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富顺荤豆花火锅
本以为至少可以过个好年,没想到栽在了大年夜这一天。
杭劭心疼路费,今年亦未归家,但他吸取了去岁的教训,向饭堂借了个炉子,放在监舍内,到时候可以做些烙饼、馎饦这样简单的吃食。
就在他出门打算去米粮店买些白面回去的时候,碰上了徐司业,还有火锅店那个与他长相很相似的男仆。
徐璟对他道:“这位便是杭监生。”
平安自然认识,垂眼道:“杭监生,小娘子说了,饭堂关门后,你便来店里吃饭。”
“这怎么好意”“小娘子说了,义之所在,蹈死不顾,何况杭监生不过是吃几口饭菜,又帮过店里大忙,请务必不要不好意思。”
徐璟也难得温和:“去吧,乔小娘子一番心意。”杭劭是极勤奋又有天分的监生,也是徐璟极为看重的学生,他家中困难,徐璟也略有耳闻。
杭劭便红着脸应了。
目送二人离开后,徐璟又巡视一圈监舍,看看是否还有留监未归的监生,好及时督促或关心对方状况。
他今年要回临川老宅,族中有位长辈新丧,虽出了五服,但也需要回去吊唁,故过了今日之后,放假时监内的事务便交给康司业与杨监丞照看了。
他对黄记仍不放心,便留了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家丁给她,这一回乔琬倒是没拒绝,还饶有兴致地让阿余与那两个家丁比试功夫。
竟然堪堪打个平手。
乔琬挑眉,今晚给阿余加鸡腿!
那两个家丁也有些羞愧,竟差点被小小年纪娘子给比了下去,当下道:“蒙小娘子不弃,我们兄弟俩一定守好宅院。”
乔琬笑眯眯道:“这几日辛苦二位,晚上我请大家吃锅子。”
家丁刘律、宋刚松了口气。没被嫌弃就好,还好还好,不然可太丢脸了。
一整日,阿余都扬着下巴,威风凛凛地打所有人身旁路过。
她家小娘子,她来守!
又见乔小娘子,店里忽然多了许多年轻小娘子,杭劭局促得连手脚顺拐了都不自知,惹得一名唤阿杏的小娘子轻笑出声。
他面上窘迫,主动道:“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乔琬轻咳一声,指着桌上刚写废一张桃符对他道:“杭监生字怎么样?要么帮我把这些写了?”
这倒不难。
杭劭大字练得不错,提笔悬腕,照着小字条子,只略想了想,十多副对联一气呵成,只花了一天时间。
乔琬抚掌:“这下好,节礼都有了。杭监生可帮了我大忙。”
今年店里人多了不少,故年夜饭准备得异常丰盛,乔琬提前两天就将食单拟好了,又提前一天买好了菜肉,冻在雪地里。
因桌上大鱼大肉居多,故年夜饭的锅子选择了汤底以清淡为主的荤豆花火锅。
在川渝,能把清汤锅吃成流水席的,必须是荤豆花。
色比琼浆犹嫩,拈起嫩冬嫩冬,闪弯闪弯;摆在桌上,白生白生;吃在嘴里,香喷香喷,辣呼辣呼。
家常简单吃法,一碗豆花,一碟蘸水,再加一碗白饭。做锅子,便再加上牛肉腊肉滑肉等荤菜一起煮,连汤都好喝,也可以下豆芽豆皮各色蔬菜进去。
吃的时候先将豆花擓到碗里,用筷子夹点蘸水,抹在豆花上,掺和着拌匀了扒进嘴里,再喝口点豆花的窖水,如此浓香软糯,滋润销魂。
主角是豆花,滚嫩绵白,灵魂是蘸水,麻辣鲜香。
朝食吃上这么一顿,有滋有味,好吃又热和,一整日都在回味。
今天的豆花和豆皮是豆婶儿送她们的。
两年时间过去,豆婶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如今也将现在住的这间小院买了下来,日后,至少给豆姐留了个容身之所。
豆姐儿也不负她所望,点出来的豆花像模像样,今日送来的豆花便是豆姐儿自己试着点的,嫩而不溏,绵而不老,色白如雪,入口即化,已经是可以拿出去卖的水平了。
虽然乔琬说蘸水才是灵魂,但也抵挡不住吃货阿岁将汤都喝了三大碗。
先来了一碗汤开胃,然后吃上面的菜,等下面豆花煮入味了,蘸着蘸水下饭,最后又喝了两碗汤收秤。
最后那碗还加了些炒过的酸菜进去,汤汁酸爽,解腻又下饭。
刘律、宋刚亦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腐,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往嘴里塞,甚至无暇顾及桌上其他菜。
酒足饭饱,已是二更天。
大家吃饱了都瘫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懒怠动,只有平安一如既往地自律,收拾起桌上碗筷。杭劭主动去帮平安一块洗碗,阿余与阿岁一拍即合,搜出来下午买的烟花在院子里提前放了起来。
听见她们的烟火呼啸声,隔壁稚童也闹着自家耶娘要玩,不一会儿周遭巷子里便响起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子时悄然而至,远处,皇城敲响新年钟声,次第传开,附近庙宇里的和尚也登钟楼撞钟。同时,爆竹声喧彻天际,真正的千家万户同放,喧笑声连爆竹声,如滚滚春雷。
站在店门口,就能看见汴京城上空绽放的盛大烟花。
由皇城方向射入云端,万炮齐发,在半空迸散成无数落星,如雨纷飞,如花绽放。形似舟似塔,似鱼似龙,似虎似象,或神佛驾鹤,飞鸟衔果等吉祥喜庆意象,种类纷繁,风吹不散,璀璨夺目。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皓月高悬,良辰美景,灯辉万盏共庆升平。
烟花照亮了汴京城,亦照亮了店门口仰头看烟花的乔琬的脸。
繁华盛景下,是一场持续近千年的浪漫。这些相似的节庆传承,总能叫她这个异乡人在某些时刻找到些微归属感。
笙歌散尽后,留下满院的碎屑垃圾,等着次日清晨一早再来打扫。
乔琬以为自己起得最早,还在洗漱的时候,平安推开院门进来,二人俱是一愣,异口同声:“怎么这么早?”
乔琬乐了:“你不会一晚没睡吧?”昨夜她记得睡之前平安还在准备第二天的朝食。
平安摇头:“只是睡得少。”并不是没睡。
又道:“厨房里的粥好了,我去盛出来。”
宿醉之后来一碗热乎绵稠的白粥,配些爽脆可口的小菜,再舒适不过了。
平安去准备朝食,乔琬就在院子里松动松动,忽听得门口又有人敲门。
“来啦——”她扬声道,以为或许是哪位邻居。
打开门,却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官差。
“你就是火锅店的店主人?”一官差抖开手里画像,对照着画像上脸在她脸上打量。
乔琬暗暗挑眉,这么快?
大年初一给她找不痛快,这黄郸真有够缺德的。
“正是。”她弯唇笑了笑,“两位官爷是有什么事?”
“上头有令,有人揭发你的买卖不干净,跟我们走一趟吧。”见她态度好,官差也缓和了语气。
另一人还安慰她:“小娘子别怕,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若是没问题,下午便能回来。”
看来这两个也只是手底下办事人,只接到差事,并不知内情。
平安走过来:“怎么了?”一脸严肃,戒备地看着来人。
乔琬轻咳一声,对两个官差道:“官爷稍等,请许我与家仆交代几句。”
那二人点点头,并未不准。
乔琬将平安拉至一边,心里已做了决定:“你是他们几个里最稳重的,阿余冲动,须得拦着她些若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给你传信。”
平安皱眉,知道小娘子最近有事瞒着他们,却不知具体是何,此时再刨根究底也没意义了,只问道:“对方是谁?”
乔琬迟疑了一瞬,看一眼守在门口的差役,压低声音道:“兵部尚书,枢密副使黄郸。”
平安眉头一皱,还待说什么,那边差役已经不耐烦在催了。
乔琬转身:“来了——”平安伸手拉住她:“小娘子。”
“家里米缸见底了,回来的时候,顺路带些米粮。”
乔琬只感觉手里多了个尖尖硬硬的东西,薄而锋利。
是从前徐璟送她那小刀。先前打算用来防身的,后来觉得削萝卜花甚是趁手,便一直用着。
方才她在门口与官差说话时,平安见情况不对,默不作声取了来。
她稳稳点了个头:“好。”
“二位久等了。”
趁着向官差行礼时,乔琬将那小刀藏进腰带中。
“跟我们走吧。”
见她果真不哭不闹,乖乖跟着他们走了,他二人也没绑她,只一前一后跟着,让她自己走上车。
因是意料之中,遇见周围出门松散邻居时,乔琬还很有闲心地与她们打招呼,叫两个差役诧异地看了又看。
“你这小娘子,竟不怕?寻常男子见了我们都腿软,莫说你这般弱质小娘子。”其中一个眉毛上长颗痣的官差主动搭话。
乔琬坦坦荡荡,笑道:“若是犯了事,心里才有鬼,没犯事,何苦自己吓自己?”
官差点头:“是这个理。”
许是那人觉得她这般坦率样子不像是会作奸犯科人,或许是被人算计了,还主动与她透露:“我们不过是听命办事罢了,据说是有人揭发你店里火锅加了些不该加的东西,你也别紧张,等刑部的人验过,没什么事,我们再送你回来。”
乔琬忙道谢。
另一人则更谨慎,一直沉默,许是觉得同伴话太多了,皱眉看他一眼,斥道:“不够你忙的!”
带走乔琬的车消失在巷口后,平安直接去将一夜未眠、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刘律和宋刚摇醒了:“别睡了,小娘子被人带走了。”
第72章 七麻散
原本以为,这种理市治商的活都是监市接管,没想到直接被刑部接手了。
受“重视”之程度,让乔琬如今一个升斗小民有些受宠若惊。
府衙公堂之上,是刑部的一位林姓侍郎和李公绰负责一同审理此案。封府尹每天政务繁多,并不会事事亲力亲为,更别提这种小事了。
李公绰认得这位林侍郎,自然也知道他与黄郸的关系,此刻翻看着卷宗上证人供词,不免有些头疼。
五娘的生意属实是太好了,招人眼红不是,怎么就跟黄记杠上了???没完没了了还。
先有人污蔑,后有偷方子,现在又来个“证人”,揭发火锅汤底里加入了“七麻散”。
这罪名可就大了。
七麻散乃前朝末年之物,方士引以为“神仙散”,不仅能强身健体,还能美容养颜,加一点在羹汤里,让人上瘾,吃了还想吃。
故上至皇室宗亲,下至世家大夫,无论男女,相继服用,传者相授,一时成为风气。
然此物药性酷热,人服后全身发热,飘飘然如行云端,极易成瘾。成瘾后若断食,则如云端坠落,心悸惶惶,不能自已。
长此以往,药毒积累,非增量不能满足,服药失节度,精华竭于内,而憔悴形于外。热气冲目,目瞑无所见,形容枯槁,魂不守宅,整日惟服药可抚慰。
前朝末年,便是因服食此药才导致整个朝廷乌烟瘴气,皇室人不人鬼不鬼的,民间徭役沉重,民不聊生。
正因如此,先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禁了此药,又将那些行骗的方士斩首示众,尸体曝陈于市,任人鞭笞,又定刑法,售卖六麻散者,抄家问斩,这才断绝了前朝遗留下来的风气。
乔琬听了证词,忍不住挑眉。
这罪名寻得可真巧妙,吃了锅子的人可不正是浑身冒汗,飘飘然,吃了还想吃么?
