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疯批少年
骆敬带下去后,刘安世又朝韩玉的方向看了一眼,对他招手道:“你过来。”
韩玉连忙走到刘安世的马车前跪下。刘安世一边打量他,一边和颜悦色地说:“你也是外地来赶考的生员?”
韩玉忙说:“回刘相公,是。”
“可曾中了?”
“学生愚钝,这次不曾中。”
刘安世“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边依然打量着韩玉。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这次见义勇为救了老夫,你想要什么奖赏?”
韩玉连忙说:“学生方才看榜后正巧路过,看见相公的马匹受惊,便出来帮忙驭马。学生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更不敢向相公求赏。”
刘安世见韩玉这么谦逊,脸上浮现出笑容,频频拂须点头。他又朝韩玉看了一会,忽然问道:“我看你有点眼熟,你家在何处?”
韩玉答:“在下是明州人士。”
刘安世眉毛一挑:“明州?你家里有什么人?”
韩玉心口砰砰乱跳,强压着激动说道:“在下父亲为已故荆州通判韩硕。父亲去世后,母亲将我和哥哥带大,现今我们一家都在明州。”
刘安世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是子量的儿子?”
韩玉抬头看着刘安世。刘安世叹道:“怪不得我看你如此眼熟。”
韩玉不敢说话。刘安世眯起眼睛看着韩玉,片刻后他说道:“我与你父亲当年一起考上进士,平时也相交甚笃。听说你父亲去世后,我也曾想找你们一家,可惜你们已经回了明州。”
他叹口气,眼中露出惋惜的神情。韩玉静静地听他说话,也不乱插嘴。
刘安世说完又朝韩玉看了看,然后说:“你平日在哪里上学?”
韩玉答道:“学生在明州一家山中私塾里念书。”
刘安世点点头。过了片刻他对韩玉道:“这样吧,你跟我先回府中,把你家中的事再细细告诉我。”
韩玉微愣一下,然后伏地叩头道:“是。”
刘安世叫他起来,又让随从给他备一匹马。韩玉便坐上马背,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随刘安世的车队远去…
**
一连几天,子骏在家中过的都是神仙一般的日子。省试中取得了好名次,殿试又暂未开始,让他可以小小休息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每天不是看书,就是和霖铃黏在一块。他们有时候在院子里玩斗草荡秋千(子骏又扎了一只秋千),有时候到汴京的大街上吃东西瞎逛,马直也不管他们,两人把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
这段时间唯一让子骏有些不爽的是上门拜访的客人实在太多了,基本上每天都有十几个,而且点名都要见他。
这些人大多是马直和马羌的同僚,当然关系有的近有的远。但共同点是和子骏都不熟,所以全是尬聊。
子骏刚开始还愿意应付应付,到后来也开始摆烂了。要么推说身体不舒服,要么和霖铃两个躲在外面,等天黑了再回来。
有一天,两人又去州桥附近吃小吃逛街。州桥是汴京的黄金商业区,热闹店铺也多,就像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外滩一样,霖铃最喜欢逛这里。
两个人先在州桥吃了一通小吃,然后沿着汴河慢慢地逛。
这时候临近傍晚,汴河两岸华灯初上,岸边的码头上许多工人坐在石梯上聊天喝酒,不远处的勾栏传出丝竹调笑之音,还有街上的车轱辘声,小贩吆喝声,泼妇泼夫骂街声,就像一块块碎片拼在一起,拼成一幅岁月静好的繁华图景。
子骏和霖铃边走边欣赏汴河两岸的风光。子骏走着走着忽然对霖铃说:“先生…”
霖铃现在不习惯听他这么叫自己,就说:“你怎么又叫我先生了。”
子骏笑笑道:“一下子改不过来了。”
他停顿片刻又说:“霖铃,你觉不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霖铃偏过脑袋问他:“什么不真实?”
