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谈心
东升的太阳溜进榴锦院, 撞上回廊,倒泻一地流泉似的影儿。
廊下一行女使捧着食盒朝正房里头去。
今儿一大清早,她们晋园的大娘子跟换了魂一般, 也不绝食也不逃跑了。
天还没亮,便吩咐着要吃早食。
她们哪里敢怠慢, 领了命便照着款待贵客的规制,做了十几道早膳。
入了正房的门, 房内那矜贵人儿已然上了妆面, 整好衣裙, 倚在一侧榻上翻阅佛经。
她旁侧香案上,篆香沉沉烧着。金猊炉里叹出的香丝顺着几点风, 袅袅升腾,正遮住她侧脸, 衬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姿来。
不等女使们开口, 她径自撂下佛经起身, 走到珠帘外正摆放早膳的众人跟前。
“侯爷去了何处,请他与我一道儿用早食。”
一女使抄手回:“侯爷昨儿半夜便离了府,如今还未回来。”
容消酒秀眉微挑, 咬紧下唇。
亏她天还没亮便开始准备,就想着能同他一齐用个早膳, 缓和下关系。
为此, 她还特意换了云鬟,点了面妆,就连衣裳也着了俏丽的桃粉色。
她轻叹口气,面上依旧沉静, “侯爷去了何处,何时回来?”
女使垂头, “奴不知,您要是有急事,奴这就派人去找。”
容消酒蹙眉,忙摆手,“倒也不必。”
她也并非这般急切,慢慢来便是。
只是难得她用心打扮,却是没派上用场,顿时没了意思,连早食都懒得吃。
她自顾自抄起佛经来,期间不知女使进来添了几盏茶。
直待到又有人进来点起灯盏,容消酒才从抄满佛经的纸堆里抬起头。
此时,窗外已被暮色铺满,云烧成一片火海。
这才意识到,她已然等了一整天。
这人不来,任是再怎样精妙绝伦的计谋也是徒劳。
一想到母亲的死另有阴谋,再想想商惟怀在暗室里头的惨状。
她心头一阵焦急,撂下笔,再次启唇问:“这早过了上值的时辰,侯爷为何还不回来?”
另一边,宜章大街。
笼烛似连成串的春星,绕着长街习习闪灼,遥遥不见底。
寡独的夜是陪衬,越是漆黑浓重,便越衬得这条长街璀璨通明。
长街之中,最瞩目的建筑当属那三层高的酒楼丰岳楼。
整个第三层的暖阁都点起灯盏,隔着窗面儿能瞧见婀娜舞姬在翩翩起舞。时不时传出的丝竹管弦,欢歌笑语,都教楼外的人好奇又艳羡。
此刻,坐在三楼暖阁内的商凭玉,正斜坐在榻上,饶有兴趣地瞧着与舞姬一道舞动的九皇子。
今儿这宴席,是九皇子赵温奚办的。
只邀了他一人,却带了十几个舞姬,意欲何为可想而知。
商凭玉面上全程带笑,他一身墨色圆领袍,前襟的扣袢不知何时解了开来,领口随意敞着,衬出几分玩世不恭。
舞姬舞腰柔弱,步态轻盈,似云外仙姝般,一个旋身便飘飘然飞到他跟前。
那单薄的软纱包裹着姣好的身段,与他后背贴近,隔着衣料都能触到彼此的体温。
舞姬见他没抗拒,轻挑眉梢,眸中尽是得意。
大胆伸出纤指去解他外袍余下的扣袢。
商凭玉轻轻一笑,拿过案上酒盏一饮而尽。
一旁的赵温奚见状,松了口气。
十个扬州瘦马都抵不过一个东溟舞姬。
况且他找来了十几个,就不信商凭玉不动心。
他年纪尚小,要想顺利继承大统,必须要择一位坚实的靠山,商凭玉是他的不二人选。
故而他要找人或物将这人好好留住,为自己所用。
赵温奚朝其余人挥挥手,带着众人离开。
一时间,暖阁内只剩这二人。
烛火烧的正旺,将两人的体温也烧起来。
舞姬正要替他褪下外袍,却被他叫住。
这人转了个身,蹲下去与她面对面。
伸手指了指她身上的薄纱,“本侯看你脱。”
闻声,舞姬眉梢一蹙。
分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就是听不出一丝情意来。
不过她也没犹豫,顺从地开始解自己本就单薄的衣衫。
直到连亵衣都褪去,在他跟前□□。
跟前的颀长少年慵懒地倚在酒案上,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个遍。
好片刻,都没有任何动作。
舞姬站在原地,也有些局促。
她自认自己身材相貌在女子之中是拔尖儿的存在,便是不用撩拨,便有无数男子上赶着过来献殷勤。
况且她如今都赤裸成这般,哪里有男人会做到无动于衷。
可面前这矜贵少年却像看待菜市肉脯一般,眼底里瞧不出一点情欲。
少年冷眸沉思着,长指轻叩桌案。
好半晌,才缓缓启唇:“穿上吧。”
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暖阁外去。
出了暖阁,一直候在门外的横舟忙随在他身后。
商凭玉四下睐了一圈,才沉声问,“人走了?”
“是,走之前九皇子还说教你玩得尽兴。”
商凭玉歪头睐他一眼,不答话。
两人回了商府,商凭玉没往正房去,先去了千秋阁。
横舟一直跟着,等到了千秋阁,四下无人才来问一嘴:“侯爷,那些个舞姬…”
商凭玉皱眉摇头,“看过了,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批。”
横舟咽了咽唾沫:“看…看过了?”
他们要找的那批舞姬,身上会有樱花印记,只是有的在胸口,有的在大腿……
商凭玉没接话,垂眼瞧了下身上的外袍,利落褪下。
*
此时的容消酒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篆香,瞧着那香丝一点点委散。
直到女使过来通传,她才醒过神。
“大娘子,侯爷回来了。”
女使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瞧着比她还高兴。
容消酒一个激灵,起身就开始修整自己的仪容、裙衫。
应是头次去讨好别人,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甚至都不知自己该如何讨好。
要先行礼问好?
还是直接给他一个拥抱?
见着了能聊些甚?
难不成就空着手傻站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心里没底气,连带着手也跟着抖。
忽而她眼前一亮,想起那句“酒壮怂人胆”。
遂即招呼女使拿酒来。
女使见状,越发觉得这大娘子举止怪异。
昨儿还跟商侯僵持着,今儿一大清早就开始想着见他。
一整天蔫耸耸,只等着商侯回来。
她听了不下百次的唉声叹气,心也跟着叹起气来。
故而才会在得知商侯回来后,异常欣喜。欣喜于终于不用再听这姑奶奶唉声叹气了。
*
商凭玉沐浴更衣后,站在门边的横舟才过来传话:“听素子说,今儿一整日大娘子都在找您。”
商凭玉捆着腰带的手一顿,“找我?”
他的姐姐找他,怎么想都觉得没甚好事。
可他还是没由来的心中雀跃,雀跃她还念着他,哪怕是不怀好意的念。
“您的意思是?”横舟上下打量着他脸色,却看他俊脸垂着,全然分不清是喜是怒。
“那便叫她过来。”
说罢,他将刚穿好的外袍仔仔细细拍打了一通。
*
容消酒是带着酒壶和果盘来的。
毕竟是来讨好的,可不能空着手就来。
她将一应物什儿都放在桌案上。
商凭玉自她面前坐下,掀了掀眼皮,山眉微动,“这是何意?”
容消酒弯唇,尽力笑得自然,“我是来赔罪的。”
商凭玉看着她,没答话。
“之前种种都是我的过错,在言语上有些不妥当,薅恼了你,我的罪过。”
商凭玉挑眉,“姐姐在说什么?”
他不要赔罪。
容消酒深口气,正色回:“若你还生气,那便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好了,也好过把我困在一个房子里,整日闷在里头。”
商凭玉仰头,想起要禁她足的缘由,他的气便又生出来了。
他唇瓣微微颤抖,咽了下口水,才接话:“只要姐姐不离开我,哪里都去得,想去何处,我都奉陪。”
容消酒下意识垂眸看他,那眼神中的热烈与诚挚险些又要让她沦陷了。
不过…为何要用又……
容消酒也不清楚。
只片刻,她恢复清醒。
想起自己今日来,真实目的是为了施美人计,拿他的钥匙。
思及此,她视线在他腰间游移,试图在他身上找到藏钥匙的位置。
商凭玉深看她一眼,面色依旧平静,装作若无其事的将酒壶打开。
“姐姐是要与我共饮?”
他话说的很轻,又有些含糊,让容消酒怔愣了下。
商凭玉似乎并没真的等她答话,只是说笑一番。
轻笑了下,又道:“也是不赶巧了,今日九皇子作杯喝过了。”
“姐姐可是还有别的事?”
他开门见山,他清楚定是有事才来找他的。
容消酒一愣,听着这话像是逐客令。
可她带着目的来的,她还要找钥匙。
“我…我是来找你…喝酒的!”
她急中生智,话捡话。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可还是硬着头皮端起酒壶。
“最近你我生出许多闲隙,早该喝酒谈心,和解了。”
商凭玉笑出声,英眸璨亮,整张脸都明媚不少。
他起身,拉住她胳膊,“姐姐愿意跟我谈心?”
容消酒有些别扭,不是她才是来使美人计的吗?怎么感觉这个人夺了她的招数。
可话都撂下了,这心是不得不谈了。
她咬牙,心一横,开始自我慰藉。只要她够聪明便可以在谈心时将话头往钥匙上引。
可叹,她不聪明。
三杯两盏下肚,正事是没忘,只是脑子不灵光。
容消酒心心念念着钥匙,许是酒壮怂人胆,她壮起胆子眯着眼,往商凭玉跟前去。
她半跪着,伸手欲去他腰间摸索钥匙所在。
只是手刚伸过去便被人擒住。
“姐姐,你这是要作甚。”
商凭玉语气平静,清亮的眸子细致着看着跟前人。
那眯着的眼睛弯弯的,眼神里像是蒙了层雾,却莫名地衬出几分娇憨。
“钥匙。”她脱口而出。
商凭玉眉峰一凛,他的猜想没错,她就是有目的的。
明知道答案,可他依旧顺着话茬往下问:“什么钥匙?”
“暗室。”
商凭玉身躯一顿。
他脑中只觉一口气直冲头顶,嗡地一下炸开来。
“你…姐姐…你真的看到了,是吗?”
他有些慌乱,双手紧紧握住她双肩,仔细盯着她的脸,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从不后悔自己对商惟怀的所作所为。
也不怕自己丑陋险恶的一面被人发现。
但,除了容消酒。
他怕极了,怕她得知他的残忍卑劣,怕她得知他的杀人恶趣味,怕被她讨厌厌恶,怕再走不进她的人生。
容消酒掀眸,因为喝醉,就是睁不太开眼。
她有些看不清跟前人,只听声音晓得是商凭玉。
她摇摇晃晃着,指着身前的人影,“待你恢复记忆,我也便自由了。”
商凭玉心头一滞,却也在她即将栽倒的时刻,将她扶进怀里。
“酒后吐真言。”他哼笑一声,“姐姐,我做了这么多你还是没变。”
他眸光一冷,语气带着几分狠厉:“我的好姐姐,好容易与你成亲,我怎舍得和离。”
他尽力了,既然怎么做都得不到她的心,那就得到她的人。
起初他总想着慢慢来,只要他够诚挚,一定能走进她心里。
如今想来,幼稚可笑至极。
第32章 毁掉
容消酒再睁眼时, 手里攥着枚钥匙。
她头还有些疼,瞧了瞧四下已然在寝间内。
“大娘子可算醒了。”
翠羽快步过来,红着眼开口。
容消酒意识还未清醒, 她甚至都不记得昨晚究竟如何回的寝间,这钥匙又是如何拿到的。
如今又再次见到翠羽, 这桩桩件件,教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置身现实之中。
正思索着, 门外叫素子的女使走过来。
“恭喜大娘子了, 侯爷说了, 免了您的禁足,佛经也不用抄了。”
容消酒舒眉, 有些好奇昨晚究竟是做了何事。
怎的一醒来尽是喜事。
她也不及深想,只想尽快去见上官棠, 晓得她母亲失踪的真相。
她利落起身, 梳洗打扮后便要去找上官棠。
只是刚上好妆, 商凭玉来了。
女使们行礼问安,却不见这人应一声,只挥手示意。
如今又再次见到翠羽, 这桩桩件件,教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置身现实之中。
往常开始脚步都是轻快的, 如今瞧着好似冷淡了许多。
容消酒心中诧异, 暗道这人又是闹哪一出。
“听说昨儿个一大早,姐姐便要请我一同用早食。”
这人说着长腿一迈,出了里间,坐在桌案上, 指尖轻扣着桌面,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今日你可得空?”容消酒眼睛瞧着铜镜,温声回。
两人此时的交谈,倒真像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间的唠家常。
外头的人轻哼一声:“就怕过了今日,姐姐再不同我一道用早食。”
他话说得随意,却又别有深意。
容消酒没多深想,只捡了个好话,道:“能与商侯同桌用膳,自然是我的好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既然她拿到了石门的钥匙,这人解了她的禁足,还带翠羽过来,那同他一起吃顿饭也没什么。
她话罢,却都没有仔细瞧商凭玉一眼,自然也看不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冽。
“姐姐这好话,但愿是诚心话。”他虽这般回,心里却也晓得,不可能。
他的姐姐并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将与他同桌用膳当作是好福气。
两人共处一室,可直到容消酒妆罢,谁都没主动找话。
更奇怪的是,直到两人坐在同一张桌案上,商凭玉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容消酒越发诧异,难不成昨晚哪里得罪他了?
