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裴璟这句话是对虞栖枝说的, 凌厉视线却扫过在场之人。
男人身形颀长,面容冷峻,身上久居高位的气势让人胆战心惊。
襄乐身边的小宫女和小內侍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
襄乐没料到裴璟会来, 也有些心虚。
“裴指挥使,他们是我的人,不关他们的事。”
她确实是有意设计刁难虞栖枝。裴璟也不是蠢人,这些事甚至不用他们张口去点破。
襄乐自知不占理。但她看一眼瑟瑟发抖没出息的下人们, 还是梗着脖子执意想要护短。
襄乐抬起眼, 与裴璟对视,对上裴璟漆黑沉冷的视线, 莫名感到压迫。
“算了, 你们自去领罚吧。”襄乐别开脸,对方才的那两名欺负了虞栖枝的下人道。
在裴璟面前,襄乐方才嚣张的气焰也短了下来。
裴璟出身高门,是羽林军和神武军的指挥使,他有功绩在身,是圣上近臣。而襄乐在宫中的地位, 来自四殿下和贵妃娘娘的宠爱,孰轻孰重, 这一点,襄乐还是能分清的。
“襄乐。”裴璟漫不经心看向她, 语调无波无澜。
襄乐险被裴璟的视线冻得一哆嗦,她虚张声势:“指挥使,我都已经罚他们了, 你还要怎样?”
“向她道歉。”
裴璟示意她跟虞栖枝道歉。
虞栖枝方才被裴璟一把从地上扯起来, 眼前霎时暗了一瞬,险些往前踉跄几步, 手腕却被裴璟牢牢抓着。
听到裴璟要襄乐给自己道歉,虞栖枝心底讶异至极,却本能感觉到裴璟现下心绪不太好。
虞栖枝抿唇没有说话。
襄乐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她是真委屈了。
襄乐与裴璟这些皇室亲族,自小就是都认识的。若真论亲缘算,撇开那些弯弯绕绕,襄乐甚至能勉强称裴璟一声表哥。
裴璟素日虽然对她们冷淡,但却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
“我不。”襄乐扁了扁嘴,目光转向裴璟身旁的虞栖枝。
虞栖枝方才半蹲着起猛了头晕目眩,全靠裴璟搀着她站稳,瞧在了襄乐眼中,便又是虞栖枝扮娇弱那一套,软软往裴璟身上贴。
“我是为姜罗衣不平,”襄乐不想再看虞栖枝,转向裴璟脱口道:“她害姜姊姊落水,你还帮着她?”
眼见裴璟面色沉下来,襄乐心底害怕,她嗓音渐小,对裴璟的控诉也逐渐变为轻声嘟囔:
“姜姊姊落水受了风寒,喘症险些发作,你有去看过她哪怕一次吗?”
虞栖枝一而再地被人污蔑害人落水,饶是她脾气耐性再好,此时也不免有些厌烦。
“姜罗衣落水一事,与她无关。”
虞栖枝轻攥了下手心,刚要开口反驳,就听裴璟透着几分冷意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还有,”裴璟低垂了视线看向襄乐,忽然扯了扯唇角浅笑了下:“关于赵小公子的事,我想四皇子殿下应该很有兴趣知晓。”
襄乐听得怔了怔,轻轻倒抽一口凉气。
裴璟口中的赵小公子是四皇子给襄乐选定的未来夫婿。襄乐看不上人家,又不敢拂逆四哥,只能拖着,她的追求者们揣摩了她的意思,趁着夜色偷摸把人打了一顿,如此就不能出门与她相看了。
夜黑风高也看不清脸,故而无人知晓,可裴璟是怎么知道的?
襄乐心内冒冷汗,裴璟语气分明平淡,却带着难言的压迫与威慑。
襄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她四哥了。
“虞夫人,方才对不住,我不应当污蔑你。”襄乐终于妥协了,虽然不甘,但她还是向虞栖枝欠了欠身子,以示抱歉。
襄乐被逼着道了歉,自觉脸上无光,她轻哼一声,甩袖子走了,徒留下一地的碎瓷狼藉。
襄乐在夕阳西下的御花园没走几步就遇到了郦贵妃。襄乐自小父母亡故,被郦贵妃收作养女,与郦贵妃亲厚如亲生一般,见了郦贵妃,襄乐没多想就黏黏糊糊扑到郦贵妃怀里。
“贵妃娘娘,襄乐方才被人欺负了!”
襄乐熟练地缠着郦贵妃的手臂撒娇:“都是裴璟护短,方才咄咄逼人的,非要我向他那个乡下小地方来的新婚妻子道歉。”
郦贵妃保养得当的娇美容色此时却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母妃!”直到襄乐娇嗔般叫出这个称呼。
襄乐出身伯爵府,她虽为郦贵妃养女,但没有入皇家玉牒,本是叫不得这个称呼的,只是郦贵妃对她小时太纵容宠爱,襄乐才会在私下这样叫。
从小到大,襄乐每次私下里这样叫郦贵妃,郦贵妃都会很开心。不论襄乐犯了什么错或是提了什么要求,郦贵妃都会包容允准。这也就成了襄乐百试百灵的小妙招。
郦贵妃听了这一声“母妃”,才回神一般,她摸了摸襄乐的侧脸,温声轻哄:“襄乐先回去吧。”
郦贵妃的手心有些凉。襄乐见郦贵妃来时的方向,想来是要去麟德殿的,襄乐下意识便以为郦贵妃的心不在焉,是忧心四哥要被圣上遣去封地的缘故。
襄乐没在郦贵妃那里得到设想之中的撑腰,难免有些失落,但她还是顺从又乖巧地向郦贵妃点了点头。
郦贵妃失神望向襄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带着少女的娇俏,脚步轻快像是无忧无虑的幼鸟一般。
郦贵妃也确实要去麟德殿找陛下。
只是今日她不知为何,想着绕路此处,也便见到了御花园转角,襄乐与虞栖枝几人争执的全部经过。
方才虞栖枝的脸,让她抑制不住觉得熟悉与亲近。
郦贵妃有些恍惚开口:“熙娘,本宫方才好像看到了我的宝儿。”
“娘娘只是忧思过重,才会有此错觉,元公主早就薨逝了,”被唤作熙娘的年长妇人劝道:“娘娘不要多想了,免得思虑过多,伤了贵体。”
郦贵妃默默不语,抬手按了下额角,看上去是听进去了。
见郦贵妃不再多思,朝着麟德殿的方向去了,熙娘才松一口气,跟上了郦贵妃的脚步。
……
虞栖枝一路跟着裴璟上了侯府的马车。
马车启程,车内却一片寂静。
裴璟沉默着,虞栖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世子,方才……”
“虞栖枝,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虞栖枝终于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寂静,裴璟略带了点薄怒的声线却也恰好在车厢内响起。
虞栖枝反应过来,裴璟指的是襄乐郡主让自己在地上捡碎瓷片的事。
她与裴璟尚是夫妻,她那样做,也是下了裴璟的脸面。确实是她考虑不周了。
“对别人言听计从,在我面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乖过?”裴璟脸上神情敛下,又让人分辨不清他的情绪了。
虞栖枝刚要开口道歉,她左手在却猝不及防间被裴璟捉了过去。
男人敛下眼眸,长指稍稍用力,虞栖枝紧攥着的掌心被迫展开,露出指腹未干的血痕。
裴璟握住她手,虞栖枝指腹被碎瓷划破的污血也被他挤出。
确认过没有碎瓷残渣扎进去,裴璟随手打开车内药箱,拿出个药瓶给她伤口上药。
“世子,这点小伤不用上药的。”
虞栖枝看裴璟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看他高而挺的鼻梁,抿起的薄唇,垂下眼睫,微低下头认真给她处理伤口的样子。
虞栖枝蹙了下眉,心底忽而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试图缩回被裴璟紧握的手,未果。
一看便知名贵的药粉被撒上伤口,十指连心,虞栖枝抽痛轻嘶了一声。
原本麻木了的伤口,被眼前的人撒上药粉之后,反而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方才在襄乐郡主面前,让你丢脸了。我不应该那样做,对不起。”借着痛意,虞栖枝想了想道。
裴璟动作微顿,皱了下眉头。虞栖枝服软般道歉的话语,让他心内的烦躁变得更甚。
他不是想听她说这种话。
裴璟自己也说不清,今日在麟德殿内,见到虞栖枝低伏在殿上卑微求人时的样子,他内心的那一种复杂的感受。
明明虞栖枝所求之事,他也可以为她办到。
但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再依靠他了。
再见到虞栖枝在襄乐面前听之任之的那副软弱模样,裴璟气她软弱任人摆布,又难免心疼。
虞栖枝她究竟知不知道?她是他的人,无需在他人面前卑躬屈膝。
自己方才说的是气话,虞栖枝其实很乖。
自从虞栖枝跟他因为姜罗衣的事闹过之后,就一直很乖很乖。
但裴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仿佛他跟虞栖枝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车窗外的夕阳余晖落在虞栖枝的半边侧脸,晚风微微拂过她漂亮柔软的发丝。
金乌渐渐落下,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很遥远。
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心里滋生,虞栖枝与他好似真的变成陌生人。
内心好像被什么缠绕紧,想吻她娇美的唇,想把她按到榻上,听她好听的声音求饶。裴璟紧紧抿了下唇。
他的手不自觉松开。
下一瞬,虞栖枝素白的手就立刻从他掌中抽离。
裴璟眉眼渐渐冷下。
对于虞栖枝,他自觉底线一次次被突破。但虞栖枝将他推得远远的,回避的态度,重又让他不耐烦起来。
裴璟深吸一口气,他又为什么要管她?
