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061
谢冰柔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更不知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暗潮汹涌。
此刻她已到了昭华公主帐前,又让宫娥进去通禀告。
待谢冰柔入内,看到魏严宇和韩芸也在。
韩芸上次在宫中中毒,这几日修养好, 似也好了许多, 还能下床走动。韩芸面施脂粉, 唇涂口脂,化妆后气色也是有的。
她看到谢冰柔, 似也有些吃惊,然后禁不住对谢冰柔微微一笑。
昭华公主也正和山都侯夫妇二人叙话。
昭华公主和声说道:“这世间有情郎难得, 魏夫人是个有福之人, 所以才觅得这样的如意郎君。”
昭华公主显然也听过韩芸与魏宇严的爱情故事, 知晓韩芸虽出身寒微,却得魏宇严之爱惜。
这世间男子大都汲汲于名利,可终究还是有人重感情的。
韩芸面颊微热:“是魏郎爱惜于我, 给我这样的福分。”
二人成婚几载,韩芸显然仍是对夫君十分崇拜,奉若神明。
昭华公主瞧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动。
她想这世间男子,许多都喜欢女娘伏地做小, 不能跃过他去。自己出身尊贵, 大约绝不会这般看一个男子,故而卫玄并不喜欢自己。
昭华公主念及于此, 心尖儿略略有些烦躁, 不觉扫了谢冰柔一眼。
她见着谢冰柔立于一侧, 十分的安静温柔。
哪怕是将她调至母后身边,人家却一心向着小卫侯的。
这两人人前关系淡淡的, 但私底下必有一些说不出的默契。
昭华公主于是垂头拂过衣摆,她想到谢冰柔力证卫玄无罪,果真是有情意。但昭华公主有自己尊严,是绝不能为一个男子而放弃自己尊严和是非,也不是说能为一个男子做任何事。
昭华公主心里自嘲一笑,难怪卫玄从未对自己动过意。
似卫玄那样的人,自然是需身边的人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的。
谢冰柔也感觉昭华公主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神色还显古怪。谢冰柔还不知晓自己成为甘愿无怨无悔奉献的那种人设。
昭华公主想到了苏娘,想到宫里年轻女官对卫玄的包庇,一时心中酸意更浓,口中却说道:“魏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这世间如魏侯这般重情重义男子是极少了。”
魏宇严算不得好看,昭华公主自然喜欢好看的,但魏侯虽少了几分姿色,却多了几分痴情,也是难得。
魏宇严也似听出了什么来:“公主可是在念小卫侯的事?”
昭华公主心里有些慌乱,心忖自己难道这般明显?她口中却说道:“小卫侯那些荒唐事,谁不知晓?听得多了,只怕京中女娘都不乐意成亲了。我便不乐意成亲,开了府自己住着也是很好。”
魏宇严微笑:“公主大约没去过章台瓦舍,有时候男子去不过是为了谈事情,也避不开。那里面是有几个轻浮女娘,又或者痴心妄想,但若意志坚定,自然不会去沾染这些庸脂俗粉。就如我这般,家中有贤妻,见着那些妓子也如过眼云烟。”
昭华公主想韩芸出身寒微,其实魏宇严纵然寻花问柳,韩芸这个魏夫人也是管不得也管不住的。魏宇严没必要讨好韩芸这个小户女,这些话想来也是真心话。
魏侯虽样貌不美,未曾想人不可貌相,人家也是个体恤妻子的人。
昭华公主是个看脸的人,本来因为魏宇严容貌不显俊秀,不免觉得惋惜。可魏宇严性子却很好,很是疼爱妻子。
魏宇严的名声可比卫玄好多了,从未听说过这个山都侯在外拈花惹草。
谢冰柔看法却跟昭华公主很不一样。
魏宇严言语之间对那些青楼女子很看不起,说她们是轻浮女娘,又一意想攀高枝。章台那些妓子确实攀比成风,喜爱争风吃醋,毕竟大环境风气在那儿。可妓子若是庸俗不堪之物,去章台取乐的客人又算什么?
无非是去消遣美色,享受女娘对他们的逢迎。魏宇严把寻欢作乐的男子说得跟白莲花一样,那也大可不必。
谢冰柔便觉得魏宇严并不是很真诚。
再者有眼珠的人都看出昭华公主刻意冷着自己,怎么说自己对山都侯府有些恩德,自己也曾救下过中毒的韩芸。
韩芸还有几分局促不安,可魏宇严却视而不见,只顾着和昭华公主说话。
谢冰柔便觉得很微妙,她施恩不望报,不过却觉得魏氏夫妇很有些意思。
魏宇严又继续说道:“更何况小卫侯去了那处,也未必是想与苏娘纠缠。小卫侯如此品貌,何至于对个妓子用强?只怕是那苏娘瞧中小卫侯,痴缠不休,却又被有心人瞧见,于是肆意诋毁。”
昭华公主微微一怔。
她没听到魏宇严这个山都侯跟卫玄有什么交情,可如今众人皆议论卫玄行为不检时,魏宇严却偏生现身,替卫玄开脱。
这足见魏宇严人品方正,为人实在很好。
而那些话其实说到了昭华公主心坎里。理智告诉昭华公主在章台之地跟妓子纠缠男子不大会是什么好人,可她内心深处却总盼有人跟自己说——
说也许那个苏娘不是什么好人。
也许一切都是那个高楼坠下来妓子的错。
那些隐晦的心思藏在昭华公主心底深处,是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
所以她口中说道:“他一个那样聪明男子,替兄长做事,甚至能上朝议事,还能让个妓子算计了不成?魏侯也不必替他开脱了。”
昭华公主话说得飞快,说到最后,嗓音里也透出了点儿怒意。不过那怒意,大约也不是冲着眼前的魏氏夫妇来的。
韩芸一直打量谢冰柔,见谢冰柔已经站了一阵了,此刻趁隙说道:“公主,你瞧谢女尚已站了一会儿,大约是皇后娘娘有什么恩赏,无妨瞧一瞧。”
昭华公主轻轻嗯了一声,望向了谢冰柔:“是母后让你来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谢冰柔站了站,面上也并没有什么急躁之色,只温声说道:“回公主,皇后娘娘令我送些果子糕点,给公主消乏解闷。”
她送上食盒,其他几个宫娥离开打开,将里面糕点果子摆在了几前。
不过昭华公主显然也不是用糕点糖果就能哄开心的小孩子了,她并没有多留意面前的糕点果子,自然更不可能注意到谢冰柔悄悄的毁尸灭迹一块。
如谢冰柔所预料那般,公主对送来的吃食毫不关心。
昭华公主目光却不由得落在了谢冰柔的身上,显然是对谢冰柔更为关注。
她容色微凉,面色变幻不定,似有几分思索,眉宇间也夹杂了几分犹豫。
可几番思量之后,昭华公主似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容色变幻,不觉缓缓说道:“谢女尚,听说是你给苏娘验的尸,何妨说一说验出了什么。”
谢冰柔不免有些愕然。
她验出苏娘乃是自尽,这个结果谁都知晓,但这绝非昭华公主想要听到之事。
许多都觉得这个验尸结果是替卫玄遮掩,认为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密。
昭华公主也不愿意再猜测了,这件事搅在她心头,使她心神难安,她终于忍不住直问。
谢冰柔还未及说什么,韩芸已在一旁惶急说道:“公主,谢女尚是受皇后差使,方才去验尸。小卫侯无罪之事,娘娘也是赞成的。哪怕是有些个流言蜚语,我想应也不足信。”
言下之意,这个结果皇后也是认的,若再让谢冰柔说些别的,只怕也是令谢冰柔为难。
昭华公主眉头轻轻一皱,却越加笃定这其中有事。
只是若要拂了母后面前,似也有些不好,故而昭华公主面上亦颇有几分犹豫。
这时景娇求见,被引入了营帐之中。
景娇来见昭华公主,自然终究担心谢冰柔胡言乱语了什么,景娇终究是不放心的。
未曾想她这么一来,倒听到了这样的故事。
谢冰柔注意到景娇与魏灵君素来不和,可跟魏家其他人关系还过得去,见面也还算和气。
毕竟这个阿娇是不善掩饰自己性情的。
谢冰柔瞧在眼里,心里也微微一动。
可景娇望向了谢冰柔,眼底却生出了几分恼意,口中却说道:“听闻谢女尚惯会验尸,可依我瞧来,多半也不过是善使手段。有小卫侯护着,自然容易攒下名声。”
她讨厌谢冰柔,也是将谢冰柔看作卫玄的人。
如今卫玄是太子跟前新人,景娇也自然看出祖父不喜。
“如若谢娘子当真善于断狱,何必遮遮掩掩,难道要京中之人皆去相信苏娘是无缘无故去死的?”
景娇自己也是不信的。
本来信不信也不关景娇的事,可谁让景娇如今已经将谢冰柔得罪了,那还不如得罪到底。
谢冰柔目光在景娇面上逡巡,又落到了昭华公主身上,昭华公主眼里渐渐流淌了一抹坚决,显然想要逼问出实话。
谢冰柔当然还是能再推脱的一二的,可她心念微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臣女给苏娘验过尸,苏娘确实是死于非命。”
谢冰柔言语柔柔,可在场之人面上都浮起了几分讶然,谁也没想到谢冰柔居然会当真道来。
昭华公主更不觉捏紧了手掌。
谢冰柔缓缓说道:“苏娘是从高空坠落,她头颅着地,故而以她头颅为核心点,身躯有多处骨折。人从高处坠落,骨折是坠落时产生的一次性巨力所形成,这样力道形成骨折也是方向一致,具有一定连贯性。”
“也因如此,我发现苏娘右手骨折并不是高空坠落中形成。苏娘手处骨折与其他骨折并不具有连贯性,而且手掌上有生前骨折形成的殷红血瘀。故而苏娘坠楼之前曾受折磨,被人以巨力折断手骨,然后才被抛下楼去。”
昭华公主心中一颤。她想到的卫玄,其实她并没有看到过卫玄杀人样子。她虽知卫玄心狠,却未亲眼所见。
那么私底下的卫玄又会是怎么样一个人?是个会折辱女娘的人。
谢冰柔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昭华公主意料之外。
“不但如此,我还发现苏娘右手虽无茧子,可手臂肌肉十分结实。一个人若常年习武,双手就会发生一些差异,哪怕苏娘刻意祛除茧子,她身躯的肌肉走向也骗不了人。苏娘名满京城,色艺双全,可谁也不知晓她居然有一身好武艺,她绝不是个寻常妓子。”
“而且我在苏娘手臂上发觉药水洗过痕迹,那右臂处原本大约是有一个刺青,可能不欲人知晓,故而方才用药水化去。公主,臣女倒是听过一个传闻,说卫侯私下替太子行事,暗暗成立了一处组织,名为麒府。这麒府的密探皆隐匿身份,有别的身份。据闻很多人手臂上便纹了这么一个纹身。”
谢冰柔指了手臂一处位置,说道:“当然那只是传闻,臣女并不知晓真或者不真。”
景娇听到了此处,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她忽而隐隐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插口,让谢冰柔说这些。
那苏娘并非一个寻常妓子,竟是麟府之中一个密探,那其中必定涉及一些秘密。自己一个女娘,实不该知晓太多。
可她也不过是口里嘲谢冰柔几句,并未想到谢冰柔真能将实情给抖出来。
昭华公主只觉脑子乱糟糟,一时不免恍恍惚惚。
谢冰柔接着说道:“当时臣女填好了验尸格目,这一切都是如实禀告皇后娘娘。后来娘娘并未张扬此事,想来是想要私下查清缘由,不愿意惊动旁人。”
“我想这其中必定涉及了什么朝廷之争,可臣女只会验尸,旁的事便不知晓了。”
景娇亦是越加后悔了,这是元后不愿意张扬的事,可谢冰柔却故意说给自己听,莫不是故意的不成?
还是谢冰柔要跟元后说,是自己与公主逼迫,方才不得不道出这桩私隐?
