然能被押往此地。”

    温晏然负着手,唇角微微瞧上,目中却一片幽然之色,看着远方缓缓道:“泉陵侯自然难以脱身,但怕是也过不来了。”

    *

    泉陵侯撤离之时,特地留了一部分甲士在原地,既是为了迷惑陉口的敌人,也是为了阻拦追兵,那些甲士虽然对泉陵侯忠心耿耿,但主将既然已经离去,剩下的人难免士气低落,他们听到前方马声越来越响,尽数紧张了起来,但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一道黑影飓风般急速向此席卷而至,竟是一位骑着大马的将领。

    对方身披铁甲,手上提着一条长柄大刀,看见面前阵营齐整的甲士,居然并不减速,反倒加速冲入了对方的阵势当中。

    来人正是萧西驰,她手中的大刀犹如一条银龙,四周的火光印在雪亮的刀刃上,左右挥舞,闪闪烁烁,几乎她每次一挥刀,对面就一定有人头落地。

    因为相关装备的实验还在进行中,如今的禁军还没有配置上长镫跟马掌,用来包裹马蹄减少坐骑损伤的只是皮革,萧西驰纯粹是靠着自己骑术精绝,方才能表现得如此挥洒自如。

    她一骑当千,直接冲破了敌人的防守阵型后,忽然又调转马头,回首再度连斩数刀,那些甲士本来已经溃不成军,见到这一幕,更是肝胆俱裂,不少人连站也站不稳,只得弃刀投降。

    萧西驰晓得那些甲士已然没有再战之力,大笑数声,径自打马向前。

    山陉两侧都是断崖一般的石壁,道路崎岖狭窄,就算泉陵侯猜到不对,想要撤离,受地形限制,其实也无法走得太快。

    虽然一开始说是要摸黑前进,不过地上石块太多,凹凸不平,为了加快赶路的速度,周围到底也点起了一些火把,其中最中间的那辆木车上还打了一只灯笼。

    温谨明本来一直闭目不语,听到后方忽然响起阵阵密集的惨叫声,接着又是越来越近的马声,果断道:“来得这样快,此人一定是萧西驰!”

    与温谨明同在木车中的年轻人,是一位崔氏出身的幕僚,她将身体从侧面探出,往远处张望,看见萧西驰的骑速忽然变慢,反倒大惊失色,当下不顾臣子之礼,急急把温谨明推入边上的副车当中。

    幕僚猜得不错,萧西驰之所以放慢马速,是为了自远处直取敌方头领首级,她先喝令前人止步,没有得到回应,当下从背上取下长弓,张弓如满月,向着前方射出了流星般的一箭,弓弦震响时,就像是密云中传来了一声雷鸣。

    随在温谨明身侧的那些兵士的坐骑虽然都是战马,但听到这声巨响,居然一时间进退失据,颤栗难安。

    光以骑射水平论,这位庆邑部首领堪称当世无双。

    一箭后又是一箭,萧西驰手中长箭如连珠般射出,基本算是指哪打哪,泉陵侯那边的甲士想要发箭反击,但力道不及对方强劲,准头也有所不足,根本无法给萧西驰造成威胁。

    她第一箭射中了车上的人,第二箭又射断了地方的旗帜,然后扬声道:“泉陵侯已被我射杀!”

    由于火光不够明亮,温谨明那边的甲士无法掌握到首领的准确动向,加上被萧西驰弓箭之威所慑,不少人相信了萧西驰的话,立时开始骚动。

    另一位幕僚见势不妙,扯着嗓子喊道:“殿下分明安然无恙……”

    萧西驰岂容对方将话说完,立刻又是一箭,自八十丈外射穿了对方的咽喉。

    温谨明敢行刺杀事,身侧自然有武艺超群之人随从,其中一个年轻将领不忿萧西驰连连呈威,从队伍中纵马而出,长刀在身前舞出一团银光。

    萧西驰看到人向自己冲过来,先发一箭,可惜以她箭矢之强劲,竟无法穿透对方的刀幕。

    她一向自负勇力,见状索性也把长弓背回身后,提刀应战。

    两人都借着马速向彼此冲撞过去,刀刃在半空中撞于一处,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

    仅仅过了一招,两人的战马就不得不同时后退数十步,萧西驰感觉自己手臂竟然有些发麻,便重新打量了面前的将领,扬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年轻将领昂然应答:“青州陈颍。”