虞栖枝则照旧没有看懂裴璟的心绪。
她以为她诚恳道过歉,裴璟也没有再提,此事就算过去了。
宫宴结束后,回到侯府,她与裴璟各自回房,两人互不干扰,虞栖枝心中却莫名有些忐忑。
明日,是封青凌与她约定在丰乐楼相见的日子。
……
翌日,丰乐楼,三层雅间内,裴璟前来赴约。
“公子,您喝点什么?”
小厮直觉眼前的两个容貌气质出众的男人都并非一般人,他决不厚此薄彼,同样热切地招呼在封青凌对面的落座裴璟。
裴璟瞥一眼封青凌手边的茶汤。青绿的薄荷叶,茶褐色的橘皮与花椒在清澈的茶水中浮浮沉沉。
只觉莫名熟悉,又分外刺眼。
“和他一样。”裴璟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下,平声应答道。
小厮依言恭敬将茶水奉上,上完茶,楼内小厮侍者们安安静静退出厢房。
封青凌看向裴璟面前杯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茶汤。
“裴世子,应当喝不惯这种茶吧?”封青凌抬起眼,语气略微带一点冷意。
裴璟顺着封青凌视线看了眼茶盏中浮浮沉沉的嫩绿薄荷叶片。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对敌意与杀意向来敏锐。察觉到眼前人平静面容下的敌意,那一种无来由的预感与猜想在裴璟心底缓缓升起。
“还好,”裴璟淡淡看着眼前封青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挑了下眉峰:“家里有人爱喝。”
留意到封青凌搭在茶盏边沿的指骨攥紧一瞬。一瞬过后,又很快恢复如常。
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快意,反倒是一股难言的躁意在裴璟心底翻滚着。
心中莫名的猜想似乎得到印证,他微微眯起眼眸,靠向椅背,场面陷入沉默与冰冷的压迫。
“指挥使很有胆量,”封青凌淡淡勾起唇角,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僵持,他视线扫过裴璟与身后不远处的卫川:
“只带这么点人,就敢来楼内赴约。”
丰乐楼,上中下九流人物皆往来于此。裴璟作为朝廷命官,天子眼前的得力能臣,江湖之中想买他的命的人很多。
裴璟敢踏足于此龙蛇混杂之地,还算他有几分胆识。
“不知指挥使邀我见面,所求为何呢?”封青凌扬起视线问。
“少堂主既然应邀前来,自然已经知晓,”裴璟眼底冷沉,语气很淡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指挥使开出的条件很是诚恳,也很是丰厚,”封青凌微微一笑,没有在意裴璟的态度:“但并不足以打动我。”
“指挥使想要名单,想必是奉了天子之命,”封青凌看着眼前的裴璟:“怎么皇帝陛下舍得对宠爱的四皇子动手了?”
“指挥使为朝廷效力,究竟是为了黎民百姓,还是为了皇位上的天子?”封青凌言语隐隐带着讥讽之意,神色波澜不惊挑拨问:
“坐于皇位之上,多疑是天性,现在陛下视四皇子为眼中钉,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疑心裴指挥使?”
“少堂主,”听完封青凌这一连串夹枪带棒的质问,裴璟面容可称平静,他冷笑反问:“少堂主体内的蛊毒,还能再撑几年?恐怕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吧。”
“把你手中的名单交给我,后续的事,就不必少堂主你来操心了。”裴璟收敛下情绪,眼底不带一丝温度。
屋内气氛凝滞了一瞬。
“指挥使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多啊,”封青凌听着廊外轻而熟悉的脚步声,忽而微微笑了:“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如果指挥使有朝一日发觉,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指挥使,还会像今日这般平静吗?”
裴璟神色不变,手臂力道却骤然绷紧,他瞬息起身制住封青凌双肩,有力长指在人猝不及防之下,直直探向封青凌后颈处的风池穴。
“怎么,堂堂玄雾门的少堂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武三要上前相帮,却被卫川拦住。
四人僵持之际,包间的门忽得打开——
小厮受了封青凌提前的吩咐安排,将虞栖枝一路引向这间包间。
门打开的一瞬,几双视线错愕相对。
裴璟欲要揭开封青凌易容的动作霎时停住。
但虞栖枝落在裴璟身上的讶异视线很快便移开了,她下意识看向被裴璟压制在座椅靠背上的封青凌。
“凌…林公子!”
虞栖枝只觉心疼无比,出于本能的念头,她快步走上前去,只是还没触碰到封青凌,她就被裴璟先一步一把扯开。
裴璟眼底沉得像冰,即便心内的猜想已经确凿,事实甚至就摆在他眼前,“你来干什么?”
他依旧脱口问。每一个字都透着扑面彻骨的凉意。
“我…林公子之前救过我,我特来与他道谢。”事已至此,虞栖枝直直迎向裴璟的视线,实话实说道。
“好。”裴璟不怒反笑,攥着虞栖枝的手腕一路走到外头。
偏偏虞栖枝还要挣扎着回头看向封青凌的动作,好像利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他甩开虞栖枝的手,勉强压下窜起的怒意,吩咐卫川:“把她送回去。”
包间内,封青凌已经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他身姿挺拔清瘦,全然不复方才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
他敛眉看向廊外卫川护送虞栖枝回府渐渐远去的背影。
来长安之前,封青凌原本想,如果虞栖枝过得好,他愿意放手。
但见了裴璟对待虞栖枝的方式,他深深无法赞同。
况且,在裴璟身边,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要带她走。
门外渐渐传来裴璟的脚步声。
封青凌转眼看向身前人。裴璟此时还能回来,显然把他身上的任务看得更重。
封青凌指尖摩挲茶盏杯壁,微笑欣赏着裴璟此时脸上寒霜一样的神情。
“有的人身边毫不在意之人、之物,却是他人珍宝。”
封青凌对上裴璟幽深翻涌着怒意的视线,轻轻扬了扬唇角:
“指挥使,我可以把名单给你,但如果条件是,我要跟指挥使换一个人呢?”
裴璟额角青筋跳动。
他指骨攥紧发白,封青凌给他设了圈套,还是明晃晃的阳谋。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虞栖枝在他与封青凌之间,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后者。以往的深信不疑与柔软的情愫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一点不剩。
原来他才是自作多情的那个。
裴璟眼底的情绪转瞬不见,他微微勾唇,“好啊。”
他听见自己说。
……
虞栖枝本以为,那日在丰乐楼的事,裴璟会大发雷霆,或者是对她严加看管起来。
但裴璟都没有,甚至就像忘记了有她这个人,虞栖枝出府也没有受到任何限制。
或许她在裴璟心中本来就没有那么重要。
又或者,裴璟既然会与封青凌会面,必定有其中的理由,也许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什么一致。
“凌哥哥,你是不是与裴璟做了什么交易?”
街角僻静巷尾处,虞栖枝看向眼前的封青凌,面带忧色问。
“嗯,”封青凌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他看向她:“用一样东西,来换你。”
“是很重要的东西?”虞栖枝微微蹙眉。
封青凌原本担忧虞栖枝会因他擅自的安排而感到不悦,但见虞栖枝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还在担心他,封青凌长眉舒展开。
“阿潆不必担忧。”封青凌抬手摸了摸虞栖枝的侧脸,心头起一阵怜惜。
他的阿潆这样好。
封青凌的触摸一触即分,虞栖枝有些留恋。
“只怕裴璟他会反悔。”封青凌温润的嗓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梧桐树下见面时,我给你的那一包药粉,阿潆还收着吗?”
见封青凌眼底闪过一丝忧虑,虞栖枝点了点头。
“即便是经年习武之人,此药与酒一同服下,也可致其昏迷数个时辰,封住周身穴道。”封青凌垂下长睫,在春日下看着她:“阿潆,今夜,我们就走。”
虞栖枝微微愣了下,很快明白了封青凌的意思。
现下已过晌午,就近黄昏,时间很是仓促。封青凌很快向她交代了今夜的安排。
“好,凌哥哥,我等你。”虞栖枝点头应下。
见虞栖枝答应地如此坚定,封青凌微微有些讶异。他抿起唇问:“你就不怕,我给你的那包药是毒药?”
虞栖枝错愕一瞬,她短暂顿了片刻。
“我相信凌哥哥。”虞栖枝最终道。
捕捉到虞栖枝神情中短暂的犹豫,封青凌垂眸淡笑了笑:
“放心,药粉是曼陀罗花所制,只是蒙汗药。”
封青凌站在原地,望向虞栖枝回去侯府的背影,眸底黯淡下来。
若非需要裴璟活着,来作为制衡四皇子的手段,他真想要裴璟死。
……
僻静巷尾所发生的一切,都被暗处之人看在眼中。
“世子,今日夫人与林寂见面了。”
“林寂手下的人很戒备,为免打草惊蛇,属下没有靠近,他们具体的言谈,未能听清,世子恕罪。”
侯府书房内,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向裴璟汇报虞栖枝今日的行踪。
裴璟眼底神色冰冷渗人,他从鼻腔里冷冷哼了声,示意他知晓了。
虞栖枝,到底还是跟林寂见面了。
他们的人若真的要查去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林寂,玄雾门的少堂主,也是虞栖枝从前那个死了又死而复生的未婚夫,封青凌。
裴璟薄唇抿出一丝讥讽的弧度——
虞栖枝是真深情,也是真天真啊。
时隔多年,封青凌身上还背负着封家灭门惨案的家仇,人心是会变的。
商贾之家的小少爷一夕之间隐姓埋名,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路爬到玄雾门少堂主的位置,虞栖枝,她知道封青凌的手上沾过多少血腥吗?