全都给对上了。
难为他们想到这么大一口黑锅。
当下民智尚未开化,仍是三人成虎,人云亦云阶段,朝廷也不少受一些无稽谣言困扰。
少数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笑置之,而更多的百姓,听到七麻散,自然而然想起前朝末年的乌烟瘴气来,唯恐避之不及。
虽是正月,府衙外亦围了不少百姓旁观看热闹,交头接耳。
“神仙散?那可是禁药!毒药啊!”
“我堂叔家老丈人就是吃这个吃死的,真是害人不浅!”
“这小娘子开的什么火锅店,我听人说过,那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谁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官司?”
“人心难测,人心难测!”
国朝兴盛不过几十余载,尚有记得前朝事的垂垂老者,说起七麻散来,仍心有余悸。
此招甚毒,断人财路,犹如断人生路。
且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上来便交由刑部,想不清不楚地便给她定了罪,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永绝后患?
林侍郎是黄郸的人,装模作样地派人去她店里取了样,又装模作样地找来两个汴京城中云游道士,装模作样查验一番。
而后两个道士面露惊恐之色,伏地磕头:“大人明鉴!此汤中确有七麻散之成分,只是因为量微,常人察觉不出,但日积月累,毒性不可小觑啊!”
林侍郎、李公绰皆虎躯一震,一个是装的,另一个是真的。
李公绰皱眉,盯着那道士确认:“付道长,没验错吧?”
那姓付道士“砰砰”磕头,不住道:“绝无差池!”
林侍郎怒容满面:“人证物证俱在,乔氏私售禁药,以致客人上瘾,从而依赖你家的吃食,好大的胆子!来人,将罪女乔氏判斩立决,上狗头铡!”
“这,”
李公绰忙拦住那令签和欲上前拖行乔琬的衙役,与林侍郎假意商量,实为拖延时间道,“《刑统》有规,判处犯人死刑,该有三次复审机会,复审之后,才能行刑。林侍郎是否太草率了些?”
林侍郎皱眉,不耐烦道:“李少尹,林某哪来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等小案上?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案情已是水落石出,如何不能确定?”
刑部与府衙素来有些不对付,他也欲给李公绰扣帽子,
“不会是李少尹看这罪女姿容秀丽,心生不忍,意欲包庇?少尹可别怪韩某没提醒,这包庇之罪,足够叫少尹丢了头顶的官帽子。”
李公绰神色一凛,正色道:“官府审案,岂容儿戏?李某不过指出司法该有章程,林侍郎何必出此意气之言?难道刑部审案便是这般不顾案中是否有冤,草菅人命?”
乔琬心领神会,当下便大声喊冤,要求翻案别勘。
“大人如何证明此汤便是由我店中取来的那一份,又如何确定此二道士所言不是蓄意陷害,而是实话?万一这两人与那状告我的人暗中有勾结,污蔑与我呢?”
国朝重视口供,怕冤假错案寒了民心,若犯人堂下喊冤,无论案情大小,必须翻异别勘。
若事关情节重大,还须由另一法官或其他司法机关重审。
李公绰马上接道:“林侍郎,乔氏既然喊冤,总该别勘了吧?”
林侍郎脸色沉冷,盯着堂下乔琬:“将罪女乔氏押入大牢,等候提审。”
翻案别勘,要由大理寺介入,时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林侍郎着急先斩后奏处决了乔琬,便是在打时间差,仗着这罪名特殊,最后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也是他运气不好,换个懂事点的陪审,便不会在他面前多嘴了。
乔琬不是第一次进刑部大牢。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烂的霉味和犯人们五谷轮回未及时清理的味道,总之是很不好闻的。
女犯这边还稍微好些,男犯那儿才真是连猪圈都不如。
方方正正,仅一丈半左右的牢房里头已经歪着一个女犯了。
那女犯三十来岁,腰圆膀壮,随意躺在散乱的稻草上,这东西便是她们今晚的床铺。
角落里有一恭桶,蝇虫乱飞,脏兮兮的。
凡是刚进来的犯人哪里受得了这样场景的冲击力,多数都会呕地天昏地暗,好几天后才能习惯。
乔琬因为过于淡定,惹得那女犯抬起头来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见她容貌娇美,便不屑地撇撇嘴,继续歪了下去,任由头发上的稻草盖住半张脸。
乔琬还对押送她的衙役道谢,衙役也是第一回 见这么淡定的囚犯,兼之她长相乖巧,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
眼前这衙役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小伙,对上她带着浅笑的眼神还有些不好意思:“你你别担心,若真有什么冤情,大人们一定会,会还你清白的。”
另一名蓄着络腮胡,看起来是个小头头的则态度恶劣一些,粗声粗气地催那人,:“走了,还跟她废什么话!”
衙役走后,她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坐下,闭目养神,整理思绪。
说是干净,也不过是相对而言。
牢房昏暗,感知不出具体过去了几个时辰,只能从靠近屋顶的那个拳头大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发幽暗判断得出,大约到了暮食时分。
一直没有动静的门口响起锁钥的声音,一连串踢踏脚步由远及近,。
一直躺着的女犯又抬眼。
那两个衙役又来了,要将乔琬带走。
乔琬配合起身,顺便打听:“几位官爷,这会可是去见复审此案的大人?”
短短半日,那两名衙役明显比刚送她来时候态度好了许多,甚至有一丝恭敬,改称呼她为“乔小娘子”,说是只是给她换一间住处,具体提审还得等朝廷年假结束之后,才能安排。
说着话,她便被带出了大牢,来到一间小院,虽不大,但干净,又是单独的院子,门口有人把守。
看起来这些人是府衙的人,而非那林侍郎的人,住在这儿好处就是不必担心有人趁夜对她下手。
这是谁的手笔,可不可能是李公绰的,他若是有这本事,方才也不必与那林侍郎费口舌周旋了。
乔琬谢过两个衙役,又向他们打听是谁吩咐。
衙役却不好说,只神神秘秘向她透露:“小娘子不必太过忧心,且在此住着便是。”
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门前七品官。
眼前这位小娘子,才入狱短短半日,便先有前祭酒府上家仆来打探情况,又有张茂相公府上管事拿银子来打点……
任谁敢轻视了去?
见他们不肯说,乔琬也就罢了。
站在院子里有些感慨自己如今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再不是从前任人搓圆的小宫女了。
她走进屋里打量,见厨房竟还有些米面菜蔬,左右无事,干脆挽起袖子,做起暮食来。
环境简陋,没什么东西,便只做了几道家常饭菜,又分出自己吃的那份来,剩下的,端了出去,分给那些看守的衙役:“手艺粗陋,官爷们若不嫌弃,便拿去下酒下饭吧。”
衙役早闻到了飘出来的饭菜香,从没见识过简单的炒青菜、煎豆腐原来也可以这么香。
其他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先前带她过来的那两个衙役已经接过去了,谢道:“小娘子太客气!这么好的手艺,怎会嫌弃呢!”
乔琬顺势笑道:“几位便在这院中坐着吃吧。”
“不不,太麻烦小娘子!”
“哪里谈得上麻烦?这几日还得劳烦各位照顾呢。”
推脱一番,衙役们还是在院中石桌旁坐了下来。
吃着外焦里嫩的煎豆腐,喝着脆甜水灵的萝卜汤,这些衙役不禁心想,这小娘子连简单的豆腐青菜都能做得这般有滋味,可见是有真手艺的,哪里需要加那七麻散来提味!
第73章 学生运动那些事儿
单独住在这小院子里,除了没有人身自由之外,倒是很清闲。
过惯了朝六晚八的生活,忽然手边闲了下来,她就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实在无事可做,乔琬就打打太极,练八段锦、五禽戏,感觉这段时间被节奏带得多少有些浮躁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沉静下来之后,再分析如今形势,眼前一下清明了许多。
徐璟曾给她说过,黄郑两家作恶不少,虽党羽众多,但看不惯他们的亦一抓一大把。
先前皇帝对郑家的敲打算是投石问路,皇帝自个开了个头,竟没想后面弹劾的证据如雨后春笋严冬乱雪般纷纷冒了出来,可谓收获颇丰。
明面上大家看到皇帝对郑家冷待,黄家丝毫不受影响,仍简在帝心,实则皇帝暗中也收集了不少黄家作奸犯科的罪证,碍与平衡之术,只待东风。
她想让皇帝为乔家翻案,还乔家公正清白的筹码,便是将自己主动送入虎口,当作这阵东风。
——
倒是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是阿岁和平安两个人来的。
隔着一道门槛,两个衙役在旁看着,阿岁眼泪汪汪的,比她这个关在里面看起来还可怜。
“官差大哥,真的只是些吃食罢了,真不能送进去吗?”阿岁试图掰开那大肉包子里面证明没夹带私货。
衙役回答过他这问题无数遍了,被烦得不行,能忍着不赶人已经是很耐心了。
这群衙役的头头看不下去,像逮鸡崽一样逮着阿岁的后脖子到一边去训话了。远远的还能看见阿岁头点如小鸡啄米。
平安趁这时将店里的情况交代给她。
杨娘子起初打算“仗势”逼迫刑部放人的,后来听劝冷静了下来,如今静观其变。
此也是她的后手准备。
监生们虽在休假,但如今有陈桥门分店,不少监生们本打算假期来此解馋的,却屡屡碰壁。陆续有人找到他们问为什么还不开业,平安藏着掖着,没直说,装可怜,再有吕七郎在家听父亲吕侍郎提起刑部一案子,留心一听,似乎正与火锅店有关。
第二天立马跑来说与同窗们听,其中大部分听了之后都是不信的,都如吕穆般义愤填膺。
不说小娘子如何弄到那早已失传的禁药药方,刑部怎能凭借两个江湖道士的话就随随便便给人定罪?
有时候太过心急,容易暴露目的。
听说国子监内以吕七郎和柳三郎为首,纠集了那些平日爱吃火锅的监生们正组织着要联合上折子为她作保请免呢。
这群少爷的行为倒出乎了她意料,乔琬心中一暖。
于她而言,自然是好事。
国朝学生并非传言中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样,他们长在皇城根下,处于朝廷政治漩涡中心,不可避免地关注时局、同情疾苦、关心国事,不忍见忠臣受害、良民蒙冤。
他们对上位者不当决策的反抗手段,便是联合起来,罢课、游街、绝食组织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
为冤狱上书请求免罪减刑的,有不少先例。
远的有前朝博士弟子陈儋为营救入狱司隶校尉何晷,率千余太学生伏阙。
近的有本朝雍州刺史席泓因整顿吏治、大力反贪而得罪权势被判决终身流放蛮荒,国子监学生自发示威游行。
结果是俱都取得了胜利。
从古至今,无论是春秋时期稷下学宫,还是今时国子监的影响力都是极大的。
毕竟国子监聚天下士,既知道理,又无持禄固宠之累,更无利益私心算计,故其品藻人物皆合公议,以为“无官御史台”。
先帝初年,凭一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收拢了多少前朝文人之心,故国朝学子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以天下为己任,视国家为自己的国家,志为万世开太平。
国子监的动静浩浩荡荡的,虽仍在正月里,宫内皇帝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此事。
彼时贵妃正伴驾君侧,香炉中檀香袅袅,她笑道:“陛下正瞌睡着,这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后妃不得议政,贵妃除外。
沈贵妃在成为皇子侧妃之前曾是宫中女官,博览群书,尤通史书。
在当今天子还不是天子之时,便经常与她谈论时政,允她畅言无罪,只是皇帝登基后,她自觉议论得少了,今日却为了故旧,有意引导皇帝。
“陛下正瞌睡着,这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她莞尔。
皇帝牵起她细白的手,并不似其他后妃那样,柔弱无骨,而是骨节分明,略带一些薄茧,这是她平日练字留下来的痕迹。
宫外人人以为贵妃盛宠不衰,应当十分娇贵,实则再没有比她脾气更好,更聪慧的了。
“就这般了解朕。”皇帝无奈摇头,下巴上一点痣,衬得他脾气更好。
“陛下若想要臣妾猜不透,就不该把心思写在脸上。”
“大胆!”皇帝故意沉下脸,吓唬她。
沈贵妃却不怕,笑得更放肆了:“陛下,您说黄相公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什么呢?难不成是记恨那小娘子的火锅在宫宴上抢了他的风头?”
