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清晨, 裴璟走后,虞栖枝身子浸在浴桶里,水温渐冷, 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明。
与裴璟想要一个孩子不同,虞栖枝不想有孕。
她一点也不想,一点也不愿怀上裴璟的孩子。
屋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有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有外人来, 虞栖枝浑身酸软, 也只好从浴桶里起身,将自己收拾齐整。
进来虞栖枝屋子的是新来的婢女, 画扇。
管事前段时日得了示意, 要再点几名婢女进宅子。虞栖枝性情平和,是极容易糊弄的主子,魏嬷嬷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便向管事推荐了她自己的女儿画扇。
魏嬷嬷人不坏,只有些小聪明,她没向管事严明画扇是她的亲女儿, 只说是与她一道来长安的同乡。
画扇年轻,心气儿也高, 她本是想去高门大户侍奉正经小姐夫人的,却不想她娘将她介绍来了这儿。
在画扇看来, 虞栖枝的身份低贱过不了明路,虞栖枝手中又没有钱,对待她们下人, 自然不能如旁的主子那般以银钱笼络人心。但好在, 这里的东家给的工钱实在阔绰,虞栖枝又很好伺候, 这才待了下来。
里间传来水声,然后是人出了浴桶穿衣裳的窸窣声。
画扇无意进去帮忙侍奉。
她们这些下人,在虞栖枝这里,每当裴璟不在的时候,她们是连装都不愿装一装了,左右料定了虞栖枝不敢向裴璟告状——
像虞栖枝这种从婢女翻身,被男人养在外头的,一心讨好笼络男人都犹嫌不够,又怎会将宝贵的相处时间用在告状上,徒惹男人扫兴。
屏风后映出虞栖枝窈窕高挑的身影,画扇一眼瞥过,却不由回想起昨日后半夜,她被人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给虞栖枝屋里预备热水,她守在屋外听到的那些动静……画扇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她真是替虞栖枝感到害臊!
画扇来这里也有一阵子,也摸清了虞栖枝的习惯,虞栖枝清晨沐浴,惯常是要在里间磨磨蹭蹭许久的,真是惯出来的矫情病。
料想虞栖枝还有一会儿功夫才出来,画扇便索性在虞栖枝的梳妆台前坐下了。
她又随手拿起了虞栖枝桌上的一对儿红玛瑙耳坠。
画扇将耳坠靠近她自己的耳垂上比划着。
玛瑙坠饰是纯粹的石榴红色,色泽通透至极,画扇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想来也价值不菲。画扇感叹裴璟对虞栖枝这个外室是真舍得花钱,一边,脑海中又难以抑制浮现起昨夜见到的景象——
画扇昨夜费劲将热水送进虞栖枝屋内,只见榻边的俊美男人衣衫齐整,而虞栖枝脸朝床榻里侧,墨发迤逦着,侧脸枕在裴璟膝上。男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虞栖枝的耳垂。
画扇垂着头,视线恰好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抬眼去看男人的眼,裴璟却从头至尾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目光只落在明显装睡的虞栖枝身上。
男人看虞栖枝时,淡漠的眉眼里是难得的柔和。
还有他通身的矜贵气势……
画扇兀自陷入小女儿家的想入非非,全然没注意到铜镜中,她脸颊已经烧红了。
“喜欢吗?”
画扇身后忽得响起了虞栖枝的声音。虞栖枝往常轻软的嗓音,今日竟带一点微微的沙哑,想也知道是什么缘故。
画扇“啪”的一下把手中耳坠放下,面上强装镇定,反问虞栖枝:
“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虞栖枝走路好像是飘的一样。
画扇毫无顾忌地往虞栖枝身上看。虞栖枝身姿轻柔窈窕,乌发雪肤,发梢微湿,苍白面颊上带一点沐浴过后的红晕。
虞栖枝看向别人时,她那一双形状漂亮的杏眼分明还是清凌凌的,好像一汪泉水。可画扇却莫名觉得,与自己第一次见到虞栖枝时相比起来,虞栖枝现下的一举一动,更添了一点媚态。
想也是夜夜被男人滋润的罢。画扇不屑撇唇。
画扇自认她不必虞栖枝差,自己也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怎么想,也比自甘堕落当人外室的虞栖枝强上十倍百倍的。
想到这里,她丝毫不心虚地向虞栖枝澄清道:
“你听好,我可没想偷你的耳坠,只是瞧着漂亮,拿起来看看而已。”
虞栖枝认出了画扇手边的耳坠,与裴璟当初赠的那一整套红玛瑙首饰是一齐的。
那支红玛瑙簪子……
那支红玛瑙簪子就在封青凌手中,被裴璟射裂。
凌哥哥……想到封青凌,虞栖枝神情不由黯了黯。
“若是觉得漂亮,你拿去便好。”虞栖枝轻声补充:“左右我也没有耳洞,放在我这,也是浪费了。”
“啊……?”画扇难得愣了一下,看了眼虞栖枝光滑平整的耳垂。
她已经做好了跟虞栖枝掰扯一番的准备,甚至想好了用来羞辱虞栖枝的言辞。
但画扇怎么也没想到,虞栖枝会把这对一看就很贵的耳坠送给她。
自己对虞栖枝那么差,虞栖枝居然会对她大方?
但,虞栖枝连台阶都帮她递好了,送到手边的好东西,画扇没理由拒绝。
“那,我就收下了。”
虞栖枝轻轻点头,又很快道:“我不舒服,你去帮我将上次的大夫请来。”
画扇刚把那对耳坠收了起来,就听见虞栖枝对她提要求了。
她就说,虞栖枝看上去也不傻,原来虞栖枝在这里等着她呢。
虞栖枝面色白里透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病的。画扇心道虞栖枝果然事多。
画扇心中不大情愿,但到底拿了人手软,还是应下了。
……
上次那位江湖郎中突然被人请了来,起先他还以为是开错了药方,这座宅子的人是要找他茬来了。
谁能想到,他这次来,竟然正与他上次心心念念想要看上一眼的天仙美人面对面,隔着张桌子坐着呢?
虞栖枝不欲兜圈子,开门见山讲明了来意。
她要绝嗣药。
江湖郎中正偷偷摸摸打量着虞栖枝,他还没有从天上掉馅饼的喜悦中缓过劲儿来,就差点被眼前人的言语说懵了:“啊?”
“虞娘子,这药我可不能开给你。”江湖郎中愣了愣,随后坚决道。
“这座宅邸的主人,他…对我并不好,强迫我,从来不顾我的意愿。”
虞栖枝知道江湖郎中心中的顾虑。她垂下眼睫,轻道:“只要我从此生不出孩子,他就会厌弃我。只要能从这座宅子里走出去,做什么,我都愿意。”
虞栖枝抬眼看向眼前人,缓缓道:“那日郎君为我诊脉,我察觉郎君摸我的手背……”
见那江湖郎中闻言浑身一震,额头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虞栖枝便看明白了,那日她在昏睡时手背上的感觉并非是错觉。
这人果然对她心存不轨。
虞栖枝压下心中的恶心,“当时没有阻止,是因为……因为我对郎君也有意。”
“虞娘子,这……”被只可远观的美人当面表露心迹,江湖郎中浑身僵住。
这样跟惯了权贵了的漂亮美人,能看上自己?
但他又转念一想,这座宅邸的主人兴许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也说不准。
这个小美人准是被他的丰神俊朗给折服了!
想到这里,江湖郎中胸膛起伏了下,心神顿时有些荡漾。
有生之年,能被这样的美人儿看上,别说是让他弄一副绝嗣药来,便是立时让他去死也情愿的了。
实话说,虞栖枝可算是问对人了。江湖郎中平时卖的那些方子里就专有这类的。
那些后宅之内的阴私事,比如主母想要处置哪个心思不规矩的丫鬟,要给人吃绝嗣药的,都是打点人从他这儿买。
但虞栖枝这种要来自己吃的,还是江湖郎中头一回见。
“郎君,我愿意跟着你。”
江湖郎中最后犹豫之际,虞栖枝好听的音色又在他耳边响起:“我在城西的当铺变卖了首饰,还有些存银,届时取出来,我们远走高飞。”
听到银钱,江湖郎中心中莫名的正义感,与对小美人的邪念终于战胜了对这座宅邸主人的畏惧。
“好,我现在就将方子写给娘子。”他听见自己道。
江湖郎中写完后,虞栖枝将方子收起。
江湖郎中看虞栖枝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他想去抓虞栖枝的手一亲芳泽,却被虞栖枝快他一步将手缩回。
“郎君,你该走了。”虞栖枝赶人道。
江湖郎中讪讪收回手。眼前这个漂亮美人的欲拒还迎磨得他心痒,思及现下还在别人的大宅里,江湖郎中不敢太放肆。
等把人弄出来后,还不是随便他摸?反正虞栖枝有把柄在他手里,出去以后随他处置,就算腻味了卖进勾栏也能大赚一笔。
望向江湖郎中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虞栖枝才勉强能够压下方才心头的那阵恶心与厌恶。
在虞栖枝屋外站着的画扇,也同样望向那江湖郎中春风得意的背影。
自画扇得了虞栖枝的好处,意外变得很好说话,在和江湖郎中交谈时,虞栖枝让她出去,画扇就出去了。
画扇心思机敏,应当很快就会察觉端倪。
不过没事,喝一碗药很快的。
虞栖枝知晓,依裴璟的性子,他不会轻易放走她。
但,喝完之后,虞栖枝就彻底不用再担忧、恐慌她随时可能会怀上裴璟的孩子了。
拿到药方后,芳儿主动去抓药煎药。
芳儿确实对虞栖枝出逃那日的事一无所知。虞栖枝软言恳求裴璟许久,芳儿才能继续陪在虞栖枝身边,只是不常有机会来到虞栖枝身边近身伺候。
……
画扇也确实是察觉出了不对。
见那江湖郎中红光满面的从虞栖枝房里出来,画扇还以为是他们两人背着裴璟有了首尾。
哼,这虞栖枝果然被她抓到把柄了。
画扇先在小厨房找到了芳儿。
画扇来这座宅子比芳儿更早,一言一行已经有了主人家的气势,见了芳儿那副遮遮掩掩的样子,画扇觉得芳儿在给虞栖枝煎的补药肯定有古怪!
一番拉扯,画扇在芳儿衣裳前襟翻到江湖郎中写的那张绝嗣药的药方。
见了芳儿闪躲的眼神,画扇更加笃定这主仆二人有鬼,她冷哼一声,转身立刻便将药方交给小厮,要小厮送去给裴璟。
“小姐,你赶紧喝吧!”
芳儿一心向着虞栖枝的,她赶着将煎好的药送到她家小姐手中,又急匆匆解释了被画扇发觉的经过。
“方才他们已经让人去请世子了!”芳儿急道。
虞栖枝端起滚烫的汤药,贴近唇边,迅速接连喝了两大口。
门外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屋门忽然被踹开。
下一瞬,虞栖枝唇边的药碗被男人用力拂开。
滚烫的汤药溅了满地,裴璟手指伸进虞栖枝口中。
“吐出来。”男人嗓音阴沉,手指抠她喉咙。
第 32 章
虞栖枝下颌被裴璟紧紧锢着, 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她衣领前襟。
她干呕几下,一边本能将身前的人推开。
虞栖枝吐不出来, 裴璟怕弄坏她嗓子,只得沉着脸停手。
“世子,我错了。”
虞栖枝没想到裴璟来得这么快。
察觉到男人周身冰凉刺骨的气势,风雨欲来一般, 她下意识扯着裴璟衣袖道歉赔罪。
裴璟甩开她手, 霜冷视线剜她一眼。
虞栖枝屋内的其余闲杂人,芳儿画扇等人, 已经全被赶了出去。
医师被人请了进来, 一起被带入屋内的,还有那名把绝嗣药方写给虞栖枝的江湖郎中。
将那江湖郎中带来的人,竟是裴璟的心腹卫川。
虞栖枝见了,心底发沉,知晓今日之事恐怕没法善了了。
那江湖郎中与虞栖枝是同样的心境。
他被卫川拖进来时,恰好听见虞栖枝口中那一声“世子”。
江湖郎中当即心凉了半截, 他这是惹上大人物了!