子骏:“我在想,有一天这一切会不会突然都不见了,就如幻影一般,甚至你也会离开我。”
霖铃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她也常常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自从她穿来宋代以后,那个穿越神器已经用了三次,这次从现代穿来是第四次用。
这就意味着,她一旦再使用穿越神器穿回去,她就再也穿不回来了。
也就是说,离她和子骏永久告别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会怎么样?会流泪吗?会心碎吗?
霖铃简直不敢想。
这些天她和子骏天天倚偎在一起,沉浸在恋爱的幸福中。现在让她设想没有子骏的日子,就好像要她的命一样。
她赶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从脑中清除。
子骏见她这个样子,便也不说话了。是啊,好日子过的一天是一天,何必杞人忧天,想那些没有定数的事情?
他为了让霖铃高兴,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霖铃,有件事你听说了么?少昆要去国子监进学了。”
霖铃小吃一惊:“啊?”
子骏笑着点点头:“我听朱勉说的,前几日贡院看榜那日,他无意中救了今年科举的贡举官刘安世。刘相公和他父亲正好是同年,又是旧友,便提携他去国子监念书。”
霖铃在心里大叫我靠,韩玉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竟然不用考试就…保研了?
这运气真是…人生无常啊!
子骏也和霖铃一个想法,笑着说道:“朱勉也说他运气好。我也与少昆说了,好不容易有这个机遇,让他好好抓住。”
霖铃笑着说:“你还担心他赌博么?”
子骏摇摇头:“这我倒不担心。我看他这些日子变化很大,和以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霖铃也有同感。现在的韩玉,一举一动已经褪去了当日的张狂,反而越来越向韩夕的为人处世靠拢。
少年的成长啊,往往就是在不经意间。再回首,人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
不过霖铃还是为韩玉高兴,就像她也为子骏身上的变化高兴一样。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个褪去青涩,走向更好的人生,她心里也替他们开心。
两人边逛边聊,又走出好长一段路。走到上清宫附近时,他们忽然听到前方的码头上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有一堆吃瓜群众聚在一起观看。
霖铃耐不住好奇心,拉着子骏也走过去看。两人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拼命往里面挤,挤了半天终于挤到了最里面。
等他们挤到最里面一层定睛一看,两个人都傻眼了。
只见前方的一座桥栏杆上站着一个身穿紫袍的少年。这人赤着足,头发披散着,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正在对吃瓜群众大喊大叫。
“我要检举本次知贡举刘安世徇私舞弊,包庇亲党,排斥真正有才之人!我要检举刘安世举贤不公,为害朝廷!”
下面的吃瓜群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吵吵嚷嚷外加指指点点。
有个吃瓜群众似乎有点文化,对这少年叫道:“你说刘相公排斥有才之人。你有什么证据?”
这少年听了突然激动起来,展开手中的扇子与他对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当今文坛泰斗苏轼苏东坡亲自赠我的扇子!他夸我诗才超绝,难道那刘安世还比得上苏东坡么!他点的那个马子骏,在春光诗会中输给我,苏东坡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次他反而中了省元,这还不是刘安世包庇亲属的证据!简直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他一个劲发疯乱吼乱叫。霖铃和子骏互看一眼,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
原来这个疯疯癫癫的少年竟然是骆敬!
额滴个神啊。
没想到这哥们没考中省试竟然直接就疯了,这操作实在是惊呆了…
骆敬还在那里大吼大叫。有的吃瓜群众本来以为他要跳河,所以围拢过来看。现在见他要跳又不跳,有的人就喊起来:“兀那厮你到底跳不跳,不跳就不要浪费俺们时间!”
骆敬被这几个泼皮一激,真的要跳汴河。子骏一看慌了,冲到人群请前面对骆敬大喊:“骆敬!你不要冲动!”
