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公主
“进来吧。”胤礽早就看见她了, 没等小太监报,就放下手中棋子,主动朝她招招手, “要一起下吗?”
“不了不了, 我不大会下棋的,今儿来就是……给太子妃嫂嫂请个安, 我额涅做了些海棠杏仁糕, 正好带过来给嫂嫂品尝。”四公主蹲了个安, 将手中食盒放在案头,然后嗫嚅着在对面小杌子上坐下。
她随郭络罗贵人和宜妃的样貌,生的很明丽, 身段儿也高挑,虽然不如德妃的五公主大气舒展, 到粗粗看上去, 倒和蒙古小郡王敦布多尔济粗阔的架子很般配。
几位公主跟太子都不算亲,从前很少进毓庆宫,尤其是他大婚后,无论有没有换身, 他和石小诗总往宁寿宫给皇玛玛请安,姑嫂能在外头相见, 也没必要上闺阁里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胤礽猜得出四公主这时登门的用意, 敦布多尔济抵京的事情必然已经传到她耳朵里了, 汗阿玛在外一时回不来,这件事必然落到了皇太子手上。
春末的日头暖洋洋的, 舒服地让人昏昏欲睡。四公主坐在一片明丽的光带里,半张脸蒙着光, 少女的面颊被照得红彤彤毛茸茸,她拘谨地绞着手中帕子,有些话想说,但又叫人心里头怪害臊的。
胤礽默不作声地拿了块海棠杏仁糕,咬了口又放下——这糕点对他而言太甜腻了,却是石小诗喜欢的口味,等晚上她回来留作夜宵刚好。
“四妹妹不必拘着,想说什么就说吧,”胤礽叹了口气,“想让我和太子爷做什么?”
“我……我听说小郡王在宫外住着,”四公主咬了咬唇,“小时候大家总在一块儿玩,那时候他就是个顽皮的小胖子,但到底……五六年没见了,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胤礽头都没抬,不客气地开口道:“你想见他。”
四公主小声说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汗阿玛要将我远嫁到蒙古去……我,我不愿后半生都要跟一个胖子生活。”
她声调越来越低,大概心里也明白,郭络罗贵人在宫中实在说不上话,宜妃就算能帮衬点,到底隔了一层,倘若康熙真下了圣旨,这驸马全然轮不到她来挑选。
二妹妹和硕荣宪公主那会也闹得厉害,汗阿玛给她挑了好几个,又是嫌人年纪大了,又是嫌嫁过去的地方太清苦,一直拖到康熙三十年,她都十九岁了,才被指给了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衮。
胤礽其实很看不明白,这些妹妹门总归是要嫁人的,日子都是一样过,嫁个胖的瘦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这四妹妹心性要强,也很有决断,能背着她额涅找到毓庆宫来,肯定是要想办法看一眼才能安心。
“太子妃嫂嫂,我们做公主的,自然不像您这么幸运,”四公主察言观色地说,“毕竟像太子爷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整个大清朝都找不出来第二个,您想想,咱们这样的姑娘也算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想找个人品相貌都差不离的驸马,您一定能理解,对吧?”
说实话胤礽真不理解,但是四公主前半段话正说到他心坎上了。可不是么!他胤礽可是这四九城头一号的俊秀人物,石小诗能做他的太子妃,多幸运多引人羡慕啊。
只可惜这话没说到正主儿跟前,倘若那人能得知自己是众公主歆羡的对象,说不定会对他更上心吧。
他收敛神态,清清嗓子,“你说的我明白,我听太子爷说,小郡王从前经常带着四弟、四妹妹、五妹妹一起玩耍,他是什么样的人品,四妹妹心里应当有数……听说两位妹妹幼时调皮,捉宁寿宫知了时将苏麻玛玛给汗阿玛做的绣墩给踩塌了,小郡王一个人就把这事儿给扛下来,是有这事的吧?”
四公主咽口唾沫,“太子哥哥竟连这件事都同您说了……”
胤礽哈哈一笑,“放心吧,太子爷昨儿见到他了,听说还和从前一样,不拘小节、很讲义气的性子,往后你跟着他,不会受欺负的。”
四公主还是不死心,小声道:“那太子哥哥说他样貌了么?”
还真没有,不过依照石小诗的性情,若是位清贵的美男子,一定会忍不住回来念叨的。
他想了想,“我知道你心急,但是你尚未出阁,这宫里没人敢将你带出去,他自然也不方便进来,这段时间汗阿玛不在,宫中没有宴会,连个远远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吧,我请太子爷明儿亲自往小郡王府邸一趟,八弟不是擅长绘画么,就让他见了回来给你画幅肖像,这样你能安心些么?”
四公主脸上展现喜色,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既不会损害她名誉,也能达到她的目的,而且八弟和九弟、宜妃这边向来交好,也不用担心他一个嘴不牢说出去。
“做妹妹的谢过太子妃嫂嫂了!”她盈盈拜下去,正要走时,却被胤礽叫了回来。
“万一他长得不和你心意呢,”胤礽一针见血地问她,“你要给汗阿玛写信,请求他老人家重新为你挑选一位驸马么?”
四公主的脚步顿住了,二公主曾经这么做过,但饶是她作为汗阿玛最宠爱的公主,还是遭受朝野一片非议,最后妥协嫁去了草原之上。
能怎么办呢,她心事重重地踱回来,问胤礽,“太子妃嫂嫂,您在石府接到赐婚圣旨那会,自然也没见过太子爷,您心里怕不怕呀?”
胤礽眨巴了一下眼睛,石小诗那会怎么想,他自然不知道,也没问过。不过他可以从自己的角度来回答四公主的问题。
“我那会没怎么想过,”他盯着四公主的双眼,很诚恳地说,“四肢健全五官正常就行了,毕竟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话说完他也有点脸红,当初的想法早就被打脸了,如今每次看到石小诗,不管是在她自己的身体里,还是用了他的身子,总会有新鲜感,或许那副身躯底下的灵魂才是最最吸引他的。因为是她,是完全区别于旁人的鲜焕的光彩。
四公主被他逗得直乐,乐完又叹了口气,显然从这儿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能寻的帮助只有这些,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朝胤礽福了福,这才心事重重地沿着夹道回去了。
——
春日暖意让大家那颗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心重新悸动起来,石小诗对帮四公主相看这件事很上心,当晚听胤礽说完,她摩拳擦掌,恨不得明天一早就带着八阿哥胤禩上那小郡王府邸去。
只可惜第二日刚出门就遇着了两件事,先是张三带着魏珠行迹匆匆从内务府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这必然是查到了什么有的没的,她寻了个借口让老八先去西华门等候,然后拉着两个心腹钻进了詹事府的暖阁。
“是什么?”石小诗接过那本宫眷档案。
张三指出其中一页,躬着身道:“您看这里。”
她眯眼细看,只见其中记载了数条康熙二十二年的内容。
“康熙二十二年二月六日,钮祜禄贵妃恭捧孝昭皇后神位,入奉先殿。”石小诗手指着那几行字念出声来,“康熙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安嫔、敬嫔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她蹙眉问张三。
“奴才尚未查到,不过温僖贵妃自入宫后效仿先皇后,诸事以宽大为先,若说恶行,那便只有这一桩能牵连上了。”张三回答。
石小诗想了想,将那本档案交回他手中,“此事你带着魏珠慢慢查吧,要找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让汗阿玛如此动怒,还有宫中如今有哪位同安嫔、敬嫔交好,这本档案册子收好,不可叫内务府发现寻常,胤……太子妃那里,也要说一声。”
张三应了声,带着魏珠往毓庆宫方向走。石小诗刚迈出詹事府,又看见张廷玉和周起渭两人一脸烦闷地凑过来。
“怎么了这是?”石小诗问。
“哎哟太子爷,正四处寻您呢,”张廷玉叹着气说,“户部尚书王鸿绪,就那个王大板牙,您知道吧,他家老母去世了,散朝后得到的消息,往詹事府递了个条子,人就回福建老家丁忧了。”
重孝是好事,石小诗哭笑不得,“他这一去要多久?”
“二十七个月。”周起渭愁眉苦脸,“户部没人能顶上,那侍郎今年都六十五了,耳聋眼瞎的,手下几个都二十出头,刚考上的进士,顶不住事,剩下的人都被万岁爷带上前线了,这回王大板牙一走,可真是丢了个天大的窟窿。”
这么一说,问题还挺严重,石小诗琢磨了一会,打量他们两个:“你们谁能顶上?”
他两个好兄弟连连摇手:“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太子爷,而且眼下正是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那些粮草啊军备都要运送,消耗的银子白花花的能堆满整个詹事府,这么大一笔账,您可真是难为我们两个纯文人了。”
张廷玉和周起渭说的有道理,这事的确棘手,不好强人所难。她往毓庆宫方向张望,或许二大爷本尊能处理好这个麻烦,但是现在身份是个问题,若要请太子妃亲自上户部算账,那些大老爷们岂不要把弹劾参本雪花似的往漠北军营里寄呐!
所以还是得找一位身份合适能力又强的人来。
外头日色渐渐毒辣,想到胤禩还在西华门上等着,石小诗同张廷玉周起渭道了声回来再议,脚步匆匆上了夹道,刚走几步,一个天然而然的人选出现在视野中。
九阿哥胤禟不知上哪溜达回来,手中掂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百无聊赖地数对面群房上的黄琉璃顶。
她从胤禟背后绕过去,一把搂住小崽子的肩头,笑嘻嘻道:“九弟啊,在打什么小算盘呢?”
胤禟吓了一跳,扭过头见是皇太子,连忙屈膝打了个千儿,“太子二哥,我在……在数……”
“数这些琉璃顶能换多少银子么?”石小诗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荷包,“上哪儿赚的零花钱啊,宜妃母知道你这本事么?”
胤禟慌神了,“求求您,千万别跟我额涅说,我再不敢了,什么都听您的……”
“什么都听我的?”石小诗挑高了眉头,“九弟你可要说到做到哦。”
第72章 出宫
时值仲春, 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满京花如锦绣。
若不是四公主想看看小郡王样貌这个由头, 皇子们也难得白鱼龙服走出紫禁城, 她原本只带了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临出门了还有个十阿哥胤礻我非要跟着一起凑热闹, 四个人满满当当坐在一辆装饰素朴的车辇中, 竟然有点挤。
“要不我下去吧。”石小诗看着三个弟弟叽叽咕咕兴奋得宛如小学生春游, 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只觉得耳朵快炸了。
哪知三位弟弟一齐摆手:“不可以!您是监国太子,怎么能在外头行走啊, 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小崽子大概是听多了宫中嬷嬷的传奇八卦,事实上哪有那么多刺客啊, 石小诗先前在詹事府里看过康熙帝的起居注, 这位万岁爷微服出游的次数虽然没有后世某部电视剧说得那么夸张,但的确有些没事就上外头溜达的癖好,要不然怎么能喜欢上吃玉米饽饽呢!
只是他看儿子看得紧,除了出宫建府的, 剩下的崽子能不让出宫就不让出宫,即使出门, 内务府大概也暗搓搓派了身手不错的侍卫充当马车夫。
“还是我下去吧,”胤禟笑嘻嘻搓手, “我最喜欢看外头集市上的玩意儿了。”
这次带他出门, 本来就有意考察老九的能力,她便顺水推舟, 说好,“你就在车把头旁边坐着, 不要乱走。”
胤禟答声是,像个泥鳅一样出溜到前头去了,十阿哥忽然抓住胤禩,悄声问了个问题,“八哥,听人说我八嫂长得很好看,可是您大婚之后就把八福晋捂得严严实实的,从来就没带出来过,什么时候让我看一眼嘛。”
小两口新婚不久,胤禩和郭络罗氏正沉浸在浓情蜜意里,被人说破心事,向来风流的少年郎头一回红了耳朵尖,“哪些人成天在外头嚼舌头!”
胤礻我嘿嘿一笑,“那会选秀多少人都看见了,您还瞒我做什么。”
胤禩撇了下嘴,老十这话说得没错,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往后宫中宴席,自然有机会,再说哪有你这样当弟弟的,成天想一睹嫂子容色!”