元后自然不会怪罪公主,可自己大约就惹元后不喜了
景娇面上不觉浮起了几分恼色:“既然皇后娘娘不欲声张,谢女尚为什么要说出来?你在皇后跟前做事,也应该知晓轻重,绝不能多嘴多舌。”
韩芸闻言,也似替谢冰柔不平,毕竟方才是景娇咄咄逼人,令谢冰柔不得不言。
不过韩芸秉性柔弱,纵然替谢冰柔不平,终究不好说什么
韩芸侧头看着自己夫郎,看着魏宇严面颊上浮起了淡淡的怒色,如浮起了一层薄霜。
他如此模样,大约是并不愿意听这些辛密之事。
谢冰柔却说道:“臣女只想皇后为什么会让我来送糕点果子,说是送来给公主解乏,可难道娘娘会想不到公主会对自己问一问。依臣女想来,大约是皇后想让臣女告知公主关心之事。”
任景娇如何任性,谢冰柔总是温温柔柔的,想是一团棉花,你打过去受不了什么劲儿,可这团棉花里却藏了针。
景娇还想说什么,又觉得谢冰柔心机颇深,说出来也是自己吃亏,那些话也被景娇硬生生的咽到独自里。
昭华公主心里却是乱糟糟,她瞧着谢冰柔沉静如水样儿,蓦然想这个女娘早就知晓了。
无论谢冰柔是不是卫玄的人,可她既验过尸,又知晓苏娘是密谍,那么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另有别情。如果苏娘是卫玄的身边密谍,卫玄不大可能杀了苏娘的。
那么在这之前,谢冰柔便是信卫玄的。
那如此一来,两者之间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可明明那日在梧侯府,卫玄才第一次见到谢冰柔,而且两人相处得也不算多。
谢冰柔为什么在自己跟前说出事情?据谢冰柔自己所说,是她揣摩上意,觉得元后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可昭华公主却很敏锐,她觉得这其中夹杂着谢冰柔对卫玄的回护之意。
卫玄并未受罚,可那些关于卫玄的传言却传得沸沸扬扬。可今日谢冰柔在自己跟前这么说,那么苏娘真实的身份和死因就都会传出去。
这对卫玄的名声是极有利的。
昭华公主望向了谢冰柔,她想谢冰柔是故意为之的吗?
谢冰柔不过装出一副被人逼迫样子,是盼望能将真相说出来的,景娇自然看不透这些。
只怕是谢冰柔利用了景娇的急躁。
第062章 062
但无论谢冰柔存有什么样的心意, 想来她自不会承认。
昭华公主凝视着谢冰柔,倒是问得很直接:“那不知谢女尚心中,可相信小卫侯是清白的?”
谢冰柔似微微有些惊讶,然后说道:“臣女并不知晓案子真情, 不敢妄下判断, 但若苏娘有可能是小卫侯手下密探, 那小卫侯与她之间便绝不似传闻那样。那么也许这桩案子之中,是另有别情。”
谢冰柔这样说着, 她虽言语里留着余地,但大约还是为卫玄分辨。
昭华公主忽而想, 如若卫玄看到眼前这一幕, 是不是会很感动?
毕竟卫玄被人如此讨伐时, 倒有个小女娘肯信他。
昭华公主忽而觉得很讽刺,心里也不是滋味。
谢冰柔想如若不是卫玄处于下风,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对卫玄其实有一些感激之情的。卫玄的味道很复杂, 他初品是苦,苦便是畏的味道。可除了苦,卫玄也许也是个很令人向往的人。
毕竟自己向卫玄自荐时,卫玄便毫不犹豫的用了自己,还有就是阿瑶母女的事, 卫侯冷冰冰的外表下多少是透着人情味的。
无论如何, 那样的人似就应该强势立于云端,不应该生出狼狈。
谢冰柔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能有的人天生便适合如此。如此站在云端, 令人为之而心折。
昭华公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味, 有些东西一直离她太过于遥远了。卫玄离她很遥远,可谢冰柔却能走得近得多。
若谢冰柔是有意谄媚也还罢了, 可偏偏不是。
昭华公主挥挥手,便让谢冰柔退下。
谢冰柔心里也有些疑窦,她原本以为昭华公主会有些开心的,毕竟公主暗暗心仪卫侯,大约并不希望小卫侯是传闻之中那样的人。
可昭华公主反应却很奇怪。
离开营帐之中,谢冰柔折返之际,却遇到了拂娘。
拂娘一见谢冰柔,便忍不住攥住了谢冰柔衣袖,面露恳切之色。
她确实是特意来求谢冰柔的。
拂娘是宫中马奴,虽是个女娘,却颇通相马,又会喂养,故也安排去侍候那几匹宫里名种。
可今日不知怎的,那匹照雪狮子病恹恹的,不肯吃草料,整匹马也没什么精神。
本来马看兽医,可拂娘自己也是个兽医,也看不出个端倪。她有点阴谋论,觉得那马恐是被人下毒了。于是她便想到谢冰柔,谢冰柔会验尸,也会一些辨毒之术,故而想请谢冰柔看一看。
谢冰柔想了想,也是应了。
听见谢冰柔愿意帮忙,拂娘面上也生出了喜色。毕竟她跟谢冰柔只是认识,不算很相熟,可谢冰柔却答应了她。
谢冰柔也自己计较。皇后打发她给昭华公主送点心,大约不会算时间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旁人也不会算。
那么如此一来,自己趁机走一走,也不会有人察觉。
谢冰柔也深谙上班摸鱼的小窍门,可谓十分的机智。
待走出大营,谢冰柔也轻轻松了口气,只觉得轻快了许多。
这整日里呆在宫里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谢冰柔在川中之地也会到处走一走,不愿意拘在一处。
虽然在皇后跟前侍奉可以说是光宗耀祖,但实际上操劳下来,也不过那么一回事。
谢冰柔倒真心想来跟拂娘看看马。
她听着拂娘也有些好奇:“老安和小云子竟也走了,也不知去哪处躲懒。”
不知怎的,谢冰柔觉得这地儿倒是出奇的安静,使她微微觉得古怪。
拂娘却没想那么多,只让谢冰柔来看那匹病恹恹的照雪狮子。
她侧头望向谢冰柔,正欲说什么话,却蓦然面色大变。
拂娘受了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谢冰柔便看着一片粗黑宽大的手掌捂住了拂娘嘴唇,接着便有另一只手提着剑,往着拂娘狠狠一刺!
如此刺了个对穿。
拂娘鲜活的身躯挣扎了几下,却终究不过是濒死之前的折腾,根本未曾有半点效果。她嘴唇被捂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发出了几声无力的闷哼。
对方显然是专业的杀手,手法娴熟,十分果断。
那样手段使出来,抹去了一条性命,竟未有半点痕迹。
若换做别的女娘,只怕早就吓得呆住了,可谢冰柔第一反应就是跑。
姜夔也告诉过她,一旦遇到了危险,便要赶紧跑开,不必有丝毫的犹豫。那年她在川中之地就是这样,虽已无战事,却有一些流寇和山贼。姜三郎虽护着她,可她自己也需要机警。
此处是皇家春猎之地,对方也敢杀人,那么杀人者自然绝不会是什么流寇。
对方毫不犹豫杀死拂娘,也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显然不乐意惊动旁人。
所以谢冰柔一边跑,还一边要叫。
她要唤救命,此处虽然偏僻了些,可说不准还会闹腾出动静。
那话已到了谢冰柔的舌尖了,可这时一只粗大的手掌却攥住了谢冰柔手臂。他把谢冰柔狠狠一拉,接着谢冰柔喉咙就被一条手臂给锁住,别说叫嚷,就连谢冰柔呼吸也似透不过来。
谢冰柔下意识狠狠去踩对方脚趾,还能动的双手又去抠对方眼珠子。可那人手臂蓦然狠狠用力,一股巨力如此传来,竟使得谢冰柔好似喘不过气来,整个人更是呼吸不畅!
那样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那条手臂如此用力,更碾压谢冰柔的喉骨。根据谢冰柔专业的判断,自己颈部大动脉被挤压压迫,十几秒后就会晕厥昏迷,再难醒来。
而这时节,对方另一只手也可以腾出来,去摸腰间利刃。
一把锋锐的刀顿时落在了对方手中,在谢冰柔很快会被扼死的的情况下,对方仍拿起匕首,准备将谢冰柔给刺死。
在这些人手中,人的性命就如蒲草,是可以随意轻易夺之的。只需轻轻一下,就能这样摘了去。
地上拂娘身躯似还有几分温热,却已彻底没了声息。
就在这时,谢冰柔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剑分开了血肉和骨头,发出了闷中带脆声音。
接着便是几点温热落在了谢冰柔面颊之上。
地上咚的一声,却是一颗滚落于地面目狰狞人头。
谢冰柔已几近昏迷了,这时候她却觉得一松,接着便觉得空气涌入了自己的鼻腔之中,使得自己通体舒畅。
接着一双手握着谢冰柔的手一扯,将谢冰柔扯入了他的怀中。
那具无头的尸体却这般缓缓倒下。
方才统共有两名杀手,一个杀人了拂娘,一个抓住了谢冰柔。如今不过短短一瞬,来客已经连杀二人了。
谢冰柔眼角不可遏制的分泌泪水,这并非全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谢冰柔方才险些被活活掐死,故竟不可遏制的泪失禁。
谢冰柔一咬舌尖,令自己清醒几分,她飞快抬头往上望去,于是卫玄那张冷峻面容便映入了她的眼中。
方才死里逃生,如今又窥见这么一张面容,顿也对谢冰柔滋生出一缕极强大的冲击。
卫玄身上似有什么香,嗅着淡淡的,香里却有些涩。
是什么香呢?
谢冰柔好似哪里闻到过,可如今脑内微微恍惚,却也是反应不过来。
她却看到卫玄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她想卫玄这是什么意思?
此处虽是僻远,又已到了大营外围,可如若闹出动静,说不准还会引来旁人襄助。
可卫玄却是让她不要出声。
谢冰柔下意识的咬紧了唇瓣,当真将嘴里的话咽回去。
不知怎的,她下意识相信了卫玄。
虽然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可此刻犹有一种无声的压迫,使得谢冰柔来不及放松,更来不及委屈。
她好似喘不过气来,心里却不断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些东西划过了谢冰柔的脑海,使得谢冰柔心里微微跳了跳。
那就是还有什么危险。
如今有刺客想要杀自己,因而连累的拂娘。谢冰柔想到拂娘,还忍不住有些难过,可现在谢冰柔也没空闲难过。
卫玄已经攥着谢冰柔的手臂,让她跟自己走。
他步伐很快,容色微冷,带着几分肃然之意。
谢冰柔想,那就是有人要杀卫玄?
念及于此,谢冰柔打了了激灵,隐隐发觉自己窥见了什么可怕之事。
卫玄一直握着谢冰柔的手腕,捏得极紧,竟让谢冰柔微微有些疼。他顺势拽着谢冰柔上了马,这样轻轻一提,似毫不费力。
可这时谢冰柔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挣扎起来,然后一双手扣着谢冰柔的腰。
卫玄的嗓音亦微微沙哑:“别动。”
他似竭力忍耐什么,微哑的嗓音里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杀气。
谢冰柔忽而又不动了,紧紧握紧了卫玄塞给她的缰绳。
她方才挣扎,是察觉卫玄身上的味道究竟是出自何处。
是春丝缠,那算不得一种毒,而是一种药。一个人服下之后,就会滋生一种欲,就会很想跟异性共赴巫山。
这样的药似乎本应该就藏在宫里,成为一桩微妙的隐秘。
谢冰柔不觉得卫玄会主动服下这样的药,难道是中了什么暗算?
毕竟今日营帐之中,可是有若干贵女和命妇,有些女眷是卫玄都冒犯不起的。
谢冰柔忽而生出了一种惧,卫玄带走自己是为什么?
难道因为自己是一个他可以冒犯得起的女子?
方才她还为卫玄分辨,甚至替卫玄惋惜,可这一刻她又生出恐惧。说到底,无非因为她根本不了解卫玄,不清楚卫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许卫侯会想事后可以弥补自己?