骆敬不见子骏还好,一见更加激动,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肚脐眼都露了出来,对子骏大吼大叫道:“马子骏!你还有脸来见我!你与刘安世两个狼狈为奸盗取功名,我这样真正有才之人却名落孙山!你还有何面目见我!你这个不仁不义狼心狗肺的小人!我骆敬和你势不两立!”
子骏听得哭笑不得。旁边霖铃却受不了了。她可以接受骆敬发疯,但接受不了他随意诋毁子骏的名声。
她也上前一步,仰头对着骆敬喊道:“骆敬你少在这里装疯卖傻!你凭什么说子骏和刘安世串通科考,你有什么证据!!拿的出证据你就说,拿不出你在这里胡咧咧,你就是诽谤!我要去开封府告你!”
骆敬也吼回来:“要告你去告!他们就是串通!就是串通!就是串通!”
两个人扯着嗓子对骂。子骏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拉着霖铃的手臂说:“霖铃,骆敬已经疯了,你别与他争口了。”
但是霖铃正在气头上,一时冷静不下来。再加上骆敬一直在大骂子骏,她脑子一热,对着骆敬手舞足蹈地喊道:“骆敬,你自己考不上,就嫉妒我们子骏考得好。有本事你自己去考个状元出来啊?考不上就在这里装疯卖傻,你以为群众的眼睛是瞎的啊。一把年纪了还玩行为艺术,以为老娘是吓大毕业的啊?告诉你别在这里装可怜,有本事你就跳啊!你跳我就敬你是个汉子,不然你就是个孬种,大骗子!你跳啊!你跳…”
她第二个“啊”字还没出口,只见眼前一道黑影一闪,伴随着吃瓜群众们的震天惊呼。
一秒钟后——“砰”!
骆敬跳进汴河,激起巨大的水花,还有河岸边一滩鸥鹭。
吃瓜群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霖铃:….
第202章 三年之约
骆敬跳下汴河的那一霎那,霖铃说实话脑子是懵的。
她虽然讨厌骆敬,但也不想他去死。
这样一来,自己成了间接杀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一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她旁边的子骏突然脱了鞋子,奔到骆敬方才站的地方,也往汴河中央纵身一跃。
周围吃瓜群众又是一片惊呼。
霖铃惊得差点没昏过去。她发疯一般奔到桥上,扒着桥的栏杆大吼大叫:“子骏!!子骏!!!!子骏!!”
她整个人慌到不行,脑子里什么思路都没有,只知道大喊大叫。
河里的子骏也听到了霖铃的呼唤。他凝神屏气,奋力朝骆敬的方向游去。幸好汴河的水流比较平静。他很快游到骆敬身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骆敬水性很差。他本来跳下来是一时冲动,现在呛了几口汴河水以后,他求生欲也上来了,像株水草一样死死缠着子骏,子骏托着他的腰,慢慢拉着他来到河岸边。
等他好不容易带着泡肿的骆敬上岸,吃瓜群众们呼啦一下全部围了上来,各种七嘴八舌的声音都有。
“这个小官人真了不起啊,舍己救人…”
“我们要不要去开封府,把他的事迹报上去,也好讨一些奖赏…
“诶,你说的有道理…”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话。子骏也懒得听。因为骆敬还昏迷着,他赶紧替骆敬按肚子,帮他把水吐出来。在他的带领下,旁边有几个水性好的汉子也走过来帮忙,一群人围着骆敬七手八脚地忙活。
刚忙活几下,子骏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尖叫。
“子骏!子骏!子骏!!”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香香的身体就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叫喊:“马子骏!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跳河!你这个混蛋!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你这个混蛋!呜呜…”
子骏先是一愣,紧接着一股浓浓的柔情蜜意在他心底化开。
这世上,可能也只有霖铃和家人会这么在乎自己的安危了…
他抚摸着霖铃的头发柔声哄道:“我知道,霖铃,是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呜呜”。
霖铃头埋在子骏的怀里不肯起身,因为她不想让子骏还有吃瓜群众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旁边有几个吃瓜群众看他们两个这么难舍难分,忍不住打趣霖铃道:“小娘子,你家相公舍己救人,官府要奖赏他还不够哩。你为何还不要他。”
霖铃抬起脸看了看说话的人。她正想对群众说明一下子骏并不是自己相公,但一转眼,看见子骏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便硬生生住了口。
好吧,不说就不说。谁占谁便宜还不知道呢。
哼。
两人正在黏糊,地上的骆敬忽然开始吐水咳嗽。子骏和霖铃连忙蹲下去看他。
在几个汉子的帮助下,他终于慢慢苏醒过来。
骆敬一睁开眼,除了一大堆观察自己的陌生人,第一对映入眼帘的就是子骏和霖铃。
他挣扎着坐起来,对子骏怒气冲冲地说道:“马子骏,谁让你多管闲事救我?”