思及此,她开始回想昨晚的事。
……
左右思量好半晌,她还是想不起来。
算了算了,不想了,吃饭!
可等她开始专心致志用膳时,这人又开始瞧起她来。
那灼热的视线,教她不敢抬头,甚至想将头埋进粥碗里。
“吃不下,不必勉强。”
他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
容消酒松了口气,仰起脸来,正好与他对视。
这一对视越发怪异,从他的眼里再看不到一丝情意。
容消酒擦了擦嘴,直接问:“你我昨晚可是发生了甚事?”
商凭玉掀了掀眼皮,“能发生什么?”
“我忘了。”
商凭玉轻哼:“忘了?学我失忆?”
“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我就怕有些不记得的事情造成我与你的误会。”
“没有误会。”
他说得干脆利落。
容消酒也没再问下去必要。
这一顿早食用得好不尴尬。
用了早食这人还不走,两人面对面坐着。
可钥匙都得手了,她哪里还有心思再去讨好。
两人沉默着。
“侯爷,咱该走了。”门外横舟来喊。
这才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容消酒起身,“那…早去早回,一切顺利。”
商凭玉听她说完,才不疾不徐起身。
只是临到她身前,忽而顿住脚步。
“姐姐,你要知道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
他这话说得没由来的怪异。
不等容消酒反应,人已经大步离去。
商凭玉一走,容消酒便去了淮园。
上官棠早急急等着。
“今晚,你同我一道儿去暗室,届时我会给你想要的。”
“好,那这钥匙先在我这儿。”
“你真就这般轻易拿到钥匙?”
“嗯……”其实她也忘了。
不过总归是拿到了,她不在乎过程,她只要把钥匙交给上官棠,知道自己想知道的真相就够了。
上官棠将信将疑地瞧了她好几眼,不过想到什么,忽而就放下心来。
“也是,你想要什么他不给。”
*
待天色暗下来,容消酒便跟着上官棠的人往千秋阁的暗室去。
商惟怀还活着,只是那家奴已没了气息,却依旧被捆缚着受折辱。
上官棠和上回执刀的小厮将商惟怀解救下来。
容消酒对那商惟怀那浑身的伤痕都不想多看一眼,拿着钥匙便跑去开门。
门开,外面有七八个人来接应。
上官棠扶着商惟怀,往门外去。
容消酒挡住去路,直直盯着上官棠:“答应我的事。”
上官棠从怀里拿出一本日志,冷嗤道:“真相就在里面,想来商凭玉也是知道的。”
容消酒眯眸,商凭玉也知道……
所以他们都知道,就她不知道。
她将日志放进怀里,遂即让开道儿示意他们走。
却不想此时商惟怀用力调动胳膊,试图挽留她。
容消酒抬眼,与商惟怀直视,他那眼神温柔又坚定,似乎在说跟他们一起走吧。
容消酒摇了下头,她不能现在走,她母亲的事还未查清楚,况且她还有翠羽。
上官棠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却还是替商惟怀把话说出口:“你放了我们,你觉得他会放过你?”
或许…会那?
容消酒没想那么多,她只想先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剩下的事,剩下的日子再说。
至于商凭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伤害她。
容消酒朝他们抄手行一礼:“珍重。”
她目送几人走出石门,没多久,却又听见惨叫声,以及那耳熟的响箭声……
“嗖嗖”的箭矢声响了好半晌,直到门外声音归于沉寂,容消酒耳内却依旧嗡嗡作响。
若是她没猜错,石门外头的人想必都已然……
可她没有勇气往门外去,她不想再望见那满地残红,血肉模糊的场面。
“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不再嗡嗡直响,总算能听见人的说话声。
她转身朝声源处看去,那人是从石门那面进来,他一身烟蓝色圆领袍,步态稳健,身上不沾一滴血迹,可那眼神中的肃杀之气,却是消弭不了的,叫人望而生畏。
“姐姐,万幸你没跟他们一起走。”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便将她揽进怀里,几乎是笑着说的。
容消酒皱紧了眉头。
照他话中的意思是,若她方才一道儿出了这门,怕也是会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她只觉一阵胆寒。
此时此刻,被揽进他怀里,让她觉得恶心。
于是,她拼命挣扎,直到最后哭喊出声,直接咬在他脖颈上。
“我说过了你不能离开我。”他忍着痛,在她身侧呢喃,后有沉声补了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得不到就毁掉。
容消酒含着泪,却笑出声,哽咽开口:“那钥匙是你给我的,而不是我使计谋得到的,对嘛?”
“你方才射杀的那些人也有你的亲人。”
“你真的疯了!”
“他本来就是死囚,罪该万死!其他人协助越狱,亦罪不容诛。”
言罢,商凭玉将她拉出怀抱。
“好好看看,我才是值得你去在乎去依靠的人,姐姐,别去想他们了。”
她的反应哪里是在乎他们,她只是作为一个寻常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应该在这个时候做出的反应。
容消酒将日志死死藏进怀里,不想教他知晓分毫。
*
待将容消酒送回榴锦院。
商凭玉又回了暗室石门。
此时犀甲军已在清理尸首,除了遍地乱溅的血渍,再无旁的东西。
犀甲军副将卢刚走到商凭玉跟前,侧眸看了他一眼,正色启唇:“如若…卑职是说如若,大娘子她真的跟着出来了,您还会这般决绝吗?”
商凭玉眼眸一凛,他深一口气,转过身去:“本侯说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染指分毫。”
说罢,他转身便走。
卢刚站在原地,深叹一口气。
自从他回京之后,越来越薄情越发教人猜不透。
难不成人失忆之后,还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
商凭玉去了皇宫复命。
皇帝赵熙端坐九五尊位上,听闻这消息,拍案叫好。
“公宜你可算是下定决心了,早该这样办了。”
商凭玉垂眸,没应声。
赵熙起身走到商凭玉跟前,亲自将一封奏折递过来。
“上面说寿州的齐国公想来汴京面圣,这请示过三四次,朕也不好总驳他的脸面。细想来不过就是为你大哥这事来的,届时怕是有不少麻烦事需要你处理。”
商凭玉打开奏折,颦着眉认真看,“消息也算灵通,只是如今人都不在世了,他来了又能挽回什么。”
“这话倒是。”赵熙捋着髭须,沉吟道。
商凭玉山眉一动:“怕就怕他面上是为商惟怀一事,实则是为舞姬一事。”
“舞姬…舞姬……”赵熙来回踱步,一会儿仰头,一会儿垂首。
临了,他叹口气:“此事容朕再好生琢磨。”
商凭玉离了勤政殿,没有回商府,亦没有当值。
而是去了七皇子居住的冷宫。
“商大哥。”
跑过来的是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服装形制不同于宫娥,但看衣料材质又不像是尊贵主子穿着的东西。
商凭玉轻浅颔首,“六公主安康。”
这六公主与七皇子一女同胞,自母亲贤妃死后,两人一直相依为命,从小只能靠去御膳房偷东西吃果腹,穿戴也是其他皇子公主挑剩下的。
比起曾经死去的和顺公主,那简直天差地别。
不过向来这样的人最能忍辱负重,苟活于世,他曾经也如他们一般。
“七皇子可还在?”
“皇弟在殿内,说是晓得您会过来,便提前给您点茶。”
入殿,一间朗阔的大殿内只一张破旧的檀木桌,四张矮凳。
赵折桂瞧了眼自家姐姐,温声道:“皇姐我想单独跟商大人聊。”
待那六公主一走,这头的七皇子扑通跪了下来。
商凭玉不以为然,只歪头看着,再没旁的动作。
“商大人请放过我皇姐,有什么事我来承担好了。”
商凭玉轻笑一声,“这话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给我皇姐下了药,就是为了要挟我听你的吩咐。”
“聪明。”
“我可以听你的,但请你放过她,放她离开汴京,她前半生已经很苦了,我不想她一辈子都受人欺负。”
“可以,不过你帮我办件事,帮我杀了赵温奚。”
第33章 束缚
回了榴锦院的容消酒, 遣散女使,关上门自顾自翻起日志来。
上面详细写了,耿介二十三年, 寿州多水寇。圣上派凤绿将军施桃花领兵平乱。然,寿州齐国公与水寇勾结, 为保全自身与当时还未当上皇帝的三皇子赵集私下达成协议。
商禅作为三皇子一党,为替其拉拢齐国公, 遂生出借施桃花的手帮齐国公销毁证据的计策, 谁料在施行过程中被施桃花察觉, 故而将其一并投江毁尸灭迹。
瞧到最后,容消酒后背蹿起一阵寒意。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 竟然是被人毁尸灭迹,而并非溺水。
而她母亲究竟是觑见何证据, 使得他们这般心狠手辣?
更教她意想不到的是, 原来皇帝赵集、前右相商禅、寿州齐国公均是害死她母亲的凶手。
只半页纸的字, 她愣是看了不下三四回,直到门外有女使敲门才使她收回思绪,匆匆阖上日志。
门外两个女使, 一个端着檀木匣,另一个抄着手走在最前。
待走到容消酒跟前, 前头的女使行一礼, 开了口。
“奴等奉侯爷之命,为大娘子手脚缚上枷索。”
说罢,朝端着檀木匣的女使使个眼色,两人一道儿将匣内铁链给容消酒双手双脚尽数桎梏住。
那铮铮铁链冰凉又沉重, 粗糙的铁皮擦过她细嫩的肌肤,很快便红了一片。
手上枷索还算长, 能让她稍稍行动自如。
那脚上锁链却直接与床沿锁在一处,教人迈不出五步。
她皱紧眉梢,心头升出一阵耻辱,那本就对商凭玉为数不多的好感,此刻消散殆尽。
他派人将她锁在房内,将她当个物件儿般随意处置,哪里有半分夫妻间的尊重。
这般尊卑分明且不对等的夫妻关系,是她最为厌倦的。
“大娘子您见谅,想来侯爷如今不过是在气头上,您只消说上三两句软话,自然不会受着皮肉苦。”
说软话?
容消酒心头冷哼,她方将才看见商凭玉父亲的日志,他父亲商禅亦是致她母亲逝世的主谋之一。
她哪里会跟仇人的儿子说软话,她此刻恨不得将商禅的尸首从坟茔中挖将出来,当着商凭玉的面将尸骨扬成灰。
更何况,上官棠走之前,曾告知她商凭玉是瞧过日志的,说明他一直晓得她母亲死亡真相,可却从未同她提过一字半句。
容消酒愤懑的情绪正汹涌,捡不出心情与这两个女使周旋,遂全程无话,任由两人将铁链一一缚上。
当下,她只想知道她母亲究竟是为了何证据才遭人迫害的。
一直以来,她对于过去母亲行军打仗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从未在史书或是卷宗中查证过。
如今她想去查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可像关于她母亲过去那场沙河之战的史实,必定是被收纳在宫里崇文院的。
可她该如何入皇宫,甚至要顺畅的入崇文院?