    萧西驰点头:“好身手,可惜却做了叛贼,以后史书有载,只怕令家族蒙羞。”

    她在建平多年,而庆邑部又是一个中原化程度极深的部族,很清楚这些大族出身的人的痛点在何处,当下出言相激,陈颍听到之后,原本浑然一体的刀势中果然露出了一些破绽。

    陈颍的武艺本就不如萧西驰,更何况如今心境已乱,两人来来回回交战了数十回合,萧西驰借着错身而过的机会,举起长刀当头劈下,陈颍横刀相隔,顿时间,一股大力从刀身上传来——他本倒是抗住了对手的攻势,然而坐下的骏马却哀鸣一声,前腿跪地,栽倒在地面上,显然是再也无法承受对方的巨力。

    陈颍愤然喝骂了一句:“庆邑蛮人!”

    温谨明身边除了陈颍,自然还有旁的高手,他们一面要护卫主公安全,一面也保持着士族的矜持,本来不肯与陈颍一道围攻对手,如今见同袍情势危急,无法继续坐视,立刻催马而出,自两翼牵制萧西驰,随同萧西驰一道前来的禁军都是钟知微手下的精兵,训练有素,当下也提着长矛纷纷加入混战。

    陈颍失去坐骑,从马背上滚下,与萧西驰步战,他之前胜算就小过对手,如今被迫下地,更是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萧西驰居高临下,一柄长刀点戳横挑,压得陈颍无法脱身,然后觑出一个破绽,刀刃向前递出,半空中寒芒斜飞,陈颍的头颅已经从脖子上落下。

    击杀强敌后,她没有加入到禁军对泉陵侯甲士的殴打,而是策马向前,继续追击敌方队伍,同时手中长箭陆续射出,箭不虚发。

    温谨明感受着外头的砍杀声,闭了闭眼,语气中竟显得格外平静:“事已至此,大业已不可为,不必为孤多伤人命。”

    身边的中年幕僚立刻跪请:“殿下不必沮丧,如今队伍还未曾离开陉口,阵势难以摆开,才让那庆邑蛮人得逞,等到离开之后……”

    温谨明打断了对方:“莫非你以为北苑那边不曾在陉口设下埋伏么?”

    中年幕僚瞳孔猛地一缩:“……难道?!”

    他们敢从山陉中走,自然在陉口处留了一批人把守后方,但听泉陵侯的意思,那些负责接引的兵马,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温谨明缓缓道:“当日建平足足派了两曲骑兵离京,事情平息后又迟迟不归,除了督促春耕之外,怕也有旁的打算。”

    她现在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对手的安排,可惜却迟了一步。

    从玄阳上师之事,到两郡雪灾,再到北苑春猎,自己那些虚虚实实的计谋竟都未起到半点效果,哪怕没有君臣大义的名分作为限制,温谨明自觉也不是建平那边的对手。

    那位中年幕僚听见主君的话语,伏地下拜,目中流下泪来:“殿下!”又一把拉住了另一位年纪较大的文士,急切询问,“崔君,如今可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

    他口中所言的徐徐图之是暂且保全性命,日后再寻合适的机会图谋大事。

    被称为崔君的是崔氏的崔益,他闭上双目,迟迟不肯言语,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已经嵌入到了皮肉当中,渗出了鲜血。

    温谨明面色平静:“不要为难崔卿,孤引甲士入京,本就犯了身死族诛之罪。此前多年谋事,崔褚两家一直全力相助,如今不能功成,是孤有负于二位。”

    她在朝中虽然还有些人脉,但如今恐怕谁都不敢帮着说话,免得被当做同党。

    带兵潜入北苑,是铁板钉钉的谋反行为,历朝历代,但凡中枢这边还保有一定的权威,对待此类事情都一向都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哪怕没有直接证据,只要皇帝稍稍起了疑心,也会遭来杀身之祸,更何况温谨明的的确确在谋划着刺杀之事,如今棋差一着,自然满盘皆输,绝无半点生机。

    中年幕僚双目通红,咬牙:“崔氏不敢,褚氏愿为殿下尽力一搏!”