这时卫玄却蓦然将她抱紧,谢冰柔打了个激灵,她决意呼救,因为她不想把自己未来交给别人良心。
可下一刻,谢冰柔的身躯却被卫玄带着压下,使得谢冰柔呼救声音被生生压下去。
一枚箭顺着二人身边擦过,咚的射在了一边的树干之上。
若避让不及,二人怕已然中箭。
马儿受了惊,更向林深处跑了过去。
谢冰柔不觉冷汗津津。
她又咬了自己舌头一下,使得自己清醒一些。
好消息是卫玄尚算清醒,大约还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而且显得十分冷静。坏消息则是,二人如今显然是极危险的。
春猎时节,仿佛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第063章 063
魏灵君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 她颈侧犹自发疼,是因被人重重的一击,方才因此昏迷。
她目光微动,旋即飞快站起来, 眼底亦不觉透出了几缕微光。
关键时刻, 卫玄将她击晕, 然后不知所踪。
魏灵君雪润的手指轻轻的理过发丝,那一张雪白细润的面颊果真有倾国倾城之姿。
这样美丽一张脸孔, 是男子见到便很容易动心的。就如那日太子可巧撞见了自己,便将自己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眼底流转了几分惊艳。
她知晓现在太子有心搞事业, 九五之尊那个位置才是最重要的, 美色于太子也要逊上一筹。故而任是自己容貌最美,也不会是太子心中的太子妃。但虽是如此,太子也会纳自己为妾, 收为内宠。
无论怎样,自己已是太子瞧上眼惦记上的人。
如若这时自己还被旁人染指,年轻的储君必然是会勃然大怒,绝不会轻易饶过这个人。
这计策虽然很老套,不过说不准很有效。
老套总是有用的, 自来美人计就是分化男子联盟最有效的办法之色。更何况太子雄心勃勃, 也是个不大沉得住气的人。
若非如此,太子当年也不会因一时意气之争, 砸死了吴王世子。
于是魏灵君便是这个美人儿计的人选。
家里不会怪她用一块糕点搞坏了魏四的脸, 因为以魏四平平无奇的姿色, 根本不能施展此计。
而且一切也只能怪小卫侯太过于张扬,为人轻狂, 不知尊卑礼数,甚至动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现在天下太平了,皇室会觉得给得功臣太多,于是有意削权。也许年轻的太子也不喜欢这样的掣肘,而卫玄便投其所好,以此为晋身之阶。
小卫侯竟敢有这样的谋算,实在是太过于大胆,无怪乎犯了忌讳,有人欲将之置诸死地。
魏灵君却想起方才小卫侯那么一双如蓄冰雪的眼。
那时她只一瞧,心尖就微微一颤,生出一种自己被卫玄看透感觉。
但许是错觉,卫玄显然并未起疑,自行将自己奉上的那杯春丝缠一饮而尽。
那药烈性,若卫玄知晓酒中掺了此物,又怎会饮下?
魏灵君复又想,莫非小卫侯对自己也有些意思?否则自己这么个女娘邀请,卫玄又怎会亲至?
一瞬间,魏灵君也隐隐有些得意,她喜欢自己美貌缔造的无穷魅力。
听说连公主也对小卫侯求而不得,看来也不过是公主不够貌美罢了。
见魏灵君醒来,一旁的李嬷嬷不觉将魏灵君扶起,皱眉说道:“虽未留住小卫侯,但女娘可否依身上之上,向太子哭诉一番,说小卫侯对你无礼?”
魏灵君却不免轻轻摇摇头:“太子虽然鲁莽,可也有些心机,除非是当真令他亲眼看见,急怒攻心,使得他当场发作。否则哪怕能取信于他,使他心中不悦,也会压了下来,或许日后再清算。我又没正式入选太子宫中,那么这件事也未必没有斡旋余地。”
那可太冒险了。
如今的太子虽爱美色,可美色显然不算最重要的。曾经不是有那样一个佳话,说国君令妃子向臣下敬酒,殿中灯熄,有人趁机调戏嫔妃。那妃子慌乱之中,摘下了非礼她之人头缨。
于是国君下令,亮灯前在场众将士皆将头缨摘下,替之遮羞。
那将领羞惭,事后认罪,从此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而这件事竟然是一桩佳话。
男人在利益的联盟前,美色未必很重要。至少魏灵君并不想赌一赌,尤其是筹码不够的时候。
如若不能使得太子当场上头,那么太子多半不会拿卫玄如何的。
那么更保险的便是山都侯府第二个计划,那就是趁着春意正浓,就在这猎场之中,将卫玄就此猎杀!
魏灵君念及于此,眼前浮起了卫玄那双冰雪似双眸,竟觉得浑身微热,隐隐有些可惜。
可惜啊,小卫侯怕也快是个死人了。
马跑得很快,谢冰柔虽然会骑马,但是从来没曾跑得这么快过。
她听着风声呼呼吹过自己耳边,自己在大海里颠簸。
蓦然一条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一侧那样一提,谢冰柔身体不自禁往侧平倒,接着几点温热落在了她面颊之上。
她看着卫玄苍白的手里握着一把殷红似血的剑,剑也许并非殷红,却因沾染了太多的血污,因而在谢冰柔眼里化作了一把血剑。
血雾朦胧,谢冰柔瞧着一具尸首滑落余地,滚在尘土里,却是无人理会。
林木渐密,已不适合再射箭。
卫玄控马之技竟十分娴熟,在崎岖山林之中如踏平地。
他一只手紧紧扣住了谢冰柔的腰,操纵者令谢冰柔伏低或者侧身,方便自己进行搏杀。
卫玄原本微微病态苍白的面颊如今却是泛起了一片战意的嫣,一双眸子也深得不可思议。
这十年他养在京城之中,已是藏匿了锋芒,收敛了杀意。他手下豢养了无数的刺客,纵然是有意取人性命,那也只需轻轻的吩咐一声,已不必自己动手。
昭华公主可惜卫玄已不肯展露武技,可现在卫玄模样就是昭华公主想象不到的样子。
男人的凶性被激发起来时,便会战役高炽,渴望着杀人。而如今卫玄就是这么一副病态的模样,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热,也不知是展露的本性,还是那杯春丝缠。
唯一格格不入的,仿佛就是怀中这具纤弱的身躯了。
这个时候,谢冰柔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惹来别人的杀机,于是成为了一个累赘。
若卫玄那时不带走她,那么就算为了灭口,旁人也定不能容。
卫玄浑身杀意炽热,可谢冰柔却是凉的。
因为谢冰柔本来通身的温度都偏低,手掌要比别的人要凉一些。
更不必说如今,饮下春丝缠的卫玄更是炽如火焰。
两人贴得很近,也许这样便能很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他知晓谢冰柔只是看似柔弱,却算不得当真很柔弱。谢冰柔是柔中带刚,是个不会轻易被驯服得女娘。
当他这样操纵着谢冰柔躲避刺客时,有时谢冰柔会跟自己贴得太近,然后他便会感受到谢冰柔在发抖,会竭力离自己远一些。可因为两人都在马上,而自己又扣着谢冰柔的腰,谢冰柔纵然竭力想躲,也是躲不了多远。
谢冰柔被颠得七荤八素,纵然跟卫玄这个俊美郎君贴得如此之近,她也生不出什么旖旎之心。倒让她想到自己刚来京城时,那时自己人在马车之上,也是觉得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有坐不完的车。
这时一道寒光却朝着谢冰柔面前刺来。
刺客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谢冰柔身上,觉得卫玄既然随身带着这个女娘,说不定很在意谢冰柔。
而且此刻卫玄多带一个累赘,自然便多一份破绽。
若卫玄加以回护,必定会露出破绽。若卫玄不加回护,那么这么一剑刺了过去后,刺穿了谢冰柔的身躯也能刺中卫玄。
谢冰柔鼻端嗅到了一股子的血腥气,她都有些麻木了。
然后她被狠狠往后一拽,紧紧贴住了卫玄,接着就看到眼前剑光一挥,一截握剑的手臂就这样飞向了天空,又这般咚的坠落于地。
马这样奔驰而过,谢冰柔又见卫玄补刀,顺势割下了一颗头颅。
眼前的卫玄自然绝不会顿,他杀人如闲庭信步,轻松自在,毫不费力。
谢冰柔模糊的想起太子曾经邀请卫玄进行春猎,却被卫玄拒之。
也许对于卫侯而言,杀死一些林中猎物当真没什么趣味吧。
她臆想中卫玄温情的一面渐渐淡了,眼前这一幕仿佛才有自己梦里的味道。
谢冰柔心里却在数:第十五个。
方才死的是卫玄杀的第十五个人。
虽然这个数数没什么意义,可却也能替谢冰柔分担一下注意力。
她数到四十七个时候,林内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节,卫玄衣襟和披风上已染满了鲜血,他容色冷肃,不发一语。
谢冰柔也不敢说话,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她忽而有一种错觉,不是旁人在围杀卫玄,而是卫玄寻了个机会要杀他们。
受惊的马儿此刻却安静下来,慢慢的行走。
谢冰柔稍微松了口气,心忖刺客大约是死得差不多了?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也有些想吐的感觉。
方才的事都太刺激了,谢冰柔都还未曾缓过劲儿来。
她还意识到,卫玄那手臂仍然紧紧扣住了自己腰,没有放开的意思。
但是谢冰柔竟不好说什么,是不敢。
哪怕现在卫玄没有杀人了,可是他通身杀意未消,仍是煞气浓浓。
这时候谢冰柔又听到了什么动静,天空中一只鹰却飞下来。
那鹰却是受过了训练,灵巧落在了卫玄手臂之上。
卫玄没戴护臂,却不介意被鹰抓住,也不介意受伤。谢冰柔有点儿怕着猛禽,稍微躲了躲。
卫玄嗓音还是很温柔:“放心,四周刺客都已经死干净了。”
谢冰柔估摸着是那鹰巡视后的结果,
卫玄手臂一挥,那只鹰又飞向了天空之中。
卫玄嗓音也微微有些奇怪:“下马。”
第064章 064
谢冰柔一直是很宁和, 很淡定一个人,可她如今却结结巴巴说了声是,匆匆忙忙下马。
许是因为卫玄杀了这么些个人,许是因为卫玄身上那股子春丝缠的味道。哪怕如今卫玄是遍身血腥味, 可那浓稠血腥味里似也掩不住春丝缠的奇异芬芳。
这样的香气流转, 令人不觉为之而心悸, 更令谢冰柔生出了某种惊悸。
但谢冰柔也很快反应过来,她竭力压下了自己的惊恐, 使得自己容色沉静,也按捺住自己拔腿就走的冲动。
一个人若已成为猎物, 若再流露出惊惶之态, 不过是刺激对方凶性。
就好似一个人最好不要在猎犬跟前奔跑一样, 那样反而会引来犬类动物的追逐。
事已至此,她最好也是力求镇定,好使得自己不要太刺激面前男子。
卫玄也下了马, 他纵然遍身染血,却并不显得狼狈,反倒透出了几分煞意与艳意。他模样也与平日里不同,那日在梧侯府,他撩开车帘, 面颊却如染上了轻雪, 夹杂了几分凉意。
卫玄平日里也是那般模样,可与如今情态截然不同。
陌生的让谢冰柔觉得害怕。
仿佛现实里描摹的卫玄不过是个虚影, 梦里的他方才是真实。
她如发痴一样, 看着卫玄擦拭去剑上鲜血, 还剑入鞘。
与卫玄沾染艳意而异常鲜活的面容不同,卫玄嗓音却仍是温柔的:“五娘子, 如今我谋了些事做,太子亦说何不挑个妻房,以此显得稳重。你可愿意做我妻房,与我成亲?”
他嗓音是和缓的,可靠近谢冰柔时,谢冰柔却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压迫力。
然后卫玄如沉水一般眸子望向了谢冰柔。
往日里那双眼沉睡里蕴了寒冰,如今却沾染了火星。
卫玄眼珠不眨望着谢冰柔:“你大约已经嗅到了,我中了春丝缠。”
然后谢冰柔浑身汗毛倒竖。
卫玄说得十分直接,可直接里又带着冷静,仿佛是极理智。
卫玄:“虽然此刻我确实有求于你,但所允之事,定不会反悔。”
他对谢冰柔这样说,凝视眼前的秀美容颜。
谢冰柔方才被那么一颠簸,又经历了这样杀伐,面颊也浮起了红晕。
这样的红晕是生理性产生,并不是因为眼前五娘子羞怯。可比之平时,五娘子也平添了几分艳色。
卫玄蓦然心头一热。
他一向是理智大于感情,极擅长克制自己感情的人。可这一刻他却发觉,也许自己心里面确实早就藏了些念头。
就如那日,谢冰柔在他跟前点燃了那盏灯。
那么自己今日如此许诺,竟不是因为事宜从权,而是有些喜欢这个小娘子?