若单是嫉妒对方生意好,也太过了些。
皇帝也觉得奇怪,虽说这黄郸小心眼了点,但平日胆子也小,是什么叫他这般不管不顾的?
“陛下不若派人接手此案,也好查查里面是否还有它情。”
沈贵妃徐徐引他跟着自个的话走,皇帝眉头一皱,还待说什么,就见禁卫长周常匆匆而来,手持信封:“陛下!朔方加急来报!”
朔方是北地最后一座城池。
皇帝与沈贵妃神色俱是一变。
皇帝也不避讳她,直接拆开看了起来,脸上神色由晴转阴,瞬间黑了下来。
沈贵妃担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北地,乱了。”
北魏与当地一伙近千人的流寇联合,来势汹汹。
北地苦寒,又多有流寇,加之北魏时不时来犯,搞点小摩擦,抢些劳动力和粮食回去,当地百姓过得极为艰苦,前朝末年便有一支义军,叛了。
原本一支不成气候的义军,先帝并不放在眼里,连失十九城后,才察觉出不对来。
便是后来大肆清洗朝廷,冤狱无数的开端。
顾不得还在正月里,百官紧急被从家中拎进宫,商议对策。
主战主和吵得不可开交,天昏地暗,唾沫横飞。
后半夜,月沉西山,黄郸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脑子乱乱的。
他是主和派之首,今日与沈开济那厮吵了半天,气得半死不说,还没吵出来个结果。
陛下没有表态,究竟是想怎样呢?
百官散后,主战派沈大学士半路又被皇帝给喊了回去。
他以为陛下已经决定好了,忐忑回去,文德殿里,皇帝不过是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并未说自己的态度,沈大学士却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府上,沈夫人关心此事,他沉默半晌,而后压低声音道:“陛下似想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第二日,当着朝中重臣之面,皇帝宣布了自己的打算。
这消息如惊雷般在其他人耳边炸响,这下就算是大多数主战派,也都劝皇帝再作考虑,以龙体为重。
徐璟是骑马回来的,五日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好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因为北地战乱的消息被逮进了宫,其他人据理力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冷静。
实际上,他就跟坐牢一样,如热锅上蚂蚁。
又想,陛下要御驾亲征,离了京,那如何能管这事?
正心不在焉,就被上头的皇帝给抓了个现形:“徐卿以为如何?”
徐璟抿唇,对上皇帝的眼神,思虑良久,到底道:“臣以为,陛下亲征能涨我军士气,振军心。”
越是头脑发热时候,越要保持冷静。
事关北地千千万万条性命他虽然人微言轻,但既在其位,也该也该行良臣事。
阿琬既无性命之忧,他便还有其他法子,只不过更艰难些。
皇帝微微笑了,一锤定音:“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多言。”
黄郸郁闷得不轻,回家后悄悄抱怨,北地又不是第一次叛了,陛下昏头了!
陛下要亲征,民间议论纷纷。
乔琬在狱中也听见这消息,露出一笑,机会来了。
她呼来狱卒:“我有一法,可助平叛顺利,求官爷替我向李少尹传话,我要求见陛下。”
衙役们虽在她这儿蹭吃蹭喝不少,与她混熟了,却也觉得她这大话说得未免猖狂:“小娘子莫不是关傻了?”
乔琬微笑:“请官爷帮我通传一声便是。”又取下头上的鎏金簪子塞了过去。
吃人嘴短,到底看在受了她香火的份上,替她传话给李公绰了。
李公绰毕竟自己人,虽心里犯嘀咕,但还是来问了她一嘴:“五娘,你要见陛下怕是有些艰难。不若你将法子告诉我,我上个折子?”
乔琬摇头:“我要见陛下——你便说,陛下虽不愁一时镇压之计,此法子却可解后患。”
解后患!
好大的口气。
李公绰严肃起来:“五娘可想好了,勿要急功近利。若计不成,陛下定要论罪的,到时候莫说是翻案”
“少尹放心。”
对上她沉静笑脸,李公绰咽下后半句话,到底说不出自己放心这几个字,闷起头,走了。
李公绰本以为此事定要碰几回壁,才能让乔琬见到皇帝,他像只无头苍蝇,没什么主意,便找到徐璟商量商量。
顺便好奇打听:“你可知道五娘到底有什么法子?”
徐璟摇头:“不知。”
但他可以为她造势。
将先前这股东风,与如今北地一事结合起来,闹得沸沸扬扬,让皇帝不得不又心甘情愿地召见她。
正月十五日,正是元夕佳节,御驾亲征的前两日,皇帝在文德殿召见了一名戴罪商女。
第74章 北地朔方
北地风光壮阔,气候苦寒,常年飞雪。
积雪不化,便成了冰原。
皑皑下,是沸腾的民怨。
自秦汉起,时有叛乱,唯先帝末年与今时闹最凶。
剿是剿不完的,何况国朝素来轻武。
而文人又爱相争,竟无人认真给天子出主意。
乔琬的法子简单,北人投靠北魏叛乱是因饥寒,那便让他们饱、暖起来。
火锅配雪地,再合适不过了。
朔方是国朝最北的一座城池,不过若放在十一年前,再往北还有一座北发城,在先帝末年的那场叛乱中落在了北魏人手里,一直没有收回来。
在黄郸终于从皇帝御驾亲征的慌张中回过魂来,再想起来处置乔琬时,为时已晚。
彼时她已经到了高州地界,再往北走上两天就能到朔方军驻扎的营地了。
这次随行的后妃除了沈贵妃,另还有丽妃、江婕妤两人。
丽妃也就罢了,原本江婕妤要来,沈贵妃还是拦了一下的,皇帝最初也并不想带她来。
并非厌恶江婕妤,而是她的身世,与朔方和北魏都分不开。
江婕妤的父亲是朔方军中一名将领,死在北魏人刀下。
守家卫国之业,父死子承,一面是朔方百姓,一面是血海深仇,江家三兄弟前赴后继,无一例外折损于北魏将领拓跋睢之手。
江婕妤自请随军,只怕亦是存了报仇之心。
虽江婕妤跟她的几个哥哥一样自幼习武,枪法不比他们差,皇帝却不敢再叫江夫人失去这最后一个女儿了。
但捱不过江婕妤非要来。
后面竟然满宫的妃嫔也开始为江婕妤请命。
乔琬蹭的沈贵妃的马车,很是宽敞,周围是随御驾出行的禁军护卫。
皇后所出太子留京监国,二皇子随御驾出征——这大概也是沈贵妃盛宠,皇后还能与她和谐相处这么多年的缘由。
两个孩子都这般的出息,还要那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做甚。
上头的领导格局大,底下的小妃嫔们过得也舒心。
乔琬当初在宫中就想,今上的后宫比先帝朝真是和谐多了,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出自于江婕妤自身的人格魅力。
沈贵妃对乔琬先前之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跑去黄郸面前激怒他暴露自己,在她眼里无疑是冲动的。
她和徐璟的观点一样,都是卧薪尝胆派。
但是
“竟就这样将安身立命的法子交了出去?”沈贵妃叹气,“你也真是太大胆了。”
乔琬倒很放心。
就算皇帝不讲武德,后面将方子给传了出去,她还有别的手艺。
卖不成火锅,她还可以卖炒菜,卖黄焖鸡、盖浇饭。
去码头,用快餐的形式卖给劳工。
多少生意可以做呀。
她带了阿余和阿年在身边打下手,到底这两人跟她最久,信任和默契都和旁人不一样。
当车窗外的景象变成四处白茫茫的时候,朔方城就不远了。
临到一片村头,她们的车驾渐渐慢了下来。
落日熔金,暮光蔼蔼。
朔方以西北,是千里大漠孤烟,北魏西凉虎视眈眈。
此处的雪景和京城不一样,京城积雪之下有茁壮的绿意,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山是黄土堆成的坡,水在厚厚的冰层下取。
这样的环境,行路都困难,更别说耕作了。
乔琬建议大司农带来了适合在极端寒冷天气下爷能生长的作物种子,其中包括萝卜、甜根菜等根菜类,白菜菠菜芥菜等叶菜类,以及豌豆菜豆豆芽等豆类。
这些作物对寒冷气候具有较强的适应能力,至于产量,只能靠自然气候慢慢筛选出其中具有优质基因的部分,慢慢进化。
另外,建温室以提供更好的生长环境,更替堆肥手段以改良土壤,修缮排引水系统。
乔琬上辈子在农村长大,干的农活不少,后世一些不涉及科技的农业手段或多或少也能给朔方的百姓带来一丝帮助。
——
除去那些走投无路或生性凶恶,成了流寇,与北魏人勾结的。剩下大多数的朔方百姓几乎已经习惯了打仗的日子。
城外战火纷飞,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倘使有贼此时踹开院门进去搜罗,也找不出来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粮食那更是没有——这里的人家即使不挖井,也得挖地窖。
当城外战乱的时候,他们便往地窖里钻,将值钱的东西都带进去。等到城中骚乱停了,守城的官兵会在城中敲锣巡游通知,他们再出来。
这一次,他们习以为常地在地窖中躲了十多天,等到开战之前抢屯的食物都吃完了的时候,却还没见官兵来。
大家便开始捡之前切掉的菜梆子煮汤吃。
等到菜根也吃完了,实在没东西吃了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再捱两天饿。
等到饿得前胸贴后背,再也忍不了的时候,便有人开始冒险了。
过去也有这种情况,一般是一家出一人去城中觅食,多数为青壮男子,也有家中男子都被征兵了的,便只剩老弱妇孺了。
朔方城中不成文的规定:这种时候只要看见哪家米粮店、菜蔬店门还开着,自行进去拿就是,掌柜不在也不必付钱,等骚乱止了回头再来补上。
城北石头巷的李家这一次依旧是老大李则负责出去找食物,老二李岩留在地窖里照顾自己妻儿和阿兄的一双儿女。
大嫂陈氏在前些年病没了,两家人一向亲如手足,一直是三个大人一块养活四个孩子。
李家兄弟和卢三娘都在镇上一座镖局做活,卢三娘负责给镖局的兄弟们做饭,李家兄弟则是负责将货搬上卸下镖车的。
力气活,挣的是辛苦钱,平日里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倒没问题。
李则出来之后,就发现城里似乎不大一样了。
首先是街道,从前但凡外头打仗,城里肯定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摊子,摊主货物都来不及收,就近跑回去避难了。
这一次,街道上却整整齐齐,先前他们家门口倒在地上的梯子货架不知道被谁捡了起来,靠墙规整立着,他顺手就给收到了院子里。
又见街上有不少人在走。
这倒正常,他们家省着吃喝都吃空了,其他人家肯定也有出来觅食的。只是这些人却一改从前匆匆忙忙的着急样子,脸上甚至还洋溢着喜气。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就在这时,刮来一股风,李则闻到一阵异香,鲜香麻辣,勾得他肚子叫了起来。
他看不少人都是从那香味传出的地方走来的,也有往那方向去的,还有的和他一样,正东张西望找这股味道的来源。
他也忍不住抬脚就走,顺着这股香味摸了过去。
转过两条街,就到了一处围着厚实蓝棉布的棚子前,前头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看不清在做什么。
还有穿着盔甲的佩刀士兵把守,戒备森严。
走到这儿,香气已经很浓郁了,空气里全都是麻麻辣辣的味道,香味正是从这棚子里传出来的。
李则还没靠近上前,光站在这甚至都感觉比刚刚来的路上更暖和些。
他被这香味勾得抓心挠肺,一时又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圈打探,想着找个人问问什么情况,又没人有功夫理他。
他便把视线放在了一动不动的守卫身上,这些士兵都是朔方军,平日就在这朔方城外驻守,跟他们已经很熟了。
李则看到个眼熟的人,是隔壁家的赵莽,小名二狗,跟他从小是玩伴,去年刚参的军。
他走上前去,扯了把赵莽:“二狗!”
