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031
田淑真刻意没有提元璧, 是为了让自己一番话显得公平公正。谢冰柔清清白白,那元璧自然不可能跟她有私。
不过这么一听,倒显得她句句为谢冰柔分辨。
李葭那些个心思,在场其他女娘也猜测得到, 不过谁也没想到田淑真能说得这般直白。
李葭也没想到田淑真居然真跟自己撕破脸。
不过李葭没有被田淑真所迷惑, 她细细一想, 便发现根源原来在元璧身上。李葭顿时也发现自己失策了,她原本只想拿男女之事给谢冰柔造个谣, 未曾想犯了田淑真忌讳。
李葭于是说道:“说到这个德字,这位谢五娘子也未必能有。别人都说死的是谢五娘子身边贴身婢子, 谢五娘子又是如何的伤心。可事实怕是并非如此。”
她说到了此处, 面颊也染上了一缕神秘:“据说谢五娘子没什么本事, 说什么善于断狱查案,但其实有能耐的却是她身边那个婢子阿韶。就是靠着这个婢女,谢五娘子方才结下梧侯府的人情。”
李葭一边说, 一边察言观色,观察自己放料能造成的影响力。
当然李葭也留意到,自己话题从元璧身上移开后,田淑真也没什么兴致替谢冰柔分辨了。
于是李葭就扒得更为起劲。
“这些,都是当时人在梧侯府的昭华公主看出来的。昭华公主还当着元家大郎和小卫侯说谢五娘子并没有什么真本事。”
“再然后, 那叫阿韶的婢子却死了, 你们可觉得谢五娘子是当真伤心?”
“哈,一个主人却被一个婢子比下去, 那是何等奇耻大辱。若换做是我, 我便没那般大方。”
田淑真一边漫不经心听着, 一边左顾右盼。
直至此刻,谢冰柔仍未出现在队伍里。谢冰柔总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 连时辰也误了吧?
田淑真在梧侯府也见过谢冰柔一次,对方眸光灵动,绝不是个糊涂的女娘。
这时候迎谢冰柔入宫的安常侍也跟谢冰柔透了底:“今日皇后要擢选三名女官,其中一人已定了是你,剩下二人才从那十多个女娘里挑选。故而今日你也不必再去参选,直接去见皇后便是。”
谢冰柔微微一怔:“这似有不妥?”
安常侍:“也没什么不妥,举荐你的是小卫侯,更何况小卫侯又相看过。至于其他女娘,无非是考问一下才学,进行问策,再打量下品行与应变之能。其实入宫参选的贵女,大抵也知晓这些流程,早知晓如何应对。这擢选出来的,未必便真的十分合用。”
“但谢五娘子的本事却是小卫侯现场见识了的,那定不会差,五娘子不必过谦。”
既然皇后有意安抚小卫侯,那自然让安常侍拿话挑明。
谢冰柔固然有才,可也要记住元后与小卫侯的恩德。
而谢冰柔听了这样子的话,亦是满面感激,透出几分受宠若惊。安常侍瞧在眼里,也是觉得满意。
实则谢冰柔昨日确实震惊过,但经过一晚,早便消化了这些个情绪。
但安常侍提及,她总要演一演。
及到了皇后起居殿前,谢冰柔在门口略等了等,待安常侍入内禀过,内里才传来声音唤自己入内。
不多时,一个妙龄宫娥出来,领谢冰柔进去。
厅中玉鼎生烟,檀木屏风上画了仙鹤与红梅。谢冰柔足踩地毯之上,绕过屏风,又穿过侧厅,方才窥见这大胤元后。
元后年逾四十,保养得宜,姿容温婉,只是眸中偶有一缕锐光掠过,显出她性子矜贵。
除开元后,这厅中竟还有一人,瞧着也是眼熟,居然是元璧。
元璧本便是皇后亲侄,今日休沐,正赶来与元后说话。
他似没想到能在这儿看到谢冰柔,怔怔瞧着,蓦然面颊飞起一阵红晕,又侧过头去。
可元璧纵然侧过头,却又飞快的扭回头,目光又落在了谢冰柔身上。
谢冰柔也有所察觉,而且她发现几日不见,元璧看自己眼神似更热切了些。
但谢冰柔也假装未曾察觉,只恭顺向着元后行礼。
待谢冰柔行过礼,元璧方才说道:“五娘子,我未曾想到今日你会入宫。”
谢冰柔温声说道:“冰柔蒙皇后恩赏,得以被擢选为宫中女官。”
元璧一向温润沉敛,可这一刻,他眼里蓦然闪烁两点亮意。
他嗓音倒平和如初:“那如若这般,倒能时常相见。”
但其实元璧并不大能与谢冰柔时常见面的。元璧是宫中卫士令,平日里活动范围在司马门与殿门之间的殿中,甚少能入皇室成员起居活动的禁中。今日元璧来此,也是以亲眷的身份。
宫中女官与侍卫活动轨迹其实不大重叠。
但元璧却说出这样的话,那么便是元璧有点儿想多看看谢冰柔。
元后也听出来了,忍不住多看了谢冰柔一眼。
这谢家五娘子秀丽温婉,倒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元后见惯了后宫春色,也不觉得如何。
她想也许是因为阿璧喜欢这谢五娘子的性子,毕竟这女娘看着温温柔柔的。
男人若对美人是唾手可得,那么性情便显得重要起来。
而元后也感慨元璧难得对个女娘上心。
元璧这个年龄也应当说亲了,可自己这个侄儿一向对女娘客气疏离,未见有十分喜欢的。家里也给元璧相看了几个女娘,可元璧皆说不喜欢,还推脱说自己并无成亲之念。
时下贵族之间也有男风流行,元后还头疼担心元璧好此道,未曾想元璧终于对个女娘有留意。
元后是疼惜族中后辈的,她本也有意成全一二
倘若多留谢冰柔在自己身边服侍,自然能多有机会。
然而元后随及想到,这引谢冰柔为宫中女官,是给卫玄的人情。
擢选谢冰柔为女官,是给卫玄使唤的,倒不好留在身侧使唤了。
元后并没有怎么犹豫,她说道:“五娘子,因近来京中多事,有多位贵女惨死,而官府仵作又多为男子。听闻你精于验尸之技,便允你随行查案,勘验尸首。如今小卫侯经办此案,你务必殷切配合。”
谢冰柔心想看来自己也不必久居宫中了。她这属于特殊人才引进,难怪无需跟其他贵女参加擢选。自己在宫里领薪水,却给卫玄办事。
她口中应道:“臣女必定是竭尽全力,不负皇后娘娘期待。”
元璧也没说什么,他似忽而变得安静下来,眼底深处也好似染上了一层忧郁。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响:一向是如此的。
这时皇后身边女御长将十多位贵女引入,皆是今日参加女官擢选的贵女。
元后一向讲究手底下人忠心,更不必说挑选传达内朝廷消息的女官。元后喜爱亲自挑选,更让被选中之人知晓这份恩荣是自己赐予的。
贵女之中,方才嚼舌根的李葭却已是满脸通红,更不敢多看一侧的谢冰柔。
方才女御长提及,众女才知晓谢冰柔已占了一个名额,而且被选为女史。若是皇后选中也还罢了,据说是小卫侯举荐,看中了谢冰柔善于断狱验尸之技。
闹得李葭方才一番闹腾宛如跳梁小丑,令李葭十分尴尬。
其他贵女也暗暗庆幸,大家虽竖立耳朵听,却没有出语附和,也免得陪李葭一块儿丢脸。
其实大家人在宫中,谁都知晓应当谨言慎行。众人立于廊道等候时,谁知晓有没有宫人暗暗打量呢?侍奉皇后的女官总不能是个碎嘴子。
便是平日里轻狂的性情,如今也是要装一装了,谁跟李葭似的。
田淑真也十分庆幸,她虽心仪元璧,却没有因为捻酸吃醋露出什么丑态。
众女向元后见过礼,元后目光在她们身上逡巡,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
郎中令田阙本就是帝后二人心腹,田淑真是田阙之女,又聪慧大方,那自然是极合适。
元后一番闻讯,除了挑中田淑真,还挑了御史萧安家的女儿萧芳枝。
宫里选人就是这样,有卫玄点名要的特殊人才的谢冰柔,有亲近心腹一脉的田淑真,还是靠自己综合素质被选中的萧芳枝。
大家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至于之前跳得厉害李葭,则根本未入元后的眼。元后还觉其言语乏味,举止粗鄙,令其再多读些圣贤书。
元后选人时,谢冰柔已和元璧一道退去侧厅,不好旁观。
元璧向她道贺一番,然后温声说道:“小卫侯倒是考虑得很周到。若你贸然随他验尸,恐被人非议,将你与那些操持贱役的三姑六婆混为一谈。可待你被选为女官,又是奉皇后之令协助办案,那便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嗯,你替小卫侯做事,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万事都想得很妥帖。”
元璧言语是温和的,可谢冰柔隐隐觉得他约莫有些不快。
本来元璧也没明显表露出来,谢冰柔也可当没察觉。可谢冰柔想了想,却问:“元公子是有些不快乐?”
她这样问,也不大像她平日里的性子。若换做平日里的谢冰柔,她虽然善于观察,可总归是看破不说破。
元璧微微有些讶然,向谢冰柔望过去。
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阿韶死后谢冰柔求自己握握她手的样子。
那时谢冰柔虽然没有流泪,可眼眶却是发红,那副样子也深深烙印在元璧脑海中,使得元璧时常回味。
他目光微微一动,元璧是个将自己心藏得很深的人,却总忍不住在谢冰柔跟前说几句真情实感的话。
元璧望向了殿外,春日已深,花园里绿意渐浓,春风拂暖,令人不觉为之心颤。
他嗓音也好似从极遥远处涌来:“我有一位长辈,待晚辈很温柔,可惜她管束得很严。譬如小时我想吃一盘甜糕,她却觉得小孩子用过晚食再用糕点不好,任是如何哀求,她也不肯应允。”
谢冰柔好似不明白:“元公子,你现在还喜欢吃甜糕吗?”
元璧微笑说道:“已嫌糕点甜腻了,可那时候,渴望得不到满足的感觉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谢冰柔蓦然凑过脸去,压低嗓音说道:“这个长辈是皇后娘娘吗?”
她一向温柔沉静,可现在这个样子却显得有些顽皮。
元璧似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是呀。”
他瞧着谢冰柔,当年那渴求得不到满足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只不过元璧当初喜欢的是糕点,可眼前渴求之物却是个俏生生女娘。
元璧面上没什么波澜,可四肢百骸却是在叫嚣。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谢冰柔时,就不由自主的为她着迷。
但谢冰柔已经缩回了身子,那缕幽香也已经离元璧远了。
他听着谢冰柔说道:“元公子,我想央求你一件事。”
谢冰柔秀丽面颊上染上了一层温柔的甜润,她恳求别人什么事时,也显得很动人。
元璧心忖:无论她求什么,我无妨答允她。
他原本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可此刻却显得好说话起来。
谢冰柔想元璧明日轮值结束,陪自己去石家问话。
第一个死者莺娘正是石家家伎,只是因为身份太过于卑微,故而纵然死了,也未曾引起什么波澜。
但谢冰柔觉得正因为莺娘是第一个死者,说不定能寻出什么线索。
那凶手行事缜密,但他第一次行凶时总归是会有几分生疏,也更易露出破绽。
她这样娓娓道来,又飞快看了一下元璧,眼底流转几分恳求之色。
元璧静了静,然后问:“但你如今是替小卫侯办案,只要你说一声,小卫侯必定安排得很妥帖。”
谢冰柔则说道:“安排得再妥帖,可石府只要知晓是小卫侯的安排,便一定会郑重以待。我问话时,被问之人必定也是小心翼翼。还不如私下拜访,问问莺娘相熟之人。”
说到了这儿,谢冰柔也怔了怔。
换做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阿韶做的。阿韶有一张讨喜的脸,心思又很灵巧,别人也不防她。
可是现在,这些事情要谢冰柔去做。
她的某一部分已经消失了,要自己慢慢的补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元璧说了声好,元璧已经允了她了。
元璧答应时,是微微有些不快的,大约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这种被谢冰柔安排的感觉。
谢冰柔这个小娘年纪比自己小,家世也寻常,可却仿佛想要做主导。而元璧之性情,也绝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温和。
但元璧本可拒绝的,可他却没有。
谢冰柔见他答允,也不觉微微笑了笑。
这时被选中的田淑真、萧芳枝二人也被引入偏厅之中。女御又唤元璧入内,元后还有些话想与元璧说。
三个被选中女娘凑在一起说话,交流一下彼此入宫后的安排。
田淑真、萧芳枝两人入选,今日暂且归去,待明日入宫,学几日礼仪后,才参与一些工作。
谢冰柔与她们不同,待会儿要去辟曹。所谓辟曹是北宫舍人们聚集工作之地,也是小卫侯日常办公之所。
谢冰柔便要去那拜小卫侯,让卫玄分配工作。
大家虽谈不上一见如故,但交流尚算平和。
几人略聊了聊,便各自散去。
田淑真却想起方才谢冰柔跟元璧有说有笑的样子,元璧也并不是个时常与人有说有笑的人。
元璧看着谢冰柔眼神里有一缕热意,不似平日里那么冷。
而李葭说田淑真喜欢元璧本也是真,于是此刻田淑真心里便不由得有些不舒服。
但田淑真也不会跟李葭那般蠢笨,更不会方才选为女官,就在宫里跟人闹起争风吃醋。
她父亲田阙身为郎中令,本便是陛下心腹,守天子近阙。而自己也被皇后加意看中,对比旁人,更添了几分信任之情。
若要成为元后心腹,这出身及家族立场本就十分重要。只要自己能成为元后身边贴身女官,那见元璧的机会也是很多。
元后喜爱元璧这个侄儿,总是会请元璧去宫中坐一坐。
田淑真是个善于盘算的性子,无论是事业还是婚事,她都费心琢磨,力求能得偿所愿。
她想至于那位谢五娘子,人家既然是被卫玄选中的,那自然替小卫侯做事。而小卫侯与元璧素来不和,小卫侯也不会喜欢首鼠两端之人。
那以后谢冰柔自然会远着元璧一些。这五娘子幼时流落川中,如今又这般博上进,大约也并不是个会为爱情搏一搏的人。
田淑真盘算到这里,顿时也觉心安了,又觉得今日擢选之结果,其实倒是妙极了,惹得田淑真微微一笑。
田淑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更盼接下来时光一切如自己谋算,顺自己心意。
谢冰柔被内侍领入辟曹时,也对此处颇为留意好奇。
卫玄就是由此处发迹,乃至于后来权倾朝野。
辟曹比谢冰柔想象要大,容纳人员也多。辟曹中所谓北宫舍人也是有品秩的郎官,还有若干无品秩的从属,皆被称之为从舍郎。
谢冰柔被领着穿过厅堂,这些伏案工作的从舍郎也不肯抬头多看她一眼。有从舍郎案几上放了香瓜,人一边翻阅文书,一边拿一片瓜送口大嚼,眼珠子倒是看得目不转睛。
谢冰柔发现人家工作姿态不怎么端庄,工作热情却很炽热。
卫玄也不知晓给下属画了怎样的大饼,惹得一个个的很是精神。
此处还辟了若干小厅,谢冰柔不时听到了些慷慨激昂的争执声,也不知里面进行怎样的交流。
见为卫玄做事的这么些人整得打鸡血似的,谢冰柔也忍不住眼皮跳跳,忐忑自己是否能融入其中。
这么一路张望,她终于卫玄之处。
卫玄为北宫主事,所在办公之处被称之为辟室。
此处虽有些象征意义,谢冰柔踏步入内,却觉得并没有想象中奢华。
但谢冰柔心跳跳,不免有些紧张。
然后她便看到了卫玄。
卫玄一双手掌指骨苍劲,色如淡雪,捧着一片鎏金铜面具。
谢冰柔第一眼就觉得好怪,然后忍不住多看两眼。
第032章 032
待卫玄目光这么扫过来, 谢冰柔也匆匆收回自己目光,她到底不敢当真跟卫玄对视的。
经过一些相处,谢冰柔对卫玄惧意淡了些,不过仍十分介意, 在卫玄跟前十二分的小心。
她觉得卫玄手中那张面具十分邪性, 却也不好相询。
卫玄这时已放下了面具, 他也留意到谢冰柔留意了自己手中面具,却不欲对其进行什么探讨。
今日卫玄比那日在梧侯府见时要收敛许多, 大约是工作关系,卫玄也不会穿得太张扬, 倒添了些冷肃之感。
谢冰柔来了, 卫玄便指向一旁卷宗, 令其观阅。
他也没跟谢冰柔寒暄,显得做事极有效率。
谢冰柔恭顺以应,顿时跪坐于一侧, 翻阅卷宗。
她本也不知晓跟卫玄说什么才好,卫玄这么个态度,倒是令她自在几分。
待谢冰柔开始翻阅,却不由得暗暗心惊。
卫玄领旨不过一日,却将案卷资料收集极为详实。
谢冰柔也摒除自己对卫玄那么些个微妙心思, 开始认真阅读起来。她读了一阵, 又抬头望向卫玄,看着卫侯奋笔疾书, 不知皱眉在思索什么, 人家工作得极是认真。
倒与谢冰柔之前对卫玄印象差不多, 卫侯是个绝世工作狂。
谢冰柔妙目移动,又落在了那张鎏金铜面具上, 她觉得这面具还是那么邪性。
然后谢冰柔才继续读面前卷宗,这一次她是真沉下心看进去了。
她还取出帛布,记下一些观察到的重点。
有些线索谢冰柔还是第一次看见,谢冰柔觉得很值得自己深思。
看卷宗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谢冰柔阅读得很认真,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翻阅完毕。期间她也揉揉发酸的腿,稍稍动了动,却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中途倒有人给谢冰柔送上茶水和点心,让谢冰柔可以用碳水补充脑力活动消耗,小卫侯还整得挺科学。
卫侯显然是想自己下属在工作中发挥最大的潜力。
待谢冰柔全数看完,算算时辰,也是到了该出宫时候了。
谢冰柔回过神来,自己都不免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卫玄跟前这般认真做事。
她抬头之际,发觉卫玄也正望向自己。谢冰柔本来有些话想和卫玄说的,此刻却有些忘词。
谢冰柔是被卫玄神光所慑,恍惚一下,方才好似回过神。
她说道:“卫侯,明日冰柔想告假,前去第一个死者莺娘所在府邸,问问能有什么线索。”
然后她听见卫玄说道:“我知道了,你是和元璧一道前去。”
谢冰柔有些吃惊,她想着自己之前在厅中恳求元璧陪自己一道前去,而卫侯在宫中怕是多蓄耳目,自然也是知晓了。
卫玄早就知晓,可却没有说什么。
谢冰柔抬起头,卫玄面孔映入眼中,卫侯那张脸却仍是一派温沉若水,看不出喜怒。
谢冰柔在卫玄面前胆子大了些了,决意试一试。
她说道:“可是冰柔听闻,元公子与卫侯素来不和,京城曾有箴言,说你们二人命格相克,并不是很好。未知冰柔此举,是否妥当?”
单单听谢冰柔言语,仿佛她是惧于卫玄声势,如若卫玄不喜,她便是会避一避。但实则谢冰柔另有居心,她不过是想将卫玄试一试。
卫玄温声说道:“这些传言,自然是不实之言,他怎么配与我命格相克。”
谢冰柔听前半句,还觉得卫玄谦虚恭让,不过听完后半句,便顿时不觉抖了抖。
关键是卫玄还说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仿佛是天经地义。
这般温和语调说出来,自然彰显卫玄性情之倨傲。
谢冰柔言语更是大胆:“那这么说来,冰柔明日便可与元公子一道,去石府问一问?”
卫玄轻轻一点头:“确实应如此。”
谢冰柔反倒察觉有些古怪,卫玄本该回答可或不可,但卫玄却回答确应如此。
这其中自然有一些微妙处,还未及让谢冰柔细品明白,便听着卫玄说道:“谢五娘子,你入了京城,大约也打听到我和吴王世子那些事。”
谢冰柔确实对卫玄重点关注,也对卫玄之经历打探到一二。但卫玄忽而这般问,搞得谢冰柔有些不知晓如何回答。
她总不能说是,自己确实打听到这些。
谢冰柔面皮也微微发红,又安慰想自己在卫玄瞧来,大约本也不是什么温婉性子。
谢冰柔没有答,但卫玄已经当她知晓了:“当年石修与吴王世子交好,亦是太子跟前宠臣。只是吴王世子死后,这位石大人也忽而贪图逸乐起来,再无心朝廷之事。你若奉我之命,前去问案,只恐会吓坏了他。”
“那么私下探访,前去问一问,也是不错。”
谢冰柔也吃不准卫玄言语里有没有威慑之意,但她确实也被威慑了一把。
石修曾经是与卫玄职场竞争下的炮灰,被卫玄打得心态出了问题,从此远离职场,沉迷于声色犬马。
人家畏卫玄如虎,卫玄找他问个案子,也怕吓坏了他。
谢冰柔:确定不是炫耀?
她内心虽有吐槽,面上却是一派恭顺,还吹了吹卫玄:“卫侯果然设想周到。”
卫玄特意看了谢冰柔一眼,眼里有些深邃。
然后他说道:“按时辰,五娘子也该回家了,不过还劳五娘子去多验一具尸首。”
卫玄是掐着下班的点给谢冰柔安排工作,谢冰柔暗暗猜测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
她想了想,又估摸着不像,卫玄这种日理万机的工作狂也不像是在这方面跟自己为难的人。
等谢冰柔见着那具尸首,更发现没有无缘无故的活儿。
这具尸首是第三名死者林雪瑛。
谢冰柔本来听说林雪瑛已经匆匆下葬,但主要原因是林家没遇到卫玄这样为了达成目标便不择手段的活阎罗。
卫玄又将人家尸首给挖出来。
林家这样的商户自然绝不能跟崔巍这个中尉相比,哪怕女儿已经被下葬,尸首也被挖出搁在冰窖里等谢冰柔勘验。
谢冰柔也不得不佩服卫玄行事效率之高。
人昨日才接手这个案子,不但迅速收集资料,还开了两个棺材板了。
谢冰柔昨日才抱大腿求助,但今日就参与至了高负荷工作当中。卫玄显然将每个人尽力压榨得一滴不剩。
谢冰柔倒也并不嫌累,她甚至还滋生了一点儿乐观,作为卫玄手底下的优秀员工,自己是否便不会像梦里人一样为卫玄所杀了?
更何况卫玄虽然心思深,总体来讲也算得上个情绪稳定的上司,比谢冰柔所设想的性子要好多了。
冰窖里有些冷,卫玄还令人备了一套厚实的工作服,还奉上验尸全套工具。哪怕谢冰柔今日没有背小木箱,也并不妨碍她尽快投入工作。
卫玄身上显然体现了高效和速度。
谢冰柔戴好手套口罩,外着罩意,开始准备验尸了,她揭开了白布,便瞧见了死去林雪瑛青黑色面颊。
旁人瞧了也许会害怕,可谢冰柔的心尖儿却不由得升起了一缕叹息。
林雪瑛死去的样子虽有些吓人,但她生前却是个鲜润可人的女娘。
那日谢冰柔不过是匆匆一瞥,林雪瑛于她而言还是个陌生的死人,可如今翻过卷宗,于是林雪瑛在她心里也不由得变得鲜活起来。
她知晓林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在这胤都经营布坊,生前也是聪慧伶俐。
可这样一个女娘,却是悄无声息死在暗巷之中了。
谢冰柔还是觉得那凶手必定出身尊贵,身份不凡。
邓妙卿、崔芷,皆是出身尊贵,等闲难以接近。若是婢仆之流,两个女娘绝不肯独自相约。
莺娘是石修府上家伎,善于歌舞,被石修用来待客,接触的也皆是京中权贵。卷宗里言,莺娘是石府之中最漂亮招摇一个。
至于林雪瑛,林家也贩卖上等丝绢,走高档路线。林雪瑛是女儿身,也更方便出入高门大户,替那些贵族女眷量身裁衣,那么也会接触一些贵族子弟。
这是这些女娘第一个共同点。
至于第二个共同点,则是这些女娘都是性子比较强势之人。
谢冰柔回品着自己方才在卫玄跟前翻阅的资料,利落解开林雪瑛尸身上的寿衣。
于是林雪瑛身上那些可怖伤口展露无遗。
第一个死者莺娘自负美貌,掐尖要强,跟石府其他家伎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第二个死者邓妙卿早年丧母,后她生父虽有续娶,却仍由长女掌管事之权,教导弟妹。
阿韶应当是模仿作案,崔芷那性子也不必说了,气恼了人前会动鞭子的那种。
至于眼前死者林雪瑛,也是善于针织女红,又会写字算账,也是其父生意上的好帮手。
只是林雪瑛御下严苛,手底下被她革去伙计未免会心生不满
但性子要强又如何?