“世子…世子大人,是这个小贱人先勾引我的, 药方也是她跟我要的,小人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江湖郎中手指着虞栖枝, 话里话外都是想要跟虞栖枝撇清关系,力证自己的清白。
他话音未落,忽得当胸挨了一脚。
江湖郎中只觉胸口猛地剧痛, 他后背撞到门框, 扬起一阵灰尘。
江湖郎中痛得好半天没缓过来,他猛咳几声, 吐出一口血沫,惊骇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高大俊美的男人。
“世子,我真的错了,”虞栖枝上前抱住裴璟的腰,流着眼泪软语阻拦:“别闹出人命,我再也不敢了,真的!”
虞栖枝嗓音低哑。一半是方才被裴璟扣着下巴催吐弄的,另一半原因,则是裴璟昨夜有意捉弄她,想要听她发出声音。
背后是温香软玉的低声哀求,裴璟冷着脸,深吸一口气。
他看一眼卫川,卫川心领神会,很快将江湖郎中带出屋去处置。
那名医师则是得了示意,上前为虞栖枝诊脉。
见了方才那一场闹剧,又见被裴璟锢在身边的虞栖枝,医师神色不变,只是为虞栖枝诊脉时更为专注谨慎。
“世子,夫人她……”
这医师是裴璟信任之人,但他此前并没有见过虞栖枝,因此,对于虞栖枝的称呼,他也有些拿不准,见裴璟没有否认,医师才继续说下去:
“夫人的身子确实寒虚,不过,从脉象上看,在下未见方才的汤药对夫人的生育有损。”
医师斟酌道:“那药方在下看过,确实是猛药,但好在夫人只喝了几口,并未全部饮下,夫人又还年轻,理当不碍事的。”
虞栖枝听罢,面色苍白一瞬,心底即刻泛起凉意。
医师诊完脉,写好专为虞栖枝调理身子温补的药方,极有眼力见地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裴璟与虞栖枝二人。
“听见了吗,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虞栖枝被迫坐在男人腿上,裴璟下颌抵在她颈窝,低冷的音色在她耳畔响起。
直到男人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虞栖枝才回过神,她很快低低“嗯”了声。
虞栖枝转过身回抱住男人,只是,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出卖了她。
昨夜虞栖枝为了让他早点结束,而变得格外乖巧听话。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心里却是打着喝绝嗣药的心思……
裴璟眼底幽深。
虞栖枝宁可喝那种来历不明的药也不想要孩子。
但,看着眼前人分外柔顺的样子,裴璟神色略缓。
要孩子的事,是他太心急了么?所以她一时会感到害怕。
“我们都还年轻,孩子什么时候有都可以的,不着急。”他缓缓低道。
虞栖枝依旧点头。她身上的衣裳被男人一件件除去。她有些麻木着任他摆弄。
沾了绝嗣汤药的上衣散发着苦涩刺鼻的气味,被裴璟无情丢在地上。
虞栖枝身上只剩一袭月白色的里衣,裴璟把她放倒在冰凉桌面上,此时已近黄昏,金乌将落未落,虞栖枝被落到桌上的阳光闪到了眼。
虞栖枝这才反应过来,她偏开脸,察觉到男人的意图,连忙直起身。
“世子,别在这里。”虞栖枝颤声道。
看着虞栖枝拉起他衣袖,把他往床榻方向带去的纤柔背影,裴璟淡淡扯了扯唇角。
过了许久,床幔的晃动渐渐停下。
虞栖枝闭着眼靠在男人怀里,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变得轻而均匀,她在裴璟怀中转过身。
裴璟这几日似乎很是忙碌,来她这里的时候总是很晚。有时,他深夜公服未曾换下便来了,而早上又离开得很早。
她想,裴璟也是人,应当也是会疲惫的,所以他并未被她的动作弄醒。
虞栖枝看了一会裴璟熟睡的样子,他眉眼生来深邃英挺,即便双目阖着,眼下泛起浅淡的淡青,也没有减损他的半分俊美。
她视线落到他脖颈,然后握紧了手中的碎瓷片,用力扎了下去。
碎瓷片的尖锐很快刺破了裴璟脖颈处的皮肤,虞栖枝握着瓷片的手却再也落不下去分毫——
熟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虞栖枝的右手被裴璟狠狠攥在掌心。
局面忽然逆转,虞栖枝被裴璟压在身下牢牢制住。
裴璟左手依然紧攥着她握着瓷片的手,另一只手顺势掐上她脖颈,又在瞬息之间松开,改为按住她双肩。
虞栖枝用的力气很大,裴璟强行掰开她手将药碗的碎瓷片扔掉时,她掌中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她想杀他的决心很大。
瓷片落地的那一刹那,虞栖枝胸膛起伏几下。
裴璟在她走投无路的眼中看到了遗憾,恐惧与怨愤,却独独没有看到她有懊悔。
裴璟手掌用力地按着他脖颈处的伤口,丝缕的殷红鲜血顺着他掌心流下。
“又想杀我。”
他看着她冷笑。
虞栖枝很会挑地方,再往下扎深一寸就要扎破他的颈动脉。
可惜,她的运气不太好。现在虞栖枝装柔弱已经骗不了他了。
他猜到虞栖枝不会这么顺从地罢休。
在方才虞栖枝趁他睡着看向他时,裴璟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杀意。
皮肤被刺破的尖锐痛感持续着,裴璟俯视着身下的人,眸光满是阴鸷之色: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血丝自裴璟脖颈蜿蜒而下,殷红的血色为他阴沉着的脸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
“我死了,封青凌也要死!”裴璟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下的怒意。
“那就大家一起下地狱,”虞栖枝喘了几口气,她音色沙哑,容色平静看着他:
“今生不能相守,我与封青凌,下辈子也会在一起。”
第 33 章
“下辈子?”
裴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你别想了!虞栖枝, 这辈子你是我的,下辈子也是,生生世世你都只会是我的人。”
虞栖枝神情平淡看着他, 她红唇张张合合,许是音色太过低哑,虞栖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裴璟却读出了她的唇形。
她说他痴心妄想。
裴璟怒极反笑。
他目光落在被他牢牢锢在身下的虞栖枝。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打算把我气死, 是吗?”他嘲讽般勾唇道。
他已经对她最大限度地, 一次,又一次地容忍, 为什么, 虞栖枝她就是不能想通?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虞家的二娘子这么好胆识呢?”
裴璟松开捂着自己脖颈伤处的手,将虞栖枝一把提了起来。
他紧紧箍着她腰,手掌探进虞栖枝里衣,沿着她腰肢一路往上。
感受到裴璟愈发粗鲁的动作,虞栖枝屈辱地别开脸, 又听见裴璟阴沉咬牙切齿的音色在她耳边响起。
“你不想怀我的孩子,想怀封青凌的孩子, 对么?”
“我摸你的时候,你会想成是封青凌在摸你吗?”
“别说了……”她挣扎着躲开裴璟, 蹙眉低道。
裴璟却根本不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
“我们从前亲密的时候,你不也一直把我当作是他么?现在,要你跟我生一个孩子, 为什么不行?”他凉薄启唇, 讥讽问她。
虞栖枝身子僵了一瞬。
“闭嘴!”
虞栖枝想要用力将眼前人推开,却根本撼动不了男人分毫, “你闭嘴啊!”
裴璟冷冷皱眉。
他顾忌她掌心的伤没再将她的手攥住,虞栖枝却一心挣扎着想要从裴璟身边逃开。
“啪”的一声脆响在榻间响起,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感受到脸上的痛意,裴璟下意识抬手捂上被扇了一巴掌的脸。
“你打我?”裴璟难以置信,音调森冷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虞栖枝,眸色也冷下来。
从小到大,他被母亲孟氏用家法罚过,被老侯爷罚跪过祠堂,也历经过同僚的明枪暗箭,但还没有被人直接动手扇过他巴掌。
比起脸上的痛,更多的是自尊被人践踏在地的屈辱。
“裴璟,”扇了裴璟一巴掌,虞栖枝手心也是火辣辣地痛,她这个时候也冷静下来了,“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我就在喝避子汤了。”
“每次跟你做完那种事,我都会喝。”
“你说的对,我不想怀你的孩子,一点也不想。”虞栖枝目光平静看着他:“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想和裴指挥使生孩子的人应该很多吧,”在裴璟身边待久了,向来好脾气的她居然也学会了裴璟的刻薄,说着虞栖枝自己都笑了:
“如果当初裴指挥使娶的是别人,现在你的孩子恐怕都能开口喊你叫爹了。”
她的言语落下,屋内瞬间寂静。
虞栖枝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胸膛剧烈起伏两下。他骨节分明的长指猛地攥紧收拢,手背青筋鼓起。
将恶毒的言语如数回赠给裴璟,虞栖枝闭了闭眼,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轻松。
生来骄傲的高高在上的裴世子,让她解脱吧,虞栖枝想。她不想再过这种天天被人羞辱的日子了。
至于封青凌……凌哥哥应当也能理解她的吧。
她真的受不了了。
“故意激怒我,是吧。”
好半晌,裴璟盯着她,忽然气急败坏地笑了。
他知道,虞栖枝说的是真话。
除开把他当做替身这件事,在其他的事情上,虞栖枝一向不太喜欢骗人。
“你以为死这么容易么?”
裴璟是真动了气,气得他原本止住了流血的脖颈伤处又渗出殷红血丝。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我对你不好吗?我有亏待过你吗?”
虞栖枝,她的心是冷的吗?
“知道意图刺杀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么?”裴璟冷笑着质问她。
“在侯府纵火,和奸夫逃跑,在这之后我有对你怎么样吗?我好好地养着你,你现在还要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给谁看!”
“虞栖枝,”裴璟挑起她下颌,气得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仁慈了?”
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现在在他眼里看来都变得面目可憎。
他只想与她要一个孩子。只想与虞栖枝。
裴璟想,等虞栖枝有了孩子,是不是就能够把她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放在他与她的孩子身上了?
他与她的孩子,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像他,或是像虞栖枝,都好。
他想虞栖枝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从此他与虞栖枝才是血脉相通的亲人了。
但她却说他恶心。说她根本不想要他的孩子。
“按照大雍律例,知道背叛丈夫,和奸夫逃跑被抓回来的下场吗?”
