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七十一章 追踪而至
明瑶公主连召三次澹台桢而不得, 带着驸马怒气冲冲地叩开了郡王府的大门:“澹台桢他人呢?”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司南赔笑。
“怒火焚风。”明瑶公主没有心思跟他打哈哈:“我问你,澹台桢他人呢!”
司南的笑容垮下来:“郡王他在书房里。”
明瑶公主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司南朝驸马周元以投去求助的眼神,周元以只是摇头。
司南心中咯噔一下:完了,公主这下真的气坏了。
澹台桢写完最后一笔,正要搁下。忽见母亲叉腰进来,一双美目满是滔天怒火。
“母亲,您来了。”
“哼!”明瑶公主径直走到案几前, 与他面对面:“瀚海郡王好大的阵仗,不仅封城, 还把整个北盛都搜了一遍。我作为母亲, 只是想找你来问问究竟, 居然对我避而不见。澹台桢, 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把北盛翻过来!”
澹台桢笑了笑, 搁下笔:“母亲, 儿子不想把北盛翻过来, 而是想把虞国翻过来。”
“什么?”明瑶公主没想到儿子是这样的回答。
周元以将案几上新写的奏章看了一遍:“孟昭,你要亲自领兵去虞国?”
按照圣上的安排, 澹台桢大婚, 准一个月假。领兵去虞国“平叛”的,是皇叔澹台峪。
澹台桢负手而立:“于公于私, 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明瑶公主一愣:“云意她真逃出去了?她在北盛举目无亲, 是怎么做到的?凭着毫无根基的虞国使臣?还是忠心不二的奴婢?”
“城中确实不见踪影, 崔崐已经带人去城外追踪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周元以看着儿子:“她一介弱女子, 跑不远的,追回来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亲自领兵攻占虞国,教她以后难以自处。”
“父亲,我与她陷入如今的局面,皆是因儿子太过仁厚。”澹台桢目光中碎冰浮动:“我要把她的退路,一一斩断!”
周元以苦笑:“所以你这一次领兵,除了覆灭虞国,还要对付云家?”
澹台桢沉默。
明瑶公主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孟昭,你莫不是疯魔了?为了一个女子,你要——”
“母亲。”澹台桢淡淡打断明瑶公主的话:“一统两国,本就是儿子的意愿,也是皇上的意愿。就算没有云意,也势必会进行。退一步说,儿子只是想把妻子牢牢锁在身边,何错之有?”
“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想想清楚,你究竟在做什么!”明瑶公主摔袖离开。
周元以深深地看着儿子:“你母亲只是担心你罢了,你上战场的那三年,她日日忧心,怕你受伤。好不容易盼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没住多久,又要上战场。”
澹台桢眉眼松下来:“儿子知道,是我不孝。”
“你与云意——唉,罢了罢了,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多劝也无用。但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最后一步。云家如今自开粮道,不受朝廷掣肘,战力更胜从前,你自视太高,迟早要吃苦头。”
澹台桢心中凛然,最后一步,便是攻占云家所在的三州,以血的代价逼迫云意屈服,永永远远留在他身边。
“父亲,她为何会离开,我待她这样好。”日光爬上澹台桢的衣袍,却无法驱散他面上的灰暗。明明是高大伟岸,身尊玉贵的男子,此时却显得寂寥而又落寞。
周元以长叹一声:“云意这女子,着实与别人不同,一次一次地出人意料。你最好,还是亲自问她罢。”
父亲走后,澹台桢颓然倒在太师椅上,自嘲地笑,她会说么?她怀揣着的秘密,第一个瞒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他。他们做尽了最亲密的事,心却依旧隔着山,隔着海,也许还隔着一个兰容与。
这个名字仿佛生着倒刺,一思及就被刮得鲜血淋漓。澹台桢猛然站起,案几生生被掰断了一角。
“来人!”
司南匆匆而来,看到澹台桢手上的一截桌角,心头一惊:“郡王,有何吩咐?”
“聂思远有回信了么?”
“回郡王,还,还没有。”
屋里陷入一瞬间的沉滞,司南的额头,渐渐渗出汗。
“备马,入宫面圣。”桌角落地,清脆地一声响。
司南抬头,郡王人已经到了屋外。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急急跟上去,心里念着:崔崐啊,崔崐,你可得快点找到人啊,照这架势,郡王府迟早要被郡王的怒火给烧了。
深林里,追踪着车辙印的崔崐忽然打了三四个喷嚏。一旁的士兵奇怪地问:“头儿,你是着凉了?”
崔崐吸吸鼻子:“你家头儿身子有那么弱,随随便便就着凉?我只是鼻子痒而已。”
“噢。”士兵摸摸脑袋。
崔崐道:“按这车印,人应该就在附近,你们分散去找,记住,尽量不要伤人。”
有人嘟囔:“郡王这是被下了什么迷药,这虞国来的女人不听话,打几顿不就得了。”
“这话你敢去郡王跟前说?”崔崐翻个白眼。
那人嘿嘿一笑,不再说了。
“头儿,前头有个木屋!”
崔崐目光一凝,示意大家噤声,悄悄地把木屋围了个严实。待走进,士兵要一脚踹开门,被崔崐拉住:“一点呼吸声儿都没有,里头没人。”
“啊,跑了?”士兵们倍感失落,他们还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回去领赏了呢。
“你们先四处搜一搜,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回来禀告。”
“是。”士兵们立刻散开。
崔崐一使劲,木屋的老锁便断了。里头很是拮据,当中一张小小的木床,十分显眼。
这屋的主人有孩子。
按理说,云意与丛绿架着马车经过此处借宿。主人应该还留在屋里,怎么会不见人影,何况,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崔崐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几件破败的衣裳,其他什么都没剩下。另一间木屋是厨房,灶台还算干净,说明这两天还有人在用,而米缸空空如也,什么食物都没了。
她们带着孩子,刚走不久。
崔崐走出木屋,皱着眉头转身,后头是羊圈,两只小羊围着母羊跪乳。而再往后,则是一片茂密的冬青树丛。崔崐绕过羊圈走向冬青树丛,发现了两双脚印。
啧啧,这不就找到了么?崔崐纵身一跃,使出轻功朝前追去。
林子很大,很空,脚步踩在落叶上,异常地响。云意瞧了瞧日头,对丛绿道:“咱们走了一个早上了,歇歇罢。”
丛绿应了一声,放下背篓。孩子还在里头呼呼地睡着,特别香甜,看得丛绿又怜又爱:“这个孩子真的太乖了,除了肚子饿,换尿布,其余的时候都不哭。”
云意笑了笑:“宁儿说方圆十里只有她们一户人家,但十里之外却不一定。你去河边洗衣服时发现新挖的捕兽陷阱,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愿到了新的村子之后,会有好人家收养他。”
“锦囊里的羊奶过夜了不新鲜,若是我们走到日暮仍是碰不到人,明日只好给他熬米浆喝了。”
“咱们吃了干粮就继续走。”云意在一株茂密的柿子树坐下。柿子树上果实累累,仿佛小小的橙色灯笼一般,散发出浓浓的果香。
丛绿看了一会儿,撸起袖子:“姑娘,我去摘一些柿子下来吃罢。”
“两位姑娘想吃哪根树枝上的柿子,崔某可以代劳。”
冷不丁出现的声音令云意和丛绿大惊,丛绿心中发凉:“姑娘,这是崔大人的声音,他找来了!”
云意看着玄黑的身影慢慢接近,抿紧了唇。
崔崐一落地,丛绿就像护仔的母鸡似的把云意护在身后,崔崐嗤笑一声:“丛绿姑娘,你觉得你打得过我?”
丛绿梗着脖子:“你想带走姑娘,先要我的命。”
“我对你的命没兴趣,不要也能带走云姑娘。”崔崐转向云意:“云姑娘,你读书明理,知道审时夺度。反正都是要回去的,不如回去得体面一点。”
林间风来,吹得云意的碎发散乱,她捏了捏随身携带的荷包,问:“崔大人还记得我的凝雪丸么?”
崔崐的目光变了,他略一思索,摇摇头:“当初答应你,最大的条件就是不会伤害郡王。如今看你离开后郡王的种种表现,我不能践诺。”
云意笑如浮云:“我不告而别,郡王觉得手中的金丝雀飞走了,自尊受损,自然是要暴怒些时日的,久而久之,就会平复了。毕竟你们的瀚海郡王,是那么高贵冷峻的一个人。”
崔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连我一介粗人都看得出来,郡王对你,并不像把玩金丝雀那么简单,你如此言语,不是自欺欺人?”
“崔大人,我与郡王,本就不该有交集,如今只是恢复正轨罢了。郡王他,自然有比我更好的人与他相配。”云意说到这,心底猝然一痛。她不得不缓了缓,才继续说:“我与丛绿,飘零如浮萍,历经艰难,只不过想回家去而已。崔大人何必苦苦相逼?”
第072章 第七十二章 命丧悬崖
崔崐抱臂而立:“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云姑娘你的家在郡王府。”
云意看崔崐油盐不进,不得已使出杀手锏:“崔大人新婚不久便外出办事, 可有跟珍娘说过,你是做什么来了?”
崔崐的嘴角压下去:“云姑娘是几个意思?”
“这半年来,我待珍娘如何,珍娘又待我如何,想必崔大人心知肚明。我只有一条命,现在死不了, 焉知以后?珍娘若知道我的死讯,会不会伤心过度呢。你别忘了, 她也是虞国人。物伤其类, 人之常情。”
“你!”崔崐终于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郡王爷待你情深义重, 你又何必一定要逃走。”
“因为啊。”云意直视他的眼睛, 缓缓说:“我是替嫁过来的,我不是云家的嫡女, 而是堂姑娘。就算郡王待我情深义重, 欺君之罪在身, 我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崔崐震惊不已。
士兵们搜了一圈,确定马车离开的方向, 便回来禀告崔崐, 谁料找不到崔崐的踪影。众人等了许久,才看到崔崐从羊圈后头出现, 步履似乎有些沉重。
“头儿, 您去哪儿了?”
“腹痛, 蹲麻了腿。”崔崐没好气道。
士兵不以为意,急忙把发现和崔崐说了。崔崐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 走,继续追。”
众人齐声应是,随着崔崐匆匆离去。木屋周围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崔崐走后,丛绿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回,捂着心口道:“天呐,多亏姑娘了,我差点以为我们要完了。”
“摘点柿子,我们继续赶路。”云意服下一颗凝雪丸,收紧荷包。
三人重新赶路,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看到了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
“姑娘,太好了,我们终于来到了新的村子。”丛绿转头问背篓里咬手指的娃娃:“我们要给你找新家了,你开不开心?”