谢冰柔禁不住想,我也是很要强的,那杀人凶手大可来寻一下自己。
她第一次见林雪瑛时,林雪瑛手指被削了三根,如残缺的枯枝在风中摇曳,观之触目惊心。
那时谢冰柔很害怕,可现在却没有了。就像她现在心里轻轻说凶手大可来寻自己,那也是真心实意之事。
林雪瑛虽是匆匆下葬,可尸身也稍作搭理,故而泥土等物也皆洗净。幸喜林雪瑛死了没两日,尸身保存尚算新鲜,土葬也有延缓尸首腐败的功用,使得林雪瑛死尸没有太大的损毁。
林雪瑛是被割喉而死,和阿韶不同,林雪瑛是被割喉而死,而且刺创跟邓妙卿尸首上一致,都是窄三角形。
看来这把匕首是凶手用惯了的衬手之物,十分之合用。
谢冰柔目光下移动,便落在了林雪瑛腹部的刺创之上。
谢冰柔窥见林雪瑛尸首时,林雪瑛不但被剖开肚腹,还被人用一根长枪钉于墙壁之上,使得林雪瑛被垂吊而挂。
而谢冰柔看着林雪瑛□□创口,也发现几许端倪。
人生前或者刚死时受伤,皮肉伤口会参差不齐,有收缩迹象。林雪瑛脖上割痕,胸口刺创,那皆是生前所刺,独肚腹处□□创口却是皮肉平滑,并无收缩。
那林雪瑛就是死后一段时间才被钉在暗巷以内的。
为了证明自己猜测,谢冰柔将林雪瑛身上衣衫彻底剪除。
林雪瑛当时是被倒吊在巷中,因倒吊关系,故而肩颈、手臂皆因血液堆瘀形成尸斑。但除此以外,林雪瑛的腹部、腿前侧也有形成尸斑,并且颜色较浅。
林雪瑛刚死之时,是以趴伏的姿势形成尸斑,之后才被运来暗巷之中,再被倒刺于墙壁之上。
之前形成的尸斑因为尸体姿势变化颜色变淡,但是并未消失。
这就是凶手曾经移尸的铁证。
如此一想,事情似也变得合理起来。
那条暗巷虽然偏僻,但终究是在主道一侧。那尸体必不能放太久,否则早被人发现。
而且尸体若发生转移,如若转移在三个时辰以内发生,旧的尸斑就会消失,继而形成新的尸斑。但若移尸超过三个时辰,那旧的尸斑虽然会变淡,却仍存在。
三个时辰就是六个小时,尸体是足足过了六个小时,才被人转移,继而钉在了暗巷之中。
除了林雪瑛,其他几位死者并未有移尸之举。
但如此一来,谢冰柔心里一个疑惑也得了解释。
那就是发现林雪瑛当日,她内心高度怀疑的几个凶手都在梧侯府。她那时没细细检查林雪瑛死亡时间,但想这暗巷临近主街,虽然偏僻,倘若多了具尸首,多半也不能藏多久。
但经过验尸,林雪瑛是死去超过六个小时才被人移尸,那杀人跟移尸很可能就不是同一个人,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也便不能成立。
如若嫌疑人当真是在谢冰柔所推断的那几个人当中,那么他必然有一个协助者。
那杀人者杀人风格十分具有个性,协助者却显得拘谨得多,显然只是个依从之人。谢冰柔并不觉得这个胁从者能有什么地位,智商也绝及不上主导之人。
这个胁从者也许很普通、木讷、平凡,但如若寻见此人,说不定便是案子的突破口。
谢冰柔暗暗记下,心里有数,又写好了验尸格目。
她誊抄了一份,令人送去给卫侯,然后才换衣回家。
案子在谢冰柔心里已经渐渐清晰起来,明日去石府的问话也许是突破真相的关键。想到了这儿,谢冰柔心尖儿微颤,手心也微微发热。
回到谢府之后,谢冰柔又撞见了谢济怀。她也说不上是巧遇还是谢济怀故意为之。谢济怀这次倒是没有冷嘲热讽,只是他看谢冰柔的眼神颇为阴郁,仿佛有些恼恨之事心头极不悦。
谢冰柔没有理睬他,和他擦身而过。
无论谢济怀有怎么样的心理状态,谢冰柔都是视若无睹。
谢济怀瞧着谢冰柔纤秀婀娜的背影,眼中蓦然一缕锐利光芒流过,分明有着一缕狠意。
可就像沈婉兰所说那样,谢济怀是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的。
如今谢冰柔得卫玄举荐,又被元后挑为宫中女官,谢济怀根本不敢招惹于她。
关于如何对付谢济怀,谢冰柔已经有了些头绪,不过如今谢冰柔还有别的布局。
谢冰柔没有回去拂雪阁,而是一路直奔谢令华的居所。
谢令华热了茶,正在读书,忽而便得仆人通禀,说是五娘子求见。
谢冰柔到了这个大兄跟前,又变了一副样子。
她眼眶微红,看着柔柔弱弱,柔弱里还有几分倔强,模样看着像个小可怜。
谢令华一瞧,他也没心存怜惜,而是警铃大作。
五妹妹这样子,看着就是有事相求的样子。
果然谢冰柔跪伏于几前,倔强且可怜说道:“大兄,冰柔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兄可否帮衬一二。”
从人性角度来讲,大兄既然施展了一次人情,那么从沉没成本来说,就会施展第二次。
那从感情角度来讲,大兄能帮自己一次,那说明大兄还是有感情的。无论是出于对孤女的怜悯,还是因为仰慕死去的阿父,那咱这份感情短时间内还没办法消磨干净。
那么求助谢令华,对于谢冰柔而言是成功率极高的求肯。
虽然有点儿好人活该吃亏的调调,谢冰柔也还是厚着脸皮求下去。
谢令华倒是颇具涵养:“五妹妹有事,无妨说一说。”
谢冰柔垂下头,柔声说道:“我想送信给一个不算太熟的男子,恳求他助我一些事情,可又并不愿别人知晓这桩事。”
她面颊羞红,仿佛少女怀春,有些不好意思。这样措辞神态,使得旁人觉得她送的应该是一封情书。
可谢令华也略略知晓这五妹妹为人,感觉她也不像这么儿女情长之人,故而也不大觉得那封信是情书。
但这终究不过是件小事,谢令华不欲深究谢冰柔的动机,只点点头,开口应允:“若是此事,我令口严之人替五妹妹送一遭就好。”
不过谢令华心里也隐隐有些八卦,心忖也不知晓这男子是谁。
谢令华答应之后,谢冰柔才继续说道:“那人有些身份,大约不是什么等闲之人都乐意见。但我跟他又不熟,但又不想让人知晓是谢家五娘子送信给他。可若不亮出谢家身份,他大约也不耐随便听个人啰嗦。”
谢冰柔等谢令华答应了,方才道出这桩送信任务里的一些为难之处。
谢令华眼皮跳跳,不过大兄也是有办法的,很快说道:“我有一仆,是青州司家所赠,因出自豪门也有些气度,京城识得人少。让他自称刚回京城,不便说主人是谁,有要事告知,再将你的信送去。”
谢冰柔冉冉一笑:“多谢大兄!除了送信之外,冰柔还有一件小事相求。”
谢令华唇角轻轻抖了抖。
谢冰柔显然有些过分了,这分明是逮着一只羊薅!
但现在谢令华既然摆出了一副好哥哥样子,且答应了谢冰柔一件事,那么投石问路之后,就有点儿来都来了的感觉。
谢冰柔轻柔说道:“当真是一件小事。”
谢冰柔一双眸子轻柔若春水,谢令华内心却开始叹息。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五妹妹时,被她的悲伤和倔强所慑,不觉升起了几分怜惜之意。
但现在在谢令华很想回到当时敲一下自己头,这分明是误上贼船。
这个美貌温柔的妹妹有一双温沉的眼眸,但性子其实是颇为狡黠。
到了次日,将近下午,元璧方才与谢冰柔一并去石府。
谢冰柔仍是一身男装,这样骑着马。
她容色似水,颜色十分姣好,一双眸子亦是熠熠生辉。
不过短短两日,谢冰柔已经习惯换上男装骑马了,整个人利落不少。
元璧也觉有些新奇,不动声色打量谢冰柔。
他略比谢冰柔慢一些,于是顺着元璧目光,就能看到谢冰柔雪白莹润的后颈。也不知是不是元璧的错觉,谢冰柔甚至比初见时候要精神些了。
很多人一辈子只有一张面孔,可眼前这个女娘不过几日,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元璧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娘实是关注太多了,却仿佛无可抵抗。
谢冰柔温柔秀美,却像是一个谜团。她周身萦绕着淡淡雾气,使人想要为之探索一番。
谢冰柔不用做马车,也是方便和元璧说一说话。
她也跟元璧谈一谈案情:“昨日我见过卫侯,在卫侯跟前看了大半天卷宗,也颇有一些心得。”
元璧留意到谢冰柔言语里对卫玄颇为敬畏,不觉暗暗一挑眉头,心里微有讶意。
他见谢冰柔出入梧侯府,又与自己相处,这女娘身上倒也未显露出很明显的怯弱敬畏。
但谢冰柔提及卫玄时,便有一丝畏意。
元璧静了静,然后想,卫玄那样的人,自然是有些令人觉得可怖的。
第033章 033
这时谢冰柔却轻轻侧过头, 望向元璧:“元公子,你怎么不问问我有何心得?”
元璧微微一愕,沉沉说道:“这毕竟是案子里的机密,你又是在辟曹做事, 我自不应多问。”
卫玄御下甚严, 大约并不想自己手底下有个口风不严的。
“再者, 小卫侯也许会不高兴。”
谢冰柔似轻轻笑了笑,然后柔柔说道:“我悄悄给你说, 别人怎么会知晓。”
她这么说时,倒显得对卫玄没那么敬畏了。
元璧初见时, 只觉得其温柔沉着, 但如今谢冰柔倒显得俏皮狡黠起来。
元璧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他日常在人前总是端方和拘谨,如今容色也微微松动。
元璧轻轻嗯了一声。
他模样看着倒不似对这个八卦很热切,大约不过是不愿拂谢冰柔的兴头罢了。
谢冰柔则缓缓说道:“我翻阅卷宗, 根据口供,知晓莺娘生前,似与章爵有染。”
谢冰柔说的可不是假话。
邓妙卿死后,大理寺也对这些个案子进行了一些查访。彼时莺娘是石府最娇艳一朵鲜花,据说她死前正与章爵这个俊美凌厉的司马进行纠缠。
谢冰柔看过卫玄给的卷宗, 这其中就曾记载是第一个死者莺娘死前曾声称自己跟章爵有私情。章爵并无妻妾, 但曾出入过石府。石修承爵安阳侯,在少府领了个闲职, 日常并不掺和朝堂之事, 但并不妨碍石修私底下玩得花。
石修家中蓄养的家伎是京中最美丽的, 他给这些家伎赐华服美饰,又用她们来招待宾客。莺娘便是其中一位家伎, 又出落得十分貌美,和多名贵族男子有感情上拉扯,为她争风吃醋的情人亦是不少。
而最近,莺娘声称自己有跟章爵在一起。
谢冰柔想章爵看着风骚,确实像是个拈花惹草的样子,不像个正经男人。
当然卷宗之中也没有独独记载章爵,以莺娘复杂的人际关系,重点嫌疑对象可以整个长名单。
可谢冰柔却偏偏将章爵扯出来,单独说一说。
这么一番单独言语,倒仿佛听出些春秋笔法之意,让章爵嫌疑直线上升。
元璧的心不觉噗噗一跳,暗暗想莫不是谢冰柔心下怀疑章爵?
他猜估谢冰柔的用意,可能因为章爵是元后跟前得宠之人,日常又招摇。倘若皇后知晓凶手是这么个人,也许会加以包庇,并不肯秉公处置。
于是眼前的这位谢家五娘子也许便想要借力打力,而自己看着一向又与章爵不和,亦是极合适的借势人选。
他好似慢慢捋顺了谢冰柔的心思,于是眸子不觉幽了幽。
这谢五娘子果真是个善于算计的。
谁都不喜欢被人算计,元璧心尖儿自然升起一缕不快,他并不喜欢如此。
可耳边却听到谢冰柔甜柔说道:“元公子,你随我一道查案,听到我这样说,难道没有什么看法?”
元璧瞧着她侧过脸,一双黑漆漆眼珠子张望着自己,有几分俏生生味道。
换做别的女娘耍这么些个手段,元璧早便拂袖而去了。哪怕他对谢冰柔有别的企图,也不必理睬于她。
可元璧却听到自己口中说道:“哦,我竟然是在与你一道查案了?”
谢冰柔点头:“那自然算得上,你本就知晓我来石府是为了这桩案子问话,还愿意随我一道前来,不就是成心与我一道破案?”
说到此处,谢冰柔面颊也似透出了几分可怜:“我不好大张旗鼓,可我一个女娘孤身涉险,总是会有些害怕的。”
元璧心忖她当然会怕,京城已经是死了好几个人了,好几位皆是身份尊贵的贵族女娘。哪怕是谢五娘子,都要害怕得拉个人相护,生恐自己为人所害。
元璧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淡淡一笑。
他模样本来是秀润端方,却极少笑。这么笑一笑,元璧样子倒是添了些好看了。
谢冰柔顺水推舟说道:“既然元公子有意破案,不知对我方才所言有什么看法?”
元璧沉声说道:“我也没什么看法,那死去的莺娘生前秉性风流,招惹者众,并不单单对章爵有意。”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哪怕是在谢冰柔这个俏丽可人的小娘子跟前,这回答也挑不出什么错。
谢冰柔似有些失落,她小心翼翼试探:“元公子,你应该不喜欢章爵。”
元璧倒是爽快承认:“是不喜欢。”
他略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你们办案子,难道不是讲究真凭实据?想来你也不会无端因自己喜恶断案。”
谢冰柔和声说道:“说的也是,可是我心里就是有些怀疑他。”
那样言语里倒透出了一点儿任性。
元璧心忖她在旁人面前十分恭顺温柔,可在我跟前却有些张扬了,那是为何?
他原本并不能体会这些微妙之处,此刻心里也是透出了几分茫然。
两人一边策马前行,一边这么说话,倒似相识极久的老友。
这时一道身影却是悄然跟随,将这一幕瞧在眼里。
那人眼里分明有些恼火,死死盯着元璧和谢冰柔的背影。
那是一张张扬俊美的身影,赫然正是章爵。
奇异的是章爵并未现身人前,而是潜行跟随,仿佛有些小心翼翼。
章爵一边潜行,一边将手掌狠狠握成了一个拳头。
元璧十分可厌,谢冰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女娘总往元璧跟前凑,简直是不知死活。
他想着自己那日对谢冰柔生出的怜惜,觉得这小娘子在泥水里十分的狼狈,而自己还给她购了衣鞋。章爵很少对一个女娘这么用心,这般体贴,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一片真心仿佛喂了狗,对方一点儿也不安分,可半点不体恤自己。这私底下,居然还在嚼自己舌根。
此刻谢冰柔正背对着他,可章爵却能想得到谢冰柔面对自己的样子。
那女娘容貌白皙秀美,却有一双黑漆漆温柔狡黠的眸子,十分灵动。
有些人样子柔弱,可性子却并不柔弱。
谢冰柔伸出手指,轻轻将发丝拢至耳边,然后缓缓说道:“也不知晓那个死去的莺娘是什么性情,为什么会惹得凶手不快。”
元璧没有回答,似又变成了闷嘴葫芦。这倒也不足为怪,元璧一向是话少的。
他不搭话,可谢冰柔却缠着元璧说话:“元公子,你自然不熟悉莺娘,可不知跟这位石大人熟不熟?”
元璧不肯答话,谢冰柔就点名问他话。
元璧似被她缠不过,只得说道:“曾经很熟,可渐渐却很少来往,这两年只去过两次次,也没待多久。”
石府之中声色犬马,主君带头搞黄,整些个骄奢淫逸的享乐。元璧说自己不常去,倒显得他是个正人君子。
其实他回答这些话,也并不是被谢冰柔缠不过,大约也是他自己想要说一说。
那些心思流转间,元璧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彼时自己是元家珍贵的明珠,而卫玄不过是全家被屠逃到胤都的孤儿。
他第一次见到卫玄时,作为元家长子,他端方而优雅,一举一动皆符合贵族的礼仪和风范。
他也见到了与自己年岁相若的卫玄。
彼时卫玄瘦骨嶙峋,都瘦脱了相,样子自然也很狼狈。那时元璧很和气的向卫玄打招呼,反倒是卫玄显得很拘谨,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
卫玄短暂的在元家住了一段时间,很快就移居别处。
那两月里,也不知卫玄恶了谁,竟有流言传出,说卫玄命格与元璧相克,两人只能存一个。
彼时元府上下皆觉这个箴言可笑。卫玄空有个爵位,但已是孤子,人脉资源已被叛军屠尽了。再者他生父是个楚人,楚人是素来难容于朝堂之上的。
这样一个少年,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前程。
那时元璧却是元氏明珠,最尊贵不过。可下人觉得可笑,元璧心底却掠动了一缕不安。卫玄刚来京城时虽十分狼狈,可元璧却觉得他危险。
对方就像是一只危险的野兽,虽一时落魄,可终究惹人忌惮。
而到了后来,元璧的预想也成了真。
十载光阴过去,如今二人之光景却仿佛印证了当初元璧的不安。
卫玄羽翼渐丰,蓄势待发,前途不可限量。而元璧自己呢,却不过是在内庭混日子,也没什么特别建树,而且他还染上这等怪病,会因为心疾而足疼。
而如今谢冰柔虽能治他心疾,却大约治不了多久,这世间也没什么不变之物。念及于此,元璧心里也有些惋惜。
他口中却说道:“石修从前也并不是个沉迷声色之色,他那时心存抱负,锐力进取,哪有心思玩乐?可自从在太子跟前失势,他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只能消磨于醇酒与美人儿当中。”
元璧回答得比谢冰柔所以为要多。
元璧:“所以我不乐意去见他,见到他时,我便好似照着一面镜子,将我狼狈模样尽揽无遗。我仿佛窥见自己的样子,失败而落魄。”
谢冰柔微微一静,然后才说道:“对不住,元公子,我不知晓。”
旋即谢冰柔面上浮起了几许好奇:“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答允我来这儿?”