他们的人探查到的种种动向,都昭示封青凌今晚就要离开长安。那么虞栖枝今日与他相见,想必就是商谈此事的罢?
“他们说了什么,你听不清,那他们做了什么,你总该看清了?”裴璟微微眯起双眼,音色凉薄地仿佛能淬出冰。
暗卫低下头回道:“言谈之中,林寂伸手摸了摸夫人的脸,夫人对林寂的态度…”暗卫仔细斟酌着用词,片刻后才道:“很亲密。”
裴璟身侧的座椅扶手受大力挤压,刹那之间硌吱作响,男人修长指骨狠狠攥紧发白。
真是好一对余情未了的恩爱有情人!
裴璟面色阴沉,猝然踢开椅背起身。虞栖枝,他给过她机会的。
当他侯府是什么地方,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算他卑劣也好,禽兽也罢,虞栖枝既然招惹了他,她这辈子都别想着逃了——
不听话?那就关起来,总有一日她会想通。
裴璟冷冷一笑,至于封青凌,本就是苟延残喘之人,他不介意早一点送他归西。
敢对别的男人亲密,虞栖枝,她可真是长本事了。
她……
虞栖枝厢房的门忽得被人打开。
“世子……”见到裴璟冷如寒霜的面色,虞栖枝神情中带一点惊讶与惶恐。
她原本侧对着房门,正对着妆奁盒在拆头上的发髻,她衣着舒适宽松,只一袭浅月白襦裙,根本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虞栖枝停下手中动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犹豫着向裴璟走了几步:“世子,你都已经知道…”
她几步顿住,口中的话语被迫咽下,裴璟冰冷有力长指已经锢住她下颌,他漠然垂下眼睑俯视她双眼,嗓音彻骨冰凉:
“你背叛我。”
虞栖枝杏眼眼眸微微睁大一瞬,两行委屈的泪水从她眼眶流下,她摇头:“没有,我没有……”
“你觉得我会信?”裴璟冷笑。
虞栖枝被裴璟推开。她却执拗环住他腰,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世子,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裴璟僵了一瞬,虞栖枝仰头看向他的眼神,一如他们初见时,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鬼使神差地,裴璟没有再将她推开。
“林公子他……他确实是我从前的未婚夫,我以为他死了,从前有诸多念想,还有许多话未来得及说……他说,要带我走。”
虞栖枝话音落下,眼前男人的神色顿时变得危险。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虞栖枝眼尾染上红痕,娇美双唇一张一合:“但我已跟他说得分明了,我与他,从此两断。”
虞栖枝言辞恳切,裴璟却只是目光森然,居高临下淡漠看她。
虞栖枝没有去看裴璟的神情,她哭的抽抽噎噎,拉起男人修长的手覆上她平坦小腹,她轻声低道:“世子,我怀了你的孩子……是你的。”
裴璟骨节分明手指微微顿住。他停顿数息,才淡漠发问:“什么时候的事?”
“世子昨日不在府中,府医诊出来的,我想亲口与你说,便叫他不要张扬,并非有意要瞒你的。”
见男人还是不信,虞栖枝秀眉轻轻蹙起:“你若不信,现在就叫府医来问清楚。”
“我今日便是去和他道别的,世子,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还能去哪里?”
虞栖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侧脸贴着他胸膛,滚烫的泪珠一颗颗砸落,抽抽噎噎地:“世子,我之前是做错了,别不要我……为了我们的孩子……”
虞栖枝很久都没有等到男人的应答,失望之际,她脸颊上泪水却被人缓缓拭去。
她有些惊讶抬眼,很快欣喜又疲惫地笑了笑。
裴璟面无表情帮虞栖枝拭去眼泪。孩子么?
他还是不信,这个孩子,未免来的太过于巧。
“世子,原谅我这一次,”他却不知何时已被虞栖枝拉到桌前坐下,虞栖枝斟了酒,端起酒杯目光盈盈望向他,温言道:“我们往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见到杯中酒液,裴璟幽深的目光又渐渐冷下来。
“也是,本就是赔礼道歉,该我先饮的。”虞栖枝却理解错了裴璟的意思,她将酒盏端至唇边,就要喝下。
那酒液已经湿了虞栖枝唇边,裴璟瞥一眼她平坦小腹,伸手夺过她手中酒杯——晶莹酒液被他泼了。
虞栖枝顺势跌坐男人腿上。
她发髻本就拆到一般,乌黑柔软发梢轻轻扫过他下颌,乌发如瀑般彻底散了下来。
“世子,我一心待你……真的。”
身后人呼吸起一丝灼热,虞栖枝饮下一口酒液,转身扳过男人下颌,然后她吻上裴璟的唇。
清丽白皙的面孔近在咫尺,虞栖枝鼻梁骨抵在他脸侧,裴璟下颔线条绷紧,修长手掌骨节凸起,他本能攥住眼前人纤细的腰肢。
不得不承认,虞栖枝的身体,对于他来说,一直是富于吸引力的。
虞栖枝……她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错的都是林寂。
更重要的是,他与虞栖枝,他们有将来。
只要她能想明白……
感到裴璟在握在她腰肢上的手力道重了重,虞栖枝将酒液渡进裴璟口中。
男人喉结滚动了下。
裴璟将酒液咽下,虞栖枝默数片刻,她抽身,从妆奁盒下取出她那份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裴璟眼前不自主晕眩。虞栖枝清丽的眉目在他眼前忽的拉近,又放远。
和离书被摆在他眼前的那一瞬,男人漆黑眼底骤然蒙上寒冰一样的冷意。
“世子,从前谢谢你,今后我们两清吧。”虞栖枝容色平静。
她话音刚落,裴璟胸膛狠狠起伏几下。
若她没估错的话,根据封青凌描述的药效,裴璟现下应当已经无法动弹了。
他额角青筋抽跳几下,似乎是费了很大力气,抬起头看她,眼神中的难以置信,惊诧,震怒,错杂交织。
虞栖枝不去看裴璟的眼睛,她抓起裴璟变得无力的手,毫不犹豫在和离书的落款处按下指印。
裴璟腕骨因试图用力而凸起,手背青筋也随之鼓起,却无法阻止这一切在他眼前落下定局。
他的指印边上,是虞栖枝早已落下笔的名姓。
虞栖枝很快将和离书收起,没有丝毫耽搁地转身就走。她的衣摆顺着主人离去的动作,片刻间便从裴璟指缝间迅速溜走。
侯府西北角门处。
“起火了,起火了!”
“后边就是库房,快去救火!”
虞栖枝一路快走,喉间漫上一丝血腥味,鼻尖充斥着木柴焦油燃烧的味道。
封青凌为了她,竟做得一丝余地都不留,直接放火烧了侯府的库房。
虞栖枝心底知晓,这一次不容有失。
好在,她衣着单调而不起眼,又在一片浓黑与混乱之中,没人顾及得上她。
人群之中,她一脚迈出了侯府的角门,然后头也不回地提起裙摆向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灯火幽幽处,停着一架不起眼马车。
她一步跨上马车,飞奔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虞栖枝抬起头,终于见到封青凌褪去易容后的容貌。她的魂牵梦萦之人。
她泪珠不自觉滚落下面颊,好似倦鸟投林,又好似漂泊的旅者终于泊岸。
封青凌同样抱紧了她。
“启程!”
……
“世子!”
昌宁侯府西北角门处浓烟直冒,卫川冲进厢房,却见到裴璟身躯摇晃着撑着桌子站起来。
卫川双目微微睁大。
裴璟手腕处,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是他自己用匕首割开放血。
伤口处暗红汩汩流出,鲜血顺着桌角滴落在地。
“属下让人去调配解药。”卫川只看一眼就明白裴璟是中药了。
他快步上前搀扶,却被裴璟一把挥开。
裴璟双指运劲,迅速点了自身几处大穴。
“世子,你……”卫川震惊到无语,裴璟竟强行使经脉逆行,试图用内力将药性逼出。
裴璟喉结滚动几下,忽得,他唇角溢出接连鲜血。
“她逃了。”裴璟起身,拭去唇角殷红。
厢房内除了裴璟再无他人,再联想到角门大火,再无需多言,卫川便已知晓了裴璟言语所指何人,也推测出了事情的走向大概。
体内的困乏无力渐渐褪去,裴璟眼底漆黑,毫不犹豫在腕上划出一道新伤,绵延的疼痛刺激着他逐渐清醒。
虞栖枝,她说两清就两清?
这次,他便要让她知道,他与她之间,究竟谁说了算——
“追!”
第 26 章
马车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出了长安。
城门在身后缓缓阖上, 直到马车向郊外驶出一段距离,虞栖枝剧烈的心跳声才渐渐平息。
“阿潆,害怕么?”封青凌看着她问。
虞栖枝轻轻摇了下头。
在她奔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 虞栖枝就注定踏上了一条未知的前路。但因为身边人是他,她就无所畏惧。
封青凌有力的双臂紧紧拥着她,虞栖枝侧脸贴着他胸膛,嗅着封青凌身上干净的冷香。
这一刻的幸福好似来得太过虚幻。
前些日子被虞栖枝刻意按下不去想的担忧, 此刻在封青凌令人安心的怀抱中, 顷刻间变作她心中翻涌着的歉疚。
“凌哥哥,你也知道, 我已经成过婚了。”在车身的颠簸之中, 虞栖枝低低开口。
她与裴璟成婚一年有余,夫妻之间所有能做的亲密之事,她都已经与裴璟一同做过了。
想到这里,虞栖枝忽然没有勇气抬眼去看封青凌的表情,“凌哥哥,我……”
察觉到她身后的臂弯僵硬一瞬, “凌哥哥会不会,嫌弃我?”