娃娃一脸天真懵懂。
云意与丛绿相视一笑,缓缓往炊烟袅袅处靠近。
山中人烟稀少,村子里看见有外来人,都十分稀奇,围拢过来。丛绿向村民们解释了三人的来历,有个猎户看着孩子叹息:“我和孩子他爹还一起去过深山呢,顶壮实憨厚的一个人,没想到就这么走了。这娃娃没了爹,娘又丢下不管了,真是可怜。”
云意便问:“村里可有人想收养这孩子,他很乖,不吵闹。”
村民们议论了一会儿,有个老翁说:“村尾的张娘子不是刚死了娃娃么,成日哭天喊地,自说自话,都快疯魔了。也许有了这个孩子,她能好些。”
“对对对,张大哥还在地里呢,我去寻他。”
丛绿含笑道:“这村子虽小,大伙儿都是古道热肠,请问大伙儿,这里有地方让我们借宿么,还有,村里有无马匹和骡子?我们想买来赶路。”
“李麻子不就养着两匹马么,问他卖不卖。”
“我家有空着的米仓,可以住人,给些铜板子就成。”
“那还不如住我家,我家有空房。”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很快把事情都定下来了。只可惜张娘子着实精神不太正常了,看到娃娃就扑上来抓,抓伤了他嫩藕般的手臂。娃娃委屈地哭了好久,才在云意的怀抱中安静下来。
夜晚,丛绿与云意窝在一张床上,瞧着娃娃发愁。
“姑娘,这可怎么办,村里的人要么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要么没有多余的口粮再养一个人。”
昏暗狭窄的房间,一灯如豆,照得一寸光明一寸暗。云意小心地检查娃娃受伤的手臂,下了决心:“丛绿,我们带着他罢。”
丛绿瞪圆了眼睛:“姑娘,你想好了么?我们带着他,困难只会更多。”
“我想好了。”云意轻声道:“澹台桢的通缉令,只怕已经遍布温国。我们两个女人,再怎么遮掩,也很容易被盘查。但带着个孩子就不一样了,人家追踪的是两位姑娘,和我一介带着孩子,与姐妹还乡的寡妇,有什么关系呢?”
丛绿眼睛一亮:“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正常住宿,也不怕盘查,就算是走慢一些,也没关系了。”
“丛绿,也许我和这个孩子有缘分。”云意轻声说:“今后,他就是我云意的儿子了。”
“既然如此,姑娘给他起个名字罢。”
云意偏头想了想,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就唤他怀逸罢。愿他以后满怀豪情壮志,无拘无束,自在生活。”
丛绿念了两遍,越念越好听,握着娃娃的小拳头轻声摇晃:“小小的娃娃呀,以后你就叫怀逸了,怀逸怀逸,云怀逸。”
娃娃睡梦之中,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北盛,郡王府。
漏滴已过四更,濯缨阁里依旧灯火通明。澹台桢坐在矮榻上,望着屋内最为精致的千工床,许久没有动一下。
这一张千工床,是他特意派人去虞国订做的。虞国有风俗,出嫁的女儿,都要有一张精致的千工床,以求多子多福,和顺美满。他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也要把这一份和顺美满补足。
还有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三层十二格梅花攒心首饰盒,无一不精致华贵。可惜,他一番心思,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
澹台桢站起来,推门而出,候在门外的司南立刻转身:“郡王,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
“睡不着,备马,我要去浮莲居。”
司南劝:“可是,您已经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了,不如属下熬一碗安神汤来。”这样下去,明瑶公主会扒了他的皮。崔崐去追踪云姑娘了,黎川在军中整肃军务,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司南只得去了,墨风正睡得香呢,被叫起来十分气闷,一直用前蹄扒地。澹台桢拍了一把,斥道:“娇气!”
墨风委屈地站好了。
两个人两匹马连夜往浮莲居去,到达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守卫的护卫看到澹台桢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揉了揉揉眼睛:“郡,郡王?”
澹台桢略点点头便进去了。护卫赶上去,小声问司南:“郡王需要人伺候不?我去把丫头们都叫起来。”
准郡王妃婚前跑了,浮莲居里的下人们都如惊弓之鸟,觉得大祸临头,就算不被处死也要被发卖。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北盛那边传来口信,让她们各司其职,浮莲居维持原样,不得擅自挪动任何东西。
于是,大家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来。
今夜,郡王爷却忽然造访,难不成是终于从百忙之中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了?护卫想得满身冷汗。
谁知司南只是摇摇头:“不必,你只管守你的门。”
守卫不敢多言,拱手退下了。但他并未放松,还是悄悄地把下人都叫起来,静待吩咐。
寝居的门没锁,只是虚虚掩着。仿佛女主人只是出去赏赏月,摘摘花,泡泡温泉,很快就会回来。
澹台桢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中停顿几息,终于推开。十样锦绣紫薇花的帐幔用金镶玉的如意勾挂着,梳妆台,锦榻,小圆桌纤尘不染。澹台桢打开妆奁,珠钗,耳坠,簪子摆得整整齐齐的,当中,就放着他在格木送给她的冰晶玉珠。
玉珠温润剔透,如水滴如冰雪。它静静地躺着,就像他一样,被轻轻松松抛弃了。
澹台桢冷笑一声,取出冰晶玉珠,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郡王,北盛那边来信,说崔崐回来了。”
澹台桢合上妆奁,眸中光芒闪动:“他把她找回来了?”
“没有,崔崐是一个人回来的。”
眸中光芒瞬间熄灭,留下冷寂的灰:“走,回北盛。”
金乌破云而出,整个浮莲居沐浴在晨光之中,而澹台桢的四周却冷然晦暗,仿佛被晨光有意躲避。
下人们在暗处瞧着郡王高大的身影极快地离开浮莲居,面面相觑。
这是——又多活了一天。
奔波多日,崔崐感觉自己已经被汗水和尘土腌制入味了,他打算同郡王禀告完,就回家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抱着妻子——嘿嘿一场。
下人给他呈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崔崐一顿狼吞虎咽,刚喝下最后一口鱼汤,澹台桢就回来了。
司南跟在身后,对崔崐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崔崐吸吸鼻子,跪下了:“郡王,属下未能找回云姑娘,请郡王降罪。”
“起来,说说罢,是怎么回事?”
崔崐站起,将自己一路所得皆仔细说来。他们从深林木屋出来之后,追踪马车到了一处山崖上,山崖太陡峭,他们花了足足两天才找到尸首。
提到尸首,屋内的氛围徒然一压,崔崐赶忙道:“是一个不认识的妇人,许是在林间迷路,不小心掉下山崖丢掉性命。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荷包,里头有一些银两和首饰,与她的穿着极不相称。”
崔崐奉上荷包,澹台桢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除了银两,还有一支白玉簪。
云意曾经戴过的白玉簪。
第073章 第七十三章 知恩图报
澹台桢拿起白玉簪。
因着样式简单, 云意喜欢洗发后将干未干之时用它挽发。它出现在女尸身边,说明这女子生前,看见过云意和丛绿。
“司南, 把这个荷包连同欧阳山庄的绣品,送去织女坊对一对。”
司南点点头,自去吩咐。澹台桢碾了碾手指,问崔崐:“你方才说,在深林木屋出来之后,追踪马车去了。”
“是。”
“木屋周围并无异常?”
“云姑娘曾经在那里住过, 但是已经离开了。属下追踪马车花费了太多时间,云姑娘已经跑远了。属下无能, 请郡王降罪。”
澹台桢笑了笑:“崔崐, 你跟随我多久了?”
“回郡王, 三年了。”
“三年, 虽然比司南黎川来的晚,却也不短了。”
崔崐拱手:“属下多谢郡王信任, 若不是郡王, 属下已经进山为匪了。”
“既然感谢, 为何要骗我?”
崔崐心中轰然作响,他立刻跪下:“郡王何出此言?”
“不知?那好, 来人, 去把珍娘请过来。”
“郡王且慢!”崔崐颓然垂下头:“属下,属下在深林中见到了云姑娘。”
秋日已到末尾, 晴空水洗一般地湛蓝。澹台桢向外遥望天空, 想象着深林之中寂静的木屋, 和一地厚厚的落叶。
“把她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司南回来的时候, 书房内死一般地寂静,他瞧了一眼垂头跪着的崔崐,心中顿感不妙。
“郡王,崔崐这厮忤逆你了?”
澹台桢不答,崔崐抹一把脸:“我骗了郡王。”
司南看向崔崐的目光带着震撼,真是个不怕死的。他平复了一下,对澹台桢道:“郡王,织女坊的绣娘们确定,这荷包上的花样,就是出自欧阳绣庄。此外,云泽郡的郡君聂思远,来信了。”
澹台桢目光一闪:“拿过来。”
司南奉上信件,澹台桢一目十行,随后冷笑:“兰容与离开了云泽郡,真是巧。”
司南心头一寒:“郡王,您是怀疑聂郡君他——”
“哼,云意一直在我眼皮底下,如何能接触来自虞国的暗子,进而通过欧阳绣庄离开?她屈指可数的几次外出,都发生在云泽郡。”
司南默然,聂思远在温国为官数年,又与大族顾家有姻亲。若他是虞国的暗子,必会掀起惊涛骇浪。至于顾家有没有暗中帮助聂思远,也需得小心查证。
“崔崐,你快马加鞭赶去边境,抓捕兰容与。若是再出错,就不必再回来了。”
崔崐闻言,俯首请求:“郡王,错皆在我,请郡王不要为难珍娘。”
司南恨不得给崔崐来上一脚,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家里的婆娘。
澹台桢嗤笑一声:“她?一介奴婢,还不配我出手。你回去罢,与她见一面,明日出发。”
“是,多谢郡王。”崔崐松一口气,结结实实给澹台桢磕了三个响头。
崔崐走后,司南问:“郡王,属下不懂,崔崐为何会帮云姑娘隐瞒。”
“格木雪山那一次,她暗中用凝雪丸救了崔崐的命。”
“这样。”司南小心翼翼道:“崔崐也算知恩图报。”
澹台桢白了他一眼,司南立刻缩回脖子:“那也该敲打敲打。这般说来,云姑娘和丛绿,现在都还全须全尾的。郡王,世子爷那边,要不要去说一声。”
澹台怀瑾知道云意和丛绿出逃之后,发疯似的跟着澹台桢的人翻了一遍北盛。寻不到人,澹台怀瑾便如抽干了血的皮囊,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自此,他喜欢丛绿丫头的事儿也瞒不住了,王爷和王妃气了个半死,但是看着病得人事不知的儿子,又不知与谁发火,只等着澹台桢这边把人找到了,再作计较。
澹台桢揉了揉眉头,倒把这倒霉孩子给忘了。母亲还怕他疯魔了,澹台怀瑾比他更甚。若是母亲见到澹台怀瑾,不知作何感想。
“司南,你去一趟王府。见到王妃,多说些好话。”
“属下晓得了,王妃本来既忧心儿子又担心丈夫,这下王爷不用出征,王妃应当心里宽慰许多。”
澹台桢摆摆手:“出去罢,我要休息一会儿。”
司南求之不得:“属下这就走,郡王您多睡一会儿。”
成日里不是奔波就是处理事务,少食少眠,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澹台桢回味着云意与崔崐说的话,难得地有了困意。
崔崐急匆匆回到家里,珍娘正对着未拆下来的大红喜字发呆,见到他回来,幽幽地问一句:“你抓到郡王妃了?”
“没有,我把凝雪丸的恩情还了。”
珍娘心底长舒一口气,她走过来,嫌弃地捂住鼻子:“你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多少天没洗澡了,走,去水房,别靠近我!”
崔崐才不管,猛地抱住珍娘香了一顿,才顶着带巴掌印的脸去洗浴了。珍娘站在庭院中央,双手合十祈祷:“信女愿日日烧香,供奉蔬果,请求菩萨保佑郡王妃平平安安。”
水房传来崔崐的吆喝:“娘子,给你夫君煮一碗面,放多多的肉。”
珍娘啐了一口:“迟早毒死你!”说归说,还是利落地挽起袖子往厨房去了。
云泽郡,郊外。
云滟灰扑扑的脸埋在手臂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她不明白,与哥哥计划得好好的,为何在离开北盛后,沿途的郡县都没有了姐姐的踪迹,温国那么大,她和丛绿两个弱女子,会流落到哪里呢?