赵莽一看是他,刚刚还一脸严肃绷着的脸上露出个笑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李大!是你啊!你也来吃火锅啊?”
“火锅?”李则懵逼,“啥玩意?我刚想问问你这是个啥呢,咋这么香?还有,这回咋打了这么久哦?”
赵莽嘿嘿两声,告诉他:“陛下来朔方了!领着咱们朔方军,跟羽林军一块去打北魏人嘞!前些天已经胜了一场了,这回一定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把北发给抢回来!”
李则一听,一下把什么火锅什么香味都给抛到脑后去了,追问:“真的?陛下来了?那个宫里边的陛下,来咱们朔方了?”
“陛下能有假的?你这是啥子问题嘛!”
赵莽嘲笑他这憨样子。
刚好这时候里面有道清脆爽利的女声喊:“赵二哥,你们也歇歇吧!给你们烫了麻辣烫,进来坐会吧!”
几个朔方军士兵剔着牙,打着响亮的饱嗝,一脸满足地走了出来,路过赵莽时拍拍他的肩膀:“换班了赵莽!”
他们出来的时候带起了帘子,棚子里面氤氲的暖气和白雾一下子扑在李则脸上,被冻习惯的脸乍然接触到热气,瞬间又痒又麻。
身上久违的感觉到了暖和。
上一次镖局人手不够,让他替补去高州境内的连契走了一遭。那里是高州最南的县,四季分明,去的时候,正好是温暖的晚春,山花漫野,便是这般的暖和。
这感觉简直痛并快乐着。
赵莽乐了:“你小子来得可真巧,行了,就让你沾我的光,一块吃吧!不过一会我还得值岗巡逻,可不能陪你喝酒哇!”
李则正色道:“二狗,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家里粮吃光了,我得赶紧找些回去”
赵莽听了只是眨眼:“这有啥,那你干脆回去把老二跟弟妹喊来,娃娃们也都带来反正朝廷出钱,咱们不要钱就能吃喝。”
“喏,看见没!那些都是排队的。一天三顿,保管吃饱!”
“还有啊,陛下留了六百朔方军在这城里,巡逻守城反正你们回去之后不用再躲地窖里了,我们守着呢!”
不要钱?
白吃白喝?
还能吃饱?
不用担惊受怕了?
还有这香味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是没有力气思考的,只看越来越多在棚子前排队的人,还有空气里浓郁诱人的香味,刚刚一路走来干净齐整的街道,还有这么久都没听见火炮轰城的声音
李则甚至来不及细思赵莽的话是真是假,匆匆赶回去喊弟弟弟妹一起。
他的脚下都在飘,不知是饿的还是高兴的,依稀还能听见背后传来赵莽得意的声音:“那我可就不等你了啊!李大!”
第75章 歹竹出好笋
广陵戴氏,起于西周宋戴公。
先秦时,戴氏世为宋国上卿,到今宋,戴氏也曾大放异彩,跨入权力中枢,属乔相一党。
先帝末年,戴氏亦被打击得不轻,彻底沉寂了。
其中,戴安性情正直,刚正不阿,从前得罪过不少人,便有人趁机报复,蓄意诬陷,将其从前所作某首诗文中意曲解,扣上了“包庇逆党”的帽子,族人流放北地,充作苦役。
抵达朔方后一年,戴安与戴夫人相继病逝,戴大郎亦在半年后因感染风寒而无药医治病逝于矿山上。
戴二郎则因年纪尚小,受不了终日劳苦试图逃跑而被差役打残,落下瘸腿的毛病,被义军兄弟救了出来,只是日后不能再干重活,还得喝药养着。
幸好一双姊妹都是懂事坚韧的性子,从不抱怨,靠每日给城中富户人家洗衣裳挣钱养家。
当年戴大娘十三岁、二娘更是只有八岁。
今年,戴大娘已经二十岁了,戴二娘也快及笄了。
前两日王员外家袁小娘身边的婢子小桃来请她让二兄帮忙写信的时候,突然感叹了一句她生辰将近,戴玉莹便动了心思。
但她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收入勉强只够温饱而已,阿姊及笄时,二兄的腿病犯得厉害,什么也没有,这更叫她不知如何开口。
扭捏了半天,干脆作罢。
到了生辰这天,一切如常。她没提,兄姊也没什么反应。
戴玉莹毕竟年轻,心里不免沮丧,好歹,好歹祝她一句生辰呀!
戴玉莹就这样照常去别人家拿衣裳回来洗。
今日要去的是城西的李富商家,她们住在城东,过去有些远,所以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戴玉莹心里泛起了嘀咕,阿姊不在还正常,阿兄腿脚不好怎么还到处乱跑,是不是又偷偷去青庐书院了。
正想着,看到桌上一张对折起的草纸,她拿起来拆开一看,上面是二兄的字迹:二娘阅后来城北栗子沟。
栗子沟?那里原本是义军兄弟设的仁义堂,荒了多年,叫她去那干嘛?
戴玉莹虽然不解,但因为挂心阿兄的腿伤,还是忙不迭闩好门就往北去了。
一路走到石头巷的时候,她徒然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她出来前没吃午食,这香味勾得她四下张望,不解是谁家的饭菜这样香,最后发现香味好像是从更北边传过来的。
她记着阿兄的字条,便狠心没管这味道,继续朝栗子沟去。
没成想这股香味越来越浓,又在这八成的辣香里头掺入了些醋的酸香,惹得她肚子一阵阵叫,心里埋怨了阿兄一万遍,偏偏叫她来这受刑的!
等到了栗子沟,眼前豁然开朗,比方才狭窄的巷子宽敞多了。
大路两边迥异她上次来时的荒凉,杂草被铲除了,露天摆上了几十张桌椅,都坐满了人,围着一口造型奇怪的大锅。
剩下的没座还有挤在一间蓝色的棚子外边的,排起了队。
人这样多这样热闹,看那锅下面燃的炉子里炭火熊熊,倒也不冷了。
戴玉莹焦急地四处寻找戴二郎的身影,还没看见,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二娘!这边!”
她回过头:“噫!阿姊,你怎么也”
戴玉珂笑着一把揽过她的肩:“走,阿兄在里边,咱们也进去。”
戴玉莹懵懵地被阿姊拥着带进了那间蓝色的帐子,还听见背后那些排队的人不服问:“哎哎哎!小娘子,她们怎么就能插队啊?”
而后一道爽利的女声:“不是插队,她们家人在里边,来找人的。”
另又有一道温婉些的女声:“郎君莫急,前头再有两桌就到你了,或者郎君改试试麻辣烫或者冒菜?味道也好,还能跟人拼桌,更快些。”
又有朔方军守着这儿,没人敢造次,那男子便偃旗息鼓了。
进了帐子,戴玉莹就看见帐子朝排队的人那边开了个小门,方才说话的两位小娘子便站在那小门前的桌子后边忙活。
里边又有几十张桌椅,也同样是坐满了人,戴玉莹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阿兄,实在是他一个人占一张桌子太显眼了。
戴玉莹立马挤了过去:“阿兄!”
戴玉堂看过来,笑道:“二娘也来了,咱们一家子齐了,可以开吃了。”
戴玉莹有些忐忑,闻着香味,看着锅子里红艳艳的汤色,桌子上七八盘菜,甚至还有羊肉!
天!她们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羊肉,更别说这么大一盘了。
戴玉莹咬唇,聪明如她已经猜到了兄姊这是瞒着她给她置办的生辰宴了,幸福又痛苦地闭上眼纠结:“你们又乱花钱!这得多少钱啊!”
戴玉珂笑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吃吧,一分钱不要。”
不要钱?
戴玉莹不可置信地睁眼:“啊?”
“就是费了些功夫,阿兄一大清早就开始排队了,请小娘子给咱们留这一桌。”
戴玉堂对上妹妹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解释:“这是朝廷办的仁义堂。”
从前战乱的时候,薄云寨义军兄弟们办了这个仁义堂,城中百姓寻常病痛、缺食少蔬都可来此寻求义军兄弟们的帮助,戴玉堂的腿便是仁义堂给治的,否则只会更严重。
但没过多久,就被当时朔方郡的太守给勒令关了,说是不利于民心稳定。
薄云寨义军跟当时那太守的关系一直不好,难保不是公报私仇。
城中百姓虽不服,但也只敢背地里抱怨。
戴玉莹有时候想,这样不是更不利于稳固民心吗?
不过眼下朝廷办的这个仁义堂阵仗看着可比薄云寨那会规整多了,东西也多,甚至还有一大盘羊肉!
要知道义军能给大伙提供的也不过是稀粥咸菜罢了。
戴玉莹忍不住看向其他桌,见大伙桌上的东西种类都差不多,只是人多的份量更大些,大概这些东西是按人头定量定份的,避免有人贪心浪费,但绝对是吃得饱的份量。
倒是很合理。
她夹了一筷子肉,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放进锅里去煮,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咀嚼着,肉香裹挟着椒麻味席卷了她的口腔,丰盈柔软的口感,她像踩在云端一样飘飘然,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盘中的肉已经下去一半了。
而兄姊都只顾着夹土豆萝卜豆腐等物,把肉都让给她吃。
她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将刚捞起的两片肉分别放进了兄姊面前的碗里:“阿兄阿姊也一起吃嘛!”
戴玉珂笑道:“你是寿星,你多吃些。”
戴玉莹不依:“阿姊不是说不要钱,既然不要钱,那时时都能来吃,又有什么珍贵的,阿兄阿姊作何要让着我!”
戴玉堂戴玉珂为了安抚她只得将那肉放进嘴里,饶是心性成熟,也忍不住眯起眼享受。
他们不似城中原本百姓那样淳朴,了解些朝政,自然知道朝廷的仁义堂不可能永远这样办下去,那得费多少银钱?旁边的郡县知道了也会不平衡。
只怕是仗打完了,御驾回京,乔小娘子她们也会回去。
就是不知道之后这儿会是什么光景了。
正当这时,乔琬端了一碗汤饼过来,里面卧了个荷包蛋,热腾腾的。
她笑道:“听说有人过生辰,我家婢子煮了一碗长寿面送小娘子。”
戴玉莹忙接过,谢了又谢。
乔琬面上笑着,心中感慨,这是幸存下来的广陵戴氏后人,历经颠沛流离,骨子里的不卑不亢却还是没有泯灭。
戴玉珂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会在朔方呆多久?”
乔琬愣了愣,道:“大约要看朔方军何时得胜了。”又笑道,“大伙是怕我们走了吃不上火锅?”