裴璟随手扯了块帕子按住流血的伤口,他看着虞栖枝的眼睛,缓缓开口,语调森然吓唬她:
“两条路,自己选。”
“把你送入教坊司,每夜陪不同的男人。”
裴璟指腹蹭过她娇美的红唇,“或者……虞栖枝已经葬身在侯府大火,从今以后,长安城中再也没有虞栖枝这个人。”
“你没有路引,没有身帖,只能待在我身边,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叫你张开腿,你就只能……”
感受到眼前人的身子开始颤抖,裴璟止住话头,冷冷扯了扯唇角。
只要她与他道个歉,他就……
裴璟按下心底的恼火与燥意,极有耐心地等了片刻,都没有等来虞栖枝向他认错、低头。
很硬气。她好得很。
“选不出是吧。”裴璟眼尾压下,将虞栖枝从榻上扯起来,“现在就带你去看看教坊里的女人都是怎么陪男人的。”
画扇被裴璟叫进来给虞栖枝梳妆。
画扇方才守在屋外,听着听着屋内的动静就变了,从起先令人害臊的响动变作男女之间激烈的争吵。
看着裴璟阴沉的面色,画扇哪敢多说什么,只手脚麻利地给虞栖枝换好了衣衫,梳好发髻。
虞栖枝肤色本来就白皙,用不着涂粉,抹了点口脂就算完。
裴璟真的说到做到,强硬地将虞栖枝带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微凉夏日夜风拂面,虞栖枝这才察觉到,外面竟然已是入夏了。得以暂时离开这座困了她月余的宅邸,竟是以这样荒唐的方式。
长安城陷入夜色,坊里的歌舞升平才刚刚开始。
车内气氛紧绷,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裴璟将她按住,给她戴上轻薄面纱,才掀起车帘下车。
醉云楼前,户部侍郎远远就见到了侯府的马车。
起先,户部侍郎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毕竟裴璟是出了名的爱惜羽毛不近女色,从前这类应酬,裴璟向来都是能拒则拒。
今日是他设宴在醉云楼宴请同僚升迁,自然也给裴璟递了帖子,但压根没想裴璟会来。
户部侍郎不禁心有飘飘然,裴璟怎么说也是天子眼中能臣,今日能来赴宴,也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了。
他迎上去,却见裴璟从车上抱下一个女人。
户部侍郎心里犯起嘀咕,素来注重名声的裴世子,也跟旁人一样玩起养外室那一套了?
心里如此想,户部侍郎已经与裴璟招呼起来,让小厮引着人,几人一同去楼上雅间。
裴璟向他颔首,面色如常与人寒暄。
在旁人眼里,一路上,裴璟身边那名女子都低着头,紧紧牵着裴璟手快步跟着上楼,好似怕跟丢了一般。
虞栖枝的手心则被裴璟攥得生疼。
众人落座,其余人见裴璟身边多了个女人,起初的惊讶过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们身边都有醉云楼里的女郎陪着。
只是裴璟身边已有佳人作陪,其余想趁机在今夜给裴璟塞女人的,也只好暂时歇了这份心思。
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视线往虞栖枝身上看,虽然有面纱遮挡,虞栖枝还是浑身不适。她手被裴璟握在掌中,在这个陌生又让她下意识恐慌的环境里,她只认识裴璟一个人。
她本能往裴璟身后缩。
感受到身边人动作,裴璟不动声色勾了下唇角。
很快有眼尖的人问起裴璟脖颈处浅淡的伤口,裴璟摩挲着虞栖枝的掌心,他看了她一眼,只说是演武的时候不小心伤的。
旁人听在耳中,不管心里信不信,口中多是称赞裴璟为天子练兵宵旰忧劳,难怪如此得圣人倚赖云云。
裴璟神情不变,从容不迫将话题推过去,他三言两语夸赞回去,挑起这话题的人正是升迁那人,其余人连声附和,这人登时被夸得忘乎所以有些找不着北。
虞栖枝木然听着,却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这里。
“裴指挥使身边的这名女郎,怎的如此不上道?半句话没有,没学过伺候人吗?”
说话的那人,他身边醉云楼的女子正轻抬藕臂给他斟酒,又接连温言向他劝着酒,姿态柔媚又谦卑。
虞栖枝回过神,看向那名男子盯着自己的微醺嘴脸。
虞栖枝偏过头蹙眉。
裴璟察觉到了虞栖枝的脾气。
面对旁人对虞栖枝的调笑,裴璟也不恼,只将虞栖枝抱到他膝上坐好,让人倚在他怀里。
“她是哑巴。”裴璟道。
众人听得一愣。
“是不是?”裴璟看着她冷冷问。
虞栖枝僵在裴璟怀里,不说话,也不点头。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
旁人多少有点看出来,裴璟与他身旁这个美姬是在玩情趣了。
又见裴璟对人如此纵容宠溺的态度,众人纷纷打圆场配合道:
“哑巴好啊,少了很多事端。”
虞栖枝不给裴璟斟酒,便有人使唤身边的女郎给裴璟斟酒,要敬裴璟一杯。
裴璟看一眼杯中澄清酒液,推说身上有新伤不便饮酒,要虞栖枝代饮。
那人见裴璟脖颈处的伤都快愈合了,一听就知道裴璟在敷衍。
今日宴席上的人品级大多相同,但与他们相比,裴璟作为北衙指挥使,直隶圣上,实职要比他们更高一些。
裴璟愿意如此说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敬酒那人哪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裴璟修长手指端起酒杯,将杯口贴近虞栖枝唇边,虞栖枝被迫饮下了那一整杯酒液。
虞栖枝本就不擅饮酒,喝了那酒以后,好似有一小簇火焰从腹部一直燃烧到她胸膛,烧得她浑身发软,意识不清地倚在身后男人怀里。
醉云楼的酒对男人无甚影响,反倒更能有助雅兴,对女人来说……
席上之人有意无意地看着虞栖枝反应。
虞栖枝面纱之下的脸被蒸得酡红,柔若无骨倚在裴璟怀中。她鼻梁秀挺,支撑着那轻薄面纱与脸颊隔开了一小段距离,隐隐绰绰,叫人直想一窥面纱下的绝色。
裴璟手掌扣在她腰间,虞栖枝下意识在裴璟膝间磨蹭。
有人瞥见裴璟禈裤上的水渍,打趣道:“小美人要等不及了。”
虞栖枝意识模糊,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再听旁人的哄笑,心底悲凉之下,却又抑制不住地往裴璟身上贴。
感受到怀中人滚烫的泪滴,裴璟皱眉。
直到虞栖枝开始抽泣,裴璟踢开椅背,他与众人告辞,将虞栖枝抱上马车。
第 34 章
夜色深沉, 长安城中的这处坊市却是灯火煌煌。
铁勒部叶护前来长安朝觐天子,恰巧路过长安声名在外的醉云楼。
不远处,一名修长俊美的男子怀里抱着个女人, 从醉云楼快步走出,径直将怀中抱着的那个女人送上了马车。
铁勒的叶护饶有兴味挑眉。
他显然认出了裴璟。
裴璟,裴指挥使,白日里才与自己在天子的麟德殿上打过交道的男人。
然而叶护的目光却落在了裴璟怀中那个女人的身上。
裴璟将那女人抱上马车, 夜风吹拂起车帘, 女人脸上面纱也被扬起一瞬。
他的目力极好,得以匆匆惊鸿一瞥。
叶护双眸微眯, 将女人面纱之下的容色刻在了脑海里——
面孔白皙中透着粉, 长睫微敛,紧紧倚靠在裴璟身上,那极为依赖的样子,叫旁人看着也是心痒难耐。
他们部族游牧惯常风霜日照了,叶护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白,养得这么精细的女人。
便是比之长安城皇宫里的女人, 也丝毫不逊色。
叶护直勾勾盯了虞栖枝许久,裴璟自然察觉到叶护的目光, 两人视线交汇。
叶护向裴璟咧嘴笑了笑。
裴璟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冷漠锐利向不远处的男人扫过去。
叶护察觉到裴璟身上不友善的气势。
真可惜。
这样漂亮的中原女人已经被裴璟独占。若非如此, 真想将她抢过来纳入帐中,据为己有。
叶护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黏着裴璟的马车远去。
……
裴璟是骑马回来的。虞栖枝被他独自留在了马车内。
一路颠簸,等车身停稳, 轿帘被掀起的一刹那, 虞栖枝周身都在细微地发着抖。
勉强睁开迷离的视野,她辨清眼前男人, 然后扑到男人的怀里。
温香软玉撞了满怀,裴璟敛下眼睑看向怀中人娇美的脸,他勾唇低笑了笑。
宅邸内的仆从尽数被支开,只留几名婢女在屋外听候使唤。
虞栖枝被男人放倒在榻上。
“裴璟,裴璟……”她唇间流泻呓语。
虞栖枝面色潮红,想要伸手去抓身前的男人。
她的手却被裴璟无情避开。
裴璟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看她。
“帮帮我……求你。”
虞栖枝终于捉住了裴璟的手,她将男人微凉的手掌贴近自己滚烫的脸,丝毫没能降下她灼热的温度。
反而止不住地渴求更多。
她神志被烧得几近沸腾,脸颊在男人有些粗糙的掌心讨好地蹭了几下,连声哀求。
“你不是很要强么?自己解决不就行了。”
裴璟将手从虞栖枝掌心抽走,冷漠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他看着凌乱的她,冷冷扯了扯唇角:“或者,你也可以自己放血。”
他将匕首抛给虞栖枝。
裴璟眼底冷沉,显然想到了虞栖枝联合封青凌一起给他下药,又骗他喝下的事。
然而虞栖枝手脚发软,什么都握不住。
她思绪浑噩,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流下。
虞栖枝只觉自己好像变作汪洋大河里的一叶孤舟,接连的涌浪不断冲击着她的神志与精神,她就要接近倾覆的边缘了。
究竟,谁能来帮帮她?
看着虞栖枝眼尾接连落下的晶莹的泪,与她自己的手在裙摆下不得章法的动作,裴璟眸底漆黑。
“谁都可以吗?”
男人略带讽意的低语在她耳边忽远忽近响起。
“虞栖枝,就连路边的江湖郎中,都能让你放下身段,与人虚情假意,骗来绝嗣药方,那是不是,路边的乞儿,你也可以?”
虞栖枝僵了一下,惊吓着摇头。
“我只要你,我只要你。”虞栖枝哭着凑过去亲他,“裴璟,求你……”
仿佛落水之人要抓住求生的浮木,不管裴璟的话语是不是带着尖锐的刺与恶毒的汁液,她都下意识紧紧攀附着,生怕再次跌入深渊的尽头。
裴璟冷笑了声,虞栖枝,这不是反应很快吗。
“我是谁?”他冷声问。
虞栖枝哭着抱住他,“你是裴璟。”
裴璟:“叫我什么?”
“夫君,”虞栖枝抽泣:“夫君……”
他笑着掰起她下颌,讥讽道:“就你也配叫我夫君?”
她连忙惶恐改口:“世子,郎主……郎主!”
裴璟看一眼她迷离的眼,“喜欢我吗?”
“喜欢。”
虞栖枝眼底含泪,不住点头。
“你喜欢谁?”
“我喜欢裴璟。”虞栖枝哭着缠上他,声音又低又软:“求求你了,裴璟……”
裴璟看着她,忽然轻笑了声。
他神情带了些自嘲之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心甘情愿地被她骗的?