    他有意假装温谨明只是被世家挟裹着来此,想要由自己担下主要罪责,保这位主公一命。

    温谨明厉声喝止:“若当真如此,你我怕是会全数葬送在此。”

    她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却不喜欢做无谓的牺牲。

    死到临头,温谨明总算是有些摸透了建平那边的行事风格——倘若自己的幕僚真这么表态了,那么拿到话柄的禁军就会以旁人欲对泉陵侯不利为借口,将所有人射杀于此,当然幕僚们被杀是因为他们图谋不轨,而自己身死,则是禁军那边离得太远,解救不及。

    中年幕僚也迟了一步猜到了其中关键,双目垂泪,呜咽出声。

    温谨明笑笑:“崔新白已经为孤而死,孤难道不该为她的家人顾虑一二么?”

    ——崔新白是之前那位年轻幕僚的名字。

    嘱咐过下属后,温谨明居然主动从车中站起,向着萧西驰遥遥道:“孤以主从之情迫人起事相随,所有罪愆,在孤一身!”

    她将话说完,把幕僚往边上一推,拔出佩剑,反手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崔益跟褚氏的中年幕僚,以及尚且幸存的甲士兵将们看见这一幕,纷纷伏地跪拜,痛哭出声。

    *

    半个时辰后,池仪匆匆返回出发时的陉口,为天子带来了泉陵侯的首级,耽搁了半个晚上的萧西驰则没有折返,一路向前去找自己的族人汇合。

    此刻已经算是夜半时分,温晏然裹起了厚厚的大氅,看起来跟身边人完全不在一个季节,她了解到山陉中发生了什么后,微微点头,笑道:“春猎本该纵情游乐,如今却要让太傅他们为朕忧虑。”

    温晏然此前便猜到罗越有问题,却一直隐而不发,也有点想留他钓鱼,早早解决泉陵侯那边问题的意思在——登基之后,系统面板上的最新提示就变成了“建平内乱”,温晏然无法了解到该事件的详细信息,更不知道所谓的内乱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好尽量排除不稳定因素,以便更加从容地应对接下来的考验。

    然而就在此时,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系统面板忽的闪烁了起来,温晏然凝神去看,发现“建平内乱”四个字慢慢变成了灰色,然后集体上移一格。

    “……?”

    她记得上次“登基为帝”四个字在上移的时候,不是变成了红色吗?

    而且既然提示产生变化,那就意味着事情已经结束,开始温谨明的甲士根本都还没进入到城里,这也能算是“建平内乱”?

    温晏然思忖,有一个完全不考虑接受者理解能力的讯息提供方,自己想要达成穿越后的职业目标,果然没那么简单……

    池仪立在天子身侧,关注着温晏然的一举一动——如今方才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自然是好事,但陛下的神色里却没有什么喜意,反倒显得颇为……困惑?

    她想,天子年纪虽小,但居安而思危,且喜怒不形于色,果然是一位少见的稳重君主。

    第50章 第五十章

    夜间山路难行, 属于大部分赶路人都绝不会选择的时间点,幸好萧西驰骑术出色,所骑的那匹本来属于天子的马又是世间名种, 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 就成功跟自己的族人在山陉的另一端出口处汇合。

    此刻同样等在此处的,还有□□百名禁军骑兵。

    负责带领这批兵马的人正是宋南楼,他遥遥看见萧西驰过来, 驱马上前,拱手道:“可是萧将军当面?”

    萧西驰打量一眼,恍然:“原来是宋将军。”

    宋南楼赶紧道了声不敢——按照职场社交礼仪, 许多人都会把有官职在身的武将称作将军, 但萧西驰那个将军号是朝廷实实在在给人加上的,宋南楼这个, 则纯粹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萧西驰也是知兵之人,既然知道天子窥破一切, 也就料到了陉口处会设有兵将, 免得泉陵侯事败后, 身边的散兵从此处逃逸,成为流亡的匪徒, 所以对于见到宋南楼的事情并不惊讶, 只是没料到对方还给了自己一封信。

    宋南楼:“正月时节, 陛下曾派人送来一封信, 说若是遇见了萧将军, 就把信给你。”

    “……”

    萧西驰微微一怔。

    正月期间,那就是自己想借乌流部势力出城的时间点。

    她接过信, 当场拆开, 发现里面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句话“已着人送粮至庆邑,萧卿勿虑”。