她沉默地想着,甚至连两个女使何时退下都未察觉。
*
五更漏夜泛上几点初秋的凉。
风声挤进门窗缝隙,一阵“吱呀呀”地乱晃。
商凭玉此时才回商府。
临到入寝门前,他褪下身上披风,拂了拂外袍上的褶皱,试图散去那满身的风尘仆仆。
好半晌,他才推门入内。
隔着珠帘,便可观得内里坐在榻上的人。
他眉梢微挑,语气带着几分懒怠:“姐姐可还好?”
榻上的人散了平常高盘的发髻,此时青丝半披,落了满肩。
她双手环抱着蜷缩在床沿,在听到门处动静时,身子微微一动,那手腕和脚腕上的铁索在举动间发出轻微的铮铮声。
商凭玉瞥了眼她那因铁链束缚而泛红的手腕,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
迈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瞧了她几眼,忽而半跪到床边,伸出手捉住她手腕。
手腕上的铁链不再冰凉,反倒带着容消酒身上的余温。
“疼吗?”他轻声问。
容消酒心头闪过一抹滑稽。
是了,滑稽。
明明是他派人束缚住她手脚,怎如今又演出这一脸心疼的模样。
容消酒眼皮都没抬一下,抿着唇不接话。
如今她已知晓商凭玉父亲就是杀她母亲的凶手之一,哪里还愿开口与他多说。
商凭玉没听到回答,却也不介意。
反倒轻笑一声:“姐姐该生气的。”
说着,他又叹口气:“若我不这般做,姐姐怕是再不想与我有交集,早逃走了。”
容消酒眉头紧皱,斜睐他一眼,唇边漾出讽刺的笑:“你如此这般,难道就能将我困住了?”
“我没想过困住姐姐的,若是姐姐心甘情愿与我好好过日子,我哪里费这些功夫。”
容消酒眉梢一动,直直盯着他:“我与你不过父母之命,从谈不上情爱,你做这些究竟有何目的?”
商凭玉微仰头,嘴上重复念着她话尾“目的”二字。
忽而转头,正色启唇:“我以为我的目的早就显而易见昭然若揭了。”
“姐姐,你真瞧不见还是视而不见?”
说话时,他倾身上前,英眸探进她那双浮着诧异的眼里。
那灼热视线惹得容消酒心头一阵慌乱,忙垂过眼去。
这人连自己亲大哥都下得了手,他们也不过名不副实的假夫妻,哪里有真情可言。断断不能被他骗了去,更何况他父亲与她有杀母之仇。
思及此,容消酒心头一 滞,偏过头,脱口而出:“你出去。”
商凭玉眯眸,俊脸沉了下来。
扑地上前,双手揽紧她双肩,强迫她正过脸来。
“姐姐,你怕是还搞不清形势。不管你究竟如何看待我,我都会不留余力地将你留在身边,哪怕是绑,我也乐意至极。”
“你我已是夫妻,我哪有出去的道理,日后你我都要同床共枕,姐姐该早些习惯才是。”
容消酒尽力压制着满腔怒火,长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让这人察觉到她已知晓母亲死因一事。
念头一起,她登时舒了眉头,平和下来。
她还要利用这人进宫查清楚她母亲究竟因何事而逝世。
若是过分生气,往后想利用他怕是难了。
面上她缓缓抬眸,眼波含泪,装出几分楚楚可怜。
双手搭上这人臂弯,哽咽道:“何以这般激动,你且先放开我,很疼。”
商凭玉身子一顿,瞧着她流着泪惊恐的眼眸,心跟着柔软下来。
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登时松开手,“姐姐,是我不好。”
容消酒不答话,面上佯装着被他伤了心一般,垂下头去。
看着她皎面上挂着的泪珠,商凭玉有些无措。
心里跟着揪起来一般疼,下意识伸出手去为她擦泪。
“好姐姐,你要打要骂随意,只要不离开我,想怎么着都成。”
他话是这般说,可却丝毫没有为她解下手脚束缚的意思。
容消酒在床榻上躺下,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试图先将他打发走,再沉下心来想想今后打算。
这人也遂了她愿,在床边站了好半晌,蓦地长叹口气,阔步离去。
走之前,撂下一句:“我明日再来,姐姐好生休息。”
次日,商凭玉果真早早来了。
容消酒还未起身,近身伺候的女使已备好盥洗用具,候在门外。
站最前侧的翠羽瞧见商凭玉,压下心中恐惧,上前问安。
她没服侍容消酒那几日,都被关在柴房。也在那时无意知晓,跟她一起陪嫁过来的刘妈妈并非出远门,而是私下被商侯处置了。
她算是看清了这商侯,表面上风度翩翩,实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大娘子还没起,侯爷您晚些时候再过来也成。”
她努力控制着声音不发抖,肃声开口。
谁料下一刻,这商侯从她身侧走过,接过旁的女使手中的铜洗,推门朝房内去。
他这架势瞧着是要亲自伺候容消酒梳洗。
这般思索着,翠羽只觉脑子装了浆糊,哪里就生出这妄想。
可接下来商凭玉的举动,着实令她震惊。
这人还真如她想的那般,伺候起了容消酒。
穿衣,着靴,洁面,上妆,就连盘髻都一一包揽。
容消酒亦被他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却没拒绝。
强撑着不想与他共处一室的念头,任由他摆弄。
她昨晚想了许多,决意先与他表面和好,找机会入宫,去崇文院查看当年的史料卷宗。
再过几日便是圣上生辰,按照旧例,皇宫必定设宴庆贺,她作为侯府大娘子亦可入宫赴宴。
“姐姐,可要现在用早膳?”
在容消酒愣神之际,身侧为她簪花的商凭玉温声问。
容消酒抬眸,借着面前铜镜观得身侧人侧脸。
这人面色温和,疏朗眉目带着几分愉悦,双眼殷切地望着她。
容消酒被他满含爱意的视线晃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又愣了好片刻,就听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姐姐,可要现在用早膳?”
她勉强回过神,磕磕巴巴道:“不必。”
“你…可是有事?”
她不知这人来意,但看这反常表现,应是有旁的事的。
商凭玉垂眸,隔着铜镜望向她:“无事,故而得闲过来伺候姐姐。”
这人没按她问的意思答话,容消酒却也无心没再多问。
两人一时无话,整个寝间只剩下珠帘簌簌垂坠声。
一直这般维持了好几日,这人像是换了个人,只要没有公务,便都要与她待在一处。
面上他们之间真就如同夫妻一般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可这几日以来,她手脚依旧被锁链束缚,从未出过房门半步。
只是听旁的女使道,她与商凭玉夫妻恩爱的事迹,已经传遍整个汴京,成为一段佳话。
容消酒这才了然,原来他这段时日早早伺候她梳洗用膳,却从不解除她身上束缚,都是为了搏一个好名声。
不过她也不在意了,她只想等着圣节入宫,尽快查清她母亲死因。
第34章 耻辱
圣节前日, 眼见着商凭玉依旧没有要为她解开束缚的打算。
容消酒心里急切起来。
若是商凭玉铁了心要将她一直困在这房内,明日随意一个借口便可不带她入宫。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故而在这日早膳,她主动为商凭玉添菜, 设法哄他解开束缚。
这人像是早就察觉她用意,撂下银箸, 指尖轻叩桌面。
两人紧挨着,离得极近。那指尖轻敲桌案的声响异常清晰, 落在她耳内, 惹得她心头跟着怦怦作跳。
容消酒心口颤动, 借着余光去瞧他,
身侧人英亮的眸子也正定定望着她, 眼神中带着吹不散的审视,“姐姐一旦殷勤起来, 便没甚好事。”
“劝姐姐不必白费力气, 这些个把戏于我没用。”
容消酒闻声, 夹菜的手一顿,面上闪过局促。
这人言语直白,没有半丝征兆, 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竟教她不知作何反应。
商凭玉长指挽着袖口, 歪头斜睐向她, “姐姐不妨有话直说。”
容消酒抬眸,与他对视。
面前少年面色沉静,眼神平和,倒显得她扭扭捏捏, 一点也不坦荡。
那端放在双膝的手,被她下意识攥紧。
“你圈禁了我好些天, 这惩戒可满意了?”
“能否解了我的禁足?”
商凭玉挑眉,唇角勾起浅笑:“姐姐好盘算,靠着为我布菜的功劳,便要求我恢复你自由身。”
“这真真要教我吃好大一个亏啊。”
他语气带着玩味与嘲讽,听着十分刺耳。
容消酒抿唇,也意识到自己这殷勤没献到点子上去,却也被他的话刺到,压在心底的烦躁又涌上来。
“姐姐可还有甚别的把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不接话,站起身,“今早尚有公务在身,若没有,便先行一步了。”
言罢,他抬脚便朝门外去。
容消酒见状,皱了眉头,想都没想,起身快步过去,一把拉住他衣袖。
商凭玉转头看她,表情依旧沉静,眸光泛着疏离的冷,瞧那架势下一刻便要不耐烦了。
“姐姐你……”
商凭玉下意识启唇,又要调侃起她来。
话刚说出口,面前人猛地凑到跟前,那两只纤弱的手攀上他手臂。
两人贴的极近,近在咫尺之际,他只感受到身前人借着他手臂的力踮起脚尖,扬脸吻上他双唇。
转念间,他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双耳与面颊跟着烧起来。
唇上的酥麻流向四肢百骸,整个身子如是悬在空中,那埋在心底的情愫又被掀起,在胸腔内浮浮沉沉,惹得他心迷意乱。
他自认从不是能被轻易撩拨之人,只要他不喜欢的,便是赤身裸/体出现在他跟前,也掀不起他心头半点波澜。
可…若那人是容消酒,只一个眼神、动作,便足够击溃他十多天来一切的心理防御和伪装,引得他魂牵梦绕,动情不已。
容消酒全程紧闭着眼,生怕与跟前人对视。
双唇抵上另一双绵软的唇,她亦是羞愤难当,又攥紧了他手臂。
很快,她站稳身子,睁开双眼问:“如此这般,可够了?”
商凭玉像被定住,英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跟前人。
容消酒见他不答复,却也没再继续问话。
少年视线依旧落在她殷红饱满的唇上,好片刻,轻舒口气,垂下头去。
沉默的从腰间拿出钥匙,为她解开铁链。
容消酒也意想不到,竟是这般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毕竟方才的他还一脸信誓旦旦,话里话外尽是能招架住她一切把戏的笃定。
手上束缚被解开,这人又蹲下身去,亲自解下她脚腕上的铁链。
容消酒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正为自己摆脱束缚松口气,忽而身子腾空,被人抱起。
突然的失重,令她下意识揽住跟前人的脖颈,身子本能的往他怀里靠。
“你…你这是做甚?”