……
片刻之后,男人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了手指。
裴璟虽然从武,但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许是天生肤色晒不黑,若是忽略他指腹掌心的薄茧,光看他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只会觉得这是一只温文书生握笔的手。谁也难想,这双漂亮的手其实出奇有力,并且惯于握刀。
“裴璟……”
身后的人的嗓音逐渐发甜发腻,虞栖枝贴上来抱住他的后背,不满足般轻声哼道:“我想要你。”
裴璟笑了。
不知过了多久,红罗纱帐终于停止了晃动。
裴璟掌心覆上怀中人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他轻轻按了下去,虞栖枝意识不清低低嗯了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看着虞栖枝有趣的反应,裴璟低笑了笑,亲了下她微微汗湿的额头。
虞栖枝,迟早会怀上他的孩子的。
仿佛那日他与虞栖枝在沈家宴席遇见,虞栖枝就注定是属于他的了。
“养好身子,等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一夜过去,裴璟怀中的人执拗地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面对他。
天色已经亮起,裴璟陪虞栖枝耗到了天明,虞栖枝还是不肯与他说一句话。
他真的得走了。
“从前的事,别再想了。”他在她耳旁低道,音色是难得的温柔。
“我们从头来过。”裴璟道。
他知道虞栖枝听得见。
虞栖枝果然眼睫颤了下,只是侧过脸。
裴璟这几日其实很忙,各藩属国的使臣前来长安朝觐天子。裴璟必须要在场。
天色实在已经不早了,裴璟捉起虞栖枝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穿戴齐整出了屋子。
画扇被叫进来伺候虞栖枝梳洗。
自从绝嗣药的事以后,芳儿就被调开了虞栖枝的屋子,再也不能近身服侍。
画扇是知道虞栖枝清晨沐浴很慢的习惯的,听着里间的水声,画扇是一点也不着急。
这次虞栖枝沐浴的时间实在久了些,但,一想到昨夜虞栖枝屋里的动静,画扇又了然地打了个哈欠。
画扇待在虞栖枝屋里,心思都有些活络起来。
她在虞栖枝的梳妆台前坐下,将虞栖枝的那些漂亮的首饰,妆粉,胭脂一样一样试过来。
“你在做什么?”
直到里间好闻的水汽弥漫到外头,虞栖枝站在屏风旁微微侧头问她,画扇这才反应过来。
画扇身上还试穿着虞栖枝的新衣裳,见了虞栖枝,她慌忙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
第 35 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虞栖枝看着画扇问。
她发觉, 画扇似乎很喜欢用她的东西
画扇愣了愣。
“你有病啊?”画扇又呸了一声:“我怎么会喜欢你!”
能够那么自然地将喜欢挂在嘴边,画扇想虞栖枝果真是外表清纯内里浪荡,她想骂虞栖枝不自爱, 但看着虞栖枝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画扇随即又有些警觉起来。
虞栖枝太会折腾了。先前虞栖枝送她红玛瑙耳坠,哄她去给请大夫, 结果竟闹出绝嗣药的事来。
幸好, 世子宽宏,没有追究她们下人。
“那你是喜欢世子了?”
虞栖枝看向画扇藏在身后的男人衣裳。
那是裴璟昨夜落在她屋里的。
画扇心里正警惕着虞栖枝是不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就听见虞栖枝这么问她。
画扇一噎, 难得在虞栖枝面前短了底气。
她方才就是见裴璟的这件衣裳丢在地上,她好心给随手捡起来了。但若她这么一板一眼地给虞栖枝解释,便显得刻意遮掩一般,况且,自己身上还穿着虞栖枝的新衣裳。
裴璟的这件常服,在画扇手中, 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画扇脸红了。
她正不知道如何说,医师前来给虞栖枝诊脉, 虞栖枝也没再问她这事。
画扇不由松了口气。
医师给虞栖枝开的是调养身子、有助受孕的药,画扇原本还担心虞栖枝又会耍小聪明不喝药, 接下来的几日,画扇都一直盯着虞栖枝喝完药,才离开屋子。
出乎画扇的意料, 虞栖枝这回倒是挺配合, 每次都会乖乖把药喝完。
医师让虞栖枝平日里多在庭院里走动散心,虞栖枝也乖顺照做。
虞栖枝应当是想开了吧。
画扇也是自绝嗣药那事之后, 才知晓裴璟的身份居然是世子。
那样显贵的身世,若是虞栖枝真的有了身孕,待生下孩子,兴许就能进侯府了,哪还用待在临近长安郊外的宅子里。
傻子才会去喝那种伤身子又讨不着好处的绝嗣药。
如此日子过去三五天。裴璟不在的时候,虞栖枝倒是挺放松生动的,有时候还会问画扇外面最近时兴什么。
画扇撇撇嘴,这座宅子所处的坊市这么偏僻,哪里有什么像样的店面。画扇来长安这么些日子,连热闹繁华的东西市都没正经去过几次。全陪着虞栖枝了。
但有时候画扇又觉得虞栖枝挺可怜的,管事受了叮嘱,平时都让下人将虞栖枝看得很紧。虞栖枝连门都出不了,画扇偶尔会跟她讲一讲外头的事。
“世子对你还是挺好的,你乖一些,说不定就让你出门了呢?”
这日,画扇正在虞栖枝屋里闲扯,看裴璟遣人新送来的那些入夏的新衣裳和首饰。在这方面裴璟对虞栖枝一向大方。
“世子说他喜欢听话的女人。”画扇忍不住提醒虞栖枝。
那夜她送热水进虞栖枝屋里,亲耳听见裴璟对在装睡的虞栖枝讲的。
虞栖枝闻言,只是笑笑。
“你穿这件衣裳挺好看的,送你了。”
画扇正把她上次偷着试穿的那件衣裳往身上比划着。虞栖枝想画扇应当是真的喜欢这件浅樱色绸衫。
虞栖枝的衣裳都偏素净,从前她喜爱穿樱色的衣裳,现在也不太爱穿了。
画扇在虞栖枝身边一直有些没大没小的,她也从未将虞栖枝当过主子。
画扇在虞栖枝屋里将衣裳换下,这件绸衫是簇新的,就连虞栖枝也没穿过。她在铜镜前欣喜地转了一圈,心想如果自己有姐姐,不定就像是虞栖枝这样的。
昨夜裴璟来过,离开时神色微笑着,心绪不错的样子,想必,世子与虞栖枝先前的那些争执与不快都已经消弭了。
画扇与虞栖枝话没说几句,医师来了。
医师例行给虞栖枝诊脉,有了之前江湖郎中的前科之鉴,现在不论虞栖枝见什么外人,画扇都在一旁陪着。
虞栖枝在桌边坐下,将手腕递给医师,腰背坐得挺直,姿态很端正。
虞栖枝前段日子很消瘦,这些天似乎将养回来了一些,身量是纤秾合度的漂亮。画扇站着,恰能瞧见虞栖枝颈窝处的几道暧昧红痕,显然是昨夜与裴璟恩爱过后留下的痕迹。
画扇将视线瞥开,医师倒是目不斜视,仔细地诊过脉,嘴角噙着一贯的笑意,说虞栖枝身子恢复得很好。
虞栖枝神情淡淡,望向窗外。
“我要睡一会,天黑之前别来吵我。”
例行喝完医师开的苦药,虞栖枝皱了下眉,这样对画扇道。
画扇心说虞栖枝拢共才起身没多久,又要睡。
但虞栖枝今日看起来真的很困倦,眼下是淡淡的青黛,画扇想到或许是虞栖枝在喝那个药的缘故,也可能是虞栖枝昨夜累到了。
画扇扁了扁嘴,“谁要来吵你。”她回刺了一句,也就替虞栖枝掩上门出去了。
走出几步,画扇才想到自己的衣服还落在虞栖枝屋里,她想回去取,又怕打搅虞栖枝,还是明早吧。
确认过画扇已经走远去到后院罩房,虞栖枝换上画扇的衣裳,又对着镜子梳了画扇常梳的发髻,她推开屋门。
虞栖枝往常听医师所言在庭院散步,她发觉这几日,宅邸的护院一直都是在午后的这个时辰换的班。
庭院中恰好空无一人,虞栖枝知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没什么犹豫地反手关好了房门,然后低着头,一路走出院门。
此时午后,也确实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辰。
又或许是这几日虞栖枝一直特别乖,就连画扇都以为虞栖枝要跟裴璟好好过了,故而没人全天候仔细盯着虞栖枝的屋子瞧。
院门交接的空档片刻就过去,一名护院盯着虞栖枝走远的纤瘦背影,莫名有些警觉,问身边人道:“方才走出去那人是画扇姑娘么?”
“不是画扇姑娘还能是哪个姑娘?”被问那人懒懒看一眼虞栖枝依旧紧闭的屋门,只要虞栖枝人好好地待在这座宅子就成,其余都是小事,他反问过去:“你莫不是想姑娘了?”
“去去,别瞎说!”
虞栖枝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护院对话,心跳越来越快。
直到她走远了,身后困住她月余的宅邸再也见不着。
虞栖枝的身量与画扇其实差不多,只比画扇略高一些,此时她穿着画扇的衣裳,微微佝偻下腰背,平日里也常有婢女从宅子里出来,街上的人也并未察觉有异。
虞栖枝心里长松一口气。
是魏嬷嬷先发现的女儿不对劲。
魏嬷嬷发觉自己的女儿画扇最近和虞栖枝走得很近。
今日,画扇竟然还穿着身簇新的绸缎衣衫回来了。
这一看就是裴璟遣人送来给虞栖枝的新衣裳。
魏嬷嬷皱眉,她们受雇于人,最要紧就是本分,魏嬷嬷担忧女儿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要画扇赶紧将衣裳换回来。
“她睡了,不让打扰呢。”画扇敷衍着,打着哈欠想躺下。
画扇也被虞栖枝说得有些困了,她不想听她娘唠叨,只想抓紧时间歇个午觉。
“什么?你说你的衣裳在她屋里?”
魏嬷嬷声音尖利起来,直觉有些不好。
魏嬷嬷急匆匆出了罩房,往虞栖枝那屋赶。
屋门倒是紧紧关着。
魏嬷嬷硬着头皮推开屋门,心中想的是宁可吵醒了人,回头被怪罪骂几句,也比虞栖枝真的丢了好。
屋门被推开,魏嬷嬷和画扇母女俩都僵住了。
屋里的陈设一切如常。
只是,床铺,桌椅,里屋屏风隔出的浴房,全部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人?
出了这事,宅邸的管事也是从头凉到脚。
偏生今日是皇帝陛下召见各部族使臣,在麟德殿外举行宴礼的日子。
皇城內苑的戒备堪称森严至极,寻常人连宫门外处都近不得。
管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裴璟的随从,将此事说了,距他们察觉虞栖枝不见,也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皇宫禁内,裴璟见到卫川的一瞬,下意识戒备,手掌按上腰侧刀柄。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卫川的神情,不像是宫内的布防出了什么纰漏,倒像是……
听罢卫川的低声耳语,裴璟眸色猛地一沉。
只是,碍于在众人面前,裴璟尚且还能做到神色不变。
他长指紧攥,微微垂下眉目,勉强按下翻腾的恼意,压低了嗓音吩咐卫川。
……
虞栖枝事先不想惊动任何人。
她现下身上的银钱,也是在出了城郊的宅子后,绕路去了当铺,用她随手从宅子里带出来的首饰当了换的。
虞栖枝自然不敢拿此前宫中御赐的那些首饰,只拿了几样金银首饰,换的银子不多,赶路够用。
在落日之前,她一刻不敢停歇地出了城。
在踏出宅邸的时候,虞栖枝就已经做了决定,她要沿江道走水路,去蜀中。
诚如裴璟所言,她没有路引,没有身帖,去哪都受限。
但画扇就是南方人,虞栖枝曾听画扇说,南边水患,许多受灾流民都迁移去了蜀地,也有与家里人失散的,与她一样没有身帖的人应当不少。
裴璟有公事在身,应当不会轻易离开长安。虞栖枝要离长安越远越好。
等虞栖枝赶到渡口时,天色已经漆黑,最早的轮渡也要明日一早才启程。
最迟明日清晨,宅子里的人一定会察觉她不见。
她一定要赶上最早那一班轮渡。
只要能登上船,船只启程,虞栖枝就能彻底告别在长安这段灰暗的日子……
她如此想着,下了马车,想要尽快找到过夜的地方。
虞栖枝望了眼身后,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临时起意的出逃,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虞栖枝又按下心中的期望与雀跃。
从前的经历让她不敢再期待许多,虞栖枝也刻意不去想,若是自己又被捉回去,会再面临些什么。
虞栖枝没有身帖,也担忧住客栈会使她行踪显露更快,路过一座荒僻庙宇,她本想进去待一晚等天明,忽听得里头有响动传出,似是人声,虞栖枝转头就走。
最终还是寻了一家临近渡口的客栈住下。
许是远离长安城,这间客栈的管理宽松许多,那店家也没问虞栖枝要身帖,只是见她一个小娘子单独出门有些奇异,盯着她看了许久。
虞栖枝垂下脸,店家刚要开口,忽听得门外急促马蹄声隆隆响起,又以极快的速度飞驰着远去。
在夜里还胆敢明目张胆地骑着马飞快赶路的,定然是朝廷的人无疑了。
“是神武军的人?”