正哭得伤心,肩上被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文令秋关怀的眼神。
“云滟姑娘,别伤心了。”他递来一条干净的帕子:“云意姑娘聪明又坚强,老天也会眷顾她,她会没事的。”
云滟接过帕子一面拭去眼泪,一面道谢:“令秋哥,承你吉言了。其他人吃饱了么?要上路了?”
“还没有,但也快了。”文令秋又递过来一小块野鸡肉:“你方才没吃几口,这个给你。”
聂思远最后一次派人来递消息,依旧没有云意的踪影。手里握着盟约,又被澹台桢追捕,兰容与不能再耽搁了,要尽快回虞国南都去。云滟听到消息,一时忍不住,独自跑开痛哭。
与哥哥如今处境也艰难,她不该任性的。
云滟三两下吃完了鸡肉,拍拍衣裳站起来:“我好了,咱们走罢。”
文令秋陪着她走了一会儿,道:“澹台桢如此气急败坏,说明云意姑娘还未被抓回去,她应该是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了,躲避风声。”
云滟停住,看着文令秋笑了:“令秋哥,真的谢谢你,你人真好,跟我娘一样关心我。”
跟你娘一样?文令秋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涩,他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位置。
“还有,令秋哥,你别左一个云滟姑娘,右一个云滟姑娘了,唤我云滟,或者姮儿罢。”
“姮儿——”两个字在唇边转了一圈,文令秋品出了一点甜蜜。
“哦,大家都可以这么叫我,同与哥哥一样。”
甜蜜消失了,文令秋苦笑,还真是——高兴得一阵一阵的。
见两人回来,沈宕立刻背起行囊:“咱们出发罢,以后赶路又快又急,只得委屈云滟姑娘了。”
云滟看了一眼兰容与,兰容与眼见得瘦下去了很多,仿佛在风霜中苦苦支撑的雪竹。
“不委屈,沈大哥,你别这样说,我们赶紧走罢。”
沈宕点点头,心里对云家姐妹有多了一分感慨。当他知道云家堂姑娘,兰容与的心上人云意并未死去,而是替嫁入温国时,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对云意姑娘,他不知是该斥责一句胆大包天,还是赞一句勇气过人。
能在温国保全自身,又俘获澹台桢心意的女子,真乃奇人。
洛子修翻身上马,忧心忡忡:“容与,郡君那边——”
兰容与长叹一声:“约莫要受我连累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寻他办事。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兰家的探子,他自由了。”
几人沿着深林的小路,正要快速离去。忽有两人狂奔而来,兰容与目光一沉,文令秋拔剑出鞘,策马护在云意身前。
“你们等一等!”来人中有一名女子。
洛子修忽道:“是聂郡君和他的夫人,他们怎么来了?”
沈宕十分紧张地看看四周:“他们是不是来拿我们的?”
文令秋仔细听了听:“除了他们两,没有别人来。”
大伙儿放松下来,静等他们夫妇靠近。顾淑慎急急停马,对兰容与道:“你带思远走罢,他有危险,不能再留下了。”
聂思远跟在后头,满目晦暗。
兰容与心中惊疑不定:“思远兄,你的身份暴露了?”
聂思远动了动嘴唇,顾淑慎接过话头:“还没有,但也快了,郡王早就飞鸽传书,让思远抓了你们,可是思远耽搁几日,把你们放走了。以郡王的精明聪慧,肯定会察觉其中有异常。也许,也许郡王的人已经在来云泽郡的路上了,思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074章 第七十四章 云泽断肠
兰容与喉头一涩:“思远兄, 我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聂思远苦笑:“是我自己选择的路,说不上连累不连累。”
顾淑慎推了聂思远一把:“别再闲聊了,快走罢。”
几人都等着聂思远, 聂思远却摇摇头:“我早说了我不会走,我走了,你与顾家难逃干系。”
顾淑慎气急,从头上拔下细长的金簪:“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云滟倒吸一口凉气,死死地盯住顾淑慎, 文令秋暗中扣了一枚石子在手里,沈宕和洛子修脑子打结, 愣在当场。兰容与沉声道:“聂夫人, 你先冷静。思远兄不是三岁小孩, 他有主见。你不说服他, 只是以死相逼,他明面上虽走了, 背地里还是会回来的。”
一语中的。聂思远肯跟她出城追兰容与一行人, 也是她以死相逼。可是, 她如今,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金簪掉落在地, 顾淑慎伏在马背上, 哭得直不起身子。
聂思远下马,过来抱住妻子, 对兰容与道:“兰公子, 诸位。拙荆性情中人, 让大家见笑了。公子最后吩咐的海娃,我已着人在书塾打点。其余的事情, 你们都不必理会,赶紧走罢。”
兰容与深深看着他,一揖到底。众人见状,也纷纷向聂思远行礼。
“思远兄,山高水长,但愿后会有期。”兰容与调转马头,带着众人离开。
聂思远把顾淑慎抱下马,就地而坐:“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的肩膀都湿了,最后还不是你给洗干净。”
顾淑慎粉拳乱抡:“聂思远,你为什么不走,我恨你,我好恨你!”
聂思远任她打,脸颊都肿了,只是不还手。等顾淑慎打得累了,又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娴儿,和离书我已经送到顾家去了,对不起。”
顾淑慎无力地闭上眼:“聂思远,你当真好狠的心,要一人赴死。”
“这是我的结局,当我决定来温国的第一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我碰到了你。这几年,我过得很幸福。我欠你良多,只能下一世再还了。”
“呵,你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连个孩子也不肯留给我。”
聂思远扶起顾淑慎,看着她从明媚变得苍白的容颜:“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若是当初我能忍一忍,不回到云泽郡,也许你已经得嫁良人,子孙满堂。”
顾淑慎摇摇头:“除了你,谁都不是我的良人。聂思远,你给顾家送去和离书,就想把我推开?我告诉你,你休想。”
“娴儿,你若能全身而退,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安稳许多。你才二十多岁,还有漫长的岁月。我们的夫妻情分,缘尽于此。”
顾淑慎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已经没有一滴泪。聂思远心疼不已,觉得仿佛架在油锅上煎熬。
“思远,方才兰容与说,你不是三岁小孩了,有自己的主意。嗯,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了,我也有自己的主见。”
一丝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娴儿,你打算要作甚?”
顾淑慎推开聂思远,径直起身:“我作甚,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写了和离书呀,聂大人。”
“娴儿,你别这样。”聂思远拉住她的手,袖角浮动,散发桑叶的清香。
“聂大人,你放手,我要回去了。”顾淑慎挣开:“家里的东西很多,我得花时间收拾,你最好同我一起回去,当场交割明白。”
聂思远如同仰头喝了一碗黄连,然而他能说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好,我们一同回去。”
两人骑马返回,由始至终,顾淑慎再也没看聂思远一眼。
府上的看门人见男女主人同时回来,像往常一般行礼。顾淑慎绷着脸,径直下马入府,直奔寝居。聂思远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淑慎,紧随其后。
看门人缩了缩脖子,郡君惹夫人生气了?今夜大家都不好过咯。
“夫人,您回来了。”贴身丫头出来迎。
“把空置的箱子搬过来,我的衣服,鞋袜都收起来,一件不留。”
丫头吃惊地看向聂思远,夫人和郡君今晨还牵着手说体己话,怎么出去一趟就变天了?
顾淑慎斥道:“听不到么,发什么呆,去搬箱子来!”
丫头只好去了,顾淑慎在寝居转了一圈,道:“我看这屋里的器物,大部分是我置办的,但是太重的我也懒得拿走,只有梳妆台和绣榻,我用惯了,舍不下。”
聂思远满嘴苦涩:“你搬走罢。”
顾淑慎得了应答,立刻出了寝居往书房去,书房一共有两套桌椅。饭后,他们一般在府上散散步,然后回到书房,他处理他的公务,她算她的帐。两人也许一晚上都没有对话,但是心里都是满满的。
“来人,把这套桌椅搬出去。”顾淑慎吩咐完,目光落在挂着的三幅画上。这些是聂思远为她画的,丝丝都是情意。
“聂大人,既然你我已和离,再无瓜葛,这三幅画再挂着就不合适了,拿下来烧了罢。”
聂思远目光发颤:“不,娴儿,这是我的画,我不同意!”
“可你画的是我啊,聂大人。”顾淑慎冷笑一声:“我不想让自己的画像挂在你的书房里了。”
“那么我不挂着了,取下来收进画匣子里,这总可以罢。”
“不行!”顾淑慎冷冰冰地拒绝:“既然和离,就要断干净些。要不然,怎么能体现郡君的决心呢?”
聂思远被噎得心口发疼,一直稳重的他拉住顾淑慎的手:“娴儿,别这样,能否,给我留个念想。”
“念想?聂大人,你心如铁石,会需要念想?来人,把画取下来。”
丫头杵在外头犹豫不决,不知该听谁的。顾淑慎冷笑:“既然聂大人不同意,那么我自己来。”
“不,娴儿!”聂思远抬手便阻拦,两人拉扯之下,一幅画经受不住,裂成两半。聂思远的心,仿佛跟着这幅画一样被扯裂。他蹲下来,拿起两半纸,拙劣而缓慢地试图复原。
顾淑慎不管他,收完其他两幅画,转身便走。桑叶清香的味道,一点一点消失了。
聂思远小心地收起画,抱在怀中。
从下晌到入夜,顾淑慎风风火火地收拾了三个时辰,回顾家的时候,跟随在后的马车足有十辆。沿途有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前来围观,议论纷纷。
热热闹闹的郡君府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府,大部分下人都是顾淑慎出嫁时带来的,顾淑慎离开,他们自然也跟着走了。
老仆踏着夜色缓缓关上门,将所有人的惊疑目光隔绝在外。他在府内转了一圈,最后发现聂思远还在书房里,抱着那副裂开的画。
“郡君,您饿不饿,我给您煮碗面?”
听到有人说话,聂思远疑惑地抬头:“你怎么没和娴儿回去。”
“郡君您忘了?老奴不是顾家人,是您在北盛买的。您在哪,老奴在哪。”
聂思远看向老仆,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想起来老仆是谁,他抱着怀中的画,问:“浆糊呢?白芨浆呢?”
“老奴这就去找——等等,这些东西书房里不都有么?老奴见丫头们进来拿过。”
“是么?”聂思远慌忙到处找,期间打翻了笔架,毛笔掉得到处都是。
老奴看不过去,吹了火折子帮忙找,一下就在多宝阁上找到了:“郡君,在这里。”
“好,多谢,多谢。”聂思远小心翼翼地拿着:“劳烦你帮我点灯。”
老仆赶忙把灯点上,盖上灯罩,生怕聂思远把灯弄翻。聂思远道:“你下去罢,我一个人来便成。”
“好,老奴去给郡君煮面。”老奴走出去很远,又回头看。郡君伏在案几边,专心致志地修补着夫人的画像。一盏孤灯将他原本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何苦呢,老仆不明白。
聂思远未曾想到,后面所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顾淑慎回家后不久,就提出让顾家将她从族谱中除名。父母不允,她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绞下满头青丝决意出家。顾家父母只当她受刺激了,生怕女儿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急忙应允,送她去郊外的庵堂,静心修行。
聂思远听闻顾淑慎要从族谱除名的那一日起,便来到顾府求见。顾家的人原本以为两人闹别扭,要放聂思远进来劝和劝和。谁知顾淑慎坚决不肯,摆出和离的架子来,甚至要找寻白绫上吊。
顾家无法,紧闭大门。
聂思远日日都来,大门关了三日,他也站了三日。第四日,顾家门开了,聂思远没等到顾淑慎,等来的是恨不得打他一顿的顾父。
“娴儿执意要出家,已经从侧门走了,聂思远,聂大人!娴儿到底何处对不住你,要受和离之辱?你走罢,从今以后别再踏进顾家的大门,多年的养育,我就当喂了狗!”