话音刚落,身前的人一个转身,将她抵在方桌上。
桌面上的香炉被推翻,所幸篆香烧尽,只剩香灰,散了满地,整个房间弥漫着浓郁的沉水香气。
容消酒皱眉,心绪早已从惊恐中转为恼怒。
她讨厌极了任人摆布,讨厌极了这般没有征兆的惊吓。
可当她抬眸时,却对上一双明眸澈眼,尤其那双眸,浑似装满了剪碎的云絮,柔软细腻,直击心底,诱人深陷。
就这般望着,她不免有些晃神。
直到耳侧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下一瞬,下巴被迫抬起。
跟前人轻易将她压制,吻上她双唇。
唇舌相抵间,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鼻息。
容消酒下意识屏住呼吸,随之而来的窒息感,闷得她耳尖烧起来的红。
起先是她主动凑上前,纵使窘迫,却没这般无助。
一想到这人父亲曾是杀她母亲的凶手,她只觉耻辱,浑身上下恶寒,胃里跟着一阵翻江倒海,本能的干呕出声。
商凭玉眉结深皱,上挑的眼尾因动情泛着淡淡的红,此刻多了几分神伤,平添破碎感。
只一瞬,他眸光一冷,收回拂着她耳侧的手,他将手背在身后紧攥成拳。
淡漠瞥了她一眼,哼笑出声:“与我接触,还真是苦了姐姐了。”
容消酒垂着首,一手扶着胸口,大口喘息,没接话。
毕竟这人说中了她此刻的心绪,她无心遣词将他哄骗过去。
四下忽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她深长的呼吸声。
半晌,商凭玉垂眸,毫不怜惜地挑起她下巴。
丰润的唇瓣微微翘起,睨着她一眨不眨,“姐姐这般,真真是逼迫我变本加厉。”
容消酒蹙眉,念起明日的圣节宴,下意识伸手扯上他腰间玉带。
“不,对不住,再不会了。”
商凭玉低头看着她那玉般柔润的指尖,只一眼,视线扫上她琼面。
那桃花似的娇面上带着示弱,眸光水溶溶的,仿佛只要他再多说一句,便能落下泪来。
商凭玉不是没见过她落泪,那手足无措的心焦,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的愧疚感,他至今难忘。
可一想到,容消酒嫌弃他到干呕的模样,他顿时恶念四起,想更过分一些,教她掉泪。
这般想着,他又朝她走近一步,将她整个人堵在方桌上,难以动弹。
大手勾上她腰间丝绦,一点点拆解下来。
“既然姐姐那般渴求自由身,就该拿出些诚意来。”
他言语与举动暗示的明显。
容消酒沉了眸,她恨不得与这人撇清关系,不要有任何交集,能忍到现在的地步已是艰难,哪里甘心委身于他。
“姐姐嫁过来前,应当是学了数日规矩的。若是连此事都不从,那便是女使失职,这女使也不必活在世上了。”
“依稀记得从小陪伴姐姐的女使已不在人世,就是不知姐姐是否还愿差人去天上陪伴她左右。”
他说话不疾不徐,带着与敌军谈判的威压,举手投足间没有半点儿时娇气的模样。
容消酒没答话,因为她已不晓得该如何答话,答不答应,她都有损失。
况且她身上没甚筹码与他抗衡,答不答应的,他亦可以随意反悔,反正规则都是他定的,一切主动权都在他手里。
“来人,遣翠羽过来。”他忽而高声朝外头喊。
容消酒心头急了,以为他是要当面责罚翠羽,忙开口:“你想如何随你便是,何苦为难一个女使。”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商凭玉满意挑眉,指尖把玩着扯下来的丝绦。
从她身前退开,随意道:“好姐姐,这宽衣解带的事还得你自行来。”
说着他斜倚到不远处的鹅项懒凳上,姿态慵懒地睐着她。
那架势是要她当面宽衣。
容消酒自方桌上站起身,瞥了眼他姿态,羞耻感登时席卷全身。
当着男子的面褪衣解裳,不亚于打她的脸。
她从小忍气吞声惯了,却也没受过着般羞辱。
心头的酸涩涌上鼻尖,又顺着盈上双眼,酝成泪来。
商凭玉轻啧一声,故作不耐烦。
长指撑着额角,掀眼瞧着她,一种莫名的快感涌上他心尖。
容消酒一咬牙,褪了外衫,又一层层一件件将衣裳脱落在地。
那不屈的美眸,此刻含着泪,凄凄惨惨,叫人望而生怜。
商凭玉亦是皱紧眉弯,那无措的焦心又漫上心头,惹他有些坐不住,烦躁的站起身。
明明怨恨她的无情,想着教她付出些代价,可当真瞧见她泪眼朦胧的模样,他还是心软了。
罢了罢了。
他深吸口气,大步上前,在容消酒只剩单薄里衣时,制止了她。
他将地上的衣衫一件件捞起,丢进她怀里。
强扯出冷笑:“下回可不会这般容易。”
在容消酒面前,他也只能说出这般无震慑力的狠话。
明明是要惩戒她,可每每难受的都是他自己。
商凭玉没再多话,拂袖离去。
次日,容消酒如愿跟着商凭玉入了宫。
这次并非她还俗之后头次进宫。
想起上回,她还心有余悸。
那时她被和顺公主困在殿内给死囚画像,对亏商惟怀带她出宫。
不过她想起那时,好像也瞧见了商凭玉,不过不知是在现实里还是梦境中。
“姐姐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我。”
这人像是听着她心声一般,在她回忆时将她拽回现实。
昨日两人的不快,过了一夜,像是自然而然消失一般。
两人佯装着寻常夫妻般的相敬如宾,一道儿入了宫。
没走几道门,忽而便撞着一熟人。
“长姐。”隔着五步之遥,那头的人朗声开了口。
还真是好久没见的熟人了。
容消酒压下心头烦躁,面上沉静,站在原地冷冷看着那头的容汀芸快步过来。
此时的容汀芸一身宫装,瞧着装扮不像是受邀入宫,倒像是这宫里的女官。
容消酒眉结轻蹙,多日不见,她这妹妹还真是不一般了。
正思量着,容汀芸已然走到她跟前。
熟稔的向她和商凭玉抄手一礼。
那谦恭模样倒是以往不曾有的。
“长姐可安好?”说着,她伸手试图挽住她手腕。
容消酒不着痕迹后退,没接她的话,反倒开门见山问道:“你来此何为?”
容汀芸扯着笑,微微颔首,温声回:“托父亲帮忙,将我送进宫做了女官,如今我是崇文院的彤史。”
容消酒不解,这人从小便没甚愿景,一生只想嫁个如意郎君,哪里甘心进宫做低人一等的女官。
“以往是妹妹莽撞,做了些许错事,如今还望姐姐大度,原谅了妹妹去。”
“妹妹往后便是老死宫中,也算是为以往做的错事赎罪了。”
容汀芸弓着腰,说得诚恳。
却突兀的叫人难以置信。
容消酒自是不信,这十几年的性情,能一朝一夕便改变。
眼见着面前的容汀芸都快要落下泪来,容消酒却并没什么情绪。
瞧着四下的人都朝她这处看,她只觉局促。
“容彤史若没甚别的事,那我夫妇二人便不打搅了。”
正烦躁时,容消酒身前的商凭玉拉着她离去。
甚至不给容汀芸答复的机会。
两人刚走,容汀芸直起身,转头撇向另一处宫门站着的六公主。
见着容消酒两人刚走,六公主自宫门走出来。
“瞧见了?”容汀芸轻声问,那语气一听便知两人早已熟悉。
第35章 净颂
自遇见容汀芸后, 商凭玉再没将她的手松开。
似是怕她逃跑一般,一路上视线尽数落在她身上。
容消酒被盯得不自在,但为了能去一趟崇文院, 她只能极力忍耐。
圣上的生辰宴设在紫宸殿,一路上要过五六个轩廊与宫门。
除了那沿途的秀丽风光, 容消酒也将众人对她的各种审视都看个遍。
“这便是那御乱侯的大娘子。”
“长得确实出挑,只是不知还有甚本事。”
“本事, 人家的本事可大着呐。”
“画喜神啊。”
“啊, 竟是同死人打交道, 如此人物哪里能入皇家席。”
站在不远处长亭的两个贵妇人相互嗫嚅。
可那声响却足以令路过的容消酒听得一清二楚。
容消酒只淡淡瞥了眼,便收回视线。
她从不为画喜神而心生羞愧, 能为逝者留下生前形貌,对他们的亲人来说, 是何等珍贵。
这丝毫不比那挂于高墙供人瞻仰的风雅画低一头。
毕竟有多少如她一般的人, 已然忘记了缅怀之人的音容笑貌, 只靠一丝模糊记忆维持思念。
饶是容消酒作为画师,画人像的技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然而纵使她天生妙笔, 却画不出她母亲的模样。
容消酒装作没听见,昂首从两人跟前路过。
刚出宫门, 她那被商凭玉攥着的手忽地一紧。
“姐姐真是好性子。”
他似是感慨, 说话时叹出一口气。
容消酒转脸朝他看去,此时他沉俊的脸上,荡漾出一抹笑。
那天生便带些桃粉的眼尾,微微上扬, 眸中闪过狠戾。
只一瞬,他面色温和下来, 转身看向她,“我发誓再没下回了。”
他说的郑重其事,眼中是十足的坚毅。
容消酒秀眉微颦,这人情绪转变稍快,她甚至都没清楚他话里意思。
正此时,迎面走来一队人,瞧那身上犀甲,便知是商凭玉部下人。
今日不少臣工携家眷入宫,唯恐宫内有甚动乱,圣上特遣犀甲军同殿前司一道儿维系宫内秩序。
为首的犀甲小将,容消酒竟觉面熟。
那小将亦瞧见了她,只一眼便垂了首,走到她二人跟前恭恭敬敬行了礼。
临了,他先看了商凭玉一眼,才朝容消酒躬身道:“卑职卢浩州,之前不知晓您身份,无意冒犯,还望您宽恕。”
一想起,之前将容消酒当作寻常尼姑,当面信口讨论容大姑娘,他便悔不当初,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容消酒早记不太清,只囫囵回了句“不碍事”便罢。
商凭玉轻哼一声,遂即吩咐卢浩州带容消酒入宴。
这突然的举动,惹得容消酒诧异,正色瞧着他。
只见商凭玉正望着她,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姐姐先去,我很快便到。”
他不说去向,容消酒也无心问,她巴不得离这人远些,只微微颔首,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随卢浩州去了。
待人一走,商凭玉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双手环抱,原路返回去了方将的长亭。
原本坐在长亭上的两位贵妇人,此时已不见踪影。
商凭玉转了一圈,在一处假山找见了人。
他眼神登时锐利起来,杀气尽显。
趁着两个贵妇人的女使离去,飞身过去,将其中一人劈晕。
另一位妇人,见人来下意识张开双臂,便要高喊,却被来人利落劈倒。
商凭玉给这两人喂了朱色丹药,接着将人拖到假山后的石洞。
待这两位贵妇人的女使回来,循着一地里的拖拽痕迹,找到了自家主人。
只是此时两位主人的舌头被人割下,就放在她们各自眉心上。
女使们下意识惊叫出声,赶来的是周边巡逻的犀甲军。
领头的是卢刚,他率先上前瞧了两位贵妇人的伤势,那放在眉心的舌头,他一眼便知是商凭玉所为。
遂即,他深叹口气,起身朝候在一旁的部下招手,示意他们将人抬去太医署。
“今日乃是圣节,此事不可声张,若是搅了圣上兴致,在场的人谁都不必活。”
卢刚肃声,朝跟前的人开口。此番话更多是说给一旁两个女使听的。
只见那两位女使擦着眼泪,抽泣着点头,倒真被唬住了。
人一走,卢刚长叹一口气。
他从来刚正不阿,今日为了他那主子,算是做了回恶人。
能在圣节之日,皇宫重地割人舌头实在令人费解。
他与商凭玉相识也有两年,在明州时,这人一向宽和守礼。可来京才多久,便变得越发暴戾。
上回是设计谋杀他自己的亲大哥大嫂。
这回,他虽不知晓这两位贵妇人所作所为,想来不过是多嘴了几句,竟未料到直接被割去舌头。
照如此下去,难以想象日后商凭玉会变得何等极端偏执。
商凭玉并未直接去紫宸殿,而是去了七皇子赵折桂那处。
割舌头的手浸在瓦匜内,很快成了一盆血水。
赵折桂见怪不怪地站一侧望着,只片刻,他双手捧着巾帕凑到跟前。
商凭玉转眸扫他一眼,只一眼便瞥过视线一手接过他手上巾帕,沉声道了谢。
“如何了?”