谢冰柔还未从卫玄言语震撼里回过神来,就耳垂一热,她细润的耳垂竟被卫玄吻了一下。
谢冰柔一向体温较低,故觉得这轻轻一碰十分炽热。
谢冰柔几乎要跳起来,她飞快说道:“冰柔蒲柳之姿,只怕,哪里高攀得上。而且,我只是个很俗气的女娘。我若成亲,我还是希望有些男女之情的。”
她还是想谈恋爱,虽然她很聪明,也不喜欢恋爱脑,可是她是个需要对成亲对象有一点感情的女娘。
那么她一定要拒绝卫玄,所以谢冰柔越说越快:“而且冰柔一向对卫侯很敬重。这一次昭华公主召我前去,也许是冰柔自作多情,可终究忍不住向公主解释苏娘之死。”
“依照冰柔看来,苏娘大约是一个身负武技训练有素的密探,绝非一个寻常妓子。她之死也绝不是什么争风吃醋。更不是旁人诋毁的那些事。”
谢冰柔说得很快,面上也很动情。
毕竟一个人做了好人好事,最好便是要说出来,千万不要藏着掖着,默默等人发现。
更不用说现在这个时候。
谢冰柔更大胆提及自己一片真心:“虽如此言语可能触皇后娘娘之怒,可谁让卫侯对我如此赏识。当初我向卫侯自荐,卫侯便如此信我。而后知晓卫侯如此照拂阿瑶母女,又顾及我的日常饮食。卫侯对我是有识人之恩,知遇之情!”
谢冰柔提及了识人之恩,知遇之情。卫玄善于御下,应当知晓这些话的分量。
那些话里事情倒是大半是真的。
只是谢冰柔此刻倒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傻。
她忍不住想起流传甚广台词,你一个丫鬟,不心疼自己,反倒心疼锦衣玉食的主子。
她想自己在昭华公主跟前说的那些话确实上头了。
“其实冰柔如今想来,卫侯定有应变之策,也不需我这么些小小心意。”
卫玄听着谢冰柔这么伶牙俐齿说话,却禁不住若有所思。
他凝视面前秀丽容貌,然后缓缓说道:“也不算小心意,很有心。”
卫玄手指慢慢拢起了谢冰柔一缕头发,替谢冰柔拢在了耳后,然后说道:“抱歉,我本以为你会很开心,却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女娘。”
他经过了很认真的思索,然后说道:“你说得也不错,我如今待你确实尚无男女之情。也许,我不会待你很好。”
谢冰柔嫁给自己,确实可以一步登天,但自己也许会冷待她。
因为他的人生,还有很多别的事更重要。
卫玄方才心里虽动了动,但认真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爱上她。
有些女娘会需要感情滋养,卫玄没想到谢冰柔居然也是需要的,一时间心里竟隐隐有些古怪。
他已退后一步,取了一把匕首,轻轻割了自己手臂一记。
这一刀割得十分巧妙,避开了要紧的血管,不会受伤太重。不过这样轻微的痛楚,倒似能让人冷静几分。
卫玄蓦然闭上眼,他总是会告诫自己,他是一个冷静的对弈者,而不是随便什么冲动的兽。
谢冰柔建议:“卫侯不如多喝些水,说不定,能好一些。”
毕竟能促进新陈代谢,能帮助药物早些排除。
她此刻装傻充楞,就像是不解风情的直男,直愣愣表示身体不束缚多喝水,却甚至不敢去给卫玄包扎。
山间有流淌的活泉,活水是较为洁净的,卫玄就泡在了冷泉之中。
沾血披风与外衫已褪去,谢冰柔实是没什么事可做了,替卫玄将外衫叠得整整齐齐。
本来冷泉在激战后浸泡伤身,但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难怪谢冰柔梦中的卫侯竟弱成那般模样。
卫玄衣衫虽未尽褪,可沾湿水后却这般贴着他的身躯。林间的阳光这般落下来,光斑疏离,竟好似一场幻梦。
若不知前情,只看到卫玄这么泡冷泉模样,说不准会以为遇到了什么山精妖物,方才如此俊美冷漠。
谢冰柔确定不会来什么强取豪夺,被迫嗯啊的剧本之后,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松弛下来后,心里忽而隐隐有些后悔。
如若自己刚才点点头,自己就能成为卫侯的妻子。且不说卫玄这副皮囊自己绝不会吃亏,自己也算是抱住剧情金手指。毕竟那个梦中,卫玄权势滔天,无往不利。
人总是幕强,又趋利避害,这本是生而为人的本能,也并不显奇怪。
谢冰柔亦并不能免俗,当然也会生出后悔和可惜。
她仍像做梦一样,对于自己拒绝卫玄之事感觉到不真实。
她甚至下意识的咬了一下自己唇瓣。
可且不议论婚姻是否需要感情这样的大议题,自己如若此刻随了卫玄,那她便看不清前路,看不到方向,也再没什么选择,更不知晓会经历怎样风浪。她只能揣测卫玄心意,一生受卫玄庇护,因为她很是弱小。
所谓齐大非偶,自己若随了卫玄,便再没有自己了。
那样也没什么好。
所以,她想要个看得清的男人。
不知为何,谢冰柔心里浮起了一个影子,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此刻她在卫玄身后,也看到了卫玄的背影。
卫玄的背影流畅而优美,单单一个背影,也是赏心悦目的。谢冰柔这样瞧着,倒也并不是她好色,而是留意到卫玄臂上纹了什么刺青。
那衣衫沾足了水珠,贴紧了卫玄肌肤,令卫玄手臂上那个刺青也是若隐若现。
谢冰柔咬了一下唇瓣,她当然不好意思问出来。
可她不问,卫玄轻轻侧身,亦留意到谢冰柔目光,旋即缓缓问道:“你可是在苏娘手臂类似位置窥见这样的刺青?”
谢冰柔也只好说了声是。
卫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冷静的。就算是被自己拒欢,卫玄也是并未心神凌乱。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谢冰柔发现卫玄也没什么尴尬之态,待自己一如往常,反倒自己有些局促。
她听着卫玄缓缓说道:“人家说麒府中人手臂上必纹有什么刺青,那也是无稽之谈。如此一来,岂不是随意露出身份,岂不是很麻烦?这样刺青,是因我与苏娘皆为楚人,因为一些习俗,手臂上便有这样纹身,我父亲很多手下皆是如此,于是连同下属的子女皆是随了这样习惯。”
谢冰柔听了,心里却暗暗想,如若这般,卫衍当年御下那般风气,是否有养私兵的嫌疑?是否有点儿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不过卫玄倒是什么都跟自己说,倒显露出一份对谢冰柔的纵容。
第065章 065
卫玄:“她本是我兄长的情人, 当年也不过十来岁,很是美丽,很是单纯。只可惜后来遇到一些事,我二兄枉死, 她也沦落风尘。”
“直到两年前, 我方才找到她, 可她已经不愿意离开章台烟花之地。因为她不想拥抱安稳的生活,她只是想要复仇。”
谢冰柔蓦然飞快说道:“冰柔知晓了。”
她这么说, 是害怕卫玄说得更多。有什么样仇要加以隐匿?还有卫玄说的是二兄枉死。那时卫氏男丁战死大半,也可以说是枉死。不过谢冰柔听了, 总还是觉得怪怪的。
她自然并不想继续听下去。
谢冰柔:这是我一个局外人能听的?
卫玄似轻轻叹了一声, 谢冰柔恍惚间都以为自己许是听错了。
然后她听着卫玄说道:“她死得可惜, 苏娘很是固执。我与她稍稍不同之处,乃是我并没有将仇恨放在第一位。”
那鹰在天空飞过,人在林中潜行得很快。
谢冰柔也听到了动静, 蓦然整个人绷紧,也不觉抬起头来。
林中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谢冰柔本欲张开说什么,却也被卫玄抬手所阻。
几道身影飞快掠至卫玄跟前,却呈跪伏姿态, 分明是卫玄下属。
卫玄嗓音仍是十分温和的:“那些刺客尸首十分要紧, 可曾收拾妥当。”
方才那只鹰又飞落下来,轻轻落在其中一名下属手臂之上。
谢冰柔耳边听着那下属认真回禀, 说那些刺客尸首已一一收敛, 小心藏好。她留意到林中尚有别的人, 可决不至眼前这几个。有一人似好奇谢冰柔为何会在这里,不过卫玄跟前, 人下属也不敢随便吱声。
谢冰柔心里却噗噗一跳,这时倒不是害怕了,而是她忽而猜到了一些事情。
为何现在来了这么多人,方才却没有人?
也许至始至终,卫玄就是个诱饵。若卫玄不落单,让幕后之人觉得有机会,那些刺客不会出现,那么也许便不会有这场行刺。
谢冰柔暗暗咬了一下唇瓣,想那春丝缠呢?
难道连这杯药,都是卫玄故意灌下的。
卫玄的一双眼却深若沉水,那时他如冰的眸子望向了魏灵君。魏灵君那些小动作瞒不过卫玄眼睛,这杯中的春丝缠更是瞒不过卫玄一双法眼。
可卫玄瞧了瞧,却仍将那一杯就一饮而尽。
哪怕饮下烈药,卫玄仍可面不改色。
他抬头轻轻看着天空,心忖魏家也快完了。
当然他的目标也绝不仅仅区区一个魏家。
卫玄抬头望天,眼底空寂得无一丝波澜。
春丝缠已解,方才灼热的火气已从卫玄身上褪去,他仍似如冰雪般沉静。
谢冰柔回到大营时,已换上了干净新衣。
旁人也不知晓谢冰柔方才是跟卫玄在一起,更不知晓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谢冰柔面上虽平静,一颗心却砰砰乱跳,可谓心有余悸。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
谢冰柔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耳垂,那时卫玄轻轻吻了自己耳垂一下,虽如蜻蜓点水,却热得令谢冰柔吓了一跳。
自从卫玄那些下属寻来,卫玄便冷静自持,与谢冰柔有一种疏离。旁人看见,也绝对想不到刚才卫玄与谢冰柔还有这番情态。
转瞬间,卫玄似又恢复了那等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这时候想起来,忽而觉得耳垂犹存的热意显得不真实。谢冰柔甚至有点怀疑,卫玄方才当真有这样接触过?
谢冰柔这样恍惚时,耳边却听有人唤道:“五娘子!”
是有些懒洋洋的少年嗓音,那嗓音听着似也没平日里锋锐,而是平添了几分慵懒。
谢冰柔转过身,就听到了对方又说道:“接着!”
一只毛茸茸的活物顿时被扔了过来,落在了谢冰柔怀中。
那是一只雪白的狐狸,年龄大约不超过三个月,还有些奶意。对方虽扔得随便,可是却是已经将它四只爪子都用布条给缠住。
谢冰柔伸手就抱住了一个毛茸茸,在自己怀里挣扎。
她颠了一下手,将这狐狸搂得舒服点,又伸出手,一下下顺了狐狸的毛。
谢冰柔抬起头,就看见了章爵。
触及谢冰柔的目光,章爵也微微笑了笑。
这时候打猎的儿郎已经陆陆续续归来了,且皆将自己的猎物挂在马鞍上。
章爵说道:“今日也没什么收获,只抓了只小狐,送给你玩儿。”
他旋即又飞快说道:“你也别想太多了。”
谢冰柔回答:“我可不会想太多。”
依照大胤的习俗,凡春猎之会,男子是可以给女郎送自己打来的猎物的。谢冰柔虽然刚来京城没多久,可也知晓这个习俗,毕竟宫里消息实是太多了。
谢冰柔面颊很温柔,手掌摸过这只狐狸时,故意柔柔说道:“虽然小了些,可剥了皮,还是能做一副小手套,冬天正好来暖手。”
她说话嗓音温柔极了,撸狐狸的手也很温柔。
小狐听不懂这个女娘凶残言语,还乖巧了很多,讨好似的发出了咕咕声。
章爵一挑眉头:“也好,但依我看还是可以养肥了些,不但皮毛更大块,肉也更肥。”
那小狐本是被章爵捉来了,章爵一说话,它更生出了几分惧意,往谢冰柔怀中拱着瑟瑟发抖。
可章爵眉宇间却是柔和起来,又微微笑了笑。
年轻的女娘温柔秀美,虽然口里说着些凶狠的话,但其实对小狐是颇为喜欢的。他这样看着谢冰柔,便觉得一缕温柔的清流涌过了自己的心房,仿佛冲散了那股子的血腥之气。
谢冰柔又向章爵马鞍之上打量,她微微有些奇怪。
章爵的马鞍上空荡荡,却没有别的猎物。可以章爵的武技,原本是不应该的。
谢冰柔忍不住问道:“章司马今日难道只抓住了一只小狐?”