虽然只差了三四岁,胤礻我还是小孩子心性,不懂叔嫂之间要避嫌,他撒着娇道:“您从前有好事从不瞒我的,这是娶了嫂嫂就不要弟弟了么,太子哥哥可不是这样的!”
胤禩无奈,“我说你最近怎么成日黏着我呢,原来是这个缘由。”
石小诗悠闲地靠在轿窗旁,一边看街市风物,一边听兄弟两个逗嘴。
那边胤礻我又问:“今儿又是为什么要去小郡王府上画画呐?”
“还不是因为四公主姐姐,”胤禩叹口气,“你不知道么,四姐姐明年就要远嫁蒙古了,小郡王就是未来的四驸马。”
胤礻我惶然地啊了一声,外头枣红的车帘子一掀开,胤禟伸了个脑袋进来,“四姐明年就出阁?”
胤禟和四公主的额涅是亲姊妹,自然比另外几个小阿哥更亲些,石小诗看他一脸地黯然神伤,安慰道:“你若真心为她好,等下到了小郡王宅子里,就替她好生掌掌眼。”
胤禟低低嗯了声,又叹惋道:“这个事情最终还是汗阿玛决定……不是人人都有八哥八嫂这样心想事成的好运气。”
敦布多尔济的宅子在城西的羊房胡同里,因为是临时寻的,宅子不很大,比不上给阿哥的府邸疏阔,但也修建得相当别致。石小诗特意吩咐鸿胪寺,添置了一些很有江南风情的石景盆栽花草树木,让蒙古小郡王领略博大精深的中华气象。
小郡王很客气,先前石小诗见到他时,便觉得此人不愧是在紫禁城中生活过很长时间的模样,举止言谈都有些爱新觉罗家的金贵气息,肩宽体壮,却毫无蒙古族人的粗砺之感,即便穿了身朴素的石青长袍,也磊落飒爽得像草原上的一弯朗月。
听说太子爷想求幅画像,他很快就明白了背后的缘由,也不重新装扮,就在庭院一块方石上坐下,朝胤禩点头笑道:“八阿哥请动笔吧。”
天光蔚蓝,正是作画的好光线,胤禩很专业,命人抬了张长桌置于廊下,自己铺开宣纸,提笔在纸上匆匆勾线,这是杂糅了西方绘画的技巧了,石小诗点点头,看来老八这半年课还上得挺认真的嘛。
她看得入神,胤礻我却拉了拉她的衣袖,踮脚悄声道:“太子二哥,我觉得小郡王不行。”
“怎么了?”石小诗不知小崽子的火眼金睛看出了什么门道。
“他穿的那身衫子看起来简直像个庶民,腰带上连个玉挂都没有。”十阿哥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翻出来的织金蟒箭袖,有些嫌弃,“有些穷酸了,配不上我大清锦衣玉食的公主。”
老十果然天真单纯,她一弯唇角正想解释,却见胤禟冲着胤礻我摇头道:“十弟是宫中御用见多了,对外头行情反倒不了解,我看小郡王就很不错,虽然穿得朴素,但是你看他腰间那把佩刀,看上去不打眼,却是铁鎏金龙纹金刚钺刀,前朝宫廷法器呢!你我拿出小半副身家,都未必能搞上一把。”
胤礻我咋舌:“小郡王这般阔气啊。”
说话间胤禩那边已经快要收尾了,敦布多尔济理了理衣摆,朝着石小诗颔首:“太子爷,四公主如今一切安好?”
好小子,真会打直球,如果能有见到四公主的机会,石小诗估计他都能自个儿冲进宫去。
这样纯真自然的感情她岂有不玉成的道理?于是想了想道:“四妹妹很好,小郡王与四妹妹年少时同吃同住,这份情谊当真难得,不过汗阿玛如今御驾亲征,小郡王不若在京中住上数月,等汗阿玛回宫,必要摆庆功宴,到时您自然就能亲眼见到四妹妹了。”
小郡王等的就是皇太子这份允诺,当下喜笑颜开:“如此甚好,臣弟谢过太子爷啦,府中备了酒菜,请太子爷和三位阿哥千万不要客气,用过午膳再走。”
在吃喝上敦布多尔济还是很有蒙古族人的习惯,热腾腾的蒙古包子,味道近乎原始的火烧牛羊肉,砖茶和酥酪兑在一起的咸味奶茶,想来四公主吃惯了宫中精致的细点,嫁去后还是要适应好一段时间的。
放下碗筷,大家随意而客气地寒暄了一番,胤礽本来就比敦布多尔济大了三四岁,老八老九老十比他又小了三四岁,到底有些代沟,等胤禩将晾干的画轴卷起收好,石小诗便寻了个由头,带着三个小崽子走出小郡王府。
“难得出宫,我还不想回去。”胤礻我最后一个爬上马车,嘟嘟囔囔地抱着石小诗的胳膊撒娇。
“那我们就去逛集市!”石小诗很豪迈地朝着西市的方向一指,车把式顺从地调转马头。
胤禩和胤禟对望一眼,今儿真是奇了怪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太子爷竟然带着他们三个一起去逛街!
西市都快到西边的畅春园了,时值正下午,路上人很多,卖菜的小贩拔着脖子喊得欢实,因为又是一个丰收的春天,买卖变得尤其好做,姑奶奶和旗人大爷们也乐意脱下夹袄换上春装出门了,各行各业的门铺脸面都装点一新,小二站在路边,左呼右喊地揽客。
他们四个在街市上闲逛,胤禩看中了一张贴着西洋画儿的鼻烟壶,胤礻我则觉得瓷青纸简平星盘仪很好玩。
石小诗捏了捏荷包,示意自己带的银子不够,胤禟呢也不藏着掖着,替他的好兄弟们跟掌柜的细细理论了一番,从进货渠道聊到了经营成本几何,叫掌柜的流了一脑门的汗。
“不知阁下是哪家的爷,真是位做生意的好手。”掌柜的摇着头,“我是头一回被贵客说得哑口无言,得了,您就按照这个价钱拿走吧,我这次是真的不赚钱了。”
胤禟十分高兴,对他来说,还价成功比得了心爱的玩具要有意思多了。
石小诗观察了这半晌,长舒一口气,心中的想法可以落地了。于是等大家一出门,她给胤禩胤礻我一人买了碗小馄饨,安排他们坐在马车上吃,自己则拉着胤禟站到一棵海棠树下。
“掌柜的说得不错,九弟很擅长做买卖,”她促狭一笑,“我有一桩大买卖要交给你,你有胆子接吗?”
胤禟眼神一下就亮了,眼珠子转了一圈,问:“这桩大买卖要我出钱么?不瞒太子二哥,先前大哥也找过我,让我拿出一部分钱来帮他买东西,允诺我成事后……”
他把后半段话咽回去,含着脖子打量石小诗脸色。
“这种亏本买卖,以我对九弟的了解,你必然不会答应的,”石小诗一点儿都没生气,笑着说,“这一回不必你出钱,比起那些金银,九弟的经营才干才是最贵重的。”
这话说到胤禟心坎儿上去了,小少年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既然太子二哥张口,我岂有拒绝的道理,您说吧,什么大买卖?”
石小诗拍了拍老九的肩:“明日辰时到詹事府来,我同你详说。”
那边胤禩和胤礻我吃完了馄饨,将大海碗还给摊主,抹着嘴踱过来道:“太子二哥,这馄饨比阿哥所膳房做的有滋味多了,真想带些回宫去。”
这话提醒了石小诗,胤礽这可怜的二大爷没享过什么口福,托他的脸面用他的身份出宫溜达,不给他带上一份,有些说不过去。
这摊主既做熟食,手上也一直不停地包着生馄饨,一个个雪白可爱地放在竹编的藤筐里。
石小诗放了一块银锭子在案上,指着两筐道,“麻烦帮我分成四份包起来,其中一份多放点虾皮。”
“哦——”身后小崽子们开始起哄了。
先前还说带的银子不够,原来用在这里呢!那单独要求的一份还能是给谁的呀,太子爷和太子妃嫂嫂,可真恩爱呐!
第73章 捷报
卯时一到, 石小诗提着朝服袍的下摆,登上玉阶。
监国太子不可坐龙椅,有乾清宫的太监们专门搬了把鎏金的椅子, 比龙椅形制小, 也没有龙纹浮雕,坐起来硬邦邦的, 很不舒服。
因为万岁爷不在, 上朝便是走个过场, 不少大阿哥那边的大臣告假,但石小诗并不在意,反正她这监国太子私底下把奏本都扔给了胤礽, 万事只说容后再议便可。趁着大家跪拜的间隙,她眯着眼细细辨认, 那几个至关重要的都在, 于是唤来张三,下朝后把他们叫去詹事府,详谈把胤禟塞去户部救急之事。
胤禟还没到出阁上朝的年纪,一早就从阿哥所出来, 在詹事府里等消息。昨儿太子二哥直白地说了,要他进户部帮衬, 说不震惊是假的,他知道自己那点天赋, 但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相信和器重他。
在廊下转了三十个圈后, 他看见太子二哥带着一帮朝臣慢悠悠走过来了,清风旭日, 整个人更添高级儒雅,胤禟从前觉得太子二哥金贵, 但总让人觉得不怎么可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觉得他的二哥变了,变得有人味多了,兄弟们几个私下讨论过,一致认为是太子妃嫂嫂的功劳。
原来娶嫡福晋竟有这样的好处,简直叫他忍不住期待起自己的大婚了。
一群人走得近了,胤禟上去打个千儿,“太子爷,臣弟来了。”
“好。”石小诗言简意赅地将大臣们往詹事府里引,拉着胤禟道,“各位大人,关于户部缺人一事,我已想出了办法,便是由现任侍郎顶替尚书一职,请九弟入户部帮忙,等汗阿玛回宫再调整人选。”
伊桑阿头一个唱反调:“我看不行!九阿哥胤禟不过年满十三,哪能当得起如此重任,还不如请三阿哥从旁协助呢!”
“胤祉当然很好,只是他手头还担着编书、誊写《神功圣德碑文》等大事,对户部诸般要务也不熟。”石小诗委婉地反驳。
佟国维也站出来:“那四阿哥呢?还有五阿哥、八阿哥,哪个不比九阿哥年长有经验?”
石小诗解释道:“四弟当然也稳妥,只是汗阿玛让四弟往遵化暂安奉殿祭祀先太皇太后,时间上赶不及……皇玛玛身体欠安,五弟又要侍奉左右,至于八弟,他和九弟仅相差一岁半,如今又刚新婚,我这做兄长的这时叨扰他,多过意不去呐。”
她有提拔胤禟的想法,当然早就想到众大臣会反对,这些理由早就想好了,个个冠冕堂皇,叫一干臣工无言以对。
张鹏翮上来拱了拱手:“臣认为此事到底欠妥,朝中能人众多,虽说户部掌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条款众多,需要头脑敏捷之人,倘若九阿哥能力出众倒也罢……”
“诶,张大人说得在理,”石小诗笑着打断他,张鹏翮的话正在点子上,“诸位大人或许对九弟不熟稔,但我向各位打包票,九弟是我众兄弟中最善经营、又有担当之人。”
她拉着胤禟走到中间,朗声问:“今有井径二尺半,不知其深,立三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一尺,请问井深几何?”[1]
众大臣没想到太子爷现场考算术啊,纷纷眯着眼在脑中细算,却听胤禟大声回答:“四尺半!”
石小诗点点头,继续问:“今有共买鸡,人出九,盈十一,人出六,不足十六。问人数、鸡价各几何?”[2]
胤禟眨了下眼,笑道:“九人,鸡价七十。”
“好!”见还有人议论纷纷,她又问,“胤禟,你可曾读过户部诸项工作之法规?”