大堂里有客人目力不错,认出了方才策马飞奔而过的几人身上所穿的官服。
“没听说么,今日城郊出了命案。”
“去城郊烧香的富户回城路上遇上了山匪,听说是被盯上好几天了,只是,那马车上恰巧带了一名随行的女郎,也遭了劫。”
店家的注意也被谈话吸引过去。
大堂里的人闲谈着,一边感叹最近南边洪涝,世道不太平,就连长安城郊也有劫匪。
又有人说那女子此次被山匪掳去要遭难了,朝廷派遣神武军平匪,可即便那女子从山匪手中再被救回来,出了这等人尽皆知的事,往后也难婚配。
又有人笑言他管得太多。
神武军……虞栖枝听得心头一跳。
在众人的交谈声中,虞栖枝赶紧低着头上楼,将房门关紧。
第 36 章
暮色四合, 皇宫禁内,麟德殿外冗长的宴礼终于告一段落。
众人有序散去。
卫川追上裴璟的脚步,“世子, 山匪手中的人救回来了,不是夫人。”
裴璟脚步停顿。他神情收敛,闭了下眼。
“虞宅,韩姨娘所在的医馆, 都已找过, 没有夫人的踪迹,”卫川言简意赅:“但在城西的一家当铺查到了夫人的首饰, 夫人现下, 应当已经出城了。”
“她动作倒是快。”
裴璟眼底染上阴郁的情绪,冷嗤一声。她还是不肯安分。
虞栖枝,她到底在逃什么?
……
虞栖枝提心吊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登上了渡船。
拂晓的渡口静寂无比,不知为何,虞栖枝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船只迟迟不驶离渡口, 有官兵装束的人上船,手中拿着绘制了山匪肖像的画卷, 将画卷上的人与坐船乘客的容貌一一比对。
坐在虞栖枝身旁的妇人怀中抱着个小婴儿,妇人的行李散了一地, 婴儿啼哭声不断。
“娘子,帮我抱下娃娃。”妇人想要躬身收拾行囊,说着将小婴儿塞到虞栖枝怀里。
这时有官兵走到虞栖枝她们跟前, 虞栖枝下意识抱紧了小婴儿, 将头脸埋下。
与核对其他船上乘客身份的迅速相比,那几名官兵在她们跟前多停留了片刻, 虞栖枝心吊了起来,好在,那几名官兵片刻过后转身下了船。
船只很快驶离河岸。
虞栖枝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一些。
身旁的妇人与她搭话,问她怎么孤身一人出行,要去往何处。虞栖枝只说去南边探亲,其余不愿多说。
那妇人见虞栖枝好像很戒备的样子,便也收了闲谈的心思。
虞栖枝耳旁安静下来,只闻风声与水声。
船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忽得在临近渡口停了下来。虞栖枝掌心掐紧。
船夫口中说着渡船坏了,要乘客下船换乘。
其余乘客不明所以,纷纷下船。
虞栖枝却在渡口看到了卫川。
一颗心沉入冰冷的湖底。虞栖枝转身就跑,卫川却先她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
“卫川,我与你无冤无仇,”虞栖枝挣扎两下,根本挣脱不开。
她蹙眉恳求:“就当没看见我,行吗?”
“夫人,”见虞栖枝根本不肯配合,卫川只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把虞栖枝往船上带,皱眉道:“不要让我难做。”
卫川是裴璟极亲近的心腹随从,虞栖枝对裴璟做下的那些背叛之事,卫川都眼见,并且全都知晓。
他懊恼自己从前看走眼,还以为虞栖枝是真心爱慕世子。
现下,卫川看向虞栖枝的目光也含着深深的不赞同。
卫川深吸一口气,“夫人不要再闹了,世子他很担心你。”
船只极快地驶离岸边。
卫川小心看护着虞栖枝,好似生怕她要跳船一般。虞栖枝听到卫川这句话,她怔了一瞬,忽得笑出了声。
卫川不解,但船只已经驶出河岸很远,没了虞栖枝跳船的风险,他便也闭上嘴,任由她笑。
……
好似是要嘲讽她的痴人做梦,虞栖枝被带回昨夜那家客栈的房间。
从昨日开始,虞栖枝提心吊胆,几乎都没有合眼,现下她心底木然,浑身的疲惫争先恐后地涌上。
虞栖枝和衣倚靠在简陋的床榻,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一会。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天色渐黑,房门开阖声音响起,男人的脚步声走近。
虞栖枝不必睁眼都能猜到是谁。
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虞栖枝慢慢睁开眼。
“唱的哪一出?”
裴璟好似在与她比拼耐性一般,见虞栖枝终于不装睡了,他才缓缓冷声开口。
裴璟似是来得匆忙,身上官服尚未换下,面上覆着一层霜冷。
虞栖枝侧过脸别开视线。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回避姿态,再一次点燃了裴璟心里的烦躁。
“也该闹够了吧,我哪里又对不起你了?”裴璟拧眉。
从前的事,他分明都不与她计较了,虞栖枝却还是谋划着想要逃!
“我满长安找你,你倒在这里好睡。”
“那里我待腻了!出来散散心,怎么了?”
虞栖枝同样不太客气反问。
虞栖枝终于有了反应,裴璟深吸口气,胸中的怒意莫名稍霁。
他冷笑了声,“散心。”
“你这叫散心,”他目光落在虞栖枝身上的衣裳,“当婢女当上瘾了,是吧?”
“你关着我,我分明与你说过,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想有孕。”
听了裴璟的嘲讽言语,虞栖枝看向裴璟,索性也这么直说了:
“是你自己非要一厢情愿。”
裴璟冷冷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他挑了下眉峰,冷道:“每次夜里,你不也都爽快到了吗?现在又装什么?”
“说我一厢情愿,把我当替身的难道不是你么?虞栖枝,跟我成婚,难道你就没有得益吗?”
裴璟原本不想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但虞栖枝实在不识抬举到让他恼火。
直白的言语。两人前几日虚幻且流于表面的和睦又再一次明晃晃地被撕破。
他缓缓向她走近。
虞栖枝看清了被他紧捏在手心的那一对红玛瑙耳坠。
“你把画扇怎么了?”
裴璟顿了顿。
他嗓音又沉又冷: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残暴的人?”
“我当然没有把她怎么了,要不是她,我怎么能知道虞家的二娘子这么会阳奉阴违,心里的主意这么大呢?”
看着虞栖枝明显为人担忧的神色,裴璟讥讽开口:
“如果她是个男人,你是不是又要把人往床上勾?”
城郊宅邸里的仆从看轻虞栖枝,伺候她的态度,也不算太好。这些裴璟都清楚,甚至乐意见到。
她孤立无援,只能依赖他。
但虞栖枝似乎天生一种能够让人心生亲近,哄骗别人的好本事。他从前还是太小瞧她了。
见他逼近,虞栖枝下意识往床榻里面缩。
一副抗拒的神色。
“我不碰你,少自作多情了。”他冷冷勾唇。
裴璟向她扬了扬手中的耳坠,低而缓的音色在她耳旁响起:“我给你的东西,你给别人。”
“倒是会做人情。”
“裴璟,你别…”虞栖枝像是猜到裴璟要做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完,她余下的话下一刻化作一声痛呼。
裴璟反剪了她的双手,将人按在榻上,单手将红玛瑙耳坠按上虞栖枝平滑的耳垂,银耳针不容她拒绝地刺破皮肤,穿过血肉。
虞栖枝痛的颤抖。
裴璟看着虞栖枝戴上耳坠的样子,两只殷红耳坠在她漂亮的耳垂上对称极了。
红玛瑙坠饰随着榻上的人身体微微的颤抖,摇晃,摇晃着。
他给她的东西,她就应当戴着。
虞栖枝痛到无言说不出话。
裴璟与虞栖枝和衣一同躺在床榻,他亲了亲她单薄的肩头,“喜欢散心,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虞栖枝本能觉得裴璟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看向他摇头,语气下意识带上哀求:“我不要去。”
裴璟不答。
他想起前几日,他对封青凌说,虞栖枝的胸口有一颗红痣。
封青凌没有反驳。
裴璟莫名松了一口气。
虞栖枝领口随着方才的动作微微松散,显露白净的胸口,没有一点瑕疵,白的刺痛他眼。
既然虞栖枝与封青凌没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她还是忘不掉封青凌?
裴璟自觉每方面都胜过封青凌,却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为什么?
只是身体上的占有,还不够。
远远不够。
裴璟想要她从身到心都是他的。这一次,他有足够的耐心,跟虞栖枝慢慢磨。
……
翌日,长安西市东北角,人头攒动。
虞栖枝被裴璟扯下马车,视线本能落向远处被人群包围着的地方。
虞栖枝看不清被众人围拢在中心的是什么。但见到裴璟淡漠的神色,她心头已经涌起寒意与惊惧。
“你没猜错,这里就是封青凌的刑场啊。”
裴璟看着她笑。
第 37 章
“去看看凌哥哥吧。”
裴璟松开了她的手。
裴璟俊逸唇角扬着淡笑, 虞栖枝呆望他一眼,她压根没听清裴璟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手腕上的禁锢松开了。
虞栖枝的神情一瞬变得有些呆滞, 耳边是隆隆的响声。
不远处,问斩声令下。
“这次处决真算迅速的。”周围人群议论纷纷。
“连在天街游街示众都不曾,直接拉来此处斩首了。”
身边众人议论的那些有关“江湖门派”“杀孽”“勾结皇子”的零碎只言片语,尽数化作嗡嗡声, 传入虞栖枝耳中。
虞栖枝却是浑身僵硬, 定在了原地。
她手脚发凉,忽然什么都看不见, 也听不见了。
周围人与她的距离无限拉远, 这世间好似变得只剩下她一人。
又有暗红的黏稠的血从前方蔓延到她脚边一般,明明知晓这是幻觉,虞栖枝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想到封青凌,虞栖枝又拨开人群往前挤,往前挤。
直到再也前进不得,刑场的官兵拦住了她。
只见不远处行刑台上, 有一具无首尸身。
有人托住了她的腰背,虞栖枝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他已经死了。”
裴璟的嗓音朦胧又残忍地传到她耳边。
“不可能……”
虞栖枝不住摇头, 眼泪落下,才发觉眼前也朦胧了。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低声道。
“信不信由你。”裴璟向她冷笑了下。
视线最后定格在裴璟那张俊美的脸庞。
虞栖枝一颗心坠入漆黑幽暗谷底。
……
再次醒来时, 虞栖枝又回到长安城郊的那一处宅邸。
神思昏沉,屋内除了她空无一人,腕间寒凉沉重, 虞栖枝转动手腕, 耳边传来细微却清脆“叮铃”响声。
虞栖枝蓦地坐了起来。她右手腕处被扣上冰凉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连在床柱子上,将她的行动束缚限制在床榻与桌椅的逼仄之间。
意识到这个事实, 虞栖枝浑身一麻。她胸膛起伏,手腕用劲,锁链绷直了又放松,无济于事,挣脱不开。
反倒是链子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晃动起来。
一阵“叮铃当啷”,好像一连串刻意羞辱的,扇在她脸上的耳光。
虞栖枝动作蓦地顿住。
或许是听见了链子的响动,画扇推门进来。她沉默着为虞栖枝端上饭菜,又很快阖上门出去了。
画扇缩着脖子,全程像只鹌鹑一样不敢出声,从头至尾,都没有跟虞栖枝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知画扇是在怨她,还是之前被裴璟吓成这样的。
虞栖枝也无意开口说话。
饭菜的气味传到她鼻尖,虞栖枝呼吸间都是白日里刑场上蔓延的血腥气,闻到就想吐。
直到饭菜放凉,明月高悬。
虞栖枝的屋门又被推开。男人的身形修长挺拔,身披寒凉夜色,一步一步,走进房内。
裴璟昨日亲自外出将虞栖枝带回长安,本就有许多积压的公事亟待处理,再加上要解决封青凌与玄雾门的事,裴璟英挺的眉目间也难得沾了些许疲惫之色。
他看向桌上一动未动的冷掉饭菜,目光又移向床榻上俯身蜷着的人,几不可察地柔和了神色。
裴璟在虞栖枝榻边坐下,大掌抚上虞栖枝单薄的背脊。
“不用饭,为什么?”他问。
虞栖枝躲开他手。
平素含着水波一样的杏眼里此刻尽是恼怒,她伸出右手手腕,呼吸急促起来:“解开啊!”