元璧目光望向前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嗓音很清淡,说得也是轻描淡写。
元璧嗓音里仿佛也有些捉摸不定的宠溺味道,好似既然谢冰柔提了这个要求,那些陈年心结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元璧又望向谢冰柔:“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早不新鲜,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你又特意恳求了我。”
元璧话语渐渐有挑明的味道。
谢冰柔面上也流转一缕歉意,旋即又温声说道:“可元公子比这位石大人强得多。你克己自律,绝不似他那样胡闹。”
元璧又笑了一下,他没反驳,好似认可了谢冰柔的话,可却想到自己那个难以启齿的暗疾。巨大的压力使他总是腿疼,
他突然发现自己今日话特别多。
元璧一向话不多,别说如今日益沉郁,便是顺风顺水的少年时期,他也绝不是个话多的人。
可谢冰柔却十分擅长挑起话头,逗自己多说几句话,就连些自己藏在内心深处心思,居然都对着谢冰柔说了些。
元璧可并不是个喜欢坦诚之人,哪怕只坦诚部分,也令他自己十分惊讶了。
这时节,二人已经到了石府。
元璧瞧了谢冰柔一眼:“你既不愿以宫中女官身份问案,那不若让我递拜帖。”
他猜出谢冰柔盘算,不过顺一下她也无妨。
更何况他也想跟谢冰柔讨些东西,不过却不能和谢冰柔说。
谁料谢冰柔竟笑盈盈说道:“那倒不必。”
谢冰柔解释:“大兄认识客居在石府的一位族中子弟石安,算来也是石修堂侄。他特意打过招呼,让我今日前来拜访。”
石安与谢令华曾为同窗,二人皆有才学抱负,性子也十分相投。石修怜其才,故养在府上助其求学谋官,也是大家族一种发展根基的常规做法。
谢令华外出游历也不是白游历,人家也编织出一道强悍的关系网。
比起谢济怀的眼高于顶,谢令华的这些关系网倒是很实惠,只要使的力巧妙,就能办大事情。
谢冰柔心里也觉得自己这位大兄是既踏实,又有本事。她求到谢令华跟前,未曾想谢令华还真有办法。
谢冰柔心里甚至忍不住感慨,大兄,你如此有求必应,会让妹妹盯上你更加放肆的。
元璧倒微微有些不快。
他本来看透谢冰柔那些个伎俩,都已经决意顺谢冰柔意思让她利用一把,未曾想谢冰柔居然早有安排。
这一时之间,元璧心尖儿倒微微生出了些失落之感。
大约他也是盼望谢冰柔能对自己求一求的。
待入了府,谢冰柔也见到了石安。
石安如今还在求功名,尚无财力与官职娶一名名门贵女为妻,故纳了个小妇阿贞照拂打理自己的饮食起居。
阿贞与府上女眷相熟,也请来了府中的家伎惠娘。
惠娘与死去莺娘相熟,自是对莺娘多了解一些,只是大约并不会跟廷尉府的差人多说什么。
如今谢冰柔私下相请,也是盼望惠娘能多说些内情。
惠娘却很紧张,谢冰柔容貌温婉可亲,惠娘自然并不是怯她。可惠娘却禁不住多望元璧几眼。
元璧气质温和,但到底出自名门,自也有些倨傲之气。哪怕元璧不说话,也有几分气度给透出来。
更何况惠娘是识得她的。
不过谢冰柔也有几分计较,肚里早想好了说辞。
她轻柔说道:“惠娘,我也曾听得些传言,只说莺娘死前曾与章爵章司马亲近。此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晓与莺娘之死有没有关系。你与莺娘亲近,大约能知晓些内情。可若因此招惹什么祸端,也是无妄之灾。”
“可你若是在人前将这些话都说透了,别人反而有几分忌惮,也不好对你如何。”
说到了这儿,谢冰柔还意有所指的看了元璧一眼。
元璧当然看出谢冰柔搁这儿疯狂暗示。
若凶手真以为惠娘知晓什么,说不定会杀人灭口。既然如此,惠娘还不如将所知之事尽数道出。而且众人皆知,元璧素来与章爵不和,之前还在梧侯府险些闹僵。
若章爵是犯罪嫌疑人,元璧显然能帮衬一把。
元璧今日并不是来打探章爵隐私的,但谢冰柔这么暗示,惠娘自然会顺着暗示这么想。
于是元璧也琢磨出自己真正的功用。
他心里有些不快,可到底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反驳谢冰柔,竟似纵着谢冰柔如此行事。
果然惠娘面色微颤,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似终有所决,故说道:“其实莺娘和章司马并不是很熟。不过,也难怪五娘子听过这般传言。”
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
元璧是温和的,不过并没有什么兴致跟这些蓄养的家伎说话,可谢冰柔态度却很认真。
她听惠娘说话时,会认真的望着的对方,给人一种被重视感觉。
于是惠娘虽有几分犹豫,但渐渐也麻利说下去。
章爵也来过石修府中,来得还比较频繁,只是每次似有事情与主君商议,并没有什么心思流连花丛。
石府蓄养的家伎虽然娇艳,可这些鲜花却仿佛入不得章爵的眼,从未得过章爵的垂顾。
人不看山,山却看人,更何况章爵还是个生得十分俊美的少年郎。
章爵脾气虽然并不怎么好,但这暴躁老哥竟还颇有些吸引力。所谓野马就是需要驯服的,还能刺激一下女子的征服欲。
莺娘素来自负貌美,也是想要挑战一下。
但惠娘估计其并没有成功。
因为莺娘是个喜爱炫耀的人,如若能拿下章爵,她必定会跟府中其他女娘炫耀。石府之中浮夸风气盛行,众女也是喜欢攀比,尤其喜欢攀比裙下之臣。
莺娘挑战大约是不成功,私底下也未曾跟小姐妹们炫耀。
不过后来却传出风声,说莺娘新近与章爵相好,关系亲昵。
莺娘人都死了,惠娘也不怕道出实情:“这风声是莺娘自己放出去的。”
惠娘解释,其实这不过是她们这些家伎常用的手段。所谓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这什么东西若没有人竞争,吃起来也不香。
莺娘放出风声,也只不过为了哄抬身价。
惠娘在一旁解释时,元璧面上也浮起了淡淡不虞。石安也有些讪讪然,这石府的风气是差了些。再者但凡男子,总不会喜欢听女娘拿捏男人的手段。
谢冰柔面上倒没什么异色,只柔声说道:“那莺娘倒也很伶俐。”
惠娘情绪平复了些,言语也不觉顺畅了许多:“她一向聪明,性子也要强,总是喜欢争一争,更喜别人为她争风吃醋。”
说到此处,惠娘面颊一红:“死者为大,我本不该这么说。”
谢冰柔温声:“无妨,倘若能为莺娘寻出杀人凶手,想来莺娘也会十分感激于你。”
元璧盯着谢冰柔的面颊,心想五娘子可真会逗人说话,不但自己忍不住在她面前多说两句,别人也是。
便是面对个家伎,谢冰柔问话时也颇有耐心,循循善诱。
元璧注意到谢冰柔还会是不是鼓励、称赞两句。
谢冰柔接着问:“那莺娘出事之前,可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惠娘面颊流露出思索之色,仿佛有些苦恼,她犹豫再三,却还是说道:“莺娘出事之前,确实有个奇怪的男子曾纠缠于她。”
那男子是谁,惠娘也未曾当真瞧个明白,只看见那日花丛中伸出了一条手臂,就这么强势的将莺娘拽入花丛中。
惠娘隐约看到对方背影,只是那道背影被花叶所掩,其实也是看得并不如何分明。
她倒是看到面对着自己的莺娘面上的表情。
莺娘仿佛有些惊讶,似也有些畏惧,但惠娘十分了解她,她瞧出莺娘也并不是当真害怕。
她甚至能分辨出莺娘美丽面颊上有一缕小小得意的。
就像猎人看到了鱼儿上钩,她假装畏惧这个巧取豪夺的戏码,其实颇为享受。
对方不过是只上钩的鱼,被莺娘吊得心痒难耐,于是忍不住强势将莺娘拽入花丛。
那时惠娘轻啐一口,转身便走,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因为她也深知莺娘的为人,莺娘轻狂,又很挑剔,眼界也高。巧取豪夺的戏码也要分人,倘若对方身份低贱,莺娘早便会冷脸唤来府中侍卫将之逐走,也绝不会露出这等含羞带怯的畏惧表情。
只看这小蹄子这么一副表情,惠娘便知晓她钓了一只大鱼。
那时惠娘心里就忍不住不是滋味。
她心里暗酸,心忖这小蹄子尽招惹这么些事,迟早会引火烧身。
这些权贵有权有势,身份矜贵,却被莺娘使手段挑起胜负欲,这岂不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后来莺娘却真出了事。
想到莺娘可怖的死状,惠娘蓦然打了个寒颤,过去那些个争风吃醋的心思顿也淡了不少。
而如今谢五娘子却寻上了她,向她询问这些事,惠娘也忍不住将此事飞快道来。
或许正像谢冰柔所说那样,一个人若单独知晓一些事,未免会有些危险。
惠娘回忆当时之事,竟忍不住又出了一身冷汗。
她飞快说道:“我知晓莺娘性子,莺娘虽只是个家伎,但若有什么权贵看中她,莺娘却并不会立刻便应承。因为她总说所谓得不到就是最好的,太过于轻易得到的东西也显得不够珍贵。”
“是了,那男子必有些可疑。因为莺娘的拒绝,他分明有些急了。可莺娘偏要如猫儿戏鼠,拿捏一番。可她忘了自己身份,当真惹恼了别人,有的是苦果子吃。”
“最后,她便死在那东市暗渠之中。莺娘生前十分爱俏,最爱惜自己容貌,又最要要强,最招摇。可她却死得那么惨,听说她死时一身脏污。”
惠娘嗓音不觉低下来:“我想莺娘若是知晓,必定是会很伤心。”
大家虽是塑料花姐妹情,平日里也争风吃醋,暗自有些斤斤计较的小心思。但兔死狐悲,大家都是些身如浮萍的可怜人,惠娘也有些货真价实的伤感。
她说到此处,不觉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泪痕。
第034章 034
谢冰柔想, 也许,那凶手是故意的。
莺娘那么掐尖爱俏,最喜争风吃醋的性子,却偏生被人按在了暗渠之中。
那凶徒藏于暗处, 必然是暗暗嘲讽, 觉得这一切可笑之极。
等惠娘情绪缓了些, 谢冰柔才继续说:“未知莺娘住所如今可还留着,我想去探一探。”
惠娘嗯了一声, 然后说道:“那处自然还留着的。莺娘死得惨,府里传言又多, 姑娘们怕有什么邪祟之事, 也不敢去住。”
谢冰柔便恳请惠娘带自己去瞧一瞧, 惠娘略一犹豫,也是应了。
谢冰柔便恳请元璧等一等,她去看一看, 元璧也轻轻嗯了一声。
这在路上,谢冰柔也顺道跟惠娘聊一聊。
她说道:“虽说莺娘性子爱争,又喜欲拒还迎,但她既是府中所蓄女娘,也绝不会是不知分寸之人。若说她惹恼对方, 似总是有些难以置信。”
惠娘闻言, 也不觉点点头,也觉自己方才之猜测确有站不足之处。
莺娘再怎么掐尖要强, 也不过是石府蓄养家伎, 又不是什么贵族女娘。莺娘颇受欢迎, 也是因为她八面玲珑,该软时候软, 该硬时候硬。
哪怕她是靠耍手段笼络住一个男人的心,莺娘总不至于当真得罪了人家。
若说是因为莺娘进退无状,进而惹来杀机,惠娘总有些不可置信。
惠娘想不明白,谢冰柔也没有再问。
莺娘虽然轻狂,但她之所以被杀,也是那凶徒性格上有缺陷。
莺娘生前得势,但她居所其实并不大,不过布置尚算精致。
听闻莺娘生前极是招摇,如若她当真成功钓上大鱼,惠娘不可能没听到。
一个喜欢炫耀的人,如若真的成功征服了一个男子,怎么都要露出几分,没办法全掩藏起来。
唯一解释就是哪怕莺娘死之前,两人关系还处于一种拉扯阶段。
这石府的家伎平日里争风吃醋,喜嚼舌根说闲话,莺娘又是掐尖要强的人,她唯恐自己不成功惹人讥讽,故而并未提及那人。
那么拉扯中的男女,总是这个男子最殷切的时候,为博女娘欢心,总会送一两样礼物。
谢冰柔目光就落在了莺娘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上。
她又问了问惠娘,惠娘只说莺娘是个喜新厌旧的,匣子里首饰常换,也不愿总戴同样的首饰太多次。故而惠娘也说不准莺娘匣子里哪样首饰是新添的。
别人都说石府这些家伎养得骄纵,生活奢靡,竟也是真的。
若说莺娘首饰匣子里添了什么新首饰,惠娘也说不上来。
谢冰柔点点头,心里倒是有了数。
谢冰柔在首饰匣子里摸了摸,然后挑中一枚玉扳指。
这枚玉扳指样式素净,和死去莺娘招摇的风格并不相符。更要紧是此玉材质上佳,并非莺娘这等身份可佩。
本朝佩玉有严格等级,莺娘终究不过是婢仆之身,人前是不能戴这枚扳指的。
那么就是有人特意送给她?
那必然是贵族公子,身份不俗,而莺娘也将这枚根本不能佩戴的玉扳指珍而重之放在匣中。
那个男人身影如掩在迷雾之中,让人窥探不清。
谢冰柔手指摸着这枚玉扳指,不觉若有所思。
这时屋外传来了匆匆脚步声,然后惠娘赶紧匆匆行礼,来人竟是这石府的主君石修。
石修幼承爵位,如今年纪也不是很大,只是这几年沉溺于酒色之中,面颊也沾染了几分颓色。
谢冰柔向他见过礼,忽而想章爵总寻这位安阳侯,也不知是为什么。听惠娘话里意思,章爵倒是对女色并没有太多热切。
石修倒是对谢冰柔很殷切:“五娘子来府上,为何不说一声?若为莺娘那桩案子,这府中上下必定竭力配合。”
谢冰柔有些惊愕,又急忙说了些客气之话。
石修身份尊贵,本不必跟她这个小女娘这么说话的。
谢冰柔态度虽是柔婉,但石修言语里也不觉添了几分谨慎:“可是府上之前有不当之处,小卫侯方才又遣五娘子来问一问?”
谢冰柔便也明白了石修的心思,她想到之前卫玄言语里的意味深长,但真到了石府,方才知晓石修对卫侯如此畏之。
卫玄年纪尚轻,却不知当初使了什么样手段,竟使石修畏惧至此。
自己新纳入宫,为卫玄做事,眼前的安阳侯却诸多联想,怕是觉得卫玄另有所谋。
谢冰柔也不敢轻狂,她知人家畏的是卫侯,并不是自己。
在谢冰柔的柔语解释下,石修面色方才和缓了几分。
谢冰柔更向石修讨人情:“冰柔方才翻查莺娘首饰盒,欲寻出些许线索,盼能带走莺娘这首饰盒。”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石修答允之后,更似定下心。
谢冰柔有所求,他反倒安心些。至于莺娘那一匣子首饰,他反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谢冰柔想要的,却只是匣中那枚白玉扳指。
莺娘死前身边曾出现过一个男人,身份神秘,不欲人知晓。可这个男子跟那些个凶杀案大有关系,谢冰柔不免想要将此人给寻出来。
石修来了后,惠娘态度愈显恭顺,不过也拘谨了很多。谢冰柔估摸着自己大约也问不出什么,方才向石修告辞。
她想着首饰匣子里那枚白玉扳指,也觉得不算没有收获。
待离开石府,元璧神色倒是欲言又止,他略做犹豫,方才说道:“五娘子,阿韶这样的婢仆殊为难得,也难怪你一直寻不着合用之人。”
他目光灼灼,似欲说些什么,不过大约知晓谢冰柔的秉性,故而并未说出口。
谢冰柔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晓元璧是替自己惋惜,本来问话打探这样的事应该是阿韶去做的,可如今却是谢冰柔亲自问询。
无论是莺娘还是惠娘,她们皆不过是石府蓄养的家伎,大约并不算什么正经的女娘。
谢冰柔是谢氏血脉,虽算不得列侯世族,却也有些身份,谢冰柔原不必这么自折身份的。
元璧是元家嫡长子,身份尊贵,这么想也不足为奇。
谢冰柔身为贵女,却学得验尸断狱摸死人骨头的本事。她若把这些本事当□□好也是无妨,但若以此为谋生之技,便不免有些自折身份,和那些操持贱役的三姑六婆无甚差别。
会这么想的当然不止元璧一个,但只有元璧一人这么说出来。或许元璧也是一番好意,不过是想提点一二。且元璧口中言辞其实也很委婉,也没什么指责之意。
谢冰柔亦不觉轻轻叹息一声,面颊浮起了一缕惆怅。
她蓦然抬起头,望向了元璧:“元公子,我知晓你素来关心我。今日这般委屈,你也肯陪着我来。只是,我大约也不能留在京城许久。”
谢冰柔沉润双眸也似浸出了一缕泪意:“阿韶死了,我其实也不知如何自处。大夫人虽然怜爱于我,可她也是个素重规矩的一个人。我若想离京修养一番,我想大夫人定然会应允。”
元璧怔怔的看着谢冰柔,他瞧着谢冰柔唇瓣一开一合,谢冰柔侧过头,手指飞快擦过微红的眼角。待谢冰柔回过头时,那面色倒是恢复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失态。
今年她只有十七岁,确实也只是个年轻的女娘。
元璧没说话,静了静。
他瞧了谢冰柔一会儿,才说道:“皇后对你很是看重,这又是何必。”
谢冰柔摇摇头:“元后日理万机,怎么会在意我这个小女娘,哪怕我薄薄有些微名,可这些在元后跟前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卫侯讨我做事,娘娘便在宫里面为我安排一官半职。”
元璧奇道:“你不喜欢在小卫侯跟前做事?”
谢冰柔摇摇头:“倒也没有不愿意。”
至于别的话,谢冰柔也没有多说。
元璧想起谢冰柔提及卫玄时微微有些惧意,心里有些古怪。
谢冰柔轻轻叹了口气:“这京城虽然繁华,也没有什么好。若我和阿韶没有回来,她也未必会死。”
元璧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蓦然说道:“方才我并无挑剔你的意思。”
他嗓音虽是平缓,可神色里却隐隐透出了几分激动,谢冰柔认识他这些日子,从没有见他有这般情态。
“我并未嫌你亲手验尸,只不过想让你知晓这些议论,免得应对起来过于无措。你若有什么误会——”
元璧嗓音略顿了顿:“我也可以给你赔不是。”
他认真的瞧着谢冰柔:“可我并不想你离开京城。”
谢冰柔听得发怔,然后她蓦然摇摇头,面颊不但生出红晕,还透出了几分慌乱:“元公子,我知道的,我也并不是因为你几句话,便说自己想离开京城。我只是觉得自己跟阿韶本不属于这儿,我在这儿很是不惯。”
元璧柔声说道:“是,这胤都也没什么好。所以我第一次见着你,便觉得你很是特别。”
那话倒出自肺腑之间,有几分真心实意。
谢冰柔也轻轻笑了笑,没说什么。
春风拂暖,元璧眼里流淌的光辉也是如此热切,谢冰柔怔怔望向元璧那一双眼。元璧个子高,她还要轻轻抬着头。
这一幕却落入暗处一双眼里,那眼里也颇有几分警惕和恼怒。
章爵冷冷站立,蓦然紧紧握紧了手掌。他微微有些紧张,掌心也有些汗水。
谢冰柔再没说走或者不走,元璧也摸不透谢冰柔的心意。
他只觉如若谢冰柔走了,这京城之中,倒仿佛变得枯燥起来。
这个世界总归是无趣的,令人不觉心生厌倦。
他面色变幻,最后说道:“五娘子,我送你回谢府。”
谢冰柔却摇摇头:“不用。”
大约方才之事令谢冰柔有些尴尬,元璧望过来时,谢冰柔又侧过头去。
谢冰柔柔声婉拒:“若总让元公子送我,不免会传些流言蜚语。”
大胤民风尚算开放,但若元璧总跟谢冰柔来往密切,便会有人觉得两人私下相会,有些什么私情。
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元璧也注意到谢冰柔言下之意她是介意的。
他想谢冰柔已经十七了,也到了该挑选夫婿的年纪了。若传跟某人有私情,自然会让别的男子怯而退步,可谢冰柔当真是介意着这些吗?
元璧瞧不透谢冰柔,他口中说了一声好,便要伸出手,扶着谢冰柔上马。
但谢冰柔从前是会骑马的,也不待元璧伸手扶,就轻巧提身上马。
元璧手扶了个空,他也飞快缩回手去。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想要吃甜糕,可总是得不到的。
谢冰柔骑在马上,倒比元璧高了一截了。她从马上往下望,又瞧了瞧元璧。
元璧面上倒也没有什么愠怒之色,只静静看着自己。
她柔声说道:“元公子,今日多谢你了,我没想到你这么委屈,陪我来石府。我并不知晓原来你并不愿意来这儿。”
元璧则说道:“我早便说过,没什么好介意的。”
他目光谢冰柔离开,心忖五娘子为何不肯让自己送送她?
若是谢冰柔肯让他送一送,那么他说不定——
可到底一定什么呢,元璧心里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瞧着谢冰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才骑上自己的马,向相反方向而去。
元璧蓦然握紧了手中之缰绳。
这时节春意已深,胤都春色里也已经没有了寒意,倒有开艳的杏花伸出了墙头,闹得花枝招展。
男装的少女骑在了马上,头发挽起扎在帽中,乌帽雪肤,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可这样和煦的春风里似也有一缕不谐之音。
春风拂暖,那枝头的杏花露浓,这一派暖洋洋的和煦里,却藏着缕不协之音。
暗中一道人影窥探,那人眼中却流转一缕杀意。
那暗暗执剑的手指骨粗糙,又生了厚厚老茧,乃是一只常年执剑杀人无数的手。
这把手如今握紧了剑,透出了几分冷锐凶意。
那剑锋透出了杀意,而这杀意却分明是冲着谢冰柔来的。
女郎婀娜的身姿轻轻在风中摇曳,纤弱如细柳,分明透出了几分鲜润的艳色。
于是这一派和煦的春风里便似隐隐有了不协的声音。
谢冰柔是敏锐的,她似也察觉到了什么,不觉抬起头来,这般左顾右盼。
谢冰柔的面颊上也添了一缕谨慎,一双眸子更不由得灼灼而生辉。
她策马踏过小巷,忽而觉得风里面添了几分的安静。
青墙乌瓦之上,如今悄然落下一道身影。猎人杀意凛冽,动作却灵活得像是一只猫。
他踏着奇异的步伐靠近谢冰柔,足心踩在瓦片上,竟没发出丝毫声音。
这样的人本便是顶级的杀手,如今却要对谢冰柔这个小女娘动手。
而那凶徒虽不过是奉命行事,可心底却不由得升起一缕快意。他是个十分残忍之人,杀死一个年轻而柔弱的女娘,就像是撕去蝴蝶翅膀一般,令他不觉心生快意,欢喜得紧。
这凶徒既是职业的杀手,他身上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味道。
然而不知怎的,在小巷里的谢冰柔却似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那是一种女性很微妙的直觉,就像青蛙被蛇盯住时一样,也是会受到惊吓。
小巷狭长,那凶徒双足撑开,已以两璧之撑力从上往下,形成一副极诡异的姿态。
此刻若有旁人窥见,必定会被眼前一幕骇住。
那凶徒着墨色劲装,打扮利落,以双足撑璧的方式从上至下利落降落。他就在谢冰柔的头顶上,但却在谢冰柔视野盲区,使缓步骑马的谢冰柔并不能看到他。
那自然是一副极可怖的画面。而这副画面不但可怖,而且危险。
这一刻,凶徒手掌已经握住了剑柄。他没有抽剑追击,因为作为一个专业杀手而言,过早露出兵刃,也许会因为光线在兵刃上折射而惊动猎物。
而这种谨慎得不可思议击杀方式,必定是经过极严苛的杀人训练,方才能到如此地步。
剑藏于俏,挥出时便取人性命。哪怕猎物察觉到了剑光,可那时怕也是迟了。
这样子光耀闪烁,下一刻便是喋血之刻。
那剑已出鞘三寸,本来下一刻便要割了谢冰柔的头颅,可忽而间他耳朵嗡的一声,与此同时谢冰柔也听到了这样的轻颤!
随之而来是一缕撕裂般剧痛,那凶徒竟被冲得身躯后仰,再无力支持撑墙而行的前行方式。谢冰柔催马前行几步,然后听着什么东西坠落于地声音。
大约是什么重物,坠地动静很大,与此同时谢冰柔还听到了一声闷哼。
谢冰柔目光一凛,更催马快前行几步,她咬紧了牙关,目光向前望去。
巷头有一辆马车停留,有一人方才从马车之中探身,舒长臂,拉巨弓。如今他手中无箭,弓弦犹颤,自然便是他方才拉弓射箭,射中那杀手。
巷头阳光落在那人身上,对方一身衣衫似雪,容貌清俊里带着绮丽的艳意,赫然正是卫玄。
卫玄射完箭后便身子微侧,一缕光辉便落在他挺秀的鼻梁以及微薄的嘴唇之上,竟似给他面颊添了一缕微寒的雪光。
方才他虽射箭救人,但一张面颊却并无丝毫温柔之色。
只是看着卫玄那张脸,谢冰柔内心却蓦然一松。
卫玄经年入她之梦,让她心生恐惧,她平日里也对卫玄颇有忌惮。但如今遇到卫玄,便生出一缕自己不会有事的肯定之意。
然后谢冰柔方才勒住马,回头瞧一瞧。
那伏击自己的杀手已掉落于地,对方着黑衣,体型粗壮,面颊上带着一枚鎏金铜面具。
对方反应也很快,扭着身子从地上弹起,匆匆逃走。
地上尚有些血污,是中箭所致。
谢冰柔蓦然身躯一颤,慢慢握紧了手掌。
卫玄将谢冰柔瞧得很仔细,也将谢冰柔得这个反应看在眼里。
换做别的女娘,不,倘若换做别的人,无论男女,听着背后有什么动静时,也会回头看一看。
这便是下意识的反应,人对未知之事总是会觉得可怕的。
但若回头望一望,便会令自己慢一些,耽搁逃走的机会。
可谢冰柔却并不这样。
她逃得很快,反应也是极快,甚至没肯回头看一看发生了。
谢冰柔样子看着怯弱娇美,但生死关头,反应竟是如此果决。
这姜家长大的女娘,似乎真是个沉着冷静之人。
卫玄眸光也深了深,他随手抛去了手中之弓,自有人接住。
然后卫玄便坐回马车之中,轻轻一拂自己的衣摆。
他眸子微合,似已入定,但跟随他的剑士扶丹已飞快掠去,追击那个追杀谢冰柔的凶徒。
扶丹是胤都前五的剑士,他剑技出众,只是性子如闲云野鹤,虽受人笼络,却是并不肯侍奉谁。多少达官贵人想要笼络于他,皆被扶丹拒绝。
可他却投身于卫玄,成为卫玄府上门客。
谁也不知晓二十来岁的小卫侯用何等手腕折服扶丹,也使得这个身世离奇的小卫侯周身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迷雾。
扶丹日常带着三分懒洋洋慵懒,如今却像是脱弦之剑,轻烟般掠出。他眼珠轻轻眯起,流转几分锐意,手掌却灵活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方才那杀手是猎人,如今却变作猎物了。不过扶丹也知晓卫玄并不打算取其性命,而是要审问一番。于是扶丹心里禁不住轻轻吐槽,想真是麻烦。
在卫玄身边做事情总是很难的,小卫侯总是有很多高要求,对下属极不友好。便是那位谢五娘子,大家相处久了,便会知晓卫玄的厉害之处。
不过扶丹心内吐槽归吐槽,身子却也掠得飞快。他心里计算时间,自己再过几息,就能追上自己猎物。
可便在此时,扶丹耳边顿时传来一声尖叫。
扶丹已然转过弯,他如灵敏迅捷的豹子扫过眼前情景,手掌始终扣在剑柄之上。
眼前情景却是令他微微一凛。
地上一枚残肢,是方才生生斩下来的一条手臂。那手臂方才离开人的身躯,尚自带着几分温热,手指头还似轻轻动了动。
方才的凶徒已经捂住手臂软倒于地,显然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那凶徒跟前站有一人,赫然正是章爵。
巷道幽幽,章爵炽热如火面颊上也似沾染了几分幽冷。他手里握有一剑,剑尖上还沾染几点血污,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宛如点点血梅。
第035章 035
乍然一瞧, 章爵也竟似什么杀神,通身萦绕几分凶气。
他却温声说道:“这便是小卫侯要的人?”
扶丹说了一声是,却不免警铃大作。剑士的直觉十分敏锐,譬如此刻, 他便觉得章爵现身于此处绝不是什么意外, 反倒显得蓄意如此。
扶丹便想到谢五娘子, 暗暗猜测章爵说不定是便是尾随谢冰柔而来。扶丹面上不露什么端倪,心里却禁不住吐槽章爵无礼。
他心里吐槽, 面上却客气说道:“正是如此。”
那凶徒尚剩一口气,使得章爵这般行径倒不像是杀人灭口。
此人当街行凶, 就这么被扯出来。
扶丹斩断箭尾, 拔出那凶徒肩头之箭, 恭敬送至卫玄跟前。
卫玄撩其帘子瞧了瞧,轻轻嗯了一声,此人正是方才行刺谢冰柔的人。
谢冰柔不过是个区区女娘, 可也许这个女娘实在是太过于招摇,故而竟因此惹来了灾祸。
扶丹这样做时,章爵目光则漫不经心落去别处,自然便落在了谢冰柔身上。
卫玄方才那一箭射去,接着便擦过了谢冰柔的鬓发, 然后便使谢冰柔头发散开, 谢冰柔干脆将自己头发解下来。
章爵瞧她有些生自己的气,那女娘淡淡的瞧了自己一眼, 旋即谢冰柔便透出了几分恼意。
章爵心里也冷冷哼了一声, 愈发觉得谢冰柔不知好歹, 又十分爱计较。
谢冰柔一向是温文尔雅的性子,哪怕惧怕卫玄已久, 人前也竭力不露出什么不喜。且她纵然见着谢济怀那样的人,也极少形于色。
也不知怎的,她对着章爵时,倒总容易露出嗔色。
大约她初遇章爵时,便隐隐觉出两人性子不是很合得来。
扶丹人前总是懒洋洋温煦之态,如今行事可不含糊。他五指张开,然后狠狠一扯,使其头颅后仰。
扶丹嗓音里亦顿添了几许凉意,缓缓说道:“是谁让你来京中逞凶,甚至要行刺谢五娘子?”