章爵本来眉宇间有一缕微甜的笑意,可闻言却是沉了下去。他眼底流转了一缕恍惚,就好似有什么东西令他有些不快。
谢冰柔敏锐,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捕捉到了什么,却没办法分辨清楚。
章爵只似漫不经心说道:“本来杀了一只老狼,我对带回来没兴趣。后来,我便再不想在林中狩猎,只随意打发时间。”
谢冰柔配合着轻轻哦了一声,章爵看来也是在摸鱼。
她眉宇间渲染了笑意,唇角也轻轻勾起,手掌又揉了这只小狐两把。
自己只是个小女娘,今日春猎有什么政治斗争想来也跟她没什么关系了,谢冰柔决意不去理会这些事。
章爵本欲向前一步,和谢冰柔说说话。可他虽踏前一步,身子却忽又轻轻一顿。
他已经换下了刺客装,又穿回入林之前那套衣衫。章爵看似凌厉,可他是个谨慎的人,也会注意一些小细节。
这套衣衫之上是没有血迹的,可章爵仿佛仍能嗅到一股子的血腥味。
他也不愿意靠谢冰柔太近了,生恐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熏到谢冰柔。尽管谢冰柔不可能闻得到——
但也因为心细,章爵亦顿时察觉到了不妥。
因为他自己虽穿原来衣裙,却发现谢冰柔居然换了一套衣衫?!
谢冰柔素青色的裙摆上修了一朵娇艳白牡丹,绣得极之精细。
章爵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不知怎的,章爵也忍不住想到了卫玄。他当然并不知晓今日卫玄遇险时有带上谢冰柔,可想起今日卫玄跟自己所说的话。
那时他问卫玄:“一定要在在今日杀了景重?”
卫玄嗓音一贯也是温和的:“一定要在今日。”
就像谢冰柔所感受到那样,卫玄看似高冷,但又并不高冷。卫玄甚至会很细致进行解释:“因为如此一来,今日景重纵然死了,既怀疑不到你,也怀疑不到我。”
“因为今日也是魏家欲图将我除掉的大好日子,我只会是另外一个险些遇害的朝中要臣。”
话解释到这里便足够了。
今日既然魏家有意谋害卫玄,那么死了一个景重,自然也是魏家为之。只不过卫玄是“命大”未遂,而景重却是已遂。
有些人走一步想三步,准备杀人时,连栽赃对象都已经想好,当真连捎带打。
章爵盯着谢冰柔那张秀美绝伦面孔,忽而想这些事可不能让谢冰柔知晓。
因为谢冰柔还是法律框架之内世界观,什么杀人必定偿命,不可私刑。至少大胤的朝廷应该对大胤百姓展露这样一个世界。
但其实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充满了阴谋算计,人命如草芥。
这时卫玄已至太子跟前。
他犹自穿着那件杀人时血衣,缓缓说道:“太子殿下,今日有人处心积虑,欲要杀死微臣。”
春意透不进这里,外面的春光再明媚,仿佛也不能润透此处。
任是什么样的春光,仿佛也跟卫玄没什么关系。至少他也绝不会在春猎之会上捉只猎物,然后送去给心爱女娘。
卫玄嗓音更沉了几分:“臣奋力搏杀,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许是因为这几年藏锋,那些人低估了臣之武技。”
第066章 066
太子面色掠过了一缕阴沉和恼恨, 手掌也不觉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皇,许多人眼里胤帝身子孱弱,十分依赖侍疾的皇后。可对于他这个儿子而言,他这位父亲是玩弄权术的天才。
身为储君, 胤帝曾经教导他, 要为自己留一个护城墙, 以策万全。这个护城墙必然要是众矢之的,行一些僭越非分之举, 替主人做一些内心想做却恐怕引起动荡之事。
一旦狂风暴雨反噬,对方也可替主上挡一挡。
卫玄就有这么个功用。
年轻的储君不过是想大权独掌, 少上那么一些掣肘。可是尚未真正如何, 便有人想要猎杀卫玄。
为护住利益, 是否连自己这个储君都是可暗杀之列?
太子的面颊便泛起了几分冰冷,如染上一层冰雪。
卫玄嗓音却平静得像是冰水:“不过今日之事依微臣所见,倒是个莫大的好机会。”
他抬起头, 平时如深渊沉水般的眸子里亦是流转一缕光辉。
这厢谢冰柔抱着狐狸,跟章爵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她忽而问章爵:“章司马,你说今日之春猎,为什么山都侯魏严宇没有去?”
章爵想,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魏严宇今日要留意全局, 发号司令, 令下属寻到他更加方便。而且,可能为了避嫌, 魏严宇还要搞个不在场证明。
证明他场都没有上, 哪里有机会进行杀人?
京中的勾心斗角里没几个干净货色, 在章爵看来,卫玄人在其中, 都算得上是清新脱俗了。自己虽杀了景重,难道景重自己就没有取死之道?
不过章爵自然不好意思将这些话给明着说出来。
他答得还很小清新:“这谁不知晓?谁都知晓山都侯是个爱妻之人,他那个妻子出身寒微,可不也得他欢心,成为了山都侯夫人?听说韩芸前些日子中毒,身子虚得很,他爱惜妻子,自然要在营帐中相陪,不能去春猎了。”
因为是在谢冰柔跟前,章爵还收敛了几分,至少他没有用很讽刺的口气说出来。
谢冰柔却眸色似水,回望章爵:“可是如若真的爱惜妻子,他应该让体弱的韩芸在府中静养。而不是让妻子身体虚弱时,还陪着他来春猎,甚至要打起精神跟公主应酬。”
章爵终于忍不住露出讽刺神色:“看来你也不相信这个情深意重的故事。”
谢冰柔缓缓说道:“从见他第一眼时,我便不相信了。”
她第一次见到魏宇严,是因韩芸中毒,魏宇严便匆匆来看自己的妻子。
外人看来倒是夫妻情深,魏宇严还求了恩典,令尚食间送来吃食,加以照拂。
只是她妻子明明重伤,魏严宇吩咐所备饭食都是重油重荤,病人难以下咽之物。
到最后,韩芸是一口都没有吃,只能另外吩咐人做些白粥。
男人的深情很多时候只是面子情,魏宇严实在太擅长表演了。韩芸吃不吃得下并不要紧,但别人已知晓他为了妻子一口吃食求到了皇后那里去。
韩芸性子温婉,看着怯弱,那时又从生死关头刚刚抢回一条命。谢冰柔要离开她时,她面上便不由得流转几分惧色,显得不舍得谢冰柔走一样。
韩芸天赋异禀,有一双脉脉情深双眼,那双眼不但看着谢冰柔,更看着自己的夫君魏宇严。
那样的眼神谢冰柔留意到了,魏宇严更应留意得到。
可魏宇严却没留下来陪自己妻子。
他只略坐了坐,跟韩芸柔情蜜意多说了那么两句话,然后便说有要紧之事,接着便拂袖而去。
于是就这么撇下了刚刚从鬼门关活转归来的妻子。
从那时候起,她便觉得魏宇严对韩芸也没那么恩爱。
她向着章爵娓娓道来,章爵也没想到谢冰柔居然会留意到这些。
章爵也谈不上相信魏宇严的人品,只是觉得这件事好像有些可笑。他说道:“可也没人逼他娶韩芸。”
韩芸是寒门小户,身份与魏宇严是天壤之别,如若魏宇严不愿意,旁人也不能逼迫于他。
更何况魏家上下本就不喜欢他娶这个小户女。
谢冰柔轻柔抚摸怀中小狐,然后说道:“他不在意韩芸,并不代表不喜欢。有些东西喜欢,也不代表在意。其实韩娘子是很顺着他的,换做别的女娘,未必肯这么依顺。”
宫里面八卦又多,消息也多,谢冰柔也听了个遍。
更何况魏宇严这么个爱情故事还那样有名,这世间飞上枝头的麻雀也没几个。有人羡慕,自然便有人眼红,于是便有人编排,提及韩芸幸运之后苦楚。
据说韩芸性子软,入了魏家,也是处处的委曲求全。为了学那些规矩,也吃了不少苦头,可也甘之若饴。
一个女娘因为你的宠爱而受宠若惊,又为了能配得上你而万般用心。这样的心意跟前,无论是谁,想来皆会有几分得意与畅快的。
谢冰柔缓缓一说道:“也许一开始魏宇严对这个妻子很满意,也喜欢她的伏地做小,也是真心想娶她为妻。可是天长日久,有些事情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我看过卷宗,于是我才知晓如今这位山都侯原本是嫡次子,别说当年老山都侯身强力壮,就算骤然亡故,也论不着他承爵。”
“据说当年那位魏长公子也是颇有才干,并非纨绔。谁曾想魏长公子意外故去,接着才轮到这位魏二公子。”
“得了爵位,他身份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从前柔顺可人的妻子,是不是如今便显得不那么如意?可能他便会想到,其实自己的正妻之位也是个极好的资源,本来可以加以联姻,作为跟别的家族联盟的筹码。”
“也许,他觉得昭华公主就很不错。”
章爵也不觉失笑:“他竟不自量力,有这样想法?公主虽然单纯且鲁直,可大约尚不至于看上此等人物。”
谢冰柔亦轻轻点点头。
她瞧出公主对魏宇严是没半点意思的,可耐不住魏宇严有这个想头。
“他若对公主无意,又怎么会在公主面前夸夸其谈。他的妻子刚刚中毒,身体十分的虚弱,可却犹要陪着他在昭华公主跟前扮起恩爱,又对自己对妻子怎么样好。这样虚伪也还罢了,更好笑他还在公主跟前主动提起章台女娘,说起青楼里的迎来送往,风月应酬。”
“他那样的年龄,对着公主这样年纪女娘说这些事,岂不是很刻意?”
魏宇严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哪怕古代人早熟,一个成年人跟刚出校园的大学生聊宿娼,也不是什么很正经的用意。
谢冰柔侧头看着章爵:“正因为他瞧中的是公主,所以反而不能休妻。”
那事情微妙之处就在这里了。韩芸与魏宇严的身份有天差地别,纵然魏宇严始乱终弃,韩芸也没什么办法。可昭华公主却很喜欢这个爱情故事,觉得这个故事里有那么些个人间真情。
不能休妻,那便丧偶?这样的猜测好似也是顺理成章。
想到韩芸之前中毒,谢冰柔则缓缓说道:“如今我倒是很担心这位韩娘子的安危了。”
韩芸这时候也正在给魏宇严奉茶。
她面颊虽涂了胭脂,可也禁不住透出了几分的苍白。她身体确实有些不舒服,可也仍然专心忍着不适,如此服侍魏宇严。
韩芸一向都是如此的。
妻子抱恙在身,仍如此体贴,本来这副画面是极令人感动的。可一旁的魏宇严却面色阴沉,似有莫大的心事,没将半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他想到了苏娘,那女娘果然貌美,据说还拒了卫玄。
虽不知是否是这妓子自抬身价的手段,但那时魏宇严却仍禁不住多留意两眼。
苏娘也是小意奉承,投怀送抱。
谁曾想苏娘却心怀叵测,本便是密探,竟从自己手里盗走一件十分要紧之物。
想到那卷名单,魏宇严面色更为难看了!
那物兹事体大,丢失之后,名单上其他人必然深恨自己,绝不会饶了自己。
为取回此物,他方才寻上了苏娘,拷问这个妓子。
他问一句名单在哪里,苏娘不肯答,他便狠狠踩了下去。女娘那一双素手本来是用来抚琴吹箫,弄花品茗的,可却被魏宇严踩得指骨碎裂。
苏娘容貌纤美,性子却烈,自己拷问非但没问出个结果,还让那妓子寻了个机会趁隙跳楼。
后来这件事情便甩在卫玄身上,他本以为此事已然过去了。
直到今日,谢家那小娘子却在公主跟前侃侃而谈,又替卫玄分辨,又说什么真凶另有其他。
那谢五娘子倒有些真本事,验出苏娘死前被自己折磨过,又验出苏娘是个间谍奸细。
那时他这个真凶在一旁听着,实属汗流浃背了。
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知晓谢冰柔这番推断的含金量。
所谓祸从口出,那时他便对谢冰柔起了杀机。他觉得谢冰柔实在太聪明,只不过被拘于宫中,所以未能发挥出真本事来。
倘若皇后哪天改变心意,让谢冰柔查一查,自己便处境堪忧。这么个能干女娘,不如送她去死好了。
说干就干,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便唤两个下属动手。
可今日他也是诸事不顺,在灭口谢冰柔这件事上,他也是失算了。
第067章 067
追杀卫玄之事尸首, 自己下属全无消息。就连杀谢冰柔这么个小娘,居然也是让其逃脱。
魏宇严汗流浃背,面色亦颇有些阴郁。
他觉得再过不久,卫玄指不定就会查到自己头上, 定要施展报复, 饶不得自己。
一旁的韩芸恭顺为魏宇严奉上茶汤, 魏宇严终于也看了自己妻子一眼。
他想起了从前。
那时家里也给他说了一门亲,给魏宇严精挑细选, 选中了邓家女。
两人相见,那邓家姑娘便做出一副自以为是了不起的样子, 说什么必然是一起用心, 共谋前程。她这个家中妻子也是识大体, 懂谋算,会为夫君筹谋。
可邓家家世还低了魏家一头,虽然是低头娶妇, 高门嫁女,但也那女娘也要知晓些分寸,更清楚尊卑。
难道真以为在家做个当家主母,便能与夫君前程有些关系?