聂思远全身一震:“娴儿她出家?她去了哪个庵堂?您告诉我,我去把她劝回来。”
“眀珑庵。”顾家大门再一次合上。
第075章 第七十五章 暂居庵堂
聂思远快马加鞭, 终于在庵堂门口截住了顾淑慎。顾淑慎并不下马车,而是冷淡地问:“聂大人,远道而来, 所为何事?”
“娴儿,我知你恨透了我,但你不能因此胡乱做决定。”
“我做什么决定,就不劳您费心了。”
聂思远心急如焚,跃上马车掀起车帘:“娴儿,你——”
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里头的女子,一袭月白色的单衣, 乌黑柔顺的长发已然不见。短发不均匀, 仿佛是随意绞的。
“娴儿, 你最爱的, 不就是你一头长发?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走, 跟我回去!”
顾淑慎面色平静地看着聂思远:“回去, 回哪里去?聂大人莫不是忘了, 我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两字,这段时间已经将他凌迟得鲜血淋淋。再度听到, 聂思远青筋暴起, 再也忍不住,抱起她便下车。
顾淑慎大吃一惊, 一面挣扎一面唤车夫:“你是死的么, 快过来帮忙!”
车夫左顾右盼:“这, 郡君大人,郡君夫人, 小人帮谁?”
顾淑慎差点气晕:“你是我顾家的人,还问帮谁?”
“哦。”车夫待要上前,聂思远一记锋利的眼刀杀过来,他又不敢动了。
“你个没用的东西!”顾淑慎恨声道,挣扎之中,一个清脆的巴掌响起。
三人都愣住了。
车夫脚尖一挪,快步沿着山道躲进山丘后头,聂思远放下顾淑慎,从袖袋中抽出一把匕首:“你要出家,就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既然你已选择将我推开,就莫挡我的路!”
聂思远惊痛地看着她,匕首执拗地伸到她跟前。顾淑慎嗤笑:“你以为我不敢?”
说完,锋利的匕首插进了聂思远的胸膛,聂思远看着流淌下来的血,殷红的颜色占满他的感官。
“天啊,郡君大人!”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车夫大叫。
很快,郡君夫人顾淑慎与郡君和离乃至决裂的消息雪片一般飞至云泽郡的各个角落,大家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叹息。多少年了,郡君夫妻的姻缘一直被视为夫妻和美的典范,大户人家甚至以此教育子女。如今,却落得这么个拔刀相向的结局,实在令人唏嘘。
不过,这些唏嘘,都传不到顾淑慎的耳中。她进到明珑庵,便与外界断了联系。
忽忽过了七日。
顾淑慎每日打坐焚香,抄写经书,挑水煮饭。庵堂的明净师太原以为顾淑慎只是闹脾气,很快就吃不了苦回家去。没想到,顾淑慎真的坚持了下来,性子也静了,仿佛已一脚踏出尘世之外。
明净师太要寄给顾家接回顾淑慎的信件,按了又按。
这一日,明净师太受邀下山做法事,顾淑慎不用做早课,入山挑水。走到山溪边时,无意中看到绿影之中,有一角霜白裙摆。她前去查看,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容。
竟是云意和丛绿!她们昏倒在林子里,丛绿的背篓内,还有个啜拳头的婴儿。
顾淑慎大惊,慌忙取了溪水给丛绿和云意喂下:“姮妹妹,姮妹妹——”
云意嘤咛一声,悠悠转醒:“你,你是娴姐姐,我现在是在哪里?”
顾淑慎叹息一声:“你们晕倒在这里,我路过,给你们喂了一些水。姮妹妹,你们怎么逃到这里,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云意环顾四周,她们从深林村庄离开之后,一直骑马走大路,住客栈。但是临近云泽郡,她们看着城门下悬挂的缉拿文书和画像,终究不敢冒险,花钱找一个樵夫问了路,打算从山路绕行。不曾想中途遇到一条比腰还粗的长虫,她们弃马逃生,一直跑到力竭,昏倒在地。
方才见到顾淑慎的一刹那,她恍惚以为自己被抓住了。如今细看,处处透着奇怪,顾淑慎分明是尼姑的打扮,脂粉未施,而河边,赫然是挑水的木桶。
“说来话长,娴姐姐,你为何这副模样?”
“我亦是说来话长。”
两人相视苦笑,顾淑慎道:“你们随我回庵堂罢,明珑庵人少,我有自己的禅院,等闲无人靠近。”
云意点点头,如今这处境,她和丛绿也无法再行路,只得暂居在顾淑慎处了。
说话间,丛绿也醒了,云意扶起丛绿,将暂住庵堂的事儿说了。几人从明珑庵的后门进入,顺利回到顾淑慎的禅院。
云意刚把怀逸抱出来,正要喂他喝一点米浆,就听到外头传来念佛的声音:“阿弥陀佛,顾施主,有人在外头求见。”
顾淑慎只当是家里来人了,没当回事:“明流师姐,告诉他们,我不回去。”
“顾施主,不是顾家人,而是郡君大人。”
顾淑慎一愣,随后冷笑:“是他啊,那就更不见了。”
云意抬眸看向顾淑慎,看样子,两夫妻是吵架了,娴姐姐来明珑庵躲人泄气的。
明流师姐没有离开,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郡君大人看起来状况十分不好,摇摇欲坠,胸口的伤口站了没多久,又开始流血。”
“让他回去,我是不会再见他了,你告诉他,不是要承担责任么,若是死了,没得连累别人。”
明流师姐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云意一面给怀逸喂米浆,一面问:“娴姐姐,你与郡君大人,是大吵了一架?”
“不止是吵架,我们和离了。”在云意面前,顾淑慎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身份就要暴露了,所以提前与我,与顾家撇清关系。我想陪着他同生共死,他执意不肯。既然如此,我如他所愿。”
“那么你为何出家呢,这样郡君大人愧疚更甚。”
“我不出家,家里人以后还会为我相看男子。我心已死,就让我在这明珑庵,度过残生。”
“郡君大人为何忽然被怀疑了?”
“因为兰容与。”顾淑慎顿了顿,继续说:“兰容与的人未在北盛附近的郡县找到你,就一直在云泽郡等消息。没几天,郡王爷的书信就来了,让思远抓捕兰容与。聂思远当然不会遵命,放走兰容与,然后才给郡王回信。可是郡王何等聪慧之人,他怎么会毫无察觉。”
云意细细听完,默了默,给怀逸擦拭嘴角。怀逸打个哈欠,眼睛渐渐眯起来。丛绿赶忙抱过来,慢慢地拍着襁褓。
顾淑慎忽笑:“你的孩子捡来的,不哭不闹,好生乖巧。”
云意把一路以来的经历说了:“他命苦,却很喜欢笑呢,我给他起名,叫怀逸。”
小娃娃快睡着了,粉粉嫩嫩,嘴巴还在不由自主地做着吮吸的动作,顾淑慎心里痒痒的:“给我抱抱。”
丛绿笑了笑,把怀逸递过来:“一手托着头,一手抱下面,哎哎,对了,就是这样。”
顾淑慎很快就会了,抱着怀逸就像抱着一只猫儿,爱不释手。怀逸就在这样安稳的怀抱中,慢慢睡去。
丛绿饿了,问:“郡君夫人,请问这里有厨房么?”
“别叫我郡君夫人了,和姮妹妹一样,叫我娴姐姐罢。”顾淑慎的目光舍不得离开怀逸:“我这禅院就有小厨房,里面有米面,但是没有肉。”
“晓得了。”丛绿开门,仔细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才往厨房去了。
屋里只剩下云意和顾淑慎。顾淑慎小心挪了挪怀逸的手,让他睡得更舒服些。云意托腮笑:“娴姐姐很喜欢孩子。”
“姮妹妹何尝不是,要不也不会收养他了。”
云意的笑容慢慢敛去:“娴姐姐,我的小名不叫姮儿,而是娢儿。我不是伯父的嫡女,而是替嫁过来的侄女儿。”
顾淑慎震惊地看向云意:“你是因为这样才逃跑的?毕竟你的名声已经立起来了。我在云泽郡,都能听说你在公主府的中秋宴上如何一战惊艳,把善于骑射的李家姑娘都打败了。”
说完,她又叹道:“你是自愿替嫁?战败国送来和亲,一听就是凄风苦雨,或许比死还要痛苦,你居然敢来。”
“这就要从年初说起了——”云意微微一笑,思绪忽然飘远,飘到了春明堤的桃花树下。
丛绿蒸好馒头过来,一推开门,见两人沉默地坐着,一个看着熟睡的怀逸,一个盯着空了的杯底,不知都在想什么。
“姑娘,娴姐姐,馒头蒸好了。”
两人回过神,顾淑慎见到馒头,眼神一亮:“这些馒头都做成了小动物的模样,各个不同。丛绿真是手巧,馒头都能做出花活来。”
“一点小手艺罢了。姑娘和娴姐姐趁热吃,软乎乎的。”丛绿笑道:“娴姐姐别抱着怀逸了,让他睡床上。”
顾淑慎轻轻把怀逸放到床上,拿起一只小兔子模样的馒头,几人吃饱喝足之后,顾淑慎问:“你们今后有何打算,从这里到珞州,还有不少路程。”
云意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娴姐姐,你不告发我们了么?”
丛绿绷紧了神色,顾淑慎蹙眉:“你什么意思?”
“娴姐姐,只要把我抓起来交给澹台桢,郡君大人就能将功抵过,你们夫妻二人,也可以破镜重圆。”
丛绿站了起来,暗暗后悔方才没拿擀面杖。顾淑慎不知有没有武功,她们二对一,应该有些胜算的。
“娢妹妹果然聪明。”顾淑慎忽地笑了:“一开始发现你们,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第076章 第七十六章 绝境逢生
“那么说, 你现在改主意了?”云意问。
顾淑慎推开一角窗户,指向明珑庵一株高大的乔木:“看到那一株乔木了么,它因为高大挺拔, 所以有藤蔓攀援缠绕。这世间,女子生来柔弱,大多数只能依附男子而活,就如这蔓藤与乔木。娢妹妹,我很佩服你,能把自己从乔木剥离出来, 自行生长。
当然,也不止如此, 你们云家的姐妹情, 也很珍贵。”
自嘲一笑, 顾淑慎继续道:“此外, 兰容与给聂思远灌下迷魂汤了,你和兰容与有旧, 他若是知道你在这, 必会安全送你离开, 然后再设法通知兰容与。我要抓你戴罪立功,他是不肯的。”
云意放下茶盏, 暗中藏着的红玉手镯又收了回去:“娴姐姐对郡君大人, 着实是情深谊长。”
“娢妹妹,丛绿, 你们在这休息一夜, 明日一早便离开罢。时间长了, 也许我又改主意了。”
顾淑慎站起来要走,云意拉住她的袖子:“娴姐姐, 等一等,我有个法子,或许可以帮到你,帮到郡君。”
“真的?”顾淑慎将信将疑。
“浮莲居刺客的事情,不知娴姐姐有无耳闻?”