他这样说时,那凶徒戴在脸上的鎏金铜面具便掉下来,露出了一张粗犷的中年男子面孔,大约是杀的人多了,其人满面皆是悍意。
对方眼珠子瞪得大大,嘴唇上下颠动,惹得胡须也是一抖一抖。他蓦然咳嗽了一声,顿时喷出一口黑血。那黑色血污之中还有一块肉,正是他生生咬下来一截舌头。
对方分明先服毒,又恐服毒之后为人所救,还将自己一截舌头咬下来。扶丹眉头轻轻一皱,他手掌一松,那人身躯便不由得软软倒落。
只看这般情形,对方大约是特意豢养的死士,纵然任务不成,也要自裁身亡。
章爵怔怔瞧着,也不知晓在想什么,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轻柔说道:“章司马,你抓来之人,怎么便这样死了?”
章爵大怒,面含忿色,不觉望向谢冰柔,眼底更有异光吐露。
谢冰柔这个人当真是不知好歹,分明是刻意挑起自己怒意,且与自己过不去。
她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当真是这般可厌。
章爵盯着谢冰柔,嗓音冷冰冰阴阳怪气:“谢五娘子,怎么说我也是替你抓住这欲图行凶的凶徒,五娘子难道不应当心存感激,谢我一谢?”
谢冰柔轻轻行礼,然后再说道:“谢谢章司马今日出手相救。”
章爵是个十分善于摆布口舌的杠精,可谢冰柔却像是一团棉花,软绵绵的让章爵使不上劲儿。
所以章爵竟笑了笑,然后说道:“既有小卫侯在此,那我便不凑这个热闹。”
虽是盛怒之下,章爵仍向卫玄行过礼,方才离开。
那凶徒惨死,卫玄也只不过是轻轻一挑眉头,并未显得十分动容。
他放下车帘,说了一声走吧,马车便缓缓行驶,而谢冰柔也策马跟上。
此时此刻,扶丹也忍不住暗暗打量谢冰柔。
扶丹身为卫玄身边剑技高手,随卫玄已有足足五载。
小卫侯天生剑骨,可以说是个习武天才。那年卫玄不过十五,成名已久的扶丹却是败于卫玄剑下。
别人好奇扶丹为何会在卫玄手下做事,这便是其中一个原因。
其实当年扶丹有意寻个轻松度日的差事,机缘巧合下寻上了卫玄。彼时卫玄提出要跟扶丹比一比,那扶丹也比较纠结,想着自己要不要刻意输一输。毕竟谁也不想得罪未来主君。他原本纠结二人差距太远,而自己放水放得像海也不怎么好看,谁曾向卫玄竟当真赢了他。
那年卫玄只有十五岁,可世间本就有天才存在的。不过卫玄也说,是因自己有所顾忌,出招时不免有些迟疑,若是生死相博,恐怕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那少年郎纵然赢了自己,也从来没向旁人炫耀过。卫玄未曾向别人提及此事,那么他跟扶丹比武的动机便显得很纯粹,小卫侯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罢了。
也许正因如此,那少年郎方才显得可怕。
而且别人议论卫玄,皆说卫玄心思深,卫玄并不是一个以武技见长的人。但便算是外人不甚关注之处,卫玄也力求完美,绝不愿输给旁人。
然则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这世间太多美好的物事便会因为太过于完美而惹来嫉恨。
卫玄十二岁那年,因为那场变故伤损了身子,别人都说小卫侯虽逃至京城,可却损了根基。
故而卫玄这几年,也渐渐不人前动武了。
但扶丹却知小卫侯体弱不假,但每日仍习武不辍。哪怕储君如今是依仗他的智慧,卫玄于武道也没有丝毫的松懈。
有些人外里看着光鲜动人,可接触久了,也觉其不过如此。但卫玄则不同,他那样的人,越是亲近,便越会为之心惊。
这世上怎会有卫玄这样的人,强势、聪慧、自律,还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锋锐。
了解越深,便越为之心悸。
但此刻扶丹心尖也不觉浮起了一缕疑惑,那就是今日卫玄本不必出手的。
小卫侯府上蓄养了几个剑士,数量不算多,可有时候本便是贵精不贵多。
小卫侯已经极少出手,可今日却为了这位谢五娘子破例。
若不是卫玄挽弓射箭,哪怕这谢五娘子当真十分机巧,只恐也会惹些苦头吃。
谢冰柔很美,哪怕扶丹沉迷于剑道,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娘有一种妍若春花,明媚鲜润的动人之处。
但这样子的动人,大约也不足以打动小卫侯这样的怪物。
扶丹觉得这其中必有一个原因,但作为一个侍卫,哪怕他剑术再精妙,这也不是他工作范围之内。
但扶丹身而为人,难得有些好奇心。
他见谢冰柔发髻被利箭所乱,谢冰柔人在马上,干脆解开发冠,任由头发纷纷冉冉吹落。
然后谢冰柔才取出一条缎带,替自己将头发挽起。
这样处置虽有些粗陋,但也没有披头散发那么难看了。
扶丹忍不住想,这谢五娘子倒是个极利落的人。
看着她慢条斯理的做这么些事,这马上的女娘倒透出了些别样的风情。
春日草长莺飞,正是那春情横生,令人心折之际。
谢家的这朵花倒确实生得漂亮极了。
自始至终,卫玄的马车倒是缓缓行驶,不离谢冰柔太远。那此刻已经死了一个人,大约也不会有第二个继续来骚扰谢冰柔。
直到谢冰柔到了谢府,她方才下了马,又向着卫玄道谢。
卫玄人在马车之上,也只轻轻嗯了一声。
卫侯态度虽然疏离,可这么一路护送,倒似透出了几分温情在。
可谢冰柔却是心头微悸。
昨日自己入辟曹,见到卫玄时,那时卫玄正在摆弄手里的一片面具。
谢冰柔博闻强记,自然不会忘了,更何况彼时谢冰柔还觉得那片面具邪性,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觉得卫侯也应该没忘。
既然如此,卫玄纵然不屑解释,也应该想跟自己说几句。
但卫玄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谢冰柔也忍不住低声说道:“今日有劳卫侯,冰柔方才留了一命。”
马车里卫玄却说道:“以谢五娘子手段,未必需要我来相救。”
扶丹听不明白,只能猜测也许小卫侯并不喜欢谢冰柔跟元璧亲近。
然后马车帘子撩起,露出卫玄那苍雪般高贵俊美面颊。
他展开手掌,握成拳。
谢冰柔似身躯微微一颤,又飞快侧过头去,旋即又与卫玄目光相对。
谢冰柔娇美面颊蓦然生出了一片红晕,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两人之间暗潮汹涌,扶丹也似有些瞧不明白了。卫玄不喜多话,这谢五娘子此时此刻也是个闷嘴葫芦,实在是让吃瓜路人整了个迷糊。
不过扶丹未能如愿听到瓜,架不住他会脑补,还会编故事。就好似如今,扶丹心里也有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
谢五娘子娇艳动人,偏又温柔似水。这么好的一个人,哪个不想?
那小卫侯自然也起了点心思,不过以他之秉性,大约情意也不会很深。故而小卫侯虽施之以恩,却终究没办法放低身段。却未曾想到那个元家大郎倒是柔情似水,殷切得紧。
元璧这么卷市场行情,小卫侯自然颇为不快,心里这般不自在,跟谢五娘子闹别扭。
扶丹心里这么一盘算,竟还将故事剧情给写出来。
当然其中真情与他所脑补的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全无相干。
扶丹这戏精剑士脑补无数之际,卫玄已经放下车帘,又说了一声走。
扶丹面上没什么起伏的表情,可心里只觉得十分遗憾。
马车之中,卫玄脑海里却浮起了方才谢冰柔散发镇定样子,那女娘平日里温沉如水,故作斯文,方才却似有烈火之艳。
卫玄蓦然心头动了动。
他今年不过二十四,却很久没有这种被触动感觉了。
这时节谢冰柔也正目送卫玄离开,她不知怎么的面颊升起了红晕,面上神色也是变幻不定。
直到卫玄马车行驶得远了些,谢冰柔方才收回了自己目光。
她下了马,低调从侧门回了谢府。
然后她又遇到了谢济怀。
谢冰柔都想吐槽谢济怀是不是刻意关注堵着她,留意自己这个五娘子的一举一动。
也许正如沈婉兰所说那样,谢济怀做贼心虚,自然是不免对谢冰柔甚为关注。
谢济怀面上的神色显然也并不怎么好看,他面色微沉,此刻染上了一缕淡淡的寒意,铁青面色似透出了几分心里的紧绷。
谢济怀不觉珉紧了唇瓣,于是他面孔也似透出了几分愤怒。
谢冰柔细细瞧了瞧,心里也下了一个评断,那就是谢济怀果真十分的在意。
但谢冰柔如今这副模样落在谢济怀眼里何尝不是怪异之极?
谢济怀眼见谢冰柔着男装,又随意用缎带扎着头发,看着当真是不伦不类。
而且这瞧着病恹恹的五姑母,身子骨也没有他想象那么差,竟似病枝沾染了春风,透出了几分鲜润。
谢济怀言语里也透出了几分尖酸:“五姑母如今行事,倒似越发轻狂,一点不知收敛。”
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也未打算如何搭理他。
可谢济怀却偏偏不依不饶,要纠缠着不放:“细细看来,五姑母也有几分姿色,难怪小卫侯对你十分垂顾,这般爱惜,竟让五姑母做了宫中女官。”
这言下之意,就是谢冰柔靠的并不是自己本事,而是靠自己姿色。
谢济怀也许不过是忌惮谢冰柔,可能他心内也并不是这般认为,可他却偏偏这样说。
也许他本不过刻意恶心谢冰柔,因为这 世间女子多少会在意名节的。
于是那些言语里的无礼,总是令人极难招架。
这不过是攻击谢冰柔的一种手段,一些性子烈的女娘怕是会因气堵心,愤恨不已,进而失态。
可谢冰柔却是若有所思瞧了谢济怀一眼,她蓦然笑了一下:“济怀,你如何知晓卫侯今日亲自送我回谢府?”
谢济怀蓦然一怔!他面颊褪去了血色,不由得苍白一片。
谢冰柔回府时,是见着有人探头探脑。任何地方就是如此,这人一多,就不免会有些无聊之辈。
谢济怀只不过没有来得及打听,可他稍后便会听到这件事。
而谢济怀内心并不觉得谢冰柔会和卫玄有什么私情的,所以方才放肆大胆的侮辱。卫玄高冷,可能话都不曾跟谢冰柔多说两句。
他觉得谢冰柔一个女娘,哪怕被这般羞辱了,总不能四处嚷嚷,让谣言扩大化。
但谢冰柔却不走寻常路线,她若有所思:“既然你有如此猜测,那不如我去和卫侯说一说,也使他行事有些分寸,免得落人口舌。”
谢济怀厉声:“你胡言乱语,你怎么能在小卫侯跟前说这些,他怎么耐烦听你说话。”
谢冰柔言语柔柔:“因为你是为了他好,我自然要让他知晓。”
谢济怀面颊似浸染了几分怒色,想要呵斥一二。
可话到唇边,却化作软语:“五姑母,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他那性子倒是跟沈婉兰说的一样,畏恶而欺善,不是什么很好的性子。
但谢冰柔却偏生没有人前的好性子:“我性子虽然和善,可有时候偏却不会饶恕别人。”
谢济怀面颊似又凝结亟待迸发的怒意,却又似生生忍耐下来。
谢冰柔知他必定会前去打听,是否当真是卫玄送自己回府。
谢冰柔没搭理谢济怀,如此走开。而她面上看着好似不在意谢济怀样儿,其实一直暗暗观察谢济怀这个便宜侄儿。
其实就像谢济怀所认为那样,她怎么会去卫玄跟前说那些无聊话。
卫玄看着就是整日里有许多事要做的那种人,谢冰柔跟他所说每一句话都要小心斟酌,可谓小心翼翼。
这样的心思下,谢冰柔又怎敢在卫玄跟前说这些。
但谢济怀却很谨慎。
想到了这儿,谢冰柔伸出了手指,这样轻轻捋过一缕发丝在耳后。
她是刻意激怒谢济怀的,不但是激怒谢济怀,她还故意要吓一吓。
谢济怀已如惊弓之鸟,如今谢冰柔更是要让他恐惧。
一个如若恐惧,方才会犯错。所以谢冰柔也不介意借卫玄声势给谢济怀一丝压力。
这时候沈婉兰已经匆匆掠来,现在她跟谢冰柔站同一阵线,许多事情是一起策划的。
沈婉兰握着谢冰柔的手,谢冰柔的手掌还是那般冰凉,不过沈婉兰似也已经习惯了。
她不觉低声细语:“冰柔,大夫人要见你。”
谢冰柔也轻轻点点头,她本来也要见温蓉。
谢济怀已经受了惊了,而谢冰柔则要再添一把火。
谢冰柔到底才回谢府,对谢府上下也不是很熟,所谓根基,那自然是没有的。
可沈婉兰呆在谢氏也有十年,又不是个没城府的人,自然也窥得一些私隐。
就好似温蓉身边的婢子玉芙,其实是向着谢济怀的。
玉芙是程妪孙女,本应当是大夫人身边的自己人。不过少女怀春,谢济怀不但是个主子,样貌也算得上英挺,玉芙也有些喜他。
她想着能做谢济怀小妇,心里对谢济怀也有些情意,可能这其中还有秦玉纨的引诱。于是大夫人身边有什么消息,玉芙也是会透出来一些。
本来这件事情藏得也很隐秘,可沈婉兰也是个心思深的,自然也窥出了几分端倪。
如今沈婉兰向谢冰柔主动投诚,显出她要坚定不移的站在谢冰柔这一边,自然也会跟谢冰柔分享一些有趣的小秘密。
于是玉芙那点儿小心思便传到了谢冰柔的耳朵里。
沈婉兰也忍不住悄悄打量谢冰柔。谢冰柔容色宁定,眼里流淌一缕专注,那模样倒透出了几分认真。
沈婉兰也知晓谢冰柔定是有什么计划,不过她是个聪明人,也并没有问出口。沈婉兰是个玲珑心肝之人,也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不过沈婉兰虽没有问,心里却忍不住猜了猜。
谢冰柔并不是无聊的性子,那么五娘子在谢家搞这么些个小动作,自然是为了针对谢济怀。
眼见谢冰柔不过短短几日,就成为宫中女官,那沈婉兰对她的本事也是信服得紧。
想到谢冰柔的能耐,沈婉兰心底也不觉涌动缕缕兴奋。
沈婉兰想到当年是父亲将自己推出去,以此换取谢冰柔的安全。当年她什么都不懂,别人却说她跟谢冰柔情深意重。可实则她根本没见过谢冰柔,也不能因旁人的只言片语对谢冰柔生出什么感情。
但现在,沈婉兰对谢冰柔也生出了一缕畏服感。
她盯着谢冰柔沉润的面孔,忽而想如若自己得脱厄运,以后的岁月里也无妨长长久久做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五娘子这么有本事,应该也不介意名声再好一些,跟自己谱写一段有始有终的美好佳话。
沈婉兰心里浮起这个念头时,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说道:“婉兰,如今阿韶亡故,我一时之间也挑不到什么可用的婢子,想借你阿萱几日,也好照拂青缇。”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沈婉兰如今正想顺谢冰柔之意,自然顺口应承,没有不愿的意思。
然后谢冰柔便去见温蓉。
温蓉这个谢府大夫人如今心内也有些忐忑,之前她也是怜惜谢冰柔,故而松了口,又让谢令华帮衬一二。但温蓉素来也是个循规蹈矩的,于是心下总不免生出不安。
谢冰柔是晚辈,可是也能将温蓉那些个纠结的心思猜出几分。
故而谢冰柔言语里先释温蓉之急,只说自己不过借去替卫玄验尸,并不沾染宫中其他事务,跟侍奉在皇后跟前的女官大不相同。
温蓉听到了此处,嗓音里也透出了惋惜,只说倒是幸苦了五娘子了。
但谢冰柔却注意到温蓉暗暗松了口气。
这贵女凑至皇后跟前,做事方才更易被看见,也更易得到升迁。
但谢家到底底蕴浅薄了些,家里也没个长辈指点引导。谢冰柔年纪又轻,或许就容易生出祸事。
如今谢冰柔是远离宫斗,而且还成了专业技术性人才,那安全系数就高了许多。
故而温蓉口里说惋惜,心里其实十分庆幸。但她又怕谢冰柔多想,也没好将担心说出来。
大夫人虽然不说,可谢冰柔也猜到了几分。
然后温蓉便问及谢冰柔今日究竟发生何事?
谢冰柔今日回谢府时有些狼狈,这谢府上下又不是没长眼珠子,自然是有人看见了。
还是温蓉跟前婢子玉芙说及此事,又说五娘子近来归家似总会出些意外。
这上一次,谢冰柔是一身泥水回家,这次又散了头发。
谢冰柔也没打算隐瞒:“今日冰柔前去石府问话,可归来时候却遇到袭击,险些被人杀死。若非有贵人相救,冰柔怕是不能回来。”
温蓉果然玉容失色,大为震惊。
她本来还觉得谢冰柔当个技术工种安全一点,没想到朗朗乾坤,这太平已久的胤都居然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温蓉都觉得不可置信起来。
温蓉也没想到谢冰柔经历此事,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婉从容。
谢冰柔倒是沉得住气,将能讲的都给温蓉讲了讲。
大夫人虽然严肃拘谨,但对谢云昭留下的两个孤女倒是有几分爱惜心思的。更何况谢令华这个冤种大兄对她的帮衬也是不少,谢冰柔心里也是感激的。
温蓉初时皱着眉头,待听闻那凶徒被章爵斩杀,方才眉头略松。
“那如此说来,追杀你的凶徒已然殒身,而他很有可能便是杀害京中贵女的凶手。”
谢冰柔摇头:“也不尽然,那人也许不过是真凶一个属下。种种迹象表明那真凶出身尊贵,身份不俗,更能诱得一些出身尊贵的年轻女娘和他单独相处,绝不是个鲜有人认识的粗鄙武夫。”
谢冰柔默默想,更何况第三名死者林雪瑛从尸斑上可窥曾遭人死后移尸,那时谢冰柔便猜测凶手私底下有一个副手。
而这个副手不过是个听人指挥,未曾深度参与杀人的工具人。
而这个工具人今日就被章爵一剑刺死。
想到这位章司马,谢冰柔心里就生恼。
温蓉闻言,内心骤然升起一缕寒意,她喃喃说道:“既然那人已经盯上五娘子,那你之处境岂非十分危险?”
有些话语已到了温蓉唇边,却又让温蓉生生咽下去,她毕竟是难以启齿的。她想谢冰柔还不如辞去这个差使,免得继续招人追杀。可那凶徒既如此狠辣,恐怕五娘子就算就此罢手,也难逃此等纠缠。
她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说道:“其实今日要杀我的那个武夫,我已经知晓他是谁。”
温蓉再次一震!
谢冰柔注意到震惊的人可不止温蓉一个,当自己如此言语时,屏风后悄悄躲藏的一道身影也不觉微微一颤。
她知晓那藏于屏风之后的人正是温蓉贴身的婢子玉芙。
玉芙被谢济怀所诱,一心想成为谢济怀的小妇。
人家特意在温蓉跟前添油加醋说自己回来得狼狈,闹得温蓉心神不宁。等温蓉唤谢冰柔问询时,玉芙便躲至一侧偷听,以方便一五一十向谢济怀回禀。
不过谢冰柔当然没有说破,有些话她本便要说给旁人听。
她缓缓说道:“那日我去梧侯府验尸,曾见过此人一面,他是梧侯薛重光的侍卫,看着像是倚重之人。”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那日在梧侯府,谢冰柔自然也留意到素娥脖子上勒伤。不过素娥显然不欲张扬此事,谢冰柔也不必将此事点透。
如若是元仪华虐待妾室,以薛留良的性子怕还不闹起来?可薛留良没吭声,说明虐待素娥的不是薛留良,就是薛重光。
那时满屋子的人皆看到素娥脖子上伤痕,不过大家皆心照不宣,竟无一人吭声。
谢冰柔虽也未说什么,却刻意多留意了薛家父子,当然也窥见了薛重光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侍卫。
那几人分明出自军中,身上有一股子凶煞之气,偏生又沉默寡言。谢冰柔留了心,便将这几人样子给记下来。
温蓉闻言却是大骇,不觉结结巴巴:“此事竟与梧侯府有关?”
谢冰柔轻声说道:“我当时便认出那人是薛府侍卫,可却并未说什么。大伯母,我心中有数,若无确凿证据,有些话我本不应多说。”
温蓉低低说了声是,可她也不觉微微恍惚。
好半天,她才说道:“冰柔,那依你之见,此事与梧侯府可真有干系?”
事关重大,哪怕温蓉不知晓另有人偷听,也不觉压低了嗓音。
谢冰柔轻轻说道:“想来大伯母也听说过薛家的妻妾之争,说是妻妾之争,不过是薛留良抬举个小妇跟元仪华过不去罢了。薛家想与元家联姻,可这桩婚事却并不是薛留良的心意,那么薛留良自然会觉得委屈。至始至终,他都想跟自己妻子计较。”
“可我瞧阖府上下,是没谁在意薛留良那些别扭。偏偏死去的那些女娘,又皆是性子十分强势之人。可惜呀,我却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我为了谢家,自然也不敢妄言。”
温蓉点点头,心忖五娘子终究还是知晓谨慎的。
谢冰柔轻轻叹息一声:“我若有什么真凭实据,便能指证薛留良,破了这桩案子。可我终究没什么更确凿的证据,我瞧还是行事谨慎些,不可有那些非分之想。”
那话玉芙听到了,谢冰柔也相信会很快传到谢济怀的耳中。
想到阿韶少了的那枚发钗,谢冰柔眼底亦流转一缕精光。
她已经疯狂暗示了,谢济怀那样的人会怎么想呢?如若能破这桩案子,谢济怀必定能扬名京城,扶摇而上,迎来许多的机会和光环。
谢济怀是个汲汲于名利的人,会无动于衷吗?若他要搏一搏富贵,那自然需要拿出一些证明薛留良是凶手的证据。
所谓富贵险中求,也不知谢济怀有没有这个胆子去求一求。
但温蓉却对谢冰柔这稳妥处置方式十分满意,不觉称赞:“你倒是沉着以应,事事求稳,不出这个风头。在小卫侯手下做事,我瞧这样极好。”
眼见谢冰柔处事妥帖,温蓉也稍稍放下心。
谢冰柔也显得柔顺且平和起来,且点头附和温蓉:“是!如若卫侯要查,要查出薛府侍卫真实身份也不难。那么或迟或早,便能寻出薛留良是杀人凶手。可若小卫侯查不到,那么我也是纵然尽力却无能为力。”
说到了此处,谢冰柔蓦然也轻轻的叹了口气,面颊透出了几分沮丧之色。
温蓉顿时不觉生出了几缕怜意,她想谢冰柔一个女娘,支撑到这一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纵然并不能寻出真相,那谢冰柔也是无愧于心。
但温蓉这份怜意显然是错付了。
谢冰柔并不似温蓉以为的那般委屈,她也不是随便会认输的性情。而她说这么一番话,自然也并不是为了套路温蓉。
她要套路的是谢济怀,这些话原本是说给谢济怀听的。
等玉芙将消息传递给谢济怀,谢济怀便会发觉留给自己立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若卫玄查到了死者身份,自然会怀疑到薛留良,哪里还有谢济怀寻出凶手,名扬京城的机会?
谢济怀若要立功,便要争分多秒,也没什么时间留给他去多思量。
谢冰柔便是要他匆匆下决断。
谢冰柔已给谢济怀挖了一个坑,正等着看谢济怀什么时候掉进这坑里面。
她柔顺的跪坐在温蓉跟前,像一个亟待长辈安抚的乖巧女娘。
可谢冰柔心里却在想,谢济怀会上钩吗?