商凭玉肃声开了口,说话时巾帕顺着长指擦向手腕。
赵折桂闻声,掀了掀眼皮,磕磕巴巴道:“快…快了。”
赵温奚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日常必定派精锐护卫左右,要杀他哪里容易。
商凭玉不疾不徐地擦着手,“无妨,你只消听命于我,我自会设法教你成事。”
他从不指望赵折桂自己想出甚法子杀死赵温奚,他要的不过是拖赵折桂下水,教其再回不了头,日后都听他差遣。
*
容消酒坐在宴内,瞧着四下一众陌生面孔,她自觉垂了首。
可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灼热的令她越发不自在。
不必想便知这些人都在议论她的身世背景。
她不知在此处撑坐了多久,只觉腰背都有些僵硬。
可商凭玉迟迟不现身,她亦不好随意走动。
直到一宫娥端着酒坛走来,只听那人惊叫一声,那盛满酒的坛子便砸了过来。
所幸她反应迅速,偏身躲过飞过来的坛身。
溅了一地的酒水却难以遮挡的落了她一身。
众人一阵唏嘘,跟着站起身,隐隐后怕。
若不是容消酒反应及时,那坛子便要顺着她脑袋砸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犯过错的宫娥跪下身连连赔罪,额头磕了又磕,鲜血自眉心淌了半张脸。
容消酒站起身,借旁的宫娥递来的丝帕擦拭周身。
事已至此,众人却只是旁观,没有一人为容消酒遮挡被浇湿的衣裙。
“商侯娘子。”
忽而传来一清脆女声。
容消酒循声望去,来人一身清素裙衫,瞧衣裳形制不像宫娥,亦不像是哪家女眷。
“本宫是圣上的六公主,名净颂。”
来人笑得灿烂,整个面容俏丽中带着几分娇憨,亲和力十足。
只是提到公主,容消酒不免想起过去的和顺公主,故而对这位公主也没由来的生出提防。
容消酒行一礼,本打算不再说话。
谁料这人竟推下自己的外衫替她遮上湿透的衣裙。
“若不嫌弃,来本宫居所换件衣物吧。”
这人言语爽朗,举手投足都教人察觉不到一丝别有用心。
容消酒打量着她,并未及时答话。
这净颂却又笑着启唇:“大娘子不必担忧,本宫与商侯也算旧相识,帮你便是帮他,本宫也只是想讨商侯的好。”
她说得直白,大大方方承认用意。
说罢,不等容消酒答话,便扶着她朝外去。
殿门处有四名守卫,其中便有那卢浩州。
容消酒下意识松了口气,这卢浩州是商凭玉跟前的人,应是能辨认净颂究竟是善是恶。
她跟着走到殿门处,便见净颂从腰间掏出一枚剑穗。
那是商凭玉双刀之上悬坠的穗子,若非亲近之人,哪里会得了去。
正想着,净颂走到卢浩州跟前,低声谈论了几句。
很快,卢浩州朝容消酒这处颔首,示意她可以跟着离去。
如今这衣物是必定要更换了,若是不去,她这一身脏乱,恐怕会惹圣上震怒。
她还要入崇文院,必定不能因为衣衫不整被赶出宫去。
思及此,她跟着望殿外去。
卢浩州走不开,便遣了一守卫跟着,奈何男女有别,又在规矩森严的皇宫大内,她们与守卫的距离间隔极远。
甚至在走到一处轩廊时,跟着的人守卫都不见影儿了。
“公主,我们能否等一等那……”
容消酒一张嘴,话还没说完。
身侧的公主利落打断她思绪:“已然到了。”
两人一道儿进了殿内,这殿门极其简陋,甚至能瞧见上面浮着一层霉斑。
容消酒没由来的惴惴不安,却也硬着头皮跟着走了进去。
所幸,殿内虽简陋,却算得上干净整洁。
“大娘子随我走了一路,为何不见你问那枚剑穗的事。”
她不再用“本宫”二字,而是“我”。
瞧这意思是要与容消酒拉进距离进行交谈。
隔着云屏,容消酒瞧了眼屏风外的人,粉唇轻启:“这是公主与侯爷的事,与我何干,既不关于我,我何必多此一问。”
“那若是我要与你争商侯,你也不过问?”
第36章 偏爱
净颂直言不讳, 容消酒闻声,系着腰带的手骤然收紧。
“若是公主与侯爷两情相悦,我自会知趣让出大娘子之位。”
她说得由衷, 教人听不出半丝恼怒。
若这公主与商凭玉相互爱慕,怕是早将她赶出侯府, 哪里还费心力与她言语周旋。
此话一出,云屏外的人没再开口。
好半晌, 容消酒换了身石青色衣裙走将出来。
净颂站在一侧, 扫视了她全身, 视线落在她鬓边青玉簪上。
“大娘子钗环有些松动。”说着,走上前, 抬手替她扶稳鬓边簪。
那纤长手指不着痕迹地在她簪上摩挲一遍。
两人重新返回紫宸殿,此时商凭玉已落座。
他先是看向容消酒, 后又瞥了眼其身侧的净颂。
遂即起身, 在容消酒跟前站定, 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方将听闻姐姐衣裙浸酒,还险些被酒坛子误伤。”
他说着,视线又落在她身上, 牵起她手腕,便开始检查起身上是否有伤处。
殿内此时已坐满宾客, 无数双眼都朝这处看来。
引得容消酒一阵不自在。
正不知如何是好, 离九五尊位最近的一老叟走了过来。
这老叟两鬓斑白,双眸却炯炯有神,瞧着那身上形制,应是位公爵。
这人手上拄着梨木拐杖, 一步步走到商凭玉跟前。
众人见这老叟起身,亦都跟着起身。
毕竟在这人跟前, 就连圣上都是要朝他见礼的。
商凭玉见人过来,正要躬身作礼。
这老叟抬手示意作罢,与他并肩而立,面朝着容消酒。
“想来这位小娘子,便是施将军的女儿。”
苍老的声音带着温润,倒与他周身威严气场形成反差。
容消酒不识得来人,只微微颔首。
此时商凭玉将她拉至身后,面向老叟作揖:“国公爷莫怪,内人未曾有幸见过您,故而不知该如何称呼,万望见谅。”
言罢,凑到容消酒耳侧提醒:“这位是寿州齐国公。”
寿州齐国公。
容消酒心头一震,这人身份她耳熟得很,正是与圣上和商禅同谋之人。
她母亲的死,这人亦是主谋之一。
可面上她再行礼,恭声作答:“回国公爷,施桃花正是先慈。”
齐国公浅浅点头,嘴上带着亲和的笑,打量她时不觉冒犯,眼神流露着对小辈的关爱。
“好好,瞧那眉眼真真与桃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单单只看他此刻的言语神态,容消酒只觉这人与自己母亲交好,连带着对她也怜爱几分。
可她心知肚明,这人并非面上那般和蔼,私下曾为了遮掩甚真相,伙同圣上将她母亲灭口。
“你本名容消酒是也不是?”齐国公再次柔声问。
只待她称是,这人便亲热的唤起她“酒丫头”。
这齐国公虽说与她父亲同在公爵,地位却大不相同。
传闻中的齐国公不苟言笑,能言善道,是举朝闻名的外交天才。三十年前,在本国与东溟人打仗时,凭他一人入敌军营帐,换得两国和平,互通有无,至今交好。
除了那外交本领,更为重要的是此人扶持圣上顺利登位。
先帝病逝,为助那时还是三皇子的赵集登基,他带三万兵马入京围城。事成身退,便一直隐居寿州。
“罢了,这人多眼杂的,改日再好生畅谈。”齐国公言语毫不避讳,言罢斜睐了众人一眼。
仿佛是在替此前众人旁观容消酒浸了满身酒时,抱不平。
瞧着齐国公对容消酒的青眼有加,众人皆投出艳羡目光,越发好奇这空有一幅皮囊,与死人打交道的商大娘子有甚过人之处。
直到圣上携贵妃现身,殿内人尽数收回思绪,个个喜上眉梢。整个大殿丝篁鼎沸,一派歌舞升平。
想着要去一趟崇文院,容消酒随意寻了个借口便溜出紫宸殿。
所幸她入宫前,曾购来宫内地形图,循着记忆朝崇文院方向去。
约莫一盏茶时间,她便轻松到了崇文院。
不知是巧合还是守卫都去了紫宸殿,她一路上并未遇上甚巡视守卫,甚至连崇文院外都无人看管。
若非其门外赫然挂着“崇文院”三个大字的匾额,容消酒都要以为这是甚不起眼的冷宫。
她抬脚入内,左右提防着来人。
此时她一身石青色衣裙,没了那显眼的宫衣,瞧着衣衫形制,倒像宫内哪个不起眼的宫娥。
她一路过于顺利,自己都有些不真实感。
推开正殿的门,在瞧见那林立的书架时,登时又打消一切顾虑。
既然都来了,她定要有收获才肯罢休。
可找了一圈,一层层一列列地找了好半晌依旧没瞧见当年记载沙河一战的史册。
正当她有些沮丧时,门忽地被人从外锁上。
在听到声音时,容消酒心口一个激灵。
忙走上前查探,奈何门被铁链拴上,除非大声叫喊,不然凭一己之力是注定解不开的。
可若是叫喊必定惊动宫内人。
想来将她困在此处之人亦是想到这点,知晓她一定不敢声张。
可困她之人究竟是何目的?
这般想着,她开始在殿内四下巡视。没发现出口,倒殿内一屏风后被人脏污了的画轴。
一打开正是她前年画的鹧鸪松林图,然而居左位置的松树被人洒了墨。
看着那墨水还未完全洇干的模样,容消酒顿时了然困她之人的用意。
想来是知她要来此处,提前毁了画,试图嫁祸于她。
这不赶巧了,这画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她看着被点状墨滴破坏的松树,看了看屏风旁侧书案上放置的笔墨,一瞬便有了补救的法子。
她将被浸染墨滴之处皴擦成山石,布势得当,比之前画作更添气韵。
也不过半盏茶时间,门被人打开,来人是这崇文院原先的守卫。
瞧见殿内的容消酒,不等盘问一言半语,便将她带走。
一看便知是早有预谋。
几人走时,顺便将书案上的画作一并带走。
刚出崇文院,一行人便碰见巡逻至此的卢刚。
卢刚第一时间瞧见容消酒,即刻上前拦住几人去路。
几人中领头一瘦高高的宫人行一礼,率先开口:“禀大人,我等在崇文院抓住一女贼,正要交给殿前司。”
卢刚眉头深皱,抬手指向容消酒,肃声问:“这便是你们抓的女贼?”
“正是。”
这人话音未落,就听卢刚中气十足喝了声“放肆”。
几人不明所以,可碍于职位在卢刚之下只得低头。
“尔等瞎了眼,连我马司指挥使的大娘子都不识得。”
说着,示意部下上前,将几人押跪在地。
几人有些惶恐,本来圣节这日,群臣入宫,被准许前往紫宸殿一观。
也不过离开崇文院半个时辰,再回来,便见正殿被人上了锁,钥匙就放在殿外台阶上,钥匙下附有一封信。
信上说殿内有一女贼,毁坏霜桐居士的画作,此时已被困住,教他们不要声张,交给殿前司处置。
想到画作,瘦高高的宫人忙从身后人手中拿来画,双手捧向卢刚。
“大人,此画便是被这大娘子所毁。”
说起来,圣上最喜霜桐居士的画作,如今被这人毁了,哪怕此人是马司指挥使的大娘子,亦逃不开责罚。
思及此,这宫人虽跪着腰背却挺直几分。
卢刚展开画作,瞧着其上未干的墨迹皱紧了眉弯。
若是他主子的娘子毁了霜桐居士的画,他也无力挽回。
思及此,他轻叹口气,下意识看向容消酒。
容消酒识得卢刚,忙摇头解释:“此物起先被人用墨脏污,如今填补几笔非我本意。”
卢刚闻声,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白,有些费解这大娘子为何非要添几笔。
如今好了,他亦无计可施。
眼瞧着几个宫人便要挣开束缚带容消酒去找殿前司的人。
卢刚只好又拿商凭玉出来压人。
跪地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显然不满卢刚的仗势欺人。
正此时,一队殿前司装扮的守卫朝此涌过来。
与卢刚几人僵持住。
有个宫人趁两队激烈争辩之际,挣开束缚,往紫宸殿方向去。
直接将此事报给圣上跟前当差的宫人徐度。
徐度亦纠结起来,今日圣上生辰,他可不敢贸然通传搅了圣上兴致,非得寻个人替他将话说出口最好。
正巧,一转身就遇见出来透气的赵温奚。
*
赵温奚知晓了事,大步流星原路返回。
可他并未将事情悄悄告知圣上,反倒是大张旗鼓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笑着开口:“禀陛下,儿臣方将得知一件喜事。”
“听闻商侯家的大娘子席间特地前往崇文院找出霜桐居士所作之画作,添了几笔,要给陛下贺岁。”
他语气随和,明明是件触怒龙颜的祸事,却被他说成喜事一般,其中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众人跟着一惊。
为这商大娘子的愚蠢行径长叹一口气。
在霜桐居士的画作上画蛇添足,哪里是贺岁,分明是挑衅。
端坐九五尊位的赵集脸色登时一沉,他余生没甚偏好,唯独对霜桐居士的画爱不释手,若有人要毁坏他仅存的偏爱,便是国公夫人他也处置得。
第37章 嫌弃
赵集扑哧一笑, 狭长的眸子却阴沉得可怕。
“去,那便请商侯家的娘子入殿来,朕倒要看看她添了个甚模样。”
他说这话时, 心中却已盘算好该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打成甚模样。
众人皆察觉圣上已发怒,不自觉的将视线投向座在一旁的商凭玉。
便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饮入喉中。
众人暗道,此人一定是在强装镇定, 心下怕是早已慌乱成热锅上的蚂蚁。
赵温奚懒洋洋地倚坐着, 他亦同众人所想。
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 将商凭玉娘子犯下的罪过言说出口,为的是给商凭玉一个教训。
前几日, 他便察觉到商凭玉同七皇子走得极近,大有放弃他投奔七皇子之意, 他便要商凭玉明白, 若不全心全意归顺于他, 那便亲手将其一切都毁绝。
*
不移时,容消酒被押跪在殿前。
众人视线掷在她身上,似要将她灼个千疮百孔。
商凭玉垂着头, 素手转着茶盏,显然不想理会此事。
跟着容消酒入殿的宫人, 将那被脏污的画捧到圣上跟前。
赵集只瞧了画轴边缘的墨渍, 方将压下去的暴怒,此刻又迸发出来。
“商家娘子,你好大的胆子。”
容消酒抬首,挺直腰身, 语气不卑不亢:“启禀圣上,此画非民女所污, 民女不过在污画之上尽力对画作进行修补。”
赵温奚哼笑一声:“听闻商家娘子亦是执画笔之人,不过画的是喜神,你这样的手不知沾了多少逝者的死气,怎配沾染这风雅画。”
“况且便是画院的翰林、侍诏都不敢对霜桐居士的画作进行修补,你区区一妇人,哪来的豹子胆,敢擅自涂改。”
此话说出殿内不少人的心声,却也不免又再次将眼神投向商凭玉那处。
此时的他,只淡淡瞥了眼赵温奚,再没余下动作。
容消酒正要开口反驳,却听殿内有人轻咳一声。
“禀圣上,这商侯娘子怎的也说也是桃花的独女,便是看在她的情分上,也不该在事情未查清前,便将商侯娘子押跪在地。”
齐国公扶着拐杖起身,替容消酒说和。
瞧着那和蔼可亲的模样,容消酒有一瞬错觉,这人真是待她母亲极好的。
赵集心下冷哼,却还是照着齐国公的话,命容消酒起身。
佯装着宽和,肃声问:“商大娘子你可有辩白?”
