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方知悟和祁言礼离开后, 池霭进入了失眠的状态。
祁言礼咄咄逼人的质问,方知悟挥向自身的拳头,在她的眼前和耳畔交替出现。
池霭想了很多。
她思考着内心深处对祁言礼的话有几分认同, 这些年来方知悟未婚妻的身份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以及对于方家她更多的时候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池霭的个性区别于感情强烈、爱恨分明的池旸。
不管是面对抱有其他谋算的方鉴远、方知省,还是面对真正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总将纯粹又傲慢的亲情强行施加的江晗青,她都能尽量做到客观公正的看待。
池霭将与方知悟的婚约视为一份劳动合同, 而认真扮演就是她的本职工作。
因着这个念头, 她始终兢兢业业, 摒弃了许多无谓的私人情绪。在偶尔感觉到透不过气之余,她却也感激这份工作的过程中和结束时,能够为自己带来的支持助力。
池霭睡不着,也清楚眼下自己与祁言礼、方知悟之间都需要独处的空间。
有时候距离才能令人冷静,从而避免更加不堪设想的后果发生。
……
一夜过去,天亮时,池霭揉了揉缺乏休息而酸胀发涩的眼眶, 翻身下床洗漱收拾。
趁着天色尚早,江晗青还在休息, 她找到正在健身房晨练的方鉴远, 向他提出告辞。
“父亲那边突然找我有点急事, 恐怕不能继续留下来做客了, 抱歉,方叔叔。”
方鉴远没有多问什么, 比起江晗青, 他对池霭的优待向来保持着距离和客气。
池霭给了合适的理由,等到江晗青起床时, 他便能顺理成章告知。
“好,那我让老张送你回去。”
下了盘山公路,倒是有返回市区的公交车。
不过眼下时间太早,池霭想要离开,只能借助方家的司机。
于是她礼貌致谢,又简单用了些佣人准备的早餐,就坐上了离开半山庄园的迈巴赫。
豪车内置的隔音板升起,两侧遮光窗帘也随之自动闭拢,方便池霭坐在后车闭目休憩。
然而,像是为了印证对方鉴远撒下的谎言。
一个小时后,八点出头,池霭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将手机拿出,见屏幕上的来电备注是“向阿姨”。
向阿姨,向华熙,她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的后母,为池家生育了第三个孩子的女人。
作为妻子,她深受一家之主池之轩的喜爱。
作为后母,她又数年如一日遭到池旸的厌恶。
池霭注视片刻,摁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您好,向阿姨。”
“霭霭啊,过年初一我还是会和你爸爸在家等你和池旸来吃团圆饭。”
“你和你哥哥都有空的吧?”
向华熙还很年轻,今年堪堪三十岁过半,声音更是保留着少女时代的莹润甜蜜。
她向池霭说明电话的来意,然而没等池霭开口,又用长辈面对不懂事后辈的无奈语调接着说道,“原本我是打电话和你哥说的,只是他把我拉黑了这些年也没有放出来,霭霭,你抽空也劝劝你哥,到底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这么多年过去也应该放下了。”
“好的,向阿姨,可能是我哥工作太忙,您平时也很少联系他,所以他忘记了吧。”
“我替他向您道歉。”
“至于哥哥有没有空,这会儿我不在家,等回去问过他以后再答复您。”
池霭不软不硬的话使得电话那头的女人咬住了下唇。
徐怀黎留下的这对兄妹,一个表面冷淡实则脾气火爆,另一个面孔和善却最聪明刁钻。
她嫁给池之轩这些年,成功令得池之轩和池旸之间的父子关系愈发恶劣。
但对上池霭,却总是明里暗里吃亏。
如果可以,向华熙宁愿承受池旸的冷言冷语,也不想给池霭打这通电话。
但池霭池旸答应与否,也并不是她今天拨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
向华熙迟迟没有挂掉电话,听见池霭询问“还有事吗”,又放松了语气,佯装亲密地对着话筒说道:“霭霭,其实再过两年你和方家也会成为一家人,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想着要不吃饭的时候你把知悟也叫来?我们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也想问问你们最近的情况。”
麻烦事果然来了。
池霭伸手摁住睡眠不足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在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之中,她目光冷淡地直视着前方的挡板。
大年初一回家吃饭,是向华熙嫁给池之轩后做出的决定,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年三十,而是大年初一,只因为方家的传统规定三十晚上一家必须团圆,不能出去应酬吃饭。
为了讨好方家,他们家连所谓的团圆饭也能改到第二天,何其可笑。
只是池之轩和向华熙连着邀请了三年,方知悟都没有赏脸去过。
池霭想不到他们还是如此坚持不懈。
困意和头疼令她难得感觉到心烦气躁,内心也禁不住发出冷嘲。
电话里,向华熙仍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方家十数年来给予他们的扶持和帮助。
过了一会儿,见池霭始终沉默着不搭话,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内容全都围着方知悟转,真实的意图有点太过明显。
又咳嗽一声,能屈能伸地放下身段讨好池霭道:“霭霭,我们叫知悟来吃饭,也全是为了你,知悟和家里的关系越亲密,你的烦心事就越少,将来嫁到方家才会更加顺心畅意。”
池霭的嗓音仿佛在笑:“那我是该多谢谢向阿姨对我的关心。”
向华熙也顾不上费劲揣摩这句道谢是真心还是讽刺,兀自絮絮道:“多亏了方家,你爸爸今年又接到了好几笔大单子,赚了不少钱——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大方的亲家!”
她虽是从条件还算不错的家庭出生,但父亲重男轻女,摆明了看她不起,所以才会找到丧妻又和方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池之轩,铆足劲想要在各个层面跟弟弟一较高低。
向华熙明示暗示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然而池霭依旧没有表现出亲自开口邀请方知悟的意愿。她仗着池霭看不到,把保养得宜的面容一垮,心底埋怨了几句对方的油盐不进。
见光凭好话实在动摇池霭不得,她一咬牙,狠下心,开出自己的条件:“当然了,阿姨和你爸爸肯定也不会只疼知悟一个外人——霭霭,如果你和池旸觉得原先的那套复式房子住着不够舒服,就跟阿姨说,阿姨让你爸爸给你们换个更大更好的房子,别墅也可以!”
向华熙当然不是真的慷慨大方。
她也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恨不得池之轩所有的资产一分钱都不要留给前任妻子的子女。
但倘若舍得了孩子能套得住狼,她也着实愿意生出割肉的勇气。
只是向华熙没想到“换房子”的承诺一出,池霭的态度变得愈加冷淡。
她敷衍都不愿继续敷衍,强忍着喉头升起的作呕感,打断了对方这场看似关切实为恶心自己的拙劣表演:“不用了,向阿姨,您和我父亲开个公司,赚些钱不容易。”
“更何况,方家盼着我明年毕业就赶紧嫁给阿悟,要给我的股份存款不动产之类的东西也早已准备齐全了,我就是真的想换房子,又何必劳动你们。”
说完,她也懒得欣赏向华熙一下子转向讪讪的语气,径直挂断了手机。
半个小时之后,池霭回到了住处。
和后母打完电话,对方虚伪的嗓音停留在耳边挥之不去。
池霭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试图用外界宁谧的景色,使种种烦恼交织在一起的内心获得平静,她同老张告别,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边低头翻看着手机。
对于她的离开,祁言礼和方知悟都表现得十分沉寂。
电话和短信里,没有任何的追问。
倒是已经起床的江晗青在二十分钟前给她发送了微信:【霭霭,我听你方叔叔说你家里有事临时回去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阿姨。】
池霭敲动指尖,回答着江晗青的问题:【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长辈打电话叫我们大年初一回去吃饭,我得回去跟哥哥商量下,阿姨不用担心。祝您元旦快乐,万事如意。】
她这条信息发送出去,对面像是在忙,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她又点开和微信置顶的对话框。
和池旸的交流内容,仍然停留在好消息需要庆祝的那天。往下滑动聊天界面,绿色长框里呈现出来的单方面的寥寥数语,更接近于池霭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将那条藏有他们一家四口照片的项链拍给池旸,依旧没有收到回复后,池霭只能放弃。
或许她的行为深刻地伤害到了池旸。
遇到任意困难都会想尽办法解决的池霭,在处理家事时,也罕见地开始了逃避。
她犹豫着、忐忑着,生怕这次的消息还是会被池旸视而不见。
对话框点开又退出,删改言语无数次后,她才干涩地发问:【哥哥,今年还回去吗?】
回去哪里,不言而喻。
池霭望着屏幕上不像自己风格的语句,等待之间陡然想起“近乡情更怯”的诗句。
不过她没有悬心太久。
池旸的状态在几分钟后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很快,映在白色消息框里的文字跳了出来。
他道:【回家说吧,我等你。】
池霭捧着手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回家”二字。
她忽而很想在此刻变回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大喊着哥哥,奔进池旸温暖的臂弯里。
第82章
池霭取出许久未用的钥匙插入门锁。
推开大门, 屋内上蒸的热气将冬日的寒意尽数除去。
池霭在玄关换好拖鞋,又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挂在墙上,而后才走进客厅。
眼见她的来到, 池旸回过神来, 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
他极快地与池霭照了个面,径直大步走向厨房:“你先坐,我去给你洗点水果。”
池霭道:“不用了,哥哥, 不用这么麻烦。”
池霭像是面对不熟的宾客一般拘谨的话, 没有被池旸放入耳中。
他步履不停, 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又很快消失在厨房门口。
几秒后,流理台上的水龙头被打开,无人说话,水流的哗哗声成为屋内唯一的声源。
池霭猜测池旸暂时没有和自己对话的意图,便并拢双腿,在沙发上就坐。
她的目光漫无边际地逡巡在屋内的陈设之间, 见一切都跟自己离开时并无分别,又很快把注意力放到了正在厨房做事的池旸身上。
认真说起来, 池旸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两个多月未见面, 他消瘦了些。
眼睑下方代表睡眠不足的青色略略加重, 大概因为程序员的工作实在辛苦。
池霭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健全着池旸今日的穿着。
深灰色的毛衣将对方的身形勾勒得高大挺拔, 手肘处的衣袖整齐挽起,露出冷白色的皮肤, 以及右手手腕处的一根模样朴素的墨绿色发圈。
对了, 发圈。
池霭的思绪因捕捉到的关键词而集中在一处。
她有些疑惑,池旸又没有蓄养长发, 何以会戴着女孩子才有的发圈?
很快,这些疑惑又与青葱时代的记忆相连接。
那是高中的时候,他们班级盛行过早恋的少年们将女友的发带绑在手腕上的风气,细细的一圈束缚,像是对于感情绑定的许诺,又仿佛一道忠贞不渝的证明。
池霭没想到今年二十八岁的池旸,也会开始追逐起这种潮流。
她陷入思忖的状态:难道经过上次的争吵,池旸真的听了自己的话找到女朋友了?
都是母亲生下的孩子,池旸的长相却远比她出色许多,又是以优异成绩从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有车有房,未来不可限量,拥有这么好的条件,相恋的女友应该也会很不错。
池霭真挚地期盼着。
只是如今她和池旸的关系充斥着胶着和隔阂,许多事也无从开口。
见兄长说不定有了归宿,池霭略带局促的面色放松了不少。
哗哗的水流声一停,她及时从没有着落的想象中抽身。
池旸端着清洗干净、刀工规整的果盘走了过来。
经过精心挑选的的草莓和车厘子之上,插着两根末端做成爱心状的牙签。
池霭的目光随着他的走近,时不时从墨绿的发圈上掠过。
池旸察觉这一点,刻意在放下果盘时将手腕翻转过来,露出被压在下方的logo装饰。
一瞬间,池霭眼中的期待和好奇化作了说不出的窘迫。
……这根发圈,似乎是她上半年和孟逾静她们出门逛街时,在某个饰品店买的限量款。
池旸也在这时开口道:“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同意就用了你的东西。前两天我开了袋家庭装的饼干,一下子找不到夹子,就从茶几上拿了根你的发圈。”
“后面丢垃圾的时候,我怕弄丢,就随手套在手腕了,一直没记得拿下来。”
原来所有的揣测只是一场乌龙。
池霭摸了摸鼻尖,试图掩饰尴尬,又听见池旸问道:“需要我拿下来还给你吗?”