虞栖枝眼睫颤了颤, 终于抿唇,将她的忧虑问出了口:“嫌我……脏。”
身后的男人轻叹一声。
虞栖枝的心蓦地随着这声叹息一同吊了起来。
“阿潆, ”封青凌低低开口,他低下头,与虞栖枝视线相对, 神情认真:“你不会脏。”
虞栖枝有些难以置信, 抬眼看他。
“阿潆一直都没有变,变的人是我。”封青凌握紧了她的手, 他手心的温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虞栖枝心底起一丝讶异,面上也随之流露出相同的神情。
封青凌没有错过她的表情。
他自嘲般弯了下唇,“阿潆以为我的手上就清白吗?”
“自封家遭人灭门以后,我便立誓,誓要查清幕后主使。”
“好人的血,坏人的血,我都沾过。我应当下地狱。”封青凌的嗓音又低又沉。
他见过虞栖枝在封家门前雪地里为他哀恸到吐血的模样,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现身安慰她,都无法做到。
回想起这个画面,封青凌胸口也涌起腥甜:“这样的我,你还觉得我干净吗?”
虞栖枝怔了一瞬。
她看向封青凌褪去了易容的脸。眉目深邃暖煦,面部线条温和清隽,一如她往昔记忆里的那个人。虞栖枝实在难以将封青凌与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自己联系起来。
“凌哥哥,我陪你一起,”虞栖枝心里泛疼,伸臂拥紧了他,“不管什么事,我都陪你。”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她看向他的双眼,低声恳求道。
封青凌眸底潮涌翻滚。虞栖枝拥抱他时,她昂起的白皙脖颈贴向他,是仿若献祭般全身心信任,毫无防备的姿态。
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思念与想要占有的念头,封青凌冲动般吻上她白皙的颈。
封青凌略有些冰凉的唇瓣贴上她脖颈,虞栖枝轻轻颤了下,被亲吻过的皮肤很快变得灼烫。失去爱人枯寂许久的心,很快被所爱之人的亲吻点燃,并以燎原之势变得热烈起来。
男人的吻一路往上,他终于吻上了她的唇。
随着封青凌逐渐急促的呼吸不断萦在她唇角,虞栖枝此刻才真切地有了实感,她曾经温暖和煦的少年竹马,已经在那段不见的时光,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不论何时、何地,封青凌对待虞栖枝向来温柔,此刻的他却失去了以往的自持,变得有些失控。
她身躯被男人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有些痛,虞栖枝却努力迎合着他的亲吻——
想要与他近一些,再近一些。想要在此一刻,将两人多年的分离与思念,全数弥补回来。
车厢因赶路而晃动着,两具年轻的身躯越来越近,分隔数年的心也在此刻变得无限贴近。
久违的幸福与欢喜在虞栖枝心中弥漫开。
气氛逐渐变得暧昧动摇,正当虞栖枝以为会发生些什么时,封青凌动作一滞,忽的微微撤身。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比以往都要苍白,唇角也几乎在霎那间,溢出一缕鲜血。
连命蛊……是堂主,他出事了。
封青凌眼底的神色彻底暗下来。
他屈指扣了下车壁,车夫会意,立刻调转马缰,改变了马车前行的方向。
虞栖枝惊疑不定,望向他唇边鲜血,“凌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吐血?”
封青凌调息片刻,然后堪称镇定地擦掉了唇边的鲜血。
他轻轻摸了下虞栖枝的脸颊,“阿潆,我不会让你有事。”
封青凌的音色低沉,像是在对虞栖枝说,也像是在对他自己的低语。
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看着眼前人严肃起来的神情,虞栖枝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阿潆,我来为你挽发吧。”封青凌视线柔和看向她,忽而淡声开口道。
虞栖枝乌发垂顺着在她肩头腰际,在逃离侯府之时就散落下来。她微微怔了下,很快回望向封青凌,然后伸手将簪子递给了他。
离府匆忙,她戴的竟是裴璟赠她的那支红玛瑙簪子,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封青凌指尖绕过她青丝,虞栖枝配合地背过身,他动作有些生涩,却没有一点迟疑与停顿。
仿佛为她挽发这件事,封青凌与她,在许多年前就应当做了。
一梳夫妻恩爱,二梳白发齐眉。
——随着封青凌微凉长指穿过她的发丝的动作,虞栖枝心底默念。
默默无言间,她与封青凌完成了这场两人之间彼此心存默契的仪式。
她与封青凌,已经是夫妻了。
有淡淡的血腥味在车厢内弥漫开。身后的男人好像又呕出一口血。虞栖枝闭了闭眼,眼泪滴落在她手背。
簪子固定发髻的一刹那,一声马嘶,马车后车轮顿时深深陷落泥土地,车身重重摇晃,后厢门摔裂开。
车内之人勉强稳住身形,一支羽箭直直破空射来。
握在封青凌手中的那支红玛瑙簪子,顿时被射得粉碎。
箭矢射裂了发簪,却依旧势头不停,狠狠扎进车壁。
可见持弓之人的怒火滔天。
马车后厢门裂开车身,几双视线赫然相对。
裴璟身骑马上,眼眸漆黑如夜色,幽深视线扫过虞栖枝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虞栖枝身边的封青凌。
看清了封青凌褪去易容后的相貌。
只一刹那的诧异过后,裴璟握弓的长指霎时攥紧,眸色冷至极点。
往日所有的不寻常与存疑之处全部串联起来——
虞栖枝喜爱的红梅,常煮的茶汤,她赠予他的不合身的寝衣。
还有她望向他脸时,眼神中掩饰不去的,纯粹的爱慕与依恋。
滔天的盛怒与心脏的闷痛几乎同时降临,裴璟眼前又起一阵血红的模糊。
虞栖枝一直是个不太会骗人的人,但她却能骗他骗得这么久。
她面对他时的乖巧柔顺,柔情蜜意,都只因,自己与另外一个男人的相似的脸。
裴璟额角青筋绷起,弯弓搭箭的手因剧烈用力而失去血色。
心跳有力且剧烈地鼓噪着,眼底杀意闪过。他有十足的把握,一箭射穿封青凌的咽喉——
碍眼的人。
……
裴璟所带之人不多,马蹄上裹了软布条,一行人在夜色遮掩之下,悄无声息地疾驰靠近了马车,在此之前,虞栖枝等人竟不曾有丝毫察觉。
身边的封青凌面色苍白至极,瞬息间又咳出了一口血沫,状态显而易见地差到了极致。
“凌哥哥!”
眼见不远处裴璟手中弓箭满弦,泛着寒光的森冷箭头直直指向封青凌,虞栖枝立刻抽身挡在了封青凌的身前。
裴璟放箭动作停顿。
夜色之下,虞栖枝没有看清裴璟撤了力道的举动。
她捡起车厢内滑落到手边的弓弩,不带丝毫犹疑地扣动了扳机。
裴璟没有放箭,他的属下也无一人敢率先放箭。
弩箭的那支箭矢破空向着裴璟疾射过来。
裴璟耳畔还回响着虞栖枝那一声“凌哥哥”,他只觉喉头腥甜无比,怒极之下,眼前视线也变模糊不已。
他侧身闪躲,与左臂钻心疼痛一起传来的,是箭矢穿过血肉发出的闷响。
弩箭撕下裴璟左臂一块血肉,淋漓鲜血涌出。
裴璟身形摇晃一瞬。视野却在回忆之中看得清晰——虞栖枝扣动弓弩扳机时,箭矢瞄准的是他的心脏。
只在下一瞬,地面传来有节奏的轻微震颤。
远处似乎有一队人马,也朝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追赶过来。裴璟赶来匆忙,只有几名心腹暗卫随从跟随左右。听这声响,对方的人数要远远多过他们,并且是有备而来。
裴璟面色沉冷下来,他勒住缰绳,很快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裴璟一行人在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勒停骏马。
封青凌的那一驾马车显然也有所察觉,车夫狠命驱马加速,向远处疾驰。
裴璟他们停止了追赶。
那架马车在他们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远到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裴璟神情阴郁,望向马车远走的方向。
封青凌才出长安不久,就有仇家追上门了。
这对裴璟来说,本该是一件好事的,只是……
不容他深想下去,伴随着左臂的尖锐痛意,失血与药性发作的疲惫与晕眩之感相互作用着,裴璟的视线忽得猛烈摇晃,然后视线一片漆黑。
“指挥使坠马了——!”
卫川急忙下马,欲要将脱力摔到地上的裴璟扶起。
“让人随着地上印迹,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在陷入昏睡前,裴璟音色低冷,如此嘱咐卫川道。
第 27 章
虞栖枝与封青凌在县外的一处别院落脚。
此处别院是封青凌的私产, 也都是自己的人,但他还是信不过。
“阿潆,天亮之前不要出来。”封青凌把虞栖枝带到书房后藏着的暗道。
“如果天亮以后, 这扇门没有打开,你就沿着暗道一直走,武三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武三原本替封青凌与堂主接应,但现在堂主显然被玄雾门察觉了不对, 此时再去汇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封青凌眼色微黯。有些事未成定局, 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别院池塘旁的蛙鸣越发响亮急促,虞栖枝内心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她伸手握住封青凌的手腕, 急问:“凌哥哥, 那你呢?”她担忧封青凌又会在她眼前消失。
“凌哥哥?”