    萧西驰凝视着信中的字句,久久不言。

    她毕竟远在建平,与族中相隔太远,很多事情无法在第一时间获知,是以直到此刻,才晓得天子竟在正月期间,便派人解决了庆邑那边的难题。

    而更让萧西驰震惊的,是天子对人心把控之准,她不但早早料到了乌流部来使的真实目的,还猜到了泉陵侯与庆邑部之间那种半提防半合作的复杂关系,更是清楚地预判到,倘若萧西驰那时真能从建平脱身,会选择在皋宜这边逗留片刻,让宋南楼帮忙给中枢带个口信。

    她早先觉得泉陵侯是温氏这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人,如今才晓得,还是陛下棋高一着,温谨明已经算是步步为营,但不管如何布局,都全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这样一位算无遗策的君主,莫说解决自己,就算想要彻底解决庆邑,想来也并非难事,对方却在朝堂主流人士都排斥边人的情况下,待之以诚笃仁义,萧西驰想,自己以后就算身在边地,也决不能有负于陛下的恩德。

    宋南楼唤了一声:“萧将军?”

    萧西驰回过神来,将视线从信纸上移开,赞叹道:“‘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①’,大周有明主若此,至少可保百年无虞。”

    她本来只是随口抒发一下感慨,没料到听者有意,师诸和留神看了面前的边人首领一眼,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跟往常一样温和。

    末了,萧西驰又将山陉中的情形简单告知给宋南楼:“昨夜一切顺遂,大概再过一个时辰,陛下那边便会有人过来带话给宋将军。”

    宋南楼谢过萧西驰的提醒,并指挥手下的将士,把布下的各类木障给挪开一线,放庆邑人过去。

    萧西驰本来已经走过关口,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朝着北苑的方向跪下,其余庆邑族人也紧随其后,郑重地拜了一拜。

    *

    强打精神收拾了俘虏后,体力难以支撑她继续起码的温晏然,几乎是被钟知微用手臂提回了寝宫那边,准备休息,与穿越前相比,她现在的熬夜能力简直是负值,在宫人帮着洗脸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梦乡。

    池仪等人本来还想问问,要不要连夜把各个大臣从床上拖起来加班,不过天子现在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明了体贴下属夜间睡眠质量的的态度。

    当然对北苑内无知无觉的各个重臣来说,能睡上一整夜也未必算是好事,起码第二天袁言时被喊过来并知晓了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看上去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梗在了喉咙口,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一个急于退休又找不到合适借口的三朝老臣。

    袁言时没料到泉陵侯会趁着春猎的机会带大批甲士入京,更没料到天子居然不声不响地将事情轻松解决——结合之前季跃叛乱那件事,袁言时有理由认为,或许新帝在平定叛乱方面确有独到之处,比如说总会让对手在不知不觉中走入绝路,再比如总不让大臣们及时察觉到周围的种种异状,全程靠自己完美解决……

    作为辅政大臣的袁言时了解了下当前的处置方案,按照周律,随同温谨明来的甲士幕僚全部都事涉谋反,可以严加处置,又因为主谋已经身死,所以也有一定的商榷余地,目前只是被解除了武装,暂时看押起来。

    除此之外,钟知微还要对中卫那边进行详细排查,温晏然看她实在辛苦,就把张络派去一块加班。

    张络自己倒不觉得是在加班,在听到命令的时候,反倒笑呵呵地感谢天子信任。

    二人离开横翥宫时,看到了许多在外等候消息的大臣,那些人虽然好奇具体细节,却反倒不敢拦着天子身边的内卫统领以及近侍细问。

    杜氏的一位文士看着张络两人的背影,向同僚叹道:“在下昨日枉写了‘不曾亲猎虎,百兽自阶前’的句子,却没料到今日这番情景——此次春猎,陛下哪里是没有亲自动手呢,只是天子眼中所看到的猎物并非那些飞禽走兽,而是虎视眈眈的泉陵侯,比之我等,高出何止一筹。”

    虽然现在冷静了一些,但杜姓文士还清楚记得,自己刚听到“昨夜泉陵侯带甲士自山陉潜入北苑,被天子亲带禁军拿下”那个消息的震惊感,他冲到帐外时,都未察觉到自己穿反了鞋子。