问归问,他到底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没有将发圈从手腕上褪下。
池霭立刻会意道:“……没关系,这样的发圈我还有很多,哥哥拿去用就好。”
池旸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他垂眸出神地看了会儿束缚在腕骨之上,将肤色衬托得越发白皙的细圈,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招呼池霭道:“吃水果吧,我早上特地去精品超市买来的。”
池霭听话拾起爱心牙签,将一颗车厘子送入口中。
紫红的汁水很快为她的唇瓣染上颜色,仿佛一片新雪中盛开的灼灼玫瑰。
池旸的目光从发圈来到她的嘴唇,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擦擦吧。”
他用眼神示意着那里,贴心之处叫池霭以为彼此之间回到了往昔。
于是一些封冻的冰霜,在发圈的误会事件和递纸巾的关切中稍稍得到溶解。
池霭擦拭着唇角,对池旸说起后母向华熙电话里的通知。
“哥哥会和我一起回去过年吗?”
她的语气透着几分保留,生怕池旸会因为同自己的争吵做出拒绝的决定。
“当然,每一年都是这么过的,今年也不会有改变。”
池旸想也不想的回答令池霭忐忑的心感到好受些许,但很快她的情绪又为着另一样事情而再度吊起,“向阿姨说,希望我今年能够亲自邀请方知悟来家里一起吃团圆饭——”
她说了一半,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这件事应该跟池旸商量吗?
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说好了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怎么还是像个小女孩一样事事与兄长说明?
池旸沉静的面色在听到方知悟的名字时发沉一瞬,他借着侧头整理领口的动作避开了池霭的观察,待重新恢复平常,他才正回面孔轻描淡写道:“哦,这种事情,你想开口就开口吧,不过连长辈邀请那小子每年都没有来过,我想就算你亲自拜托也是一样的结果。”
池霭却道:“其实我觉得他没有来的必要,我不想过年吃个饭也变成一场献媚讨好。”
听见这个答案,池旸有些惊讶。
毕竟他已经做好了尊重池霭想法的让步,也没再强求池霭事事听从自己。
池旸不由说道:“你是真心话吗?方知悟来吃个饭也没什么的,你不用为了我……要是那个女人要求你做的事情你不去做,到时候她打电话去方家得知真相,肯定会闹个不停。”
“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向阿姨事事都那么顺心。”
池旸自池霭进入家门起就波澜起伏的心情,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平静。
得知妹妹仍然站在自己这一边,他如同连绵阴雨天的生活终于有了放晴的征兆。
他微微勾起唇角:“哥哥尊重你的意愿,你决定就好。”
商量回家吃团圆饭的事情搞一段落,两个人达成了一致的决定,池旸的身影也从沙发的最左边,移到了距离池霭更近些的最右边。
他双手交握安静了片刻,在逐渐冰释的气氛里,犹豫着提出一直牵绊在心上不曾放低的请求:“霭霭,你身上有带着从东仓镇找回来的吊坠吗?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
池霭点了点头。
她挂怀的事情,池旸一定也会挂怀,彼此共同生活十多年,早就深有默契。
为着能够让池旸看一眼,她在出发前把旧照片和装有合影的吊坠一起放进了包里。
她将两样都拿了出来,珍重地放进池旸掌心,自己又陪伴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在目光触碰到两样物件的刹那,静止的眼睫开始泛起细微颤抖的池旸。
池旸看了很久。
他的反应远比池霭拿到时更加剧烈。有隐约的泪光在瞳孔扩张的漆黑眼底如涟漪般散开——自母亲去世后,池霭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柔软怯弱的池旸。
指尖绷成一条直线探出,在即将触摸到相片里的母亲面庞之际,又如梦惊醒般收回。
“哥哥。”
池霭唤了他一声,伸手过去握住池旸的指尖。
她引导着池旸抚摸过母亲彼时年轻的面容,又停在了簇拥在母亲身边的两个孩子身上。
“这是你和我,我们是妈妈的孩子,永远的至亲。”
池霭的手心被热意浸染得无比温暖,她覆盖在池旸微凉的手背之上,仿佛冬日的晨光。
而她的话不仅仅是一场陈述,一次对于骨肉亲缘的宣告。
也让池旸的眼中乍现了释然的微光。
长时间的端详过后,他在两样物件中选择了吊坠,将它合捧到手间,轻声征询池霭意见道:“这个可以给我吗?母亲、父亲,你还有我,我想留下一件我们一家人的东西。”
“哥哥,我之所以会去东仓镇,不只是为了一份工作,也是想要寻找到一些有关母亲、有关我们一家人的回忆带给你——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池霭收拢手指,与池旸交握在一起。
她无声的举动填满了自她走后池旸心上随之出现的缺口,而池旸也得以有勇气对她说出这些天以来辗转在脑海间的念头和迟来的一句抱歉:“霭霭,这段时间,我反思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所以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你该怎样生活。”
“就算理智告诉我,你说得对,可许多时候,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很不可控。”
“父亲已经和向华熙组成了新的家庭,生养了新的孩子,他能够割舍我们……我总是在想,我没有母亲,也没有了父亲,要是再失去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起,霭霭,对不起,是我的自私一直叫你透不过来气。”
“如今看到母亲的照片我才明白,家人的关系从来不会被其他的关系占据剥离——不管你以后会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我们的心永远都会靠在一起。”
池旸没有坦白的是,池霭的东仓镇之行,也是他与命运做下的赌注。
如果池霭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愿意松开手,让她今后的生命变得无拘而自由。
如果池霭遭遇了母亲那样的不幸,他也做好了一同从这个世界离去的准备。
池旸真情流露的言语同样打动了想要求得和解的池霭。
她同池旸静静对视良久,唇畔终于绽放出如同过去一般信赖依赖的笑容。
她倾身过去,主动而用尽全力地拥抱了池旸,在他耳畔低声宣誓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谁也无法替代你的存在。”
第83章
兄妹之间和解过后, 池旸也懂得了私人空间对于池霭的重要性。
为此,他没有要求池霭再搬回来,只是隔三差五会做些饭菜带点水果去看望池霭。
和睦的亲缘关系, 使得池霭放下了压在心上的重石, 生活也随之回归平静有序。
和兄长重修旧好的喜悦,盖过了在方家半山庄园经历的烦恼。
重新振作的池霭认为自己拥有了余力去妥善处理同祁言礼、方知悟之间的关系纠葛,然而这两个人却像是相互打好了招呼一样,倏忽变得忙碌起来, 没有再无孔不入地渗透她的日常。
日子就这样来到了在卓际公司的最后一天。
还有两小时就要彻底结束工作, 池霭趁着空暇, 将桌上的私人物品一一放进空纸箱。
她计划着下班后回家放下东西就到附近的超市买点食材,去池旸那里一起吃个火锅。
一向尽职尽责的劳模难得开起小差,那头突如其来的事情偏偏打断了她的遐思。
“小池,你有空吗?”
坐在她工位前面的林希诺带着仓促的神色转过身来。
池霭问道:“有空的,怎么了,希诺姐?”
匆匆发完微信消息,林希诺将手机揣回西装口袋, 一边将椅子归拢到桌子下方,一边语速略快地对她说道:“锦扬那边的方案临时出了点状况, 甲方让我过去拍摄现场看看, 我这有份公司内部的文件本来要交到总经理办公室, 这会儿来不及了, 你能不能帮忙送上去?”
跑个腿的功夫,不过是小事一桩。
池霭也不再是初入职场, 看到顶头上司会感觉紧张的菜鸟。
她点头答应下来, 看见林希诺又转过身去忙碌一阵,随即将一份文件连同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先后放到她桌上, 口中忙不迭道着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我也赶不上做了,小池,麻烦你把这份文件整理一下放进档案袋里再送上去哦。”
拜托完池霭,她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池霭坐回工位,看了看文件的封面,奇怪的是,上面只有空白一片。
不像公司往常的文件,都会在外皮上写清楚关联的内容标题。
池霭将档案袋上的绕绳解开,又竖起文件规整了一下其中的纸张。
文件的底部与桌面相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见夹杂在文件中的附件纸张不再凌乱地斜出,她这才打算将其封入档案袋中。
只是手指刚松开夹紧的文件,一张附件就从中滑了出来。
池霭连忙用手扶住。
附件的小半截内容却已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右下角的公司决策人那栏,一个熟悉的大名赫然印在其上。
祁言礼。
池霭没有反应过来,捏着附件愣怔一瞬。
林希诺说这是公司的内部文件,她却清楚地看到祁言礼的名字前面有决策人三个字。
卓际的老板不是卓子琛吗?
怎么会是祁言礼?
秉承职业操守,池霭没有偷看文件的详细内容。
尽管脑中萦绕着无数不解,她仍旧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将文件仔仔细细封入档案袋,再乘坐电梯上楼,将它亲自交到了卓子琛的行政助理手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池霭坐在工位上试图将这件事情理清。
从工作的第一天见到卓子琛和祁言礼在办公室谈话,到后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是有卓子琛开后门,就是有林希诺暗自帮忙。池霭本以为这不过因为祁家是卓际的大客户,而祁言礼又曾经是林希诺的老板才会这样,毕竟公司的其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很是寻常。
看到那个签名,她才发觉自己从头到尾想错了。
如果祁言礼是卓际的老板,不想引起她的注意,只需要安插一两个人在她身边就可以,根本没必要叮嘱全公司的所有人都对她施行特殊关照。
可祁言礼的目的是什么呢?
池霭思来想去,只能将这家隐瞒了众人所发展起来的广告公司,归咎为方便祁言礼在祁家更进一步的工具,亦或者失败时想要全身而退偷偷留下的后手。
在诸多猜测中,池霭迎来了下班时间。
她关闭电脑,收拾完剩下的物件,打算离开前去章妍办公室感谢下她这段日子的栽培。
仿佛心有灵犀,同一时间,办公室的大门开启,章妍从里间走了出来。
池霭身边那些看似沉浸工作的同事们,也在此刻突然齐齐站起身朝向她。
“Surprise!”
除却因公事不在的林希诺,小组其他的同事一改埋首的状态,簇拥过来,为首的章妍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递到她手里,笑着开口:“池霭,这是我们合资为你准备的礼物。”
池霭用双手捧住礼盒,受宠若惊地说道:“组长,各位前辈,实在太谢谢你们了。”
“有家之前我们聚餐过的日式烤肉自助还不错,今天我请客,你也一起去吧?”
章妍最不喜欢推来让去的那套,见池霭大方收下礼物,心情更是不错。
“是晨曦路的那家高端和牛放题吗?”
池霭身边记性最好的女同事压低声音惊呼起来。
待章妍笑着颔首,她用手肘捅了下池霭,兴奋地说道:“还是小池你有面子啊,晨曦路那家店是前两年章组长升职的时候请我们去的,要五百多一个人呢!”
有了祁言礼是公司决策人的那一茬,池霭如今看同事上司,总免不了怀疑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和祁言礼的关系,才会又是送精美的礼物,又是将欢送聚餐预订在高级餐厅。
她遮掩起满腹的思绪,遗憾地想到和池旸约定的火锅只能留到下次再吃。
……
烤肉店特地为一行人预留了一个大包间。
大门一关,众人围绕黑色大理石的长桌坐下,前面一共放置了三个果木炭炉。
和牛、海鲜、刺身、蔬菜、珍贵菌菇……琳琅满目的食材摆了满满一桌。
池霭被安排在章妍的身边,而她的右侧则是刚才用手肘捅她的女同事——胡悦然。
经历完元旦的调休,明天恰好是放假的周日,同事们计划着喝酒吃肉,不醉不归。
热火朝天的聚餐进行到一半,外出办公的林希诺也推门走了进来。
她首先望向池霭,面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异样,一瞬过后收回眼神,边走向大家为自己空出的座位,边笑着凑趣道:“抱歉,我来晚了,待会儿你们多罚我几杯!”
