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灯烛不声不响地熄了,屋外站着的一圈人却惶惶然傻了眼。

    廊下左手站着的四个宫女是归太子妃的,除了石小诗从娘家带进来的春烟,还有石家早先送进来、在宁寿宫学规矩的秋筠,以及内务府拨来的两个粗使小丫头淡月和疏星。

    春烟先前得了于嬷嬷嘱咐,这一夜千万不能只顾着吃席尽兴,合卺礼后要留神着房内的动静,秋筠在宫里时间长,有经验,等那事儿完了,会帮衬着她抬水进去给太子妃沐浴。

    可他们在外头站了这么久,只听见太子和太子妃叫唤了一声。那时她还心照不宣地和秋筠对看了一眼,想来好事将成,她家姑娘那样娇媚动人,必然会另太子爷十分宠爱。

    可是听着听着,春烟却发觉不对劲,新房里一直静悄悄的,连个人声儿都听不见,更别说该有的动静。

    这灯一灭,显然两位主子是没办事就直接睡觉了。

    淡月刚进宫,稚气的圆脸上一对大眼睛滴溜溜转,压低了嗓子问:“春烟姐姐,主子们这是已经歇下了?”

    春烟老成地皱起眉头,冲她直摇头,“别乱说话。”

    “哦。”淡月有点委屈巴巴的。

    “再等片刻吧,”秋筠琢磨着屋内的光景,“淡月,去厨房把灶头烧起来,水还是得热着,茉莉胰子也要备好,倘若主子过会便要用呢。”

    淡月垂着头去了,右手一溜儿侍奉太子的公公里,却有人压着嗓子哼笑。

    “我可听德住公公说了,太子妃是位厉害人物,竟抢在太子殿下前面说话,怕不是……无宠吧?”

    廊下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春烟没说话,只眯眼瞅着他,这人好像叫雅头,是毓庆宫专管太子茶水的太监。

    一个人影从库房绕过来,正是德住公公,沉沉咳嗽了一声,“雅头在浑说什么,想挨板子了么?”

    雅头撇撇嘴,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有德住领头,一众宫女太监都默默无言地站在新房外等候,直到月亮把宫苑中的树影越拖越长,远处太子书房里的自鸣钟嗡嗡响了一声,黑沉沉的房内依然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德住冲他们摆了摆手,自行往梢间歇息去了,这是叫散的意思。

    春烟和秋筠对看一眼,两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果然到了第二天,太子妃为人霸道且大婚无宠的传言像晨光里的微风一样,润物无声地吹遍了整座毓庆宫。

    ——

    石小诗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一片昏沉。

    先是眯眼辨认了会周围陈设,她这才一个激灵,猛地想起睡前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前,仍然是一片骇人的平坦,于是绝望地看了眼身边,太子爷不知道何时就醒了,正侧身支着头,默不作声地看她。

    石小诗一屁股坐起来,吸了口凉气问,“你怎么不叫我?”

    “皇太子平日寅时不到便要起床,卯时前去乾清宫恭迎汗阿玛御门听政,”美人儿冷冷张口,乌缎似的头发挽到一侧,盈丽的眼波里看不出喜怒,“难得今日不用早起,何不多睡一会?”

    “不不不,我不是皇太子,您才是!”石小诗蹭地冒出了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去摸高几上的火折子和灯烛,“一定是天还没亮,说不定等天亮了就换回来了!”

    胤礽利落地跳下床,一把拉住了石小诗的袖子。

    “石小诗,”胤礽沉了脸色,将她一把拉回床榻,自己则在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了,“趁着现在没人过来,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

    石小诗轻轻咽了口口水,她知道太子要说什么,万一真的换不回来,就得想办法扮演对方了。

    她忍不住扶额,真是狗血的剧情啊,谁能想到一个娱乐圈小演员,竟然穿越到清朝,还用上了大清皇太子的身子呢!

    “您说您说。”掸掸袖子,正襟危坐,她还不忘又摸了把结实的大腿和胸肌,并且克制着不去想那个似乎变得比昨夜更热的物什儿。

    对面的胤礽却施施然翘起了腿,不疾不徐地从桌上拿起两个倒扣的杯盏,斟了些凉透的茶水。

    “今日是大婚后的头一日,论礼你我二人应当一早去汗阿玛和老祖宗跟前磕头,宁寿宫那边应当会留我们用午膳,”胤礽抿了一口凉茶,慢斯条理道,“在乾清宫有礼部尚书沙穆哈领着,这人无趣得很,但办事还算板正,你跟着他就行了,我也在你身旁,汗阿玛和其他阿哥们应当不会察觉,至于宁寿宫老祖宗更不会为难我们,大可以松快些。”

    石小诗担忧地说:“我怕露馅,毕竟皇太子可是一国之储君,万一我哪句话说错了,岂不是白白毁了您的英名。”

    胤礽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意,“我素来骄纵惯了,在这宫里的名声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听。”

    石小诗一时无语,看来这位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定位还算心里有数,只是哪有人自己说自己骄纵的,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胤礽将另一只茶盏朝石小诗方向推了推,“打起精神来,想想还有什么要问我的?等出了门,你我可没机会这么说话了。”

    石小诗接过来,一口灌下茶水,冰凉微苦的液体流入胃底,瞬间头脑一片清明,她垂眸略思忖了片刻,才问道:“太子爷平日都和什么人来往?这毓庆宫中是否有我应当注意的人,比如昨夜的德住公公?又有哪些人我是可以信任的呢?”