他若娶妇,是要其打理后宅, 生儿育女, 服侍自己,令自己舒心愉悦的。而不是一回到家, 便有一自以为是的妇人, 自信满满跟他议论如何筹谋前程。
那时他便跟邓家女娘闹得很僵。
一转头, 他便娶了韩芸。
韩芸温婉柔顺,和邓家女娘倨傲大有不同, 也很摆得清自己的位置。
那时邓家女娘颜面扫地,被自己如此嫌恶,好几个月都未曾现身人前。那邓家女迟了有近两年,才匆匆嫁人,据说还嫁给一小官。
魏宇严心里也是幸灾乐祸,心忖那邓娘子既然那么喜欢给人出谋划策,何必嫁给高门大户。这么嫁给一个小官,岂不更显她之能耐?
那时也有人议论他过于刻薄了,当然到了如今谁也没提魏宇严刻薄。
一来是邓娘子嫁个小官后就没了声音,再来便是他顺利承爵,于是身份发生了变化。
然后流传下来的,就是他对韩芸情深意重的故事。
别人都道自己待韩芸极好,方才让韩芸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然后他便听道韩芸柔声说道:“侯爷,不知妾所调之茶,可还合心意?”
本朝饮茶,还是喜欢将之煮熟,再调以盐或者香料。
韩芸这么费心服侍,魏宇严也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句不错。
他终于抬起看了自己妻子一眼,入目却是一张恭顺面孔。芸娘倒是一直这么恭顺小心,体贴入微。
当韩芸轻轻抬起脸皮望向自己时候,魏严宇便能感受到她眼底一缕爱慕与依赖。
哪怕是成婚几载,韩芸也是将他奉若神明的。
这些曾经让魏宇严极喜爱,当然现在也不讨厌,可是虽不讨厌,也已显不够。
因为一开始他只是次子,也没办法承爵,更未想到自己能成为魏侯。
于是有些事情便已经变得不一样。
之前邓家女娘说正妻会是丈夫助力,那时他不屑一顾,如今魏宇严倒开始觉得低娶不好了。
不过他虽觉得低娶不怎么好,却并不觉得怎样打自己的脸。
一个真正会对丈夫有助力女娘,就如昭华公主那般,是应该极矜贵的,等着别人来摘采追逐。
邓家明明家世还低了魏家一头,从前那邓家娘子明明想高攀,还故作姿态,想占便宜给谁看?
这样想来,面前的芸娘也顿时显得脱俗知趣了些。
这样想着时,魏宇严伸出了手掌,去抚摸韩芸面颊,纡尊降贵说道:“茶也调得很好。”
他手掌不轻不重揉着韩芸的面颊。
韩芸受宠若惊,也不知晓想到了什么,眼眶也是微微红了,又透出了几分羞意。
也许外人看来两人一直很恩爱,但夫妻间的事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各人自知。
也许韩芸也隐隐察觉到这样变化的,两人之间倒是难得如此温存了。
这时章爵听到了谢冰柔的点评,也忍不住调侃:“难道魏宇严还想杀妻?”
谢冰柔明明都这么暗示了,听到章爵这样说时,却举起了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章司马,说话可是要证据了。倘若旁人听见,还道我是在污蔑谁。”
章爵啊了一声,也比起手指轻轻嘘了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凑上前,看着谢冰柔说道:“你怎么换衣衫了,五娘子,你刚才可不是穿的这一套。”
谢冰柔面颊倒露出好奇之色:“你怎么看出我换了衣衫了,你难道还一直留意我穿什么不成?”
章爵:“我随便看看,自然记住了,我记忆力一向很好,看过便能记住,有什么奇怪?”
谢冰柔面颊蓦然红了红,口里却轻轻说道:“原来如此。”
这时卫玄也说完了话,他正从营帐里出来。
阳光轻轻落在了卫玄身上,似想要给他身躯染上一层温度,可也徒劳无功。也许是因为如今的卫玄实在是太冷。这样春风虽暖,却吹不散卫玄身上寒意。
他已与太子筹谋妥当,有了周详的计划,而且这一切计划也即将展开,一如他心中所算。
然后他便看到了谢冰柔和章爵。
谢冰柔怀中抱着一只毛茸茸小狐,大约是章爵给她的猎物,春猎本就有这样习俗。
两人不知晓在说什么,有说有笑,仿佛也有些举止亲密的味道。
卫玄怔怔瞧着,忽而有些迷惑,他轻轻皱眉,心忖这两人什么时候竟凑在一起的?
记得两人初见面,相处可并不怎么和谐。第一次在梧侯府门口,章爵便诸多为难,让谢冰柔很下不来台。
谢冰柔是个斯文的女娘,不会喜欢一些无礼的少年郎的。
有什么异样从卫玄心头泛起,令卫玄不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这时谢冰柔却跟章爵说道:“方才我还险些被人追杀,说不定就是魏侯想要杀我。”
她方才说杀害苏娘凶手另有其人,接着便被人追杀,若不是公主,那最大的嫌疑便是魏宇严。苏娘又是卫玄的人,若苏娘的死和魏宇严有关,那岂不是有意撕卫玄。
卫玄虽什么话也没和谢冰柔说,可谢冰柔却也能猜到几分。
她如此说一说,又试探章爵能知晓几分端倪,或者想要知晓章爵在这桩事情之中能知晓几分。
章爵轻轻的嗯了一声,春风里少年一双眸子变得深邃起来,深邃里有谢冰柔读不出来的冰冷。
听着谢冰柔轻描淡写说自己险些被人灭口,章爵面孔也生出了一丝异样变化。
章爵嗓音也低下来,微哑的嗓音里倒有些认真的味道,他轻声说道:“我替你杀了他,好不好!”
谢冰柔万万没想到章爵居然说出了这种话,错愕看着眼前少年郎。
章爵居然还补充:“我是说认真的。”
谢冰柔蓦然将手里的小狐塞回来,轻轻侧身退后了几步,秀美面颊微微透出了几分恼怒之意。
当然这一幕亦让卫玄看在眼里。
卫玄虽不知晓发生何事,不过心里倒是微微一松,旋即又觉得本便是如此。
一如自己所瞧见那样,谢冰柔性子本就与章爵不相投,两人本也合不来。
卫玄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布置,也无暇前去叙话,故匆匆离去。
他没留意到自己心里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心情。
这春风里或有什么不对,卫玄也未及细思。
又或者,他不愿去细思。
谢冰柔当然也未曾留意到卫玄的留意,她忍不住想到了沈婉兰,那时她没有确凿证据,可沈婉兰确实是承认了。
春风拂过了谢冰柔面颊,谢冰柔蓦然生出了几分心虚。
然后她又想到章爵方才所说的话,她忽而知晓自己内心深处并不赞同自己当初那么做。
章爵倒未生气,只趁势将手里狐狸撸了几把。
他又靠近了一步,呼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章爵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是来自于谢冰柔的头发,卫玄杀人时虽将谢冰柔揽在怀中,却犹让几滴飞溅的血珠落入了谢冰柔的鬓发之间。
章爵想:她发间有血。
他又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冰柔本欲说些什么,这时却听着些嘈杂动静。
她也看到了景娇,不过这时候景娇却再没心思寻谢冰柔的为难。因景娇自幼娇宠,她面颊之上总是泛起淡淡的高傲。
可现在景娇眼眶通红,面颊有一分慌乱无措,早没了平时的骄傲。
这一见便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冰柔跟前去几步,还听着旁人窃窃私语议论。
“听说是梧阳侯遇刺,老侯爷遇见刺客,竟这样便身亡。可惜呀,景家后面几个也无甚人才,只怕声势也大不如前。”
“何止,景娘子怕是不能再去太子跟前搏一搏了。她有重孝在身,选妃之事怕是要耽搁一二。”
“看来这景家,也是时运不济。”
“你说那刺客怎么这样大胆。”
章爵不紧不慢跟在谢冰柔身边,也将那些议论尽数听在耳里。
他手掌慢有条理抚摸怀中小狐,蓦然唇角勾起,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当年的事情,章爵知晓的可是比谢冰柔多。虽然谢冰柔不喜欢,可章爵忽而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只不过自己一说到杀人,五娘子就这样生气。
太子选妃,本来三个女娘这么扯头花,如今已经剔除一个出局。
谢冰柔忽而看见魏灵君也在人群之中。
魏灵君面色微白,美得惊人。
第068章 068
魏灵君素与景娇不睦, 她人一到此,便引起了景娇注意。
景娇本是生活十分圆满之色,自然绝想不到最疼爱她的祖父会死。她不似谢冰柔,也从来没亲眼见过血淋淋的尸首。可景重遭人刺杀, 运回来的尸首自然是血淋淋的。
此刻景娇只觉得天好似塌了一样, 恍惚间一切都不真实。
而她却偏偏看到了魏灵君, 魏灵君又一向与她不睦,是女娘之中最惹景娇记恨之人。
她只觉得魏灵君必定是会极为欢喜, 在一边这么看热闹。看到自己倒霉了,这个乡下来的魏三娘子必定幸灾乐祸。
景娇按捺不住, 便掠至魏灵君跟前。
“魏三娘子, 我祖父死了, 你为何却来这里?你如此模样,可是有意瞧我景氏笑话?又或者祖父之死,根本就是你们魏家所为?”
“不是吗?我与你本来在争太子妃之位, 你名声极差,本不配与我相争。可只要我祖父一死,你便能将我踩在脚下,是不是?”