“哪能啊!”
“林同志为了全组的奖金绩效外出加班,我们只会敬你,哪能罚你!”
气氛到位,同事们和她说说笑笑,就连章妍也道:“快坐吧,我给你烤好了不少肉。”
林希诺的位置正好是池霭的对面。
她乐呵呵地说完谢谢组长,又注意到相比其他手边摆了几个酒瓶的同事,池霭面前只有一杯澄黄的果汁,便说:“你们给小池开欢送会,自顾自喝着酒,不给她倒是怎么回事?”
池霭解释道:“希诺姐,我酒量很差,喝不了几杯容易醉。”
“那要不,跟我们凑钱送你礼物一样,你也凑合凑合喝个一小杯?”
林希诺半真半假地征求着池霭的意见,她将餐碟中烤到喷香的和牛肉片蘸了点柚子醋放入口中,略带含糊地咀嚼着说道,“日料店,光吃烤肉不喝酒多没意思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说喝一小杯,池霭想,没必要太扫他们的兴。
于是她站起身,双手端着玻璃酒杯,又由章妍亲自倒了一小口的量。
日式的清酒度数不高,却颇有后劲,池霭将其缓慢咽下喉咙,为了防止同事们又趁机要求加量,故意扶住太阳穴,装成不胜酒力的样子轻轻晃了晃脑袋。
“我去,看小池这酒量确实不太行啊。”
“还是快坐下吧!”
幸好同事们十分体贴,见池霭实在不胜酒力,便赶紧劝她坐下,又七嘴八舌商量起等会儿聚餐结束后派谁送她回去。
“没关系,我自己打车就行。”
近半年的工作生涯,池霭很少给其他人添麻烦,再加上她年纪又小,几个同事一时间倒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责任心,摇头说道:“那不行,你一个人女孩子回去不安全,等会儿看谁没喝酒,或者有谁的对象住得近的,让他们帮忙送你回去。”
池霭还要拒绝,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胡悦然眼疾手快看到“阿悟”的字样,对着聊天的同事们发出“嘘”的声音。
和祁言礼一样,方知悟这段时间也很忙,只有每天定时会在微信跟她道早中午安。
池霭思忖或许有什么急事,见周遭稍稍安静下来,就接通了电话:“喂?”
“你在哪里,晚上有空跟我见一面吗?”
方知悟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通知,而是用商量的语气向她询问。
池霭便道:“在和同事们吃饭,今天恐怕不太方便。”
“那你等会儿怎么回去啊,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方知悟的声音有些大,哪怕未曾开启扬声器,距离池霭很近的胡悦然也听进了耳里。
她拉长音调,凑近池霭助力电话那头的方知悟道:“你们还在那里商量着等会儿谁把喝了酒的小池送回去,我看这个护送美人的英雄不就来了嘛?小池你男朋友要来接你啊?”
池霭条件反射想说只是朋友。
但她突然想起之前为了掩盖祁言礼的小号对方知悟撒过的谎。
没办法否认同事们的起哄,她只能佯装羞涩撇过头,对于胡悦然的玩笑不置可否。
手机里,听到同事们打趣的方知悟克制住上翘的唇角,用尽量一本正经的语气对她说道:“你喝了酒啊?那打车是不安全,霭霭,你把地址给我,我待会儿过来接你吧?”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拒绝也是麻烦,池霭只好把位置共享给了方知悟。
对方也算识相,得到地址后没有再问东为西,只说了句“那等下见”后就挂断了电话。
池霭放下手机,面上不显地望着脸上充斥着八卦之情的同事,内心顿时头大如斗。
她抽动唇角强笑了几下,转动目光躲避其他人锃亮如灯泡的眼神时,不经意扫过林希诺的所在,却发现最爱热闹的她仍在低头吃着东西,神色间有种微不可察的慌张转瞬即逝。
第84章
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 林希诺起身去上厕所。
池霭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借口自己的手上沾到了烤肉蘸料也要洗洗。
高级自助店的卫生间仅设置了男女两个厕所。
此时无人,池霭站在公用的洗手台前慢悠悠地清洗着双手。
洗完手后, 她又用烘干机将手上的水分蒸干, 涂了点店铺供应的橙花护手霜。
待到橙花的香气侵入鼻尖时,才听见女士厕所的房间响起马桶抽水的声音。
解决完生理问题的林希诺毫无知觉地推门往外走。
绕过门框的刹那,她看见半米外透过半身镜望向自己的池霭。
池霭的眼神清冷明晰,仿佛一捧透凉的冰雪, 只一个照面便叫林希诺停在原地。
好不容易平息的忐忑感二次在心中攀升, 林希诺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 连忙控制着表情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站在池霭旁边,借着拧开水龙头的动作俯身避开对方的视线,嘴里客气地说道:“小池,你也来上厕所呀,我好了,你赶紧进去吧?”
“希诺姐, 我不去厕所,只是感觉手上有点油腻腻的, 过来洗个手。”
尽管有心试探, 但池霭向来是个耐性绝佳的猎人, 她假装没有看见林希诺因为心不在焉, 而放在水流中迟迟不见动作的双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闲聊漫谈。
聊着聊着, 林希诺终于有了下一步的动作。她抬手挤了点洗手液出来, 手指交叠摩擦着指缝,装作无意地问道:“小池, 那份文件准时送去总经理办公室了吧?”
见池霭点头,她抬起眼睛,借着镜面的反射对池霭扬起笑容:“真是麻烦你了。”
“你太客气了,希诺姐,举手之劳而已。”
池霭的声音平淡朴实,仿佛自己拿到手的不过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文件。
听了她的回答,林希诺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关上了出水的笼头。
池霭等待林希诺洗完手,两个人并肩朝向走廊尽头的包厢走去。
几百米的路,她们怀揣着各自的想法,心有灵犀地走得很慢。
池霭欣赏着走廊两旁悬挂在墙壁上的,模仿江户时代的和风浮世绘,又听见林希诺问道:“小池,你毕业以后有什么计划吗?打不打算正式进入卓际公司工作?”
“还没想过呢,现在实习期结束,最重要的还是先把论文和答辩做好。”
林希诺多问了两句,见池霭的态度依旧毫无变化,对于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做出的布置这件事更是没底。她心中有些着急,正思考着该如何把话题引向文件的署名,身畔的池霭又半开玩笑似地问道:“那希诺姐呢?打算在卓际干到退休吗?”
林希诺不由得沉默了下来,过了几秒,才打定主意,同池霭推心置腹道:“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想和老公要个孩子,无奈一直以来大家的工作实在都太忙。今年他的事业算是有了很大的起色,我也放心不少,就在考虑要不要过段时间辞职回家备孕。”
池霭听着林希诺剖白的心迹,暗想这难道就是整件事情背后的主要原因?
因为不需要继续在祁言礼手底下工作,所以遇到合适的筹码,干脆背叛了他。
可会是谁让她这么做的呢?
陈诗蔚?祁柏庭?还是祁家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姐妹?
……不,都不对。
思来想去,池霭陡然猜到了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答案。
会不会是,认为祁言礼害得自己颜面扫地,所以想要报复的方知悟?
毕竟方知悟清楚她和祁言礼之间的所有经过。
且除了所在的上流圈子外,方知悟这些年往来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很多。
砸钱或是找到把柄逼得祁言礼得力的心腹倒戈,再找人把层层遮掩的公司信息挖出来,只要引起了他的注意,且他愿意花费时间下功夫,那对方知悟而言,根本不难办到。
池霭没有证据,也不好直接询问林希诺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在抽丝剥茧出一些朦胧的线索之后,便笑着祝愿林希诺和她的丈夫如愿以偿。
两人重新回到包间,聚餐结束,同事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散场。
章妍喝了不少酒,仍然精神奕奕,她拉着池霭的手略显不舍地说道:“池霭,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期待有一天你正式加入卓际,继续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无论揣测的念头是真是假,这些日子以来,池霭从章妍那里学到的经验确实实打实的。
于是她也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谢章组长对我的帮助和教导。”
章妍买完单,同事们三三两两朝着楼下走去。
有车的找车,没车的街边拦辆出租,或是去马路对面赶最后一班地铁。
池霭坠在倒数的位置,掏出手机想给方知悟打个电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
前方下楼出店的人群里却爆发出小小的惊呼和谈论声。
“我去,外面那个是明星吗?”
“长得也太帅了!”
“一直站在那里,是在等谁啊?”
池霭隐约感觉到不妥,加快脚步走下楼梯,抬头望见透明的玻璃门外有道颀长身影。
滨市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方知悟穿着看起来有些单薄的长款风衣站在路灯底下,脖子上围着一条跟着装配色格格不入的浅粉羊绒围巾,他像是等了很久,整张俊美的面孔泛出些苍白的失真感。
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是人群里最亮眼的那道标识。
无论男女老少,当视线扫过的一瞬,人们都会情不自禁为之停驻目光。
池霭连声说着抱歉,挤开想要掏出手机偷拍的同事,小跑到方知悟面前。
她挨着他的手臂,压低嗓音说道:“方知悟,你怎么会等在这里?”
从看到她开始,方知悟萦绕在脸上的轻快色彩就不再变化。
他顺势将脖颈上的围巾解了下来戴到池霭的脖子上,细心地一圈一圈围好,唇畔洋溢着半弯的弧度:“铛铛!这条围巾是不是很暖和?我用体温暖了好久,你现在戴上正好。”
池霭从前何时妄想过能得到来自方知悟如此体贴的服务,视线不觉显出几分复杂。
她凝视着方知悟神态专注的面容正要说话,青年却又放开围巾转而挽住她的小臂,笑意不改,侧脸朝着聚拢过来的几人,用气声对她道:“霭霭,记得微笑,你的同事过来了。”
演戏的本能镌刻在血脉之中,闻言,池霭立刻反手揽着方知悟的手腕,随他站在一起。
“小池,这就是你电话里的那个男朋友吗?!”
平时最喜欢翻看俊男美女杂志的胡悦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盯着方知悟大呼小叫。
池霭想点头,方知悟抢在她前面向胡悦然伸出手:“初次见面,你好啊——你是霭霭的同事吗?我常听霭霭说起她的同事上司人都特别nice,我是方知悟,你叫我小悟就好。”
……小悟?
“小”这个字眼放在方知悟的名字前面,让池霭倏忽生出一种正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这么和颜悦色,这么宽和谦逊,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方知悟吗?
胡悦然三言两语就被方知悟哄得眉开眼笑。
她立刻示意打算离开的同事们过来一起打个招呼。
眼见和池霭一个部门的男男女女都极其赏脸地围了过来,方知悟越发满意,抬高声音说道:“请大家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他小跑向路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停在一旁的跑车前备箱。
十来个成人手掌大小、外包装分成红黑两色的礼品袋被方知悟一一拎了出来。
他快步返回,将黑色礼袋递给男同事,红色礼袋递给女同事,言语之间亦将自身的姿态放得很低:“感谢各位同事这半年来对霭霭的照顾,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礼袋上没有具体的品牌logo,池霭不清楚方知悟究竟送了些什么,但接收到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暗示,也只好顺着他对其他人道:“请大家收下吧,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池霭一直在小组中十分低调,平时身上的穿着打扮也没什么大牌。
今晚横空而生、闪闪发亮的男朋友,砸得同事们看向她的目光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他们握着手里的礼品袋,几秒后,有人率先识趣地收下并祝福道:
“谢谢你啊,小池!”
“改天你和你男朋友结婚的时候一定叫我们去喝酒!”
……
又在路边客气了十分钟,池霭才终于得以上车。
方知悟在驾驶位发动跑车,没走的几个同事还在隔着车窗喜气洋洋地跟她挥手告别。
踩下油门,跑车瞬间开出一段距离。
操控着方向盘的方知悟,唇角略翘,并不开口。
眉眼间却仿佛抬起尾巴的猫咪暗示着快来夸我。
池霭放松肩膀,靠在座椅之上,酒意使得她的情绪和血液微热。
她扶住太阳穴揉了揉,问道:“你怎么会想起要送我的同事和领导礼物?”