别院院门外脚步声响起,封青凌抓起她的手,只来得及将虞栖枝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然后他迅速后退一步转动了暗道机关。
……
“夫君——!”
虞栖枝满身血污,向裴璟伸出手,音色凄厉地喊他“夫君”。
昏睡中的男人眼睫动了动, 猛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世子。”听着房中的动静,卫川快步推门进来。
“我睡了多久?”裴璟左臂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好, 他眼下泛起淡青,脸色瞧不出什么波澜。
“一个时辰。”卫川道。
裴璟昏迷时, 卫川作为裴璟的亲信,已经吩咐下去让人探查了情形。
他向裴璟汇报:“我们的人探查得到的消息,是玄雾门与它下设的堂主起了内斗, 林寂……也同样受到了他义父的波及。”
林寂……
裴璟目光阴沉。回想方才他梦里的画面, 裴璟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是他下贱吗?居然在睡梦中还想着虞栖枝这个骗子。
裴璟将随身印信抛给卫川,冷声吩咐:“去营中抽调二十人, 半个时辰后动身。”
卫川略有些讶异。
“可是…世子,夫人她还在马车上。”
若是再耽搁半个时辰,林寂他们的那架马车必要被玄雾门的人追上,届时后果难测。
裴璟冷冷看向他。
“怎么,她什么时候也给你下了迷魂药了?”裴璟嗤问。
见了裴璟的态度,卫川自知失言,不再多说。
卫川也逐渐明白过来。
行踪隐匿的玄雾门门主看似与世无争,实则野心与胃口都极大,甚至还妄想插手渗透朝中之事。
世子就是有意要等。等到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是最理性有利的。
……
“门主有令——!”
“玄雾门第四堂堂主反叛,将叛徒余党林寂活捉回去,交由门主判决,其余人,就地格杀!”
玄雾门总堂头目阴狠传令。总堂一行人缓缓靠近封青凌的别院门边。
头目向其余人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人悄无声息翻上院墙,潜入院中。
总堂之人行动小心,神情却是轻松的。
他们这次奉门主之命,绝对是有备而来。即便那林寂再谨慎,只怕他插翅也难逃。
从前林寂在门中风头正盛,惹得他们诸多人眼红不已。此刻这个天然的绝佳报复机会,焉能不牢牢抓住。
“头儿,据说…这次林寂身边还跟了个女人。”
院门外戒备着的总堂之人中,一名属下装扮的人向头目低声起了话题,神情带点谄媚。
“林寂的女人?”头目冷笑了笑,语气玩味。
“一会抓到了,送给兄弟们,随便玩。”
那名属下从头目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不由目露猥琐。夺眼红之人所爱这种事,光是想想都觉得实在刺激痛快。
他倒也想看看,那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天仙,能让那个冷得跟冰块一样的林寂动心。
门外总堂的下属们听人说到这里,也都心照不宣嘿嘿笑出了声。
此时,耳边却忽然听得院内属于他们自己人的惨叫之声。
其余人连忙握紧刀柄,冲进院子。
城郊别院外,一轮血红的月亮升起来。
望向那轮血红的圆月,卫川的面色也难得有些凝重。
身下的骏马似乎感知了到不远处的情形,不安打了个响鼻。
卫川紧了紧身侧刀鞘,侧前方裴璟面容沉冷。
“世子,今夜……恐怕免不了一场杀戮。”卫川低声道。
直到别院里浓重的血腥味接连不断传了过来,裴璟才示意行动。
院内,总堂头目正要收尾,冷不防迎来了今夜造访这座别院的第三拨人。
总堂头目神色一凛。
门主交待的追剿叛党任务,他们原本完成的漂亮,岂能再让莫名之人横插一脚。
既然来了,就休怪他们无情。
头目咬牙迎上裴璟:“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裴璟不答,只是刀势越发凶猛。
头目抵挡之下,敏锐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左臂似乎有伤,心念电转,他刻意卖了个破绽,然后举刀直取裴璟左肩。
“铮”的一声嗡鸣,两人手中刀刃相架。
忽然,头目虎口处传来猛痛,下一瞬,他刀身脱手。
“靳家刀法…”温热液体自头目胸膛处缓缓流出,他双目圆睁看向眼前一身黑衣宛若修罗的男人,死不瞑目:“你是,朝廷的人……”
裴璟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他从男人胸口抽出刀刃,在倒地男人脖颈处补刀,转刀。
此次裴璟所带之人,尽皆训练有素的精锐。玄雾门中总堂的人与林寂的人,不出片刻就被裴璟他们的人所制服。
裴璟刀身往下滴血,他目光冰冷,走向那处早已被暴力打开的暗道。
——封青凌手下有人受不住威胁,已将开启暗道的法子向总堂之人交待了。
暗道里早就空无一人。
她,逃了?
裴璟眯起眼眸,随后望向地上错综的脚印,很快冷笑了下。
院中的池子里冒出一个小气泡。
裴璟大步走至池边,忽然一把将池子里的人提了起来。
虞栖枝被裴璟提着衣领拎了起来。她扑倒在岸旁,衣衫尽湿,发丝散乱狼狈贴在脸侧脖颈,险些窒息般大口地喘着气,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
裴璟却只是冷眼旁观——
封青凌还在这里,她这么爱,怎么可能会逃?
虞栖枝终于缓过气来。
她身上湿透,被夜风一吹,很冷。
裴璟握刀的手腕在她眼前翻转,残存的血珠顺势滴落,刀身瞬间寒亮如新。他归刀入鞘。
男人深邃的眉眼浸在月光之下,漆黑幽深,他眼底比月色更冷。
从前在侯府,裴璟是虞栖枝的夫君,是裴幼凝的哥哥。他从来不曾以这种面目示于她们跟前。
虞栖枝的脊背不自觉微微发颤。
她在眼前的裴璟身上,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第 28 章
“留下两个活口, 其余人,杀。”
裴璟转头下令。他语调平静,不带丝毫犹豫起伏。
别院寂静无比。
随着男人一声令下, 一具具失了生机的躯体闷声倒地。
一道血柱喷溅到虞栖枝眼前,她怔了怔,本能在地上撑着手臂往后退。
裴璟眼色漆黑冷沉,居高临下看着她后退的动作。
“贱人。”
他冷冷启唇。
看她脸色惨白, 侧脸被溅上殷红血点的狼狈模样。裴璟毫不怜惜地笑了:
“是我平时对你太好了。”
虞栖枝对眼前男人所说话语充耳不闻。
她目光急急看向不远处地上那些了无生机的躯体。
没有封青凌。她略松一口气。
“在找什么?”
直到裴璟充满凉意嗓音从她头顶传来, 虞栖枝这才慢慢回过神。
“是在找这个吗?”男人恶劣地扯起唇角。
虞栖枝仰头看过去。
裴璟的修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文书。文书之上, 是虞栖枝所熟悉的内容。
是她强行让裴璟签下的那份和离书。
只在下一瞬, “刺啦”几声,裴璟亲手在她面前将和离书撕得粉碎。
纸片四分五裂,像雪花一样纷扬砸落到虞栖枝脸上,然后飘散在地。
虞栖枝僵在原地,怔怔看着。
“指挥使。”
裴璟的属下迟疑着上前,轻声在裴璟耳旁说了几句。
虞栖枝呆滞好像死物一样的反应实在难以勾起裴璟的兴趣。左右她落到他手里, 已经逃不了了。
裴璟冷冷瞥她一眼,然后大步向书房走去。
那名属下也旋即离去。
虞栖枝就这么被晾在原地, 和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尸体在一处,还有两个玄雾门被留下的活口, 被裴璟的人严加看管着。
眼前是被撕成碎片的和离书,潮湿单薄衣衫紧紧黏在身上皮肤上,寒意彻骨。
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
院子里是浓重的血腥味, 虞栖枝神情迷蒙中带点恍惚, 衣裳湿透穿了好似没穿,发尾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她忽然想到什么, 踉跄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向书房走去。
虞栖枝经过之处,裴璟带来的人纷纷避开视线,没人敢多看她一眼。
……
裴璟信步踱进别院书房,身上自带一种反客为主般的气势。
封青凌下腹伤口染血,他手捂着伤处,双唇失了血色,瞧着伤势颇重,看向裴璟的视线暂时是清明的。
“我已经将名单给了你,指挥使…似乎并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裴璟紧盯着眼前男人虚弱的脸,从眉眼看到嘴唇,像是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看了一会,他忽得笑了。
“封青凌,”裴璟叫出了他的真名,嘲讽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更何况,少堂主现在连自身也难保。除了把名单给我,难道少堂主还有更好的选择?”裴璟随意地扯扯唇角。
那神情十足嘲讽。
封青凌却只是面无表情看了裴璟一瞬,他顿了顿:
“阿潆她不喜欢你,你不应该强迫她。”封青凌语气很淡。
裴璟收敛了脸上近乎于无的笑意,眼底很快阴沉下来。
不论是封青凌口中的那声“阿潆”,还是他所说的内容,对于裴璟来说,都十足的刺耳。
即便落在他手上了,封青凌,还是很碍眼。
“少堂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别落到我手里。”
裴璟神色阴郁,抬脚重重踩上了封青凌下腹伤口。
“我与她夫妻之间的事,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封青凌还未说出口的话被迫吞回去,他额角冷汗细密冒出,双唇紧抿着没有惨叫出声。
“凌哥哥!”