“听说了,但是其中的内情,我无从知晓。”
云意重新给顾淑慎续茶:“刺客是康王的人,为的是阻止温虞两国的盟约。他潜入北盛,北盛之中,不可能没有帮手。”
顾淑慎闻弦歌而知雅意:“你知道他在北盛的帮手是谁?有了这个人,思远也能戴罪立功了。”
“我不知,但有人会知。”云意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原来你们在云泽郡,也有探子?”顾淑慎神情复杂。
“如今两国盟约已定,还请娴姐姐不要为难她,她好好地做着生意,只是收集些消息罢了。”云意从袖中拿出一支粉玉桃花簪:“你去的时候带上这支簪子,她看到便会知道,是我让你去的。”
“好,我答应你。”顾淑慎接过簪子,仿佛接来了一道光。
两人把话说开,心里都轻松了。顾淑慎正要问云意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她可以帮忙,便听到外头脚步匆匆。
丛绿赶紧把窗户关严实。
“顾施主,郡君大人已经在外头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脸色实在吓人。若是郡君有个三长两短,这明珑庵就开不下去了。”
明流心慌不已,一直擦着额头上的汗。她担心顾淑慎还是不依,那她们只好下山去请顾家了。
正着急呢,禅房的门竟然开了,顾淑慎皱着眉头走出来,嘴里念叨:“聂思远啊聂思远,你真是不要命了。”
明流赶紧引路:“顾施主,这边走。”
丛绿门缝里偷偷觑着顾淑慎走远,捂着胸口抽气:“姑娘,方才吓死我了,还好娴姐姐没叫人把我们抓起来。”
云意凝视着怀逸的睡颜,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脸蛋。
顾淑慎快步走出眀珑庵,一个细长的人影站在那里,他实在是太瘦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一阵风吹来,他连着影子一起摇摇晃晃。
“你做什么?这么想死!”
聂思远艰难地抬起头来,他胸前的血凝固了,和衣裳黏在一起。干渴得皲裂的唇角困难地吐出一句话:“娴儿,跟我回家。”
顾淑慎忍着泪问他:“回家,回哪一个家?”
聂思远顶着满头的冷汗,动了动唇,还没还得及吐出下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顾淑慎的眼泪终于落下:“明琉师姐,劳烦你帮我送信给顾家,说我明日回去。”
“好,好,我马上去送。顾施主,你快扶着郡君大人进去休息罢,师父的房中有金疮药。”
“我知晓了,明流师姐,你帮我一把。”
“哎,这就来。”
顾淑慎跌跌撞撞地背着聂思远回了禅院,明琉待要开门,顾淑慎连忙阻止:“明琉师姐,其余的我来罢,劳烦你下山通知顾家。”
“顾施主,要不要我找明灯,明河来帮你。”
“不必不必,我来照顾他就好。”
明琉意识到待会儿顾淑慎肯定要给郡君大人脱衣上药,外人在的确是不太方便,于是一叠声走了。
顾淑慎推门而入,在里头等着的云意和丛绿赶忙过来搭把手,一起搬到床上。
丛绿把完脉,皱起眉头:“娴姐姐,我们的包里还有上好的金疮药,你快给他用罢。他的伤口崩开,是失血过多了。衣裳被血黏住,只能用剪刀剪开。”
“好。”顾淑慎依言照做,为聂思远涂好药,盖上被子。
聂思远依旧沉沉地昏迷着,怀逸就躺在他旁边,已经醒了,好奇地转头看陌生人。
丛绿道:“看来郡君大人今晚要宿在这里了,他最快要半夜才会转醒。”
“隔壁还有个禅房,尚可住人,只是未曾收拾。”
云意抱起怀逸:“丛绿,我们到隔壁去罢,莫打扰郡君大人。”
丛绿答应一声,收拾好包袱出门去。
顾淑慎一直守着聂思远,不知不觉困倦睡去。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握住她的手,顾淑慎惊而坐起,撞入聂思远黑黝黝的眼眸。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聂思远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顾淑慎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了,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在做梦。
顾淑慎见他不答,皱眉去探他的额头:“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发烧烧糊涂了?”
聂思远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发出喑哑难听的声音:“娴儿,你终于肯理我了。”
顾淑慎挣开手,聂思远不让,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顾淑慎无奈:“我只是想给你倒杯茶喝。”
“真的,你不走了?”
“真的,骗你是小狗。”顾淑慎嫌弃不已:“堂堂郡君大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要人哄。”
聂思远苍白的脸色露出笑意:“对,娴儿教训得对。”
顾淑慎丢给他一记白眼:“这才多久,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有出息!”
我的伤口是你刺的呀,聂思远在心里说。但现在,娴儿在他身旁,他似乎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
“给,喝茶。”一杯茶水递到面前。明明是普通的茶叶,聂思远却如饮甘泉。
“还要么?”
聂思远点点头,一连三杯下去,喉咙好受多了。他抬眸看向顾淑慎,说了昏倒前未说完的话:“娴儿,回顾家去罢。”
“知道了,明日就回去。”
聂思远惊讶于顾淑慎的转变,满腔的劝说搁在肚子里,没了用处。
“娴儿,你为何忽然想开了?”
顾淑慎撇撇嘴,正要答话,门外有柔和的声音响起:“娴姐姐,丛绿熬了一大锅菌菇汤,很鲜美,我端了两碗过来。”
聂思远的杯子跌在地上:“这是,郡王妃?她藏在这里!”
云意听到聂思远的话,推门而入:“原来郡君大人醒了啊,没错,我与令夫人,确实有不得不说的缘分。”
顾淑慎抿嘴笑,解释:“我去山里挑个水,都能捡到她们,这缘分当真深了去了。”
聂思远目光落在云意端过来的菌菇汤上,思绪难辨。
顾淑慎见状,知晓他此刻心中正在天人大战,索性快点说破:“这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所以,娢妹妹要救你。”
“如何救?”聂思远苦笑:“我已经接到消息,崔崐即将抵达云泽郡,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云意笑了笑:“正所谓天无绝人之处,郡君大人心有所系,何必轻易放弃。”
聂思远看向顾淑慎,顾淑慎撇开眼,眼尾却已经红了。没有娴儿陪伴在侧,这十余日,他如幽魂一般,在人间与炼狱之中来回挣扎,也许早该死了。
既然有机会可以转圜,他就争一争罢。所幸兰公子已经平安离开,他以后,是自由的。
“云姑娘,娴儿,同我说说罢,要如何做。”
顾淑慎抹着眼泪,把计划说了。聂思远精神一震,当即穿鞋下床。顾淑慎连忙拦住他:“你的伤口还未愈合,这是要作甚?”
“时间紧迫,我现在立刻下山,去琉璃坊。娴儿,把粉玉桃花簪给我。”
“你疯啦,天已经黑下来,你还要下山?”
云意忍不住笑:“郡君大人,你不想休息,人家琉璃坊也是要休息的呀。你现在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琉璃坊已经关门了。”
聂思远一拍脑袋:“都怨我,怎么昏睡了那么久,应该早点醒的。”
顾淑慎咬唇:“你轻点,别伤口没好,又把脑子给拍坏了。”
“不会,我傻了的话,就不能护着你了。”
两人的目光渐渐缱绻,云意微微一笑,轻轻离开。
丛绿给怀逸洗了一个香喷喷的澡,怀逸躺在床上,对落在墙上的影子挥舞拳头。云意逗他玩了一会儿,独自走入院子,遥望天边的一轮清月。
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吹得云意霜白的衣裙如梨花开落。云泽郡这关也过了,下一步,她将会去珞州。那里离明州近,村镇众多,十分方便隐藏。等她与丛绿到了珞州,就寻个村镇住下,再找机会去明州。
珞州的月,也这么圆么?明州的风,也该拂面生寒了。
第077章 第七十七章 事半功倍
第二日, 天蒙蒙亮,云意与丛绿就收拾行囊,准备继续上路。顾淑慎叩开禅房的门, 道:“娢妹妹,丛绿妹妹,你们的行囊都消耗不少东西了,此去虞国,依旧山遥路远。不如等等,待我为你们添置。”
云意与丛绿相互看了一眼, 云意笑道:“多谢娴姐姐了,只是多留一刻多一份被追上的危险, 我们想赶路了。”
顾淑慎想起昨日聂思远曾说崔崐即将抵达云泽郡, 确实是不好多留。她快速回屋写了一封信, 拿给云意:“娢妹妹, 丛绿妹妹,云泽郡和思茅郡交界有一处客栈, 明面上是一位姓崔的老板在经营, 其实是我的私产。你拿着这封信过去找崔老板, 有任何要求,尽管提。”
云意收起信件:“客栈叫什么名字?”
“思慎客栈。”顾淑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云意笑了:“那我们得去看看客栈经营得如何, 思慎这块招牌, 可不能倒。”
丛绿附和两声,准备背起怀逸, 顾淑慎想了想, 还是道:“娢妹妹, 我,我能不能留下怀逸?”
云意和丛绿皆看向顾淑慎:“你要收养他?”
顾淑慎定下决心, 道:“我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是没能如愿。自昨日见到怀逸,我就很想要他。我真的很喜欢怀逸,会好好待他。今晨思远下山前,我与思远说了,思远也是同意的。”
丛绿面露不舍,这么些天,怀逸在她与姑娘的心中分量越来越重了,她已经习惯了有怀逸在她身边,疲惫之时看到怀逸的笑容,心里都能溢出甘泉来。
云意却想得更多,怀逸毕竟还小,总是喝米浆不是个事儿。万一生病了,她们也不能保证及时寻到药材医治。跟着顾淑慎,总比跟着她们颠沛流离强。
“丛绿,把怀逸给娴姐姐罢,他不该再受苦了。”
“姑娘,我——”丛绿抱起怀逸,鼻子酸得厉害。怀逸似乎感觉到了丛绿的悲伤,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丛绿。
小小的孩子,瘦得一只猫似的,抱在手中几乎没有什么分量。跟了顾淑慎,他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丛绿忍着眼泪,把怀逸交到顾淑慎手上,怀逸一离开丛绿就哭了,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云意心中柔软,过来在怀逸稚嫩的面容上亲了一口:“怀逸啊怀逸,我与丛绿都很喜爱你,这位漂亮的姨姨也喜爱你,你乖乖地跟着姨姨,吃得饱饱的,以后就可以快快长大了。”
怀逸不肯,一直在顾淑慎的怀里扭着,伸出手要云意抱。
云意捏了捏怀逸的小手,狠心拿起包袱:“丛绿,我们走罢。”
“哎,就来。”丛绿擦着面上的泪痕,低头跟在云意身后,再没敢看怀逸一眼。
怀逸哭得更可怜了,小小的孩子脸都涨红了,顾淑慎手忙脚乱地哄着,颇为狼狈。
云意与丛绿越走越快,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只要回头,就无法离开。
“咦,我好像听见顾施主的禅院李有哭声。”
“我也听见了,过去看看。”
云意一惊,忙拉着丛绿躲进树后,险险避过了两位尼姑。两人收起离愁别绪,匆忙离开。
明灯与明河走进禅院,看到顾淑慎抱着个孩子在哄,吓了一跳:“顾施主,这娃娃从何而来?”