“你实习期结束,部门不是要给你下发实习证明吗?”
“我想着给他们送点礼物,让你领导在证明上面多写点关于你的好话。”
方知悟语义微顿,又怕池霭猜想礼物太贵重心有负担,补充道,“你放心,我买的只是领带夹和女士香水,没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上升不到收受贿赂的地步。”
方知悟散漫随意的语气,仿佛挑选送给整个小组的礼物并非出自自己之手。
但也只有他知晓,在立在路灯下等待池霭的两个小时里,他发了多少微信、打了多少电话,征求了无数朋友的意见,才定下这两款礼物,又联系品牌方马不停蹄地送过来。
池霭听了他的话,却不明白他对自己这么好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过去那个傲慢自大、恶劣骄矜的方知悟,与此刻眼前脱胎换骨、面面俱到的青年形象交织在一起,叫她忍不住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方知悟?
她下意思抿住了嘴唇。
念头如无声的河流远远淌去,才问道:“你今天电话里,要找我说的是什么事?”
第85章
“对不起, 老张也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不小心听见了一点你和你后母的对话,出于对你的担心,回来以后就告诉了我。”
方知悟为不是重点的重点道了个歉, 又在完成前面的铺垫之后, 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想好了,今年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池家的团圆饭, 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如此识情知趣, 池霭听了却不觉得高兴。
她当日和池旸所说的话, 并不纯粹只是为了让池旸宽心,其中也包括了最真实的想法。
说到底母亲不在,父亲池之轩不过是个外人,这些年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方家的歉疚和补偿,并从中谋得了足够下半生享用的财富,已然应该感到知足了。
池霭不想方知悟再被裹挟着,答应一些出格的要求。
就算诚如池旸所言, 后母向华熙是个为了达成目的誓不罢休的女人,但和方家关系最为亲密的依旧是池霭自己, 主动权掌握在她的手上, 就总有办法妥善处理这件事。
诸多念头在脑海辗转而过, 池霭索性直言:“其实不必勉强, 我知道你不想去。”
她坦诚的拒绝令得方知悟唇角的笑容一紧,随即欢喜的弧度中凝出淡淡的苦涩:“可我是真的想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了, 等到你跟我解除婚约,我再想去也没机会了不是吗?”
池霭无谓摊开池家的丑态叫他看见, 便平声陈述起一个事实:“你是在幸福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人,不会明白团圆饭和团圆饭之间的千差万别。我和父亲后母过年坐在一起吃饭,不是为了亲情,也不是为了团聚,当你真的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食不下咽。”
都说人们会夸大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以及正在经历的不幸,但池霭淡漠的口吻和平铺直叙的语调,却仿佛仅仅在讲述来对于社交媒体之上破碎家庭的所见所闻。
方知悟的内心无可抑制地翻涌起怜惜和心疼的情绪。
他放慢了驾驶的车速,分出更多的注意力组织着言辞,对池霭诚恳地解释:“食不下咽也好,食髓知味也罢,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个年……因为你也是我的家人。”
认识十几年,池霭从来没有听见过方知悟说这样的话,一瞬间的讶然和沉默击中了她。
但她随即转头看向方知悟的眼睛,四散的酒精点燃了一部分冷静的细胞,使得她从面对同事时带着几分虚伪的欢喜状态中抽脱出来,直白询问道:“方知悟,今晚的你太不一样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听见池霭充满怀疑的质问,方知悟绵长的呼吸滞涩。
他垂落长睫,过了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有我们整个家庭这几年来的理所当然和傲慢,我想尽可能补偿你,让你开心起来,不用再那么压抑。”
方知悟说话间,池霭端详他眼睛的目光不变。
她试图看清对方的诚意有几分真假,又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发觉了一点保留的情绪。
池霭联想到祁言礼的隐瞒和林希诺的背叛,忽然想要发出冷笑。
她在上涌的酒意之中分割出绝对清醒的半个自我,思忖着说谎是不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纵使真的被汹涌流淌的情感暂时蒙蔽理性,但人性保护自我和怀疑他人的本能,还是在狂热与滚烫的玻璃外壳之上,留下一道可以抽身离开的缝隙。
祁言礼是这样,林希诺是这样。
方知悟当然也会是这样。
于是她支起手肘,不复松懈靠坐的姿态,目视前方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可是阿悟,我不相信你,你对我撒谎说只是想要补偿我的时候,连自己的眼睛都骗不过去。”
在池霭拆穿谎言的同时,方知悟的耳边再次回响起祁言礼恶意的声音:
“阿悟,当霭霭选择了我,你才发现你早已爱上了她,这样的爱何其可笑,究竟是出于感情本身,还是为着一点从未经历过的不甘心,你分得清楚吗?你又敢对霭霭说出口吗?”
方知悟可以确认自己对于池霭全部的感情,在经历无数的沉淀和过滤之后,不再有一丝胜负欲的夹杂,可祁言礼的话依然戳中了他患得患失的内心。
他抿了抿薄唇,害怕池霭将自己当成笑话看待,便咽下了告白的冲动,偏过目光低声说道:“霭霭,我不需要你相信,论迹不论心,我只要努力做好就行。”
还是那么的嘴硬。
看来身上的改变也不是那么彻底。
池霭靠回车背,闭上了眼睛。
酒精的影响仍然在她的神经中持续,理智告诉她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即便方知悟承认了自己所说的补偿仍抱有其他目的,又怎么能确定下一秒的言语就是他坦诚的内心?
她尽力让自己的心跳和吐息回归正常。
但需要发泄的烦躁感和不安定因子又在血液里攒动不息。
……
跑车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驶进池霭家的小区门口。
十点半散场,加上送礼的打岔和度过的路程,深夜十一点的老式社区静悄悄的。
唯有八小时换一班的门卫保安,以及四处吹拂的寒风仍在尽职尽守站岗。
池霭微睁着眼睛,看着跑车距离自己的住处越开越近。
还有一个转弯就能瞧见露天庭院那被藤本月季挂满的斑驳外墙时,她伸出脚尖,踢了下方知悟挺括的裤腿:“不要停在门口,去开到后面那条没有行人和车的侧道上。”
面对池霭突如其来的要求,方知悟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默默照做。
跑车靠近小区树植挨挤的后墙,在避开路灯的阴影处停下。
方知悟自动为池霭解锁车门,等着跟她告别,再目送她回到家里。
谁知池霭依旧靠坐在原地,睫毛将闭合的眼睑覆盖,面容安详恬静,仿佛就此睡去。
方知悟低声提醒着池霭到家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吗?
他担心池霭着凉,又把车门关紧,提高了车内空调的温度。
方知悟记得池霭酒量不好,喝两杯就容易上头。
清淡的酒精气息萦绕在她的周身,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才会进入秒睡的状态。
方知悟注视着池霭安静的睡颜,享受着两人难得的独处时刻,尽管无人聊天,也没有任何娱乐,他依然乐此不疲,甚至觉得天长日久地看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习惯早睡的方知悟打了个哈欠。
他支着下颌,又看了池霭一会儿,想让她睡得更加舒服,就按下了解除安全带的按钮。
喀哒一声,锁紧的机括松开。
黑色的安全带没有就此缩回,仍然裹缠在池霭的腰间胸前。
方知悟单手撑住椅座,微微支起身体,试图将其抽出,就在他的面颊与池霭的脖颈贴近时,他的头顶上方传来了池霭清晰的声音:“方知悟,你在干什么?”
池霭并没有睡着。
她在与方知悟的对话中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模糊态度,便装作酒醉沉睡,想试试他会不会对着入眠的自己说出坚持不肯吐露的心迹。
然而没等到方知悟的坦白,她却等来了一具温热男性躯体的靠近。
酒精致使的躁动感随着方知悟的动作,悄然演变成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欲念。
池霭的瞳孔中映进方知悟仿佛做坏事被抓包一样略显羞涩慌张的美丽面容,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自己应当给予这位总是不爱说实话的青梅竹马一点小小的惩罚。
“我、我只是怕你睡得不舒服,想帮你把安全带拿开。”
其实方知悟是想在收回安全带的同时,偷偷亲池霭一口的。正是因为抱着这样难以启齿的想法,他的吐息下意识不稳起来,回答的舌头几乎打结。
池霭预感到方知悟后退即将远离自己的动作,一伸手攥住了他修身风衣的襟口。她拖长语调“噢”了一声,故意道:“那现在安全带还在我的身上,你怎么不继续帮忙了?”
方知悟忽然从池霭的身上感觉到了她释放而出的、不同于寻常的暧昧讯号。
池霭抓着他衣领的力气不是很大,稍微用点劲就能挣开,可偏偏方知悟进退不得。
他咕咚咽下口干涩的唾沫,没有回答池霭明知故问的话语,而是低声说道:“……霭霭,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你现在的情况,我不能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是不能还是不敢?”
池霭俯身凑近方知悟平白沾染了一点粉意的耳畔,情绪不辨地问道,“你刚才靠近我,为我解开安全带的时候,敢发誓心里没有任何趁人之危的念头吗?”
方知悟沉默。
池霭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在我的心里,你有许多地方比祁言礼要好。”
在这样旖旎的时刻,池霭骤然提起祁言礼的名字,哪怕是比较、是夸奖,方知悟还是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了最直接的羞辱。
但他及时把这点煞风景的异样情绪吞了下去,保持顺从的姿态听池霭把话说下去:“你虽然在某些方面也不诚实,但至少敢作敢当,不会耍太多心眼。”
“方知悟,我喜欢坦诚的、对我毫无保留的人。”
“所以告诉我,在靠近我的时候,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拿喜欢和钟意作为陷阱,引诱着走投无路的猎物跌入。
尽管方知悟清楚不该这样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到连尊严都丢弃。
可在她比月光还要明亮皎洁的瞳孔之前,他难以自持地渴望被关注、被照耀、被拥抱。
于是不由自主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吻你。”
“Goodboy.”
池霭夸奖一句,将面孔和嘴唇压得更低。
在双方的肌肤即将相触之前,她问道:“你不是说,你想好好补偿我吗?”
方知悟似有所感,侧头充满迷恋地看着她。
池霭吻了下他的唇角,又磨蹭着无暇的脸颊过去捕获了他的耳朵。
她小声说了一句话,然后笑着问道:“这样补偿,行不行?”
回答她的是方知悟骤然扩张的灰绿瞳孔。
他的唇瓣微微颤抖,如沉入黑夜前的黄昏天幕,洇湿的绯色一点一点袭上他的面容。
第86章
长度在肩胛骨以下的黑发被池霭随意抓起, 绑成高翘的马尾束在脑后。
池霭很少尝试这样的发型,但显然更方便眼下的场景。
她手指搭在方知悟的肩头,说道:“别呆坐着不动, 阿悟, 你又不是一尊雕塑。”
作为回应,方知悟单手抱紧了对方。
那种温暖的、真实的力度,使得内心自内而外叫嚣着潮水上涨淹没头顶和呼吸的幸福。
池霭的气息倾洒在他的耳侧,明明视线以下已经呈现出敞开的姿态, 但池霭的大脑仿佛与身体是个部分, 她指导着他的声音冷静而从容, 瞳孔中倒映的水光如同星辰破碎的连影。
方知悟抬起手指,探向热源所在。
他不敢再同池霭对视,睫毛狼狈地一颤再颤,眼睑之下的潮红从十几分钟前洇染至今。
“是这样吗?”
他的手指舒展又屈起。
池霭咬住他的耳朵:“看来你初中的生物课学得不太好。”
残忍地评价完毕,她松开唇齿间滚烫的皮肉,继续发出指令:“向上。”
言语的未尽处她又压低声音,在方知悟颈侧道出生理学上的名词。
方知悟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要听见。
他怎么也想不到, 当初单方面纾解的双方换了个位置,等待池霭沉浸其中, 而自己为她服务, 会是如此面红耳赤, 心脏急速跳动到快要爆炸的场景。
“找到了吗?”
“你怎么又在分心?”