这下连吃瓜群众都忍不了了,纷纷指责骆敬是白眼狼。霖铃也气得要命。她站起来冲到骆敬面前,指着他鼻子大骂道:“骆敬你真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你要是我学生我绝对一榔头打爆你的狗头!子骏刚刚救了你的命,你不感激他还在这里骂他!那你刚刚在河里为什么拉着他啊?现在上岸了还是吆五喝六了,你爸妈怎么教育出你这么个玩意儿?真是恶心死我了。”
骆敬听她骂,但是不说话。子骏有点害怕骆敬再被激得去跳河,赶紧拉住霖铃说:“算了,和这样的人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走吧。”
谁知骆敬听到这句话,忽然梗着脖子叫起来:“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马子骏,难道你不承认你就是运气好才得了省元?若论才学能力,我骆敬哪一样比不过你?为何你可以考中省试我就不可以?你还说公平?这哪里有公平可言?”
霖铃气得又想骂人。子骏拉住她,对骆敬语气淡淡地说道:“骆敬,你说的对。这世上本无公平之事,我这次考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运气好。但是难道我事事都运气好?当日我在邬家村撞到裴聪被杀,被你们诬陷是杀人凶手,我又向谁抱怨过我的命不好?”
骆敬一时语塞。子骏吸一口气,淡淡说道:“运气好坏本来就是一时的。你这次没考中,择日再考,细心等待,必然也会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我不知你又发疯做什么。如果你跳河结果了性命,固然逞一时之快,但好运到来那天你也再看不到了。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都不知么?”
骆敬张着嘴巴,被子骏训得说不出话。子骏也不想再和他啰嗦。他牵起霖铃的手,直接转头走了。
他转身后又听见骆敬叫了他两声,但是他始终没有再回头。
**
霖铃和子骏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马直见他们迟迟不回来,急得在主厅里打转。
他们终于回去时,马直又喜又怒,忍不住数落了子骏两声。当他看到子骏身上淋得像个落汤鸡时,更加惊讶无比。
霖铃把子骏方才救骆敬的事对马直说了一遍。马直一听就急了,抓着子骏的手臂斥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他跳河让他跳,你跟着跳下去做什么!”
子骏笑笑道:“我也是看在骆敬有几分诗才才跳下去救他的。如今会作诗的人越来越少,能留一个算一个…”
马直和霖铃的脸上同时出现无语的表情。子骏也忍不住笑了,对着马直深深一揖道:“行了大哥,我错了,以后我也不管闲事了。”
“行了行了,别大哥大姐了,”马直对这个宝贝弟弟完全没辙,挥手说道:“快回房去换件衣服吧。穿着湿衣服万一冻出毛病来,你如何去参加殿试!”