随着她的说话与动作,细锁链又是“叮铃当啷”一阵响动。
“等你用过饭,就解开。”
裴璟语气平淡。
此刻他的耐性是从未有过的好。
虞栖枝的人就在他眼前。
今日,他让她见识了封青凌的刑场,将她再想要逃离的念想从此断了。
虞栖枝这么聪明的人,应当很快就能想通——
她的心很快也将属于他。哪怕她是装的也好。
“你不能锁着我。”
“为什么不能?”
“你有病!”虞栖枝抄起榻边床头的茶水杯盏向裴璟砸去。
裴璟轻而易举地躲开,杯子“哐嚓”掉落在地,碎片四溅。
下一刻,第二个杯子又擦着他的眉骨飞过去,同样落地碎裂开。
“准头不错。”
裴璟略弯了弯唇角。
虞栖枝手边锁链声响,不等虞栖枝气喘着扔出第三个杯盏,裴璟已经几步上前,锢住她手。
他知晓虞栖枝现在的身体很虚弱。从昨日到现在,虞栖枝几乎水米未进,她必须得吃些东西。
裴璟端来汤碗,手中握着的汤匙已经贴在她唇边。
他意图用汤匙启开她唇迫她咽下,冷声低哄:“等你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砸我。”
虞栖枝却毫不领情拂开男人的手。半碗汤羹浇在裴璟衣裳前襟,还有汤汁溅上他下颌。
汤羹冷却,却依旧黏稠湿润,淋淋漓漓往下滴着。
裴璟脸色沉了一瞬。
他深吸了口气,放下汤匙。
然后裴璟掰开虞栖枝下颌,将汤碗碗沿贴近虞栖枝唇边,将碗内余下的汤羹尽数灌入她口中。
“虞栖枝,你最好弄清楚,封青凌他现在已经死了,从此你不许再想着他!”
虞栖枝被迫咽下那几口汤羹,裴璟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
汤汁冷却,这道汤羹里添了肉糜。肉糜的味道,与姜丝和其余调味混杂在一起,诡异的气味久久萦绕在她鼻尖。
肉糜的腥味,与刑场上的血味仿佛融合在一起。
反胃之意涌起,一直涌上天灵盖。
虞栖枝面色煞白,她颤着脊背,在床沿边将吃进去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这两日虞栖枝确实没吃进去多少东西,很快就吐无可吐。
但腹内的恶心之感与胸中的恶寒却迟迟不散。
直到虞栖枝再也吐不出什么,浑身冷汗直冒,眼前冒出无数细小的,闪烁着的小光点。
接着是裴璟惊慌唤她的神色映入她眼。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
手上冰凉的重量褪去,锁链似乎被人解开了,虞栖枝被男人接在怀里,她厌恶蹙眉。
就在下一刻,她的意识陷入一片纯粹的寂静与昏暗。
……
“夫人之症,虚弱劳累,再加受到过度刺激,心神有损,才致使脏腑失调,气血两亏。”
床榻前,医师给陷入昏睡之中的虞栖枝细细把过脉,才如此向裴璟道。
“为什么还不醒?”
裴璟垂目看向榻上之人,面上带一丝憔悴。
“从夫人的脉象上看,似是不足月生的,虚弱之时,比之常人,先天便要不足一些,”医师看了眼裴璟,无奈摇了下头,“或许是如此缘故。”
裴璟闭了闭眼,他看向榻上人安静的睡颜,半晌没有说话。
入夜,昌宁侯府。
裴璟照例每隔几日去妹妹院中看过裴幼凝。确认过裴幼凝院中没有下人耍心眼欺负主子,他又随意翻了下妹妹学堂里的课业,先生批改的卷面上,全是乙等。
自裴璟拿起学堂里的卷子,裴幼凝就心有惴惴。好在裴璟只是拿起来看了几眼,没说什么。
他关心了几句妹妹的生活起居,便要走。
裴幼凝面上带一些犹豫,似是还有话想要说。
“哥哥!”
裴幼凝从里间追出来,裴璟停住脚步,“小凝,”
他尽量柔和了神色,问:“怎么了?”
“哥哥……”裴幼凝手上还捏着虞栖枝帮自己修好过的自走小马,她声音很轻道:“我想嫂嫂了。”
“你说嫂嫂病了,那她现在好了吗?”
裴璟僵硬一瞬。
裴幼凝见了裴璟的脸色,还以为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下意识将玩具小马藏在身后。
但她还是想念虞栖枝。
“哥哥?”
看着裴璟紧抿的唇与绷紧的下颔线条,裴幼凝愣了下。
但今日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裴幼凝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哥哥,嫂嫂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
裴璟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没有不好。”
其实虞栖枝对他身边的人都很好,尤其是对他的妹妹裴幼凝,极尽耐心爱护。
这份耐心,裴璟自问连他自己都不曾有过。
裴璟想起,虞栖枝曾在他枕边,言语之间十分关切,跟他说过幼凝心思害羞细腻,是一个心里能够藏事的小孩。
于是他垂下眼睫,向对裴幼凝小时候那样,轻轻抚了下妹妹的额发,哄道:
“小凝……很快就能见到嫂嫂了。”
裴幼凝得了哥哥的保证,很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裴璟也向妹妹弯了下唇角。
裴璟知晓,妹妹裴幼凝虽然在学业上迟钝不开窍,但人又不是傻的,谁对她好,她很能分清。
他口中安慰着妹妹,脑海中却是难以抑制地浮现起,自己曾经与虞栖枝的那些亲近安谧的时刻。
胸腔内泛起隐秘痛意,好像针扎。
……
虞栖枝昏睡了两个整夜。
这日黄昏,画扇正在给虞栖枝喂食汤药,刚喂了一勺,虞栖枝却忽然咳了几声。
画扇用绢帕将虞栖枝唇边的药液擦拭了。
画扇刚收拾干净,再转眼一瞧,竟见原本在榻上昏睡的人手上竟轻轻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画扇难免惊喜,放下药碗道:“你醒啦!”
“你是…谁?”
虞栖枝环顾了四周,她看了画扇一眼,嗓音又低又哑,神情带着困惑。
画扇呆愣住。
“这里是哪?”虞栖枝又问。
虞栖枝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长睫之下是掩盖不去的疑虑。
方才画扇惊喜的声响引来了宅中其他人。魏嬷嬷等人也来了。
魏嬷嬷如释重负地看了虞栖枝一眼。
“快去告诉世子。”只听魏嬷嬷转头向身边人吩咐。
虞栖枝听不懂。
魏嬷嬷和其他婢女向她走近,虞栖枝本能地感到慌张与焦虑,撑起身子往后躲。
她竟是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醒来,虞栖枝只觉自己身体很疲惫。
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还有自己身上陌生的衣裳。
见了虞栖枝不同寻常的反应,魏嬷嬷等人的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过了不久,又有人推门快步走了进来。
虞栖枝抬眼看向那人。
她终于见到了让她熟悉的人。
“凌哥哥……”
虞栖枝语气中下意识带上了亲近的声调,她微微蹙了下眉,“这里是哪里啊?”
她问裴璟道。
第 38 章
裴璟眼底神色覆上一层冷意。
他望向虞栖枝那双澄澈的乌黑眼眸。
虞栖枝, 她…将他忘了?
听闻虞栖枝醒来时瞬间的欣喜,化作乌有,变作心中的不满与酸涩。
“凌…”裴璟没有应答, 片刻过后,虞栖枝也有些犹豫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虞栖枝印象中的封青凌,像, 又不像。
眼前人有令她感到熟悉的, 俊逸的眉眼线条,但面部的轮廓却成熟了许多, 隐隐透着锋利且带着寒意的弧度。
看着虞栖枝的神情又再变得困惑、戒备, 裴璟顿了下。
带着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隐秘心情,他肯定了虞栖枝的猜想。
“是我。”
“阿潆,是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虞栖枝面前响起。
喊出这声“阿潆”,裴璟的心脏跳动不规则地摇摆几下。
不待他仔细品味心中所想,裴璟已经下意识模仿了封青凌的言行方式。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虞栖枝似乎略略安心了些, 她看向周围婢女等人,问裴璟:“凌哥哥, 她们是谁?还有…芳儿呢?”
裴璟盯着虞栖枝的眼睛看了一会。
虞栖枝记得芳儿,记得封青凌, 但不记得这座宅子,也不记得他了。
那一份迷茫与困惑实在不像作假。
“你们先下去。”裴璟冷声遣散了屋内的其余人。
“阿潆,你…真的都不记得了么?”
他在榻边坐下, 握住了虞栖枝的手, 试探发问。
虞栖枝没有抗拒裴璟的触碰。
裴璟的手很温暖,让她惶然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周围的环境如此骤变, 自己的脑海里却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虞栖枝也猜到,应当是她的记忆出问题了。
这让她有些惊慌。
但,凌哥哥一定也很担心她吧。
在这间屋子里,凌哥哥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因此,裴璟问她什么,她就毫无保留地回答了。
于是裴璟就这么半问询,半引诱地套话问出了虞栖枝所有还记得的事——
虞栖枝的记忆停留在洛县封家出事以前。
再往后的记忆,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虞栖枝现存的记忆里没有他。
自己与虞栖枝之间的那些爱恨纠葛,虞栖枝全不记得了。
胸口闷窒之余,却竟也叫裴璟莫名品出一丝庆幸。
……
虞栖枝想见芳儿,裴璟便命人将虞栖枝从前的贴身婢女芳儿从宅子后院喊了过来。
“我与阿潆是新婚夫妻,如今在长安生活。”裴璟半真半假地向虞栖枝说明了她关心的状况。
芳儿被传唤过来,她推门进来,恰好听见裴璟对虞栖枝编造的这些谎话。
芳儿心头一跳。
裴璟将人带到虞栖枝跟前。他按了下芳儿的肩膀,施以警告的力道。
裴璟所用的力道不大不小,却足以震慑芳儿的心神。他垂眸瞥了眼神情紧张的小婢女,淡淡问:“芳儿说,是不是?”