池霭有些不满, 她伸手一同来到方知悟手指所在的地点,用指甲按住他手背上突突直跳的青紫脉络, 哑着嗓音, “你之前说过会帮我……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我、我没有。”
方知悟忍着万分的羞耻,又担心她不耐烦了抽身离去, 只能低声下气地辩解,“我又没谈过除你之外的女朋友,哪里来的经验……霭霭,你好好教教我,我会认真学。”
“我这不是在教你。”
池霭慵懒的声音像是喘/息,又仿佛蕴着隐忍绵长的笑意,“我怎么记得某个人吹嘘自己经验丰富,怎么到现在,又变成除我之外没有其他的女人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知悟以为自己最需要的是池霭的鼓励。
然而在听见她的嘲笑之后,又莫名燃起了一点不甘落后的好胜心。
潮红顺着眼睑弥漫进了瞳孔,为冷调的灰绿染上如醉的靡丽。
他单手笨拙地讨好着,另手反扣住池霭的后颈,使她的唇瓣居高临下触碰到自己的眼睛。在发沉的鼻息里,方知悟恳求着:“霭霭,我……”
作为回答,池霭张开五指,毫不留情地按住了他最为渴求的本能。
她半吊着眼梢,素白的面孔呈现出罕见的婀娜妩媚。
满布着淋漓水光的手指抬起,在方知悟的唇间游移。
与轻柔的动作相反,她的语调却是警告:“阿悟,是你在补偿我,不是我在补偿你,”
说着,她掐了下那里,惹得方知悟发出一声同样短促的轻哼。
池霭带给的痛楚,让青年失控的自制力有了回笼的趋势。
委屈以及欲求不满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方知悟翘起嘴巴,只能依靠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能进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在车里,手脚都伸展不开,霭霭,我想去你家里……”
池霭嫌弃他喋喋不休,又反手为掌盖上去阻断了他的话音。
独属于池霭的气息随着掌心的轻捂,在方知悟的唇鼻间蔓延,清淡的、无痕的,又泛着诱人品尝的甜意,方知悟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心潮一下子再度澎湃起伏。
池霭却不喜欢他没有做一件取悦自己的工具的觉悟。
她涣散的目光微微一转,如同恶作剧一般抵着方知悟的额头对他说道:“祁言礼、这点就比你好,不我有什么要求,或是想在哪里,他都会全盘接受,而且还不会唔——”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在情事里还要被再次羞辱的方知悟气得眼尾泛红。
在刹那间的凶神恶煞,几欲将池霭生吞活剥之后,晶莹的水光打湿了他的瞳孔。
傲慢的、强硬的、喜怒不定的方知悟。
……何时有过这般弱势无助的时候。
池霭觉得自己光看着这种咬着下唇,倔强到极致,也委屈到极致的脸就快抵达极限了。
她啄吻过他的眼角,紧绷成弦的声音呢喃道:“方知悟,方知悟,我想看你哭……”
……
祁言礼最近很忙。
他安插到祁柏庭身边的女人,已经成功变成了祁柏庭不知道第几任情妇。一些生意商谈的重要场合,她像是一件美艳而昂贵的艺术品,被祁柏庭带在身边,随行出入。
也得益于她时时窥伺着祁柏庭的行径举动,祁言礼收到了很多有用的情报信息。
蚕食祁家的计划尽管突然加快了动作,但好在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然而让祁言礼头疼的是,他作为主要负责人的实业公司,最近有许多项目都不太稳定,原本谈好了要签订合同条款的两个大客户,忽然在约定日期到来前反悔中止了合作。
祁言礼少见的失败,又让他的兄弟姐妹想起了更加年轻的时候,那个因为不敢陪伴客户下海游玩,而连夜坐飞机逃回来的他,于是纷纷冷嘲热讽,明里暗里戳着他的痛处。
顶着外界和内心的压力,经过数日的调查,祁言礼才发现做出手脚的是方知悟。
方知悟似乎也无所谓他知不知道,因为就算发现,祁言礼也要为了不让祁柏庭发现继而伤害到池霭,而被迫站在他的一边,将损失自我吞咽消化,替他将所有痕迹遮掩。
数日来,祁言礼忙碌而疲惫,经常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
所以每个处理完工作的深夜步行来到池霭的小区,在她的窗户外偷偷陪伴她一会儿,于祁言礼而言是一天中最放松且幸福的时刻——这种幸福甚至消除了他精神上的沉重负荷。
靠近小区后墙的车道一侧,很少有人车踏足,但又是最靠近池霭卧室的位置。
相隔帘幔的笼罩,里头的灯光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灭。
祁言礼会凭借这些细节猜测池霭正在里面做些什么。
然而今天,他却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发现了一辆牌照陌生的跑车。
池霭的核心人际关系向来简单,圈子里也没几个大富大贵之人。
只消一眼,祁言礼就猜到了跑车的主人是谁。
他谨慎而无声地抬步走进,来到后视镜的死角。
借着路灯的光亮,他发觉跑车在晃。
轻微的、缓慢的,时而又有些剧烈。
刹那间,祁言礼立刻明白了那辆车里正在进行着什么。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风水轮流转,祁言礼想不到狼狈窥探的捉奸者这么快就变成了自己。
他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希望借助剧痛让内心冷静。
跑车的晃动还在继续。
不用照镜子,祁言礼也能猜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扭曲。
……方知悟毁掉了他的合同项目,现在又趁着他分身乏术,来勾引池霭。
数道念头转过脑海,祁言礼却仿佛脚下生根一样立在树影里动弹不得。
疲惫、嫉妒、愤怒……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汇聚在喉咙之间,他恍然间听到了齿关碰撞的极端声响,可反映到现实之中,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缄默地站着。
站立注视着跑车每一次地摇晃,都仿佛千斤沉石重重砸在自己心上。
……
祁言礼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当车内的偷欢渐渐平息,那合金构成的车门也就此开启。
他意识到其中的偷情者马上就要出来,纵使再不甘愿,也只能后撤退到树影之后。
好在,出来的人仅有池霭。
她披散着黑发,洁白的毛衣裙拉高微微遮住下巴。
除却裙摆处有一点轻微可不计的褶皱外,她整个人平静恬淡,一如往常。
方知悟没有下车,他还处于难言的状态,不好起身,只能等着池霭靠近驾驶室同他告别时,压低声音黏黏糊糊地对她撒娇:“霭霭,我真的不能进去吗?我想陪着你睡。”
池霭揉了揉他发烫的耳垂:“乖,回去吧。”
她和煦又不容分说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方知悟只好告诉自己,来日方长,起码这次是一个好的开头。
他目送着池霭转过身从绿化带的另一旁绕进楼道,稍微平息了下欲念,就想开车回去。
这时候,后视镜里却出现了一道漆黑的男人身影。
祁言礼从树木后面快步走出,仿佛怨毒的游魂静静立在他跑车的三米处。
方知悟不假思索,一个眼神交换就明白了他看到了什么。
他无比快意地勾起唇角。
目光逡巡过池霭坐过的位置,在车座的缝隙间找到了激情时从她发梢滑落的发圈。
某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滑过。
他拿起扔在旁边的大衣,将发圈缠绕在指尖,推开车门朝祁言礼走去。
近到压低声音也能够听清话语的距离时,方知悟停下脚步,抱起手臂,笑意得意甜蜜:
“让我看看这是谁——”
“日理万机的祁总,怎么会在这里做贼一样的偷听?”
祁言礼英俊的面孔带着肉眼可见的苍白和憔悴。
在黑色长衣的衬托下,他的眸中压抑的剧烈毒液几乎要满溢出来,将方知悟所在的整个世界腐蚀殆尽:“……那你呢,说着鄙视小三,自己还不是做出了同样的行径。”
“是你说的,不被爱的才是小三。”
他的对面,方知悟的眼神亮过了漫天星辰。再次重复起这句可笑的话,他哈地一声半弯下腰,“是我当初想不明白,现在我想清楚了,只要我被爱了,那小三不就变成了你吗?”
祁言礼说不出话。
如果可以,他很想和方知悟同归于尽。
可在池霭灯还未亮起的卧室前,他们这对彼此之间因爱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能冷冷相望,在脑海中幻想着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将对方用各种酷刑杀死的场景。
方知悟等不到祁言礼的回答,向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握紧的右手。
一根一根,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将对方的手指掰开。
骨骼不堪承受的咔咔声在两人之间接连作响。
最后,方知悟将缠绕在指尖的发圈放进祁言礼的掌心,他对祁言礼微笑,亲昵语气一如往昔:“阿言,这是霭霭遗落在我车上的东西,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记得替我还给她。”
第87章
公司的实习彻底结束, 池霭却没有待在家里放个短暂的假期。
朝九晚五的场所变成了大学的图书室,她时常为了自己的论文借阅各种资料,幸而新的住处离学校还要更近些, 否则来来回回的交通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方知悟依旧雷打不动地固定跟她道早午晚安, 且并不在意能否受到对等的回复。
对于车上发生的事情,谁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方知悟的做法让池霭感到满意,连带着对待他的态度也稍微热情了一点。
这天中午方知悟叫她出来吃饭,她刚完成一部分影视资料的搜集, 便顺势答应。
方知悟约她的餐厅离大学不远, 再多走几百米就能抵达和宋雨时去过的餐饮一条街。
冬日午后, 推开玻璃门迎面拂来的舒适暖意,让早上七时起床的池霭有点昏昏欲睡,她喝了杯侍者先行送上的摩卡咖啡,餐桌对面的方知悟说道:“霭霭,你想吃点什么?”
这件餐厅供应的菜品是一些西式各个地区风味结合的创新菜,浮纹精致的厚纸菜单上,每道名称冗长的菜肴对应的尾缀不仅标注了价格, 还特地注明了大致烹饪时间。
池霭抽空看了眼,一向对西餐不太感冒的她把菜单递了过去, 另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 打算趁着间隔在word文档里再增添几笔:“你看着来, 我都可以。”
“我要一份海陆空三明治, 鳌虾海胆饭和你们餐厅当季的甜品。”
“再给对面的小姐上一份神户牛里脊配棕榈芯,一份雪蟹黑松露塔塔。”
这家高级餐厅更像是方知悟的食堂, 他接过菜单随手放在桌上, 熟练地报出几道菜名。
“好的,方先生。”
侍者摸不准第一次来的池霭的口味, 又问道,“请问牛里脊要做成几分熟?”
“全——”
“全熟,以及雪蟹也不要做成半生状态,我的未婚妻不喜欢任何生食。”
池霭的声音和方知悟的叮嘱同步响起。
池霭原本担心方知悟又会擅自主张替她选些五分、三分等不能接受的熟度,陡然听见青年贴心到连雪蟹都吩咐了要全熟以后,她眸光微微一闪,没有再继续开口。
侍者态度恭敬地将方知悟的要求记录了下来,说了句“请稍等”后便把空间留给二人。
“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你说牛排要全熟的都是土包子。”
池霭打字的手指不停,口中半开玩笑似地说道。
方知悟略显窘迫地揉了下秀丽的鼻尖:“那都是想要引起你注意的幼稚行为,跟初中生会扯有好感的女生的辫子一样,霭霭,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池霭挑起唇角,对他的认错报之一笑。
或许有些东西在许多年前自己会耿耿于怀,但现如今她再提起也只不过将其看作趣事。
池霭笑过以后,气氛转向静谧。她专注地望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朴素的棉衣长裙,没有化妆,与周遭小提琴悠扬、灯光明亮澄黄,看起来很适合约会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方知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约她出来的目的,把手肘支在铺着绸布的餐桌上,捧着下巴对她说道:“你最近是不是很忙,也没怎么社交?”