顾淑慎道:“是有人丢在禅院外,我见他可怜,就留下了。”
明灯与明河一阵唏嘘:“必定是哪位农户穷得过不下去了,所以把娃娃送到这儿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两位师姐,顾家的马车到了么?”
“还没有。”明灯道:“我再去瞧瞧。”
明河看孩子哭得可怜,觉得他是饿了:“这附近有户人家养羊,我去化一些羊乳过来。”
“有劳明河师姐了。”
明河念一声佛,自去了。
“小怀逸,你别哭了,你再哭我的心都化了。”顾淑慎心头烦恼,面目都挤在一处,就快和怀逸一起哭了。
谁知怀逸看到顾淑慎这模样,忽地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顾淑慎眉头一舒展,正要开心,怀逸又开始扁嘴。
“原来你喜欢我做鬼脸呀。”顾淑慎恍然:“嘿嘿,这个我擅长。”
娃娃的哭声变成了笑声,甜甜的,流入心田。
两日后的清晨,全身黑甲的军队如潮水一般涌入云泽郡,打破了云泽郡的宁静。
聂思远得到消息,站在郡君府门口,目光沉浮。
黑甲军到达郡君府外,如河流中分,一匹毛色鲜亮的马短嘶一声,趾高气昂地上前。
马上的男子甲胄在身,英挺无匹,灼灼如旭日东升,后头,跟着一身黑衣的司南和黎川。聂思远撩袍行礼:“云泽郡郡君聂思远恭迎郡王殿下,郡王殿下千岁。”
澹台桢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落下,聂思远身后的下人仿佛背着一块大石头,不敢动,也不敢抬头。
“聂思远,别来无恙。”
“数月不见,郡王英武更胜从前。”
澹台桢冷笑一声,翻身下马:“本郡王有一笔账,要好好同你算一算。”
聂思远站起,朝里面让了让:“郡王请。”
澹台桢目不斜视地走进去,径直入大堂,坐在上首。聂思远稳了稳心神,随后而至。他本以为澹台桢会派心腹崔崐来审问他,未曾想到,澹台桢竟然亲自来了,还带着开拨的军队。
“郡王,您为何忽然领军来了云泽郡?”
澹台桢不想与他周旋寒暄,直接抛出惊人之语:“聂思远,你与兰容与,究竟是什么关系?”
聂思远心中暗叹,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跪下道:“臣有愧于国君,请郡王收下认罪书,呈于圣上案前。”
澹台桢轻挑眉尖,感到意外。他曾想过聂思远会巧言狡辩,会抵死不认,会沉默以对。而事实是,聂思远在他面前,轻易地认罪了。
指尖在案几上轻扣,暗沉沉地看着跪下的男子。无声的威压在四方堂中聚拢,仿佛下一刻就会兜头罩下。
聂思远后背冷汗湿透。
“呈上来罢。”
四周威压减轻,聂思远暗中松口气,将认罪书呈上。澹台桢打开一看,认罪书十分详尽,将他与兰家关系,他来温国的目的一一道明。
“兰家救过你父亲的性命,怪不得你情愿做兰容与的棋子。”
聂思远拱手道:“这么多年,兰公子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六年前,他游历而来,观沧海,写下不少诗篇;第二次是三个多月前,他出使北盛路过此地;第三次,便是半月前。”
“所以,兰容与和云意,确实在云泽郡久别重逢。”最后四个字,澹台桢咬得甚重。
“是。”聂思远觑了觑澹台桢,忽地明白过来:“但兰公子与郡王妃只在胡姬酒楼里相见了三刻钟,离开的时候,两人衣裳齐整。”
哼,云意就是与兰容与相见之后,才与他发生龃龉。云意隐忍着的反骨,皆在那一晚暴发。而他终究没忍住,罚了她,让她与他渐行渐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差点定亲,三刻钟,她们不知说了多少体己话。
案几上搁着的手紧握成拳:“聂思远,我现在问你,兰容与究竟在何处?”
“十日前,兰公子已经离开云泽郡,继续南下了。”
“所以,你是不知道他南下的路线。”
“因着安全起见,他们没有告诉我。”
“哦?”澹台桢笑了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你认罪的勇气从何处来?为官这么些年,你对温国的刑律,应当一清二楚。”
“下官知道。”聂思远再次从袖袋之中拿出一份奏章:“这是北盛户部侍郎尚闻勾结虞国康王的罪状,请郡王过目。”
澹台桢目光一亮,他早就怀疑北盛有人为康王开方便之门,康王的人才能轻易到达北盛,潜入浮莲居。只可惜,北盛那人隐藏得极为隐秘,他未查出来。
原来,竟是表面老实,总是憨憨笑着的户部侍郎尚闻!
“呈上来。”
聂思远将奏章放入澹台桢手中,澹台桢盯着聂思远:“聂大人这份奏章,写得过于及时了些。”
聂思远俯首:“下官来温国十年,在位期间尽职尽责,从未辜负百姓。无奈身负救命之恩,必须在其中转圜一二。但下官做下的事,不会推脱。恳请郡王,皇上看在下官戴罪立功的份上,饶下官不死。下官只想回归田园,做一个平凡的布衣百姓。”
澹台桢慢慢地看完了奏章,目光渐深。若上面的罪证都是真的,尚闻必死无疑。有这些明晰的罗列,倒省去许多功夫,事半功倍。
聂思远,办了一件实事。
“你的身份,顾家是否知晓?”
“不曾知晓,下官瞒过了所有人。”
“呵,聂大人,你隐藏的本事,本郡王都想为你叫好了,可惜,片面之言不可信。走,随我去顾家。”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聂思远想象着顾家长辈脸色瞬间青白的样子,愧疚如海浪翻卷。
聂思远闭了闭目,随着澹台槿走出郡君府。老仆想跟上聂思远,他回头,朝老仆摆摆手。
第078章 第七十八章 半个馒头
顾家, 出乎意料地安静。
看门人见到来人是瀚海郡王和聂思远,只是手抖了抖,就领着两人入内, 往正厅而去。
正厅坐得满满当当的,除了顾家二老,顾淑慎,顾淑慎的弟弟顾贤,连鲜少露面的顾老太爷也赫然在列。
澹台桢举步入内,所有的人, 都站起来迎接。
“郡王驾到,顾府蓬荜生辉。”顾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 颤颤巍巍地上前。澹台桢扶住顾老太爷的手臂, 止住了他的行礼:“老太爷年事已高, 不必同我行礼, 坐罢。”
“多谢郡王。”
澹台桢亲自扶着顾老太爷上座,然后在他身旁坐下。其他人等顾老太爷和澹台桢坐定, 才陆续落座。
聂思远一人站在外头, 孤落落的。
顾淑慎鼻头一酸, 待要出去,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
澹台桢开门见山:“我为何而来, 想必顾老太爷已心中有数。”
顾老太爷瞧了一眼厅外的身影, 垂下眼眸:“家门不幸,引狼入室, 请郡王降罪。”
说完, 作势要跪。其他人也站起来, 顾淑慎的弟弟也许是太过紧张,直接跌坐地上。
澹台桢扶住顾老太爷:“这么说来, 顾府的确不知聂思远的真正身份?”
顾父道:“确实如此,我们找到了当年随他一起北上的乞丐,还有这些年教他的先生,再加上顾府周围的邻居,都可以证明我们当真以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发善心收留了他——唉。”
说到这,顾父想到了这些年对聂思远的喜爱和栽培,心中酸涩不已。他曾设想过无数女儿女婿和离的原因,却万万没有料到,女婿竟然是虞国埋得极深的探子。
顾淑慎将所有和盘托出之后,仿佛天上掉下惊雷,把整个顾家都轰得外焦里嫩。
顾父狠狠地拿起藤条,就要教训聂思远;顾母在一旁拦着,哭得肝肠寸断;顾贤一脸蒙,仿佛神游到了天外。顾淑慎看着家人们怒的怒,痛的痛,心仿佛被挖走了,泪流不止。
最后还是顾老太爷出面,才让一家子都安静下来。
顾父收回思绪,抬眼对上了澹台桢琢磨的眼神,忙低下头。
“十年养育,想必几位长辈对于聂思远,情分非凡。如今聂思远身犯重罪,本郡王需依法办事,你们是配合,还是不配合?”
顾老太爷闭了闭眼:“全由郡王做主,顾家人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徇私枉法。”
“此外,顾家就算不知情,也难逃疏忽之责。”
顾家的人全都看向澹台桢,顾老太爷问:“郡王待要如何?”
“此行,除了捉拿顾思远,本郡王还奉旨,再次攻打虞国,以成就吾皇千秋之功。然而——”
顾老太爷闻音知意:“顾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填充国库,以解决圣上燃眉之急。”
顾淑慎觉得不对:“等等,郡王,思远他不是——”
“娴儿,别说了。”一直安静跪着的聂思远开口。
澹台桢目的达到,朝顾老太爷点点头,站起来:“既然如此,顾家提供的那些证人,连同这聂思远,本郡王都先带回去审问。一应事宜,皆按照温国刑律处理。”
黎川一挥手,几位士兵听令,把聂思远押下去,顾淑慎要扑上去拦,被父亲母亲死死拉住:“娴儿,在你眼里,没有顾家了么!”
顾淑慎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如纸。
从顾家出来之后,澹台桢看了一眼颓然的聂思远:“将他投入云泽郡大牢,等候发落。”
“是。”黎川带人走了。司南想了想,上前问:“郡王,今夜您打算宿在何处?望云酒楼那边已经订好了雅间,云泽郡的罗、禤两大世家,也闻讯派人过来,说清扫了不错的院子。”
瀚海郡王忽然出现在云泽郡,顾家出了事,罗、禤两家闻风而动,都想过来探探消息。郡王若是在他们安排的院子里下榻,没准还有出众的美人在等着偶遇。
“都不去,我们住‘观沧海’。”
“观沧海?”司南愣了愣,那不是上次和某位住过的院子么?
“对,就是观沧海。”澹台桢一声唿哨,墨风欢快地跑过来,蹭蹭澹台桢的手臂。
“是,属下先去看看,那里是否还空着。”
澹台桢点点头,问:“怀瑾去哪儿了?”
司南摸摸鼻子:“世子爷跟着崔崐,到处搜寻丛绿的踪迹。”
提起这位大大受了情伤的世子爷,司南十分感慨。
郡王妃走后不久,郡王爷入宫面圣,领下出兵的虎符。大队人马为着隐秘起见,大半夜就出发了。谁知离开北盛没多久,世子爷一人一马狂追而来,面色差得马上要昏死过去似的。
“表哥,我要跟你去虞国。”
澹台桢皱起眉头:“你这副病蔫蔫的样子,怎么跑出来的?皇叔皇婶知道么?”