谢济怀汲汲于名利,总觉得自己能力很行只是少了个机会,而他能力是很行的。再者谢冰柔还刻意给了谢济怀一点点压力,让他比较焦虑。
谢济怀给她造黄谣,她便干脆暗示自己跟卫玄有一腿,反倒将谢济怀吓个半死。他觉得自己能吹风令卫玄打压自己,而谢济怀自然觉得唯一机会便是自己立下大功,直接入陛下的眼,便不会再受他人掣肘。
更何况谢济怀自怜又自负,自尊心脆弱又刚强,他不是瞧不起家中女娘,觉得自己定要依仗他这么个男丁?可偏偏谢冰柔已谋了个女官,谢济怀却仍汲汲营营,一事无成。
谢济怀必定想急不可待的证明自己。
于是谢冰柔便沉和的想,谢济怀大概会上钩的。
等回到了拂雪居,谢冰柔换了一身衣衫,然后取出了莺娘的那枚首饰匣子。
她取出了那枚白玉扳指,凑到鼻端嗅了嗅,那扳指上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谢冰柔怔怔瞧着,不觉若有所思。
章爵今日并不是凑巧来此,卫玄昨日把玩的面具跟今日凶徒所戴一个样,至于这龙涎香,元璧身上熏的就是这个味道。
这所有的可疑里,则必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这件事情当然不会这样便了结,谢冰柔眼底也流转一缕清光。
饵是撒下去了,却不知晓鱼什么时候会来吃。
等到了第二日,京里便生出了动静。
谢冰柔昨日被行刺,谢济怀匆匆查探,于是便认出死者乃是梧侯薛重光的侍卫吴川。廷尉府将这桩案子踢皮球一样扔给了谢济怀,谢济怀竟不畏权贵,靠着这条线索强势搜查了梧侯府。
谢济怀在书房中搜出了死者阿韶一枚发钗,同时还从薛留良的居所搜出女子带血的衣裙等物。如此证据确凿,薛留良分明就是这些时日在京中作恶的凶徒。
此外薛留良的仆人也不得不承认其沉迷于五石散,精神状态显然很不稳定。
此事兹事体大,又在京中引起了极高的关注度,纵然梧侯身份尊贵,亦护不得自己亲子。
薛留良终要压入廷尉府中进行审问。
素娥这个小妇六神无主之际,却也被请去元仪华那处。
之前元仪华被冤枉杀了家中庶子,也未见这位元家嫡女如何。可如今元仪华分明有些焦急,这样轻轻皱着眉头。
这几日京中死去的几个女娘有两个身份尊贵,甚至牵涉当朝中尉,京城街头巷尾也传得十分玄乎,百姓们都在议论这件事。
闹出这样沸沸扬扬的阵仗,也绝不能靠着梧侯府的权势将之压下去。
薛留良涉嫌杀害的都是些年轻美貌的女娘,于是别人也会将注意力放在薛留良漂亮的妻妾之上,好奇薛留良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得薛留良行此等禽兽之事。
更何况之前薛留良妻妾争风之事本就闹遍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许多人心里也不免觉得薛留良可能真做出这样的事。
素娥自不免生出了些惶恐不安,她想连自己都是如此,更何况元仪华素来重颜面,最在意这些事情。
如今元仪华传唤,素娥也是头也不敢抬,生恐元仪华将满腔怒气撒在自己身上。
但元仪华精神状态尚属稳定。
她大约也受了些打击,可如今已是缓过劲儿来了。
见着素娥到来,元仪华也沉声说道:“今日廷尉府来拿人,可我等家眷自然绝不相信是夫君所为,想来你也是这般认为。”
素娥立刻应了一声是,可她心尖儿却不免有些忐忑。她想到那日薛重光要勒死自己,薛留良竟默默看着,默许了这桩事。自己也跟了薛留良那么些年,孩子也替薛留良生过了,薛留良却如此的无情。
可能薛留良确实薄情之辈,她甚至觉得薛留良做出些残忍之事也不足为奇。
但元仪华问及是否相信薛留良时,素娥当然会说相信。若薛留良当真被定了罪,她这个小妇还能有什么指望?
素娥甚至觉得元仪华也是这般想。哪怕元仪华跟薛留良夫妻失和,可两人毕竟还有一个儿子。
薛润年纪还小,好端端的添了个声名狼藉的阿父,岂不是可惜。
素娥一开始十分忐忑,可渐渐也明白元仪华的用意。
果然元仪华便说道:“从前梧侯府传出那些个争风吃醋之事,闹得可谓沸沸扬扬,然而这终究不过是夸大其词。如今府中许多双眼睛盯着,便要使旁人知晓这府重乃是上下一心,到底是一家人。”
素娥应了一声是。
元仪华又道:“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皆在议论,焉知不是有人起心陷害,存心留难?梧侯府近日里并不安宁,便有些小人作祟,那也不足为奇。”
“不错,府上虽搜出一些物证,可谁又亲眼窥见少君杀人?少君是君侯之子,难道落狱之后还能被人上刑不成?”
“只要少君未曾认罪,那这桩案子便是一桩冤案,梧侯府上下必定也要力证少君之清白。”
素娥又答了一声是。
只不过素娥口中虽是应承,心里却不由得浮起了个想法,那便是元仪华心里是否相信薛留良是无辜?
第036章 036
但无论信或不信, 梧侯府上下自然是竭力要为薛留良喊冤一番。只要薛留良之罪未曾落在实处,那么薛家名声尚不至于毁个彻底。
素娥心忖想来正是如此,元仪华方要做出这么一副阖府支持姿态,就连自己这个一向与元仪华不睦的小妇, 也要被拉去人前演一演。
至于从前二人争风, 元仪华竟也无心计较。
念及于此, 素娥心底也是不由得百味交织,心尖儿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如今素娥却只有应承的份儿, 否则自己如何在府中立足?
再者只有保住薛留良,自己说不准方才能复宠, 以后的日子说不准才有些机会。
所谓丝萝愿托乔木, 若没薛留良这根乔木, 素娥当真也不知晓如何自处。
薛留良被带走时,薛重光并未现身。薛重光性情高傲,大约并不愿意亲眼窥见爱子被人带走。可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薛重光再不能横加阻扰。更何况那个追杀谢家五娘子的吴川,还是薛重光身边侍卫。
旁人皆觉薛重光早便知晓此事,故而方才令自己身边侍卫加以阻扰,否则绝不能解释这其中缘故。
如若薛重光再行阻扰薛留良被带入廷尉府,那么他这个梧侯名声怕是会更加难听。
薛留良见不着阿父, 不免颇为失望。薛重光未至, 可元仪华却匆匆而来。
如今薛留良名声已坏,元仪华却不管不顾, 将薛留良双手握住。
“无论旁人如何议论, 妾心中相信, 少君绝不会行此恶毒之事。妾之心中,少君定是一身清白。无论发生何事, 妾也愿与少君休戚与共,绝不分离。”
两人自打成婚之后,便甚少如此亲昵,薛留良也面色变了变,容色微微有些古怪。
就连素娥面颊也浮起了几分悲色,凄然说道:“少君,我与夫人皆相信你是无辜,必会留于府中,等你清白归来。”
元仪华更红了眼眶:“我看经办此事的谢济怀也颇为可疑,区区一个谢氏不得志的子弟,性子又素来圆滑,缘何便忽而改了性子,竟自对你不依不饶,又搜出些个证据。此事,我必定是会告上元后,求元后查出这其中种种疑点。”
薛留良更是微微一怔!
当初元仪华被冤枉因为嫉妒杀死庶子,尚不见其向皇后哭诉。可如今元仪华为了自己之事,却动念去皇后跟前哭诉,那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
别人都道梧侯府妻妾失和,闹腾得十分厉害。可未曾想薛留良出了事,这妻子深明大义,妾室也是乖顺,也看不出哪里不和。
此情此景,亦是感人肺腑。如今薛留良声名狼藉,身负杀人嫌疑,便要被拘入廷尉府。谁都觉得,正是薛留良杀害那些个女娘,闹腾出这么些事出来。可偏偏他还有这么个贤妻,此刻竟不离不弃,仍稳稳当当的站在他这一边。
谁见了都忍不住动容。
谁都知晓薛留良对家中原配并不怎么好,不但宠爱小妇,还疑元仪华杀害庶子。
但当真轮到了薛留良获罪,元仪华却分明义无反顾的站在了薛留良的这一边,绝无半点迟疑。
薛留良怔怔的瞧着,他瞧着元仪华一脸情切,眼珠微红,满脸都是担切之色。元仪华平日里仪态端庄,极少流露出这般情态。
瞧着妻子这么一副模样,薛留良原应该感动的,可他却骤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着自己这个妻子贤惠,如今这副姿态,阿父更要称赞其顾全大局,果然不愧是薛家主母。而自己这个获罪的儿子,亦愈发显得不堪,更令阿父失望。
他之所以冷了杜芙,除了杜芙失去了新鲜感,也是因为杜芙身为妾室,却整日里奉承夫人,分明是元仪华一枚棋子。
他当年不愿意娶元仪华,闹着宠爱素娥,可如今素娥却站在元仪华的身后,做出妻妾和睦姿态,听从元仪华的安排演戏。
好似如今薛府上下,都已经被元仪华紧紧的握在手里。
如今元仪华紧紧握着他手掌,他原应说几句温情脉脉的话,又或者面露惭色,透出几分悔不当初的羞愧。
可薛留良却将自己的手这样抽出来。
元仪华本来满面悲戚之色,可如今那张美丽面颊却流转了几分的错愕。
薛留良瞧在眼里,竟不觉生出了几缕快意。他的唇角透出了一缕冷笑,面上讥讽之色似是更浓上了几分:“夫人何必如此情态,倘若我真被定了罪,你如何与我感同身受,休戚与共?只怕旁人唾弃我之余,反倒是对你倍加怜惜,认为你遇人不淑,纵然贤惠,却摊上我这么个夫郎。”
然后薛留良面颊之上又顿透出恍然大悟之色:“想来这也是你元仪华的筹谋,借此彰显贤德之名,让旁人对你是越发的惋惜怜爱。以我之污,愈发衬托你之清。”
“然而今时今日,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演什么夫妻和顺。自打你入门,我便与你并不融洽,这其中根由,便是你处处掐尖要强,非要使出手段压我一头。到了今日,你仍是顾全大局的薛夫人,可是这样的夫妻情深不演也罢。”
说到了此处,薛留良面颊之上尽数是嫌恶之色。
元仪华唇瓣动动,她也许该竭力给自己分辨,可此时此刻,她竟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她未曾想到薛留良对自己嫌恶是如此之深,也许她终究有自己尊严,此情此景,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再没办法放下身段儿软语哀求。
也许,因为她对薛留良很是失望。
素娥之前暗暗猜测,估摸着元仪华是否当真相信薛留良。但元仪华是相信薛留良的,她摸透了薛留良的性子,笃定薛留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她虽不知那些证据是从哪里来,却愿意人前来演一场戏。
她是元家嫡女,性子倨傲,尚不至于当真支持一个戕害女娘的凶徒。
但她也没想到薛留良会说出这样的话,人前竟落尽了自己颜面。
此刻她很是失望,因为她发现自己夫君始终是个任性的孩子。薛留良此刻说这些话,便会让别人坚信他是杀人凶徒,可薛留良仍然选择人前发脾气。
薛留良年逾三十,却仍是这么个孩子秉性。
元仪华忽而觉得这桩婚事也许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就像元仪华分析那样,此刻旁人皆觉薛留良不知好歹,性子也是喜怒不定。家中有如此美丽贤妻,薛留良却邪火阵阵,破口大骂,谁都觉得不可理喻。
说他起意杀人,仿佛也是有可能的。薛留良这样一闹,他身上凶手光环也更多了几分。
薛留良口里虽不肯承认,但京中上下皆觉他是杀人凶手,只不过碍着薛留良是勋贵列侯之后,不好用刑罢了。
于是一夕之间,谢济怀便名满京城。
他这个谢氏子弟本不过是默默无名,并没有什么名声在外,谁也没想到,竟是谢济怀破获了这个连环凶杀案。
薛家是列侯勋贵,若不是谢济怀执意搜查,断断不会有这样子的结果。他先搜出死者阿韶的发钗,后又在书房搜到了薛留良的其他罪证,然后薛留良方才获罪入狱,使得这件事情大白于天下。
京城百姓对称赞有加,认为他不畏权贵,敢为人先,方才寻出真相。甚至有人为他写诗做赋,称赞谢济怀的功德。
就连陛下也召见了他,对他称赞一番,还赏赐若干。谁都看出谢济怀有前程,只不知朝廷最后会封给谢济怀怎样的官职。
当年谢云昭战死,谢家得封爵位,又因谢云昭无嗣,才从族中挑人过继。
过继的谢澈庸庸碌碌,别人也不在意谢澈的儿子。
谁曾想谢济怀竟破了这奇案,显出他能力绝不在谢云昭之下,甚至比当年战死的谢郡守更为出色。
秦玉纨也终于扬眉吐气,喜上眉梢,只觉这十数年的心结一遭得解,当真是舒坦无比。
谢济怀如此声势,她这个阿母也十分欢喜。
她私底下也难掩心中喜色,与谢济怀说道:“这五娘子初回胤都,倒闹出好大的声势,这又是与裴家女娘交好,又是会验尸断狱,还做了宫中女官。可那又如何?她这么样一番折腾,也没见真有什么本事。”
“如今还是济怀你有勇有谋,破了这桩案子,又得了圣上奖赏,以后还不知晓有什么前程。”
谢济怀本不耐烦听这些妇人言语,可如今他淡淡听着,面颊也微微有些得色。
父亲过继给谢云昭,使得那五娘子也趾高气昂,十分看不起自己。
谢冰柔本来不过是个内宅女娘,本不配跟郎君比较,偏偏她不知好歹,非要与自己争这个风头。
可就如秦玉纨所说那般,谢冰柔也不过胡乱折腾。
秦玉纨并没有提玉芙,她似忘记了若无玉芙通风报讯,自己儿子怕也立不了这个功劳。但玉芙只是个小婢,不过传了些消息,本也没什么了不起。
而谢济怀纵然记得这桩事,他想法也与秦玉纨差不多。
这女娘性子软弱,并没有什么果决手段。谢冰柔虽聪明伶俐,终究是优柔寡断,并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
而谢冰柔人在拂雪阁中,也能听闻谢济怀如今的意气风发。
她这个便宜侄儿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可谓一飞冲天。
而谢家没什么秘密,谢府的婢仆们私底下也暗暗议论,只说五娘子从前和谢济怀不和,却不知以后怎样相处。
有人便暗暗叹息,五娘子虽得大夫人爱惜,但如今济怀公子声势不同以往,谢冰柔怎么也应避让几分。
谢青缇也听了这么些个议论,也是怒不可遏,脾气上来了跟人吵了几次。谢冰柔对她加以安抚,令自己这个妹子不可造次。
倒是沈婉兰日日来寻谢冰柔,与谢冰柔有亲密之姿,似并不怎样在意谢济怀的得势。
所谓雪中送碳难,搞得谢青缇不好意思,对沈婉兰生出了几分愧疚。
如今谢济怀得势,府上趋炎附势的人也是不少,未曾想沈婉兰待谢冰柔一如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青缇初时觉得沈婉兰心机深,未曾想沈婉兰竟是这么个重情意的人。
谢冰柔倒是容色如常,并没有展露太多沮丧。
春色拂浓,这日谢冰柔有事外出,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裙。
然而她走至院中,却听到了一道讥讽嗓音:“五娘子如今该如何自处?陛下让小卫侯尽快侦破此案,未曾想小卫侯竟信任于你,故而反倒让我断出此案。这不过是小卫侯误信一些无学无术的庸人所导致。不知小卫侯一旦清醒过来,会否十分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轻信一些无知的女娘。”
谢家虽有其他人这么想,但旁人不会明着这般无礼,如此说话之人赫然正是谢济怀。
换做是从前的谢济怀,他当然也不会这么说。可如今谢济怀春风得意,万事俱顺,那么以他如今之资本,嘲讽一个族中女娘,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跟沈婉兰所说那样,谢济怀恃强凌弱,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面对谢济怀的讥讽,谢冰柔倒是沉静得紧。她不觉这么抬头,然后望向了谢济怀,接着便问道:“济怀,不知大伯母身边的婢子玉芙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谢冰柔分明知晓玉芙去了哪儿,可她偏要这么反问。
旁人或许不知晓谢济怀为何这么快便断出案子,但温蓉这个大夫人不免猜出了几分。加上沈婉兰稍稍暗示,于是温蓉很快便查到了玉芙头上。
玉芙跟谢济怀私通款曲,将院内消息随随便便说给外人知晓。温蓉面上无光,顾及程妪面子虽不至于将玉芙打杀,却也将玉芙逐走。
玉芙失了差事,便恳求到谢济怀跟前来。但秦玉纨恐会损及爱子名声,并不肯接纳玉芙这个被逐走的婢子。如今谢济怀风光无限,玉芙又是个被大夫人逐走的,又如何能留?
更何况秦玉纨之前笼络玉芙不过是为了打探消息,如今玉芙已被大夫人逐走,便再没什么用处。
秦玉纨本来想拿些财帛打发玉芙走,但后来谢济怀不知晓对玉芙说了什么话,玉芙面上无光,遂投井自尽。
如今谢冰柔提及了玉芙,谢济怀只冷冷笑了笑,眼底也不觉掠动了一缕不屑之意。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觉得谢冰柔到底是个女娘,故而对着一个婢子十分计较,当真是可笑之极。
他当然是故意为之,刻意说了些羞辱的话,令玉芙死了最好。
秦玉纨用财帛打发,虽可一时封口,却难保这女娘有一日心思会活泛起来,再与自己纠缠。
而谢济怀已不耐跟这样的小婢闹腾。
谢冰柔将他面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大约也估摸出谢济怀内心的想法,她眸色也凉了凉,平添几许冷意。
她知谢济怀这样的人是不会介意区区一个婢子的,于是谢冰柔便说及其他事。
“本来是卫侯领旨办案,连中尉崔大人都得罪了,没想到却是济怀你查出凶手。卫侯一向大度,又不争功,定然绝不会怪你夺了这风头。”
“既然卫侯不会怪罪于你,又怎会怪罪于我?”
谢济怀面色终于变了变。
他自然不在意区区一个婢子,可也想过自己会得罪卫玄。
可这本是卫玄有眼无珠,舍了自己,却对谢冰柔一个女娘另眼相看,使他面上无光。
现在谢冰柔这般言语,谢济怀面颊亦透出了几分冷意。
卫玄无识人之能,难道要自己畏惧于他,一辈子不能出头?
谢济怀面色冷冷:“这许多事情,你一个后宅女娘如何能懂。”
谢冰柔点点头:“是了,冰柔自然不懂这些。我还以为元家嫡女与薛家联姻,是皇后有意笼络薛家,意图拉拢梧侯。原来元家并没有这个意思。据说薛留良被押走时,元家那个嫡女元仪华也十分狼狈,受了些羞辱,梧侯更好几日未曾现身人前。”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知晓皇后娘娘并没有生气,人前对济怀你也很亲近,还称赞于你,说你年少有为,是国之栋梁。皇后宽仁,不是爱计较这些的人。”
谢冰柔说到此处,微微一笑,然后扫了谢济怀一眼。
“这一国之母,不就应当如此?”
谢济怀蓦然通身发寒。
元后姿态确实很温和大度,态度里充满了欣赏,谢济怀这几日心里充满了欢欣。可现在谢冰柔说的这些话,就像是一盆冷水这样泼过来,使得谢济怀遍体生寒,心尖冰凉。
一国之母应当如此,可元后当真并无私心?
之前元仪华涉嫌因为嫉恨杀死府中庶子,元后面上没说什么,做出一副秉公处置的样子。可是元后却让小卫侯去查这桩案子,难道不是想要替元仪华遮掩此事?
后来小卫侯查出这是一桩意外,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元仪华也是清清白白。
可现在薛留良入狱,自己开罪梧侯,而元仪华又当众被辱。而元后难道便是这样的贤后,竟然一点儿也不计较?
小卫侯不去查这桩案子,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愿意得罪皇后,更不愿意亲手抓住薛留良?
他忽而觉得卫玄是刻意为之,人家并不愿意出这个风头。
谢济怀暗暗咬紧了后槽牙,他觉得自己已经想透了这其中关节,而他眼底也不觉流转几许的凉意。谁让谢氏根基不深,若自己不肯放下身段搏一搏,又怎么会有这般机会。
一时之间,谢济怀内心之中居然还生出了些悲壮之意。
他不后悔!一个人一生若不能轰轰烈烈,那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若自己不能取得大功名,一生庸庸碌碌,那还不如死了。
更何况,如今自己还攒下了名声,得了民意。有此根基护身,自己再好好运营,那定能更上一层楼,使得自己更显风光!
谢济怀面颊之上亦更增几分光彩!
这世间浮游蝼蚁之辈,又如何明白自己大志?
他耳边却听着谢冰柔柔柔说道:“不过不要紧,只要能扬名于人前,得了民心,让陛下记住你的名字。那么纵然开罪小卫侯,惹得元后不快,与梧侯府结仇,这一切也是值得的。济怀,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总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不过济怀,五姑母也替你担心,你付出这么多,倘若凶手不是薛留良,你岂不是很尴尬?”
谢济怀猛然望向她,他厉声:“你胡说什么?”
他嗓音有些尖锐,带着些急促,更隐隐透出一缕恐惧,但主要还是表现出愤恨。
谢济怀嗓子眼儿里透出了一缕凉意,面颊更浮起了赤红,神色也变得很奇怪。
相比较谢济怀,谢冰柔面色倒是淡然很多了,她秀美面容透出了一缕平静,一双眸子沉静若水,却仿佛隐隐透出了几分的悲悯。
可这些悲悯里却带着一缕奇异的嘲讽。
谢冰柔那一双眸子黑漆漆,却让谢济怀感觉到了害怕。
现在谢济怀已经被捧到了云端,他春风得意,整个人也很亢奋。
可是如今谢冰柔却莫名说出了这样子的话。
谢冰柔口里说出来的这个可能,令谢济怀想都不敢想。
这时候一道欢快温婉嗓音响起:“冰柔,你等等我。”
说话之人正是沈婉兰,而谢济怀也从未见过沈婉兰这般快活模样,更未曾听到沈婉兰这般欣悦嗓音。
沈婉兰在谢府总是很压抑的,可现在她分明很快活。
可她凭什么这么高兴?
他跟沈婉兰之间关系微妙,他也知晓沈婉兰根本不乐意随了自己。
那女娘势利,眼光又高,瞧不顺自己。如今自己得势,以沈婉兰的性情,原该惊惶不已,未曾想沈婉兰眼角眉梢尽是掩不尽明媚。
见惯了沈婉兰垂眉顺目的样子,眼前这么依仗面容竟令谢济怀隐隐觉得陌生。
沈婉兰却没理睬他,而是一伸手,便挽住了谢冰柔的手臂。
“冰柔今日出去,可要替我捎带一盒云芳斋的胭脂。”
沈婉兰也许并不是想讨那一盒胭脂,而是人前昭示跟谢冰柔的熟络。
她与谢冰柔熟络,却没给谢济怀半点眼神,两个女娘细语聊天,便这般离去。
谢济怀被撇在原地,他面色变幻,似有说不尽的难看。
沈婉兰如此姿态,令谢济怀骤然升起了一缕不安。
他想起谢冰柔的那么些个言语,于是他神色微凛,眼底骤然升起一缕寒光,脸色却渐渐铁青。
谢冰柔留意到沈婉兰今日心情确实有些不错。往昔沈婉兰身上夹杂一缕烟水云雾般的哀愁,如今这份淡淡的哀愁倒是从沈婉兰身上消失。她眼角眉梢平添几许喜色,使其那张秀丽的容貌更增几分艳色。
一个女娘如若开心起来,自然会显得更加美丽。
沈婉兰当然很开心。如今梧侯府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说了元仪华的那档子事。
元仪华自负清高,做出一副高高在上模样,一副看不起自己模样,还对自己指指点点。说什么自己心思重,又说自己只配做个小妇。自己不过是想跟阿斐在一起,却受尽元仪华的折辱。
元仪华已嫁为人妻,却还是对自己亲弟弟的事抓住不放。她这么一副可厌的秉性,难怪被夫君所厌。她是不是嫉妒自己跟阿斐两情相悦,不似她与薛留良是一对怨侣?