池霭把笔记本电脑转过去,叫方知悟看清楚word最上方标题的“论文”大字,又转回自己的方向说道:“想社交也没时间,现在对我而言,写完论文顺利通过答辩最重要。”
“你这么说,我接下来的话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了。”
彼此坦诚心肠后的相处,叫方知悟明白池霭不喜欢别人在大事上对她有任何隐瞒。
他索性把决定权交到池霭手里,抛出了话题看对方如何接下去。
闻言,池霭抬起头来,视线终于落到方知悟身上:“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喜欢卖关子。”
那就是想听了。
方知悟的心因即将吐露的秘密而泛起细小隐秘的涟漪,偏偏面上做出十足的平静:“前段时间祁伯父组了个饭局,邀请了我父亲、春夏集团的陈伯父,还有其他几个圈子内的老朋友,在饭局公开了陈诗蔚下个月就要跟祁言礼举办订婚典礼的消息。”
这原本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内容,因着两家掌权者态度暧昧才越传越广。
如今当真确定下来,大约祁言礼做过抗争也无法更改。
方知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想自己果然说中了,归根究底祁言礼的翅膀还没有完全长硬,又怎么拧得过一句话就能决定他在祁家地位高低的祁柏庭。
而按照池霭的个性,无论祁言礼的婚姻是否只是表面功夫,她都不会再沾染分毫。
那么,除了那天照片上的青涩少年……
想到这里,方知悟默默攥紧了那张被他放在外衣口袋里的情侣合照,又觉得这种空有长相其他一无是处的竞争者充其量不过是池霭住腻了家里,在外面随便找的酒店而已。
他期待地望着池霭,期待她宣告祁言礼完全出局。
然而池霭的表情和那天元旦的晚宴上一模一样,她低头喝了口咖啡,又找出帆布手提袋里的另一本书籍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说道:“那是该好好恭喜言礼,有了陈家的加入和助力,他手上的筹码已经足够,想来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也不能再轻易撼动他的位置。”
她的言语没有任何保留,把这场订婚背后的利益纠葛完整指出。
不含任何负面情绪的语调,仿佛真心为祁言礼感到高兴。
都说提到一个人时,轻描淡写的态度才是最大的不在乎,可方知悟看着池霭云淡风轻的面孔,听着她分析利弊的理智言语,自己的心情突然开始感到不好受。
他试探着询问:“祁言礼就没有跟你打个电话吗?”
池霭挑眉反问:“打电话干什么?你们这种豪门之间的联姻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小打小闹,婚前协议要先写好,各项流程都要准备齐全,下个月那么仓促,他应该也很忙吧。”
池霭过于镇定自若的语气叫方知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算他没谈过正式的恋爱,也能够想象到男女分手不该以如此潦草的结果呈现。
他顿了顿,像是为祁言礼,又像是为着自己,放缓语调徐徐问道:“你不觉得一段感情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应该说清楚才没有遗憾吗?”
池霭道:“阿悟,你、我还有言礼,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难道什么东西都要像过家家那样你扮演爸爸,我扮演妈妈,一是一二是二的说出来吗?任何时候,都应该体面一些。”
方知悟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脑海中的池霭。
发觉她似乎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不体面的时候,就连和祁言礼接吻被自己发现的那天,她也只不过是旁观在激烈的战局之外,像是一轮永远不会落入泥淖的冷月。
方知悟曾经以为抵挡在自己和池霭之间的阻碍是祁言礼,后面经过交流和反思,又认为是自己的性格和家庭和家庭问题。
但听完池霭对于和祁言礼拥有过的一段关系的评价,他突然觉得,或许这些是很重要——可最重要的是,自己爱慕迷恋的女人,始终都拥有着一颗不可转也的匪石之心。
沉着、强大、体面、坚定,是伴随着池霭成长至今的标签。
她的未来无疑是灿烂的,因为无论对待旁人,还是对待自身都足够狠心。也正因如此,谁都不可忽略的光辉已然隐约将要绽放,有无爱情这一点锦上添花,就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他是这样。
祁言礼亦是这样。
在无法得到等价回应这一方面,他们同病相怜-
得知祁言礼即将订婚的消息后,过年前夕,池霭又见了从卓际辞职的林希诺。
林希诺做出这个决定颇为仓促,不符合原来的计划日期。
池霭问及缘由,得到对方半是忐忑半是幸福的回答:“原本打算过段时间回家备孕,没想到一不小心有了,这可能就是择日不如撞日吧,为了宝宝我也要辞职好好保养自己。”
通过和林希诺的对话,池霭才了解到对方是很难受孕的体质。
因而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被她和她和丈夫看作了比什么都重要的宝贝。
池霭再次真心实意地祝贺了一番林希诺,而坐在她对面的这位骤然成为新晋妈妈,脸上萦绕母性光辉的年轻女人,仿佛从子宫中孕育的幼小生命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勇气一般,郑重面色对她说道:“小池,关于卓际,你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吗?”
池霭想问的许多事情,在看见决策人是祁言礼的那一刻就已经尽数明晰。
她与林希诺对视良久,竟然想不出有什么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而这样的迟疑落在林希诺的眼里,似乎变成了千言万语无从开口。
她深呼一口气,为着将来祁言礼在清算自己的时候,能凭借孩子和今日的示好得到池霭的求情,低头恳切地抱歉道:“那份内部文件的决策人署名,是我故意泄露给你的,祁总确实是卓际的实际拥有者,对不起,是我背叛了祁总,辜负了他的信任。”
道了歉,开完头,林希诺接下去告知的真相和池霭想象得相差不大。
无非是利用旁人都不知晓的公司扩大自己的势力,进可以向上一步,退可以留下后路。筹谋得当时,还能给独裁自大的生父狠狠一击——至于其他的更进一步的勾当和交易,林希诺这个次级的下属也不太清楚,唯有深受祁言礼信赖的卓子琛才能够全盘接触。
林希诺说完,又急匆匆地补充:“小池,但祁总是真心喜欢你的,他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做些什么,不和你坦白这些事情,只是怕万一不成功,到时候再把你给牵连进去。”
她说着祁言礼的好话,池霭却没什么额外的反应。
末了,池霭问道:“你是祁言礼信赖的人,为什么要背叛他?”
林希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默五分钟后才压低声音苦笑:“我老公的生意当初牵扯了一些立/法模糊的灰色地带,是走了一些捷径托了内部的关系才能发展起来的,有人抓住了这个把柄,如果我不照办,等到孩子出生,也许我只能抱着他去牢里看望他的父亲了。”
三言两语,林希诺营造了一个被逼无奈的母亲形象。
池霭顺着她的语境思考了几秒三口之家隔着监狱哀伤对视的画面,倏忽问道:“做都做了,只要让我发现真相就好,似乎也没什么向我解释的必要。希诺姐,你又是背叛祁言礼,又是在我这里替他辩解,目的是为了求我开口,等祁言礼发现时让他放过你吗?”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戳穿,林希诺的目光涟漪般一晃。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她索性不再保留,换了个称呼示弱请求道:“是的,池小姐,您是祁总的挚爱,也是他唯一在乎的人,这个忙只有您能帮我。”
“所以,抓住你丈夫把柄,威胁你做出这一切的,是方知悟吗?”
池霭用汤匙拨弄了几下面前的鸳鸯奶茶,像是讨论天气如何一般问道。
下一秒,她看见刚才还面露哀伤的无助母亲慢慢睁大了眼睛。
第88章
最后方知悟还是跟着池霭去了池家。
只因为过年放假期间, 池旸所在的公司L省分部出现严重的程序错误,影响了旗下所有系统的运作和维持,无奈之下, 总公司临时调派了以池旸为首的技术骨干过去支援抢修。
大年初一正是修理调试的重要阶段, 池旸想要保住这份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就注定没有办法放下手头的紧急任务返回家中陪伴池霭。
他在电话里说了很多遍抱歉。
而得到这个消息的池霭第一时间通知了池家,询问他们能不能更改团圆饭的日期。
向华熙发来的信息表现得十分为难,说大年初二他们全家就要带着乐乐前往B省的外公外婆家做客几天, 机票都已经提前预订好了, 老人也等在那里, 要全部推翻很是麻烦。
乐乐大名池闻乐,是池之轩和向华熙的孩子,也是池霭和池旸同父异母的弟弟。
池霭想池旸不在,这顿饭就跟团圆两个字毫无关系,索性回复那自己也不方便前去。
向华熙被她冷淡的言语一噎,却也明白按照池霭的性格这件事真做得出来。
颠来倒去,双方都不想妥协。
临了, 在不和谐的家庭关系中总是隐形的池之轩终于出面,拨通了池旸的号码。
父子俩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 过年当晚池旸给池霭发送新年快乐的祝福时, 又说叫她带着方知悟同去, 虽然自己到不了场, 但这顿团圆饭有方知悟在,池霭至少不会受什么委屈。
多的池旸没再说下去。
好不容易和兄长矛盾缓和, 既然是他的请求, 池霭也不便拒绝。
于是在前往池家别墅的车上,受邀的主人公换成了她与方知悟。
方知悟这次穿了套正式的黑色西装, 车也换成了低调沉稳的保时捷卡宴。在他们的身后,随行的保镖们开着一辆宽敞的越野车,座位和后车厢里摆满了方家准备的年礼。
从任教的大学辞职后,池之轩选择在滨市的怀仁区创业。这些年有了方家的帮助,他的事业不断壮大,如今他们的三口之家坐落在怀仁区靠近森林公园的高端小区里。
方知悟把车开进别墅区,在庭院前的空旷处停靠,吩咐保镖把各色年礼搬下车。
两位保镖来来回回正忙碌着,典雅气派的欧式雕花门向两侧徐徐打开,打扮得活像要参加商务宴会的方家夫妇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迎接了出来:“霭霭,知悟,你们来啦!”
“姐姐好,姐夫好,祝你们新年快乐。”
还在上小学的异母弟弟池闻乐也穿着精致的西装,领带打成小小的温莎结。他见到池霭二人,依照父母事先的吩咐,同他们略显生疏地打了个招呼。
池霭喊了声“父亲、向阿姨”,那头向华熙已然挽着池之轩的手臂快步来到他们面前。
这是向华熙第一次见到方知悟的真人。
尽管在池之轩偶尔拿给她看的照片中她就知道方知悟的容貌极其出众,但近距离对上这张面容,饶是年长如她,也禁不住在双眼中飞快划过一丝被全然惊艳的亮色。
向华熙缓了缓视线,低头去看跟在方知悟身后的保镖们手上拿的礼袋,哎呦一声笑了起来:“亲家也真是的,知悟愿意来我们都很开心了,还带这么多礼物,真让人不好意思!”
方知悟也跟着笑,面上做足了功夫,客气得体地说道:“向阿姨,这里头有个鳄鱼皮的铂金包,是我妈托人从欧洲带回来的限量款,希望您能够喜欢。”
显然,还没有开始吃饭,方知悟已经被当成了全场的主角。
池之轩看了眼站在方知悟旁边,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池霭,存在感不明显的慈父心肠促使他说道:“霭霭,你穿的这么少,还是别跟知悟在冷风站着了,快进去吧。”
向华熙火速反应过来:“对对老池说得对,你看我,看见孩子们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池霭回望他们,勾起唇角算是一笑。
发迹后的池家,底蕴未成,在装修风格方面多多少少仿照了方家半山庄园的痕迹。只是在细节处,又增添了许多向华熙这位千金小姐喜欢的植物花草元素。
别墅里到处散落着池闻乐的玩具和私人物品,充满了一家三口的温暖气息。
这里当然名义上也算是池霭和池旸的家。
但每年回来,池霭都觉得自己像极了闯入其中格外突兀的不速之客。
方知悟陪伴池霭跟在方家夫妇身后,缓步走向饭厅。
一路上,他一边应付喋喋不休的向华熙,一边又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池霭的身上。
窥见池霭目光中转瞬即逝的讽刺,他不由得默默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来来,这些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向华熙拉开池之轩手畔属于池旸的空位,示意方知悟坐下。
而视线正逡巡在满桌西式菜肴的池霭冷不丁收回目光,保持微笑说道:“哥不在,他的位置是不是应该留出来?权当是他也陪着我们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耳畔忽然响起池霭在“团圆”二字上加重的话音,向华熙下意识向她看去、
见她依然维持着平稳镇定的笑意不似生气,这些天以来隐忍许久的向华熙便有心摆一摆长辈的架子:“霭霭,知悟坐在小旸的位置上,你们对面就是我和你弟弟,这不是正好嘛?非要空出一个来,看起来怪孤单的,等会儿我们一家人拍家庭照也不好看。”
池霭定定注视她几秒,又垂下眼帘看着把手尴尬放在拉开的椅背上,继续放着不是,收回去也不是的池之轩,不动声色问道:“父亲认为呢?”