虞栖枝甫一踏进别院书房,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封青凌伤口处的血洇湿了地面,额角青筋因疼痛而颤动着。
她快步想要上前,却被裴璟一把牢牢拽住。
虞栖枝眼睛缓慢地眨了下,惊疑不定看着眼前的裴璟。
裴璟像是全然忽略了书房内还有封青凌这号人。
“你看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裴璟铁臂锢着她肩,与她姿态十足亲密。
男人的嗓音低缓,却叫人听得心惊肉跳。
他用另一只手给虞栖枝擦了擦脸,拭去了沾在虞栖枝脸侧的血污。
“世子…”虞栖枝摇头眼泪落下,急切恳求道:“他要疼死了。”
“哦。”
“我还当他是谁。”裴璟很有耐心地勾了勾唇。
他目光转向被疼痛折磨到失去神志的封青凌——
“一个需要你来保护的废物。”
“他,太弱了。”裴璟嗓音冰凉。
虞栖枝肩膀被他握着不能挣脱,目光止不住地往痛昏过去的封青凌身上看,是情真意切的担忧。
裴璟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虞栖枝,你把我当作他的替身,是对我的侮辱,”他轻轻拍了拍虞栖枝的脸,“知道吗?”
“我问你,你后悔了吗?”
看着虞栖枝湿润着的眼,裴璟勉强压下心底烦躁怒意。
他想,如果虞栖枝后悔了,她求他,他就勉为其难再给她一次机会。
“够了…”裴璟的左臂有伤,虞栖枝用了些力,终于费劲地挣脱开他的禁锢,“裴璟,真的够了。”
“我不后悔,”虞栖枝音色很低,她直直看向他,毫不动摇反问:“我为什么要后悔?”
“你们这种人,生来就高高在上,享受所有人的供养,从小就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资源。”
“凌哥哥他全凭自己走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换你,你行吗?”
屋内静了几瞬。
然后虞栖枝耳边传来男人的几声低笑。
“很感人。”
裴璟怒意腾然而起,他面无表情:“真可惜,凌哥哥好像痛得昏过去了。”
“他听不见。”裴璟冷冷挑了下眉峰。
不等虞栖枝说些什么,裴璟已经示意属下把封青凌带下去。
虞栖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封青凌昏迷着,从她的眼前被人带走。
裴璟神色冰凉,他审视着虞栖枝的眼睛,好像要借此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他对我已经没用了,不如,杀了吧。”过了好一会,裴璟才如此嗓音沉冷道。
虞栖枝闻言怔住。
不由自主地,她眼前浮现起裴璟方才下令处死别人的场面。
她仿佛已经能闻到浓重血味,不知是裴璟身上的血,还是她出现幻觉了。
再无需多言,虞栖枝已经明白了裴璟如此说的目的。
虞栖枝双膝一软。
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如男人所希望的那样,软语恳求。
她跪倒在裴璟脚边,抱住裴璟修长的腿,仰头哀求:
“世子,求求你……”
“求我什么?”裴璟终于敛下神色,淡问。
“求你原谅我…”虞栖枝眼睫被泪水沾湿,“求你放过封青凌。”
裴璟听得冷笑。
“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虞栖枝抱着他腿的手指被裴璟无情拂开。
裴璟冰冷目光从虞栖枝平坦小腹一路往上,掠过白皙纤长脖颈,最后,落在了她的嫣红唇上。
“可惜,别的男人碰过的东西,我嫌脏。”裴璟一字一顿道。
第 29 章
虞栖枝呆住。
“他没有碰我…”虞栖枝摇头, 屈辱的眼泪落下:“没有碰我,世子,求你…放过他。”
“骗子。”裴璟扯唇冷笑。
“你骗了我一次, 又一次,你又有什么资格再求我原谅?”
“还没来得及照过镜子吧?”
他抬起她下颌,指腹蹭过她微微泛着红肿的唇角。
是被人狠狠亲吻过的娇美模样。
“他,还亲过你哪里?”男人嗓音寒凉得让人心惊。
裴璟手上动作很重, 虞栖枝只觉唇角痛得发麻, 她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
见到男人的视线肆无忌惮落在她的胸口,虞栖枝下意识抬手拢住衣襟。
“又装什么?”看着她动作, 裴璟扯起唇角:
“你身上, 还有哪处是没被我看过的?”
虞栖枝无言垂下眼睫。是一如往常的乖顺模样。裴璟却在她眼底看到一闪而逝的屈辱之色。
他与虞栖枝,两人之间再无需言明的是,自裴璟从池子里把她捞出来的那一刻起,虞栖枝就注定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做我的妻子属实是辱没你了。”
“火烧侯府,拿箭射我。”裴璟眼底森冷,他迫使她仰头看他, “虞栖枝,究竟谁借你的胆子?”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落在裴璟的手背。
虞栖枝没有说话, 她的神色凄惶,不复方才的坚定模样。好像遭人抛弃的可怜小动物。
她长得很漂亮, 越少的装饰越能凸显她的漂亮,也因此,此时虞栖枝素衣湿发, 跪在他腿边瑟瑟发抖的样子, 反倒有种别样的美丽。
裴璟眼眸微暗。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么对她。
但, 虞栖枝不图钱财,不图侯府的权势,也不图他的人——
只图他跟她从前的爱人长得像。
多么荒谬。
不过虞栖枝就是这样一个荒谬的人,不是吗?
“既然世子夫人你不爱当,那你,就去当个婢女吧。”
男人满是讽意的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虞栖枝讶异抬眼。
她对上裴璟那双沉冷眼眸。
……
自那夜后,虞栖枝被送往长安城内的一处宅院。
宅院临近城郊,是裴璟的私邸中最不起眼,最偏僻的一座。
平日从无人打理踏足,故而,周围街坊也无从得知这座宅邸主人的真实身份。
与虞栖枝一同来到这座宅院的,是侯府派过来的管事新采买的下人。
裴璟让她做婢女的事,如侯府管事所言,是让虞栖枝以此偿还她烧了侯府半边库房欠下的债。
虞栖枝知晓,裴璟是想换花样折辱她。
不知道裴璟的人是怎么交待的,那些新采买来的下人对她不理不睬,只有一个中年嬷嬷会监视虞栖枝。
并且在虞栖枝试图走出院门时,嬷嬷会指挥护院将她拦住。
“哎!”
虞栖枝在后院浣洗衣裳,魏嬷嬷从一旁灶房出来,瞧见她往盆里倾倒碱粉的动作,看得直叫唤。
魏嬷嬷一把将她挤开,见最上面遭罪的那件衣裳,恰好是自己那件外衫,不由语气生硬:
“虞娘子!这衣裳可不是像你这样洗的。”
“你倒这么多碱粉,这衣裳的色都脱得不剩了。”
魏嬷嬷将她那件衣服从洗衣盆里提起一瞧,果然青一块白一块的。
魏嬷嬷的面色都青了。
“对不住。”虞栖枝抿唇道歉。
魏嬷嬷要她洗衣服,还把护院们的脏衣裳也拿来叫她洗。那些衣裳的酸臭和汗臭混在一起,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睁眼闭眼都是那个味道。
虞栖枝想多加些碱粉,试试看能不能让那个味道散去些。
从前在虞宅和侯府,衣裳是用什么洗的,用胰皂?
总之不是用魏嬷嬷丢给她的碱粉和草木灰。
诚如裴璟所言,虞栖枝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在洛县最清贫的时候,虞老爷为姨娘雇了下人,洗衣裳这些事不须她们亲自动手。
虞栖枝不曾做过这些,在别人眼中便显得笨拙。
“算了算了,你去灶房里看着火。”魏嬷嬷在洗衣盆前坐下,不耐烦向她摆摆手。
“记得添柴,”魏嬷嬷皱眉叮嘱:
“火大了就把柴压压实,火小了就拿烧火棍捅几下,这你应该会吧?”
“嗯。我会。”
虞栖枝转身往灶房走,顺手把方才垂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
手上沾了碱粉,碰到脸上,火辣辣地疼。虞栖枝微微皱了下眉。
魏嬷嬷看向虞栖枝走远的背影肆意打量。
魏嬷嬷初来长安不久,并不知道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何许人物,雇她的管事只说让她看紧了虞栖枝,将人当个婢女使唤,但别让她干太重的活。
这要求实在古怪,但东家给的工钱大方阔绰,活计也不重,魏嬷嬷自然乐意。
魏嬷嬷与虞栖枝相处了有个把月,她见虞栖枝的性情倒也平和,并非是娇纵跋扈之人。
但那管事,却要她限制虞栖枝出府的自由,不让虞栖枝与外界联系,还要时时汇报虞栖枝的所作所为。
这不就成了看犯人了嘛。
这虞栖枝究竟是个什么人,犯了什么事?魏嬷嬷心里直嘀咕。
虞栖枝脸蛋好看,身段又好,仪态脾性都还成,看着嘛,也不像个乡野女子,倒像是出自高门的。
活了小半辈子,自诩阅人无数的魏嬷嬷也实在拿捏不准了。
魏嬷嬷自作聪明地估摸着,这虞栖枝应当是哪家官老爷的妾室。
因着贪妒或是害了正妻的孩子,老爷不舍得将人下放到乡下庄子,才让人来这里受磋磨的罢。
灶房内,虞栖枝并不知晓魏嬷嬷对她的揣测,也并不太在乎。
裴璟有意将她关在这座四方宅邸内磋磨她,折辱她的意志。但这些痛苦都抵不上她对封青凌的担忧。
灶膛的火光在她眼前跃动,虞栖枝心底木然。
那日凌哥哥伤得那样重,他现在还好吗?