胤禟点头说读过。
“那么请九阿哥说说看,禁旅八旗官员的俸饷如何?”这次发问的是伊桑阿。
胤禟稍加思索,答:“顺治十年定,都统年俸银一百四十两,副都统一百三十两,参领一百二十两,佐领一百两,护军校、骁骑校六十两,岁支禄米为每银二两给米一斛,旗员每俸银一两,给米一斛。”[3]
诸位官员齐齐吸气,这会是真的服气了,九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对户部法规掌握得如此纯熟,还精通算学之道,不让他去户部发光发热,简直说不过去了。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万一遇上大事……”佟国维还在犹豫。
“这样吧,”石小诗拍了拍桌案,“让九阿哥先在户部协理一段时间……为期,一个月,怎么样?倘若一个月过后,各位大人还是觉得不成,那便再更换人选,期间若有损失,东宫一力承担。”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有商有量,连佟国维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众大臣只能说好,众人退下,詹事府里只剩下哥儿俩相望。
“太子二哥。”胤禟泪眼汪汪的,很感动,不仅是为了这个进户部一展才华的机会,更是因为石小诗最后那句东宫全部承担。
“九弟,我相信你。”感情牌打得差不多了,她感觉有点儿牙酸。
不过胤禟这个小老弟果真讲义气,没有辜负石小诗半点期望,一个月的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几乎吃住都在衙门里,帮衬着那个年逾六十的户部侍郎,将户部各司上上下下梳理一新,前线军粮的运送毫不间断,甚至还从八旗俸饷处里寻出了一大笔冗余的税款,给国库补充了一笔外快,从佟国维到伊桑阿,没人能将“九阿哥不行”说得出口。
仲春好风光,康熙三十五年的日子过得飞快,气温渐升,风也变得更暖,在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里,太子监国事事顺利,连漠北的战事都跟着一路所向披靡。
五月初三日军中传来了好消息,前线探子侦知了噶尔丹所在,康老爹率领胤禔和胤祐前锋先发,索额图、费扬古、石文炳等诸军张两翼而进。噶尔丹闻知皇上亲率大军而来,惊惧逃遁,而康老爹率轻骑追击。
他这一追,将只剩下残部的噶尔丹追至拖纳阿林,眼看胜券在握,康老爹做出了一个非常令噶尔丹气愤的决定,他老人家只留下费扬古和石文炳这一支藤甲兵军,自个儿则带着大部队上书皇太后,备陈军况,收拾收拾,准备班师回朝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你噶尔丹就剩下这点虾兵蟹将,犯不上我八旗子弟兴师动众。
果然噶尔丹被气得不轻,当晚就沉不住气,带着部下从拖纳阿林的山沟沟里爬了出来。然而费扬古和石文炳是何等人物,早就埋伏好了,一场瓮中捉鳖,黄幄网城,大兵云屯,漫无涯际,只把所有敌军尽数拿下,这一次噶尔丹输的很惨,三千余名将士均被斩首,其妻子儿女也在阵前被斩杀,噶尔丹自己则选择在账中吞药而尽。
石小诗看军报看得直皱眉,如果他敢上阵拼搏一把,战死沙场,可能还会叫人高看几分,这算什么男人啊,半分血性都没有,连死都死得畏畏缩缩,还连累了老婆孩子。
但站在康老爹的角度看,朔漠总算平定,他老人家心情大好,诸路班师回京,还叫皇太子于六月初九日到京外迎驾。
只不过这一日不仅是捷报发回的日子,更是二大爷的寿辰。石小诗早早就吩咐过,没让大操大办,加上有万岁爷这大捷归来的好消息,自己拿了军报就匆匆往毓庆宫赶。
“我的生辰礼呢?”胤礽翘着腿在明窗下看书,见她掀了竹帘子进来,便立刻笑嘻嘻伸出了手。
石小诗挠了挠头,“那荷包……”
“还真是那个没绣完的玩意?”胤礽不满地嘀咕。
“先送您一份漠北军报吧,”石小诗厚着脸皮坐过去,“噶尔丹死了,汗阿玛下月初九回宫,您高兴不?”
胤礽心情很舒畅,但这种舒畅并不能抵消她没准备生辰礼的失落。他接过军报细看,叹气道:“总算是结束了!我大清又平定了一场叛乱,汗阿玛又了结一桩心事。”
“他老人家对您很满意呢,”石小诗把手上另一张御信递过去,笑嘻嘻邀功道,“我可算是给您挣足了监国太子的颜面,这个当做生辰礼可够么?”
胤礽没搭理她,那御信是康老爹亲笔所写,他匆匆一瞥——“皇太子所问,甚周密而详尽,凡事皆欲明悉之意,正与朕心相同,朕不胜喜悦,朕亦愿尔年龄遐远,子孙亦若尔之如此尽孝,以敬事汝矣。”
他耳朵根儿红起来,朝石小诗道:“汗阿玛说希望我的子孙也能像我这般尽孝,这是在……催生啊。”
石小诗猛地从他身边弹开,摆手道:“你若是肖想这个当生辰礼,我可不答应。”
胤礽有些恼怒,“我在你心里就是成天想着那件事的登徒子么!”他按了按小腹龇牙咧嘴,“我来那个了,肚子疼。”
石小诗几乎快要习惯自己不来大姨妈的生活了,胤礽说到这儿她才突然想起是这日子。她想了想说好,“我想到了一样好东西,您等等,我这就去内务府找,保管您用下去药到病除。”
她一忽儿人就跑出了毓庆宫,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时才回来,跟着她一起进太子妃寝宫的还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恶臭味,叫梳洗过后躺在床上看折子的胤礽大为光火。
“你上恭房去了?”他捏着鼻子瞧她,“没洗手么?”
“不是恭房。”石小诗一脸坏笑地身后食盒里搬出了一个硕大的黄色玩意儿,那东西像个植物的果子,外头有硬壳,长满了三角形刺,当中长长一道裂口,恶臭味便是从那裂口中散发出来的。
春烟秋筠那几个丫头都被臭味儿熏走了,远远地站在廊下张望,她却毫不害臊,将那玩意放在炕桌上,得意洋洋地宣告:“这是榴莲,我从内务府仓房里扒拉出来的,我昨儿看到暹罗的大城王国贡品礼单,才发现了这个好东西,只可惜内务府的那群傻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吃,竟给丢进仓房木箱锁起来了。”
“这东西能吃?”胤礽很诧异。
“不仅能吃,榴莲性热,可以活血散寒,您用了就知道好。”石小诗从案上挑了把匕首,一把扒拉开了皮壳,露出淡黄果肉,霎时间整个寝宫内臭气更甚,简直堪比沤了三天没洗的恭桶。
“你自己吃吧,我走了。”胤礽眼看情况不对,捂着鼻子从床上溜下来,还好业已进入初夏,只穿件单薄的中衣也没觉得多冷,就是小腹里寒痛更重了,坠坠的。
他贴着墙壁准备往屋外走,没料到石小诗已经从榴莲肉上徒手剥下来一块,不容置疑地跨步过来塞进他口中。
第74章 迎驾
胤礽是什么人, 从来都是高洁无双,哪吃过这样腌臜的东西,一瞬间他脸色气得铁青, 狠狠瞪了石小诗一眼, 拎起了空食盒就把头埋进去——这日子真是受够了,就算是心爱之人塞给他的, 他也要立刻吐出来。
只是将满口的果肉赶到舌尖, 他却觉得好像鼻腔中没有那股奇臭无比的味道了, 口中之物细腻而甜蜜,比吃过的任何水果糕点都要滋味丰满。
“怎么样?”石小诗站在灯旁双手抱臂,笑盈盈望着他, “还挺好吃的,对吧?”
他慢吞吞用舌头抿了两下, 最终看在他的太子妃面子上不情不愿地咽下去, 勉强回答:“……还行。”
石小诗拍了拍他肩头,“吃完榴莲,今晚睡觉时肚子就不会痛啦,相信我。”
她很促狭地一笑, 往隔壁太子寝宫走了,空气中远远飘来一句忠告——
“记得擦牙哦。”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 皇太子寿辰之后,宫中莫名流传起了吃榴莲的风气——各宫各院的膳房有做成甜碗子的, 有做成糕点的, 有和酥酪茶叶放在一起煮的,宁寿宫的几个嬷嬷竟然还开发出一道名叫榴莲炖鸡的汤品, 皇太后吃下后风寒好了一大半。据说皇太子更厉害,亲自盯着毓庆宫的魏珠公公做了个名叫榴莲酥的点心, 不仅吃起来更加香甜,而且闻上去也毫无臭气。
很快到了六月,初九那日,石小诗按照康熙回程安排,半夜起来吃了个竹轮卷,然后便冒着夜色提前出宫,行至古北口外迎驾。
大道为关,小道为口,古北口“京师锁钥”的称呼不是白叫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了,她骑着马走在队列最前面,两边山脉上都是巍峨的石砌长城,这一段窄路仅通一车,蟠龙山和卧虎山两崖壁立,下有深涧,水声隆隆,巨石磊砢。更远处的卧虎山西面脚下还有清河,正值初夏,朔风不停,气温不高,走得近了,能看见水底水草丰沛,远处草木渐黄,而岸边的塞草却得到水汽滋荣,生出一片鲜嫩的浅绿色。
欣欣夏意比凯旋归来的将士更早抵达京城,石小诗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自己则牵着马信步走到河边,缓缓地松开绳辔让马饮水。乌敏达经过魏珠小半年的悉心照料,在一众军马中也是难得的高骏挺拔,鬃毛茂密,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圆而黑眸子炯炯有神。
向前远眺,古北口的北边,青山如黛,青天无垠,再远处是山脉的黑影,与长天连成一色青墨,禁卫军来得不多,大家也没怎么说话,静悄悄等候万岁爷御驾的身影。乌敏达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她或许要等的人就在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天地连接处,一丝明黄乍现于朝阳透明的光带之中,然后烟尘漫天滚滚而来,旌旗猎猎在风中飞舞,马蹄与兵丁的欢声震地。
是万岁爷回来了!所有人都朝着北方齐齐拜下去。
整齐浩大的官兵车马几乎是毫发无伤而归,她看见领头的前锋军和八旗护军围着康老爹奔过来,然后是她阿玛石文炳,身后跟着哥哥富达礼和庆德,以及队伍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骁骑营和藤甲兵,费扬古、索额图和胤祐则率领炮兵炮手和绿营军,最后是胤禔带着他的火器营,想来这趟出门根本没发挥余地,脸上写满了郁闷。
石小诗很开心,笑容满面地朝康老爹迎上去:“儿臣恭迎汗阿玛回京!儿臣为汗阿玛贺!汗阿玛得偿所愿,自此寰海清晏,兵革永息!”
康老爹心情更好,从马上一跃而下,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好大儿,嗅着他身上属于京城的夏意:“保成!朕回来了!”
距离紫禁城只剩下不到半日的路程,康老爹倒不急于赶路,为了早早见上好大儿,他已经率领众将士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刻终得以稍息片刻,一声号令“扎营”,无数将士在河岸开阔处歇下,支起许多大大小小的营帐。
石小诗跟着康熙进了最大的那顶黄幄,众大臣也鱼贯而入,她敏锐地发现索额图黑瘦了不少,这一场战役他始终战战兢兢,跟着康熙打打前锋。
但真正与噶尔丹交战的还是石文炳和费扬古,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两人此回军功卓著,万岁爷必然要奖赏,因此离皇太子最近的位置也为他俩让了出来。
石小诗上回见到她阿玛还是回门的时候,此刻自然十分激动,道了声:“两位将军此番辛苦了。”
解下黄色织金缎镀金叶御用棉甲,康熙惬意地坐在账中喝茶,很感慨:“在昭莫多那会,道路辽远,兼乏水草,石文炳和费扬古全无顾虑,要不是有他们两个,朕还真没信心,能这么快拿下噶尔丹。”他想了想又道,“如此一看,朕十分欣慰给保成选了石家女儿当太子妃,若没有这番机缘,朕竟不知石将军如此有勇有谋,回宫就赏!”