“你父亲当然是——”
“听我的”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方知悟已然迈开长腿在正数第三个空位上坐下,像是没有读懂暗潮汹涌的氛围一般轻快地说道:“我是客人嘛,坐在这里正好。”
他又转过头亲昵地拉了拉池霭的衣袖,“你坐我左边,你左边的空位就留给池旸!”
向华熙敢驳回池霭的要求,却不敢再以同样的态度反驳方知悟。
就连池闻乐都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中明白,现在的优越生活绝大多数来自方家的帮扶,一定要尽力讨好忍让方知悟,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惹恼他。
读懂气氛的池闻乐,怯怯地抓住母亲的手指、
向华熙有些下不了台,连带面上的笑容都显得讪讪。
过了几秒,她又很快恢复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动作优雅地提起鱼尾裙摆,与空无一人的位置面对而坐,继续用热情的语调嘱咐道:“知悟,霭霭,这些菜都是我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特地跟一个很有名的西餐大师学的,你们尝尝看好不好吃?”
这些菜好不好吃,池霭不清楚。
但她很明显地在几道菜肴里瞧见了象征半熟的鲜红肉色。
她没那么喜欢吃西餐,更讨厌任何全生的、半生不熟的海鲜肉类。
方知悟顺着池霭视线停留的间隔看到那几道菜,很快联想到了她的不适,他的手又藏在洁白的桌布底下摩挲着池霭的手背,凑过去小声安抚她道:“等会儿我带你出去吃别的。”
池霭沉默一秒,以气声回应:“大年初一,哪有餐厅营业?”
方知悟道:“看我的。”
他们两个人窃窃私语几句,却又不动筷子,这让撒谎说这些菜是自己亲手烹饪,实际上花了大价钱请了米其林厨师来家里制作的向华熙又感到不安起来。
她忐忑地思考:方知悟吃过那么多家餐厅,总不能是味道太熟悉被他认出来了吧?
这样想着,她勉强笑着问道:“怎么了知悟,是菜不合口味吗?”
“噢,没什么,是我忘记和你们说了,其实我不太喜欢半生不熟的食物。”
方知悟将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向华熙:“……”
她差点就要从骨碟下抽出餐巾擦一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自认为把一切做到了完美,可先是池霭跟她纠缠座位的问题,后又有方知悟当众不给脸面说不爱吃生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己的继女和她的未婚夫都这么难缠和讨厌!
向华熙咬紧后牙,精心描绘的细长眉毛尽力保持舒展。
她不方便指责方知悟,便用近似开玩笑的语气对池霭道:“霭霭,知悟不怎么到家里来,我们也不清楚他的喜好,下次有什么忌口,你要提前打电话和我们说一声才是呀!”
三言两语,分明是方知悟说话不留颜面,向华熙却转眼把过错推到了池霭头上——她笃定池霭同他们夫妇一般,因为凡事都要靠着方家,只能把这件事自动咽下。
那头,从方知悟的语境里,池之轩倏而想起了饭菜喜欢吃全熟的人到底是谁。
他侧头望着始终保持安静状态,用筷子夹了一块黄油烤芦笋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的池霭,忽然微沉面色,唤来佣人道:“去,把桌上的菜都撤下去,全部换成全熟的中餐!”
池霭将芦笋咽下去,清新的香气在口腔中四处弥漫,她站起身:“算了,父亲,我们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看望你们。既然看过了也吃过了,就不多做打扰先告辞好了。”
“可是我做了这么多的菜——”
向华熙从向来温和的丈夫骤然变脸的惊讶中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道。
池霭看了看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蜷坐在自己的加高座椅上,神色越发拘谨不安的池闻乐,又听见身边传来方知悟站起身时椅子向后推移发出的短音。
她无声呼出一口气,唇畔的弧度从始至终未变:“向阿姨,祝您和父亲新年快乐。”
说完这句话后,池霭率先转身离开了池家,拉着她衣袖不放的方知悟也紧跟了出来。
他们快步穿梭在别墅的庭院中,领教过池家餐桌气氛的方知悟小声抱怨道:“难道你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有你后母在,这团圆饭可怎么吃得下去?”
离开池家夫妇的视线,池霭面孔上的柔和表情终于消失。
她在寒凉的夜风中悄然挺直肩膀,目视前方,口中淡声纠正方知悟道:“我后母或许有一部分责任,但所有错误的根源,都是我父亲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许多人都是帮亲不帮理,和后母比起来,显然生父应该同池霭的关系更紧密。
方知悟没料到池霭会如此直白地指责自己的父亲,他不方便迎合,一时变得无言。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池家别墅之际,后方的不远处又响起池之轩气喘吁吁的声音。
“等等!”
“霭霭,等等!”
他唤住池霭,待距离拉近,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四方的丝绒盒子。
一向寸步不离的向华熙不知为何没有跟来,池之轩顾不得还在喘气,将丝绒盒塞进了池霭的掌心:“这是爸爸上次出国参加珠宝展看中的一颗石头,近期才做好了交到我手里。”
池霭打开盒子看向内里。
是一枚款式简洁的戒指,镶嵌的主石部分是一颗雕刻成月季式样的帕帕拉恰。
池之轩还要赶回去安抚脾气上来的向华熙,便加快语速对她说道:“这些年,是爸爸对不起旸旸和你,这颗石头我命人设计了好久,想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粉色的月季花。”
池霭仍然在看那枚戒指,仿佛没有听见池之轩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池之轩略显尴尬,尴尬过后又道:“爸爸清楚这些东西补偿不了你,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有些事情,爸爸真的很难处理,霭霭,你只要记得爸爸始终很惦记你。”
池之轩的面容清俊,虽不算上等的皮相,却有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如此温情款款地言语,以至于旁观的方知悟都在某个恍惚间相信了他真的很爱池霭。
池之轩说完,飞快地拥抱了池霭一下,又匆匆折返回去。
第89章
池之轩突然的靠近, 又突然的离开,连同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如同一阵到往无痕的微风, 待大门沉沉闭合, 只剩下池霭掌心的丝绒首饰盒证明他曾经来过。
方知悟隐约感觉到在池之轩说出那番话后,池霭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他试图找些轻快的话题转移刚才的场景,却见对方像没事人一样平静地攥着盒子,另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 带领他朝车辆停靠的方向走去。
池霭昂首走在前头。
她的目光沉定, 脊背挺拔的弧线亦无半分软弱。
可岿然不动的表象之下, 她整个人是一座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火山,所有的思绪、念头、观念、逻辑……通通化作了沸腾的岩浆,四处流窜着寻找得以喷发的出口。
池霭抿紧嘴唇,随着她距离池家的别墅越来越远,那个被束缚在掌心的礼盒也越陷越深——丝绒包裹的棱角扎在她的肌肤之上,带来后知后觉的钝痛感。
池霭以为自己对于父爱所有的向往期待,都已经在漫长岁月的流逝之中消耗殆尽, 但在池之轩将帕帕拉恰递过来的瞬间,她惊觉内心依然难以控制地翻涌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怒意。
攀升的怒意之内, 又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棱角越是扎痛皮肤, 她无处可藏的情绪就越是鲜明。
这种鲜明积累到顶点时, 池霭在车边站定, 趁着方知悟侧头替她拉开车门的间隙,忽而转过身体, 用尽全身的力气, 将掌心的丝绒盒子猛地朝别墅旁的绿化草丛掼去。
有物体破风的凌厉声音贴着方知悟的耳廓响起。
他一秒愣怔,视网膜上仍然停留着丝绒盒穿透夜色的弧影。
“霭霭——”
方知悟条件反射唤了声池霭的名字, 身体已经先思维一步朝着戒指消失的位置跑去。
池霭抱臂站在风里,身边是打开的车门。
距离温暖的庇护所不过一步之遥,她却贪恋冰冷冬夜带来的刺痛和清醒感,一言不发地看着方知悟不顾形象地弯下身体,打亮手机的手电筒在齐腰高灌木从里仔细翻找着。
幸好草堆不深,丝绒盒的大小也还算显眼。
方知悟找了七八分钟,终于在低矮的灌木后发现了深红色的影子。
他用凉透的手指将盒子捡了出来,小心翼翼开启顶盖打光检查了下宝石戒指的情况,确认无碍后,才重新折返到池霭身边,将其递过去。
他没有过多询问池霭怒意骤然发作的缘由,仅是半张嘴唇吁出口闷顿在胸腔里的寒气,故作轻松地对她说道:“这东西品质不错,多少值几个钱,扔了怪可惜的。”
方知悟有心宽解池霭,然而递物的手悬在半空,静默的那头却是一直没接。
池霭的瞳孔微微涣散,像是在出神思考,又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呆。
直到青年偏了偏俊美的面孔,那抹在寻找时因着反复摩擦灌木而映在鼻尖上的红意撞进眼帘,她才如梦初醒般被动打了个寒颤。
她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扔掉是不理智的做法。不如把它卖了,还能换到一笔钱。”
“是啊。”
“是可以卖一笔钱。”
方知悟言不由衷地回应着。
他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家庭,有能力出众的兄长珠玉在前,他这个过了两年才出生的老二,似乎不优秀是错,太优秀也是错。为此他顺应了父母的想法,没有试图与方知省争夺公司的管理权,而是放任自己,做个对什么都只有一时兴趣的顽劣者。
偶尔在被拿去和祁言礼比较的时刻,他的心中也会升起一点没有人理解自己的愤懑感,可这点愤懑和池霭所经历的情况比起来,似乎变成了物质过剩之后的矫情和空虚。
他想要安慰池霭,却发觉没有感同身受,许多言语出口都显得肤浅和轻浮。
就在方知悟陷入踌躇之中时,他的手指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圈紧。
池霭汲取来自他掌心的热源,一瞬不瞬看着他问道:“你能帮我把它卖了吗?”
“……”
递过去的丝绒盒眼下又要回到自己手里。
方知悟无言地探出指尖,却在触及表面时,像是被火烧到了一样收回手。
他垂眸注视着那抹凝固的鲜红,又抬起眼睛望着池霭仿佛没有半点犹豫的面孔:“霭霭,这到底是你爸爸送归你的礼物,要是真的卖掉,就连个念想都没了。”
“念想。”
池霭咀嚼着这个词语,池之轩、向华熙、池闻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再度于眼前浮现——她思考着这些年坚持和池旸回到这个物是人非环境中的原因,才发觉到头来,自己只是反复在寻找一抹念想,一抹能短暂拼凑出童年幸福画面的念想。
亲情终归是一种无奈的感情,它不同于爱情、友情,以骨肉血脉作为媒介,当她以为彻底释怀的时刻,又会在某个瞬间,如同丝绒礼盒的棱角一般,感受到后知后觉的钝痛。
池霭坚硬的伪装之上忽然破开罕见的软弱,她用一种无法分辨真实情绪的声音对方知悟说道,“你以为这个丝绒盒是父亲留给我的念想吗?其实他送给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是念、总是想,我、我哥哥还有我的母亲,对他而言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说完,她体内饱胀到极点的情绪,忽然像是气球被戳破般四散而去。
在进入车内之前,她抬头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由衷想到:早已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还在虚伪的、作态的、自欺欺人的,说什么团圆。
……
仅有道旁路灯作为照明的黑暗里,恢复镇定的池霭像是入睡了一般蜷缩在座椅之上。
她双手拢住厚实的大衣,侧脸朝着车窗外,呼吸寂静无声。
而方知悟却透过反射到玻璃上的模糊光影,恍然间看到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他忽然在某个刹那心疼池霭到无可附加。
他想池霭应该得到的并非是一枚出于补偿目的的戒指,而是——
发动汽车前,方知悟反复摩挲着无名指上空荡荡的关键,在这个夜晚,他突然萌发出哪怕在路边折下一片微不足道的草叶作为戒指,也要向池霭大声说爱和求婚的勇气。
他打开手机,把“大年初二民政局开不开门”的问题发到几个朋友所在的小群里,然后一边沿着车行道将卡宴开出小区,一边在心中酝酿着倾诉衷肠的言语。
探照器记录下车牌号码,道闸杆随即上升放行。
方知悟最终决定用最朴实郑重的态度告白。
他开口道:“霭霭,我——”
刺啦!