“到时候,诸位便不会担心这问题了。”她卖了个关子。
像戴家人一样除了高兴以外既欣慰又担忧的还有郑恒。
郑恒是青庐书院的先生,收了十几名学生,多半都是无父无母的,书院里只有他一个先生,既当老师,又当爹娘。
他是二十五岁那年来的朔方,身为旁支庶子,不仅与家族理念不和,还公然顶撞族长,被父亲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出身世家的妻子亦以他为耻,带着儿女和离改嫁。
此后,他便决然踏上了北上之路。
如今他已三十岁了,而立之年,虽未再娶,却多了一堆小萝卜头要养。
青庐书院,起先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郑恒兜里没钱,只能在没人住的荒地上搭了两间茅屋,漏风不说,屋顶还经常被刮走。
邻居牛大郎是个木匠粗人,大字不识,最敬仰的就是读书人,见他时不时教自己的儿子认字,心生感激,便主动帮他修屋子。
虽然依旧是茅屋,但至少房顶结实多了。
后面碰上了父亲战死母亲被掳的小妮,见她雪地里穿着单鞋,脚脖子冻得发黑,郑恒也不管自己还只能抄书维持生计,也不管对方是个小姑娘,就这么捡了回家,让她跟着自己学认字读书。
自此以后,郑恒就开始了捡孩子之路,并且在这条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眼下,青庐书屋已经收留了十五个孩子,两间茅屋变成了五间砖房,这其中离不开邻里的帮忙。
乔琬从留下守城的朔方军口中听说过郑恒的“传说”,见到这位郑先生的第一眼,很难想象有着这么温和外表的一位儒士,竟然有着这么激进的事迹。
她趁对方低头吃东西的时候细细打量,总觉得五官有些熟悉
“小娘子看某作甚?某脸上有东西?”郑恒不解。
被抓包,乔琬微窘,诚实道:“只是看郑先生有些面熟,冒昧问先生可是荥阳郑氏人?”
“从前曾是。”郑恒和善地笑笑,“小娘子京城人士,大抵是见过族中兄弟。”
郑恒原来便是郑和远的族人。
真是歹竹出好笋啊!
第76章 薪火不绝
许是久未见从汴京来的年轻人,面前腾腾白雾,郑恒起了谈兴。
将摊子暂且交给阿余她们,乔琬在他面前坐下。
郑恒与她谈起汴京风貌,从金明池肥硕的锦鲤,到芒山上如血浸染的红枫,再到面前的这口锅子,他笑了一下:“某离京日久,尚不知京中竟流行起这样新奇吃食。”
乔琬将一块在羊骨汤中煮得软透的萝卜夹至他碗边:“先生出身荥阳郑家,世代鸿儒之族,凭先生大才、郑家名声,大可以寻一间书院,或是为富人家府上西席,当初为何会来这边关苦寒之地呢?”同样是传道授业,至少不会过得这样清贫。
郑恒又笑了。
“某年轻意气时,因政见不合,曾忤逆父亲那名将军是真正忠君爱国之人,某冲动之下将他们密谋的消息告诉了对方,此举惊动了家主,我亦因此被赶出家门。”
“起初某也茫茫然不知该向天下何处容身,那名将军便告诉某,来朔方。这儿的人心淳朴,某这一生碌碌无为,抱负难平,到头来妻离子散,干脆隐于市镇,将所学传授他人。”
“比起富贵人家,这儿的孩子更需要我。”
“小妮是某带回书院的第一个孩子,许多人不解为何某选择教一个女孩儿某也曾想过,只是想起当初那位将军,他的女儿亦和家中儿郎一样,学习枪法,上阵杀敌,并不输任何人。”
江将军到底还是死了,却不是死在阴谋诡计之下,而是死在敌人刀下,为保护他身后这方土地而死,死得其所。
他虽有遗憾,却不悔。
“小妮和其他孩子一样,是朔方的未来。”
他的笑容平静且温和。因生活清苦,才过而立之年,眼角鬓边已添风霜,看着竟与黄郸差不多大。
乔琬神色一凛,郑先生此举,真正做到了衣钵相传,薪火不绝。
她轻声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先生胸怀博大,是有大德之人。”
隔着热腾腾的白雾,郑恒的笑容显得有些缥缈:“小娘子呢,小娘子随大军出征,来此地重设仁义堂,不辞辛苦,就只是为了行善积德?”
这位郑先生的眼神这样好,刚刚才论完“仁德”,说起自己此行目的,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瞒先生,奴是戴罪之身,疑罪未明,此行一为将功抵过,二为”
“不怕先生笑话,做善事的不是奴,而是陛下,这些银钱,都等着陛下回去结账呢!另外,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雪原配火锅,想来此地是有生意可做的,奴先行来打探打探。”
她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郑恒的神色,郑恒点点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小娘子聪慧。只是你也看见了,朔方民生困苦,只怕是没有多少做生意的余地。”
乔琬点头:“先生提醒的,我们会仔细考虑。”
已是交浅言深,不好再多言,二人就此打住,乔琬也起身让对方安安静静吃完这一顿。
剩下不少干净的菜,他似觉浪费,乔琬马上道:“我替先生烫煮打包好,带回去分给孩子们尝尝吧。”
郑恒笑道:“多谢小娘子。”
掀开帘子,巷口由一群朔方军护着几个衣饰华贵的女子向这边走来,郑恒与其他人一样停下避让。
只是人到跟前,他恍惚了一瞬,里面那名身穿姜黄色骑装的女子,面容与江将军是那么的相似。
“江婕妤的这身衣裳我穿还是太大了。”
刘丽妃别别扭扭地跟在沈贵妃和江婕妤身后,抱怨了一路,“好好的行宫不待,非要来这仁义堂作甚,我看乔小娘子她们三人完全应付得来嘛!”
沈贵妃笑着睨她一眼:“本宫可没求着丽妃妹妹来。”
丽妃轻哼,即使对面是贵妃也没忌惮什么:“贵妃娘娘跟江婕妤都来了,不正是逼着臣妾来么?”
看到眼前这么多贫民,她有些烦躁,嫌弃小心地绕过他们进了帐子。
乔琬惊讶,她们来干嘛?
沈贵妃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江婕妤略一点头,道:“左右无事,我们来帮你。”
皇帝亲征,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只是在行宫坐镇,而是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拼杀去了,吓坏了这里的守将,同时也真正点燃了朔方军的的斗志,卯足了劲儿,竟接连赢了几场——
一面是受到皇帝的鼓舞,一面是不想在御林军面前丢脸。
江婕妤人都来了朔方,却怎么软磨硬泡也不被允许提枪上阵,郁闷得很,正巧乔琬这边的仁义堂办得热火朝天,贵妃为了带她疏散疏散,也是为了帮乔琬,再就是自己也想干点什么实事,便带上江婕妤,拉上丽妃来了。
三人都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还是江婕妤带来的骑装。
除了丽妃有些不情愿之外,江婕妤和沈贵妃都跃跃欲试:“我们能干什么?”
乔琬想了想,冰天雪地的,洗菜这活可不适合娘娘们干,加汤也不行,容易烫着她们的千金之躯。
便道:“你们备菜吧?”
不用和那些贫民打交道,丽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个头,还算满意。
她们来帮她,实在叫乔琬等人吓了一跳,但是见有朔方军在,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其他人也都很有颜色的没在朔方百姓面前暴露她们的身份。
起初乔琬没觉得她们能真的帮上什么忙,特别是娇气的丽妃。但两天下来,没想到反而是丽妃干活最利索,动作麻利得很。
见乔琬等人投来好奇赞叹的目光,刘丽妃扬起下巴:“这算什么,本宫学什么像什么,样样都能做得好!”
虽然还是那副高傲的样子,却叫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嗯嗯,乔琬笑着点头,心悦诚服。
因为不要钱,所以为了避免有贪心的人吃不下硬点,她们采取了团购套餐的形式。
一人餐二人餐三人餐
几荤、几素、份量几何,皆有定数。
若实在不够,可以酌情添一些。
这样的做法,大多数人都是没有意见的,毕竟免费的还想怎样。
但是这天却惹得几个身体魁梧、四肢粗壮,裹着兽皮缝的褂子的汉子嗤笑:“你们这些京城人就是磨叽,上个菜都这般小气,连塞牙缝都不够,谈什么仁义!”
阿余不爽了:“爱吃吃,看不上没人求着你吃!”
刘丽妃轻嗤:“这么大的牙缝?那可太好了,朔方军的弟兄们也不必累死累活挖壕沟了,只消你啃上几口就够了。”
刘丽妃容色倾城,艳冠群芳,口才也是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
其他百姓也劝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味道也好,又能吃饱。况且人家小娘子并不收钱,少挑两句吧。”
那人虽气得不轻,到底对着貌美小娘子说不出什么重话,哼哧哼哧转过去闷头吃了起来。
嘴里尝到味,他便说不出话了。
过会儿赵莽他们巡逻完回来了,与门口站岗的其他朔方军换了下来,而后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乔小娘子,我们哥俩今日想吃冒菜,要最辣最辣的!”
乔琬笑着应了:“好嘞!”
在朔方呆得久了,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下来,乔琬觉得自己性子都变得直爽多了。
等到留给朔方军的桌子有空位了,赵莽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就看见了旁边那桌人的脸,便是刚刚挑剔的那人。
赵莽勃然大怒,拍桌而起:“马自鸣!你们还有脸出来!不在你的薄云寨好好呆着,又跑出来惹祸吗!”
原来这些穿着兽皮褂子的人是薄云寨的义军。
这下不得了了,马自鸣被人指着鼻子骂,对方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朔方军,也点燃了他的火气:“这朔方城都是咱们义军兄弟护住的,跟你们朔方军有什么关系,你丫算哪根葱!”
赵莽提起拳头就冲了过去
“哎哎——”
“别冲动啊二狗哥!”
其他朔方军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反观薄云寨义军那边,一片起哄叫好之声。
“打他!揍他丫的!”
“老马!朝下三路踹他!”
终究还是膀大腰圆的马自鸣力气大些,明明被压在底下,双手将人一推,装在桌上,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声音也唤醒了看呆的其他人。
“行了!要打别在这儿打,别砸了摊子!”一道洪亮的声音镇住他们,赵莽茫然抬首,发现是江婕妤,她冷着脸,“滚出去打。”
“哼!给我出来!”
“出去就出去!一会谁可别认输!”
朔方军苦着脸,拉了下赵莽的胳膊,小声道:“干嘛啊你,咱们又打不过,一会回去还得挨罚!”
“挨罚算什么!打不过又怎样!”赵莽恶狠狠擦了下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丫的,丢人不能丢志气!”
明明是江婕妤把人赶出去的,她却自个也跟着出去了,冷冷抱胸站在一旁看着。
不出所料,是马自鸣赢了,虽然他脸上也一片青紫,狼狈不堪,但终究是赢了。
他嘿嘿笑着,扭头朝边吐了口痰,嘲讽道:“没了那个姓江的,你们朔方军彻底孬了!打个架都缩头缩尾,我看也别叫朔方军了,叫王八军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下不是赵莽了,有几个比他更早参军的士兵红了眼圈,恶狠狠道,“你们有什么脸提江将军!”
“我们朔方军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薄云寨的人提将军!”
“呸!”
“薄云寨四当家马自鸣?”江婕妤冷眸扫过周围,温度下降更甚。
她一把夺过边上一朔方军手里的枪,横在其他人身前,制止了他们上前的动作。
“让我来会会你。”
第77章 立场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
围观的百姓、薄云寨的义军自是不知江婕妤的身份,但这些朔方军心里可是门儿清为何陛下要将他们留在朔方城,便是为了保护几位娘娘们和仁义堂的安危。
当即就有一位朔方军小头领站了出来,是这里面最魁梧的一个,面孔黝黑,语气里满是不赞同道:“婕您千金之躯,不该涉险!末将不才,愿代您一战!”
说罢他拔刀,正要大摇大摆走入场中,却被一道大力按住了肩膀。
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他回头,是江婕妤以单手按住了他,神色冷冽:“不必。”
“”感受到自己肩胛差点被捏碎的头领,默默站了回去。
倒是薄云寨那边,震惊之后,隐隐还有些兴奋。
马自鸣嗤笑一声,眼前这华服娘子虽然身量高挑修长,却细皮嫩肉,丝毫没有习武之人身上的气质,也敢来挑衅他?若是不答应,不就成了他们刚刚骂朔方军的缩头乌龟?