这话说得石文炳和石小诗都很舒心,扛着木琵琶鞘托燧发枪的胤禔却阴恻恻道:“那汗阿玛可莫要忘了林兴珠啊,他虽没上漠北,那藤甲兵可是他训练出来的。”
石小诗根本不在意胤禔的揶揄,她朝康熙拱了拱手道:“儿臣认为大哥说得在理,林兴珠也必然要赏,此战大获全胜,全靠汗阿玛赏罚分明,八旗男儿有您亲率,岂有不胜的道理?”
“皇太子监国谨事惜时,大阿哥率火器营勇猛威风,”康熙长舒口气,按了按两个儿子的肩头:“朕有你们两个相伴左右,大清什么样的坎儿都迈得过去!”
不过这都是场面话,该交办的事情交办结束后,康老爹遣散众人让大家稍事休息,午后再往宫中去,自己则叫住石小诗道:“保成,你随朕上长城走走。”
古北口这段长城大多是前明隆庆年间戚家军修建,随山势升降,蜿蜒曲折,康熙自古北口出入五六回,却是第一次登上最高的望京楼,身边站着他最得意最钟爱的儿子,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
“朕三次亲征准噶尔,头一次出古北口时就立下誓言,噶尔丹那奸贼不死,朕便一日不上这望京楼。”康熙威严端正的眉峰透出肆意飞扬的潇洒,“他们说朕穷兵黩武,说朕劳民伤财,朕实在懒得和他们争辩,保成,你看看我大清,如此幅员辽阔,以后他们都会明白的。”
“汗阿玛圣略神威,功在千秋。”石小诗看着康老爹眉宇间那道深深的痕,没再说话。
对这位帝王,她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在政事上聪明特达、夙兴夜寐,仅她入宫这一年,就熬白了许多头发,代替胤礽跟康老爹相处这么久,要说没半点对父亲的孺慕和心疼,那肯定是假话。可是想到历史上康熙晚年的怠政和放任儿子们夺嫡的凉薄,她又心有戚戚然。
望京楼以南,是星星点点的村庄农舍,沿着长道一路延伸入人烟阜盛的京城,而长城以北,却是一片塞外黄草,山风似刀,云暗远山,蒲花在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柔软自在。
来自群山之巅的北风拂动了河畔骏马的马鬃和木镶铜镀金镂花纹马鞍上的红缨,即使站在最高点,风中依然充盈着沙土和汗水的气息,不同于宫中的沉香麝香龙涎香,这种陌生而野蛮的气味,是人在努力生活和挣扎的味道。
石小诗眼望着远方天际,若有所思。
这是属于大清的土地,是隶属康熙的子民,可将来,却未必会是胤礽的天下。
至于她么,将一生留在高墙之下,海棠垂丝杏花香,又怎能比得上这番自在的塞外风光?
下山自然比上山更轻松,康熙在脑中捋了捋回宫要办的几件事。
早在军中便有暗探向他报告了平妃薨逝与惠妃的所作所为,胤禔此次出征表现平平,惠妃更令他心生失望,六宫掌事权势必要易主,他负着手问身边丰神如玉的太子:“皇额涅说太子妃稳重,朕想着把摄六宫的大权交到她手上,你看怎么样?”
石小诗脚步一顿,明白这是康熙有意在削弱胤禔的势力,但是他口中那个稳重的太子妃是胤礽,好事也基本都是他办的,掌宫权看起来是内务,可这个担子比当一国之储君要重多了,更何况康老爹如今健在,从惠宜德荣到佟佳氏那么多高一辈的宫眷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后宫大权万万轮不到太子妃来掌控,往后换了身,这活计落到她手上,她怕自己会像那个被一张字条夺去性命的温僖贵妃一样,被人玩儿到死都没搞明白。
“太子妃很好,只是儿臣认为,她如今入宫不过一年,年岁尚小,十七岁生辰还没过,难当这等重任。”她直接替自己拒绝了,想来二大爷也会赞同的。
“唔,也是,朕一时冒出这个念头,忘记宫中嫔妃都比太子妃年长这么多,压不住人,反倒惹是生非,是朕思虑欠妥了,”康熙垂眸道,“保成有其他想法吗?”
第75章 变故
半下午的太阳变得暗淡, 不再是直辣辣晒在眼皮子上,石小诗换了口气,“佟佳妃母出身大家, 为人忠厚谦和, 又正当年华,儿臣认为是执掌宫权的最佳人选。”
康熙慢慢点了点头, 没说话。
佟佳氏很好, 是康熙表妹, 更是先孝懿皇后之妹,佟国维中立不沾党争,当初让佟佳氏入宫, 本就存着顺理成章扶为中宫娘娘的想法。
只是已经有三个女人当了他的正妻,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在孝懿之后, 他甚至同老祖宗和皇玛玛暗暗立下誓言, 以后再不立皇后,可钮祜禄氏仅是贵妃,也没能逃脱先他而去的命运。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坊间流传他克妻的命, 他不是不知道,对着那个长了一张更加年轻脸庞的佟佳氏, 他实在不忍心看她走上旁人的老路。
“朕会想一想立佟佳氏为贵妃的事。”康熙松口道。
他们刚走到半山腰,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轰鸣,是夏日里的惊雷, 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古北口的群山上。
石小诗尚未反应过来,康熙却经验老道地看出了祸端, 他抓着她的箭袖喊了声:“坏了,要下大雨了!”
万岁爷话音刚落,天地万物都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夏日苦雨无情地砸向这片关隘,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对于生长在塞外少雨之处的人来说,这样的雨水或许代表一场盛大的秋收,然而此时此刻,更可能预示这一场灾难。
“往烽火台上去!”石小诗大声喊,下意识往最近的一处指了指。
康熙伸手抹把脸,朝周遭张望,然后摇了摇头,“不成,这附近都是元长城,年久失修,万一遇上山石滑坡,你我都要遭殃。”
雨声更大了,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侍卫都被撂在山脚,一片灰蒙蒙中,他们父子二人孤立无援,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千金之子,此时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大概是印证万岁爷的话有多么灵验,很快,前方不远处一处砖墙就轰隆倒下,碎石夹杂泥水,顺着万仞高崖垂直滚落。
这对他们来说虽不致命,但糟糕的是截断了他们下山的路。
“保成,往上走!”
皇帝的护犊之情此刻尽现,康熙指挥着石小诗往山上爬,她瞬间懂了汗阿玛的意思,扭身拉着他老人家一起走。雨水带泥,将原本就残破不堪的石道浇得湿滑无比,康熙到底不能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比,加上行军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刚爬了几十级台阶,就已经气喘吁吁。
但此处不是能歇息的地方,她半是鼓励半是劝诫地对眉毛胡子都被打湿的万岁爷说:“汗阿玛,您再鼓鼓劲,再爬级几十阶,咱们就安全了。”
安不安全她也不敢打包票,但康熙很给她面子,干脆将身上沉重的棉甲悉数脱下丢走,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走。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到了一处足以遮风避雨的木制哨楼,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康熙用眼神示意她进去。
石小诗一脚踢开哨楼破旧的木门,扶着有些踉跄的万岁爷迈入,这处哨楼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建筑,很小,也荒废许久了,灰尘很呛人,地心有一处架过木柴火烧的痕迹,角落堆了不少树枝稻草,还有几个石墩子,她拾了两个过来,心想还好,不至于让汗阿玛直接坐在地上。
康熙很乐观,饶是见多识广之人,落魄如此,脸上也不见异色,反倒同她说:“咱们就在此处,别乱走了,夏天雨都很快,侍卫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有他这句,外头雨声再猛,石小诗也觉得心安,于是笑着说是,“没想到我和汗阿玛还能有此等际遇。”
只是衣衫都湿透了,摸遍全身,两人都是身上不带打火石的金贵主儿,点火取暖烘衣服不可能,好在雨虽很大,气温却并没有骤降,以爱新觉罗家的好身板子来说,一时半会并不会被冻坏,她抱了稻草在地心摊开,又脱下自己的披风,绞了绞雨水——若是披风干得快,她还能给康老爹做一个简易的休息沙发呢!
——
胤礽从早上起来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往身边一摸,却空空落落,被褥生凉,春烟笑着走进来说:“太子爷半夜就起身去古北口迎驾了,怕扰了您好梦,连洗漱更衣都是去隔壁的。”
他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坐起身来,问:“去了多久了?”
“两个半时辰了。”春烟往铜盆里添了把冷水,天很闷,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这是大雨的先兆。
胤礽“嗯”了一声,两个半时辰,差不多正是从宫中到古北口需要的时间,如果两边都顺利,此刻石小诗应该已经迎上御驾,准备往宫中开营了。
“太子……临走前用早膳了么?”他选了件水粉色宁绸百蝶花单袍披在中衣外头。
“用了两个竹轮卷,”春烟利落敞亮的声腔从屏风那边传过来,“还给您留了半盏子榴莲酥,您可要用么?”
那玩意虽然香甜,叫人吃了一个便欲罢不能,但到底会在口中留有气味。今天是万岁爷回京的日子,他应当上宁寿宫去,和皇玛玛坐在一块等着汗阿玛入宫的喜信儿,身上自然不能带腌臜气息,于是摇头说不必了,“倒碗太平猴魁来给我清口,再捡两块孙尼额芬白糕来。”
春烟低声应是,却行退出去了。于嬷嬷亲自上来替他挽发,他打量镜中那张愈发熟悉的脸颊,吩咐道:“今天汗阿玛回宫,我有点心慌,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往西华门上等消息吧。”
等到了宁寿宫,才发现着急的不止他一个,惠妃破天荒来得格外早,暖阁里皇太后还没起身,她就在外头廊下站着搓手,指关节都要被揉红了。
胤礽朝她敷衍地点点头,心头暗自发笑。
汗阿玛亲征三回,惠妃母头一次这么紧张。嘴上说是挂念万岁爷,实则更担心她的宝贝儿子胤禔,只不过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胤禔此次出征毫无建树,只怕后面论功行赏时,惠妃母要大失所望了。
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在宫外,通常不用晨昏定省,然后是五福晋、七福晋和八福晋三个新媳妇来了,大家脸上都漾着新人的娇羞,站在花园里姐姐长妹妹短了好一会,胤礽是从不参加她们的聊天,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最后不着急的宜妃、德妃、荣妃还有佟佳氏慢悠悠地踩着点儿走进宁寿宫的大门,暖阁里头的嬷嬷们很有眼力见地高声说:“皇太后起了,叫各位主子进呢。”
他和她们坐在殿里吃茶,其实今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等着万岁爷回宫,然后一道儿过去贺喜。
胤礽坐在明窗下,意兴阑珊地听宜妃夸奖五福晋善性儿。起初外头天色稍有晴意,大家一同用过午膳后,却听见自北面传来数声惊雷,然后便有豆大的雨点自高空直直坠落,打在卷棚上,一片噼啪的不祥声响。
他的心猛地揪起来,皇太后脸色也变了,跟着站起身说:“玉瓶,你替我上外头看看,这雨下得有些邪性儿。”
玉瓶姑姑应了,拿起伞往外头走,没过多久却整个人湿漉漉地进来,朝殿内众人说:“外头风大雨大,太后主子说得没错,我竟是头一回见京城这么邪性儿的雨,连伞都不管用,撑起来就被吹歪了。”
她朝门口地上一指,方才还整整齐齐的油伞果然东倒西歪,再也不能用了。
皇太后很紧张:“这雨是从北边来的吧?也不知道保成有没有接上他阿玛,若是过了古北口还好些,路上总有遮风挡雨的地儿,那关外可就一片荒凉寂寥……”
几个阿哥福晋年岁还小呢,哪经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吓得三三两两抱在一处,还是佟佳氏有大家风范,站起来劝慰皇太后:“主子不必忧心,万岁爷和太子爷是吉人自有天相,风雨都要避着他们爷儿俩的!”