卡宴出行的前方陡然响起紧急刹车的尖音。
一辆从道旁闪出的宝马打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寒冬腊月,车窗大开,驾驶者是祁言礼。
池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遭遇惊得双手撑在面前的车板上,车内安静的氛围遭到破坏,她聚焦注意力向前看去,只见祁言礼不顾保安的劝阻打开车门,快步来到副驾驶座旁。
“霭霭,我有话跟你说。”
砰砰!
“你下来一下,好不好?”
砰砰!
他反复拍打着高硬度的车窗,皮肉相撞发出的促音使池霭感觉到惊心动魄。
方知悟的告白堪堪开了个口,就被突然冒出来的祁言礼打断。
对方像个孤魂野鬼似地站在窗外,大有一种目的不达成就在这里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方知悟的表情转眼阴沉了下来,他不知道祁言礼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但看见对方瞳孔中爆发出的执拗笃定时,他的心中一下子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作为阻拦,他伸手过去,握住了池霭的小臂。
“不要理他,好不好?”
方知悟看见池霭的注意力终于随着相触的肌肤回拢到了自己身上,便心怀期待地继续请求道,“霭霭,可以暂时只看着我吗?我也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一天当中似乎所有烦恼的事情都撞到了一起。
左边是眼巴巴等待着自己回应,神态甚至看起来有点可怜委屈的方知悟。
右边是单薄衣衫被寒风吹起,如同一盏微渺的烛火随时要在冬夜熄灭的祁言礼。
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卡宴又挡住了前后方车辆的去路,池霭迫不得已按捺自己的心绪,快速做出决定。
“阿悟,我要下去一趟。”
“祁言礼的车一直拦在前面,我们出不去,也影响了小区的进出交通。”
池霭没有道明自己的选择,只是单凭客观的外界因素想要让方知悟理解。
方知悟看了眼固执站在原地,两个门卫怎么也拉不动的祁言礼,心中暗恼早知道不让保镖们先行离开,但他试图挣扎:“或者我就说几句话,说完你再下去……可以吗?”
池霭与他对视,耐着性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可是祁言礼又在这个时候加重了拍打车窗的力度。
砰砰!
砰砰!
砰砰!
富有节奏感的噪音搅弄得车内气氛逐渐焦灼浮躁,在如此持续而顽固的干扰之下,池霭判断自己根本没有心情听完方知悟口中的重要事情,并做出相对应的、理智的决定。
她伸手过去,细腻冰凉的指腹潦草摩挲过方知悟线条精致的下颌,加快语速对他说道:“不只是祁言礼有事找我,我也有些事情要跟他说清楚。阿悟,你先把车开到一边等着我,至于你想说的重要事情,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听。”
说完,她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祁言礼。
第90章
池霭进了祁言礼的宝马。
方知悟的保时捷紧随其后, 两辆车在冬日空荡无人的街头停下。
由于先前大开着窗户,池霭在坐进去的瞬间感受到了无孔不入的寒气。
她不由得沉默拉紧了大衣上的系带。
捕捉到这点细节,视线僵定在对方面孔之上, 陷入执拗状态的祁言礼才仿佛突然有了对于外界冷热的感知, 他连忙升高车窗,按下开启空调的按钮。
与此同时,池霭伸手调亮车壁上方的阅读灯,明亮温暖的光线自两人的头顶倾泻而下。
失去了朦胧黑暗的笼罩, 在这种近似人群焦点的模拟照明中, 她的神色恢复到长大成人后与祁言礼初见时的状态, 和缓而克制地询问:“言礼,你找我有什么事?”
祁言礼读懂这种温柔对于池霭而言,是种不动声色的拒绝。
纵使做好了一切重头再来的准备,但亲眼所见这种疏离,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做到表情一样平静。他避开池霭的目光,将胀痛发烫的手掌向下贴紧光滑冰凉的座椅皮面,而后垂落头颅, 诚恳道歉:“霭霭,一直以来, 我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有些事情, 是我隐瞒了你。”
池霭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好, 我原谅你了。”
她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对方这句迟来的道歉似乎无关紧要。
意识到这点的祁言礼将头垂得更低, 他悄然深吸一口气, 用更加低微到尘埃里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不打算原谅我了……可是,能不能请你听我说完我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
“好啊, 那你说吧。”
随口说完,对于理由兴致缺缺的池霭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车顶。
她半仰面孔,用手指拨弄着漆黑的旋钮,调整起车内过度刺眼的亮度,
得到应允的须臾,祁言礼的脑海被千言万语笼罩,倏忽不知从何说起。酝酿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言道:“卓际公司的实际拥有者,其实是我。”
那头,池霭终于调到了差强人意的亮度,她双手抱臂,身体放松下来,又侧过头去看着街道萧条的夜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这些年,父亲虽然暂定了我为继承人,但实际上他仍然牢牢把控着所有的权力。我不想再过胆战心惊讨好他,生怕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日子,所以暗自策划了许多事情。”
“成立卓际壮大自己的实力,筹谋其他的利益和发展只是第一步,为了探知父亲的喜好以及公司内部的变动,我又先后送去了很多个女人接近他,成为他的情/妇,替我做事。”
“我想让他游走在众多女人之间,过度损耗身体,逐渐感到疲倦和力不从心。”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行为,可是我没办法不恨我的父亲,不恨我的母亲,不恨我的兄弟姐妹,不恨一切血脉亲缘关系。”
“每天睡醒睁开眼睛,我都幻想着放一把火把整个祁家焚烧干净……没有任何束缚阻碍,我只是祁言礼,我想自由地呼吸,和你并肩走在阳光下,将来组成幸福有序的家庭。”
“霭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我只是怕计划万一不成功,作为知情者的你也会遭到波及。”
祁言礼反反复复说了很多句对不起,配合着他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眼眶微微凹陷的英俊面容,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生出想要原谅的怜惜感。
始终沉默着的池霭亦在他的剖白中转过了面孔,望着他头顶漆黑的发旋,轻声道:“不只是为了保护我,还有一个原因,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说。”
闻言,祁言礼呼吸一顿。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池霭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池霭接过他的话题:“还有一个原因,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全盘接受真实的你,感情上不道德的阴影,可以美化为用情至深的产物,假设利用的好,或许还能得到他人的怜惜。”
“可人性上的不道德,便是一个人最黑暗的所在,它隐藏了许多不可暴露在阳光下的秘密,如果被人知道,或许会遭到厌恶疏远,也有极大可能会成为来日伤害自己的把柄。”
“是这样吗,言礼?”
池霭歪了歪头,注视着青年本就苍白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
“不是的、霭霭,不是……”
“我从来不担心把真相告诉给你,你会以此作为把柄攻击我。”
祁言礼顿了顿,用骨节瘦削的双手捧住面孔,有断断续续的嗓音,从他的指缝中一点一点露出,“我只是害怕你知道我是一个对自己的骨肉至亲都下得去手的人,会对我感到害怕,会觉得我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再也不想和我产生一点交集。”
池霭遗憾地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把真相说出来,可惜你都没有。”
“你说过,感情的不道德和人性的不道德,是不一样的对吗?”
祁言礼强忍着胸口的苦涩慢慢回应,“我很想把我的心,我的骨头,我肮脏的血液都剖开来给你看,可我又怎么能够一意孤行地把你绑上我这条随时有风险沉没的船?”
“同时,阿悟就算有千不好万不好,可是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相比起来太过幸福正常,我清楚你是个讨厌没完没了的纠缠和事物超出自己掌控的人,如果你知道我身上有这么多束缚和不得已,我很难不去想象你会嫌弃太过麻烦,就此把我丢弃……”
在很多情景之中,池霭都会认为,她同祁言礼是相似的人,而相似的人身上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藏起自己的脆弱,尽力活得体面。
此时此刻,他舍弃了这种体面,坦诚自己的掩饰、自己的阴暗、自己的患得患失。
池霭不止一次想过,若哪一天祁言礼真的做到毫无保留,她又会怎样应对。
但不管构建了多少种可能性,时至今日,已经显得有些太迟。
她索性问道:“其实方知悟也会撒谎,也会对我隐瞒一些事情,可我对他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却希望你对我做到坦诚相待,阿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池霭又一次唤出了“阿夜”这个称呼。
祁言礼的直觉告诉他,当池霭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离自己最渴望的东西很近。
但一个心怀旁骛的开头,一个不够透明的过程,和一个想要弥补的结果,又让他永远停在触手可及之处,终生只能观望怀想,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听见池霭继续说下去。
然而——
“我对你,对你们,其实都有过一点期盼。”
“当然,我也无法夸张地说出,这点期盼落空我会沦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但是阿夜,我还是想说,我也试着努力过敞开心扉。”
仿佛是午夜梦回时分的错觉,在双手捂住眼睛,不敢触及池霭瞳孔深处半点情绪的胆怯里,祁言礼陡然听见了一丝轻如尘埃被风拂去的哽咽叹息。
他忍不住松开了手指,想要去看一看此刻发生在池霭面孔之上的表情。
然而直直望过去,祁言礼只见到了她干涸淡漠的眼睛。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霭霭,我发誓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会再欺骗你。”
祁言礼试图握住池霭的双手,却又害怕迎接自己的,是对方和瞳孔一样冰冷的肌肤。
最终,他微微蜷起的手指刻意掠过池霭毛衣裙的下摆,抓紧了旁边的座椅边缘。
企图凭借掌心的依托,支撑住摇摇欲坠的情绪。
有象征内心激烈的青筋在额头表面迸出,很快又随着祁言礼垂头的动作而被碎发覆盖。
池霭像是有些无奈。
叹出口气,替他将额发撩起,略略整理了一下憔悴的面孔。
她再次抬起头,用头顶的灯光作比喻:“起先太亮,现在太暗,不管怎么调整,我都没办法达到满意,或许我想要的感情就跟这不存在的亮度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予我。”
“谢谢你对我的爱,阿夜。”
“可我也不知道欠缺了什么,它似乎总是差一点才能打动我。”
……
不管离开何人身边,不管推开多少次车门,池霭都没有过一次回头。
这次,也不例外。
望着她朝着卡宴走去的背影,祁言礼条件反射推开车门,想要追上去。
他的手机却又在这时仿佛夏季令人烦躁的蝉鸣般响起。
是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
祁言礼一面按掉,一面拔腿追逐着池霭的身影。
然而,向来识相的号码主人却突然读不懂他不愿被人打扰的意思。
祁言礼按掉一次,口袋里的震动声就再一次锲而不舍地响起。
他只好一面接通电话,一面追着池霭来到卡宴副驾驶座的旁边。
“祁总,您终于接电话了!你快过来吧,柏、柏庭他中风进了医院!”
“我有按照您的吩咐每次只给他吃一颗药,可今天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按量服下还是立不起来,又觉得有我看着很没面子,一口气吃下了好多颗,紧接着在床上就不行了!”
“您的兄弟姐妹已经得到了消息,都在往这儿赶!”
“您快来吧,柏庭的老婆也过来了,我真怕她、她对我做出什么行为——”
女人连珠炮似的尖细嗓音在祁言礼耳畔炸开,说了几句又开始慌张地哭哭啼啼。
祁言礼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给他开的玩笑。
这头情场失意,那头就给他送来了一份厚礼。
他高高举起想要故技重施把池霭唤出来的手掌迟疑着没有落下,而方知悟对于他的动作似有所感,一瞬间踩下油门,卡宴以倒退的形式迅速离开了他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