“是大哥,”子骏对马直行一礼,进内屋换衣服去了。
马直看着弟弟的背影,一个劲唉声叹气。霖铃见马直这样,也忍不住劝道:“大哥你别着急,以后我多看着他,不让他冲动。”
马直看看霖铃。自从她搬进来以后,一直跟着子骏叫自己大哥。他刚开始不太喜欢,现在慢慢慢慢也听习惯了。
他刚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霖铃女扮男装没人发现。不过后来他发现霖铃性格确实很像个男子,或者说她什么事都喜欢往身上挑。马直有时候和她说话,会感觉她像自己同僚,能跟她商量事儿。
他对霖铃说:“方姑娘,这些天是子骏应考的关键时刻。也有劳你看着他,别让他再做傻事。”
霖铃连连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马直一想起子骏不顾自身安危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又是唉声叹气一番。霖铃赶紧认错:“这次也是我大意了,没看住他。以后他出去我就跟着他,看见他有做傻事的苗头就拦住他。”
马直看看霖铃。在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划过:子骏娶这样一个妻子确实挺不错的。
但是紧接着又有一个念头飘进他脑海中:子骏已经定亲了。
想到这事也让他烦,因为他无意中成了子骏背叛石娇的帮凶。
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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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霖铃一直陪着子骏在宅子里备考。子骏两耳不闻窗外事,马直见他这样,反而还安心一些。
有一天,有个家丁忽然向子骏禀报,说外面有个郎君想要见子骏。
子骏问他:“是明远少昆吗?”
家丁道:“不是,我也不认识他。”
子骏有些诧异,但还是说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书本,起身走出去。一到宅院门口看到来人,他一下子愣住了。
来的竟然是骆敬。
骆敬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布袋子,有些怯意地看着他。子骏也有点尴尬,问他:“你来做什么?”
骆敬把手里的布袋子递给他,说道:“我今日要回去了。这些是我在省试前买的应考物件,如今也用不上了,便给你吧。”
子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
骆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对子骏弯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要走。
子骏见骆敬转身,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骆敬!”
骆敬停步回头。
子骏看着他,诚恳说道:“骆敬,你回去后好好念书,若是有幸,三年后我在这里等你。”
骆敬愣愣地看着子骏。过了一会,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对子骏道:“一言为定。”
子骏拎着布袋,一直望着骆敬有些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转身回房继续看书。
第203章 离家出走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子骏忙着准备殿试,马直和苏冀如围着子骏转,也忙得不亦乐乎。
霖铃当然也围着子骏转。倒不是因为她和马直他们一样焦虑,而是因为她实在没事情做,只能陪着子骏打发时间。
说实话,她的身份从正儿八经的老师下滑到家庭教师之后,心里上还是有点落差的。尤其是看到子骏这么上进,而自己有点无所事事,霖铃就觉得自己在虚度光阴。
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她知道子骏现在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子骏,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有一天,她和子骏,马直两个人在客厅里聊天。有个小厮忽然走进来,给马直递上一封信。
“大郎主,这是主家的信。”
一听是马羌来的信,子骏和马直都来了精神。马直对那个小厮说:“知道了。”然后拆开信,和子骏一起读起来。
读着读着,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不对。霖铃心里有些好奇,凑过去说:“写的什么?让我也看看。”
马直本来不想让霖铃看,但是霖铃已经眼明手快地看到了信的内容。
只见信的开头写了一段对子骏勉励的话,意思是已经收到子骏高中省元的消息,希望他再接再厉什么的。
但是接下来洋洋洒洒的内容,写的都是对子骏的责备。按信里的意思,石棠在子骏逃走后给马羌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无能为力管教子骏等等。
马羌气得要命,在信里对子骏一通狂骂,让他亲自去石府赔罪,还说自己快被气病了,让子骏不要沾上“不孝”的恶名。
在信的最后,他又说他自己不久后会来京城操办子骏和石娇的婚事。他让子骏修身养性安心备考,等殿试结束后尽快和石娇完婚,不要被一些“狂□□子”蛊惑。
霖铃不看则已,一看就气得跳起来对子骏大叫:“你爹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狂□□子,我哪里狂浪了!你才狂浪!你全家都狂浪!”