可惜啊,薛留良却不吃元仪华什么大局为重的那一套,这人前将元仪华的脸打得啪啪响。人家是宁可涉嫌杀人,也不肯受元仪华的情意,哪家女子似她这般没脸?这满京城的弃妇,都比元仪华体面些。
沈婉兰心里恶狠狠吐槽,她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如今也是神清气爽,快活无比。她恨透了元仪华,因为元仪华实是辱她太深了。
沈婉兰唇角轻轻的翘起,不觉浮起了一缕笑意。
当她这样微笑时,她也像个清纯的小女孩儿,倒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成熟拘谨。
沈婉兰开心时,竟比素日里多了些活泼气。
谢冰柔不知晓沈婉兰心里对元仪华那些幸灾乐祸的吐槽,可她仍若有所思看了沈婉兰一眼。
谢济怀立功之后,沈婉兰便特意使手段在大夫人面前揭破玉芙与谢济怀私下勾连的事。于是温蓉便会心里不舒服,更会跟谢济怀离心离德,还会对谢冰柔生出一缕愧疚。
也许温蓉会觉得,如若自己鼓励谢冰柔一番,立功的便是谢冰柔。
这可真是一石三鸟,当真是一个绝妙的计策。
当然沈婉兰只不过是说出真相,而玉芙之死,无论怎样皆应该算至谢济怀的头上,而不应该怪罪沈婉兰。
谢冰柔却想,也许是一石四鸟的好计策。
因为玉芙是程妪孙女,而程妪素来便瞧不起沈婉兰。之前程妪从川中接回谢冰柔,那时候程妪跟谢冰柔也还不算很熟,但程妪已致力于在谢冰柔跟前说沈婉兰的不是。
玉芙私下被秦玉纨笼络,程妪面上也黯然无光,在大夫人跟前抬不起头来。大夫人心里有根刺,对着程妪也不会似从前那般信任。
更何况玉芙这个孙女再如何不肖,如今寻了短见,程妪也伤心欲绝。
听说程妪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沈婉兰也在下棋,那些对不住沈婉兰,令沈婉兰不舒服的仇人,如今都并不怎么好受。她这个义姐是个很有计划的人,行事也有自己的盘算。
有那么一颗,谢冰柔甚至有一缕隐晦的担心,那人前数度对沈婉兰无礼的谢青缇呢?
她教导谢青缇不要无缘无故去仇恨,如今谢青缇也已对沈婉兰生出好感,可偏偏谢冰柔自己却多了些成年人的小心思。
因为这个世界,也并不全然便是美好的。
但现在似也不用担心谢青缇,因为沈婉兰的注意力是放在谢济怀身上的。
元仪华是人前羞辱,程妪是诋毁。至于谢济怀,则是无穷无尽的骚扰和恐吓,令沈婉兰不堪其扰。
细数沈婉兰这么些个仇人,沈婉兰确实是有些倒霉的。
这时沈婉兰却望向了谢冰柔,试探说道:“五娘子,薛留良并不是杀人凶手,对不对?”
谢冰柔只是对她笑了笑,可却并未回答。
然后沈婉兰便乖巧住口,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这个谢家的养女十分善于察言观色,等闲不会做出令别人不快之事。
但沈婉兰善于观察,觉得谢济怀大约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沈婉兰面颊之上便流露出一种舒悦神色。
她将自己心思藏得很深,不愿意将自己阴暗晦涩一面露出来。沈婉兰口里说着温和讨喜的话,心里却是在琢磨。
沈婉兰想,五娘子想见的人究竟是谁?
那念头涌上了沈婉兰的心尖,使得沈婉兰有些心痒痒,不过沈婉兰终究没有去问一问。
暖洋洋的春风里,元璧忍不住轻轻眯起了眼珠子。
很多人都喜欢春日,可这其中却并不包括元璧。
他不喜欢太温暖的东西,也不爱春天那股子花粉味儿。万物生发的春日实在是太过于闹腾了,使得元璧觉得吵闹。
然后元璧就轻轻的侧过了脸孔,看着盈盈向自己醒来的女娘。
谢冰柔要见的那个人,赫然正是元璧。
元璧嗓音也是温雅而低沉,他柔声说道:“你来了!”
他是个沉闷的人,可若看着谢冰柔,眼睛里却透出了几分亮晶晶的喜色。
这于元璧而言,是极少见的。
这世间之事,大抵都是无趣的,让人觉得有意思的却很少。
可眼前的谢五娘子也许便是有趣的一个。
谢冰柔今日倒并未着男装,而是重新换上了衣裙。
阳光落在了水面上,泛起了波光粼粼之色。谢冰柔望着那摇曳水波,似微微有些恍惚。
元璧盯着她雪白的颈项,心底又骤然升起了一缕悸动。他生出了一缕惋惜,可惜时间不对,否则自己便能尽逞心中之渴望。
但他旋即又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自己耐心等待,有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还是会落到自己的手掌心。
然后谢冰柔轻轻侧过头:“元公子,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辞行的。”
元璧本来怔怔的看着她,如今听到谢冰柔这样说,顿如泼了一盆凉水,面色奇异之极。
谢冰柔盯着自己,女娘面颊之上透出了依依不舍,可见她纵然离去,也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谢五娘子仿佛也很眷念自己。
元璧微微晕眩,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自作多情。
他耳边却是听着谢冰柔说道:“薛留良既已被抓住,相信阿韶在天之灵亦可安息。而我纵然留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
元璧负手而立,背后的手掌慢慢捏成一个拳头。
他温厚面容似要透出一缕怒意,却又生生压下去。
元璧轻轻说道:“人生在世,那些生死之事也不必太在意。五娘子,你也不必太沉溺于其中。”
谢冰柔面色变化,她抬起头时,面颊似染一缕惭色。
“也不仅仅因为阿韶,抓住薛留良的却是谢济怀,你知晓我与他素来不和。元公子,你知晓我本应当感激他的。可我这心里,却很难受。冰柔没你想象那般的好!既然如此,我还不如离开京城,远离这些纷纷扰扰。”
元璧却说道:“可我不大想你走。”
谢冰柔一时间似未反应过来,旋即她面颊升起了两片红晕。
这样和煦春风里,渭水之侧本便有许多男女相约,而元璧与谢冰柔也不过是这其中两个,仿佛也不值得留意。
那春风轻拂,柳絮纷纷似雪,谢冰柔面颊也染上了几分腼腆之色。她说:“元公子,我这又怎么敢当?”
元璧心忖这倒也是。他本是元家嫡子,以后的妻房必然象征两姓联姻,且能辅佐夫君,教导子女。元家也替元璧相看,觉得田家那个女娘倒也与元璧极相配。
元璧对自己的婚事并没有什么期待之情,却知晓自己婚事该是什么样子。
谢氏虽不算寒门,谢冰柔又十分聪慧,可终究差了些意思。
元家规矩重,哪怕元斐这等闲散子弟,与沈婉兰也是波折重重。
谢冰柔又不是沈婉兰,她自然看得极为明白。
可元璧偏偏不由自主说道:“我从小就不会很快活。小时候母亲很是温柔,可后来她却很早便死了。”
当他说及这些旧事时,元璧面颊之上隐隐流转几分怀念之色。
一个男子思念自己的母亲时,倒让他显出了几分柔和。
他轻轻说道:“别人都以为他生了病,但其实我知晓不是。有一日她回来,头发被人剪了去。她素来好仪容,受不得自己这么个样子,于是不肯见人。”
谢冰柔心忖,被人剪了头发,养好了再见人就好了,可是听元璧这么说,这个故事仿佛并不是这样结局。
但这个故事本来就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元璧略略提了提,却终不能畅言。
那一年元璧生了病,又发了烧,本来躺在了床上休息。可那日正午,他却从床榻之上爬起来。
他的额头犹自发热,恍惚得厉害。
元璧悄悄躲在屏风后,听着屏风外的一些争执。
别人都说元后性子温和,向来不会发脾气。可这个皇后娘娘若没些手段,又如何能坐镇后宫,独得陛下信任,又使得自己儿子成为太子?
陛下喜爱性情温婉的妇人,可皇后却并不是那样的人。
也许身为九五至尊,陛下心里终究有些遗憾。在陛下觉得遗憾时,这时一个妇人便入了陛下的眼。
元后既为皇后,元家的女眷自然能时常出入宫闱,这其中也包括元璧的生母贺氏。
贺彩枝性情温婉,又总是爱笑,于是陛下有时遇见,也不免跟贺彩枝说说话。
两人虽无逾越,可这些却被元后看在眼里。
元后也不是不大度的人,她也不是不能容。若陛下瞧中是哪个元氏族女,她也愿意将之纳入宫中,共分陛下恩宠,以耀家族。可偏偏陛下感兴趣的是贺氏,而贺氏又是自己兄长的妻子。
元后也不能明着将贺氏处死,她只剪了贺氏头发,令其不能见人。
可贺彩枝气性大,又觉得也许丈夫会生出猜疑之心,干脆一死以证清白。
元璧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记不清,若说对母亲有什么极深切眷念,那也说不上。
他印象里最为深刻的,就是那时贺彩芝忍泪含羞面容。
若不是贺彩枝气性大,她也未必会死。
回忆过去之事,元璧眼底渐渐泛起了一缕异色。
他听着谢冰柔说道:“就像元公子所说那样,这生死之事本就寻常,不必太放在心上。”
伴随谢冰柔那柔润的嗓音透入耳中,此时此刻,过去的事却仿佛已经淡去,独独眼前的谢冰柔倒是鲜妍明媚起来。
就好似初相逢时,自己见着这个女娘,那本来发疼的腿也褪去了痛楚,使他不必在人前出乖露丑。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骤然在元璧心头浮起,可那念头却又似极真切起来。
他想,我一定要娶谢冰柔为妻。
纵然五娘子家世与他并不相配,这其中亦有些为难处,但此时此刻,元璧已下定决心,且十分坚持。
春风拂暖,吹过谢冰柔发丝,眼前的小女娘伸出了一根手指,细细将头发拢在自己耳后。
她容貌还是这般的温婉沉静,可似也因元璧目光微微有些别扭。
元璧嗓音变得轻柔,此刻谢冰柔在他心里已自是不同:“三年前我被派去轮戍边塞,本来不过是朝中年青将领例行历练,却恰逢边塞生乱,我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反倒染了一个恶疾。”
那本是元璧一个软弱的秘密,他却愿意跟谢冰柔说一说。
他本京中贵胄,有心立下功业,彼时还指望论戍之际可以有所展示。可他这样的贵胄公子上了战场,哪怕日常武技娴熟,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去时他心中有韬略,且知晓大胤冶铁之术远胜蛮族。若论兵器之利,这些犯边的蛮夷是远远不及的。
可他却输了,那一战他捡回一条命,却折了一条腿,躺了三个月才痊愈。
第037章 037
后来元璧腿伤痊愈, 可心里的伤却没那般容易好。
他生了病,病得还很重。这些丑陋的失败被元璧掩藏于最深处,可如今他却是对谢冰柔娓娓道来。因为他第一眼看到谢冰柔时,就觉得这位谢五娘子很特别。
于是到了现在, 元璧便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谢冰柔当然很是错愕, 因为她从来未曾听说过这些。她忍不住问:“可冰柔从未听过这桩败绩。”
于是元璧笑容里也不觉添了几分涩意, 他缓缓说道:“那些犯边蛮人不过是些野蛮粗鄙之人,论兵甲之精, 制器之巧,如何能与大胤相比?凡战者, 拼的无非是粮草和军备, 那些犯边的蛮夷如何能赢?”
“大胤并没有输, 边关战事里也并没有这么一桩败绩。输的不是大胤,只是我罢了。后来姑母为护我名声,也是替我掩了这件事, 还使我薄薄有些功劳。可有些事情别人不知晓,我却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会记得戈壁烈日炎炎,可入夜却寒冷刺骨。自己被困于荒漠之中,断骨处因为缺医少药散发出一股子的恶臭。
元璧素来爱洁净,喜熏香, 却嗅到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开始腐烂的味道。接着他便发现恶臭的根源, 察觉自己伤口生出蛆虫,他强忍痛楚将之一只只挑出去, 几近昏厥, 生不如死。
可他偏偏还活着, 一如置身于炼狱当中,受水火之刑, 不得超生。
有时他甚至举起匕首,对准自己咽喉,想要这么刺下去,以此结束自己的痛苦。可待他回过神来,终究不觉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他终究并不愿意去死的。
在京城忧郁的岁月里,元璧也曾动过人生好生无趣的念头,包括现在也是如此。可到了生死关头,不知怎的,他竟又不想死了。也许人就是如此,想活不过是一种本能。
那时炼狱上空,有苍鹰盘旋,那些鹰凝视着元璧,大约捉摸着元璧什么时候会脱力,然后它便可以开始啄食。
可实则苍鹰试探扑击之时,反倒被元璧一鞭子抽晕。他无力烹饪熟食,便急不可耐的将那苍鹰生吞活剥,茹毛饮血。
那时候的他,也绝没有在京中衣袂熏香的翩翩风范,只像个最粗鄙的野人。
原来在生存跟前,自己也不过如此。
这些可怕的遭遇都化作元璧的腿疼,对他日日折磨,渐成心魔。
那段日子里,他的忍耐终于等来了转机,因为他毕竟没有死,且等来了救援。
元璧的运气也很不错,他后来顺利接骨,恢复得也不错。大夫说他运气很好,至少走路不会有什么异态。
可他身子养好了,心却是伤了。他的腿没有毛病,可心却出了毛病。
这是一些可耻的事情,元璧不愿意让太多的人知晓。
可到了如今,元璧却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他不能告诉谢冰柔关于贺彩枝的事,却能告诉谢冰柔自己的事。
那些事并不怎么光彩,元璧却愿意说给谢冰柔听。
他眼眶微微发红,面颊上浮起了一缕难以言喻的伤感,然后元璧说道:“五娘子,我只不过是个既可笑,又懦弱的人。”
谢冰柔想了想,轻轻说道:“元公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不必再去多想。”
她嗓音里透出了一缕柔意,也许谢冰柔也想到了自己的曾经。那时在川中之地,谢冰柔受了惊吓,她亦是整整三年未曾验尸。
元璧低低说道:“除了你,我并不愿意给谁多讲。”
有些事情,有些人是难以去理解的。
就好似昭华公主知晓一些内情,于是便总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元璧。
年轻的公主眼睛里总透出几分惋惜,却不知对于某些男子而言,那反倒是一种讥讽。更何况昭华公主内心深处是轻视她这个义兄的,最危险时候,却指望卫玄能护住她。
不过如今昭华公主并不重要,元璧现在眼里只有谢冰柔。
他见着五娘子入京,如今五娘子却偏要跟他说出京。
元璧是不会允许的。
谢冰柔能到哪里去?自己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必然要将谢冰柔给留下来。
那念头在元璧心里升起,接着元璧就要将之说出来。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谢冰柔,然后说道:“五娘子,我想娶你为妻。”
谢冰柔终于微微一震,亦想不到元璧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出乎谢冰柔的意料之外。
也许因为这样,谢冰柔也不知晓如何反应。
可元璧已经飞快说下去:“我不同于阿斐,他跟沈婉兰山盟海誓,却并不能真正做主。然而我说想要娶你,则必为誓言,一定会令家中之人同意。我绝不会含糊其辞,事到临头,又令你受尽委屈。”
谢冰柔样儿也有些无措。
元璧言语却说得飞快:“而且你与我定亲,又算不算一个留在谢家理由?我知谢济怀咄咄逼人,几度无礼。族中长辈虽有为你做主,却未必事事周全,那总是会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而你若与我许婚,你我之间,便份属鸳盟,我必竭力护你,不让你在谢氏受半点委屈。”
谢冰柔只得说:“我也并不是心气儿太高,所以不能容于谢家。”
元璧眼里却流转缕缕热切:“我知我这些言语俗气了些,我只想与你说,我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亦想过种种可能。当然我心内最重要原因,却是因为我心悦你,第一次见面时,便见之不忘。”
“冰柔,也许我不算最好,也许我也有不堪之处,可什么样不堪,我都愿意说给你听。因为你是与众不同之物,是我初见便心心念念之人。”
他眼眶犹红,面颊上却不由得流转几许祈求之意。
元璧不是一个常有热情的人,可如今热情却是染满了他的面颊。
他怔怔看着谢冰柔,似有无尽言语想要和谢冰柔说一说。
这样热切的身影,却映入谢冰柔温润的双眼之中,仿佛形成某种鲜明对比。
这一瞬间,也好似衬得谢冰柔有些薄情。
可也不过那一下。
下一刻,谢冰柔也不觉垂下头去,双颊染了几分娇红。
她说:“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要族中长辈同意。”
谢冰柔没有断然拒绝,那便有几分想要同意的意思。
然后谢冰柔飞快抬起头:“若元公子允我一诺,赠我信物,我也愿意相信。我也是,也是对元公子心心念念。”
她不但是暗示,而且还明言。元璧心中一喜,他蓦然抓住了谢冰柔的手。谢冰柔的手掌还是那么微微有些凉意,任由元璧手心温度一点点浸染而上。
元璧也许心里太过欢喜,手掌也抓得有些紧,惹得谢冰柔手掌微微有些疼意。
然而谢冰柔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任由元璧如此。
元璧的唇角亦不觉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一双眸子更不由得灼灼而生辉,亮了几分。
他容貌素来沉和,如今却顿时多了些耀眼。
他分明喜不自胜,嗓音也是微微沙哑:“我自然真心娶你为妻,且必然会待你极好。”
“我会待你很好很好——”
元璧唇角已勾起一缕遏制不住的笑意,谢冰柔也对他笑了笑。
然后元璧才松开手掌,他没留意到自己把谢冰柔手掌捏得微微发红。
元璧取出一物,递至谢冰柔的跟前,那是一枚白玉扳指。
“以此物为信,今日之诺,便如磐石,定不能移。”
谢冰柔啊了一声,然后指尖捏着这白玉扳指。
元璧嗓音亦是愈加柔和:“我闲来无事,便喜爱挑选玉石,亲自雕一些小物件。我想如此赠你,才算别处没有之物。”
谢冰柔脸蛋透出了点羞涩,将这白玉扳指套在了自己手指上。
元璧想到今日前她对自己冷冷淡淡,又多有保留,大约是觉得齐大非偶,又觉得自己定不会当真和她姻缘顺遂。
可今日谢冰柔却透出了几分柔情,再无之前的冷冷淡淡。
谢冰柔眼珠子透出了几许光彩,冲着元璧笑了笑。
她这样的目光里,是有一些欢喜的。
谢冰柔轻柔的说道:“我想赶紧回谢府,我想,和大伯母说一说。”
她咬了一下唇瓣:“谢济怀那一支不过是过继给我父亲,算不得我长辈,不能做我的主。”
元璧又忍不住笑了笑,他忽而庆幸自己这个决定。
他是骤然升起这个疯狂念头,如今却觉得这个决定很正确。
元璧伸出了手臂,搂了搂谢冰柔肩头,然后方才松开了手。
他送着谢冰柔上马车,谢冰柔撩开马车车帘时,又侧头对元璧笑了笑,于是元璧也笑了笑。
然后谢冰柔才入马车坐好,这样放下了车帘。
直到车帘这样子放下来,谢冰柔的面色方才发生了某种变化,她模样变得沉静起来,至少不似方才那般兴奋。
元璧所赠那枚玉石扳指还是戴在谢冰柔的手指上,肌肤所触之处,是玉石特有的柔和质地。谢冰柔蓦然举起了这枚扳指,凑到了自己的鼻端,于是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龙涎香气味。
谢冰柔抬起头,面色平静而隐忍。
湖水是平静的,可谁又知晓平静的湖水之下究竟有什么样的暗涌。
这时候有一道身影却是灵活的翻了过来,来至谢冰柔的身侧。
马车行驶得很慢,可对方这样强行挤进来,可见其身手确实是十分了得。
于是谢冰柔身后也是出现了一道身影,那模样看着也是有些眼熟。对方容貌俊美,赫然便是章爵。
谢冰柔自然听着了这样子的动静,可她并没有回头去看一看,仿佛对方的出现也并不值得意外,又仿佛她猜到章爵会出现。
章司马总是这么怒气勃勃,很不开心的样子。
谢冰柔心里也轻轻叹息,章爵能不能有一天不生气?就如她一般,整日里修身养性,很少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章爵确实满脸写着不开心,他蓦然极恼恨的抱怨:“谢冰柔,我倒是未曾想到,你居然要与元璧定亲了,你可真是讨厌得紧。你不会有一日真要嫁入元家,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他也许真觉得谢冰柔很讨厌,面颊上写满了不欢喜。
章爵其实生得有两根尖尖牙,如今他便用尖牙咬了自己唇瓣一下,满面皆是不喜:“你不会是利用于我,明知元璧讨厌我,偏要我对着你团团转,元璧便存心和我过不去,偏要将你拢在手里。”
章爵满口皆是抱怨,抱怨里还不忘踩踩元璧的动机。他分明觉得元璧绝不可能这么真情实感,定然是有所图谋。
谢冰柔若是聪明,便不应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得了什么大便宜。
然后他灵巧的翻在谢冰柔跟前来,目不转睛看着谢冰柔。
他倒要看看,谢冰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谢冰柔面色有些惊讶,仿佛没想到章爵会跟自己说这些。
还有,她觉得章爵有点点太过于看得起他自己。
怎么说自己也是可人的女娘,章爵说话也真不好听。
谢冰柔轻柔说道:“章司马,元公子瞧中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更未曾想到他居然想要娶我。我哪里想得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心思。他可真是令我意外,让我惊讶。”
章爵手指遥遥比着谢冰柔嘴唇,他做了个噤声手势:“你猜猜我会不会信你。谢五娘子,我瞧你还是听我的才好。”
谢冰柔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她无措的样子倒透出了几分无辜。
元璧送走了谢冰柔后,仍然呆呆站立于原地。他不知晓章爵已经追上了谢冰柔,可心里却忍不住想起了章爵。
他与章爵一向不和,而彼此之间厌恶要比旁人以为的要深。
可这一切都是章爵自找的,是章爵挑起了这场仇恨,而不是元璧挑起来的。
这一切源于那一年,自己被困受辱,险些死在边塞之地。
后来他绝处逢生,元家的一个家仆寻到了他。
对方名唤方惇,说是家仆,人家依仗元家资源,也已谋了个武职,还有几品官阶,也算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这便是元家根基,如此施之以恩惠,笼络人心,将若干心腹收入囊中,归为己用。元家所编织的网络也不仅仅是元姓名族人,还有那些依仗元家的依附着。就好似那时自己遇险,方惇就急匆匆来寻自己这个少主人。
那也可算让方惇立了功了,倒当真让他捡着了元璧。
方惇寻到他时,元璧正在撕咬一根血淋淋鹰腿。彼时他这位元公子口中所啖之物既没有经过锅鼎精细的烹调,也没有摆在精致玉盘瓷器之中。元璧吃得很原始,鹰腿上还有几根禽毛未曾尽数褪干净。那只鹰是元璧昨日猎到的,荒漠戈壁晚上很冷,可白天却很热。只不过过了一一天,那鹰肉却开始微微发馊。
更何况这等猛禽的肉本来便扎实难咬,撕咬起来很费牙齿。
然而元璧却吃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味。一个人若被饥饿折磨太久,那么他吃起东西时也不会太挑剔了。
方惇寻到他时候,元璧怔了怔,他咽下了自己口中发酸的馊肉,方才放下了那枚血淋淋的鹰腿。
然后他温声说了声谢谢,那声谢谢也是真心实意的。
他谢谢方惇来寻自己,又寻见了自己,更使自己得救。
元璧是真心实意有着几分感激之情的。
他甚至有些惋惜,因为他决意要杀死方惇了。
要将方惇灭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方惇看到的太多,而自己这么狼狈可鄙一面是不能使人随意去看的。
方惇也是有些倒霉,他遇着元璧时,元璧的模样实是有些狼狈。
元璧已在烈阳下烘晒好几日了,这样的烈日炎炎,使他脱水晒伤,唇瓣干裂,当然自然也将元璧整个人都晒馊了。他甲胄被扔去一边,衣衫皱巴巴像是腌过的咸菜,散发出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元璧已经泡在这样恶心味道里好几天了。
更何况他还折了一条腿,动一动就无比的剧痛,尴尬的是他的大小便排泄物就不方便离他太远。元璧甚至还能嗅到自己身上一股子尿骚味儿——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只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恶心。
可这副恶心的样子,却被一个家仆看见了,他自然而然觉得方惇应该去死。
没什么天人交战,只有理直气壮。
方惇是他救命恩人,元璧至多是有些惋惜,但旋即他也暗暗怪方惇没早寻来两日。但凡元璧还有些力气,就绝不至于使得自己这般的狼狈。
不过,他也原谅方惇了,他总归还是感激人家寻到自己的。
在元璧心生感激时,他已娴熟在手中握着一匕首。他温声道了句谢谢,然后便手掌一动,生生割破了方惇喉咙。
鲜血撒在了戈壁滩上,方惇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元璧微有些恐惧和不耐,于是伸手将这具尸首推开。
元璧当然也记得自己如何挣扎求生的,他断了一条腿,力气也耗尽,想要上马很费了一些力气,不过他也终究成功了。于是他策马挽鞭,寻出马鞍上食水、地图、司南,然后寻到回去的道路。
他佩服自己毅力,是先寻地收拾一番,然后才回到军营。元璧编了个说辞,说自己是被路过的当地边民所救。
他这个故事编得很完美,于是仿佛事实就是如此,就连元璧自己也是这么认为。
然后别人方才告诉他,说方惇前去寻他,却再没回来。
元璧面上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又因他跟方惇不算很熟,于是面颊上沾染了淡淡的茫然。
戈壁十分危险,陷进去什么人,也是不足为奇。
别人都相信了这个故事,独独那时同样轮戍的章爵却不信。
章爵先是去寻方惇尸首,而后更大声质问元璧。
元璧并不知晓自己如何得罪了他,竟令章爵不依不饶。也许就像章爵所说那样,自己终究比章爵这个外侄更得元后的看重。
也许章爵觉得,倘若将自己拉下泥潭,他便能得到更多。
人心之毒,也不过如此,章爵这些心思实是太过于刻毒。
不过章爵虽不依不饶,可终究却是没什么证据,这件事情终究是不了了之。
于是这个事情便这样过去了,那具沾血的尸首被留在了荒芜的戈壁,而他元璧又回到了京城,继续做他元家明珠,将那些丑陋的回忆都统统忘记。
他仍是世家公子,风度翩翩,喜洁好净,总是熏香满衣。
只是从那以后,元璧便有了一个恶疾。
他腿分明已然痊愈,却会时不时剧痛不已。
这恶疾的根源大约并不是在他腿上,而是在他心里。
第038章 038
元璧又想, 也许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元后?