容消酒只好将自己去崇文院的经过一一详说清楚,只是言语中不着痕迹地将前往崇文院的目的给遮掩了过去。
“说了这般多,归根结底,你确实在霜桐居士画作上添了几笔,是也不是?”
赵集端坐着,一手插在腰侧,身子在说话时往前倾身,带着沉郁的威压。
这次容消酒主动跪在殿前:“确是如此,民女任由圣上处置。”
“各位都听到了,商侯娘子对霜桐居士的画作大不敬,特此赐脊杖五十。”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商侯娘子便是有亡母和丈夫的撑腰,亦逃不开惩戒。”
容消酒眉梢一皱,自她押进殿内,就没瞧见商凭玉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
哪里是有他撑腰。
思及此,她强迫自己清醒,试图将事情朝着自己谋划好的方向去。
刚做好开口的姿态,就见齐国公执着拐杖搠了下地面。
那动静在这朗阔殿内显得异常响亮。
当着圣上的面如此行为,无疑是在挑衅皇威。
可九五尊位上的人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想来是,早已对齐国公无礼行为见怪不怪。
众人噤声,就听齐国公冷哼一声:“圣上为何不先遣人去彻查清楚暗中破坏画作之人,如此草率便判了商家娘子脊杖。况且圣上还未打开画作一观,待判断完画作是否被修补完好,再发落也不迟。”
赵集瞥了眼齐国公,强压下心中厌烦,示意捧画的宫人将画打开。
画开,原本成片的松林,添了不少远近不一的远山秀石,更别有一番风味。
由于墨迹尚未完全洇干,有不少星星点点的墨水晕开,却瑕不掩瑜,那独特又老到的云头皴画法,让赵集猛地一个激灵。
他当即站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画作,垂首细细观摩。
眼见着半盏茶时间过去,又一个半盏茶时间过去,赵集依旧没从画作中抬起头。
众人见状,以为圣上正为不成样子的画作惋惜。
遂即窃窃私语起来,就连看向容消酒那处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唏嘘。
赵温奚瞥了眼众人,朝容消酒身后的宫人吩咐:“还不快将这胆大妄为的罪妇带下去行刑,免得再惹圣上——”
“你住嘴!”
赵温奚话未说完,被赵集高声呵斥住。
赵温奚眼神骤然冷下来,这还是他父皇头回当着众臣工的面与他翻脸。
赵集说罢,又埋头观着画作。
似乎为防眼花,他朝身侧宫人开口,吩咐他将画院的翰林、侍诏都找来。
这一等,又过去半盏茶时间。
众人不明所以,只得交头接耳,面面相觑,然而,左右前后张望过去,每个人面色上尽是狐疑。
不移时,翕集在圣上周身的画院一众人,相□□了点头,遂即一齐跪地。
“圣上没看错,瞧着这运笔风格,脉络布局,确是霜桐居士亲笔。”
“这云头皴除了霜桐居士没人能勾勒的这般周到。”
赵集眉梢一挑,神色平和不少。
他挺直腰杆,指着容消酒高声启唇,那声音因激动微微颤抖:“这些个山石当真是你画的?”
容消酒扬脸,不疾不徐地回话:“回圣上,正是民女。”
跪了一地的翰林、侍诏齐齐望向容消酒。
为首的翰林看了赵集一眼,赵集会意颔首。
这翰林登时站起身,自随身带来的箱匣中拿出蚕茧纸和沾了松烟墨的毫笔走去容消酒面前。
“那便请小娘子您再囫囵画个方圆。”翰林说完,将纸笔放置地面。
遂即,候在容消酒跟前,擦了擦额间薄汗。
容消酒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信手执笔便画了几个顽石怪箨。
那翰林垂首望着,那表情随着她运笔,一点点兴奋起来。
众人像被蒙在鼓里,只愣愣瞧着台阶之上的翰林、侍诏一一朝容消酒簇拥过来。
期间不是哪个侍诏发出啧啧赞叹,便是哪个翰林拍手叫好,引得一旁席中人越发好奇。
待画罢,那为首的翰林弯腰将画掇起。
“圣上,已确认与您手中画作属同一人手笔。”
赵集长长喟叹一声,这自己日思夜想早盼着能见上一面的霜桐居士,没想到就在跟前,方将甚至还险些将她屈打。
思及此,他越发后悔,将画作交给身侧宫人,便快步下台阶,亲自去扶容消酒起身。
“怪朕有眼不识,冒犯了霜桐居士。”将人扶起身后他由衷赔话。
此刻全然没了皇帝威严,连面色都和缓起来。
殿内人早在那一声“霜桐居士”中,惊愕地瞪大双眼。
“圣上,臣等可有听错,您是说这商侯娘子是霜桐居士?”
座中有臣工唯恐自己听岔,不敢置信地起身询问。
“褚大人没听错,我等已一一比对过,这大娘子所画与霜桐居士所画的两相比较一般无二。”
得到确认,殿内登时惊呼一片。
霜桐居士在京中声名远扬,也不是无人猜测过她身份,却都以为是哪个朝堂文官,亦或是哪个风流才子。
总归都本能以为能画就上等雄浑苍健画作的画师是位男子,却不想是位娉娉袅袅的女娇娥。
一时间,看向容消酒的眼神没了此前的试探打量,尽是钦佩欣赏。
“今日朕的生辰,能得见霜桐居士,真真是上天赐予的福分。”
赵集笑得爽朗,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余光扫过一旁的商凭玉,心里不自觉对他生出嫌弃,像他那般冷血无情之人,哪里值得霜桐居士托付。
或许在某一天,那商家大郎的下场便是霜桐居士往后的结局。
正当众人沉浸在容消酒便是霜桐居士的震惊中,坐在角落的净颂红唇紧抿,苍白的面色在素色衣衫的衬托下愈发没气色。
容消酒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总归她的目的达到了。
早在崇文院修补《鹧鸪松林图》时,她便是下定决心要将霜桐居士这个身份暴露在众人跟前的。
因为她要借霜桐居士的身份与圣上攀上关系,从而设法留在宫中,查到记载她母亲在沙河一战那段史料。
纵然赵集兴奋,却碍于容消酒是臣工家眷,也不好过多亲近,只目送她回了原先席位上。
容消酒还未落座,双眸与商凭玉的视线交错。
他面色沉着平静,似是早料到她身份,眼神中不带一丝惊讶。
“恭喜姐姐。”他用着只能两人听见的声响,沉沉道。
容消酒闻声,只觉毛骨悚然,像是整个人被扒光站在他跟前,任何一个小举动都能被他窥见,更甚至就连心中所想所念也能被他一览无余。
坐于商凭玉对面的赵温奚,瞧着众人对容消酒变了态度,闷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出了宫殿。
商凭玉见状,转眸望向坐于赵温奚身后两排位置的赵折桂。
点头示意其可以开始行动。
第38章 逝去
此时宫宴已接近尾声。
不少人出了殿门, 往御花园去。
容消酒只想早些熬过这场宫宴,她今日的目的已达到,只消等着圣上私下召见她。
正思索着, 齐国公朝这处来。
容消酒四下落座之人已离席,遂而说起话来也没方将的人多眼杂。
“酒丫头啊。”这老叟说着, 自腰间拿出一枚玉玦,看向她又继续开口, “初次见, 也没甚见面礼, 此物且收着。”
容消酒有些不知所措,她与这老者不过头回见, 哪里收得了这贵重物。
“以前你母亲在寿州时,便时常来国公府。老夫早将她当女儿看待, 如今你权当作是远房祖翁送来的小物件便罢。”
说着, 齐国公朝她颔首离去。
容消酒还在回味他话中意思。
在商禅留下的日志中有载, 这齐国公与外族勾结,是害她母亲的同谋。
可瞧着他如今模样,倒像是与她母亲关系极亲近。
正陷入沉思, 商凭玉拉了拉她裙角,将她拉回现实。
她坐回原位, 偏头看他。
“姐姐若是对甚事情困惑不解, 可来问我。”
他言语温沉,面上一本正经,显然这话说得认真,并非拿她取乐。
容消酒沉默,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越瞧越不懂这人对她究竟是何情感。
要说有感情为何方才她险些被脊杖,这人一言不发。
要说没感情为何又总是说出这样一番诚挚的话, 总引得她心下悸动。
殿内人越来越少,笙歌也早退了去。
正当赵集准备离宫时,门外传来宫人急促脚步声。
“禀圣上,九皇子他…他猝死在御花园。”
赵集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僵在原地,好片刻,才扶着案面站起。
“怎会如此!”
忽而他瞥了眼商凭玉,又看向齐国公原先落座的位置,遂即高喝:“紧闭宫门,宴上任何人都不得离开皇宫。”
说着,脚步踉跄着往殿外去。
商凭玉跟着站起身,顺势拉起容消酒,将她的手攥紧。
“好姐姐不必惊慌,只消跟着我走。”
有殿前司的明启和马司的卢刚在,想来也用不着他出马。
不移时,除了齐国公,这出了殿门的席间人又回了殿内,一一落座回原位。
赵集面色凝重,撑着虚浮的步子坐回九五尊位上。
他掀了掀眼皮,指向跟他走过来的殿前司虞候明启,“你说。”
明启拱手一礼,遂即开口:“经太医署确认,九皇子是死于一种叫蜀椒汁的毒物。”
“经检验后,觉察到他手腕有一处划痕,毒物便是由这划痕渗入五脏六腑的。”
赵集冷哼一声,眼底尽是肃杀之气:“圣节之日,杀朕的皇子,不论是何人所为,我必将其碎尸万段。”
“来人!给朕搜,在座众人都要给朕搜得明明白白。”
明启拱手称是。
遂即朝候在殿门的众守卫招手,一众着铠甲的士兵涌入殿内。
行走间铁甲擦碰声惹得人心惶惶,众人沉着脸,咬牙配合着搜身。
“众位卿家和众位女眷莫怪罪,朕除去皇帝身份,亦是一位父亲,还望各位体谅。”
众臣工瞧着自家女眷要被身为男子的守卫搜身,个个敢怒不敢言。
临到容消酒,那守卫朝商凭玉行一礼。
便要上手去搜容消酒的身,却被商凭玉猛地打断。
“我亲自来。”他沉声开口。
此话一出,赵集转眸看过来。
此时他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哪里顾得上思考众臣工是否对女眷搜身一事心怀怨言。
他只觉商凭玉在挑战他的权威,遂而眯眸,冷声启唇:“商侯是在怪罪朕?”