是她害了他吗?
……
这是裴璟第一次踏足这座临近长安城郊的偏僻宅邸。
虞栖枝所住的屋内,没有点灯烛,一片漆黑。
这间屋子的主人侧脸挨在桌上,熟睡着。
虞栖枝一手垫在脸下,一手握着茶杯,就这么睡着了。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
裴璟目力还算不错,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分明,他看见虞栖枝后颈处的白皙肌肤被粗糙衣物磨得发红。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也泛红、肿起。
虞栖枝的手曾经很漂亮,十指纤纤,意外地柔韧,且灵活。
裴璟把失了余温的茶杯从虞栖枝手中抽走,又随意往杯中瞥了眼。这根本不能算是茶水,至多只是生水煮开了。
他今日听闻,虞栖枝洗衣服时,嫌弃别的男人的衣裳脏臭。
裴璟在心底哂笑。
他才与她不见月余,虞栖枝就已经过得这么狼狈。
她该明白了吧?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没有了他的庇护,她就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裴璟视线落下,冷白月光落在虞栖枝侧脸,晕出淡淡朦胧光晕,是柔美静谧的模样。
他眼底微暗,指尖不受控般触上虞栖枝柔软发丝。
等她想通……
却在这时,虞栖枝在睡梦中受到人的触碰,很快醒转过来。
她惶惶然起身,然后看清了立在月色下的裴璟。
银白月光自屋顶天窗倾泻而下,映出男人深邃冷淡的眉眼。裴璟身上穿的是常服,显然是临时起意过来的。
虞栖枝嘴唇开合几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看见裴璟,她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浮现起那个充满血腥的夜,在她眼前接连被处死的人,还有,封青凌。
即便过去月余,虞栖枝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颤栗起来。
“你怕我?”
裴璟神情很快变得阴郁。
虞栖枝……
若是没有他,虞栖枝遇上玄雾门那群人,现如今恐怕她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更何况,她的好哥哥封青凌手上,沾的血可不比他少。
她怕他,却不怕封青凌?
“世子……”
虞栖枝终于找回了她的声音。
她知晓,自己想要得知封青凌的消息,就只能从裴璟这里。
“你叫我什么?”裴璟冷冷看着她。
“世子。”虞栖枝借着月色看他。
她在男人淡漠眼底看出了嘲弄。
“你现在是奴婢,”裴璟居高临下看她,扯唇道:
“要叫郎主。”
虞栖枝攥了紧手心。
又来了。裴璟又开始变花样了。
侯府别的院子里,那么多的婢女,见到了裴璟也只是规规矩矩称一声世子。
在她这里,裴璟要她改口称‘郎主’……
更像是妾对夫主的称呼。
“郎主。”虞栖枝低垂下眼睫。
裴璟低低笑了下,像是满意她的乖巧顺从。
夜色下,虞栖枝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但她直觉,裴璟他现在心绪似乎还不错。
虞栖枝低头看着地面。她在思索,她要怎么开口问凌哥哥的事,才不会让裴璟又突然发怒。
只是还未等她措辞,她身子忽然被男人抱起。裴璟把她往榻上带。
“哎!”
“世子,我是奴婢!”
虞栖枝一急,又叫回了往常的称呼。她挣扎着落地,然后用力将裴璟推开,几步就要推门往外走。
裴璟在她身后好整以暇望着她。
虞栖枝正狐疑怎么这个男人今天这么容易被推开了,她拉开门,才发觉自己衣襟微微敞着,被风一吹,胸口肌肤起一阵寒凉。
她回头看向裴璟。
裴璟手里握着的,是虞栖枝熟悉的东西。
这个人方才扯掉了她的衣带。
裴璟冷笑一声,几步上前,虞栖枝被他强硬地打横抱起,丢回床榻。
“看什么,没见过世子睡奴婢的吗?”
这话实在低俗,虞栖枝听得皱紧眉头。
看着虞栖枝带着怒气的漆黑的眼,裴璟难得愉悦地扯了扯唇角。
冰凉的月色在两个人身上流淌,此处床榻被褥粗陋,但因为身边人是虞栖枝,便别有一番兴味。
事毕,裴璟抱着她纤柔的身躯,轻吻她的发梢。
虞栖枝心底被屈辱与麻木同时占据,于是她丝毫不再去想,便直接问出口了:
“封青凌,他还好吗?”
身后的男人动作一顿。
过了许久,男人才答。
“他好得很。”裴璟语调阴沉。
“可是,那晚他的伤…”
提到封青凌,虞栖枝实在有些难以平静,她想转头看裴璟的眼睛,确认他是否在骗她。
“他哪那么容易死?现在玄雾门满长安在找他这个叛徒,”裴璟却将她箍得更紧了些,“若是没有你,封青凌现在恐怕人早就没了。”
“所以,你对凌哥哥来说,可是很重要的。”裴璟挖苦她。
“只要你乖一点,听话一些,他就会没事。”
虞栖枝闭上眼。裴璟凉薄的嗓音在她耳旁忽远忽近。
满室漆黑夜色之下,虞栖枝回避的沉默,让裴璟心底感到烦躁。
忽然,他好似终于想明白过来什么,冷笑起来。
虞栖枝从前屋内夜里灯烛不熄,不是为了等他,也不是因为她怕黑。
而是她以为封青凌已经死了。这灯是她给封青凌留的。
“你若想他了,我与你,也可以去他面前行亲密之事,让他一解相思之苦。”裴璟语调满是怒意。
虞栖枝从极浅的睡梦中回过神。
听裴璟的语气,虞栖枝觉得他不像是在说假话。
浮想起裴璟所描述的画面,她本能地颤抖,挣扎着摇头:“不要……”
“那就不要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他的名字。”
男人冰凉的吻安抚般落在她颤抖的肩,“乖。”
……
翌日,天不亮,就有个极其俊美的年轻男人,光明正大从虞栖枝房里大步走出。
魏嬷嬷见了,差点就要当场大喊捉奸,好在被急急赶来的宅邸管事用眼色阻止。
宅邸管事平时对她们趾高气昂,现在却对那名年轻男人点头哈腰起来。
在管事狗腿的言语中,魏嬷嬷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的男人,竟然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是她的东家。
东家居然从虞栖枝房里出来……
如此,便更加印证了魏嬷嬷这些日子来对虞栖枝的揣测。
这个小浪蹄子果然和东家有首尾。
只是,出乎魏嬷嬷意料的是,虞栖枝这日居然睡到卯时还没起身。
魏嬷嬷原本是对虞栖枝不太客气的,但想着讨好主家,魏嬷嬷又按捺片刻。又过半个时辰,魏嬷嬷实在忍不住了,推门进了虞栖枝的屋子。
屋里满室暖香,果然是一股男欢女爱过后的味道。
魏嬷嬷抽抽鼻子,暗道这虞娘子果真是外表清纯,内里浪荡,真是会勾引男人。
“哎!虞娘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起吧。”
“咱们这些奴婢可不比人主子金贵啊。”
魏嬷嬷说着,一把拉开了床幔,却没有得到意想之中的软声应答。
榻上的人眼睛闭着,呼吸很浅,眉头微微蹙起,粉面含春的样子。
魏嬷嬷心里犯嘀咕。她伸手一探虞栖枝额头,触手竟是滚烫的热意。
第 30 章
魏嬷嬷同宅邸管事说了此事。
魏嬷嬷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虞栖枝请大夫, 在她们老家,寻常发热这些小病小痛的,在被子里捂一捂, 发了汗就好了。
哪儿就那么金贵了。
出乎魏嬷嬷意料的是,管事却是极其重视这件事。
管事面露忧色地,一面遣人赶紧去请大夫,又连忙去知会裴璟。
此处宅邸实在偏僻, 距最近的医馆也隔了好几条街, 医馆大夫又恰巧给人上门看诊去了。
负责跑腿的小厮再没耐心跑远去别的医馆,又不想挨管事的骂, 他便自作聪明, 只随意寻了个在街角支摊子的江湖郎中。
那江湖郎中谨记小厮的嘱托,一路装模作样,被人请进虞栖枝的屋子里。
等在虞栖枝屋里的魏嬷嬷不疑有他,将虞栖枝的手腕递给那郎中诊脉。
魏嬷嬷生来是个急性子,也不知在急些什么,口中“啧”了声, 心里只觉在虞栖枝房多待片刻都是浪费时间。
见大夫来给人看病了,魏嬷嬷一刻也坐不住, 立马掀帘子出了屋。
江湖郎中装模作样地给人探了脉,醉翁之意不在酒, 即便他不通脉象,光是凭萦在鼻端的那一阵阵暖香混杂着的香气,郎中也立刻便猜到, 昨夜在这间屋里定然经历了一场颇为激烈的房事。
江湖郎中应了小厮的要求, 除了有钱拿,还存了些好奇打探的念头。
这座宅邸, 在这地段,在他们眼里,也算是个豪宅了,这空置许久的宅子突然搬进了人,但只偶有见到仆从出入,便再没见过宅子的主人家。他们周围人也都挺好奇里面住的究竟是何许人物。
谁能想到,这样一座宅院里,竟然藏了一个女人呢?
