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清晨似乎要比外面来得更早一些。
天光尚且昏暗,排房外面就开始有人走动,谨雅听到动静便赶紧起身了。
轻手轻脚的收拾好了碧纱橱,她先往内室瞧了眼,见昭宁还在酣睡,便没进去,而是独自走出了门外。
这一夜昭宁睡的并不踏实。
待到夜深人静,一切喧闹都退去之后,半梦半醒之间,在慈宁宫里发生的事情不断的在昭宁的脑海中重演。
她不断的去仔细回忆自己吐了的时候顺治的反应,越回忆越觉得后怕,幸好当时太后护着她将她带走了,不然接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顺治可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不过是想撩个妹,撩的还是本来就供他挑选的秀女,说出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可她却偏偏没忍住当场吐了出来。
往好听点说,她是之前受了惊吓又舟车劳顿,一时身子不适也是有的,但若有人说她心中对顺治不满甚至厌恶到呕吐,她也是百口莫辩,没地方说理去。
她本打定了主意要跟顺治井水不犯河水,安安稳稳的等着当太后,但经过昨天那么一闹,怕是她想要的两不相干,是不太可能了,如今只盼着顺治不是个记仇的人,而太后也会坚定的护着她,否则就算她还是能如历史上一般当上皇后,今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昭宁的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转着一些说不清的念头,直到谨雅端了热水进来,用温热的帕子敷在她的脸颊上,她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小主,该起身了,奴才瞧着尚膳监的小太监已经往这边来了。”
谨雅熟练的将昭宁扶起来,将漱口的药茶递给她,“今儿尚衣监要来给小主们量尺寸,准备选秀时要穿的衣裳,小主这儿应是头一份儿。”
昭宁漱了口,又洗了脸,还没等换衣梳头,就听到门外有小太监高声禀报送早膳来了。
谨雅放下手中的东西,先出去接了食盒放好,又进来帮着昭宁选衣服。
昭宁虽然自蒙古而来,但随身的衣物中除了日常穿着的蒙古服饰外,也有她爹绰尔济命人准备的几身旗装,谨雅昨晚上收拾的时候便瞧见了,此时一并拿出来给昭宁挑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静妃以前喜欢艳丽颜色的缘故,绰尔济为了避讳,给昭宁带的都是一些素色淡雅的衣衫,不用上身便知道穿上会是一副江南小家碧玉的做派。
昭宁倒不是对这些颜色有什么偏见,只是这些衣衫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历史传闻中的那位董鄂妃,据说便是一朵楚楚动人的小白花儿,在顺治很有可能就喜欢这一款的情况下,昭宁可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万一让顺治觉得她有意承宠,那麻烦可就大了。
“就穿雪青色的长袍吧,配那件凤仙紫的坎肩,”昭宁从蒙古衣裙中随手搭了一套颜色艳丽却并不夸张的,“今儿梳个简单点的头发,你去找个相配的帽子来。”
昭宁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她如今身处清初时期,宫中女子的发式还没有那么复杂,不仅没有那夸张的大拉翅,就连假发髻也甚少使用。
昨儿太后梳的就是简单的盘髻,而谨雅她们这些宫女也都是如此,唯有苏茉儿梳了个两把头,却也是低低的梳在脑后,并不复杂夸张。
想来就算以后宫中的嫔妃们爱美,对发式的要求更高些,也不至于像她印象中那般珠翠满头,恨不得能压断脖子。
这就挺好的,省的每日里死要面子活受罪。
相对来说,蒙古发式就要更加复杂华丽一些,与昭华同来的巴尔虎部秀女,就梳着硕大的像羊角一般发型,还有些小部落的秀女,带着满头的玛瑙珠串,异常华贵。
反倒是科尔沁部因为受满汉文化影响较深,发式常用簪钗,年轻的姑娘们更是喜欢半散着头发,只梳着一条条长长的细辫,配上一顶镶嵌宝石的帽子,既好看又不累赘。
昭宁最爱这种发型,只是昨日要座马车怕散发易乱,才都梳了起来,今日想来也不怎么需要出门,便图个省事了。
谨雅自不会拦着昭宁,认认真真的给昭宁编好了发辫,又仔细的挑了一顶精致而轻巧的帽子来给昭宁戴。
要不了多久就要选秀了,自那之后,宫里便再没有什么蒙古格格,都会是一样发型一样衣裙的秀女,不趁着如今空闲再松泛几日,以后哪还有这样的时光了?