商凭玉忙拱手作揖,“臣不敢。”
站于角落的净颂见状,朝那要搜容消酒身的守卫使个眼色。
那守卫趁机走到容消酒跟前。
“找到了!”
这一句话,登时打断赵集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眸光一凛:“在何处?”
守卫拔出容消酒鬓边白玉簪,双手捧到赵集跟前。
“卑职见这簪上有淡淡蜀椒气味,又想起九皇子那伤口划痕,便大胆猜测是这簪子划伤的。”
容消酒拧眉,她来这一趟被陷害两回,有些得不偿失。
容消酒跪地辩驳,奈何此时赵集已无心听解释。
人证物证俱在,纵然她是霜桐居士,赵集依旧下令将其拿下,三日后处斩。
毕竟有他最偏爱的画师陪着他最宠爱的儿子上路,他也能有些慰藉,这亦是他作为父亲能为儿子尽得最后一丝力。
商凭玉此次沉了眸,朝赵集冷声开口:“圣上骤然失子固然悲痛,却也不必滥杀无辜。”
“臣的妻子一向温柔敦厚,此前还是佛门中人,哪里做得出杀人的勾当。”
赵集冷哼,死死盯向他:“商家娘子温柔敦厚做不出杀人勾当,难不成是受人挑唆?那挑唆之人又会是谁?”
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商凭玉,若他再为容消酒辩驳,便连带着将他也抓入牢内。
听见这圣上言语中明晃晃的威胁,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站一旁的明启见状,忙以九皇子为借口,上前示意赵集离开紫宸殿。
商凭玉看着赵集离去的身影,在此时下定一个决心。
他心里想着事,临出殿门,与一人碰个正着。
净颂站稳身子,看向他时,眼神怯怯又带着几分担忧。
“商大哥莫难过,我也相信凭大娘子秉性必定不是凶手,奈何我父皇一意孤行,你莫太在意。”
商凭玉垂眸,瞧着跟前小小一人儿,嘴边咀嚼着那句“莫太在意”。
临了,他轻笑一声:“公主这乐天性格,还真是让人艳羡。只盼着公主能永远这般乐天,在经受磨难时,能一直不在意。”
这话他并非讽刺,倒真是由心说的。
说罢,他颔首,先行离去。
*
容消酒在台狱过了一夜。
夜里凉风吹彻,她只着着单薄囚服,冻得瑟瑟发抖,难以入眠。
“姐姐。”
容消酒闻声,从双膝中抬起头。
看守的士兵为商凭玉解开牢门锁链。
没了门的格挡,商凭玉阔步进去。
赶忙放下食盒,解下身上披风替她披上。
“姐姐,苦了你了。”
说话时,他声音有些颤抖,那沉郁的眸涌出湿雾来,惹得他不敢抬眼与跟前人对视。
容消酒沉默着,任由他蹲下将自己拥入怀中。
她一个将死之人,应是再没甚用处,这人不必过来的。
“你…你来此做甚。”
容消酒直接问出口。
“自是心里记挂姐姐,来看看。”
说话时,他将她拉出怀抱。
又将带来的食盒递到她跟前,一一打开。
食盒内只放着一碗红豆粥,这粥用丝绢足足包了七层,打开时还冒着热气,正巧驱散她身上浸一夜的寒气。
商凭玉就那般静静瞧着她,好片刻,才沉沉开口:“姐姐就没甚想说的,真就认命,甘心背上这杀人犯的罪名死去?”
容消酒垂眸看着碗里的粥,没接话。
如今凭她一己之力,是翻不了案的。况且她无依无靠,又能依仗谁。
“姐姐若是就这般殒命,施将军在天之灵会如何想?”
提到她母亲,容消酒面上才有了些反应,转脸看向他。
“不甘心又如何,事已至此,罢了。”
商凭玉轻叹口气,看着她没接话。
反倒递给她一拇指大小的银瓶。
容消酒蹙眉,愣愣看着,没接。
“你这是想提前将我送走?”
闻言,商凭玉扑哧笑出声:“算是,瓶中是一粒朱色药丸,姐姐今夜吞下此药,便可在睡梦中安然逝去,不必再受身首异处的苦。”
这人言语懒怠,面上也松弛自在,哪里有送她毒药的架势。
又或者说,谁家送人毒药这般随性的。
可她还是循着他的说法,问了一嘴:“为何是今夜?”
“因为…若是白日你没了动静很快便被发现,到时他们将你救活,你仍旧要承受杀头之痛。”
“若是晚上,他们只会以为你睡了,况且这药要四个时辰才能让你死绝。”
容消酒了然颔首,忽而正色道:“那我明晚吃,如此还可多活一晚。”
商凭玉看她一眼,眉峰轻挑:“此药只有十二个时辰的药效,我也仅此一颗。”
容消酒越听越觉不可思议,不过一颗小小丹药竟有这般多讲究。
将药送到手,商凭玉也没多留。
只是在离开牢狱时,又悄悄躲在拐角处偷瞧了她几眼。
月色拢着银白的光,自天窗处洒入牢内。
容消酒吞下药丸,双手拉紧商凭玉今早送来的披风。
凉风被格挡在披风外,可她面颊却并未有遮掩,飕飕的冷风拍打着她琼面,又借着她鼻腔灌进肺腑,引得一阵咳嗽。
真切的冷,让她更加清醒,脑中一遍遍浮现过往经历过的画面。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因何而死,还不知道究竟那三人是否真的是凶手。
她还想为母亲报仇,还想去看看母亲守护过的寿州究竟是何模样的,想画山水画亦想为百姓多画几幅喜神图。
这般想着,她眼皮越发沉重。
心下了然,定是那药丸起作用了,那她也要离开人世了。
第39章 坦白
温软的光洒进帷帐, 榻上人低眉阖眼,加之那眉心的一点红痣,便浑似那洛迦山上的观音面。
随着光照越发炙热, 她缓缓睁眼。
周身是柔软床被,青色纱帐, 那帐钩上坠着铃铛,随着细风沙沙作响。
这熟悉的场景布置, 正是她在商府榴锦院的寝间。
她这是没死, 她十分笃定。
“大娘子醒啦。”
翠羽端着食盒, 走入房门,撩开珠帘朝里间来。
“商凭玉在哪儿?”
容消酒咬牙问。
这人实不道德, 竟骗她那药吃了能致死,衬得她像个痴儿。
翠羽轻笑:“侯爷不在府中。”
说着, 又催促容消酒起身洗漱用膳。
*
台狱内, 商凭玉站在原先囚禁容消酒的牢门外。
牢内有狱卒走将进去, 将一桶水泼向内里躺着的人。
巨大的水流冲击,使得牢内人猛然清醒,下意识惊叫出声。
“你…你是何人?!”那人粗喘着气, 半坐起身,双手胡乱擦着脸上水痕。
忽而又转眸看向四周, 隔着牢门望见那位她一直倾慕之人。
“商大哥, 我怎会在这儿?”净颂扯出还算得体的笑问道。
商凭玉指尖敲着围栏,居高临下望着她轻笑:“你为何会在此处,想来你应该清楚。”
净颂蹙眉,瞧着他那淡漠表情, 心底一寒。
在她眼里,商凭玉一向温和有礼, 面对她时总带着谦和的笑。
“商大哥,你…你不是这样的,你在故意吓我对不对。”
净颂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边说边摇头。
商凭玉淡然瞥她一眼,不再伪装,直接开门见山:“我家娘子鬓边玉簪的毒药是你抹上去的,她之所以被关在崇文院,霜桐居士的画之所以被毁皆是你所为。”
他说的肯定,看她的眼神随着话语越发冷漠。
一时间,净颂面上一僵,那纯澈示弱的模样下一刻好似面具般皲裂开。
“这…这都是假的,商大哥,你要信我。”她沉沉开口。
商凭玉歪头看向她,轻哼出声:“不论真假,我都会找你替我家娘子受刑。”
“净颂,你应该晓得谁杀了赵温奚。”
他与赵折桂谈论谋划时,是瞧见了净颂在门外偷听。
不过那时,他早就打算让她来当着替罪羊,故而并未拆穿。
净颂看着他笃定又运筹帷幄的架势,顿时了然自己被他算计了。
登时她脸色阴沉下来,怒瞪着他,冷斥:“你简直卑鄙无耻!”
“总之,不是他死,便是你亡。你的命是注定了的。不过没想到你竟敢将罪名嫁祸给我的姐姐,那我便要你生前生不如死,死后不留全尸。”
说着,他瞥了眼狱卒,示意这人可以随意施为。
吩咐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路上净颂的尖叫声从未断绝。
出了台狱,他去见赵折桂。
刚走进那熟悉的冷宫,便有长剑朝他劈斩而来。
执剑人手臂力量薄弱,不等碰到商凭玉分毫,胳膊便已酸得举不起剑来。
赵折桂咬牙,双眸狠狠瞪着他:“商凭玉你不讲信用!说好的,我杀了赵温奚,你便放我长姐离开。”
商凭玉一把夺过他手中剑,冷哼一声:“凭你的剑法也想杀我?”
他没有直面赵折桂控诉的话题,反倒是转移视线到剑法身上。
“若你想学剑法,我可以教你。”
“不用你教!你害我长姐,我要杀了你!”赵折桂已不是几岁的孩童,自然不会轻易被他哄过去。
商凭玉挑眉,手上把玩着剑,懒懒开口:“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去认罪,要么她替你顶罪。”
赵折桂脸色一白,这两个选择都不是他想要的。
登时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你起先不是这般说的!你骗我!”
商凭玉承认他卑鄙,他要的是要这皇子与他绑在同一条船上,且可操控。
如今看来,他选对了人,这人蠢得可怜。
商凭玉不屑一笑:“七皇子,单靠你此时口头上的呵斥是做不得杀人的刀的。”
“我是骗了你,那你能奈我何?”
说着,他又忍不住笑出声:“事到如今,一切都只能怪你无知又无能。”
“你无知于被人牵着鼻子走,从不自己多思多想。无能于总是欺骗你的恶人就在跟前,也奈何不了他,甚至还要在此听他长篇大论。”
赵折桂也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影响不了商凭玉,可自己又气不过,登时红了眼。
“既然你已然杀了赵温奚,便再没回头路,要么现在就死,要么与我同盟谋取皇位。”
赵折桂紧皱眉头,睨他一眼:“你杀我长姐,你以为我真的会与你同盟?”
“你这话不对,杀你长姐的,不知我一人,还有你。”
商凭玉玩味的看他一眼。
这赵折桂虽说性子单纯,却将男尊女卑刻进骨子里,在他心里,他的长姐就是为他牺牲而存在的。
他嘴上说着,一切皆是为了长姐而被迫与商凭玉合作,其实不过是他做给他长姐看的假象。
只有让他长姐知晓,在他心里她是最至关重要的存在,才会甘愿为他付出,甚至到最后直接将命给他,替他顶罪。
安顿好赵折桂,商凭玉便开始计划着如何除掉赵集。
在赵集要杀容消酒时,商凭玉便已经为他定好了死期。
要净颂做替罪羊,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让赵集再失去一个女儿,哪怕这个女儿并不是他多看重的。
既然他要杀容消酒,那商凭玉便杀他女儿。
商凭玉照常上值,再回府时,已至深夜。
他踏入榴锦院正房房门,进里间时,珠帘随之发出叮当脆响。
容消酒闻声,朝声源处望去,正巧与他四目相视。
很快,两人皆心照不宣地瞥过眼去。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珠帘声响,再无其他。
“你是怎地将我带出台狱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这房间因沉默而变得即将窒息,容消酒率先开了口。
商凭玉转眸朝她看来:“姐姐就只想问这个?”
他没有正面回答,亦不想正面回答。
不想告诉她,自己找了旁人替她受刑,若被她晓得她必定要愧疚一生。
况且,她本就无罪,她只需要晓得如今她自己可以周全度日便好。
至于旁人的生死都是他们自作孽。
“那还能问甚?”