景娇这样说话,她眼里满是恼恨。
当然她许也觉得自己这些话十分荒诞, 也并未真觉得魏灵君筹谋了这件事。可她满腔悲愤, 自然一定要挑一个人发泄出气。
魏灵君蓦然景娇咳吐一口血,是黑色的血, 略带腥气, 喷了景娇满脸。
景娇嗓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似不知晓发生何事,又或者不知晓为何发生这件事, 只呆立于原地,竟抬不起手指去擦面上的血污。
众目睽睽之下,魏灵君的身躯却这样倒了下来,引得周围此起彼伏的一阵惊呼。
谢冰柔匆匆掠上前去,扶住了魏灵君的身躯。
魏灵君舌根发黑,是被毒药中硫化物腐蚀后的痕迹。药物腐蚀作用下,魏灵君内脏开始灼坏。也因如此,魏灵君方才喷出来的鲜血方才是乌黑颜色。
她的运气显然并没有韩芸那样的好,谢冰柔替她检查时,魏灵君已经气绝身亡。
谢冰柔这才留意到魏灵君肋下插了一把小刀。
那伤口窄细,流血不多,外表看上去并不严重,也不起眼,更何况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景娇身上。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把刀,却严重伤及魏灵君的肺腑。
下刀之人十分专业,刺于此区域,能使魏灵君说不出话来。
如此国色天香,居然香消玉殒。
谢冰柔觉得这太子选妃真跟大逃杀一个性质了。
人已经没了呼吸,谢冰柔用一块手帕抱住匕首,将之抽出来。
这枚匕首出奇的细窄,是平刺入魏灵君的身躯之中,且刺入相当之深。
魏灵君的死很快便有了真相。
据说是姑嫂失和,引起争执,方才引发这样的血案。
魏三与韩芸这个嫂子的不和由来已久,从前在魏府便多有冲突。魏灵君性情不是很好,小时又被养在府外,回来后便与家中亲眷多有不和。
她除了对魏宇严十分依顺,对家里其他人都是个个都瞧不惯。在魏灵君心里,魏家所有人都将她弃之,唯独兄长将她给捡了回来,把她当作亲妹妹。
这其中与她发生冲突最多的,竟是性情温柔的韩芸。
也许是因为韩芸在魏家身份最低,出身最寒微,性子又最柔顺,看着也是最好欺辱。
魏灵君又是个性子恶劣之辈,于是屡屡跟韩芸发生了冲突。
这样家庭矛盾积累到一定时候,终于开始爆发。
就譬如今日这春猎之会。
案发之事,魏灵君跟韩芸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魏家随行婢仆都听到二人的争吵。之后魏灵君就匆匆离开,彼时手中还握有一把沾血的匕首。
婢女前去查看时,韩芸已经衣衫染血,倒在了地上。
此事惊动了魏宇严,他愤而大怒,令人寻回三娘子。
谁曾想魏灵君居然自行服毒,以刃刺身,当众以这么惨烈方式死去。
想来魏灵君也自知犯下大错,不能遮掩,因而选择自尽。
至于韩芸这倒霉鬼,如今还在昏迷之中。
可怜这位魏夫人短短时日里连受两次重创,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煞运。
不过倒有人议论,说韩芸第一次在皇后宫中中毒,说不定也是魏灵君的手笔。
因为根据皇后身边女官谢冰柔所验,魏灵君所服毒药正是鹤顶红,与当日韩芸所饮玉醴浆中一样。
只怕魏灵君算准自家嫂子性子,以自己过敏拒饮,让韩芸趁机打圆场。
魏灵君在自己杯中下毒,却知晓韩芸顾全大局,必然会饮下那杯甜酒。
但如今魏灵君已死,一切谜团都无法解答,仿佛也皆成为未解之谜了。
韩芸却还活着。
她命确实很硬,如今发烧昏迷着,身体极之孱弱,不过却仍然吊着一条命。
韩芸也在做梦,梦里也有一些回忆。
那是在山都侯府中,魏灵君笑吟吟的跟魏宇严说话。
“阿兄,不如你多纳几个小妇,凑一桌子让那芸娘去斗一斗,也免得她整日里缠着你,很令人讨厌。”
魏灵君在自家兄长面前既娇嗔,又活泼。她口里说着无礼的话,却是用撒娇口气。
这女娘刚回魏家时还是个小心翼翼的闷嘴葫芦,不过两三年光景,就变成一个极会利用美貌在男子跟前撒娇的女娘。
魏宇严也没呵斥,反倒笑了笑。
自己丈夫是很受用了,也很喜欢看着亲妹妹对自己有着一种占有欲。
是了,魏三一向不喜欢自己这个嫂子。
她对魏宇严有多崇拜,自然就对韩芸有多厌恶。
她会觉得所有都配不上她哥哥,而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户女。
但魏三根本不知晓,她这几年的荣华富贵都是她韩芸给的。
魏宇严很少关心仆妇间议论,是韩芸听管事家女眷提及,说魏三娘子如今样子虽然土气了些,但长开了后必然是殊色。她想着若有个绝色姿容的妹子联姻,必然对魏家有些好处,故而才在魏宇严面前提一提。
她一向很柔弱,说的话也好似漫不经心。魏宇严不知不觉听进去了,还以为是他自己的主意。
魏侯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聪明。
什么叫柔能克刚?这世间最柔之物是水,水却是万物之根本,世间之起源。
如果魏宇严知晓娶了有福之女能旺夫的道理,那么他便绝不会轻视自己。
他可知晓自己为他做了多少?
别人都会说韩娘子运气好,捡了个大漏。她先是得魏侯垂青,娶为妻子,然后就是魏宇严顺利承爵,身份水涨船高。
可世人绝不会知晓,她所得到这一切,都是她努力争取得来的。
然而男人的情意实是太过于浅薄了,就这么轻而易举消失了去。
魏宇严看自己眼神渐渐失了温柔,渐渐不耐,渐渐竟是厌烦——
他不稀罕多看自己一眼,却跟魏三一道拿自己打趣。
魏灵君很年轻,又美貌,好看得像是一朵花儿。可是这朵花已经凋谢了,是既没有什么前程,也没什么未来。
韩芸梦里觉得浑身轻飘飘,开心起来时,唇角甚至不觉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可她蓦然生出了一些不安,仿佛发生了什么事。
仿佛有一双眼睛正这么盯着自己。
韩芸蓦然睁开了一双眼。
谢冰柔正看着她,一双温柔眸子又深又沉。
她是宫中女官,是奉皇后之令来探望的。
一瞬间,韩芸面色又变得恍惚而迷离。
她喃喃说道:“谢娘子,你,你来了。这一次,也是你救了我吗?”
韩芸面上泛起了一缕感激的笑容。
她知晓一个人若总对另外一个人露出感激的神态,对方总是会更容易产生好感的。
一个人如若要博取另一个人好感,那便需得让对方知晓自己对她有很深好感。
谢冰柔柔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韩娘子还是好生歇息。”
韩芸嗓音轻轻颤抖:“谢娘子,我,我还年轻,我终究是不想死的。我,我还想要活着。”
当她这样说话时,她面颊流淌了一缕惊惶,似是受了几分惊吓,故而忐忑不安的模样。
一根藤蔓再如何柔弱,似乎总是想要苟得生存。
谢冰柔在韩芸昏迷之际,已替韩芸检查了一番。
韩芸小腹处有一道伤口,确实是被利刃所伤。
韩芸腰处本有一枚香囊,那枚利刃刺过了香囊后,又刺入了韩芸的身躯之中。
谢冰柔已对比过香囊上刺口,与那枚凶刃十分的匹配。
看着眼前柔柔弱弱的魏夫人,谢冰柔脑海里蓦然浮起来许多事。
她想到了春日里连绵的雨水,皇后宴会上的中毒事件,想到魏宇严故作恩爱给韩芸送来吃食。还有那个手指苍白,指甲却殷红一片的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卫玄。最后便是那个雷雨交加的春日,死于京郊客栈殷家兄妹尸首。
还有就是自己被景娇为难,宫里面那些个谣言,甚至涉及自己身世里的仇恨。甚至今日的围杀,乃至于卫玄搂着自己的腰这样杀出重围。
这一切零零碎碎的证据,如今却好似都串了起来。只要有一根线,于是这个故事就有了答案。
那样灵光一闪间,谢冰柔仿若将一切都已想个通透!
谢冰柔禁不住想:原来如此!
第069章 069
韩芸一直观察着谢冰柔面上神色, 此刻更禁不住问道:“谢冰柔,你可有什么发现?”
谢冰柔还未及说什么,这时候魏宇严却是赶来了。
他方才去看过魏灵君的尸首,大约是伤心过, 眼眶也还微微发红。
而魏宇严显然并不愿意看到谢冰柔, 他眉头一皱, 就将谢冰柔这样推在一边,转而上前握住了韩芸手掌。
他说:“芸娘, 你可千万不能死。”
韩芸也只温柔轻轻嗯了一声,显得十分之体贴温柔。
魏宇严手里握着妻子的手, 面上一副惋惜韩芸样子, 心里却不由得想到了魏灵君。
他虽铁石心肠, 可此刻心底却禁不住升起了一缕伤感之意。
当初他将魏灵君带回家,是因为这个妹子有一些利用价值。
三娘子虽养在乡间,可府里管事总是会奉命去看一看。
于是魏严宇便知晓, 自己这个乡下妹妹样貌很好,养大了必然是个绝色。
一个女娘若有绝世的美貌,那便有很大的用处。男人费尽心思往上爬,不就是为了权势和美人儿?
后来他主动走了一遭,魏灵君果真姿色不俗, 虽土气了些, 养两年必然极美,他也还算满意。
魏灵君也对他这个兄长十分感激, 从此千依百顺, 言听计从。
因为家里人都忘了魏三, 可自己却接回来这个妹妹。在他的影响下,魏灵君为人虽然任性, 却是对自己这个兄长言听计从的,事事以家族为先。
可他不杀魏三不行。
今日魏三相诱,若正巧被太子窥见,引得太子震怒,那也还罢了。哪怕卫玄逃脱,他手下死士将卫玄杀死,那也一了百了。
可卫玄却偏生活转过来。
小卫侯受太子器重,如今死里逃生,如果他要指证魏灵君,太子与陛下必然会偏心于他。
而魏灵君也算不得真正死士,性子又任性,被人施加逼问,必然会加以遭认。
那么如此一来,便是魏氏犯下此等恶行的铁证。
为了家族求存,他也不得不牺牲这个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妹妹,死人才不会乱说话的。
想到了这里,魏宇严死死的攥紧了韩芸的手掌,那样的力度足以攥得韩芸指骨发疼了。
可韩芸也许没有力气,却只是轻轻的皱了皱眉头。
泪水从魏宇严眼睛里淌落,他心里想:魏灵君若是知晓,必然也是能为魏家心甘情愿的牺牲的
然后他目光落在了自己妻子身上。
看着重伤的妻子,魏宇严骤然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嫌恶。
他想:怎么芸娘还没有死?
死了的为什么不是病恹恹妻子,而是自己美丽健康的妹妹?
他口中却说道:“芸娘,你好生歇息,必然能好起来。”
韩芸面上浮起了温柔的爱慕,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与魏宇严成婚几载,面上一直都是这样完美的温柔的。
然而他耳边却听到谢冰柔说道:“山都侯,只怕魏三娘子既不是自裁,也没有动手杀嫂。魏三娘子是被人杀人灭口,芸娘也并非她所刺。至于芸娘被刺的那一刀,怕是你的手笔。”
魏宇严蓦然一怔。
他呆了呆,待他回过神来转过头来时,面上已有着几分不耐烦的怒色。
“胡言乱语,谢冰柔,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谢冰柔也并没有避开魏宇严的目光:“我是说,山都侯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不但如此,魏宇严蓦然抽出了剑,指向了谢冰柔。
谁也想不到魏宇严居然会这样做。
魏宇严眼底流淌几缕光辉,面颊肌肉轻轻抖动,蓦然厉声:“区区女娘,辱我魏府至此,可杀!”
言下之意,竟有意除了谢冰柔。
可这时候一道温沉嗓音却是响起:“魏侯何必如此。”
那嗓音宛如清泉,似一下子浇灭了火。
来人正是卫玄。
他人至此,此处顿时也亮了几分。
魏宇严眼皮条条,蓦然收回了剑,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卫玄身上扫去。
卫玄未换衣衫,衣襟上还沾染斑斑血污。
魏宇严目光触及,蓦然生出了几分惧意。
卫玄缓缓说道:“谢女尚既有如此指责,不如去陛下及元后跟前分辨,更何况陛下正要召唤魏侯。”
魏宇严眼中乱意似更浓了几分,勉力镇定,终究冷冷道了一声好。
谢冰柔方才险些被魏宇严所伤,心里却并没有怎么慌乱。许是她心里觉得魏宇严终究是个色厉内荏之徒,真正到了人前,才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卫玄特意瞧了她一眼,看她镇定自若,心里亦是微微一动。
也是,这女娘如若是胆小之人,之前刺杀已经吓坏她了。
谢冰柔却没有留意到卫玄的目光。
她又想,得罪自己也没什么,可得罪了卫玄,便算魏宇严命短了。
谁让卫玄是这么一个大杀器?
更何况魏宇严显然已有取死之道。
她早就看出魏宇严跟韩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恩爱,可既然如此,魏灵君死后,魏宇严却立马来守住自己的妻子?