    杜姓文士还算是表现好的,更多的大臣在知道自己距离谋反混战这件事只差一点的时候,直接惊得面无人色,别说站立,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此次春猎,王有殷作为中书舍人随驾,在年轻一代里,她已经算是极有定力的一位官员,但在得知泉陵侯兵败自尽时,手上的书卷也是直接跌落于地。

    大部分人都没料到,天子与泉陵侯的争斗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袁言时到底是有本事被先帝指定为辅政大臣的人物,得知此事后,也是慢慢想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既心惊于泉陵侯的兵行险着,更为对方计划的可能性而感到后怕——若是天子这边没有觑破那个“罗越”的身份,当真让泉陵侯的甲士混入北苑当中,温谨明的图谋的确有成功的可能,虽说这样一来,得到的皇位难免不稳,也会遭到各方势力的言语质疑跟武力反抗,却总算是一线生机。

    泉陵侯想要险中求胜,天子却是高瞻远瞩,料事在先,袁言时现下已逐渐明白,为何新帝以冲龄践祚,强势如此,却无人可撄其锋芒,实在是因为她对人物局势都有着一种异常准确的判断。

    简而言之,这是一位能逼着野心家不得不老实当忠臣的皇帝。

    *

    就在袁光禄大夫在心中感慨顶头上司的性格能力的时候,充当临时监狱的暗室内,崔氏跟褚氏的两人正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崔益闭目,哑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也莫要多做挣扎,老实认罪便是。”

    褚姓幕僚双目红肿,闻言只是垂首不应。

    昨夜泉陵侯既然选择了自尽,那他们也就彻底明白了这位主君的打算。

    温谨明一向极有决断,这种决断也体现在了她对自己生命的安排上。

    大周享国已久,传到温晏然这一代,已经三百余年,天子天然具有极高的权威,在这种前提下,中枢并非不能容下一皇女,也不是容不得几个地方上的世家大族。

    然而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世家能以皇女为旗帜,皇女能以世家为依仗,彼此互相联合,威胁中枢的维权。

    而且温谨明并非只有谋反的能力,她的确存在着谋反的意图,此等心意,几乎算是世人皆知,所以事败之后,中枢这边的处置方案大约有三种,一个是将两者一齐解决,彻底清除所有后患;一个是留下温谨明,灭掉崔氏等从属;还有一个就是解决温谨明,给其他人一个归附的机会。

    过了许久,褚姓幕僚才开口:“那崔君预备如何,现在就给族中写信么?”

    他的声调显得有些古怪,像是在嘲讽同僚,又像是在嘲讽自己

    崔益摇头,语气平静:“你我作为人臣,却不能辅佐主君成事,如今的首要之事,自然是为殿下的身后事打算。”

    他们虽然是戴罪之身,但到底出身士族,在表达了想跟外界接触的意图后,很快就有一位仪容沉静的内官带人走了过来,不必二人开口,就客客气气道:“陛下口谕,若是泉陵侯故吏请求为主君收敛尸身,便允其所请。”

    听到这句话,崔益并不惊讶,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当今天子若不是这样一位料事于人先的主君,又怎能窥破泉陵侯的所有布局,并将她诱入釜中?

    *

    存在感在臣下跟敌方臣下心中无限拔高的温晏然,此刻还安详地躺在榻上,遭受着熬夜的报应,同时无比怀念现在社会包括咖啡可可在内的各种甜热饮。

    北苑中虽然建有让贵人居住的横翥宫,然而此地的作用本是练兵家游猎,寝殿本不是为了议事而设,面积相对狭小,大臣们只能立在殿外,由内官把话带给天子。

    一位女官带来袁言时的请示——光禄大夫请问天子,既然出了叛乱大事,那要不要暂停春猎,率众返回城中。

    温晏然:“倒也不必,将那些叛军看押起来便可,如今泉陵侯已故,崔褚两族的代表却都幸存,就算其中还有忠于故主之人,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又道,“先将北苑的事情拟个奏疏出来,传到城里,再让尚书台那边出一个后续章程。”

    过了片刻,外头又问,天子预备如何处置崔益等人。

    温晏然笑道:“泉陵侯一心为她这些下属考虑,朕也不好拂她的面子,给崔益等人准备些笔墨,再找几匹马,找一队护卫——殡殓之后,崔益差不多也该给家里写信了。”

    袁言时听到陛下的提醒,也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崔氏等人出生大族,不仅要效忠于主君,也要想办法顾全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