德妃也跟着说:“下这么大的雨,路上必要耽搁,咱们急也没用,不如派人上西华门去盯着,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禀告老祖宗,这样老祖宗就可以安心了。”
皇太后抚了抚心口说好。
胤礽站起身道:“德妃母说的是,我早上已经让贴身嬷嬷往西华门上去了,皇玛玛风寒刚好,千万别急。”
也只能这样了,屋外风雨飘摇,大家也没心思说话,皇太后一双眼往宁寿宫外头逡巡好几个来回,胤礽和惠妃也没好过多少,到底是血肉至亲和真心相爱之人,心头莫名生着不好的预感。
大略又坐了两柱香的样子,胤礽有些气短地站起身,想向皇太后禀告一声,自己亲去门上等候,却见一个小太监冒着雨一路小跑,甫一进殿门,便朝皇太后跪趴下去,颤声道:“太后主子,不好了,毓庆宫于嬷嬷从西华门上传来口信儿,太子爷在古北口外接到御驾,万岁爷让太子爷陪他上长城,没带侍从,那段长城太旧,雨又大,只怕遇上了山石滑坡……”
殿内一声脆响炸裂,是皇太后忽然站起,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胤礽只觉得浑身血液冲向脚底,脸色变得煞白。
第76章 危楼
胤礽的目光与佟佳氏的短暂一碰, 两人立刻心领神会,万岁爷那边他们想帮也帮不上忙,御营就在跟前, 有索额图、胤禔、石文炳和费扬古在, 一定想办法往山上开道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皇太后安置下来, 同时差人往古北口方向增援。
宁寿宫里一片大乱, 胤礽在这个关头镇定得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他和佟佳氏扶着皇太后往暖阁屏风后面歇息, 又叫玉瓶姑姑去请太医,在稍间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转出来的时候,那几个年轻福晋已经六神无主, 坐在角落低低饮泣,哭得更凶的是宜妃, 妆也花了, 站都站不稳,跌坐在小杌子上,口中只喃喃:“万岁爷啊万岁爷,您可不能就这么抛下我了啊!”
周遭空气憋闷不已, 就连福晋们的哭声也格外刺耳。汗阿玛和石小诗遭遇不测,如果这两个对他而言世上最重要之人离去,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要困在石小诗的身体里一辈子身份不明么?
他摇了摇头, 不敢顺着宜妃的话深想。
“五福晋、七福晋、八福晋, 这会雨势略小些,你们扶着宜妃母, 先回翊坤宫去。”他向稍微克制一点的他塔喇氏发号施令,转过脸又去寻其他人。
地上一片狼藉, 惠妃人影都不见了,荣妃和德妃走过来说:“惠娘娘上西华门去等大阿哥消息了,有什么我二人能帮衬的?”
胤礽梳理了一遍思绪,“咱们现在要上奉先殿给汗阿玛念经祈福,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汗阿玛和太子爷,皇玛玛身子不好,佟佳妃母留下来看顾,内务府那边……”
“我去吧。”德妃接过话头。
胤礽简略点下头,荣妃主动说:“我派人去各宫各院通知大家一起到奉先殿外跪拜。”
事情分派的差不多,胤礽捂了捂额头,自己撑了把雨伞匆匆赶回毓庆宫。大家果然都得到信儿了,古庆候在廊下向他禀告:“主子您别急,张谙达已经快马赶去古北口。”
胤礽说好,心砰砰跳个不停,毓庆宫的每一处似乎都留着石小诗的痕迹,她昨日穿的牙白便服,早上喝了一半的茶盏,看过的奏章用过的笔还摆在她前一晚撂下的位置。
他大力掐了把虎口,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多想,随手裹了件斗篷,木然走向奉先殿。
这一天他几乎都是在宁寿宫和奉先殿度过的,皇太后昏了半晌,爬起来用了碗强心神的汤药,然后无论佟佳氏说什么也不听,颤巍巍支撑着身子也上奉先殿来了。
大家按序列跪在狭窄殿室中,宜妃哭得抽抽噎噎,荣妃也跟着垂泪,惠妃倒是一直都没列席,外头雨声连绵,雨水中似乎还夹杂了点点冰屑,打在琉璃顶上,是叫人心神不定的声响。
他念得头脑发胀,扭头向外头看,远山被浩浩烟云和七宝楼台所阻隔,看不清前路。
德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挨过来问他:“太子妃心里难受吧?”
胤礽收敛神思,轻轻嗯了一声。
这几年,他和德妃、四阿哥谈不上亲密,他知道汗阿玛敬重她,可是她对汗阿玛呢,倒不像宜妃那样爱得炽热。用石小诗的话来说,德妃可是个女强人,她将宫廷生活视为毕生事业,将汗阿玛伺候的妥妥帖帖,这便是她的本事。
“你也别太难过,”德妃很淡然地望着佛龛上的袅袅青烟,“人各有命,就拿胤禛和胤禵来说,为人臣子就是他们的宿命,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有什么宏图霸业,只要老老实实辅佐未来的万岁爷就行了,要是没那个能耐,当个闲散宗室也很好。”
她这是表忠心交投名状了,胤礽幽幽叹了口气。
德妃比惠妃有城府多了,话说得极有分寸,先是表明她绝没有生不安之心,不会让老四和老十四走上惠妃和胤禔的老路,可她也没说会效忠东宫,毕竟在她们的认知里,皇太子和万岁爷一样遭遇不测,能不能活下来,未来的万岁爷是不是他胤礽,都还是个未知数。
这一念经祈福,便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傍晚时惠妃耷拉着眼皮子回来了,看来胤禔并无大碍,然后到了入夜时分,索额图也遣了手下来回话——事情果然如他料想那样,汗阿玛和石小诗都被困在山上,最关键的那段山路却被巨石损毁,御营和禁卫军正想办法开道,只是路途艰险,一时半刻工夫,还不能寻到他们。
这已算得上是好消息了,胤礽略略松懈下来,石小诗那么机灵,有她在,汗阿玛也不会有事,说不定已经找了个躲雨的地方在静静等候。
鎏金香炉吐出直直而上的香烟,似乎在预示一切安好,膝盖已经跪到毫无知觉了,四处都是铺天满地的诵经声和混沌成一片的金黄色,他感觉自己的眼皮愈发沉重,不似昏睡,而是恍惚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难道是要换身了?可钦天监并没说有五星连珠之兆啊?
视线内浑浊黯淡,他竭力维持的清明神志终于烟消云散,下一刻他似乎听见了一声骏马高亢的嘶鸣,这叫声很熟悉,好像是石小诗从南苑带回来的,那匹叫乌敏达的良驹。
胤礽浑身陡然一震,膝盖上的痛楚消失,四肢百骸仿佛重新回归。睁大双眼,他坐在一块坚硬之物上,四周一片昏黑,似有点点雨声和腐朽的木头气味,身上衣物半湿不干地贴在后腰上,十分粘腻难受。
他站起身,却听见身边有人低低问了句:“保成,可是禁卫军来了么?”
是汗阿玛的喉音,他和石小诗换回来了!
这一瞬间胤礽很开心,汗阿玛果然无碍,石小诗应该也回到奉先殿那具原本属于她自己的身体中,只要他带着汗阿玛和禁卫军接上头,那么很快就能平安相见了——
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不凑巧。先是头顶上传来吱呀一声,大概是某根横梁木断了,数片碎木掉落在他脚边,他抬头向上望去,一小片雨后澄澈的夜空呈现于屋顶陷落处,星光亮得璀璨,宛如石小诗的眼睛。
胤礽下意识护住康熙:“汗阿玛,这木楼不结实,雨已经停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去。”
康熙说好,拉上胤礽递来的手就往木门处挪步,只是这里太黑了,就算是头上那点星光也无济于事。屋顶坍塌的速度太快,他们来不及跑出木楼,无数木头碎屑已然哗哗掉落,当最后一根横梁砸过来时,他刚刚找到出口,只能用尽浑身力气,拼了命地将康熙往门外推,随后眼前倏然一黑。
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失去意识了。
——
石小诗猛地睁开眼,像个溺水的人,一头冷汗,大口喘息着。
眼前是一片刺眼的金色,室内很闷热,数十个女眷们跪在一起,诵声嗡嗡营营,外头锣鼓不歇,还有和尚喇嘛们在唱经。
她花了会功夫仔细辨认,四周的神龛供案灯檠和膝下的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金砖都很眼熟,自己身着的水粉色宁绸袍子是女式的,膝盖酸麻不已,不知跪了多久,身边闭目祈祷之人似是德妃,前面还有脸色苍白的皇太后,眼睛哭肿了的宜妃,一脸失落的惠妃和沉着叩拜的佟佳氏。
石小诗明白过来了,这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此刻他们正在奉先殿中诵经祈福,看来康老爹和皇太子遭遇不测的事情已经传到宫中。
她深吸口气,换身前那一刻她还有印象,自己拉着康熙钻进一处木楼躲雨,好像还隐隐约约听见乌敏达的嘶鸣,这是禁卫军挖通失修之路,快要找到他们了吗?
但眼下没有答案,她只能像皇玛玛,像这些妃母一样,厚颜去恳求浮屠的慈悲。
数不清《心经》被念了多少遍,外头天色大亮时,她终于听见奉先殿外传来太监们一浪高似一浪的山呼:“祖宗保佑!万岁爷和太子爷回来了!”
大家一窝蜂朝殿外涌去,只见康熙一身泥泞地站在奉先殿外,还是昨夜石小诗见到的模样,身上毫发无损,只是面色青白,眉宇间添了不少憔悴,眼底似有哭过的痕迹。
石小诗心头一紧,只听万岁爷用沉痛地语气向皇太后禀告:“老祖宗,朕回来了……朕的保成……”
“保成出事了?”皇太后膝头一软,险些又要栽下去。
康熙忙将她搀扶起啦,劝慰道:“我叫人把他抬进毓庆宫了,您别去看……没性命之虞,只是流了很多血,伤势不堪入目,我怕您吓坏了身子……”
换身之后发生了什么,竟然受了伤,还流了很多血?
石小诗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抓住,狠狠揪了一把。
梁九功从康熙后头冒出来,朝石小诗使了个颜色,她这才醒过味儿来,连向康熙蹲安的礼仪都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毓庆宫。
还没迈进太子寝宫,已经能看见太医们提着药箱跑进跑出,空气里弥漫着伤药苦涩的味道,她心头从没像今天跳得这么快过,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扶着门的手都是抖的。
第77章 受伤
“太子爷怎么样?”她拉住站在外间的魏珠, 自己竟不敢往前一步。
“您进去看看吧,就在里间的卧房里,”魏珠哭得眼睛跟桃儿似的, “据说从木楼里抬出来的时候醒过一回, 回宫马车上又生生痛晕过去了。”
这得遭多大罪啊,石小诗强迫自己深呼吸, 然后绕过珐琅画屏朝拔步床上看, 太医在外头写脉案,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锦褥上,没盖毯子,绢布绕过腋下, 自胸前绕了好几圈,还有血渍, 随着一呼一吸从里面渗透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康老爹说他没事,那一定没伤及五脏六腑,只不过她看得出来, 他一定很痛,面色惨白, 连鬓角都汗湿了。她没来由得想起头一回看到他的模样,一身牙白暗纹蟒袍, 站在角楼明黄的琉璃瓦下, 仪态是那样的从容清贵,意气风发。
胤礽大概发觉床边站了个人, 睁开一星眼,手指探过来触她, 无力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小诗……我没事的。”
血又渗出来一大片,殷红的,他越逞强,越让她觉得喉头堵得慌。以前当演员的时候,她演过很多这样的剧情,甚至有什么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都没这一句话叫她心内翻箱倒海。
“汗阿玛说您没性命之虞,”她快速地拿袖子抹掉腮边的泪水,平静地挨着他坐下,“发生什么了?”
胤礽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刚醒过神来,木楼就塌了,我只来得及将汗阿玛推出去。”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指了指自己,“别看这么多血,只是肩头被一根木屑贯穿,胸前削了块皮肉,太医说我很幸运,小伤而已,养养就好了。”
石小诗扭头去看太医,似在寻求认同,那太医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她才松了口气,心上的大石头找到了倾斜的出口,向远处滚去。
“魏珠说你痛晕过去一回,”她小心翼翼地瞧那伤口,“贯穿伤,要养很久吧?”