    胤礽点点头,弯唇说:“我就怕你不问,既然能设身处地地想到这些,可见你比好些后宫妃子都强。”

    石小诗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做戏就要做全套嘛,她也是经受过梅兰芳斯坦尼布莱希特三大表演体系洗礼的,体验派与表现派融会贯通是作为演员的自我修养。

    胤礽继续讲解:“我素来不喜用宫女,这毓庆宫里的女子都是给你……给太子妃预备的,太监里头,总管德住是索额图塞在毓庆宫的眼线,而伺候茶水的雅头、膳房的花喇和额楚大概是延禧宫惠妃麾下,这四个人你要留意。我最信任的人是执守侍兼笔贴式张三,很好认,十七八岁年纪,鼻尖上有颗小痣的那个,他伴过我习武,也识文断字,待会大概会跟着洒扫的杂役太监一起进来。”

    石小诗一乐,张三这个名字也太随意了,既然识字又会武,她心里忍不住勾画出一张文质彬彬但法外狂徒模样的脸。

    看着对面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咧嘴傻笑的人,胤礽皱了皱眉,“此外,今日你还有可能见到汤斌、高士奇和张英,这三人如今正任着我的老师,此外詹事府少詹事张廷玉和周起渭或许会到毓庆宫送折子。”

    张英和张廷玉这对清史上赫赫有名的父子档石小诗是知道的,没想到此时一个是胤礽之师,另一个正在他的詹事府内,至于汤斌、高士奇和周起渭,光听名字也知道是汉人,她很好奇:“您怎么反倒和汉臣走得更近些?”

    胤礽一脸淡漠地看着她,“不要多问,还有,若是乾清宫总管梁九功遣人送信,你只管原封不动地递交给我。”

    “哦。”石小诗答应下来,看来太子爷还真在背地里偷偷搞夺嫡权谋大戏啊,她谨慎地思考片刻,决定暂时不给夫君任何提醒。

    “对了,太子爷您的侧室呢?”她伸出又长又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敲击着茶盏的杯口,狡黠地笑了笑,“听说您有好几位侧福晋、庶福晋和格格?”

    胤礽眉头一挑,目光锐利地从石小诗脸颊上扫过。

    “侧福晋李佳氏、庶福晋林氏、程格格和王格格都住在阿哥所,今日你我并不会遇见,”他语气淡的仿佛在说一群不相干的人,“倘若明日仍换不回来,我再和你详说吧。”

    石小诗啊了一声,远远听见窗外传来清晰而整齐的脚步声,她连忙扔下茶杯,一骨碌爬回喜床上。等春烟和张三领着众奴才悄声进屋的时候,两人已经端端正正闭眼躺好,摆出了仍在梦中的模样。

    春烟大气也不敢出,只朝石小诗望了一眼,然后轻轻拍了拍胤礽的手臂,低声说:“太子妃,该起了。”

    石小诗装睡,拿眼角余光瞅着胤礽。

    在刹那间,她看见太子的眼皮很明显跳了一下,显然是不太乐意被一个陌生宫女触碰,好在有一层纱衣阻隔,也不算叫他过于别扭。

    胤礽慢慢睁开眼,神色漠然地对春烟点头道:“我这就起来,不用伺候洗漱,去把我今日要穿的吉服备好。”

    石小诗绝望地闭了闭眼:卡!太子爷您这演技不太行啊!

    春烟打出生就在石家伺候二姑娘,哪见过自家主子拿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呢!当下手一缩,愣住了,旋即又回过神来:太子妃约莫昨夜与太子爷不对付,未能承宠,这心里头得多难受啊,难为她孤零零一个人嫁入皇家,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要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真是太叫人心疼了!

    “好,好,热水盆在暖阁的盆架子上,主子您别慢慢来,奴才现在去备吉服。”春烟转过身,揉了揉发红的眼圈。

    胤礽去暖阁洗漱后,张三也过来唤石小诗起床。

    石小诗将胤礽那套疏离淡漠的神气倒是学了八成,她眼皮也不抬,只由张三循着太子惯例伺候。

    这张三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轻快利落地为她更衣梳发。站在镜前穿吉服的时候,她偷偷从镜中观察太子最信赖的贴身侍卫,很显然,他身上没半点法外狂徒的草莽,生着很白净的脸颊,却丝毫没有自小为宦的女相,鼻尖一点小痣,让那张普通的五官变得生动起来。

    “张三,”石小诗望向隔着屏风那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心念一动,忽然问,“你到毓庆宫来,有多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