昭宁收拾整齐之后,便走到外间的桌子旁坐下用早膳。
正如昨晚谨雅所言,尚膳监伺候的很周到。
虽然只是一份寻常早膳,其中却是很有心思的。
尚膳监伺候宫中各处饮食,自然有能人会揣度各位主子的性子,昨夜见昭宁并未要膳,便心里有了数,今日早膳撤了半数之前定好的蒙古菜式,换成了宫里常备的样式,故而昭宁这份早膳比起其他秀女虽然丰盛了些,但大致看起来菜式也都差不多。
这正合了昭宁如今的心思,不张扬但也不会故意示弱,维持着科尔沁格格的尊贵,也显现了想要归于大清皇室的诚意。
这顿早膳昭宁用的很满意,吩咐了谨雅赏送膳的小太监,她没有提赏尚膳监,因为以她如今的身边并不合规矩,但她的意思,尚膳监和这宫里的有心人,自然都会明白。
撤下了早膳,尚衣监的人还没到,昭宁便想去瞧瞧琪琪格,刚出了房门,迎面就碰上了含笑而来的苏茉儿。
“请大格格安,您今儿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想是奴才们伺候的还不错,”
苏茉儿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太后惦记大格格,怕您在宫里不习惯,叫奴才给您送些日用的东西来。”
不管这次的选秀在明面儿上是怎么个说法,太后既然叫了昭宁两姐妹进京,自是必要下任皇后姓博尔济吉特的。
琪琪格年纪小,还是小孩儿脾气,而昭宁这一路行事却颇让太后满意,故而她也不在意别人怎么说,直接将昭宁当成未来皇后来对待了。
苏茉儿带来的很多东西论规矩都不是一个秀女能用的,但太后就是赏了,光明正大的让苏茉儿带着人一路捧过来,毫不避讳的送进了昭宁的屋子里,这就是告诉这紫禁城上下的人,谁才是正主儿,以免有不懂事的给冲撞了。
这道理很简单,苏茉儿说的也直白,昭宁自然是懂的。
事到如今,也不容她还有什么犹豫,太后既然要她立起来,那她就得立住了。
见昭宁没有丝毫犹豫的收下,苏茉儿满意的笑了笑,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一盒香来,亲手递到昭宁的面前。
“太后说她常用的沉香有些老气,不适合大格格,故而叫奴才寻了上好的龙涎香送来。这是前朝留下来的老东西,咱们宫里也只有乾清宫用,太后说,让您也品一品。”
昭宁并不懂香,只觉得既然苏茉儿特意送来,那必是很珍贵的,再加上只有乾清宫用这么一说,更觉得这香定然与众不同。
“多谢太后,我一会儿就让谨雅点上,见识一下龙涎香的气韵。”
昭宁答应着接过了香,也不递给谨雅,就这么自己拿在手上。
苏茉儿仔细打量着昭宁的神色,见没有任何异样,便明白这位主儿是当真不知道昨日熏吐她的正是这龙涎香,昨日之事真真是赶巧了。
这样也好,不知者不怪,皇上那边也能有个交代。
苏茉儿也不知道昭宁到底明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但有些话她一个奴才也不能直说,只能盼着这位大格格聪慧些,别让太后白费心思。
奴才们将太后赏的东西送进屋里后,苏茉儿也不多留,躬身告退了。
她这一出闹得动静不小,住在附近的秀女们纷纷开了门张望,就连还没彻底睡醒的琪琪格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来。
“用过早膳了吗?”
昭宁走到琪琪格面前,拿着手帕帮她擦掉因为太困眼角泛出的泪花,“这是昨晚上没睡好还是睡的太沉了?”
琪琪格接过帕子自己擦眼睛,带着鼻音说道:“我也说不好,明明睡了很久,却还是觉得很困。”
跟着她的宝音开口禀道:“回大格格,我们格格早膳没用多少,说吃不惯,奴才正想去一趟尚膳监要些格格喜欢的吃食来。”
“你别去,”昭宁开口拦住宝音,“谨雅,你拿了银子去跑一趟,就说咱们蒙古秀女们大多口重,请他们送膳的时候多费些心。”
其实今儿尚膳监送来的早膳准备的很用心了,只是想来是这宫中主子们口味偏淡的缘故,就是那几道蒙古小菜也做的很清淡,味道上跟琪琪格往常喜欢的浓油赤酱差上不少,也难怪她吃不惯。
只是此时再去重新要膳却是不妥的,昭宁不想让妹妹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开口拦下,让更熟悉宫里的谨雅去安排。
以尚膳监的灵性,谨雅去这一趟他们就应该明白今后的膳食该怎么上了。
若非要有一人出头,去承担顺治乃至各处的关注,那昭宁宁愿是自己,而不是才十三岁的琪琪格。
“我屋子里有太后刚刚叫人送来的东西,琪琪格自己去挑喜欢的好不好?”
昭宁哄着妹妹回屋,“我瞧着有个食盒,里面应该是点心果脯之类的,你先吃些。不是说困吗?那就在我屋里再睡会儿,等午膳来了,我再叫你起来。”
琪琪格是很愿意昭宁亲近的,只是以前的昭宁性子弱不喜与人多言,即便是亲妹妹也一向保持距离,而如今的昭宁却很喜欢这个单纯可爱的妹妹,言语动作自然比以往更亲近几分。
琪琪格见状开心极了,也不在意早膳到底如何,左右昨天夜里她饿了起来吃了糕点油茶,此时也并不算饿,干脆伸手抱住昭宁的胳膊,拉着她就要进屋,生怕动作慢了,昭宁会反悔。
昭宁耐心的哄着妹妹拆了帽子脱了外衫,将她塞进了自己的被窝,又坐在床边轻声同琪琪格说着闲话,不多时,琪琪格的呼吸便变得均匀,不再出声了。
昭宁帮琪琪格盖好被子,然后走出内室,将一直放在袖子里的香盒递给谨雅:“这是刚刚姑姑送来的香,去点上吧。”
谨雅答应着去找了个香炉过来,倒好白灰埋了碳之后,才用一支小小的银勺将香粉小心翼翼的舀进去一点。
昭宁坐在一旁,饶有趣味的看着谨雅弄香,只觉得甚是有趣,没想到这香粉竟不是用来点燃的,而是要这般复杂的熏。
香炉内的温度慢慢升高,一股暖香缓缓四散开来,此时昭宁才突然发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这香味怎么闻起来这么熟悉?
这一股混着咸腥的胭脂水粉味儿,不正是昨日顺治身上那股把她熏吐了的香味吗?
原来,这是龙涎香的味道。
所以昨日不是顺治留恋后宫沾染了脂粉香气,而是她少见多怪了?
可这也不能怪她,即便她昨天就知道这是龙涎香,她也忍不住不吐出来啊!
可是太后为什么要让苏茉儿将这香送过来给她呢?
昭宁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头大如斗——
宫里人做事当真是好难琢磨,有时大张旗鼓,有时偏又遮遮掩掩,不肯直说。
刚刚苏茉儿送香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
现在谁能来给她翻译一下,太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