胤礽做了个鬼脸,说大概是吧,“这段时间刚好不用上朝了,可以在毓庆宫里多陪陪你。”
大概太医开的止痛方子起药效了,他神色和缓起来,等所有人都退出去,才开口问她,“你有没有觉得这次换身很蹊跷,钦天监并没有报称五星连珠的先兆,也没有前几回红光白光闪烁。”
“那会儿在木楼中又饿又困,我打了个盹儿,”石小诗有点羞赧地承认,“醒过神来人就跪在奉先殿里。”
胤礽“唔”了一声,“明天让钦天监的徐日升、安多来一趟,我现在这个身子,这件事就只能交由你去问了。”
石小诗说我省得,“你放心吧,这半年我这监国太子做的如何,你心里有数。”
胤礽笑了,牵动他胸前伤口,整个人又是疼得一抽。石小诗忙说了句“你休息吧”,自己提着衣摆就打算上外头茶房看煎药去。
可她还没站起身,胤礽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小诗……”他有点惆怅,努力抬了抬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我本来说过,换身回来就……”
石小诗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是捅破窗户纸的事。她心里头是甜的,可脸上偏要做出一副又气又笑的表情,揶揄他:“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刚醒过来就在想这个?”
胤礽忍痛挺了挺下巴,骄傲而优雅地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只要让我休养两宿功夫,我就可以同你行周公之礼了!”
“不害臊!”石小诗瞪眼扭头向屏风外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捂住了床上那个口出狂言的二大爷,“大清早您这么毫不避讳地说这件事,叫旁人听见,少不得以为您是个急色的人……”
“听见就听见,我胤礽为人如何,还轮的着旁人来嚼耳根?”胤礽毫不在意,一双眼闪闪发光地盯着她,大概是经历过一次生死,忽而对很多事都想明白了,人生苦短,还是得捡最重要的来办。
石小诗也噗嗤笑了,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她干脆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坐下,把脸颊贴在他因失血而变得有些冰冷的手背上。两人就这么温存了一会,春烟和魏珠听见半晌没动静,进来一看,又很懂事地却行出了太子寝宫。
不过他们小夫妻也没能你侬我侬上多久,先是康老爹回乾清宫里洗漱一番,然后就直接进毓庆宫来了,他抱着好大儿一阵痛哭,又嘱咐太医好生医治,临走还说毓庆宫比从前朴素多了,皇太子这回救驾有功,于是赏了一大大大笔银子。
康老爹老爹前脚走,撷芳殿的四位侧室来了。胤礽大概一年没上她们那里去过了,几乎要忘记这些侧福晋庶福晋格格们的存在,可除了十分冷静的林氏以外,李佳氏、程格格和王格格哭得仿佛太子爷得了不治之症似的,叫石小诗和胤礽好一阵头疼,一番连哄带骗,才将她们哄回了撷芳殿。
吃过午饭后,石小诗刚想在美人榻上歇一会,又听得外头山呼“阿哥吉祥”。推门一看,从老四到老十四,八个弟弟齐刷刷到场,每人都带了点孝敬他们心爱的太子哥哥的好东西——四大爷带了自己烧制的建盏,如今雍王府出品在京城已很有名了,市价颇高,老五胤祺带了从宁寿宫弄来的金疮药,老七胤祐拿出了自己治疗瘸腿之症时用的拐杖,老八老九老十三个小崽子弄了些街市上卖的解闷杂耍玩意,十二十三十四毕竟还小,手心里翻不出什么花来,三个人拢共凑了点银子,请他们九哥胤禟从市面上淘了个竹根雕葫芦式盒文玩来,聊表心意。
石小诗把他们哄走后,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把弟弟们送来的东西抬到胤礽跟前炫耀:“您瞧瞧,去年我给他们送礼时,您怎么说来着?”
胤礽厚着脸皮说:“我不记得了,再说……这些东西,我可用不上。”
这倒是实话,不过弟弟们一片心意,不可轻易辜负,她妥帖地将金疮药留下,其余东西都送入仓房。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胤礽伤成这样,就算有太医在梢间留守,她也不敢留他独自在太子寝宫,于是干脆叫春烟把自己的被褥从隔壁太子妃寝宫抱出来,安置在炕上。只是那炕有点短,她蜷缩着身子将就了一夜,中间还得不时溜到床边摸一摸病号的额头——不得不说,二大爷的身板底子是真好,伤成这样,也没有发热的迹象。
第二天散朝后徐日升和安多都来了。她在西梢间内隔着屏风接待了两位钦天监副监正,很委婉地问了问五星连珠的状况。
徐日升和安多对望一眼,用英语恭谨答道:“昨日并没有吉像发生,据我二人观测,这一轮波动受太阳影响,如今已经安稳了,未来几十年,或许都不会再有五星连珠发生。”
石小诗若有所思:“如果之前五星连珠时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那么等这个天象不再出现时,这类事情是否还会发生呢?”
徐日升没弄明白:“太子妃主子,您能说得再具体些吗?”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该怎么打比方,“比如……第一次五星连珠时,我的一个宫女发现自己多长了个……嗯……脚趾……”她嗫嚅了一下,“不是真的多长了个脚趾啊,就是打个比方,然后第二次五星连珠时,那个宫女发现脚趾变回五个,等第三次时,又重新长了回去,可昨天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天象,她的第六个脚趾却神秘失踪了……”
安多很疑惑:“是哪一位宫女,可以送她到钦天监让我们研究研究吗?”
徐日升的脑子稍微活络一点,明白过来了。他打断安多说:“太子妃主子说的不是这个!”然后朝屏风后的身影一拱手,“法国现在有种关于磁石的说法,如果已经建立了某种吸引力,那么没有天象做引导,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石小诗“哦”了一声,徐日升的解释却也说的通,所谓磁石的说法,不就是磁场影响么!
屏退钦天监的两位大人,她坐在西梢间的明窗前,觉得很为难。如果说以前互穿还有五星连珠这个可控因素足够她和胤礽做提前准备,那么磁场就很难预测了,换言之,他们两现在随时可能互换,也可能以后再也不会交换身体了。
CPU烧光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按了按额角,去给二大爷准备今日的汤药。
胤礽这家伙就是嘴硬,上回说两宿就能调养好,以她混了两辈子的人生经验来看,这伤口少说半个月方能愈合。血污擦干净后,她方觉得肩头深红的血洞和胸前寸许长的撕伤真叫人心惊肉跳。
太医又会诊了几回,只说太子爷千万要静养,不能太激动,因此二大爷说了一箩筐甜言蜜语,石小诗也不同意陪他同床共枕了。一到夜幕降临,她就抱着被褥往炕上一躺,无论她蜷缩的双腿有多么酸痛,也绝不往拔步床跟前挪一步。
胤礽望了望空荡荡的半边床,又望了望孤独的小兄弟,唯有长叹——他当然乐意见她为他心疼,可这受伤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第78章 暴雨
经历生死后对人生有了新感悟的不止是二大爷, 还有放飞自我的康老爹。
一觉醒来,石小诗先听说了一件大好事,皇太后跟万岁爷说了惠妃这段时日的行为, 加上那天在古北口长城上他们二人的谈话, 康老爹当机立断出了一道圣旨,将佟佳氏册封为贵妃, 那执掌六宫的大权自然从惠妃手上旁落。
她很解气地把事情转告给隔壁寝宫里养伤的胤礽。胤礽同志哼笑着评价道:“早该换人了, 就惠妃和伊尔根觉罗氏那为人处世德行, 我都替胤禔害臊。”
“天儿热了,房里都是药气,病人可不能闷着, 我去给您通通风,方能好得快些。”她莞尔一笑, 走到北窗边。
仲夏的气息越来越重了, 毓庆宫庭院里有她去年秋天种下的杏花树,遮挡去朝阳的暑热,北窗开了一半,润凉的空气沿着墙角爬进来, 阴静又宜人。
胤礽靠坐在床上,只盖着一条薄褥, 目光不移地盯着她,拍拍身边空出来的地方说, “让她们小丫头去忙, 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石小诗说好,捋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她今儿穿了一条薄红缠枝纹单袍, 整个玲珑身段都被勾勒出来了,叫胤礽心慌地避开了眼睛。
“从前你我二人, 要么忙于上朝,要么忙着在惠妃跟前斡旋,难得享受这样的好晨光。”
石小诗煞风景地逗他说:“太医又不准您下床走动,就这么在床上坐着,什么晨光都看不到。”
胤礽急了,“都怪那些庸医,我伤在前胸和肩头,为何还要卧床静养!”说罢掀了褥子就想溜下来,“我现在就陪你,想上御花园还是慈宁花园?”
石小诗一把将他拦住,“可别,您这伤养不好,汗阿玛能把我脑袋拧下来。”她将淡月从茶房送过来的汤药拿给他,“喝药,然后我还得上承乾宫给贵妃娘娘贺喜呢!”
“哦,”胤礽无精打采地接过碗,抿了一口,眉头皱起,“好苦啊。”
石小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前您可不是这样的,太医院里有记档,皇太子小时候得天花,每日饮药数碗,从不推脱。”
“那是因为那会没人心疼我,”胤礽惘惘的,替自己辩解,“而且胤禔总是喝得比我快,汗阿玛表扬他,我就偏要跟他争个高下。”
他脸上露出一丝高傲的神色,“当然,他每回都比不过我。”
好吧,打小结下的梁子,难怪大阿哥总想找你的茬。石小诗无奈地笑了,顺手从桌上食盒里挑了粒梅子蜜饯,塞进他嘴里。
二大爷慢吞吞品味那粒带着她指尖香气的梅子,半晌道:“对了,也不知道你这段时日当着监国太子,字练得如何了,功课可曾落下?毕竟你我现在随时可能换身,一点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了。”
石小诗神色发愁,徐日升和安多的推测让本就焦头烂额的处境雪上加霜。
但推测到底是推测,她心底有一线希望,问床上那人:“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或许咱们再也不会交换身体了?”
胤礽瞥她一眼,眼神里有点恶趣味:“……在某些时候交换那么两次,我也是不介意的……”
“不跟你说了,好生养伤吧。”石小诗送他一个白眼,然后踩着别扭的花盆底上承乾宫去了。
佟佳贵妃那处格外热闹,除了惠妃还没来,六宫嫔妃无论高低都过来给她道喜了。
对于这位贵妃人选,论起出身样貌,大家都很心服口服,再加上惠妃这半年事情办的确实不妥当,平日又喜欢拿乔,装腔作势惹人厌烦。
佟佳贵妃为人就和气多了,先和大家一一说好,不必每日清晨就到承乾宫来听训示,大家五日聚一回便已足够,有事让太监宫女单独跑一趟就成了。
她管起事来轻松,大家也乐得自在,众人说笑一回,便三三两两离开承乾宫。只将石小诗单独留下,指了指桌上一盆新摘下来的莲蓬,说请她帮忙剥莲子。
这是有事要找她单独说的意思。石小诗和佟佳贵妃在阴凉处坐下,低声问她:“怎么了,可是惠妃留下许多糊涂账?”
“何止那些,”佟佳贵妃叹口气,“我发现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石小诗那颗八卦的心跳动起来。
佟佳贵妃左顾右看,把所有宫女太监都叫到殿外候着,这才压低嗓子同她说:“我看内务府的册子上,这几年莫名失踪的宫女,竟是前十年的好几倍。”
此刻她们两人坐在夏日温热的微风里,石小诗不知怎地出了一后背冷汗,莫名联想到了温僖贵妃床暗格里的那张纸条。
佟佳贵妃看她神色,问:“小诗,你可是知道什么?”
石小诗连忙摇摇头,只说:“毓庆宫去年也有个叫雅头的太监失踪了。”
佟佳贵妃不疑有他,握了握她的手道:“如今承蒙万岁爷信任,让我当六宫掌事,我自然想弄清楚是何人造恶……如今内务府总管凌普是太子爷乳母之夫,我阿玛和他们倒从不来往,如果有需要之处,可否拜托你从中斡旋?”