芳儿从前在侯府就极害怕裴璟,现下被裴璟如此一吓唬,芳儿下意识就顺着裴璟的话照做了。
芳儿向虞栖枝一点头,有些磕巴道:“是…是的。”
虞栖枝闻言愣了愣,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喜低问:
“凌哥哥,我与你…我们已经成婚了?”
或许是裴璟实在装得太好,又或许是被记忆的缺失,被得知已经成婚的消息裹挟着,虞栖枝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毕竟,芳儿和凌哥哥又有什么理由会骗她呢?
与封青凌成婚,大概是虞栖枝从少女时期就期盼已久的事,她神情有些羞赧,又带了些欢快。
裴璟向她笑了下,动作自然地点了点头。
虞栖枝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总会习惯性地抿出浅浅的梨涡。
很漂亮。
裴璟看得有些愣神。
虞栖枝,有多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但虞栖枝很快又被新的疑惑困扰。
“凌哥哥,还有韩姨娘呢?我们来了长安,韩姨娘怎么办?”
虞栖枝好不容易灵动起来的神情黯淡一瞬,“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饿不饿?”
虞栖枝满心疑惑她怎会将记忆都忘却了,却忽然被裴璟这么打岔问。
裴璟不问还好,被问到过后,虞栖枝掌心下意识按上腹部,积累数日的饥饿与疲惫之感强烈地席卷上她尚且虚弱的身体。
她的身体意识到了饥饿,虞栖枝甚至听到自己腹中响起“咕噜”一声。
声音虽然轻微,但裴璟离她那么近,虞栖枝确信他肯定也已经听到了。
虞栖枝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先用饭吧。”
裴璟却丝毫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他温声低道:“你病了两日,昏睡了两夜,除了汤药,都没有吃进什么东西。”
虞栖枝感到自己的脸颊被男人轻轻地捏了下,一如凌哥哥从前待她的温柔纵容。虞栖枝本能地配合点了下头。
裴璟留芳儿在屋内服侍虞栖枝用饭。
……
屋外,医师再次被裴璟请到这座宅邸。
“病人的心神受到剧烈的刺激过后,会遗忘掉一些过往,这种情况,在下之前也见过几例。”
医师已经知晓了虞栖枝的情况,只略作沉吟,便如此说道。
“她,还会再想起来么?”裴璟问。
“从医书上的记载来看,有些人过一阵子,就能慢慢回想起来,但,也有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再回想起来。”
大概在多数人眼里,过往的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医师的言语中难掩惋惜。
裴璟神情漠然。
一辈子么……但他愿意养她一辈子。
虞栖枝做他的世子夫人,与他从头来过。
裴璟眼底忽然划过一抹冷色,他淡声问:“她会不会是装的?”
——但前提是,虞栖枝这一次不是在欺骗他。
医师闻言,知晓这是裴璟的疑心病又犯了。
“失去过往记忆,或许并非出自病人主动,但往常这种情况,被病人忘却的那段记忆,往往是最令他们感到痛苦、困扰的。”医师道。
痛苦、困扰……
裴璟微微皱了下眉,心底莫名有些烦躁。他抿唇没再说话。
芳儿端着虞栖枝用过的餐食碗碟出了屋子,不消裴璟再次提醒警告,芳儿已经向他欠了欠身子,逃跑一样一溜烟走远了。
裴璟先医师一步,踏入虞栖枝屋内。
“凌哥哥。”
虞栖枝在桌前坐着,她瞧着不错,脸色恢复过来了些,见到他来,虞栖枝冲着他笑了笑。
笑容里是毫无保留的信赖。
裴璟呼吸停顿了下。
然后他抑制不住地伸手,掌心抚过她的唇角,脸颊。
虞栖枝意外男人的反常举动,又难免羞赧,“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裴璟音色略带低沉。
“哎!凌哥哥…有人来。”裴璟身后的医师跟进了屋子,虞栖枝见有外人来,很快躲开了他手。
虞栖枝伸出手腕,配合医师诊脉,含着水波的一双杏眼却带着嗔意瞪了裴璟一眼。
真可爱。
裴璟配合地移开了视线,望向庭院内葱绿的绿植,他轻轻勾了下唇角。
虞栖枝,阿潆,永远别再想起来了吧。裴璟想。
就让他这么无耻地将错就错下去——
裴璟将此视作上天凭空赠与他的惊喜与贺礼。
第 39 章
裴璟向虞栖枝解释说他们有几宗生意买卖在长安, 还需在长安停留一段时日,这座宅邸是他们租住的,宅子里的佣人, 也是来长安以后才雇佣的。
从“凌哥哥”口中说出来的话,虞栖枝自然相信。
裴璟还有公事要处理,离开这座宅邸之前,他勒令宅子里的人在虞栖枝面前把嘴闭紧。
裴璟一走, 芳儿有心冲进虞栖枝的屋子, 将真相告诉她家小姐。
奈何宅邸的管事立刻揣摩了裴璟的意思,又将芳儿喊过来威胁一通。
管事不许芳儿去虞栖枝屋里, 也不许她常在虞栖枝面前转悠, 除非虞栖枝要见她,才许她去。芳儿听得眼泪汪汪,奈何人在屋檐下,只得点头含泪应下。
这些事,虞栖枝概不知晓。
裴璟走后,虞栖枝独自在梳妆镜前坐下。
不只是凌哥哥有些变了, 虞栖枝觉得镜中的自己,也变得有些陌生。
但分明她只是相貌略略成熟了一些, 其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除开这些, 自己的胸前似乎丰腴了些,耳垂上穿了耳洞。红玛瑙耳坠随着她动作微微摇晃着,耳垂上是细微的疼意。
见到这对殷红色的耳坠, 虞栖枝脑袋又有些隐隐作痛, 记忆中却是白蒙蒙的一片,实在想不起来什么。
她只记得封青凌的好。
虞栖枝又想起, 凌哥哥说,自己与他,已经成婚一年了。
那她与凌哥哥……已经做过那种事了么?
热意忽得涌上面颊,心底有些害臊,又忽然有点忐忑。
虞栖枝思绪纷杂,自己与凌哥哥成婚,韩姨娘是如何想的呢?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却是出于本能地想要见一见自己熟悉的人,想要见一见自己的娘亲。
既然凌哥哥说韩姨娘也随他们一起来到了长安,那去见上一面,应当也是很方便的吧?
第二日,裴璟一有空,虞栖枝就将这想法向裴璟说了。
她想出门见她娘,但在面对裴璟时,却依旧在不自觉间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语气。
裴璟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凌哥哥,你不用去做事吗?”虞栖枝疑惑问。
自虞栖枝向孟皇后请求过后,韩姨娘就被安置在城中的一间医馆疗养,只是精神一直不是太好,甚至是每况愈下。
裴璟担心韩姨娘会对虞栖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私心不想虞栖枝太早将一切想起来。
“自然是阿潆比较重要。”裴璟向她笑了笑。
在虞栖枝的印象里,韩姨娘是个很温暖的人,但小弟走丢后,韩姨娘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但与虞栖枝的感情向来很深。
很久很久以前,在韩姨娘还没有跟着虞栖枝她父亲的时候,韩姨娘她爹,也就是虞栖枝的外祖父,曾有恩于虞栖枝的父亲。
韩父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思,韩家供虞栖枝的父亲读书考功名,为的就是他能够知恩图报。
虞栖枝的父亲考中了举人,进京赶考之前,也曾向韩姨娘许诺,等中了进士就娶她为妻。
后来韩父死了,韩家没人了。虞栖枝的父亲也果真考中了进士,只是没能入翰林,只下放到了偏院外县,他立刻就娶了当地的县尉之女刘氏为妻。
在韩姨娘面前,他却只说是被逼无奈才娶了人家,韩姨娘相信了,就这么被虞栖枝的父亲哄骗着,做了人见不得光的外室。
“你娘近来精神不是太好。”
医馆门前,裴璟这么对虞栖枝说道。
虞栖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在她的记忆中,韩姨娘分明还好的。
见到了韩姨娘,虞栖枝才对裴璟所说的话有了本质的认识。
记忆中温和暖煦的韩姨娘,怎么都跟眼前这名憔悴阴冷的妇人搭不上边。
虞栖枝走上前,唤了委顿在病榻上的韩姨娘一声“阿娘”。
裴璟命韩姨娘身边看护的女使们先出去,这间屋室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韩姨娘掀起眼皮,恹恹看了虞栖枝一眼,神情冷淡,又带一点防范。
虞栖枝愣住,怎么韩姨娘也不认得自己了?
“阿娘,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认得我了么?”
虞栖枝握住韩姨娘的手,犹疑开口问道。
韩姨娘的手,好凉。
“我没有女儿……”
韩姨娘反手将手从虞栖枝手中抽回来,边摇头边呢喃:“我没有女儿。”
“娘,你怎么了?我是你的阿潆啊……”
虞栖枝直觉韩姨娘的状态不对劲,所以,她记忆空白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或许是母女连心,看着韩姨娘这个样子,虞栖枝心中也是一阵抽痛。
韩姨娘却忽然定定看了虞栖枝几眼。
“你应当替你弟弟去死。”
韩姨娘像是认出了她,忽然冷声说出这样的话。
虞栖枝想到走丢的小弟,定定僵立在原地。
“你应当替你弟弟去死!”