只是赢了未免胜之不武。
输?他不会输!
“好!”他豪爽应下,“只是我马自鸣不伤老弱妇孺。你这娘子细胳膊细腿的,我让你三招,免得伤了你!”
云霞漫天,血浸残阳,远处城墙上狼烟弥漫,呜咽的朔风为这座边陲重镇平添几分苍凉。
无需准备什么,江婕妤一跃翻身入场,干净漂亮的动作引起围观群众一阵短促的叫好。
她虽习武,自幼长于边关,却不在朔方,此地百姓不认识她属正常,但此刻重新持枪,往日在后宫中刻意收敛锋芒露出的贤淑端庄的温柔模样一扫而空,周身已散发出凛然肃杀。
马自鸣久经沙场,自然感受到了周边气场的微妙变化。
他眼神一沉,正待认真蓄力,江婕妤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风起气轻,长枪抡动,如离弦之箭。
不过瞬息眨眼之间,手中长枪便以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抵在了他的喉管之上,红缨飘动,在雪地的反照下闪着寒光。
再进一分,便能取他性命。
江婕妤眸中杀意比枪头银光还要冷冽,握着枪杆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马自鸣心下一惊,人头堆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反应极快,迅速后仰躲过了一劫,背上已出一身冷汗。
而江婕妤本可以卸他一只胳膊,却到临头,手一松丢了枪,冷眼看着马自鸣狼狈地连退数步。
“一招。”
一招封喉。
江婕妤语气无波,算是回应他方才那要让自己三招的羞辱。
明明马自鸣的身材更壮硕魁梧,他却生出一股正被对方居高临下俯视之感。
此刻周边围着的一圈已多数都是城中驻守的朔方军,满军哗然。
江婕妤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老长,映在所有人眼里。
逆光下,乔琬只看得清她轮廓。
人群中,郑恒抬起胳膊,用袖口拭去眼角多余的湿润: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名飒爽神武的将军
众目睽睽之下,马自鸣破天荒被朔方军嘲笑,颜面岌岌可危。
惹不起江婕妤,他便哈哈大笑反唇相讥:“看来弟兄们没说错,你们朔方军男人甚至连个女人都比不过!一群连女人都不如的废物,竟还好意思骄傲!无能鼠辈,懦弱匹夫!”
这让不少朔方军觉得耻辱,无颜见人,垂下了方才还因兴奋和骄傲而昂起的头颅。
江婕妤嘴唇微动,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马自鸣正得意于自己扳回一局,却又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站了出来。
“马当家若说朔方军男儿不如女子,那方才输给女子的马当家,是否也不如女子?”
乔琬笑得平和,毫无嘲讽神情,话中之意却犹如火辣辣的巴掌扇在马自鸣和薄云寨人的脸上,
“薄云寨,取义薄云天之义,寨中兄弟们皆是敢做敢为义字当头,侠之大者,何须借女讽男?”
沈贵妃看一眼江婕妤微绷的后颈,微微叹息,亦上前道:“朔方军与义军都是为了守这一方城土,何必水火不容?”
薄云寨的人看不下去四当家被这样子羞辱,忍不住叫嚷起来:
“任你们怎么嘴上说得好听,反正,北魏人打来,朔方军也只敢做缩头乌龟,不敢正面迎敌!”
“我们薄云寨弟兄拼死御敌的时候,你们朔方军在哪儿?呸!”
“要不是你们磨磨唧唧畏畏缩缩,我们那十八个兄弟也不会死在北魏人手里!”
朔方军见有贵妃娘娘撑腰,也忍不住怼了回去:“你们倒是血性,有本事惹了祸不要来找我们擦屁股啊!几百个人就敢出城迎战北魏人三万大军,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你们冲动出城,中了敌人计谋不说,还乱了我们将军战术,叫朔方军的弟兄们身赴险境!”
“你们死了十八个弟兄,江将军却白白送了命!现在反过来倒打一耙?!我呸!狼心狗肺,白眼狼!”
“我一直想看看,我阿爹当年救下的是什么样的英雄。”江婕妤手一松,任枪掉在地上,“不过如此。”
转身回了帐子里。
任由两方这么吵下去,恐怕又要起刀枪摩擦,对城中百姓民心来说也不利。
乔琬思虑过后,稳稳开口:“义军兄弟们辱骂朔方军的时候是否想过,这里面的大多数人,正是你们所保护的朔方百姓的兄弟、丈夫、儿子、父亲?”
“将利刃对准自己人,费口舌拳脚,除了逞一时意气,寒自己人的心,又有何用?”
片刻寂静。
“薄云寨弟兄们血性方刚,英勇果敢,有冲锋之能;朔方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有谋略之才。一果敢,一缜密;一冲锋,一守盾。一守一攻,双方虽立场不同,目的却一样。”
“无论是义军的刀,还是朔方军的枪,都该一致对着外敌,抵御外侮才是!”
几句话,犹如滴水如滚油,犹如醍醐灌顶。
有人抬眼,分辨四当家脸上神色。
有人茫然,对自己此前所作所为产生了动摇。
乔琬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衣袖之下,手在微微抖动。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慷慨陈词,还是头一次,她紧张的。
赵莽瞧着眼前的乔小娘子只觉陌生,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澎湃振奋冲上心头
原先他为城中普通百姓时,也曾仰慕薄云寨的豪情!
可正是因为江将军战死那一役,让他体会到了战场不是江湖,绝不能意气用事。
他毅然加入了朔方军。
震慑,比泄愤更有力。
所有人都望向她,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乔琬后脊发麻,头脑则更冷静。
朔方军驻守朔方,为护国土不被侵占,为皇帝护住王朝的根基。
薄云寨自发组织的义军,是护一方百姓性命,护家乡不再被敌人铁蹄践踏、蹂躏。
剩下的字句在胸臆中酝酿良久,才继续道:“保家、卫国,皆是大义。谁也不比谁浅薄!”
这里面沈贵妃最有感触。
借着袖口的遮掩,她轻轻握住了乔琬的手,掌心湿凉一片。
“说得好!”
乔琬闻声转头。
镇北侯不知何时来了,混在人群里,此时百姓自发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刚刚还因为乔琬的话而神气活现的朔方军都耷拉下了脑袋,生怕被镇北侯记住脸,回去就得挨罚。
“小娘子深明大义,比有些枉活了三十多年的人还明事理。为将为帅者,最先要修炼的便是心性忍辱负重,最不该有的就是冲动!误把冲动当作血性,不配领兵!”
镇北侯与马自鸣显然是认识的。
马自鸣与他对视一眼,很快别开脸,镇北侯又丢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而后,马自鸣再没说什么,冷声对自己手下兄弟们道:“还看什么!我们回去!”
镇北侯爽朗一笑,继续为今日之事定了调性,“赵莽、钱涛、胡参!你们几个,带着你们手下这些人滚回去领罚,一人五十组!今晚也别吃饭了!”
围观的人都散了,仁义堂里外一片狼藉,今日也是没法继续摆摊了。
好在金乌西沉,天边只剩最后一道灼目的红。
“镇北侯的伤势无碍了?”
乔琬还不认得对方,沈贵妃以寒暄的方式提醒她。
“多谢贵妃娘娘关心!一点小伤,已无大碍了。”
他们掀帘进去,里面刘丽妃正一反平日高傲尖酸模样,正安慰着江婕妤。
江婕妤并未流泪,对刘丽妃的热情显得有些无奈。
见她们来,如见救星,又见了镇北侯,神色一怔。
镇北侯神情稍霁:“臣见过丽妃娘娘,见过江婕妤。”
“侯爷太客气。”刘丽妃掩唇。
镇北侯看向江婕妤的目光里满是欣慰:“多年没有和江婕妤比划过了,想不到婕妤的枪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啊!”
面对昔日同袍、邻家大哥,父亲兄弟的儿子,江婕妤也升起亲切之感:“侯爷怎么会过来?”
“听说乔小娘子这儿的火锅味道好,惹得营里一帮弟兄们每天就盼着来你这值守,本侯今日也来蹭几口。”
镇北侯直接捡了个位置坐下。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罢了,其实主要还是听到这边朔方军与义军又起冲突,又有故人之女插手,顾不得伤势,便急匆匆赶来了。
其实后妃私下不该与镇北侯一介外臣见面,只是在这朔方,民风开放,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
陛下临走前又将城中几人的安危托付给了镇北侯,再加上镇北侯也不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了,比江婕妤大了将近一轮,只是辈份上不占便宜。
沈贵妃道:“侯爷都开口了,这火锅自然要备下,今晚我们也就吃这些吧。”
乔琬笑着应了:“我去收拾。”
第78章 杜龙火锅
镇北侯年近不惑,铁血铮铮的汉子,扎根军营,身上大小刀伤不断,前阵子为护皇帝周全,又与北魏军中素有“战神”之名的拓跋骅对上,北魏人自后方伏击,千钧一发之际,镇北侯替皇帝生生挡下一刀,腰后多了条一尺长的新伤,鲜血淋漓。
这才被皇帝“勒令”留在镇北侯府养伤。
镇北侯府就设在朔方城中,方才城中生乱,朔方军有胆小些的鞭炮去府上告知,请镇北侯来做主,这才摸了过来,刚好听见乔琬的一番话。
镇北侯听得心旌一荡,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声“好”,是太久没有听见这般坦荡公允之言了。
他看眼前这几人便如看家中后生一般,脸上带着欣赏的神情。
“侯爷尝一尝这杜龙肉。”
杜龙此物,《澄海县志》说其“似鳗而长倍之,性悍健,能穿堤防,肉甚坚,必捣之,而后可烹,味与鳗类。”
在这冰天雪地,能寻来这样一条鳗鱼,已经是很难得了。
虽然时人更喜欢油脂饱满的乌耳鳗,特别是在缺少油水的朔方,加上烹调技术的落后,肉质坚硬而且浑身骨刺的杜龙一般只为码头工所食用,或是被黑心商贩当作乌耳鳗的“赝品”贩卖。
但也有好处,便是价格低廉,且营养丰富,是大补之物。对于受伤需要修养进补的镇北侯来说,杜龙火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后世,杜龙传统吃法是切段炖汤。
普通人家里炖黄豆,也有加药材炖药膳的,如加北芪则能壮腰补肾。
炖到肉骨分离,去渣留汤。
潮汕还有更精细些的吃法,有酒家主打“杜龙粥”,据悉是先将杜龙切断煮熟,然后不断敲打使其骨肉分离,这时候肉变成了肉末。再用这些肉末煮粥,其味很是鲜美。若是冬天喝,粥里加些胡椒,暖胃熨帖。
不过对于眼下物资缺乏的朔方来说,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浪费食物——浪费的自然是珍贵的米粮和药材了。
乔琬先擦拭干净杜龙身上的黏液,再用利刃剖开,将其主要脊骨和较大些的细骨剔除,之后再将鳗肉朝上,以快刀纵横交错将细骨与肉切细,过程极考验刀工,要做到肉碎而皮不断,才能切成大块状,连肉带骨同食,煮火锅。
锅底是简单的清汤底,保证食材的原汁原味。
将杜龙大骨放入锅成提鲜,加入一些酸菜风味,切好的杜龙肉置于漏勺中烫熟。
杜龙在沸汤中涮过,十几二十息也就熟了。肉眼判断皮微卷,肉即熟。
微黄的杜龙肉变得雪白松软,再配以酸梅酱及豆瓣酱做蘸料沾涮煮熟后的杜龙肉,肉质紧实细腻的和皮质脆滑爽弹,汤鲜肉嫩,清淡健康。
镇北侯起先吃过一片,乔琬提醒过后才知道:“这竟是杜龙?这那些密密麻麻的骨刺呢?”