当初章爵不依不饶,是皇后手下秘卫替自己遮掩。那时自己骑回来的马正是方惇带出去的那匹。还有那承装干粮的包袱,装清水的牛皮袋,据说都是方惇妻子所缝制。
有这么些证据, 便能证明方惇曾寻到了元璧, 却被元璧夺宝。再之后元璧归来, 却只字未提方惇,好似根本未曾遇见过对方一样。
于是这便是破绽, 便显得他心虚。如果加以质问,许多人都会怀疑这件事, 那样便会辱及元璧清白的名声, 使得元璧再受屈辱。
关键时刻, 元后这个姑母手下的秘卫出手,替元璧这样了这桩事。
元璧也是那时候结识了吴川,吴川就是那个替元璧收拾烂摊子的秘卫。
对方明面上是梧侯的心腹侍卫, 实则却是元后麾下之人。吴川是个专业的刺客,下手杀人也很娴熟。
他替元璧处理了刚进城时遇到的边民,又销毁了马匹和其他证物,使得章爵也没什么证据。
那时元璧心里就生出了一些想法,知晓吴川的身份之后, 他便加以笼络, 方便使用。
他觉得吴川这样的身份,必有很大的用处。
实则吴川收了元璧财帛之后, 确实为元璧做了许多事。
可现在吴川也已经死了, 还是被章爵所击杀。
元璧心里当然生出了恼意, 觉得章爵想杀的恐怕并不是吴川,而是自己。
不过也不要紧, 这个梧侯府的内奸已是完成了他全部的功用,死了也是恰如其分。
可元后这个姑母心里,又是怎样想呢?
当初元后替他遮掩此事,元璧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元后身为皇后,这手底下人命难道少了?
但后来,元后却要磨磨他的性子,使他为宫中卫士丞,对他不冷不热,他也没什么大前程。
是否姑母已经觉得自己不堪大用?总不至于因为自己手里那条人命吧?
元璧猜不透元后的心思,只这么熬着。
他厌烦的便是昭华公主的怜惜,这个天真的不谙世事的表妹总是不合时宜的卖弄她的怜悯和善良。她被保护得太好,亦是令人觉得恶心。
昭华公主总是同情他,当然有时还会鼓励他,因为昭华公主很善良,这些浅薄可笑的天真善意总是令人想要作呕。可每次触及昭华公主孩子气的关切,元璧总是微微一笑,透出了几分的宽和与温柔。
昭华公主是个孩子,而他没必要在个孩子跟前展露自己心绪。
然后他脑海里便浮起了谢冰柔那张温柔秀美的脸蛋,他禁不住想如若五娘子嫁给自己为妻,自己便可对她袒露真情。一个男子在自己的妻子跟前,那自然不必太过于拘谨了。
其实他原本没打算娶谢冰柔为妻,只不过五娘子外表温婉,可性子却很傲,等闲不能将之留住。
所以元璧方才生出了这种念头,觉得唯有自己娶她为妻,谢冰柔方才会留在京城。
如今许婚,元璧虽也觉得很突兀,但也并不后悔。
而这些日子里,宫里的田淑真却是忙了起来。
昭华公主素来受宠,故而刻意被留着宫中多待几年。但如今元后也有意开府,将爱女身份抬一抬,给她更多的权力和自由。
毕竟在昭华公主之前,就有个玉贞公主,人家是太宗爱女,当今陛下皇姐。
玉贞公主开府后广蓄门客,结交名士,甚至参与朝政,生活又很奢靡,日子过得很是风光。只不过玉贞公主命短了些,年纪轻轻就因染了恶疾便早早过世。
别人都说,以昭华公主之受宠,开府后比肩玉贞公主也不足为奇。
不过旁人对昭华公主有极大期许时,昭华公主这几日却是忙得身倦体乏。
开府之事需操心的极多,昭华公主也是颇耗心神。元后着宫中女官襄助昭华公主开府,田淑真也是其中之一。
田淑真刚入宫没多久,元后却是对她极为信任倚重,还安排一些工作替田淑真攒资历。
如今田淑真议事完毕,她眼见昭华公主面上有几分倦色,原应告退。
不过田淑真眼波流转,倒并未告辞,反而说道:“臣女听说近日里皇后对谢女史颇为恩宠,还将新进贡的暖玉舒肌膏赐了她一盒。听说,是瞧着元家大郎面子,我看好事也是将近了。”
田淑真满面欢欣之色,说到了这儿,她甚至还笑了笑,浮起了两个浅浅梨涡。
单看那模样,倒有几分替人真心欢喜的喜气。
不过田淑真接下来便说道:“从前听闻元家大郎与小卫侯不和,如今瞧来不过是些无聊之辈嚼舌根。眼见这好事近了,听闻谢五娘子在小卫侯跟前仍十分受倚重,足见元家大郎和小卫侯并没有什么不和。”
田淑真说话和气,言语里都是称赞意思。但她话语里弦外之音却是绵里藏针。
从前昭华公主也相过谢冰柔,那时昭华公主便断出谢冰柔名大于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倚重身边婢子阿韶。
未曾想卫玄却啪啪打脸,将昭华公主言语里轻鄙过的谢冰柔请来宫中做事。
而如今听闻谢冰柔都要许婚元璧了,却仍在卫玄跟前混得风生水起,分明是既要且要。
这一个人做人,又怎么能既要且要?
昭华公主面色顿时冷了冷,她再抬头时,眉宇间也添了点儿对田淑真的冷淡。
听闻田淑真对元璧有些心思,如今却在自己跟前挑唆,显然是有意为之。
她不喜欢田淑真这些小心思,更不喜手底下人把自己当枪使。
故而昭华公主面颊上也不觉泛起淡淡凉意:“淑真,这些日子你也乏了,便休息几日,不必再替我操持开府事宜。”
田淑真轻轻应了一声是。
然后田淑真方才告退。
这样退下去时,田淑真面颊不觉透出了几分幽色。
她知自己本不应该如此,这版心思太多,未免会使得自己失了上意。然而如今听闻元璧有意娶谢冰柔,田淑真也难咽下这口气。
旁人皆知自己心里仰慕元璧,当初擢选女官,那李葭不也是知晓这些,故而在自己跟前挑唆?
她不介意元璧和别的女娘说说笑笑,甚至生出什么情爱心思,可元璧是元家嫡子,她一直以为元璧婚事要元家上下首肯,要元后点头的。
这联姻之事哪里有什么情爱,无非是合适。可如今元后待谢冰柔如此亲厚,却也好似打了田淑真一巴掌。
所以她方才在昭华公主跟前说那些话。她知公主聪慧,必然能窥出自己有意挑拨,而自己也因此失了个攒资历的好差使。
可田淑真明知后果,也是刻意为之。人心总是很奇怪,她不信昭华公主不介意。
这时她又见到了谢冰柔。
谢冰柔不是一个人,而是与萧芳枝一道并肩而行,且有说有笑。
田淑真倒是微微一愕,心忖谢冰柔什么时候和萧芳枝这般要好了?
她和谢冰柔、萧芳枝一并选入宫中做女官。自己和萧芳枝在皇后跟前做事,至于谢冰柔则被送去辟曹,替卫玄做事。
若论起来,应该自己跟萧芳枝更亲近,但现在萧芳枝却和谢冰柔有说有笑。
谢五娘子什么时候有这么个人缘?
她见着谢冰柔,面色也和气,还跟谢冰柔打了招呼。
之前她在昭华公主跟前那般言语,如今面色却和气起来。田淑真倒也并不觉得虚伪,她只是不大习惯人前跟人扯头花。
这面子上和善也是田淑真一种本能。再者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谢冰柔本便态度暧昧,左右逢源。
如此和善打过招呼,田淑真心里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她一直循规蹈矩,可是她忽而想见见元璧,和元璧说说话。
她心念转动,生出想见元璧这个念头时,她便知晓自己可以有这个机会。她父亲是郎中令,于是田淑真在宫中也有一些人脉。
只不过田淑真从前恭顺谨慎,从没有如此而已。
她也不是跟元璧讨情,而是想要搏一搏。自己起这个心思已久,皇后娘娘不是不知晓,不也挑了自己做女官,就近伺候?
阿父是郎中令,又得皇后陛下信任,在宫中多有根基人脉。她知皇后筹谋给自家子侄选官,章爵什么的都是虚的,元后想提拔始终便是元璧。
等阿父退下来,便是元璧顶上去,自己又嫁给元璧为妻,于是元璧顺理成章便能接手阿父亲故下属。
故而田淑真原本并不如何在意元璧是否对那谢五娘子有心思。在这些个纠葛利益跟前,儿女情长又有什么意思?
谁曾想元后却对谢冰柔很和善,那田家又如何自处。
皇后既有心为元家谋这个位置,便不会让田氏子孙替之。那么自己嫁给元璧,也是对田氏子孙前程一种筹谋,她也只能选元璧。
否则阿父一走,便是人走茶凉,又没个姻亲关系在。田氏后辈在宫里当差的便少了一分依仗。
田淑真念及元璧,倒也不仅仅是争风吃醋,且也是担心元后对田氏是否信任不再。
田淑真心下颇为忐忑,她也忽而想问一问,元璧究竟是有何打算。
元璧是宫中卫士令,平日里活动范围在司马门与殿门之间的殿中,甚少能入皇室成员起居活动的禁中。
田淑真今日出宫,却没有立刻离去。她出了殿门,却没有直奔司马门。她有个族兄田睿也在宫中谋事,便带着田淑真去见元璧。
元璧大约也未曾想到田淑真会来,面色不免有些诧异。
田睿早早知机离开,田淑真面颊也浮起来一层红晕。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如今却不免有些磕巴:“元公子,听闻你欲娶谢家五娘子。”
她在禁中胡乱走动,又问出这样的话,谁都瞧出田淑真有些异样的心思。
但元璧仿佛看不出来 ,又或者他纵然能看出来,也不肯多花心思在田淑真身上。
元璧容貌是英俊的,可他眉宇间却浮起来淡淡不耐。
他淡淡说道:“这与你有何相干。”
田淑真如遭雷击,双颊蓦然褪去血色。
元璧容貌和善,田淑真亲眼见着他对昭华公主和气宽容。然而她并不是昭华公主,于是这份温柔体贴也落不到田淑真身上。
她忽而发现,也许自己认识的元公子是个极冷酷的人。
就好似如今,田淑真面颊发白,眼眶却微微发红。她这么一副模样,元璧却并没有理睬,与她擦肩而过。
谢冰柔当然并不知晓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倘若她知晓,亦只会觉得这是田淑真的幸运之处。
元璧对田淑真并没有什么兴趣,可能田淑真不知晓自己有多走运。
此刻她身边的萧芳枝大约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也不免提及些元家之事。
她说道:“听闻元家那位原配夫人早死,如今这位元夫人不过是续娶。虽是填房,新娶的周氏据说也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对元家大郎也是不错,这兄弟之间也算和睦。元家规矩虽然多了些,可也省心省事。”
谢冰柔也只轻轻嗯了一声。萧芳枝这些话显然不过是些场面话,这些高门大户哪个不是看上去花团锦簇,一团和气,可内里是什么样子,谁又能清楚?
元斐是填房所出,人前看着跟元璧没什么不和睦,可也没什么亲近处。
不过萧芳枝那些话不过是抛砖引玉,她继续说道:“可后来的元夫人再好,也及不上亲生母亲,想来元公子这些年也颇为寂寞。若成亲娶妻,说不得能慰心几分。”
“也是,当年那位元夫人是一等一的温柔贤惠,那等品貌出挑,旁人如何能及?只可惜美人福薄,死得也早。据说是和宫里贵人置气,被剪了头发,然后人便没了。”
说到此处,萧芳枝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副十分惋惜样子。
可谢冰柔蓦然打了个激灵。
这个故事她在元璧那处听到了半截,彼时元璧说是自己母亲遭人嫉恨,所以被剪了头发。
可是萧芳枝今日却更明确说,那剪了贺氏头发的是宫里一位贵人?
又是什么样贵人能羞辱元家嫡妻,乃至于使其羞愤自尽?
那这个贵人名字也呼之欲出。
谢冰柔便想到了京城里的连环凶杀案,死去女娘除了阿韶皆被割去一缕头发,难道当真是一桩巧合?
谢济怀在薛家搜出若干证物,有女郎沾血的衣物,还有女子微腐的手指。
可有两样证物,却并没有在薛家寻觅到。
一者是死者被割下秀发,二者是凶徒杀人的兵器。
薛留良为人薄情,性情软弱,但他并不是杀人的凶手。
也许割下来秀发方才是凶徒真正的收藏品,他自然不舍得留给别人。
正在这时,一名内侍也行至谢冰柔跟前,只说小卫侯唤她去。
谢冰柔本来轮休,却被卫玄特意招入宫。她的工作余暇时间竟变成了随传随到,使得这桩差事变成苦差事。
不过谢冰柔这些想法不过说不合时宜的穿越女想法。更不必提使唤她的还是卫玄这样的人物。
就如此刻站在一旁的萧芳枝,萧芳枝就对谢冰柔一脸惊叹羡慕模样,大约是想不到卫玄对谢冰柔这般倚重。
谢冰柔一个女娘,被卫玄如此使唤,竟有几分光宗耀祖的调调。
萧芳枝甚至还忍不住琢磨,卫玄请谢冰柔入辟曹做事也罢了,等入了宫,还特意让个内侍来催促,竟似离不开这个谢五娘子了。
谢冰柔向萧芳枝告了辞,便与内侍一并前去。
萧芳枝眼角余光一瞥,见着走廊有个宫娥探头探脑,人家面颊上尽数是纠结之色。
那宫娥虽是纠结,却并未向前。不过萧芳枝也认出对方是昭华公主身边的人,萧芳枝也猜到了什么,蓦然笑了笑。
昭华公主自幼受宠,如今又领了元后旨意开府,恩宠一时无双,好不羡煞旁人。
只不过这样矜贵的公主,大约也是有些不如意处。
萧芳枝善于认人,那婢子果真是昭华公主身边的宫婢冬蕊。
眼见卫玄相请,冬蕊也不敢造次,只如此回禀。
昭华公主倒也并没有怎样责怪,只挥挥手,使冬蕊退下。
然则昭华公主心尖却升起一缕发酸恼意。
她想起当初自己点评谢冰柔,确实是觉得谢冰柔名不副实。谢冰柔衣衫整洁,看着不喜沾染那些血腥脏污。
卫玄也听到自己点评,却仍将谢冰柔纳为己用,全然不顾自己颜面。
宫中有女娘心里嫉妒,刻意施展博弈之术,将这桩事闹得沸沸扬扬。
每个人都等着瞧自己这个公主笑话,看着自己怎样因妒生恨,再与谢冰柔为难,跟这个谢五娘子撕起来。
她想着卫玄既点中谢冰柔,大约谢五娘子真有些本事。然则那案子虽是破了,可破案的却是什么谢济怀。
她记忆力里小卫侯总是无往不利,让人心中惊悸。昭华公主对他是既畏且恨。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折在那么一个谢氏儿郎手里。
别人都议论,只说这次小卫侯折了面子,竟让谢济怀出尽风头。听闻那谢济怀在谢家与谢冰柔有些不和,小卫侯挑中谢冰柔,便没看上谢济怀。
没成想谢济怀是珠玉,谢冰柔不过是瓦砾。
谁能知晓昭华公主听着这些话有多刺心。哪怕她是恨着卫玄,竟隐隐不乐意瞧着卫玄被人如此嘲讽。
卫玄终究是人,本来出了些纰漏也不要紧。谢冰柔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方才使得卫玄这般尴尬。
卫玄瞧错了人,远了就是,可如今仍然如此殷切。
昭华公主心尖儿不觉浮起缕缕郁郁之气,她并不知晓卫玄究竟怎样想的。记忆中那个强势冷酷男子,如今竟好似变成另外一个人。
据说卫玄喜爱看着谢冰柔在一边做事,而谢冰柔分明也是愿意的。
想到此处,昭华公主便忍不住替元璧这个外兄委屈。谢冰柔就像田淑真所说那般既要且要。
念及于此,昭华公主心尖儿便生出几分恶感。
可谢冰柔去见卫玄时,倒不似旁人以为那般风光旖旎。
她到了辟室,卫玄正自伏案批朱,一旁灯火摇曳,映着小卫侯那张脸面若珠玉。
听到声响,卫玄方才抬起头来。
一旁案几放在一侧,谢冰柔娴熟跪坐而下。
她想了想,忽而问:“卫侯,不知萧芳枝可是听你吩咐?”
她跟萧芳枝不算很熟,大家虽见面相谈甚欢,可也不至于这么熟络亲近。二人认识没多久,尚不至于成为知己好友。
可萧芳枝却主动寻来,跟自己说话,甚至道出一些宫中私隐。
这大约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情谊,那便是故意为之。
卫玄倒是回答爽快:“过些日子太子选亲,她大约便会是太子良娣。”
谢冰柔本来不知道这个讯息,但现在她知道了。
卫玄倒盯着谢冰柔俏美年轻面容瞧了瞧。这宫中擢选三名女官,其实真正全靠自己本事被选中的大约只有谢冰柔一个。
第039章 039
谢冰柔一颗心也禁不住突突的跳。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心尖儿也浮起了一缕凉意。元璧向她求亲,是谢冰柔自己暗暗传得到处都是。其用意无非是试一试,以此印证自己猜测。
谢济怀得到的恩赏实在太多,一夕之间, 自己这个侄儿就名满京城。薛留良落狱, 元仪华受辱, 可是元后竟似对谢济怀并无半点芥蒂,反而大加称赞, 将谢济怀捧上天。
可谢冰柔也并不觉得元后是个大公无私,万事持公而论性子。当初元仪华有杀死庶子嫌疑, 元后不也替这个侄女儿百般开解, 甚至要让卫玄走上一遭?
为什么如今元后不顾元仪华死活, 任由谢济怀被高高捧起,而元后自己也对谢济怀那样的称赞?
这一切不是不能解释,也许元后是为了维护名声, 人前并不能偏私。
但谢冰柔有另一个猜测,且觉得这个猜测是更有可能。
那就是元后也许知晓元璧的那些龌龊的秘密。
皇后娘娘也许很疼爱元仪华这个侄女,也愿意在元仪华有杀死庶子嫌疑时帮衬一把,可这些在元家门风以及清誉跟前不值一提。
元璧是长房嫡子,身份尊贵, 更被视为元氏未来的家主。若这样一个人杀人的事实展露于世人跟前, 那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这一切简直是想也不敢想。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一个元家的女婿获罪, 总胜过元家嫡子入狱。
元后虽疼惜元仪华, 可关键时候, 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谢冰柔既有如此猜测,便自然想着要试探一二。
元家门风森森, 元斐不过是个没要紧的闲散子弟,可他想择沈婉兰,也是万万不能。
更不必提元璧这个元家未来的明珠。
就像元仪华所说那样,谢冰柔配个元斐倒也足够,她也不会嫌弃。可关于元璧的婚事,那便没那般容易。
元家显然也是为元璧筹谋好了的,田淑真便是最合适人选。
田阙是郎中令,又是列侯的旧臣,元璧将其女纳为妻房,那自然是对元璧有着莫大的助力。元后显然也为元璧铺好路,更要令元家势力根深蒂固。
可这样的布局,元后竟能不要。
宫里没什么秘密,那些传言自然会传入皇后的耳中。
可元后对自己非但没有什么训斥和告诫,反倒人前十分恩宠,还赐了自己贡物。
她谢冰柔又何德何能?
田淑真的失落与愤懑也让谢冰柔看在眼里,对方到底是年轻女娘,纵然竭力容色平和,可眼角眉梢也禁不住有几分怨怼之意。
可能田淑真也是想不通,为何这件明摆着的婚事会变成了这样。
而元后为了安抚田淑真,还让其协助昭华公主开府,无非是为了替她攒攒资历,这也是对田淑真的一种补偿。
可惜田淑真并未知晓自己幸运,心里还很是委屈。
谢冰柔想,倘若揭破此事,那便是与皇后为敌了。
也许元后也已经不喜欢元璧,绝了这门亲事也是放弃扶持元璧,谁都不会喜欢那些血腥腌臜事。可无论如何,元后也绝不愿意这些事情被扯出来,损及元家的名声。
而且念及亲情,元璧以后可能没什么前程,但总不至于会死。
这位元家嫡子,是不需要为自己那些血腥杀戮付出任何的代价。
这样可以吗?
谢冰柔的心里面也忍不住这般问自己。
其实元璧倒是跟她没仇,至少阿韶并不是元璧杀的。她只是个寻常女娘,也许不应该去承担这样的责任。
元后的权势是自己难以想象的。
而毁去元家名声,便是得罪整个元家。
更何况宫中的水深得很,太子与皇后大约是有些不和。天家的权力跟前本便是感情淡薄,这母子之间虽不至于到你死我活地步,却总有些相争之意。
否则萧芳枝这个内定的太子良娣又为什么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谢冰柔人在宫中,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譬如太子想要替卫玄谋宫中的右署郎职位,想要在天子近阙安插自己人。可太子属意者是卫玄,皇后属意之人却是元璧。
与其提升自己,不如诋毁对手,更何况元璧自己又这么作死。
谢冰柔微微发怔,她抬头望向了卫玄。
她想,这个冷酷的卫侯愿不愿意自己出面指证元璧呢?
谢冰柔手心竟出了一层汗水,心尖儿微微发颤。
她甚至忍不住想问,如若自己道出真情,卫玄会不会护住自己,不使自己受到半分伤害?
□□到了唇边,又让谢冰柔生生的咽下去。
她不应该问这样幼稚的话。
更何况卫玄纵然说了一声是,难道自己就能毫不保留相信,然后将自己性命乃至于未来寄托给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男子?
棋还是要她自己下的,任何选择的责任也是由着自己负责。
将人生随意放在别人身上,与其说是相信对方,不如说是将责任从自己身上轻轻摘了去。
谢冰柔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她一句话也没有,却怔怔瞧着卫玄的脸发呆。
卫玄也不着恼。
这位年轻的卫侯竟对谢冰柔十分有耐心。
卫玄缓缓问道:“五娘子,不知你如今心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天色已渐渐晚了,卫玄房中也掌了灯。灯光轻轻的印在了卫玄面颊上,使他宛如一轮妖月浮起在灯晕里,好看又令人心悸。
不知怎的,谢冰柔又想起了那个梦。
那个梦里的卫玄已经开始凄艳凋零,唯一双眼睛宛如妖月,冷酷得不带任何感情。
可如今卫玄一双眼虽是沉静,却终究还是有着几分温度的。
谢冰柔忽而想问,那太子又怎么想?让自己未来的良娣跟自己说那些话,是希望自己落元后的面子?