澹台怀瑾望了望来时的路,苦笑一声:“父亲和母亲聊天时说漏了嘴,我才知道表哥又领兵去虞国了。我身上还挂着监军的职位,自然应该跟着。”
“胡闹,这次用不着你,快回去。”澹台桢点了一队人:“送世子爷回北盛。”
“慢着,表哥,我这病从何而来,你是清楚的。我留在北盛,大约是活不长了的。”
“你!”澹台桢待要训斥,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被情所创,只不过他的意志,没有澹台怀瑾这般软弱罢了。等抓住了云意和丛绿,澹台怀瑾便会不药而愈。
“黎川,飞鸽传书给皇叔,就说怀瑾我带着了。”
澹台怀瑾凹陷的眼窝发出神采:“表哥,多谢。”
“你给我振作起来,若是误了大军赶路,我拿你是问!”
就这样,澹台怀瑾一路跟着来了云泽郡。澹台桢一面直奔郡君府,一面暗地里派崔崐搜寻云意的踪迹,澹台怀瑾心系丛绿,自然是与崔崐一同去了。
澹台桢颔首:“既如此,你给崔崐传书,让他有消息就传回‘观沧海’。”
司南应下了,派人去‘观沧海’,索性那么大的园子,又是郡王住过的,一时还未有人购买,收拾一番便可入住。
几月过去,虞美人已经凋残,拂面的海风带着冷冽的气息。澹台桢登上高楼,眺望灰蓝的海面。
一对白色的海鸟飞过,落在礁石上,相互梳理羽毛,亲昵无间。
“郡王,您这么在这儿吹风呢?”
冰玉般的声音令澹台桢瞳仁一缩,他急切地回头,看到了寤寐思服的倩影。她穿着海天霞流云锦的襦裙,层层的花纹如波浪铺开。
“你竟在此处!”
云意的笑如海上的薄雾,一吹便散:“郡王的心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澹台桢急切地走过去,想要抓住她,狠狠地揉进怀中,可是手指一触碰,她便如云烟消失在原地。
“小意!小意!”澹台桢四处寻找着,然而空落落的高台上,只有风声和浪声。
“郡王,您在唤人么,有何吩咐?”有小兵跑上来问。
澹台桢揉揉眉心,才惊觉方才那一幕,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郡王?”
“无事,你下去罢。”
小兵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下了。
约莫是这几日急行军有些疲惫,所以晃神了。澹台桢自嘲一笑,往楼下寝居走去。寝居的被褥承尘都已经换过了,找不到昔日的踪迹。半开的窗棂上,挂着一串贝壳做的风铃。
澹台桢心念一动,唤人过来:“去问问,这个贝壳风铃是怎么来的。”
小兵出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回来道:“回禀郡王,据周围的人说,这串贝壳风铃是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妇人送过来的,要送给住在这儿的美丽夫人。当时郡君大人恰好路过,就让下人们挂在此处。”
原来,是船主的妻子送过来的,她们一片好意,岂知那位美丽的夫人,接不到了。
贝壳风铃无知无觉,清脆地响。
楼下传来脚步声,却是崔崐与澹台怀瑾回来了,澹台怀瑾满脸放光,与之前的状态判若两人。
“你们这是——”
澹台怀瑾举着半个馒头,兴奋地说:“表哥,我们找到表嫂和丛绿的踪迹了!”
晦暗的古井泛起涟漪,映出黄昏的霞光:“在何处!”
“表哥,之前表嫂在云泽郡的时候,不是与聂思远的妻子交好?我们听说她最近去过郊外的明珑庵带发修行,就过去看看,没想到还真找到了线索,你看这个还剩一半的花馒头,我敢肯定,这是丛绿做的。”
花馒头已经发黑了,层层叠叠的花瓣,的确似曾相识。难为澹台怀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到的。
“这么说,云意来过云泽郡,还见到了顾淑慎——”澹台桢霍然走向门外,遥遥望向郊外的方向。
“崔崐,去请聂夫人来一趟。”
“知道了。”崔崐活动了一下手脚,纵身跃起。
澹台怀瑾慢慢地平复呼吸,小心地把半个发霉的馒头收起来。他看了一眼澹台桢,道:“表哥心里也高兴罢,表嫂快找到了。”
澹台桢横他一眼:“等找到她再说,她可聪明呢,每每出人意料。”
澹台怀瑾笑了:“这语气,仿佛有些骄傲似的。”
“你看看你头上的汗,快擦擦,这一通上山下山跑将下来,可别又病了。”
“不会!”澹台怀瑾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汗:“表哥,这一路行来,我已经大好了。”
可不是,赶路很急,每日倒头就睡,见肉就吃。澹台怀瑾反而褪去了病恹恹的样子,又有了精神。
“正好,待会儿写信给家里报平安。”
澹台怀瑾痛快地应了。
第079章 第七十九章 喜忧参半
一听说郡王有请, 顾淑慎不用人催,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殿下,您唤我来, 可是要问思远的事?”
澹台桢不置可否,吩咐下人给顾淑慎上茶,顾淑慎只得按捺性子,勉强喝了一口。
这一口,令她愣住了。这不是眀珑庵的粗茶么?怎么会出现在郡王的案头?
冰凉的感觉如蛇一般爬上她的心头,顾淑慎紧紧握着茶盏, 没有说话。
“聂夫人,是否觉得这茶十分熟悉, 眀珑庵的茶, 清淡之中别有滋味。”
“臣妇知道, 臣妇曾经在眀珑庵住过一些时日。”
“那么, 喝完旧茶,夫人能否告诉我, 是不是遇到了旧人?”
顾淑慎眼皮狠狠一跳, 心中天人交战。澹台桢却不会等她思虑再三, 冷笑道:“聂思远,他还在牢狱之中。”
“郡王!”顾淑慎的嘴角咬破了, 溢出鲜血:“我确实在眀珑庵附近的山溪救起了娢妹妹, 她与丛绿在眀珑庵休息了一夜,天明就离去了。”
仿佛晨起呼吸到了林间的清新气息, 澹台桢心清目明。终于, 时隔一个月, 他再一次听到了云意的确切消息。
这个女人,要从大雾之中露出行迹了, 哼,很快,她就会重新落在他手掌心里。到时候,他会教她尝尝他的厉害。
等等,方才顾淑慎对她的称呼——
“娢妹妹?”
顾淑慎忙解释:“云意妹妹小名叫娢儿,她亲口说的,亲手沾水写的。左女右含。”
“娢儿,娢儿。”澹台桢指尖轻动,细细写了一遍。心中讽刺不已,同床共枕数个日夜,他居然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小名。
“烦请夫人引路,同我去一趟明珑庵。”
黄昏如钟,声声催人归。明净师太外出讲经归来,看到徒弟们都局促地在门外站着,顿觉奇怪:“你们怎么回事?这个时辰不是应该在准备饭食?”
明流见到明净师太回来,眼睛一亮,迎上前去急急忙忙说:“师父,并非是徒儿们躲懒,而是庵中来了男客。看起来十分——呃——不好惹。徒儿们不知如何招待,就聚在此处商量商量。”
明净师太皱眉:“我们明珑庵虽不是鼎鼎有名的大庵,好歹也有些年头。平常有男客陪着女眷过来,无不规规矩矩等在庵外,就连郡君大人也不例外。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明灯接话:“是顾施主带来的,两位男客,一主一仆。看顾施主的样子,对身份高的那位男客十分忌惮。”
“随我去问个究竟。”明净师太一甩拂尘,快步入内,明灯等人随后跟上。一行人路上遇到捧着托盘的小弟子,小弟子朝顾淑慎原来住的禅院努嘴。
“行,知道了,你下去罢。”明净看一眼托盘上分毫未动的西湖龙井,这是她们明珑庵里最好的茶,一向只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
“是,师父,师姐。”小弟子捧着托盘走了。
几人走到禅院外,一眼便看到了立在禅房外的带刀男子,面皮斯文,却一身英气。他的旁边,站着神色恍惚的顾淑慎。
明净师太念一声佛:“阿弥陀佛,有远客到,贫尼却来迟了,失礼失礼。”
司南笑着行礼:“您就是明净师太罢?在下是司南,瀚海郡王的下属。”
“瀚海郡王的下属?”明净师太大惊:“这么说,这里头的是——”
司南点点头:“正是,先前有女逃犯偷偷潜进眀珑庵,我们郡王是来查线索的,还请师太行个方便。”说罢,拿出了郡王府的令牌。
明净师太神色肃然:“既然是追查逃犯,郡王殿下可便宜行事,不知是否有什么地方让贫尼帮忙。”
正说着,一间禅房的门开了,明净师太认得,那是间空的,原先顾淑慎住在隔壁,宽敞一些。
玄色衣袍由暗到明,上面的金银丝线若隐若现。随后,修眉深目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郡王殿下。”明净师太连忙行礼,若说她刚才还有几分怀疑的话,此时已深信不疑。如此容貌气度,当真在云泽郡找不出第二个。
几位尼姑头都不敢抬,低声念佛。
“明净师太,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这房间里的被褥和茶具,可否带走。”声音如深水流泉,清冽冰冷。
“自然是可以的。”
“好,多谢师太。”澹台桢转回身,将被褥一卷,施施然走出来,对司南使个眼色。
司南连忙去打包茶具,出来的时候,给师太一锭银子。
明净师太一行人还对着抗被褥的背影发呆,司南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呃,敢问小哥,郡王他为何——”
司南随口胡诌:“嘿嘿,师太不必多虑,是我们郡王手下亡魂太多,夜间睡不安稳,所以就想买这浸染了佛香的被褥,回去睡个好觉。”
明净师太恍然:“施主早说啊,这禅房许久无人居,被褥不甚干净。明珑庵中有更好更柔软的被褥,可以送与瀚海郡王,郡王若是喜欢佛香,贫尼也可在将被褥在佛前置放几日。劳烦施主快快去拦住郡王,将被褥置换。”
顾淑慎眼角抽了抽,看向别处。
司南笑道:“师太,多谢多谢。只是郡王有自己的喜好,他看上什么就是什么,我作为属下不敢多嘴。”
“这样啊,那由着郡王罢。”明净师太有些遗憾,也有些庆幸。还以为庵中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原来不过尔尔。
“线索已经查完了,我们这就告退,不打扰庵中清净。”司南拱手。
“如此,贫尼就不打扰大人的公务了。”明净师太让出去路。
司南含笑走过,顾淑慎咬咬牙,追上去:“司南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门口,站在树荫下。顾淑慎忙忙道:“司大人,我该说的已经都说了,思远他——”
司南目中一闪而过:“顾夫人,您回去等消息,若是云姑娘回来,您便是大功一件。”
“我的功,能抵思远的过么?”
“这,属下不想骗您,这要靠郡王的定夺。”
顾淑慎期盼的眼神灰败下来,她着实是怕了澹台桢。原本以为说出思慎客栈之后,思远就能放出来了。如今,她是两头没落着好,唯有希望娢妹妹不要去思慎客栈,而是令寻地方落脚。
“郡君夫人,郡君夫人?”司南在她眼前晃晃手:“属下还有要事,这就走了,夫人也自行回家去罢。”
顾淑慎望着地上的某一处发呆,眼里空空的,也不知听见没有。
司南叹口气,折身去追郡王了。
守门的小尼姑见男人都走了,只剩顾淑慎独一人站着。小尼姑看了许久,不见顾淑慎动作,于是上前询问,未曾想到,刚一碰到顾淑慎,顾淑慎两眼一翻,竟晕过去了。
“顾施主,顾施主!快来人,快来人啊。”
等顾淑慎转醒,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床上,贴身丫头彩衣慢慢地晃着摇篮哄怀逸睡觉。外头顾夫人正和大夫细细地说话,听到动静,连忙走进来。
“哎呦,我的儿,你可算醒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顾淑慎黯然地摇头:“母亲,我没事。”
顾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看你的脸都白成什么样儿了,还说没事!”