乔琬见镇北侯等人皆是一股“从前不识杜龙好,错把乌鳗当作宝”之神情,忍不住自得——一样食材,若是不被大众所喜欢,那便是大众还没找到适合它的烹调方式。
折耳根除外。
在面对各种有争议的食物的时,乔琬无一例外属于坚定的香菜党榴莲党臭豆腐党,故在第一次面对折耳根的时候,她信誓旦旦,
她——
她翻车了。
“杜龙滋补,对养伤最好了。”
沈贵妃笑着点头:“与虾肉相配,味道鲜美。”
镇北侯颇给面子,又细品了品,大肆赞美:“城中杜龙,合该这么做!”
这样软烂细腻,不只是解决了刺多难嚼的问题,也很适合城中气候啊。
他吃过杜龙肉,又去夹那虾,那冻过的豆腐:“唔唔!这豆腐,却不似寻常吃的卤水豆腐?是乔小娘子的私方?”
“不过是将寻常豆腐于冰雪中冻上一夜,算不得私方。”
“汤清豆香,绵软可口。”
心气颇高的刘丽妃也多夹了两块。
后妃们面前,镇北侯拿帕子随意拭拭嘴,就算注意形象了。
等刘丽妃与沈贵妃等先行结伴回去了,江婕妤与镇北侯在帐外叙旧,乔琬心安理得地指挥着镇北侯留下来的朔方军将今日摔摔打打杂碎的碗盘收拾了,再扶正桌椅。
终于收拾好一切,从帐子里钻出来,就看见,下了几天几夜的雪终于停了,三人站在雪地里,乔琬笑道:“明日定是个大晴天。”
镇北侯解下腰间酒囊,对饮一口,感叹道:“前线来信,我军大捷,陛下不日便要班师回营了。”
“”
江婕妤垂下眼,摩挲着镇北侯悄悄塞给她的半面护心镜另外半面,不知道埋在哪片漠土之下。
长风扑面,在旷野上久久呼啸。
面对薄云寨的人,她没有任何好感,毕竟隔着血仇。
若不是义军冲动,出城迎敌,中了北魏人的圈套,朔方军也不会死伤数百人,她爹也不会为了救薄云寨二当家意外身死。
可是刚刚镇北侯亦告诉她,她的父亲躺在将魂坡上,面对北魏大军随时卷土重来的境况,朔方军无人敢上前,是义军兄弟不顾安危,宁死也要回去将其带回来,江家人才得以见到江父完整的尸骨。
朔方人也给江将军立了祠,这些年,倒是薄云寨的人没忘过,每年都会来祠堂打扫祭拜。
虽然两军互相看不惯是日常。
江婕妤感受到肩上一暖,回头,是乔琬取来了侍女手中的大氅披在她肩上,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江婕妤双目濡湿:“生者当如斯战事吃紧,我连上战场手刃敌人都做不到终究是生错了性别。”
世人的一些偏见,花了几千年都没有完全消除,江婕妤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乔琬轻轻揽了她的肩头。
大概只有镇北侯还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
真好啊后生们,陛下也好,贵妃也好,嗯从京城来的小娘子也好镇北侯忽然转过身,对着乔琬爽朗一笑:“今日与乔小娘子初见,听君一席赤忱之言,颇觉道同,有意引为至交,不知小娘子意当如何?”
乔琬愣住过后,很快承情:“侯爷赫赫威名,义勇双全,我亦神交已久。”
“好!”镇北侯是行动派,当即亲自斟了两杯,哦不,三杯酒,与乔琬、拉上江婕妤,兴致勃勃地月前起誓:“我宋宽今日在此,有故交、新识,结为异姓兄妹,如同手足,日后不离不弃,共同进退!”
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
酒逢知己,倾盖如故,若非时候不合适,身上带着伤,镇北侯今夜必定要痛饮千杯才肯休息。
——
御驾回京的日程定在了三月初十,汴京已然一片春光灿烂。
朔方城百姓夹道相送,戴家兄妹再去看仁义堂,发现随着帐子撤走,身后那栋荒废了好几年的空楼却重新修缮了起来。
戴玉莹急急忙忙问:“这里要做什么?”
粉刷匠人一面涂抹白墙,一面抽空回答她的问题:“火锅店。”
火锅店?
“那乔小娘子都走了,以后谁来管啊?”
“朝廷呗!”另一个路人替粉刷匠回答了她的疑问。
“城东那大片新垦的田,瞅见没?”
蒙了一层白帐子的,半柱形。
戴玉莹点点头,“咋了?”
“去那儿开荒种地,一天满两个时辰,管事就会发一张饭票,可以来这换吃的。”
合着还是不要钱呐!
“那可是咱们这地方,开荒?能种啥?”
也有人觉得这是白费功夫。没见每年春耕时候,连他们当地的县令都不下来劝课农桑吗?
这下那路人也回答不上来了,不过戴玉莹却想得开:“反正又不收钱,也才两个时辰,去帮人洗衣服也是出力气,还不一定吃的有这么好呢!”
起初大伙只是为了换那一口吃的才去报名开荒,有管事巡逻监督,也不敢偷懒,而且大棚里温度比外头可舒适多了,渐渐的,当他们发现种下去的土豆真的发芽了之后——
“快,快来看啊!这新肥真的有用!”
“还得是这个棚子,什么什么聚光,这里边温度高了,菜苗长得快,不容易冻死。”
“以后有菜吃了!”
喜报传进宫里,自然也传入了无罪释放的乔琬耳中。
皇帝在文德殿再一次召见她。
进宫觐见皇帝那天,春末夏初,天清气朗。
不比第一第二次进宫都是带罪之身,她很有闲心地欣赏沿途风景,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肃穆庄严。
要说传召来得这样快,除去朔方的好消息以外,自然也少不了朝堂之上,徐璟给黄郸下的套,在太子监国期间出了多少纰漏,御史的眼睛都盯着呢。
只等皇帝一回来,雪花似的折子飞上皇帝面前案几,十有七八是弹劾其结交党羽、德不配位的。
还有家仆侵占民田、逼良为娼、贪污受贿桩桩件件,自先帝末年到如今,大小数九十件,但无论哪一件,也没有为了整垮乔相党而伪造通敌书信,构陷其叛国罪名来得震撼。
这罪名一出,其他的都成了小打小闹。
前头那些最多也不过是薅了他的官职,抄家而已。若合同党羽构陷忠良的罪名属实,那么
皇帝看着案前的证据,沉默了。
“这些书信证词,景安是从何处寻得的?”
徐璟先向皇帝请罪:“臣未经陛下允许,擅自调查朝廷重臣,请陛下治罪。”
岂止是擅自。
若是被御史知晓了虽然是揭露了一代奸臣,但终究,一个国子监司业,干这事,不妥。
皇帝摆摆手,“先别说这些了。”
有他涉险潜入黄宅后院密室中取得的这些当年黄郑两人密谋时的书信合找来乔相的笔记临摹练习的对比,在这样证据面前,铁证如山,黄郸是断脱身不得的。
皇帝也实在做不到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在外三个月,回来,这位他看好的未来或将成为他股肱之臣的年轻人给了他好大一份惊喜。
二人商议细节到深夜,皇帝留宿徐璟,将其安置在文德殿侧殿,自己则让内侍取给贵妃通传一声,自己稍后过去。
临走,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文德殿,他忽然想到:“朕总觉得,景安似乎颇为针对黄卿——”
第79章 山阳县主
今上的性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不够宽和——
否则也不会对先帝时的能臣重臣各种看不顺眼了。
也不够狠辣——
否则便不会瞻前顾后这么久,才磨磨蹭蹭拿黄郸、郑和远这两个声名狼藉的人开刀。
但对着他看好的人,又是格外的宽容的。
譬如徐璟有些“僭越”地插手了本该是刑部大理寺的活,虽冒险,但也算立功一件。
譬如乔琬献上了火锅方子,改良的大棚种植和堆肥方式又真的有效,给北地百姓带去了勃勃生机。
似乎还改善了义军和朔方军的关系。
但凡皇帝对于义军,都是又爱又恨的,约莫恨多一些。
先帝甚至还想过以剿匪的方式把薄云寨端了,但到底那会身体不好,搁置了。今上无比庆幸他老爹没有给他剿了,否则他刚登基那年北地就得乱。
但义军颇看不起朝廷朔方军,他有心将对方收编,那薄云寨上下六个当家没一个拿正眼看他派去的人。
故北地这一役,乔琬功劳不浅。
皇帝明明考量好了,要给乔琬什么赏赐,却偏偏要先故意绷着脸,沉声吓唬她:“乔氏,你为罪臣之后,却欺瞒君上,该当何罪——”
乔琬不慌不忙跪下,先磕头行礼:“陛下前岁放掖庭宫女出宫,便免了民女过往之罪,民女何罪之有”态度不卑不亢,也不见惶恐。
皇帝讨了个没趣,却不生气,复笑道:“小娘子颇有乃父之风。”
提起那名清官能臣,皇帝也有些遗憾,但也不算太遗憾——那会,乔相背后支持的实则是五皇子,就算当时不被黄郸构陷,在之后的夺嫡争斗中恐怕也会因为站错队而被牵连。
不过,最多也就是外放左迁了,不至于落得满门抄斩。
想到自己这位五兄,皇帝难得的尊重,确实是位文韬武略治国好手,可惜
可惜被当时其他的皇子党害死了。
他们互相倾轧残害,到头两败俱伤,皇位被他捡了便宜。
皇帝目光宽和下来,和蔼道:“你的几位姊姊,朕已下令安抚。乔家大娘在浣衣局,前月染了风寒,眼下皇后已派了御医为她看诊,乔二娘照顾她。等痊愈后,不日便能出宫归家。”
乔琬谢恩,又提到:“民女的二叔——便是先工部侍郎乔裕槐,尚有一幼子存世。当年冤狱,因年纪尚小免于死刑,如今在朔方军中。”她向赵莽打听过乔垣这个人,赵莽却没印象。
也是,朔方军编内万余人,哪里那么巧的。
她只寄希望于乔垣改了名、或是二人不相识,不希望是旁的。
“乔家的后人,朕自当妥善安置。”
乔琬再谢恩。
皇帝清清嗓子:“乔家案与黄卿——黄庶人息息相关,如今黄家其余大小案情尚在审查,乔家案也在重审,还需再等一等。”
乔琬来之前已经听徐璟说过了,也和乔妘买醉过了,此时不过是比之前稍郑重些行礼、谢恩:“陛下圣明。”
她这般稳重,倒是阶下一名曾经受过乔相恩惠的小黄门有些热泪盈眶,借着抬手行礼的功夫拭泪。
皇帝看她稳重模样,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想想乔相几位女儿,那样的环境,那样的磋磨,竟也长成了,有筋有骨。
就是一直在浣衣局为宫妃洗衣裳的乔大娘,据说教了好一批小宫女学会了认字,也算是功德一桩。
就是听闻她们的姊妹早她们出宫,也只关心她过得可好,没有嫉恨。
这便是风骨。
最后说起给乔琬赏赐,皇帝打了胜仗,自认为并不是自己一人功劳,要论功行赏。
听说了贵妃她们在朔方主动放下身段,榜乔琬一起赈济战乱后受灾百姓的事迹,皇帝赐金百两,贵妃却不要,甚至主动捐银五百两:“陛下刚刚收复北发,城中百姓一定比朔方还艰难,这是臣妾一点心意”
江婕妤紧随及后,刘丽妃依旧骂骂咧咧沈贵妃心机,却也自掏了腰包。
皇帝感动得不行。
贵妃是自己女人,对乔琬却不行,先时说好了的条件,他平白拿了人家那么多方子,除了重审乔家案,总得再给些什么。
银子——又是不去年那时候了,人家赚了不少。
商户虽不缺银钱,但身份依旧低,否则黄郸也不能想抓就抓了。
皇帝笑眯眯地,脸色很和煦,像与自家女儿说话一样和蔼:“朕册封你为山阳县主,享食邑俸禄。山阳县——就拟为你的封地,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辱你。”
——
乔琬趴在榻上发呆。
春末夏初之际,汴京又潮湿起来。
她成了山阳县主,不仅有了自己的封地,皇帝还将原先的乔府赐给她居住。
她搬进了原先的院子。
当她花了几天功夫重新适应了眼下的身份,宫里却又传来了消息。
原先所有人都以为,李祭酒致侍后,接任祭酒之职的就是徐璟了。
可眼下却成了康司业。
还没等监生们松口气,就听说徐司业左迁邺县。
京官外放,又是从四品下一下到了八品县令,这落差
这是触了多大的霉头啊!