“这是自然。”石小诗温和地朝她一笑。
——
这个夏季的狂霖比大家想象中都要迅猛而连绵,万岁爷揪心安徽、山东境内的河患和古北口长城的泥石流,胤礽也挂念着还没修完的太和殿,乌云翻墨,遮住了层层宫墙,白雨跳珠,连乾清宫和毓庆宫内都湿滑一片。
这夜黑风骤起,雷声震耳不绝,吵得卧榻上的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知何时何处一声巨大的钝响,仿若无数石块被火药炸毁。
石小诗是彻底睡不着了,拿着烛灯从炕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地挨到床边捅了捅二大爷的胳膊:“您醒了吗?”
银白的电光和金红的火光一闪,胤礽很快睁开眼,他用的汤药有安神的功效,显然方才睡得很熟,“怎么了?”
“刚才有声奇怪的巨响,”石小诗凝眉细听,“不是雷声,好像是楼倒了……”
胤礽眯起眼,“楼倒了自然有营造司修补,你关心什么。”
“说得也是。”石小诗挨着他坐下来,踢了踢他的被褥,“我那炕也太短了,您伤好些没有?能让我上床睡么?”
胤礽听得心花怒放,脸上还是故作镇定地看了眼伤口,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就算那伤口正在愈合好了,他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上来吧,不要乱动,不准打呼噜,擦牙了么?”
“擦牙了,一点儿味儿都没有,我不打呼噜,也不乱动,”石小诗笑眯眯,不跟生病的二大爷计较,“咱们又不是头一回一张床上过夜,您还不知道我人品。”
胤礽咳了一声,正要往床里挪动,没想到寝宫外却传来脚步声,一个瘦高的身影映在窗上。
“是谁?”石小诗和胤礽换了个眼色。
“是奴才。”雷声一阵又一阵,张三的声音很好辨认,“奴才看主子寝宫点了灯,特来禀告一声,方才的巨响是紫禁城北边的一处宫殿倒塌了,前朝旧屋子,一直没来得及修葺,主子不必担心。”
“知道了。”胤礽说,“你也快些休息吧。”
张三道了声“嗻”,很快离开寝宫外。
寝宫里的皇太子和太子妃也舒舒服服的睡下了,只不过这时他们没能想到,这声巨响将引发出一桩极惨烈的案子,更导致了惠妃和胤禔的失势。
——
张鸿绪,曾经的御前传事大太监,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只不过这些名头都是过去式了,去岁被万岁爷发现他和延禧宫的掌事宫女小秋私下串联后,便被罚入辛者库洗恭桶。
这算得上整座紫禁城最卑贱的活计,没有之一。
曾经膀大腰圆颐指气使的张鸿绪张大总管在此处体会无数人间凉薄,不必赘言,他还因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够而生生瘦了一大圈,如今走在路上,只怕从前那些偷偷给他塞银子请他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的大臣们都认不出了。
不过晚睡也有晚睡的好处,这夜雨势太大,连各宫恭桶送来的都比从前晚一些,他抱怨了几句,只得到小太监们的白眼——“这张鸿绪,还当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白眼受了,活还得照干。有雷声做伴,刷起恭桶来似乎没那么孤单,只是后来整间水房里就剩他一个人了,黑洞洞的,又不时有电光闪过,鬼魅得很。
曾经听过的无数传闻在张鸿绪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不由加快了手中干活的速度,只想早点回到他那个漏雨的小屋子里,裹上被褥好生睡一觉。
正发愣时,北边传来一声巨响,他猛地回过神,放下手中恭桶往窗外望。
西北处有几间前明直房,破败又阴森,这几日一直下雨,很有些摇摇欲坠的势头,他眯起双眼,借着一道电光细看,果然就是那直房当中的一间,屋顶塌了,然后整间屋子也倒了,深灰色的墙砖,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这前明的屋子,里头说不定还埋着什么宝贝呢!等有了钱,他就可以把自己赎出去,再不用受洗恭桶这份气了。
张鸿绪搓了搓手,找了块油布顶在头上,烛火会被雨水浇灭,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带了,这么赤手空拳,借着天上打雷闪电的光,钻进破直房的墙角。
地上有块碎了一半的墙砖,翻过底来,上头还刻着“永乐二十年”,三百多年的旧物,倘若找着一块完整的,怎么着也能卖几块银子。
他很得意,果然是撞大运了,一双手在碎砖里乱摸,忽然摸到了一样冰凉滑腻的事物,仿若人的皮肤一样的触感,叫他吓得浑身发软,瘫倒在地。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照出灰尘间一样蓝哇哇的东西,张鸿绪认得,那是一只人手,一只年轻女人的手。
第79章 雨夜
同一个雷雨之夜, 詹事府外一片黑压压的围房,只有一间斗室的窗里还透着微弱的光亮。
那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魏珠。
先前的巨响将他从噩梦中惊醒,抹去额上冷汗, 点亮豆大的灯火, 再推开床头上窄窄的窗,能看见外头密如针脚的雨帘, 还有不时从天幕上划过银紫色闪电。
魏珠无端想起和哥哥雅头在京郊讨生活的那些年月。他是怕雷怕闪的, 太震动人心, 简直叫他想起被人赶出家门的轰鸣巨响,而哥哥总会在这个时候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拿开覆在他头脸上的被褥, 悄声同他说孙猴王大战雷公电母的故事。
哥哥说他是个男孩子,不能轻易害怕, 他自此就不怕打雷了, 甚至对天上的神仙传说有了一丝向往。
每回想起雅头,总会叫他难过,想办法净身混入宫中,混入南苑马厩, 混入太子的詹事府中,这一路走得艰辛, 好在也终于接近了雅头最后一丝存在的气息。
这半年来,他在毓庆宫搜罗出许多雅头用过的东西, 雅头穿过的衣服, 用过的器具,茶房里还有雅头亲手写下的糕点食谱。只是他每回问起毓庆宫中的其他宫女太监, 对雅头他们总是只字不提。
德高望重的于嬷嬷告诉他,这世上, 人是最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许多面,这不由得让他好奇起哥哥在宫中的那一面,同自己认识的那一面,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呢。
可现在他都明白了,认字认了大半年,他终于弄懂了雅头留给他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那些散落的信纸现在就在枕头边放着,被夹带着湿气的微风吹得簌簌发抖。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雅头进宫后,每次相见都如此的不快乐。如果有人威逼利用,让他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往不相熟的宫女太监碗中放毒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将人扔进枯井里,扔进筒子河里,埋进破屋子里,那么他也会良心不安,恨不得早些解脱吧。
这一个雨夜,他把那些原本陌生的字看了许多许多遍,直到每一笔每一画都印入脑海,眼泪把页角打湿,他才累极了睡去。
魏珠梦见了雅头。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梦见雅头,他就站在这间小小的围房里,脖颈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那张脸也是惨白的,甚至有点发绿,像放久了的玉米饽饽上长出绿色的霉菌。
他在梦里“哇”得一声哭了,抱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幻象,问得很直白:“哥哥,您去哪儿了,您是死了吗?”
雅头不说话,只是凄惨地一笑,然后伸手朝某个方向一指。
紧接着雷声轰鸣,雅头一股脑儿从床沿上坐起,房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哥哥给他托梦,是有什么意思吗?魏珠睡不着,干脆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腮边的鼻涕,仔细回想雅头所指的方向,好像是——西北角。
西北角。他朝半开的窗户外望,能借着廊下灯火和不时的闪电看见远处景山的轮廓。他知道景山下有前明直房,还有辛者库仆役的他坦,哥哥就在那里吗?还是说,那些信上白纸黑字写下的恶行,都在那里终结了吗?
魏珠迷茫地在窗前窗前站了许久,然后发现有个人没打伞,顺着廊庑从甬道上匆匆走过,径直转进了毓庆宫。
那个瘦高的身影他很熟悉,是张三。
夜这么深,又下了这么大的雨,张谙达这是要上哪去?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必须半夜将太子爷叫起来吗?
魏珠想到前几日那个从马车上抬下来,满身血污的皇太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要把哥哥的信交给那个为人公正清洁的太子爷吗?如果让雅头消失于世的人就是东宫,他这么做,哥哥能理解吗?
魏珠又拼命摇了摇头。
可是逼迫哥哥杀人的是延禧宫的惠娘娘,信上也说了,惠娘娘的眼线如今已经遍布六宫,他这么贸贸然地把这么重要的物证交出去,可能连他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全。
想到这儿,他将那些信纸一把拿起来,叠成豆腐干大的小块。先找了个木匣子装起来,想了想,不妥当,又塞进床褥下面,不行,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
在小小的斗室里翻了四五遍,都没有合适的藏匿之处,最后他决定把信纸塞进袖筒最深处,又披了张油纸推门而出——他要趁着这个雨夜,随身携上那几张滚烫的信纸,往哥哥梦中所指的西北角看上一看。
暴雨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夹道上深灰的砖地又湿又滑,被橙黄的火光映照去,显现出深浅不一的水潭。皂靴只有一双,还是太子爷好心相赠,他不敢弄湿,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踮起脚,捡水少处行走,眼前却突然撞进来一双与他脚上相同的皂靴,还有深蓝的太监服,站在一圈廊灯下面。
“张谙达。”魏珠一抬头,心就砰砰直跳,怎么就忘了刚刚分明看见这位活阎王走进毓庆宫,这会正撞上他出来。
张三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这是叫他不要说话的意思。他懵懵地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便被张三一把抓住后腰,拉入了廊灯旁的阴影里。
他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张三,却见张三朝他方才走过的甬道努了努嘴——有一个辛者库仆役打扮的老太监,没提灯,佝偻着腰从西北角上过来,离廊灯得近了,能看见他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直,但还是努力地扶着宫墙,往延禧宫方向而去。
“他是谁?”老太监走得远了,魏珠一脸茫然地问张三。
“他叫张鸿绪,”张三压低嗓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你入詹事府之前,他是乾清宫的御前传话大太监,只比梁九功梁谙达低上一等,后来他同延禧宫管事宫女小秋对食,还妄议万岁爷,被拉到慎刑司受审,小秋没挺过去,张鸿绪到底从前得势,不好动大刑,就被送到辛者库做苦力了。”
“他们招出来什么了吗?”魏珠害怕牵出他哥哥雅头,感到袖筒里的信更烫了。
张三淡淡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魏珠长出一口气,感到后腰上的抓力松懈,便拍了拍身上雨水,在张三身边站好。
“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不在他坦睡觉,是上哪儿去?”张三很犀利地打量他。
“我做了个噩梦,”魏珠说的也是实话,“出来散散。”
张三哦了一声,目光移向张鸿绪方才走过的那条甬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和太子爷的。”
魏珠嗫嚅了一下,手心出汗了,捏在手心的那块衣摆也一定湿透了。他故作镇定地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不把雅头的信给张三。
“没事啊,”他挤出一个闲闲的笑,“能有什么事?”
张三慢慢看他一眼,说行,“那你快回去吧。”他背着身重新走上廊庑,忽地转过身,朝刚挪了半步的魏珠吐下只言片语,“方才巨响,西北角的直房塌了。”
——
暴雨是三更前停歇的,到底看在万岁爷的面子上,没有耽误朝中臣工上朝的步伐。
康熙照例处理大小事务,望着下方队列里那个原本属于胤礽的位置,不由得又难过又欣慰,每每回想起那夜危楼中胤礽将自己推出去的一瞬间,他最心爱的儿子,他和大清王朝最大的珍宝,这么多年,可真没白疼他啊!
这么一来,对着大阿哥胤禔和高士奇,他心头的厌恶又多了几分。谁不知道当今万岁爷最最厌恶阿哥党争?这大阿哥真是辜负他一番苦心,在准噶尔表现得毫无建树,十分叫他失望,回宫后还这么恬不知耻,串通高士奇三天两头往乾清宫递参索额图的奏本,这是要逼他折断保成的羽翼啊!
惠妃那边更是闹个不停,佟佳氏晋了位分后,这个女人每天都往乾清宫跑,变着花样送点心,他哪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何况她那点心思康熙心里清楚得很,从前怎么不见她这般殷勤?还不是因为眼见皇太子得势而胤禔失势,掌事权又旁落,动起歪脑筋么!