“我真的没事。”顾淑慎说完就要下地。
“你这是要去哪儿?今天还没折腾够?”顾夫人伸手拦她。
“我要想法子救思远,不能耽搁。”顾淑慎正要站起,只觉得眼前一黑,又跌回去。
“我真是造孽啊,生出你这么一个倔得要死的女儿。”顾夫人眼冒泪花:“你就算不疼惜自己,也该疼惜肚里的孩子。”
顾淑慎猛地抓住母亲的手:“什么?”
“傻孩子,你有孕了。”
很快,顾家长辈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顾老太爷与顾父在前厅里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顾淑慎嫁给聂思远多年,都没有好消息传来。顾母曾经偷偷请了云泽郡有名的妇科圣手隔着帘子诊脉,圣手并未瞧出问题,只说儿女缘分未到。
如今,顾淑慎有喜了,本该阖府喜庆,可偏偏,是这么个节骨眼上。
庭院萧萧风影,一阵一阵地吹得人心头发寒。
过了许久,顾老太爷方开口:“这件事不要外传,等娴儿生下来,便送走罢。”
顾父紧绷的面皮松懈下来稍许,如果真要落了女儿的胎,他与夫人,实在下不去手。孩子送出去,在乡下庄子偷偷养着就是,以后长大了安个身份便可回来入族谱。
娴儿,也可留个念想,不至于那人死后万念俱灰,随他而去。
孽缘,真是个孽缘!
“既然如此,那么儿子就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把娴儿有孕的事情说出去。即日起,娴儿就称病在家。大夫说娴儿血气不足,又肝气郁结,正好养一养。”
顾老太爷点点头:“把她住的院子隔起来,留几个心腹丫环就行了,其余的人不得靠近。此外,安胎药里的药材分开抓,务必谨慎小心。”
“是。”顾父站起来,正要着人去办,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娴儿带回来那男孩儿——”
“留着养便是,他一抱来,娴儿便有孕,可见是个能带来子孙福的孩子。”
“好,儿子明白了。”
第080章 第八十章 背影萧瑟
顾淑慎知道自己怀孕并且气虚肝郁之后, 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文静了许多。每日里早睡晚起,按时吃药, 绣绣小衣服,逗逗小怀逸。房门都极少踏出,只在晚饭后到院子里走走,消消食。
日子似乎平淡而宁静,然而她终究放不下聂思远,天天遣人出去打听。
屋里的丫头说辞几乎都一样:“夫人且安心, 郡君大人还在大牢里关着呢,并未用刑。像郡君大人这般高位的, 郡王殿下总得请圣上定夺, 来来回回都要时间。”
顾淑慎为了胎儿, 不得不暂时按捺住焦躁的心。还好, 她身边有怀逸。
怀逸每天吃足喝饱,长得白白胖胖的, 像是年画上的小福娃。成日笑眯眯的模样连顾家父母都十分喜欢。顾母来看顾淑慎, 总要抱抱怀逸, 流连许久才离开。
这一日,顾淑慎吃过了糕点, 在床上与怀逸玩耍, 用布老虎引着怀逸翻身,从左到右, 再从右到左, 两人都玩得不亦乐乎, 怀逸笑着笑着,背后出了一身汗。
顾淑慎唤人端水, 许久无人应答,便出门查看,院子里也是空无一人。顾淑慎心中奇怪,走到院子外头,却听得一墙之隔,有人在说“郡君大人——”
聂思远!
顾淑慎顿住住脚步,贴着墙细听。
“瀚海郡王——真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可不是,唉,你怎地还叫他郡君大人。”
“呃,一时失言。毕竟他在这里呆了许多年,叫都叫惯了。不过,他确实把我们云泽郡治理得极好。我表姑姑家的那一桩冤案,就是他给破的。”
“那又怎么样呢?奸细就是奸细,谁知道他出卖了多少我们温国的消息!郡王把他正法,是他应得的。”
“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
仿佛天上降下一柄重锤,将顾淑慎砸个正着。死了,思远还是死了,被郡王给杀死了!那个从小陪着她荡秋千、看话本,捡贝壳,一直宠着她爱着她的人,再也寻不到了!
“哎哟,娴儿,你怎么出那么多的汗呢——”
顾淑慎抬起头来,大颗大颗的泪水砸下来:“母亲,他死了对么?”
顾母眼神闪烁:“怎么会,谁在这乱嚼舌根呢,看我扒了他的皮!”
“我迟早都要知道,你们何苦瞒我,他已经死了,你们还怕什么呢?”顾淑慎摇摇晃晃,几欲跌倒。顾母心疼地抱住她:“我的儿,这段孽缘,你就忘了罢。一个月,一年,十年,总能忘记的。”
“十年?我也许今天都过不去了,哪里还有十年。母亲,我好疼啊。”
“我可怜的儿,你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啊,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顾淑慎的手缓缓地放在小腹上,许久才说:“母亲,至少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
顾母紧紧地抱住她,咬牙道:“好,母亲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你答应母亲,今后带着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回应顾母的,只有呜咽。
黄昏,观沧海。
一身暗蓝绣波纹锦袍的澹台桢负手站在楼上,看着海潮被夕阳染成瑰丽的赤金色。
远远地有渔船归来,岸边的女眷欣喜地踏着浪花,等待自家的男人。男人们黝黑的笑容满是喜悦,迎上自己的妻子,姊妹。
澹台桢的嘴角扬上去,又搭下来。
黎川上楼的时候,看到澹台桢的背影,总觉得有些莫名的萧瑟。他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错了。
“如何?”澹台桢并未回头。
“顾淑慎已经去了聂思远的无字墓碑,离开的时候带着笑,想必已发现端倪。”
“哼,还不算笨。”
黎川沉默,这对苦命鸳鸯,很快就能重逢了。而郡王和他那位呢,相见之日还遥遥无期,难怪一日比一日更冷峻。
“她的消息呢?”
果然的,这就问起来了,可惜崔崐和世子爷传来的消息并不好:“崔崐寻到思慎客栈了,云姑娘并没有去过那里。”
“命人在那里守着,一见到人,立刻拿下。”
“是。”不消说,崔崐肯定都明白的。
澹台桢转过脸,眉目如同冰雪浸染,暖黄的夕阳,未曾给他染上一丝温暖:“明日启程,去珞州。”
黎川下楼,自去整顿军队。
澹台桢立在原处,直到天色泛黑,渔民们全都回家了,才步履沉重地下楼。行至寝居,忽听得风铃清脆,如少女的笑语。
澹台桢推开门,就看到了悬在窗外摇得正欢的贝壳风铃。他走上前去,坐在新铺的被褥上。
不久前,她就睡在这床被褥上,和打地铺的丛绿商量着,怎么继续逃亡,离他越远越好。
被褥上的味道已经很淡了,接近于无。澹台桢抚摸着上头粗糙的纹理,心里忽地涌起强烈的讽刺。
你念着她,她可有一丝一毫念着你?也许她此刻,已与兰容与相聚,重温旧梦。
“来人!”澹台桢沉下目光,厉声高唤。
“郡王——”司南很快上楼来。
澹台桢立在窗前,指着床上的被褥:“把它拿去烧了,一丝都不留。”
司南满脸疑惑,白日才卷过来铺好,现在又说烧了,统共也没几个时辰就变卦。若是他现在拿去烧,半夜又说要睡,他往何处寻去?
“怎么?有事?”
司南扯开笑脸:“郡王,这被褥从寺庙来,沾染了些许佛意,烧了——这不太好罢。”
澹台桢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就拿走,别让我瞧见。”
“是。”司南这回麻利了,立刻唤人进来换一床新被褥。正铺着床,黎川匆匆而来,肩上停着一只灰白红嘴的信鸽。
“郡王,崔崐与世子在珞州,寻到云姑娘的踪迹了!还有,帮助云姑娘逃跑的绣娘,我们的人也抓到了。”
澹台桢暗沉的目光倏忽发亮,犹如冷冽的刀锋拨云见日。窗外的风铃不解事,依旧清脆地响着。
珞州,明月楼。
酒旗招展,鱼肉飘香。来来往往的人在酒楼之中高谈阔论,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有说书先生在高台上滔滔不绝,时不时引来众人的叫好。而热闹的人中有位负伤打扮的中年男子兴致缺缺,嗤之以鼻:“这段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我都会背了,呵,也就糊弄糊弄初来的人。”
隔壁桌的人奇怪地看过来:“您常来?那怎么会不知道老李说书一般先讲经典段子,然后才是时事,这重点啊,在后头呢。”
富商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以前来都是用过一顿饭就走,每回都是这个段子,还真没听过后头的。”
隔壁桌子的人就嘿嘿笑:“那您等着罢,不会失望的。”
富商被挑起了兴趣,又叫了两坛酒,与同桌的友人对饮。
说书人老李说完一段,捏了捏两撇山羊胡子,坐下来喝茶。底下有人催促:“老李老李,接下来说什么?该不会又是格木公主和牧羊少年罢?”
富商瞪大眼睛:“什么,格木公主不是倾慕我们郡王?”
隔壁桌的人又热心解答:“早过了,公主现在喜欢的是一位迁徙而来的牧羊少年。你别纠结这个了,听新鲜的。”
富商连忙看向高台。
老李清了清嗓门,笑:“自然不是说格木公主了,老李今日要说的,是那边的事儿。”他指了指温国的方向,补充:“香艳事儿。”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直直地望向老李,目中的期待一览无遗。许多女眷斥了几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们也想听。
老李十分满意听众的反应,清了清嗓子,施施然一拍惊堂木:“这香艳事儿,就是虞国康王,云家堂姑娘与兰家大才子的爱恨情仇。”
只听“砰”地一声响,在安静的大厅里分外清晰。老李疑惑地循声看去,是一位面目俊秀的公子,他不好意思地朝周围笑笑,低头去捡掉落的酒杯。
老李不以为意,一展折扇:“话说这虞国的康王,乃是先帝第三子,因着得到新皇的喜爱,因此一直留在南都未曾外放封地——”
澹台怀瑾拾起地上的杯子,对狼吞虎咽的崔崐说:“在这儿编排表嫂,幸好表哥不在这儿,要不能把这酒楼给查封了。”
崔崐瞧了一眼滔滔不绝的说书先生,嗤笑一声:“不止是查封,弄不好那位要下狱。”
“算他好运。”澹台怀瑾倒杯酒正要喝,忽地想起这酒杯掉过了,嫌弃地撇在一旁。
崔崐吃完一大碟酱牛肉,满足地打饱嗝:“多少天了,总算吃上一顿好饭。”
澹台怀瑾看着被扫荡一空的饭桌,问:“崔大哥,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找她们呢?”
“哼,她们最后的踪迹就落在这里,只要拿着郡王的手谕去找钱副将,令他全城戒严,很快就能抓住她们。”
“可是,她们比我们早到几天,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不会,珞州出去就是虞国地界,关卡极严。以云姑娘的谨慎程度,不会轻易出去。”
澹台怀瑾长舒一口气,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离丛绿已经越来越近了。
多日的分别,总该结束了罢?他们又要见面了。
丛绿,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