甚至自己想要多跟韩芸说几句话,却被魏宇严一把拂开,似乎并不想让自己跟韩芸多接触。
那日韩芸在宫中中毒,魏宇严只不过是略坐一坐,根本不肯陪韩芸多久。
可今日此地,居然搞起真恩爱,要形影不离了。
一个人的情意大约也不会变得那么快,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韩芸今日知晓很多事,魏宇严必须得守着这个妻子。
谢冰柔目光从魏宇严身移开,她看向了韩芸。
韩芸面白如纸,不尽怯弱。
谢冰柔盘算着寻个借口,也将韩芸这个人证带走。
但韩芸遇刺孱弱,若自己强行将韩芸带走,则未免显得不慈。
她正思索之际,却听到韩芸急切嗓音:“谢女尚恐怕有所误会,侯爷绝不会是凶手。既然是陛下传唤,求也让妾跟随一道,替夫君分辨。”
她眼眶微红,好一副情深意重模样。
魏宇严亦微微一怔,欲言又止,可终究未曾反驳。
也许他觉得人前这么夫妻情重,至少会博得元后的好感。
接着卫玄缓缓说声了好。
韩芸本来略苍白面颊顿时焕发了生动喜色,又让谢冰柔瞧得一怔。
瞧来也是夫妻情重,感情好得不得了。
若韩芸知晓自己丈夫欲图将自己除之,不知可还是这般模样。
韩芸腰间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如今渐渐渗出了血水,可她面颊却泛起了异样的光辉。
她手指慢慢的收紧,将自己手掌心掐得微微有些发疼。
她脑海里也禁不住想起了方才之事。
那时她跪坐在魏宇严跟前,替魏宇严奉了茶,她打量着魏宇严面前惶色,掂量着魏宇严慌乱到什么程度。
就如一个瓜农去拍地里的瓜,敲敲打打,听听声音,就能知晓瓜熟没有熟。
而她服侍魏宇严这么些年,自然知晓他什么时候欢喜,什么时候恐惧。
她将魏宇严的性子拿捏妥当,可魏宇严却并不怎么了解她,不,应该说并不怎么在意她。
谁让她是个懂事的女人,女人太懂事就会被忽略的。
那时她估摸差不多了,方才说道:“魏侯不必惊惶,今日之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必是可以度过这难关的。”
“其实那几个死士身家性命还在侯爷手里,还是可以熬一熬,还使我们有若干应对之策。可是三娘子就不一样了,她这两年被宠坏了,脾气不好,又吃不了苦。今日是她出面对付小卫侯,她已露在明处——”
“小卫侯若是加以逼问,又或者逼问之外又许了什么好处,我怕三娘子定守不住话。除非,三娘子就这样自裁而死,断了这个线索。侯爷,留给咱们时间不多,还请立即决断。”
她温柔而冷静,那话句句都对。
可魏宇严却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你这是什么意思?韩芸,你以为我不知晓,你身为兄嫂,从来就不慈,一向与三娘子不和,你恨不得让她去死。”
“你不过是趁此机会,想要除掉三娘子,你是什么样蛇蝎心肠——”
然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韩芸取出了利刃,狠狠朝自己一刺,然后这样扯出来。
空气中有香料味,掩着血腥味。
韩芸一手捂着血淋淋伤口,一手将匕首给递过去。
她疼得面颊扭曲,可说话却流畅:“侯爷说得好,三娘子与我素来不和,几次与我这个兄嫂发生冲突,而这就是刺我一刀的缘由。等下将这利刃放在三娘子那处,那这就是三娘子杀我的物证。我人未死,亲口说出是魏三杀我,那就是她杀人的人证。”
“哪怕那个谢冰柔会验尸,人证物证皆在,于是谁都知晓是魏三娘子与我发生争执,刺伤我这个兄嫂。之后她再惊慌失措,因而自裁,也是合情合理。”
“侯爷,可不要辜负妾这一番牺牲之心呀。”
她如此言语,额头生出了颗颗汗水,显得不尽急切。
她看着魏宇严面色变幻,终于接过了那把沾血的匕首。
当然这也象征着魏灵君的死亡。
其实这根本就是魏宇严自己的心意,却好似别人逼他一样,男人都是这样虚伪。
不过,自己这个逼杀魏灵君的计划确实也很巧妙,韩芸也很得意。
第070章 070
韩芸是被抬着走的, 她显得情深意重,可魏宇严看着她时却不自禁透出了几分厌意。
韩芸那个计划确实是为了他,可是魏宇严却升出了一缕浓浓嫌恶,满心皆是不喜。
其实他早厌了韩芸了, 一个人若厌了另一个人, 那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里便是惹来嫌弃。
更何况韩芸还如此心狠, 令他生出了几分陌生。
韩芸倒似看不出魏宇严眼中嫌恶,她面颊虽白, 眼底却禁不住透出了异样的柔情。
她虽柔弱,但魏宇严只觉得自己被细细的藤蔓死死的缠住, 竟似透不过气来一般!
谢冰柔此刻面上却有几分复杂。
她刚才问过了一旁替韩芸瞧过病的楼医女, 楼医女年逾四十, 医术精湛,也没瞒着谢冰柔,将韩芸的病情尽数告知。
那就是韩芸不过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已是命不久矣。
芸娘本就有病,先是中毒,后又遇刺,什么样身子都禁不住这样造。
那身子已是油尽灯枯,快要熄灭。
甚至今日春猎之前, 韩芸还向楼医女讨过药, 讨要一些烈性的药,吃了能让自己精神好些。但那些药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只不过是令人回光返照, 根本医不得人命。
也便是说, 芸娘这副身躯是随时随地都会断气了。
谢冰柔也看了看芸娘,忽而生出了一缕心惊的感觉。
阳光落在了韩芸身上, 韩芸也禁不住轻轻的眯起了眼珠子,她面颊一丝血色也没有。
这时昭华公主亦被召至元后跟前。
今日春猎诸般生乱,也是危险。元后干脆将女儿招来自己身边,以策万全。
昭华公主看到卫玄时,忽而禁不住侧过头去,心尖儿一片纷乱,不知是喜是愁,又或者终究是对卫玄有些担心的。
她也知晓今日卫玄是要跟魏宇严扯头花。
虽然片刻前她还跟魏宇严相谈甚欢,甚至欣赏魏宇严的那一番深情。可不知为何,她下意识里竟不希望卫玄会输。
昭华公主也是觉得自己这副模样讨厌之极。
可旋即,她蓦然留意到了谢冰柔。
昭华公主忽而一怔,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面颊之上也禁不住浮起了几分异色。
谢冰柔果然总是跟卫玄站在一道的!
那女娘一直便是卫玄的人。
本来她见谢冰柔在母后跟前做事,似与卫玄全无牵扯。而母后既肯用谢冰柔,想来也是因谢冰柔稳妥。
那么那日卫玄杀死元璧,护谢冰柔周全,也许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直到今日,谢冰柔在自己跟前力陈卫玄无罪。那时昭华公主还有几分迷茫,可现在她倒是回过神来。
既然谢娘子一直便是卫玄的人,那么她替卫玄说话能有什么稀奇?
怕也不是什么心意相通,相互理解,而是早有安排。
昭华公主这样想着时,她眼里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缕凉意。
不过这时节,昭华公主亦不好说话。
营帐之中除了胤帝夫妇,还有今日参加春猎的朝中要臣。今日事故频频,而如今谢冰柔又指证了魏宇严,现场气氛也颇为凝重。
胤帝跟前,元后亦缓缓说道:“谢娘子,听卫卿所言,你已知晓今日刺杀魏夫人的凶徒?”
今日发生许多事,元后心中亦诸多琢磨。她其实并不关心韩芸这桩事,可是却问及了这样的枝末小事。
因为元后心中需得缓一缓,她自然得好好想一想将诸多纷杂之事如何处置。
谢冰柔则柔声答道:“正是如此!刺伤魏夫人的绝不是魏灵君,魏灵君既没有刺伤兄嫂,也没因此自裁。”
谢冰柔:“魏灵君除了中毒,就是肋间被刺了一刀。臣女检查过魏灵君的刺创,是由下往上刺入了身躯之中。若是魏灵君自裁,那么这一刀由她双手所握,刺去肋下,应当从上往下发力方才顺手。”
“若魏灵君是从下往上刺,这一刺自然是十分的不顺手。而且魏灵君生前已服下毒药,何必再多此一举。”
“然而魏灵君那把用来自裁的匕首,却是与刺伤魏夫人的是同一把。”
“那把匕首是先行刺中魏夫人的香囊,然后再刺入魏夫人的身躯。臣女对比过香囊上的刺创,与匕首宽窄相吻合。”
“如若是魏灵君刺了这一刀,两人贴得如此之近,魏灵君又未曾换衣,应该会沾染魏夫人香囊里的香料才是。可惜,却没有。臣女检查了魏灵君的尸身,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味道。”
“相反,臣女却在魏侯身上嗅到浓烈的香料味道。虽不能证明魏侯一定是凶手,可亦说明魏夫人受伤时,魏侯就在近前。既然如此,魏侯未及换下衣衫,不如脱了衣服,让人检查一二,看有无血污。”
魏宇严面色蓦然一变。
彼时韩芸自刺了自己一刀,口中却那样言语,只劝说自己杀了魏灵君。
他还恍惚迟疑时,韩芸已走至他跟前,蓦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然后跟他说自己一定要早做决断。
那时候韩芸手掌还满是血污。
只是魏宇严那时心神恍惚,并未察觉。毕竟为求自保去杀死一个一向与他亲厚的妹妹,他也有些迟疑的。
他今日着玄色衣衫,衣衫上沾染了几点血也看不出来。
可如若细细检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别人必然能发现端倪。
他突然恨韩芸,这个蠢妇,却是自作主张,给自己惹来自己麻烦。
不过魏宇严心里亦有了应对之策。他一瞬间已有了说辞,且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那便是自己眼见爱妻受伤,故而第一时间跑过去,将韩芸紧紧搂在了怀中。
于是他身上的鲜血和香料味道都可以得到解释。
再加上韩芸的证词,自己总不至于被套在这桩事情之上。
魏宇严心下这般思量,他张口欲言,却忽觉嗓子干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己不知怎的,竟而失声。
韩芸面颊之上流转了一缕异样的光辉,就好似阴暗处绽放的一朵俏生生的小白花。
之前她自刺一刀,游说魏宇严去杀死三娘子,那时候她心里在笑。
如今韩芸心里的笑声更大声了。
她心里无不恶意想,夫君,芸娘给你煮的茶好喝吗?
这样的茶,方才不枉费她拖着病体,吃着药,带着笑给魏宇严煮茶。
她知晓自己无论多温柔小心,将茶煮得多么的完美,魏宇严对她的情意也已经回不来了。
魏宇严也已经不肯多看她一眼,眼底只有那浓浓厌意。
然后韩芸才抬起头,她手掌捂住了面颊,似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韩芸大滴大滴的泪水方才夺眶而出,却哭得没有声音。
她轻柔的,发颤的说道:“谢娘子,你,你不要说了。”
她似生无可恋,气若游丝,却竭力为魏宇严辩白:“纵然是我的夫郎要杀我,大约也是因我有什么做得不好,方才会如此。”
于是周遭顿时安静了些,若干不可思议的目光便落在了韩芸身上,谁也没想到韩芸居然能说出了这样的话。
魏宇严终于惊愕万分的看着韩芸,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一切一切,也许就是他这个柔弱妻子对他的致命一击。
谢冰柔原先是推断魏宇严杀妻的,她一直都认为魏宇严会杀妻。
可这一刻,谢冰柔却忽而微微一动
她想到了楼医女所说的话,韩芸本就命不久矣。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韩芸都知晓魏宇严已要杀妻了。
她知晓魏宇严对她不好,那日她重伤,魏宇严口里虽甜言蜜语,却并不肯守着她。还有就是韩芸身体糟糕至此,魏宇严还要带她来春猎——
谢冰柔想,也是,一个女娘自会知晓夫君待她好,又或者不好的。
泪水却从韩芸面颊滚落在衣襟之上了。
“魏侯,你待妾不好,妾也认了,也许这便是妾的命。可你不因心中忌恨,进而对朝中重臣下手。你受魏三挑唆,和景氏不和,又觉得小卫侯碍了你的眼。因为你觉得如若没有小卫侯,公主说不定会垂青于你。”
“你想要妾死,也不过是你想要尚公主——”
昭华公主先是吃惊,此刻脸色却是变了,大约没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
她自然对魏宇严没有什么意思。
不错,昭华公主是会称赞魏宇严。可她每次心里称赞魏宇严,都会感慨魏宇严虽不是什么美男子,可却对夫人十分情真。
那其实表示昭华公主十分看脸。
魏宇严的颜值其实是她十分在意地方,所以她心里纵然夸赞,却总不免提一提。
因为她很介意这个。
卫玄便是生得极美,那是十分要紧的优点。所以昭华公主绝不至于对魏宇严生出什么情意,更不至于生出好感。
她好奇魏宇严怎么会有这样自信,甚至迫不及待杀妻?
但谢冰柔却蓦然觉出了几分属于韩芸的恶意。
也许韩芸早就知晓魏宇严想要杀妻,知晓魏宇严十分厌恶她,那么是不是韩芸亦早就看清楚魏宇严在昭华公主跟前的把戏?
魏宇严故作轻松,不动声色想将年轻识浅的公主撩一撩。
那时候韩芸还有气息,却只能温婉含笑看着。
想来是剐心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