就算是监生们过去害怕徐司业,但有先前留学生和赵若炳那一遭,大家背地里都一致认为他是位不畏强权的好官,虽说人板肃了些实在是
罪不至此啊!
邺县是什么地方?
朔方之南,山阳之北。
乔琬回想当日陛下待她之神情,提起徐璟之神色,似乎并未生气啊。
为何要隔了一个多月一候,黄郸行刑之前,忽然来这么一手呢?
难道,他还是觉得身为皇帝发号施令的权威被挑战了么?
邺县邺县,她随御驾北上之时,曾路过邺县,那儿地广人稀,人口远不如隔壁两县,似乎是某一年受了灾,大部分百姓都成了流民。
李叔打听回来的,说是上任、上上任知县都只干了一年,就因为各种原因被罢了官。
这样的地方,唉
三年任期满,要怎么才能得甲上呢?
乔琬趴在床上,翻了个身。
不会就此得罪皇帝,翻不了身了吧?
要等到今上少说得二十年,那时候
潮湿的雨气吹乱了桌角翻了一半的书,又吹起床边藕色的纱帐,一如她满心的烦乱——
偏偏她知道的时候,那人已经闷声不吭不响地赶去上任了。
阿年进来替她收拾东西,见她早一个时辰便说要睡午觉,却还在辗转便停下来仔细端详她,忽然道:“小娘子挂心徐——知县,不若去看看。”
乔琬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捏捏她头上发包,笑斥道:“胡说什么?”谁放心不下
她咬唇,就这样无牵无挂,养一只猫,一条狗,和她们几个终老,岂不妙哉。
阿年认真:“那小娘子这几日是因为春天多雨才失眠,”她眼神落在乔琬眼下青黑上,“阿年这就去请大夫来为小娘子诊治,开一剂安神药。”
“欸——”
乔琬放弃了,嘟囔道:“真拿你没办法真拿你没办法”
与阿年抿唇对视,又笑起来:“你眼下简直比阿余还难缠!”
她没和她们说自己的谋划,便是不想牵连她们。
但当她锒铛入狱、不告而别三个月后,旷久再见,阿余哭了一场,反倒平日看着沉默内向的阿年更为稳重,盘问得她满头是汗,和平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逼得她当下立誓有事再也不瞒着她们。
惹不起,内敛的人惹不起。
从她成了山阳县主后,原先火锅店里的客人好像对她更客气、更尊敬了起来,来吃火锅,还要特地问候她。
好处自是有的,进账多了不少。
但权势一加身,眼下瞧着她是因为先贤遗孤的名头,炙手可热,但君心难测,有徐璟的粒子在前,难保这不是皇帝对她的捧杀。
乔琬觉得自己患上了一种名为被害妄想症的病,看见个衣着普通的客人来,都能联想到是皇帝派来暗访的钦差,捉她的错处
她决定逃避一段时间,趁吃过晚食问她们:“我要去山阳一段时日,那里的宅邸应当建的差不多了,我想——在那儿再开一家火锅店,你们可有想出去玩玩散心的?”
从前她为她们画过饼,日后赚了大钱,带她们想去哪去哪玩。
眼下虽不是想去哪去哪,但从山阳回来之后,想下江南、逛长安,也是可以的。
阿余自不必说,最积极踊跃的一个,阿年现在也说什么不离她。
阿岁想去,但是平安硬把他留下来和自己一起照看店里伙计,并语重心长教训他,管事再好用,终究是外人。
不久前乔垣方动身回京,乔妘怕路上错过了,选择留在汴京等阿弟。
乔嫦多年操劳,身体不好,不便奔波,还在养病阶段,乔媛要守着大姊。
倒是阿杏一脸兴奋:“我我我!”
但这样,路上便全都是姑娘家,又不大安全。
阿余晃了晃拳头,手臂上肌肉毕现:“谁来打得过我?”
阿余身手虽好,却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去李府上“借”了两个身手颇好、外表颇魁梧、性子颇敦厚的家仆来,正好当作车夫。
第80章 八卦
日暮之前,皇帝身边的内侍派车驾将乔琬送出了宫。
浓云渐消,天边残有最后一抹余晖,他坐在侧殿目送她离开。
日暮以后,又有小黄门从文德殿中出来,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袖口似有湿痕,上前对他道:“徐司业,陛下请您去。”
“好。”
从侧殿到正殿的路很短,他却走得很快,快得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
如上种种,已经是一月以前的事了。
徐璟站在刺骨寒风中,任风刮过,他无意闪避,背挺如松如鹤。
他脸上神色很淡,不足以让人窥见他的心思,一双琥珀色眸子扫过周围环境。
他刚刚抵达邺县,去过了县衙,见了县丞、主簿等一干班底,就在县衙后的知县府邸住下。
杨县丞——没错,在国子监时,杨俨是他的下属,如今在邺县,巧的是又碰见了与他同枝的杨家人。
杨县丞继承了杨家人一贯的圆滑脾气,并不像其他属官一般有些敷衍他,还道:“县衙老旧,从前两任知县都是住在白员外的别业里,徐知县若住不惯,也可将那别业修缮一番——”
这是什么话,徐璟严肃地拒绝了他。
杨县丞只一笑:“舟车劳顿,徐知县先休整几日吧。”
北地的风不同京城,朔风如刀,无孔不入,若是碰上下雪,便会发出犹如兵戈相撞的金鸣声。
在京城里,再冷可以点炉子,多少都会暖和一点。可在这儿,或许真是这府邸年久失修,久违人居住,炭盆很容易熄,需要人时时照看。
他来未带多少家仆,只惯常亲近的十余个仆从,阿昌算一个,管家荀常算一个,人手很不够。
除去这些,县中的景象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曾见过北方逃来京城的灾民,故在他的印象中,北地不说饿殍满地,至少大多数人应该是面黄肌瘦的。但今日入城,却见大家精满满、干劲十足的模样,走在路上,似乎连这割人的风都不恼了。
想起自打进入北境以来,沿路看见的那些茫白棚帐,地里满面笑容的村夫村妇看来,阿琬说的朔方的那“试点”已然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正在慢慢扩大试验范围。
下半晌,便开始下雪了。院中下大雪,屋内下小雪,为了挡住这刺骨的寒冷,阿昌尝试点起炭盆,又不断被熄灭,这才发现屋顶有一处木头朽了,连带着上头的瓦片也碎成了残渣。
“真该死,”阿昌嘟嘟囔囔地揭了空屋子的瓦来补这儿。
徐璟淡定道:“等明日等雪停了,我去城中找匠人来修补。”
阿昌“嘿嘿”两声,若是乔琬在这儿,定然要惊讶,主仆俩却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自怨自艾,反而心情正常,该干嘛干嘛。
县衙里的其他县官也嘀咕,这位好大的架子!
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位不是得罪了陛下,触怒龙颜,才外放到他们这犄角旮旯里来的么?
他们过去的主心骨就是杨县丞,有这疑问,自然爷去找杨县丞解惑去了。
杨县丞很不屑:“你们脑袋上那两个窟窿就只瞧得见他外放,瞧不见他在外放之前做了些什么么?”
一干人等颇老实地摇了摇头。
杨县丞张了张嘴,话卡在嗓子里,半晌道:“罢了,听这位的话,总没错处。”八品官怎么了,外放左迁怎么了,那也是他们上峰呢。
——
三月后,山阳。
山阳的县主府已经竣工了,是在过去一位将军的别业上扩建的,在山阳县西。
听说新封的县主要来,山阳县的百姓们都在猜测,这位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想到县主还没来,贴身丫鬟先来了一个。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重金将那条街上的铺子都给买了下来。
其实听起来挺多的,但山阳县本就不大,这条街又因为盖了座县主府,故只有□□间铺子。
商铺主人原本想着地段一般,便是“献”给这位县主也无妨,谁料这位山阳县主却执意要花钱买。
买下来后,又是大张旗鼓地对这些铺子进行修缮,还神秘兮兮地拉了个棚子,不叫他们看出来里面是什么样的。
一时间民众纷纷交头接耳,这位县主还未见其人,便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人傻钱多”的印象。
乔琬一行抵达山阳,却没有下车,只是让阿余先行安排妥店址的而是临时起意去朔方转了一圈,自然被镇北侯抓去,带她看了如今田里的盛景。
又在回程的时候,途径邺县,逗留了几天。
这才,回到山阳。
七月,是一年里山阳县天气最好的时候,温度最宜人的时候,云淡天青,阳光近乎明媚,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乔琬也脱下了棉袄,换上了春衫。
神神秘秘地吊了山阳百姓几个月的胃口,这一天,自然是人人争相前去看热闹。
县令率县衙其他县官在城门口迎接,虽是异姓宗室,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遥不可攀的一县之主。
更别说,他们已经听说了,从朔方传过来的新的种植方式,便是这位县主想出的主意。
别说县官了,就连前几个月还在嘲笑县主人傻钱多的那些百姓,此刻都一扫玩味,换了恭敬的态度。
“听闻县主是位年逾四十的农妇,长相很是粗陋,咳,便与你我差不多。因为犯了事,被抓进牢里,提出这法子将功补过,这才被封了县主!”
“真假的?你别不是诓我,”另一人不大相信他的话,狐疑道。
“我诓你作甚!”那八卦的人一脸肯定,“若不是常年在地里劳作,怎可能提出这样好的法子!”
这时候与他搭话的人已经半信半疑了。
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想什么呢,我曾在朔方城见过一回县主,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八卦人、搭话人俱回头,眼里闪烁着热切的光,顿时将那年轻书生一把拉过来:“来来来,这位小兄弟,快说说,县主长啥样啊?”
那书生嗤笑一声,摇摇头:“县主长什么样,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不过,告诉你们也无妨。”书生赚足了期待,才悠悠开口,“县主没有四十,更不是农妇,具体的年龄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最多不过双十年华,生得很是貌美风流。”
他们忙问:“如何貌美?”“如何风流?”
“我听闻县主与镇北侯很是亲近呐!莫非”
另一人亦揣测:“难道”
年纪稍长的县令听见后头百姓越说越不成样子,回过头,皱眉轻呵斥道:“不得妄议贵人!仔细等着!”
他们却没听他的话,因为城门处渐渐出现了辆高大华丽的马车,随着滚滚尘烟渐近。
“哎!”
“哎哎哎!那车驾是不是!”
“县主的车辇,是山阳县主!”
只见那车辇上间花绣帘轻纱飞舞,影影绰绰显现出一女子的侧颜剪影。
虽看不清楚容貌,但只消看那幽凉侧影,脖颈细长,曲线优美,怎么也不可能是四十来岁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