今日果然又是一样,散朝后他踏入东暖阁,便看见惠妃顶着黑眼圈,柔柔弱弱地站在屏风边朝他蹲安。
“何事?”康熙向来好涵养,不会直截了当地把宫妃赶出去,但那神色也是不耐烦的。
“臣妾昨晚听了一夜雷雨声,没睡好,抄了十来份心经,特特送给万岁爷,”惠妃的调门听起来很委屈,“如果您愿意像去年那样,偶尔上延禧宫来坐坐,陪臣妾说说话,臣妾便能睡得香了。”
康熙觉得有点烦,他背着身想了一下,朝案上的香炉一指,“那里头有镇定安神的沉水香,朕赐你五两,回延禧宫烧去吧。”
这就是万岁爷的拒绝。惠妃吃瘪,心里不情愿,也只能跪下谢恩,然后捧着一盒子香料,徒劳无功地回她的延禧宫烧香去了。
康熙往窗下一坐,翻了翻案上的奏本,问梁九功,“还有什么要紧事么?”
梁九功犹豫了一下,从窗内望去,惠妃的身影已经走远了,他方小心地向万岁爷禀告:“昨夜有巨雷,劈倒了三四间景山下边的前明直房,内务府营造司今早去看了,那直房的砖墙里,发现了几名宫女子。”
“发现了宫女子?”康熙眯起眼,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神色大震,“你是说,尸身?”
梁九功拜倒在地:“正是,奴才不敢私下定夺,将内务府总管凌普叫来了,人眼下就在梢间上候着。”
“你办的很好,”康熙将手上的奏本扔下,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色,“不必叫他过来了,这些宫女也是朕的子民,死在朕的皇宫里,岂能坐视不理?你就跟他说,彻查吧,是朕的意思,务必彻查个明白。”
第80章 踟蹰
内务府总管凌普一脸慌张地从乾清宫梢间里出来, 昨夜看见的景象还在眼前晃悠,万岁爷让梁九功传话,叫他彻查, 可这又该从何处查起呢!
他在日精门上踱来踱去, 沿着夹道往右边去就是内务府,可他眼下毫无头绪, 只能找旁人商议商议。往左看看, 毓庆宫就在跟前, 他朝前踏出一步,又犹豫地缩回了脚。
前几年啊,他在内务府营造司任职, 仗着家里那个是皇太子乳母,没少在旗人中耀武扬威, 连旗主子和当时的内务府大总管见了他都要避让三分。后来太子爷大婚后忽然转了性, 发狠下令整治,他自此收敛不少,恰好总管位置空下来,他给索额图送了处江南小院, 还往里头塞了三十个能歌善舞的歌姬美人,这才将总管位置纳入囊中。
只不过这给万岁爷当大管家的差事可真不好干, 他战战兢兢,盯着太和殿修到了七八成, 选秀有宫中娘娘们把持, 也算顺利,翻过年来, 皇上亲征用了半年,手上好容易松泛些, 偏偏又遇上这等事。
昨夜也巧,他没在值房,消息出来传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索额图的小院子里喝花酒,吓得魂儿掉了一半,那东西也软了,当下推开怀中美人,衣衫不整地朝索额图跪下去,“索相啊,您可得给奴才指条明路啊!”
这些狗奴才,求人的时候一口一个“奴才”,得势了就自称“本官”。这样的情形索额图见得多啦,他和凌普之间的交易走得都很隐秘,自认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更没落什么把柄在凌普手里,因此指点不指点,不过是看他心情的事。
索额图捏了捏身边侍女的下巴,脸上浮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这等大事,当然要禀告万岁爷呐!”
凌普“是、是”地应了两声,颤抖着唇瓣问:“万岁爷必要奴才彻查,奴才才疏学浅,实在不知……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索额图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也没在刑部和大理寺呆过,这审案子啊,还得专门的人来。”
凌普浑浊的眼睛盯着索额图腮边的肥肉:“慎刑司那几个,我看不成,前头审个张鸿绪,他们都畏手畏脚下不去手,能听我的话?”
“你是内务府总管,不听你的,难道听延禧宫的?”索额图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这样吧,看在这小院清雅别致的份儿上,我给你指条路,太子爷如今圣眷正隆,你就上毓庆宫去求求他,没准他看在你家夫人是他乳母的面子上,愿意帮衬一把。”
凌普为难地俯首,“太子爷早就不是从前的太子爷了,如今主意多着呢,事事行得叫人挑不出错处来,怎么会淌我这趟浑水。”
是啊,索额图也看得明白,如今毓庆宫的主人,再也不是那个随他摆布的单纯少年了。
“那你就同太子爷说说,看在乳母的情分上,从毓庆宫里借个人就成,”索额图慢慢地说,“那个叫张三的,是皇太子心腹,很有些手段,有他帮你……”
此人凌普很有印象,办事雷厉风行,若是得他相助,这彻查前明直房里死了宫女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他大喜过望,忙不迭拜下去:“多谢索相赐教,等此风头过去,奴才再给您换一批美人来!”
索额图皮笑肉不笑地把他搀起来,心里想的却是——胤礽这两年再有本事,也还是得有个办事的心腹,能把张三支开,东宫就少了一员得力大将,跟前没有好使唤的侍从,势必要从内务府调人,到时候塞什么人进去,还不是他索相说了算!
当然,这些弯弯绕是凌普这个直肠子想不到的,有了索额图这个主意撑着,他往毓庆宫走一趟是势在必行。要说的话一路上演练了好多回,可到了正主儿跟前,在内务府了吆五喝六的气焰登时委顿下去。
距离太子爷在古北口受伤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人已不用整日卧床,只是肩头贯穿伤痊愈的慢,就算在椅子上坐着,也不能坐太久,更不宜走动颠簸,因此万岁爷还是很疼惜地命他不必日日上朝。
凌普挨到前星门跟前,向古庆递了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廊下跺脚——这仲夏的风啊,怎么就这么灼人呢。
昨日大暴雨,今儿是个罕见的大晴天。远远的,他看见太子妃扶着太子爷信步往东梢间内走,烈阳照在那两人的身影上,都温和了好几份。尤其是太子爷,虽说仍在养伤病中,面目却如白玉般剔透,难怪自家上至太夫人下到五岁的小闺女都喜欢得紧,对太子妃十分羡慕呐。
“给太子爷、太子妃主子请安!”凌普不敢多看,忙打了个千儿。
“起来吧,”胤礽淡淡道,“外头热,梢间里坐着说。”
乾清宫早上知道的事情,这会已经在整个紫禁城内传遍了,石小诗没来由地想到了末代帝王里那个叫珍妃的苦命女子,她老觉得自己从前拍的宫斗剧桥段血腥老套,反派们动不动就虐个宫女杀个太监什么的,没想现实同戏剧也没什么两样,有时候甚至比故事里写的还要更低劣些。
他们在东梢间的黄花梨屏风前坐下,凌普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看太子妃,又看看太子爷,不禁很纳闷,这太子妃可是女人啊,太子爷就这么放心让她听这些公务么?
胤礽瞧出了他的心思,淡声笑道:“太子妃与我一样,什么话都能听,不必避讳。”
凌普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解释,“到底是血腥了些,只怕冲撞了太子妃主子。”
“不妨事。”太子妃笑得很温婉,“你只管细细说来。”
凌普生硬地应了声,正想着从何处说起,忽然听见背后有道脚步声,有个小太监从门外迈进来,双手捧着几张信纸,朝着皇太子和太子妃跪下磕头,少年的声音柔软而颤抖。
“奴才……魏珠,有重要物证要……禀呈主子!”
——
同一时间,惠妃坐在延禧宫的东配殿里,对心腹太监四儿和贴身嬷嬷梅鹊问道:“那张鸿绪都料理妥当了?”
四儿朝外头望一眼,伏在她耳边低声说:“昨夜我就将他关在前边值房里,先割了舌头,让他把所见所闻都写下来了,然后拿白绫勒死的,您放心,我不像那个雅头,办事不利索,今儿趁着天没亮,我给他扔进恭桶,找辛者库借了身行头,直接运出宫了,我亲手办的,包管不留半点痕迹。”
惠妃点点头,“办的很妥当。”
梅鹊看看四儿,欲言又止地说:“只不过,他从辛者库一路上延禧宫,势必经过最大的那条甬路……若是有人瞧见,少不得会把苗头引到延禧宫来。”
“那咱们就说没见着这个人,不就成了,那凌普再有能耐,还能硬咬咱们延禧宫?”四儿现在是惠妃跟前最红的太监,贼眉鼠眼更添恶相,朝梅鹊翻了个白眼,是在嫌弃她思虑太多。
梅鹊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将后半段话咽下去。
惠妃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两个心腹的闹剧。这就是她这么多年修炼出来的驭下心得——争起来才好啊,两个人争着给她办事,她这个主子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他写了什么,读给我听听。”惠妃垂眸摆弄衣襟上流苏。
四儿嗲声嗲气地“嗻”了一句,颇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抖,朗声念起:“奴才张鸿绪……”
“小声点!”惠妃不耐烦地嚷了一句,“这么大声,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张鸿绪昨晚上我这来了是么?”
四儿吃瘪,讪讪地笑了。梅鹊很得意地歪着嘴,从鼻腔里哼笑一声。
“梅姑姑,我是个阉人,天生就是这副嗓门儿,”四儿把纸往梅鹊怀里一丢,“要不劳您大驾,请您来读给主子听吧。”
惠妃不表态,梅鹊只好无奈地捡起纸来,将嗓门压地低低的。
“奴才张鸿绪……向惠妃娘娘请罪。宫中太监、宫女素有……对食之趣,”梅鹊不舒服地皱了下眉头,“虽说宫女们皆是你情我愿,但也有几个性子顽劣的,上了炕便心生反悔。”
刚读了这一句,梅鹊便很生气,拧着眉头向惠妃道:“我可没听说哪个宫女自愿和太监对食,那永和宫的小东、景阳宫的琉璃、长春宫的水仙,我掰着手指都数不过来,她们都跟我说过,宫中很多太监,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威逼利诱将小宫女骗到围房,强迫他们行那等苟且之事,还有几个心理变态的,水仙身上都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这能叫你情我愿?”
四儿舔了舔嘴唇,没说话。惠妃拨着护甲,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或许在她心中,宫女们受的磨难,同她的野心和大阿哥的前程相比,不过沧海之一粟吧。
梅鹊有点难受,将那张张鸿绪写下的自白扔回四儿手里,“我不念了,念不下去。”
四儿正要发怒,却听见惠妃道:“四儿,你来念吧。”
四儿不情不愿地接着读那纸上写下的字,“……太监中有人下手没个轻重,加上那些女孩子年幼,经不起触碰,一年下来,总有四五个丢了性命的,我……也就是张鸿绪他自个儿,也玩死过两三个,那会雅头办事爽快,便都全都让雅头一一处理了。”
念到这里,梅鹊早就捂上了耳朵,惠妃也听不下去了,眉头微动,打断他问:“雅头呢?还是寻不见人?”
四儿说是,“恐怕是栽在毓庆宫张三手上了。”
惠妃按了按额头,冷声道:“不行,要是这么查下去,就算张鸿绪这里断了,还是会查到雅头身上,雅头那几年就在延禧宫,我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小秋那么忠心,能自我了断保全我和大阿哥。”
“那主子有何办法?”四儿睁大了眼问,“要奴才把涉事之人全都解决了么?”
“数量太庞大了,”惠妃盯着地毯上连绵不绝的缠枝花纹,“其实万岁爷现下对胤礽和胤禔是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得出来,我已经没希望当上未来的太后娘娘了,但是此事很有可能让我母子二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要不,我们把那几个拉皮条的揪出来,”梅鹊突然说了一嘴,“这些小宫女都不是平白无故被盯上的,总有人从中作梗,咱们把雅头办的事全都推到这里头的关键人物身上,有了背锅的,剩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如此就好办了。”
惠妃眼神一亮,拍手道:“还得是梅鹊姑姑!”她朝不服气的四儿扬扬下巴,“你去把这几个人找出来,剩下的事,我和梅鹊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