江湖郎中又将视线投向被床幔重重掩盖的床榻。
床幔厚重,隐隐映出里头的些许轮廓,榻上女人的面容再瞧不分明了。
但,仅从被床幔映出的榻上之人的秀挺鼻梁弧度,垂下的长睫阴影,与伸出帷幔的那截细白手腕看,郎中心里也清楚明白得很,这样被养得精细漂亮的女人,是他们这些人到死也难得一见的。
一想到这样一个美人昨夜被男人糟蹋过了,江湖郎中不由咽了口唾沫。他是真想将帘子掀开,瞧瞧被金屋娇藏的女人究竟是长什么天仙样,若是能瞧见一眼,他也好回去跟那群狐朋狗友炫耀一番,兴许还能蹭几顿酒钱。
“哎!大夫,我家娘子到底什么毛病啊,大清早就起了热。”
魏嬷嬷却忽在此时进了屋,急急燥燥问。
郎中登时吓得把手往回缩。
这座宅邸的真正主人,能金屋藏娇的,定然是个有身份的人,江湖郎中惟恐被魏嬷嬷看出端倪,他心虚敷衍道:“娘子她……身子虚,身子虚。”
魏嬷嬷听了又啧一声,心道虞栖枝果然是个娇滴滴的矫情人。
“那便开药吧。”魏嬷嬷不耐烦催促。
这位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惯了,于医术只是粗粗知晓个皮毛罢了,药房里的抓药小童懂得比他更多些。
但在魏嬷嬷的连声催促下,江湖郎中也只得凭着他那点皮毛,硬着头皮拟了份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药方出来。
虞栖枝在迷迷糊糊间,听着魏嬷嬷尖利的嗓音,但她发热实在太昏沉,又继续昏睡了。
后来魏嬷嬷给虞栖枝端来根据药方熬好的药,虞栖枝还隐约记得那江湖郎中在给她把脉的时候,手在她手背上摸来摸去的,虞栖枝觉得那人不像个正经大夫,她不想喝那江湖郎中开的药,魏嬷嬷又将她一阵数落。
这座宅邸不像侯府随时有热水备着,她昨夜与裴璟做完那事,还没有洗沐,虞栖枝直觉她会发热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虞栖枝只拜托魏嬷嬷烧了热水,她撑着疲惫的身子沐浴过,果然轻松许多,没再那么难受了。
……
管事惟恐得了世子的怪罪,今日他早早便去求见裴璟,却只在衙门外见到了裴璟的随从,没见到世子本人。
随从只说会知会世子,管事面上答好,心里却又有点估摸不清,世子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视虞娘子。若是他会错了意,平白打扰了世子办公,惹得世子厌烦,可就不好了。
裴璟一直到深夜才来。
宅邸的主人来了,仆从们点灯起来迎候。
魏嬷嬷也趁此机会向裴璟告了一状,说是虞栖枝使性子不肯喝药。
裴璟没理,径自推门进屋,虞栖枝已经睡熟,秀美的眉微微蹙着。
裴璟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下虞栖枝额头温度,收手时,手指蹭过她白皙光滑侧脸。
虞栖枝睡梦中眼睫颤了下,她翻过身,脸颊贪恋般挨上他的手掌。
“娘……”
她闭着双眼,呓语出声。
虞栖枝眼睫慢慢湿润了,她伸手抱住裴璟的手臂不撒手。
“娘,阿娘……”
裴璟眼神微黯。
虞栖枝在病中抱着他,口中不住喊的却是她娘。
但幸好,她也没有喊出封青凌的名字。
裴璟微松一口气,竟莫名感到一丝庆幸。
在他察觉到这份庆幸的同时,裴璟立刻觉得自己荒唐。
他将心底情绪压下,努力回想了下儿时的记忆,然后他试探着伸手,轻轻抚了抚虞栖枝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大约是病中的人本能渴望来自至亲的肌肤接触与安抚,虞栖枝把裴璟当成了娘,后背被人温柔轻拍着,她长眉渐渐舒展开。
虞栖枝侧了侧脸,在裴璟臂弯间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略微湿润的眼睫也顺势蹭过裴璟手背。
裴璟看着虞栖枝的样子,眼底不自觉带上一点柔和。
他手掌轻抚过她的背,虞栖枝看着还好,后背摸起来,却要比在侯府时消瘦许多。
裴璟抿唇。好似有什么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只是还没等他辨明,屋门门帘却忽的被人掀起。
既然裴璟来了这座宅邸,魏嬷嬷得了管事的示意,也只得红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给虞栖枝做宵夜。
魏嬷嬷手中端着的,是一碗稀得跟水一样的米汤。
裴璟的眼神冷下来。
虞栖枝一天都没吃东西,现在就吃这个?
魏嬷嬷原本还想在裴璟面前说些什么,却被男人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凛,魏嬷嬷哪见过这种架势,顿时开始哆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魏嬷嬷掀帘子进屋的动静不小,虞栖枝也被吵醒了。
察觉到裴璟的手正揽着她的肩,虞栖枝身子僵硬了下,她看一眼裴璟,又在裴璟怀中坐起身。
“米汤是我让她煮的。” 虞栖枝轻声解释。
倒也不是魏嬷嬷为难她,是虞栖枝实在没什么胃口。
在这座宅子中待了这么些时日,她已经能看懂一些裴璟的情绪。
“给我吧。”虞栖枝又对魏嬷嬷道。
魏嬷嬷有一丝丝感激虞栖枝为她解了围,她连忙应了,递过去的碗却被裴璟半道截走。
“我来。”
裴璟用汤匙搅了搅稀薄米汤,竟是要亲自喂虞栖枝喝汤的架势。
魏嬷嬷在一旁看得愣住。
这幅景象看在魏嬷嬷眼里,眼前这个贵气的男人,对待虞栖枝那可不是一般的关心体贴。
这虞栖枝的手段可真是了不得啊。魏嬷嬷在心中暗道。
“出去。”
见虞栖枝视线看向魏嬷嬷,裴璟头也不回丢下这两个字。
魏嬷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告退。
屋门被掩上,裴璟手中的汤匙已经不容拒绝地贴近虞栖枝唇边。
虞栖枝拗不过他,只好将送到唇边的米汤含入口中。
屋里很静,虞栖枝被裴璟拥在怀中,她斜斜靠在裴璟肩头,裴璟就着这个姿势喂她,虞栖枝一口口把这碗米汤喝完了。
喂完一碗米粥,裴璟摸摸她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
裴璟担心虞栖枝若是立刻睡下去,夜里会积食,又让虞栖枝靠在他怀中坐了一会。
虞栖枝却微微侧过身,主动拥住了他,然后轻轻阖上眼睛。
裴璟垂眸看她,虞栖枝侧脸贴着他胸膛,双臂环着他,十足依赖的模样。
就如同他们原先在侯府时的相处那样——
这样亲密无间的事,他与虞栖枝已经做过无数遍。
裴璟嗅着虞栖枝发梢洗沐过后的清香,微微勾了下唇。
虞栖枝,早这样乖不就好了吗?
从前对于裴璟来说,妻子只要漂亮、听话,就够了。
遇到虞栖枝以后,他心目中的妻子,除了虞栖枝,裴璟就没想过旁人。
为此,他能够忍下虞栖枝那些不出格的忤逆,但不能容忍她的背叛。
不能容忍,虞栖枝看着自己时,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他要她心中只有他一个人。
虞栖枝现在在他怀中的姿态很柔软,但裴璟知晓,虞栖枝远没有她外表看上去那么软。
虞栖枝像是一株漂亮的绿色植物,在哪里都能生长,在哪里都能茂密。但若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会长得更好。
依靠他吧。
裴璟想,虞栖枝小时候过得很苦,所以,从前虞栖枝会把封青凌当作她心中的慰藉与依赖,裴璟能勉强忍下。
但今后,她只能依靠他。
他会等,等虞栖枝主动求他,求他让她做回世子夫人的那一天。
……
自那夜之后,虞栖枝与裴璟的关系似乎达到了某种平衡。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般默契地不再提起封青凌,也不再提起虞栖枝出逃那夜所发生的一切。
魏嬷嬷受了管事的耳提面命,管家要魏嬷嬷伺候好虞栖枝,但又再三吩咐了,要护院和魏嬷嬷平日里紧着些,看好虞栖枝。
有人将虞栖枝在侯府时惯穿惯用的衣裳物件原样带了过来,虞栖枝的屋子立刻变得舒适许多。
这座宅邸中新进了些佣人,但依旧是些陌生面孔。
这些显然也都是裴璟的意思,虞栖枝有些麻木受着。
裴璟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有时早,有时晚,有时穿着一身公服,带着夜色凉意将她拥在怀里。
虞栖枝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韩姨娘在洛县时的模样,每天都在四方宅院里,等男人回来。
虞栖枝现在的生活里只有裴璟。
这日,床幔摇晃,快要结束之时,虞栖枝推他的肩膀,阻止道:“别弄进去。”
虞栖枝不想半夜叫水,那些仆从只对魏嬷嬷言听计从,虞栖枝不太使唤得动,更何况,她也不想让人在房外听着。
只想等天明时自己烧了水洗沐。
虞栖枝平日里不出门,衣着上更是简单随意了些,近日就要入夏,只一袭浅藕色齐胸襦裙,外罩了轻薄的纱衣。
她本来就白,胸口的起伏更白,裴璟觉得她可爱,他亲了亲她,在她肩膀处嗓音很低道:
“不弄进去,怎么生孩子?”
过了片刻,虞栖枝原本昏昏欲睡的思绪悚然一震——
自她住进这座宅邸,她就再没喝过避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