谢冰柔有许多言语想要问一问,可是又知晓自己一旦问出口,便没有了回绝的余地。
有些话本不能说得太透。
如果卫玄明确抛出了橄榄枝,让自己投诚太子,而自己又明确拒绝,那便是结下不是。
话不说透,许多事情便有选择的余地。
这时卫玄轻轻侧过头,却望向了窗外,然后说道:“你瞧檐下那盏灯,刚刚点亮不久,可风一吹,却是歇了。五娘子,不知可否能劳你去点一点。”
谢冰柔微微有些错愕,卫玄询问口气很温和,也有拒绝回旋的余地。
不过谢冰柔怔了怔,还是点点头,接着便轻轻起身。
她轻轻推开门扇,微凉晚风吹拂在她面颊之上,晚霞已散,天上已起了月。
天还没有黑透,宫里面也陆续开始掌灯,使这宫阙恍惚似梦。
辟室檐下确实有一盏灯熄了,谢冰柔取出了火折子,轻轻踮起了足尖,点亮了这盏灯。
灯火微微,映照在少女细嫩的脸颊上,照出她目光若水,朱唇盈盈。
卫玄跪坐于几前,侧着头,很认真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瞧得很仔细,也许因为这一幕很美,就像是一幅画。
谢冰柔瞧着面前的灯火,她想这世间确实有很多复杂的事情,宫里面的事情也是勾心斗角,各怀心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过,也许她自己只想点燃一盏小小的灯。
这一刻,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定,她想要搏一搏。
人生五十载,如梦幻泡影,只不过在弹指一瞬间。
谢冰柔认真的看着灯火。
她就像是一只小小蝴蝶,美丽而逐光。
这时卫玄已起了身,行至谢冰柔身后。
灯火映衬之下,卫玄除了面颊微微白了一些,竟如神仙中人。
他缓缓说道:“我看过谢娘子的验尸卷宗,发觉几处疑点,薛留良是凶手之事大有疑点。”
谢冰柔飞快垂下头去,收敛眼里的光芒。
她眼观鼻,鼻观心,显得十分柔顺。
自己确实是在验尸卷宗之中留下伏笔的,不过未曾想卫玄居然也发现到。
年轻的卫侯自然也是天纵之资,聪慧无比。谢冰柔设下的这个小陷阱无需刻意解释,就能被卫玄发现。
卫玄不但发现,还早已经安排好:“所以我已让梧侯入宫,陈情此事,还薛留良一个清白。那些验尸格目既是你所写,你也随我前去,解释一二。”
谢冰柔又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回答得并没有什么迟疑,更无犹豫。因为她点亮灯时,已经做了决定。
随卫玄行事之人,似乎总是心甘情愿,并没有什么不甘不愿。
她耳边听到卫玄说道:“这桩案子既然是谢济怀查出,那今日自然应当召唤这位谢氏子弟入宫,任他为自己辩驳,否则恐怕他心有不服,又恐被人说行事不公。”
谢冰柔蓦然抬起头来。
她知晓卫玄顺道送了自己一个小礼物。
对于愿意跟随卫玄的人,卫玄从来不吝啬赐下恩泽。
聪明的人总是能轻易看透别人内心,知晓别人内心的期许。
谢冰柔又清声说了声是。
卫玄仿佛总能使人全力以赴的。
谢济怀并不是第一次入宫,可这一次他内心却生出了一种忐忑。这段日子人在云端上日子使之飘飘然。可自从听到谢冰柔的那么一番话,他内心便泛起了难言的不安了。
那女娘那般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谢冰柔看着虽然怯弱,可是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本事,令人为之心悸。
等踏入殿中,谢济怀便窥见了梧侯。
自打薛留良出事,薛重光一直便是闭门不出。如今他终于现身,却是面沉若水,通身散发缕缕寒意。
谢济怀让薛留良入罪,本来脑内还有些不畏权贵的戏码,觉得还可借薛府反应造造自己是声势。而今谢济怀心头一寒,竟不敢多看薛留良,只匆匆向前行礼,见过胤帝与元后。
胤帝面颊上似有些倦色,元后倒是温婉如初,精神头也好。
她挥手让谢济怀起身,又让人给梧侯赐坐。
薛留良虽然入狱,可薛重光在圣前的恩宠却也是未见少。
谢济怀瞧着眼前这一幕,不觉心尖儿微微发冷,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一道婀娜的身影急匆匆的掠来,赫然正是昭华公主。
她跑得呼吸微促,稍稍平复气息之后,方才说道:“母后,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昭华也是想要听一听。”
元后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头。每逢遇到卫玄之事,自己这个女儿似乎特别的热切,只是她自己不觉得。可看破不说破,元后也是不好提点这件事。
面对女儿的到来,元后也只是温婉一笑,让昭华公主坐在一侧。
昭华公主艳色无双,谢济怀偷偷看了一眼,亦是飞快的垂下头来。
谢济怀也不敢不看,可心里却是不由得浮起了几缕酸意。
公主如此仙人之姿,眼里可没这些蝼蚁。
若放在往常,谢济怀哪里敢有这样埋怨,可如今他的心确实大了些。
谢济怀内心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却听着哈的一声冷笑,那笑声很轻,旁人也听不见,可谢济怀却是听到了。
谢济怀侧头一望,居然便看到了章爵。
今日章爵被招入宫,也不知谁的旨意。但谢济怀知晓章爵口舌十分厉害,言语也尖酸,故而也是不敢如何说话。
灯火微映,章爵那一张面孔似有艳火微吐,竟似十分锋锐。
昭华公主也忍不住微微疑窦,心忖为何章爵竟在此处?
不过她此刻对章爵并不上心,只忍不住向殿门口张望。
于昭华公主而言,她想见的始终便是卫玄。
她耳边还听到薛重光向父皇母后陈情,说小卫侯查出些线索,证明这桩案子和薛留良无关,还盼朝廷谨慎处置。
而父皇也温声安抚,说此桩案子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冤枉了好人。
昭华公主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知母后一直在笼络梧侯府,难道已有放过之意?
这桩案子京城里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可卫玄善于施展手段,拿捏那些个民心有何难?
这样狐疑不定时,昭华公主便看到了卫玄。
卫玄身边还有一人,其人秀美可人,正是那位谢五娘子。
谢冰柔已和元璧许过情意,卫玄应当是知晓的,可小卫侯显然也是没有丝毫的顾忌。
昭华公主怔了怔,她这样瞧着时,蓦然心口浮起了一层失望。
不错,她是不希望卫玄被谢济怀比下去,可是她没想到卫玄是这么一个输不起的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难道便要使这些下作手段?
一瞬间昭华公主心尖儿也浮起了一缕失望。
卫玄便开始说道:“臣翻看过卷宗,亦见过谢五娘子所书的验尸格目。五娘子,据你所言,凶手无论是割破死者咽喉,还是施展擒拿手段,皆是使的是右手,可是如此?”
人右手总是比左手灵活,惯常做一些更为复杂艰难的事情。
那凶手也不例外,杀人是使右手的人。
谢冰柔清声说道:“正是如此!臣女翻看过尸首,尸体上切创是由由左向右,伤痕由浅至深。这般的切痕,正是凶手惯用右手所造成,否则极为不变。尤其其中一名死者崔芷,她生前与凶徒搏斗过,凶徒也是善于右手杀人,所以面对面造成崔芷左侧骨折。”
这许多故事里,凶手偏偏是个左撇子,不过这桩案子里,凶手偏偏随大流惯用右手。
不过如今凶嫌薛留良倒是个右手不能使力之人。
薛重光已沉沉说道:“吾儿右手已废,已不能使重力。”
谢济怀目光蓦然一颤!
他虽知自己无礼,却也忍不住大声说道:“绝无此等可能!梧侯如要脱罪,不必杜撰这样言语,杀了济怀就是!”
但谢济怀也并非真的想死,他飞快说道:“梧侯府何等风光,一个小小的谢氏,何足与之抗衡?只不过这天下之口,不知如何能堵得上?陛下治下,是朗朗清明,难道就没有公道二字可言?”
谢冰柔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心忖谢济怀倒是满口都是大道理。
她这个便宜侄儿心存大志,说话总是上纲上线。
可能现在谢济怀还当真觉得委屈,觉得梧侯在杜撰,设法寻个由头替薛留良脱罪。
但谢济怀偏生错了,薛留良确实右手不能使力。
但此刻昭华公主心里想法却是跟谢济怀差不多,她慢慢的珉紧了唇瓣,眼底流转了一缕失望。
昭华公主跟薛留良不算熟悉,可是毕竟见过薛留良。之前梧侯府做寿,昭华公主也是去了的。
一个人吃茶、夹菜,都会用自己惯用的那只手,薛留良用的乃是右手。
她想到卫玄当初替太子开脱,何尝不是这样一种手段。
她觉得自己渐渐将卫玄看清了,男人看清楚了也不过如此,仿佛总是有些功利和龌龊。
谢济怀更似声嘶力竭:“梧侯之子一直善用右手,众人皆是见过的,何时又是左撇子?”
薛重光面沉若水,倒是并没有什么怒色,只缓缓说道:“老夫什么时候说良儿是左撇子?老夫只是说他右手已废,使不得重力。”
薛留良并不是个左撇子,可他右手曾经受过伤,已使不得兵刃。
但他仍是用惯了右手,吃饭喝茶仍是用右手行事。
于是旁人瞧来,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当初卫玄扔给谢冰柔一堆卷宗,薛留良作为嫌疑者之一,也是有一些记录。
第040章 040
那时谢冰柔便猜到那死士虽为薛重光亲卫, 可杀人凶手却未必是薛留良。
不过谢冰柔却是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陷阱,等待猎物上钩。
如今天色已晚,可长信宫中明烛高烧,燃得如同白昼。
春日已暖, 便是入夜也没什么寒意, 可谢济怀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夜色虽深, 可只要陛下轻轻一声吩咐,那大理寺卿裴怀雪、京兆尹周通、廷尉林安之等皆匆匆入宫。
此桩连环杀人案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且当中又涉及权贵,自然极是郑重。
今日长信宫中夜审此案, 自然需召唤各司官员齐至, 使得这桩案子必须要在人前审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涉及薛留良究竟是不是个凶手。
瞧着这般阵仗, 谢济怀袖中之手已经开始禁不住轻轻颤抖。
卫玄缓缓道来:“梧侯府少君是三年前纵马受伤,彼时性命垂危,高烧不退, 被摔断手臂更紫淤发肿,邪毒滞臂危及性命。太医院的孙太医曾亲临救治,开下药方,放血退烧。薛留良那一年虽捡回一条命,可从此右边手臂乏力, 再也不能使力。”
“也便是那一年, 薛留良辞去军中校尉一职,从此意志消磨, 于是这京中只能听到他府中争风之事。”
“太医院出宫诊病皆有存档记录, 上载薛留良右臂伤情, 当初为薛留良诊治的孙太医口供在此,更可入此作证。”
“最要紧是, 可请宫中几名太医同时诊断薛留良右臂,看那手臂是否能使力,是新伤还是救疾。以此证明臣所言非虚,薛留良也并不是凶手。”
胤帝在上首也轻轻一点头。
昭华公主也禁不住芳心缭乱,乱成了一团麻。她本已认定卫玄心怀不甘,刻意替梧侯府开脱,以此博取一份人情。可如今卫玄所言倒也颇为理据,仿佛当真有那么一回事。
但以卫玄手段,他若以假乱真,自然是会做得十分缜密。
昭华公主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分辨。
须臾,孙太医入内做了口供,证明确如卫玄所言。昭华公主知晓孙太医虽并没有任职太医令,医术却是宫中最佳,只是无心名利,也不耐俗务罢了。人家平日里也是德高望重,口碑极佳。
总不能他也是被卫玄笼络,说了谎话?
昭华公主骤然升起了一缕无力感,竟不知如何判断。
不过眼前也没谁留意昭华公主心情,众人皆容色肃穆,心事重重。
宫中记录也证明孙太医所言不假,不过这也还不够。
薛留良略做打扮,也被送入宫中,在御前当众检查手臂。
这几日光景,薛留良模样也颓败了不少,也没有当日在梧侯府训斥妻子的傲慢。
这位梧侯府少君也不至于在狱中受刑吃苦,但大约这么被关上几日,对他就是莫大的折磨。
薛留良有些不甘愿,但也还算配合。
他手臂当场检查,确实是有旧患。
薛重光面色并不怎么好看,薛家以军功封爵,可薛留良却废了手臂。这件事情说出来并不怎么好听。薛留良心性崩溃,也不肯勤练左手,从此意志消磨,甚至沉迷于五石散。
这些都是薛家不愿意人前道出之事,可如今终究还是扯了出来。
薛重光此刻面颊也泛起了一缕铁青,他蓦然冷冷的看了谢济怀一眼。
若不是谢济怀扯出此事,薛家也不会遭受如此羞辱。
薛重光早年征战沙场,杀伐果决,眼底也是透出了几分悍意。谢济怀虽只不过被薛重光一瞥,却也禁不住生出惊悸。
卫玄的嗓音倒是始终温和平静的:“至于凶手是否用右手杀人,不但有谢五娘子验尸记录为证,且如今冰室里还停着林雪瑛、阿韶的尸首,如有必要,还可将邓妙卿下葬尸首挖出来。以此复验,证明其中并无篡改弊情。”
谢济怀大汗淋漓,他面色骇人苍白一片。他也知晓自己什么都完了,今后还不知如何自处。
他本只想着赢,还沾沾自喜自己善于决断,工于心计,认定自己所作所为是大丈夫所为。那些凡夫俗子并无自己此等手腕,自然只能是蝼蚁尘埃。
可现在薛留良一旦脱罪,自己又得罪梧侯府,然后此刻谢济怀方才想到自己可能有的下场。
忽而间他似明白了什么,不觉恶狠狠的瞧上了谢冰柔。
谢冰柔善于验尸,自然知晓杀人者用的是右手,她替卫玄做事,自然也看过薛留良卷宗。这位五姑娘早就知晓薛留良不是凶手了,可她为什么要跟温蓉那样子说?
她还刻意跟温蓉这个大夫人讨论案情,那日谢冰柔又为什么跟大夫人议论这些?
还是因为她已经知晓玉芙那个小蹄子已经被自家阿母收买,于是那些话便会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而自己为了立功,指认薛留良是杀人凶手,不但得罪梧侯,还成为京城之中一个大笑话。
今夜过去,自己必定是要身败名裂,成为满京城的笑柄。
他盯着谢冰柔秀美面颊,往日里这张面颊总是温婉可人的。哪怕是谢济怀几次三番在谢家堵住了谢冰柔进行刁难,这位五姑母也是不卑不亢,至多绵里藏针的回敬几句。
可如今谢冰柔轻轻一挑眉头,唇角勾起了一丝冷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谢冰柔脸上时,便使得谢冰柔的面颊顿时透出了一缕幸灾乐祸的恶意。
谢济怀本如绷紧的弦,如今谢冰柔这样的表情却如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不由得厉声说道:“是你,谢冰柔,分明是你故意陷害,令我如此。你使计陷害,只盼令我身败名裂。”
他言语急切,却忘了自己身在皇宫。一旁的剑士扶丹蓦然掠向前去,将谢济怀踢倒在地,再狠狠几记耳光下去。
扶丹是卫玄下属,下手也利落。
不过无论元后还是胤帝面颊皆无异色,倒并没有觉得这份处置不妥当。
谢济怀君前失仪,自然亦要受处置,只不过是今日事多,暂且轮不着他。
谢冰柔已收敛了自己面上的嘲讽,她仿佛有些惊讶,似有些不能理解谢济怀所说言语。
事实上在场旁人也皆不能理解。
大约是谢冰柔这个女官在卫玄跟前做事,谢济怀却嫌她未曾与之通气。
不过谢冰柔既在辟曹做事,言语里谨言慎行大约也是应该,更何况听闻谢济怀还隐隐跟谢冰柔不和,也不知是否有这样的事。
这谢家的水,大约也是有些深。
谢冰柔倒并不是想谢济怀身败名裂,单单是身败名裂又怎么能够?
她想到了阿韶,于是眼眶便泛起了微涩的殷红。
谢济怀也许没有杀其他的女娘,可却是杀死阿韶的凶手,那么这件事情便不能算完。
上首的昭华公主也被这一场变故看得错愕。
她虽没怎么在意谢济怀,但之前以为卫玄刻意针对时,昭华公主也是有着微末的同情。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济怀居然是这么一幅性情。
元后大约也是有些失望,嗓音里也添了几分冷淡:“谢家子孙君前失仪,办事又鲁莽,更险些冤枉忠良,念着故去谢太守颜面,且先饶了这次。”
谢济怀已不敢造次,可此刻却是心凉如水。元后这般点评,他纵然并未获罪,以后怕是也没什么前程可言了。
想到自己以后要面对的讥讽,谢济怀死的心都有。他招摇时候惹人眼,一旦落下来,还不知晓被人怎样的糟蹋作践。
这时谢冰柔则向几步,伏跪于地,清声说道:“臣女亦出身谢氏,愿将功折罪。臣女已知晓真正凶手是谁,愿在此刻指证,还死者一个公道。”
房间里静了静,元后面颊上神色好似僵住了一样,大约是觉得这个谢五娘子实在太过于大胆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面颊上容色变化,终究没有出语呵斥,而是说道:“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需有证有据,绝不能随意攀咬一个凶徒,以图了结此案。”
她好似回过神来,然后缓缓说道:“谢五娘子,你可清楚?”
谢冰柔轻轻的点下头:“臣女自然绝不敢妄言。”
元后:“你们谢氏已经出了一个妄言攀咬的谢济怀,天子对谢氏宽容也是可一不可再。”
谢冰柔:“若臣女妄言,甘愿领罪。”
谢济怀在一旁,他眼神奇妙,仿佛瞧不明白谢冰柔这些行径用意。
元后知她是铁了心了,故说道:“那你以为凶手是谁?”
谢冰柔答得言简意赅:“正是元家大郎元璧。”
一语既出,元后下意识合上双眼。
在场众人皆惊,特别是薛重光,他亦是流转不可思议之色。
甚至连谢济怀一颗心也咚咚的跳,十分惶恐忐忑。他本来对谢冰柔是恨,可如今却是怕。谢冰柔容貌娴静秀美,可是这么一副秀美怯弱的皮囊下,却掩着些发疯的性情。
薛重光面色却是冷了下来,他一开始十分惊讶,可惊讶过后却升起了缕缕怒意。他想到元仪华是元家嫡女,那么元璧出入梧侯府也十分容易,于是元璧便可轻而易举栽赃陷害。
倘若当真如此的话——
他绝不会轻易罢休。
谢冰柔则继续缓缓说道:“第一个死者是两月前死于东市的莺娘,她是石大人府上家伎,游走于权贵之间。为了引人注意,莺娘使了一个小手段,便是声称章爵对她有意。”
“莺娘是个善于揣测男人心思的女子,知晓有人争夺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她使出这样手段,结果却引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个人就是元璧。”
“元璧与章爵素来不和,章爵不过是元后外侄,却是肆意张扬。可是元璧呢,他总是需要忍一忍。他看不明白娘娘对他的苦心,又或许他纵然看得见,却终究不耐烦忍耐。一个人忍耐太久,那么就需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元后冷声呵斥:“胡说,阿璧素来不沾女色,更不必说去沾染什么家伎。”
谢冰柔则答道:“正因为元公子素来少沾女色,不善此道,才容易相信莺娘的言语,不知这不过是些寻常套路。”
不善于此道,故而更加容易在这样关系里受辱。
莺娘身份低微,别人必然会认为一个家伎会卑微柔顺,可能元璧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莺娘精于男女情事,知晓情场如战场,知晓哄抬身价,也知晓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所以莺娘必定不会很柔顺,有时候还会故意不让元璧得到。
可她虽摸透了男人的心理,却没看透那个男人本性的暴戾。
惠娘知晓莺娘的为人,知晓莺娘的套路,知晓有人曾经一把将莺娘拉过去。那个男子动作有些粗鲁,可粗鲁代表急切,那不过是一条上钩的鱼。
元璧就是这么一条鱼。
这时候元璧正慢慢饮酒,酒水微微辛辣,令他眸子沉了沉。
这酒里没有添加五石散,元璧曾经尝过五石散滋味,可也不过如此。沉迷其中,似乎也没怎样有趣。
他眼皮轻轻跳跳,那些不吉之意就涌上了心头。
元璧有着一缕不安,不安来于一些直觉。他在京中奏起了血腥之曲,那曲奏得昂扬激烈。可到了如今,那曲子仿佛到了尾声,却不知是否能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他品着自己唇齿间的辛辣之意,忍不住想起这个故事的开始。
那个故事里,莺娘就像最初的引子,是一切之开始,然后这一切方才不可收拾。
就像他给谢冰柔讲的那个忧郁故事,包括他那由心而生的腿部隐疾,他一直是不快乐的。别人都觉得他温和宽厚,温顺且不会争执,可他只是将这些心思尽数藏在心里。
莺娘只是个轻佻的妓子,石瑞用她宴客,饰以华衣美服,可她仍只是一件玩意儿。他以为自己稍作示好,莺娘就会喜不自胜。他想要羞辱章爵,嘲笑章爵对一个家伎起意。
可莺娘却没有上钩,她心里确实喜不自胜,可却在跟元璧捉迷藏。
换做旁的男子,对方久经花丛,自然也懂这样的游戏规则。可元璧却十分错愕,十分恼怒,甚至极不自信。
他的腿总是发疼,疼得越来越频繁,也疼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自信也在岁月的蹉跎以及元后的庇护下消失殆尽。
于是那一天,他在花丛里伸出手,狠狠的将莺娘拽到自己跟前。
惠娘只看到莺娘被拽入花丛那一幕,却未曾窥见那人正是元璧。
可莺娘却看见了!她瞧见元璧平素清俊温厚面颊上浮起了失态的怒色,对方恼恨盯着自己,极是失态。那副情态让莺娘瞧得心驰神摇,甚至暗暗得意。她的武器是年轻貌美,又精通男女之间的拉扯纠缠。
她觉得元璧折在自己手里,而这就是她这样子女娘能耐的象征。
元璧的手指描摹过莺娘面颊,嗓音也是微微沙哑:“怎么了,你不喜欢我?”
莺娘浑然不知晓危险将至,她只含羞带怯说道:“妾怎生配?”
她说不配,却仍没有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也不知晓元璧手指划过她颈项时,泛起的却是另一种感觉。
那不是男人对女人贪婪的觊觎,而是另外一种渴望。
眼前的女娘是如此的纤弱,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手指轻轻一撕,那便碎了。他手指按着莺娘的颈项,感受到指尖所触之处,血管在轻轻跳动。
就像是野狗嗅到了肉。
更何况这女娘还如此的下贱!
元璧贪婪盯着这下贱女郎的颈项,他困于规矩之中,就像是生活在套子里,如今不过竭力想要透口气。
后来他就将莺娘拉上了马车,那女娘怯生生的,好似被自己勉强样子,可元璧知晓她心里不知晓多得意。
元璧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摸索取出那枚鎏金铜面具。莺娘这样瞧着,可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倒是渐渐浮起了货真价实的惧意来。
也不知怎的,当他真实面容掩于面具之下,倒是当真透过气来。
后来他让莺娘服侍自己,莺娘也哆哆嗦嗦的应承。她大约是察觉元璧不妥之处,隐隐觉得危险。元璧不是那些风流多情的浪荡子,太过端方之人放浪起来便总归有些古怪。
可却没有成功。
元璧坐于塌上,任是莺娘跪在地上使尽浑身解数,元璧却毫无反应。
然后五根手指攥住莺娘头发,手掌一收,硬生生将莺娘脑袋拽起来。
莺娘眼角泛起了泪意,她反应也快:“是妾下贱,难怪郎君不喜。”
但她目光所及,却是那张冷冰冰的鎏金铜面具。
郎君不是不喜,是不行。
而这样的不行,是绝不能让旁人知晓的。因为他人生已有太多让人同情失意,绝不能再添新的笑柄。
他衣衫不整,腰带都还未系起来,另一只手里就多了一把匕首。
元璧就这么坐着,一手攥着莺娘头发,一手挥刃划破对方咽喉。
这么轻轻一下,比杀鸡还要容易。
看着莺娘挣扎扭曲,扑腾几下就没声息,他心里也没什么后悔慌乱,反而莫名痛快。他有滋有味剖了莺娘身躯,这漂亮女娘被划开后也不过是这么一副皮肉,外囊好看,内里却是腥臭。
后来他将莺娘扔去了东市的臭水渠,那是他犯的第一桩案子,却并没有怎么惊惶失措。
元璧剥去了血衣,擦拭了凶器,割了莺娘一络头发。杀了人后,他居然有了某种兴致,于是还去漱玉坊里寻了个妓子。
他居然又行了。
说到底,元璧的疾病一多半来于心里。腿疼也好,对着女人不行也好,这一切都源于他压力太大,进而情志失调,乃至于让心里的疾病化作身躯的症状。
待他发泄了愤怒,缓解了压力,他又觉得可以了。
于是这一切,愈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