容消酒眨眨眼,随口回。
经历了这一遭,她忽而发觉这人也没那般讨厌。
回想起来,好像每次只要她一落泪,这人便手足无措,最后无奈对她妥协。
可她并不想要通过落泪,而得来的他的无奈妥协。
她希望自己能有与他平等谈判的力量和筹码,而非做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他摆布,攀附他才能过活之人。
“问…如果姐姐真不在了,我会不会惦念你。”
他说的懒散,眼神却直直盯着她,不舍得移开。
容消酒瞥过眼不去看他,脑中尽是他父亲生前留下的日志内容画面。
“姐姐不这般问,那我便这般问姐姐。”
“若姐姐真不得已要离开人世,会舍不得我吗?”
说话时,他走到容消酒跟前,逼她转眼与他对视。
那双明眸目光灼灼望着她,令她难以忽视,唇边却怎的也张不开。
脑中杀母仇人之子,与胸内怦然的心跳都在强烈的叫嚣着。
此刻,她也不知说什么是对的,故而只有沉默。
商凭玉却穷追不舍,又道:“换个说法,姐姐在吃下那颗药,是否有怀念过我一时半刻,哪怕只一瞬。”
他说着仔细端详着她眉眼,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
容消酒有些心虚,在以为自己将死之际,她想到的除了与母亲相关便是与作画相关,还真未曾想到他。
这般想着,她越发坐立不安,试图换个话题,转移这局促氛围。
商凭玉却在她举动间明了答案。
心下不免一阵失落,那刚柔软下来的心又硬起来。
回想起自己也曾一度心硬,却为何又无端变回了最初遇见她时的模样。
有些鄙视自己的不争气。
商凭玉不想再试探她心思,遂即话锋转向正事上。
“姐姐不想知道齐国公的身份来历?”
容消酒正身,正色看向他:“你都知道些甚?”
“我知道他曾经是你母亲的师父,可自你母亲离世后,他再没跟人提过这层身份。”
“这是为何?”
“许是愧疚,又或许是嫌弃,更或许是他怕这层关系会引出些对他不利的东西。”
“不利的东西……”
容消酒听着,越发好奇这人与她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商凭玉凝视着她眉眼,直接坦白:“姐姐应该是看过了我父亲留下的日志。”
容消酒诧异,诧异于他竟直接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说出来。
“你……”
“我都知道的。”他一直知晓他的姐姐想在圣节那日接近皇帝,调查她母亲沙河一战的史料。
故而他才会提前将崇文院在守门之人打发走,谁料在助她去崇文院的同时,也让净颂的诡计更容易实施。
他也料到他的姐姐,填补画作便是想将画师的暴露在皇帝面前,以与他拉进距离。
故而在她被判脊杖时,他都坐在一旁旁观,并未干扰她作为。
“下回姐姐若再有别的事,能否同我说?”
他语气诚恳,放低姿态,认真询问。
第40章 玩物
可他值得信任吗?
又怎知晓他此刻不是在伪装。
心绪在信与不信间, 反复摇摆。
“你为何帮我?”
她又再次问出这令她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跟前人瞧着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相识久了,才发现他心思缜密, 教人难以看透。
到此刻,她还不知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这人会为她安置逝去的女使, 敢当着她父亲的面为她出气,亲自伺候她洗漱, 如今还将她从牢狱中解救出来。
可这人却也罚她抄佛经, 禁她足, 甚至用铁链将她捆缚。
他喜怒无常,忽冷忽热, 行径有时过分极端,惹得她心绪烦躁, 忍不住落泪。
况且……
“姐姐应该知晓的。”
他迎眸与她对视, 一句话拉回容消酒思绪。
容消酒这次没有逃避, 望着他英眸,缓缓启唇:“你应当也知晓你父亲是杀我母亲的凶手之一。”
纵使见过他大义灭亲的场面,可她却并不认为他能对他亲生父亲也那般。
就见这人哼笑出声:“那又如何。”
他早晓得容消酒母亲之死, 有他父亲的参与。
可那又如何。
从小他便努力学习如何讨好自己的父亲,可在这讨好过程中, 也明显察觉出父亲对他的不在意。
所幸他亦是不在意这父亲的, 一切讨好不过是希望自己和母亲能好过些。
故而,他对这父亲一向都当作可换取利益的资源来看。
“姐姐不必将我与我父亲混作一谈,我终究与他不同,也从未想过要与他同一立场。”
容消酒眉梢一顿。他言语坦诚, 竟真让她心下有些动容。
可转念一想,她又并不认为自己有甚过人之处, 能胜过他父亲在他心中的分量。
况且如今商凭玉失忆,从他的视角看,两人相识不过几个月,哪里就能让他这般敞开心扉死心塌地。
除非……他恢复记忆,且对她有着深厚感情。
可她想都不敢想,这人未出征前,对她也是爱答不理的。
思及此,她越发猜不透跟前人心思。
心头登时烦闷起来,下意识身子前倾,一脸审视地看向商凭玉。
她皱了皱鼻子,俏丽的眉头堆成“八字”:“你……”
“我?”
商凭玉接话,静静等待她继续开口。
好片刻,她才沉沉开了口:“你这人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我甚至就连能判断你话中真假的把握都没有。”
这般摸不着底细之人,她哪里敢放心大胆将事情尽数同他言说。
“我一直知道,与姐姐相处这些时日,并未走进姐姐心里分毫。”
“可是姐姐能否可怜可怜我,多给我些信任?”
话到最后,他甚至带着祈求。
他多希望他的姐姐能多留意他一些,哪怕只多一个眼神。
他自认这点要求并不过分,可每每得到的都是失望。
一旦失望涌上心头,他便又开始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再喜欢又如何,在她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一席之地,这样的人求来又有何用。
于是开始强行疏离,心里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可只要再见到她,心绪便不由控制地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起起伏伏,搭建起来的强硬心墙经历无数次坍塌。
直到最后,他无计可施,只得认命。认命于自己这一生或许都要被她牵引。
既然对她是忘不掉也断不得,那他便拼尽全力将人留在身边,他疯一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她囚禁,永远永远将她困在自己为她搭建的方寸之地。教她再不能离开,此生只能同他一人生死与共。
容消酒不知他心中所想,却本能抿唇,不做回答。
商凭玉觉察到她的顾及,朝她轻浅一笑,极善解人意道:“是我太仓促了,略显莽撞。姐姐是该多思量片刻,明日再给我答复。”
他尽量表现的不急不燥,生怕一个语气不甚,便惹她反感。
既然她此时不愿说,那便缓缓,明日再问。若明日依旧不愿说,还有后日……总之,不论多久,她何时想说了,他随时听着。
毕竟日后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长……
只要明日一过,他的姐姐便只属于他一人。
思及此,他心中越发雀跃,自然也再没想逼问她的心思。
两人又随意寒暄几句,商凭玉便找了借口离开。
临到门前,他长眸扫过候在门外的翠羽,压低声音,沉声提醒:“好生伺候着,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翠羽完全不敢抬头,只躬着身子,恭敬称“是”。
这人差遣她来侍奉容消酒之前,曾多次叮嘱,要她时刻跟在容消酒身边,想方设法不让容消酒出府。
至于原因,她不得而知,却碍于他的威压,不得不照做。
遂即唯恐容消酒消失在自己跟前,她直到深夜都候在里间外。
容消酒尚沉浸在商凭玉的话语中。
她究竟该不该相信他?
或许该直白些,先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个遍。
比如他究竟对她是何情感,为何愿意帮助她,那他又想在她这里得到些甚。
瞧着他自回京后,便多有盘算的模样。
容消酒忽而记得上官棠说过,害商惟怀成为死囚是他蓄谋已久。
那他当下又在蓄谋甚?
是否也将她算计在当中?
一箩筐的谜团剪不断理还乱,直到夜半三更,她才压下心绪沉沉睡去。
翌日,容消酒醒来后,依旧沉浸在说与不说的纠结中。
正当她以为,一切的生活状态又恢复到她刚来商府时。
便见翠羽总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这不紧引得容消酒起疑。
这也才反应过来,自她昨日醒来后,翠羽同她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唯唯诺诺,连眼睛都不敢同她对视。
她正拨着香灰的手一顿,撂下香匙,语气故作嗔怪,试探开口:“瞧你过分谨慎的模样,倒像是我苛待了你去。”
站一侧的翠羽闻言,眉梢微颦,面上闪过慌乱,可只一瞬,她扬起一抹笑,“大娘子这话好没道理,哪里就苛待了我去。”
“如今侯府中的晋园和淮园合并,刘妈妈为了镇住淮园那头的人,对咱们晋园里的人也越发不留情面,教导我等要时刻拘着礼数,莫丢了她的脸面,叫淮园那头的人拿了话柄。”
她言语自然流畅,倒真像是受了刘妈妈教导,不得不拘束着的模样。
容消酒深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回了句:“是嘛。”
她不信。
尽管翠羽说这么多话,言语间不曾打一个磕巴。
可她还是捕捉到她唇角的颤抖和额间因慌张而冒出的薄汗。
遂即,她身子前倾,隔着香案,死死盯住她:“你有事瞒我。”
她言语笃定,带着不容狡辩的严肃。
翠羽抿唇,不答话。
若她坦白,必定又要被关进柴房,去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过去在柴房时,每日叫醒她的,是小厮进来拖走死尸的动静。
有时躺在身侧之人当夜还能喘息,第二日便浑身冰凉,再睁不开眼来。你永远不知何时,身侧躺着的人就成了一具死尸。
这样煎熬的日子,她还心有余悸,自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她身子止不住打颤,扑通跪在地上。
“大娘子饶了我吧。”
她属实是怕了?
见她反应强烈容消酒越发意识到不对,遂而起身走过去将她扶起。
“是商凭玉威胁你?”
翠羽偏过头,哽咽着回话:“大娘子别再问了。”
好片刻,翠羽还是忍不住捧起她双手,提醒道:“好姑娘,千万别与商侯走得太近,他会害了你。”
容消酒眸光一凛,想问她究竟是晓得些甚,才会这般同她讲。
可看她这铁了心不会回应的模样,容消酒决定暂且搁置,寻个好时机再问。
可翠羽见容消酒沉默,又继续开口:“商侯他并非表面上的谦和,姑娘你斗不过他的,若有机会,便逃得远远的,莫要再回来。”
翠羽红着眼,攥紧她双手,越说到后面语气越激动。
正要继续开口,忽而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刘妈妈端着红木漆盘走将进来,敏锐的眸子一眼扫过翠羽噙着泪的眼。
她轻笑一声,面色是一如继往的和善:“呦,这晴天白日的,雷公电母都休沐了,倒劳烦你来添些雨。”
翠羽忙背过身去擦泪,再没说过一句话。
刘妈妈余光扫她一眼,识相地没再追问她二人方才谈话。
只笑着走过去,将漆盘递到容消酒眼前。
“这是何物?”容消酒诧异问,歪头看过去。
盘内只放着一纸身份帖。
“侯爷说了,大娘子日后便以这身份自居,更名施明如,此后大娘子与容国公府和容消酒都再无瓜葛。”
闻声,容消酒只觉荒谬至极,她皱紧了眉弯,唇边勾起冷笑:“他这又是何意,是要逼我将过往一切都摒弃,成为任他施为的木偶?”
刘妈妈面色不变,甚至放低了声音宽慰:“大娘子息怒,侯爷此举必定有他的考量,侯爷是不会害大娘子。”
说到最后,她不着痕迹看了眼翠羽。
遂即,又继续开口:“侯爷还说,只要大娘子顺从,往后再不限制您一切行为。”
“你这话说的,我还应当感恩戴德不成?”容消酒气到胸腔止不住起伏,也顾不上面上的得体。
“大娘子,可别忘了您过往的身份尚是个杀人犯,侯爷此举也是为您好。”
为她好?不见得。
容消酒总算回过神来,商凭玉为何要冒着大不违助她逃狱。
若他真心待她,明明可以找出真凶替她翻案。
可他偏偏要她带着杀人犯的身份逃狱,是早盘算好,要她与过去的一切撇清关系,好使得她不得不投向他的怀抱,接受他赐的名姓,赠的衣食,永远与他捆绑在一处,做他一个人的玩物。
是了,就是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