韩姨娘口中重复了几遍,忽然抄起烛台就往虞栖枝身上砸。
虞栖枝想不到韩姨娘会这么对待自己,一时间手脚发冷。眼看着那铜制烛台就要砸落到自己脸上,这时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她手腕忽得一重,只觉自己被拉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咚”的一声闷响,那烛台砸到裴璟的后背,接着滚落在地。
那烛台边缘锋利,也很有些重量,裴璟的衣衫也被划破了些布料,若是真砸到虞栖枝脸上,恐怕连破皮都是轻的。
听见屋内响动,医馆的女使连忙上前,按住了韩姨娘。
“走吧。”裴璟看了虞栖枝一眼,将虞栖枝带上马车。
直到回了城郊的宅邸,虞栖枝都是懵的。
从前待她温柔宽和的韩姨娘,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还有,为什么韩姨娘不认她了,还能愿意随她与凌哥哥来长安?这显然并不合常理。
裴璟向虞栖枝解释,韩姨娘被虞栖枝的父亲接进虞府,受了冷落与磋磨后,精神便一直不好,所以他们才将韩姨娘带出了虞宅,接来长安照顾。
裴璟这番话又是半真半假,虞栖枝勉强信了。
虞栖枝的小弟走丢后,她的父亲便对韩姨娘越来越冷淡,常常好几个月都不来瞧韩姨娘一次。
但虞栖枝知道,韩姨娘其实一直对她的父亲有着不切实际的期盼。韩姨娘若是自愿被她父亲接入虞宅,虞栖枝为人儿女,确实无法,也不能去阻拦。
虞栖枝咬了咬下唇,心想韩姨娘说的或许是对的。
是自己害得小弟走丢,她确实应该替……
她手指却忽的被人用力捏了捏。
“你娘她只是病了,并非针对你,别再想了。”男人的嗓音很低,却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虞栖枝回过神,轻轻点了下头。
想起裴璟今日还替自己挨了一下,虞栖枝连忙拉着裴璟在榻边坐下。她看了下他的后背,幸好,只是衣裳破了一点,其余并没有伤着。
“凌哥哥,今日对不住,让你瞧见这些……”虞栖枝垂下头,闷闷开口。
在洛县,虞栖枝的家世是比不上封青凌的,虽然封青凌说他不在意,但虞栖枝心底一直存着些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封家的小少爷。
“还有,我会尽快将过往的记忆想起来的,不会再给凌哥哥添乱了。”
虞栖枝避开视线,没去看他。
裴璟却望向了虞栖枝。夏日清透的阳光下,眼前人有着精致漂亮的侧脸线条。
他的视线难以抑制地看向她淡粉色的娇美的唇,还有她上唇形状漂亮的唇珠。
“其实你不用太强求自己,想不起来也没事。”裴璟喉头滚动两下,他听见自己嗓音有些艰涩道。
“可是那样对你不公平。”
虞栖枝抬眸看他,却意外撞入男人有些灼热的视线。
“你有的记忆,我却没有,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太孤独。”她顿了顿,双颊染上一丝羞赧,却依然把话说完了。
男人忽然将她抱得很紧。
“阿潆……”
虞栖枝原本也与裴璟面对坐在榻上,却忽的被裴璟拥住,两人就这么齐齐侧面倒向床榻。
她心底忽然有些紧张,身体却无比熟练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嗯,凌哥哥。”
“阿潆,以后别再叫我凌哥哥了吧,我们已经是夫妻,”裴璟视线从虞栖枝的下睫毛移向她澄澈的双眼,低声道:“叫夫君。”
他看着虞栖枝漆黑湿润的眼眸微微闪动几下。眼前人显然犹豫了片刻,然后乖巧地轻唤:“夫君。”
“嗯。”裴璟闭了下眼,低低应了。
他恬不知耻地借用了封青凌的身份,才得以将人抱在怀中,得到虞栖枝纯粹且毫无保留的信赖与爱意。
其实在迎娶虞栖枝之前,裴璟就早已知晓虞栖枝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觉得虞栖枝有几分上不了台面。
看着眼前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裴璟才知晓,现在他心底的酸涩叫做疼惜。
虞栖枝与裴璟侧卧在榻上,面对面。
感受到眼前的男人的气息似乎变得有些灼热,虞栖枝害羞地想要闭上眼,却安慰自己这是夫妻之间正常的事。
第 40 章
“凌哥哥, 你今日,要不要,做……”
虞栖枝轻声问出这句话, 脸已经红的不行了。就连裴璟方才让她改口叫夫君,她也忘却了。
她想,既然她与封青凌已经成婚,如果凌哥哥想与自己行敦伦, 那她也当履行自己做妻子的责任与义务。
虞栖枝话音落下, 屋内静了一瞬。
两人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男人温热的鼻息落在她唇边,高挺的鼻梁骨抵在她脸侧。虞栖枝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裴璟却只是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你休息。”
男人嗓音略微沙哑, 低声撂下这句话,便抽身离去,出了屋子。
屋外的天色就要暗下。
虞栖枝看一眼窗外的天色,伸手触上被裴璟亲吻过的地方,她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凌哥哥有些奇怪。
果然是因为过了好几年的缘故么, 虞栖枝觉得凌哥哥变了,韩姨娘变了, 那她自己的身上……应该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或许是出于直觉,虞栖枝总感觉凌哥哥没有将实话全部告诉自己。为什么?
但她也知晓, 凌哥哥绝对不会害自己。
应当是怕自己担心吧?虞栖枝按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段时日,虞栖枝一直想尽快回想起自己那些缺失的记忆,却仍是收效甚微。
裴璟倒总是抽空陪着她。为她梳妆, 为她挽发, 就如同所有的甜蜜新婚夫妻会做的那般。
有时裴璟接连三五日都与她在一块儿,虞栖枝问他不用出去做事么, 也被裴璟以想要陪伴她为由糊弄过去。
时间一长,虞栖枝便也不想问了。
区别于刚失忆时的生疏慌张,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
即便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但身体上的契合,让虞栖枝觉得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就是很亲密的。
她有时候也会想,若就按裴璟说的,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两个人就这么过下去,应当也不错?
能够和所喜爱的人在一起,过平淡的日子,就是虞栖枝从前就一直期盼着的生活,不是么?
……
“指挥使近几日在忙些什么?”
皇宫禁内。裴璟与太子同时被内监传至紫宸殿外,等候天子宣召禀事。
紫宸殿,天子与臣子召对、议政之所,也是天子起居之地。殿外正大开阔,內侍仆从皆站立得很远,无一人敢行监听之事。
不消多说,两人心知肚明,太子所问的,是裴璟近几日下了值就走得不见人影的事——这实在不符合他往日的行事。
“家事。”裴璟同样轻声淡道。
“是么,也不见你往侯府的路上去?”太子皱了下眉。
太子语气轻松之中,带一点警告:“表兄莫不是在……”
“金屋藏娇。”面对裴璟,太子迅速用唇语念出这四个字。
虽说太子觉得他的这个表哥平日里还是挺靠谱的,却依旧忍不住想要提醒裴璟一下。
蓄养外室,不合大雍法理,是个若被宣扬出来便要遭人攻讦的污点。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得不偿失。
太子还欲说些什么,恰在这时,有几名宫人簇拥着郦贵妃从紫宸殿出来。
郦贵妃穿戴齐整,只是衣饰素净,见到紫宸殿外有人候着,她视线掠过太子与裴璟,神态端庄向人点了下头。
郦贵妃是天子后妃,太子与裴璟同时避开视线以避嫌。
对于方才的话题,太子想来裴璟应当自有分寸,便也不再去提。
“昨日父皇与郦贵妃一同过了元公主的忌辰。”
紫宸殿内还不传唤,两人依旧耐着性子等候,太子轻声向裴璟道。
裴璟不动声色抿唇。
元公主的忌辰……
裴璟想起,虞栖枝的生辰似乎也快要到了。
……
裴璟连着几日不在,芳儿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来到虞栖枝的屋子里。
“小姐,我求求你了,你快些想起来吧!”
芳儿摇晃着虞栖枝的衣袖,眼泪汪汪道。
小姐实在太可怜了!芳儿实在不想看虞栖枝再这么被世子骗下去了。
最起码……起码小姐她应当知晓真相。
虞栖枝依旧想不起什么,但她看芳儿这样,很是心疼。
她伸手拭了下芳儿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可是那日,芳儿你不是说……”
“你慢些说,”虞栖枝抿了下唇,神情认真问:“你说…我应当想起些什么?”
屋外有宅邸仆从迎候的声音,然后是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芳儿吓得跳起来,在虞栖枝耳旁急急轻道:“小姐,总之乞巧节那夜,小姐一定要去城内的东昌街!”
“芳儿在与你家小姐,说什么悄悄话?”
裴璟恰在这时推门进来,俊美面庞含着淡淡笑意,却是看向虞栖枝问的。
芳儿哪敢多留,赶忙欠身出去了。
“你回来了。”虞栖枝微笑着起身相迎。
望进裴璟那双深邃平静的眼,她方才的那些疑虑很快消散不见了。
“嗯。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裴璟握住她手,将她的手圈在掌心。
裴璟的掌心温暖,干燥,被这样一双手握着,虞栖枝很快放下心来。
……
及至到了城中的摘月楼,虞栖枝才反应过来,原来裴璟口中轻飘飘所说的去个地方,竟然是来这里。
“我们现在已经这么有钱了么?”
来这种一看就很贵的酒楼……“真的没关系吗?”
虞栖枝忍不住问裴璟。
摘月楼的最顶层有平时专为裴璟留的包间,楼内招待往来的也确实都是显贵。
裴璟笑了一下,“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乞巧节前后长安城不设宵禁。城中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裴璟看她往楼下城中看的新奇模样,才想起,虞栖枝来长安以后,其实都没怎么出来玩过。
“我们那一次吵架了,后来又和好了,对么?”虞栖枝看了一会长安城的夜色,忽然转头问他。
她眼底盛着长安盛景,望向他时神情认真。
裴璟神色动了动。他知晓虞栖枝说的是封青凌家里出事以前的事。
这是虞栖枝记忆中最后记得的事。
裴璟低低嗯了声,“后来我跟商队回来,就来向你娘提亲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裴璟俊美分明的侧脸线条映入她眼中,虞栖枝弯起眼笑了。
“凌……夫君,那我们,以后还会再回洛县吗?”
席间,虞栖枝开口忽然问。
“你想回去吗?”
“你还记得么,我们从前说好,等你不再奔波了,就陪我在洛县开一间手工坊养老。”
“但也不是非要回去,我们还说过要游遍名山大川呢。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虞栖枝饮了些酒,说话时也不像平日里那般斟酌措辞了,直接有什么说什么。
裴璟静静看她。
虞栖枝口中所说的,都是有关她与封青凌的。
他看着她饮酒后微微有些酡红的面色,漆黑湿润的眼睛亮亮的,唇角抿起的一对梨涡叫他的心也要一同陷进去。
他坐在这里,借了封青凌的身份,才得以参与她的那些喜好,抱负,与对未来的设想。
“月亮好近……”
向裴璟说了半天,虞栖枝说得都有些累了,她走到露台,倚在栏杆,向夜空中遥遥伸手。
直到这时,她才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了这座楼的名称由来,月亮真的近到,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一样。
她后背贴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男人揽住她腰,夺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你别饮了,本来就不太会饮酒。”裴璟低下头,下颌埋在她颈窝,低低道:“别到时掉下去了。”
“才不会掉下去。”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内侧,有点痒,虞栖枝在他怀里转过身,抬手捉住那酒杯往他唇边贴,“那你喝。”
裴璟顿了顿,挑眉看她,眼底带一点笑意:“哪有两个人喝酒还劝酒的?”
他还是喝完了她杯盏中的酒。
楼高,露台风大,远处的喧闹声仿佛在此一刻静止,天地间好似只剩他们二人,虞栖枝本能往裴璟怀里靠了靠,汲取一点暖意。
“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低低呢喃道。
子时流逝间过了,男人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生辰快乐。”
虞栖枝抬眼看向身前人。这是她今日听的第一句“生辰快乐”。
“夫君,你想不想…”
眼前人身上浸着皎皎月色,她看向他俊逸的眉目,在盛着微凉晚风的怀抱中踮脚,在男人的耳边问出那两个字。
“可以么?”
扣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瞬,虞栖枝听见裴璟低哑带点压抑的音色。
这段时日,她与裴璟很是亲近,但从来都没有做过那种亲密的事。
虞栖枝不由对自己产生些怀疑。
但眼前人的反应,分明也是在渴望她的呀。
裴璟呼吸错了错,他忽然觉得不胜酒力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嗯。”虞栖枝伸手揽住了他,她饮过桂花酿的甜美呼吸凑到他耳边:
“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陈二与霍秋早就已经成婚了……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很想跟你生儿育女了。”
裴璟回抱她的动作僵了一瞬。
却依旧任由脆弱却甜蜜的谎言将他与她包裹了。虞栖枝总是轻而易举地,将他勉力维持的克制化作欲念。
他与虞栖枝同处虚幻却甜美的气泡。不知何时会被戳破,然后碎裂。
裴璟将虞栖枝抱到内室榻上,与她贴近。虞栖枝眼睫微湿,好像清晨的朝露在夜间绽放。
他是清醒的那一个,他分明知晓虞栖枝将他当做另一个人,却沉溺于她主动的迎合,炙热的亲吻,难以抽身。
世间最卑劣的,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
那夜过后,虞栖枝与裴璟愈发亲密。
转眼乞巧节到了,裴璟问她想不想去街上看看。
裴璟与她说这话时神色平静,虞栖枝心头却有些莫名,她忽然辨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但想到芳儿此前与她说的话,虞栖枝按捺着疑惑,点了点头。
乞巧节的街市上,游人如织。
身前路上横亘数名行人慢腾腾经过,虞栖枝与裴璟很快就被人群挤散了。
腕上传来一痛,虞栖枝忽得被一只大掌箍住手腕,“姑娘,快跟我来!少堂主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