子骏也急得团团转。他脑子里一片浆糊,只知道拉着马直哀声道:“怎么办!大哥你快帮帮我!大哥!”
马直被他叫得心烦意乱。他夹在弟弟和父亲之间也没有办法。
而且按照当时的礼法,他帮着弟弟违抗父亲肯定是不对的。万一御史台的人参他一本,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自辩。
他纠结了一会,又见子骏实在叫得太凄惨,他心里有点不忍心,皱着眉头对子骏说:“好了你别叫了,光叫有什么用。”
子骏焦急道:“那怎么办呢,若是非逼我去娶那个石娇,我还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马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最讨厌听这种死啊死的词语,尤其从子骏嘴里说出来。
他想了想,对子骏说:“这样吧,我给爹写一封信,把你和方娘子的情况跟他说一下,请他再考虑考虑。”
子骏一听大喜过望,当即双膝跪地拜谢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马直一整个哭笑不得。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向高冷的弟弟忽然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他把子骏从地上拉起来骂道:“行了我的祖宗!你不要装横子了,快点进屋去吧。”
子骏回头看看霖铃。霖铃还在生闷气,子骏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拉一拉她的袖子。
霖铃当然还没消气。但她也知道这件事和子骏无关,只能强忍不爽对子骏说:“我没事子骏,你进去吧。”
子骏还是不放心,像个小孩子依依不舍地粘着霖铃。霖铃叹一口气,又说了好几遍不怪他,子骏才终于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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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屋子里的气压多多少少有点低。子骏和霖铃心里都很焦灼马直和马羌沟通得怎么样,但又不敢在对方面前流露出这份焦灼。
马羌这边很快写好了信,派了一个急脚递把信寄去越州。
急脚递是宋朝的一种快递,由专门人员骑在快马上直接送达信件。一开始这种“快递”都是用来传递朝廷文件的,但慢慢也普及到民间的物品传递上。
寄快递送出去不久后的一天,霖铃、马直和子骏在家里吃饭。常安由马直推荐后已经开始赴任,房间里少了一个人,多多少少有点冷清。
他们吃到一半,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家丁,对马直说道:“大郎主,主家的回信来了。”
子骏和霖铃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一起盯着马直看。马直却神色不改,只是语气淡淡地说:“知道了,放在花几上吧。”
小厮道一声“是”,走过去把信放好。子骏的眼神一直往信的位置瞟,吃饭也心神不宁。
马直见他一副焦急的样子,忍不住教训他说:“先把饭吃了。”
子骏不敢违抗马直,只能“哦”一声,然后疯狂扒饭。
等吃完饭撤走春台,苏冀如带着两个孩子进屋休息,马直才坐到花几旁边,展开信开始读起来。
他读的过程中,霖铃和子骏一直观察着马直的脸色。尤其是子骏,时不时焦急地呼唤一声马直的名字,问他信里写的什么。
马直的目光顺着笔迹一行行往下移动。突然,他的眉宇微微蹙起,又轻轻松开,脸上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
这下连一直装淡定的霖铃也淡定不了了。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猜谜语,被人吊着。如果这封信不是在马直手上而是在子骏手上,她早就扑过去抢了。
子骏显然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一脸焦急地问马直:“大哥,这信上到底说的什么?”
马直看看他,又看看霖铃,慢悠悠地说道:“爹爹说—-不反对你与方娘子成亲。”
“啊?!”子骏和霖铃同时叫起来。这是意外之喜,两个人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笑容。
马直又说:“但是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两人异口同声。
马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爹爹说,子骏和石娘子已有婚约在先,现在让子骏另娶,于情于理都不合。如若子骏和方娘子真的情投意合,不若等子骏和石娘子成亲一段时间后,再让子骏纳方娘子为妾——”他说到这里又加一句:“名为妾,实则为平妻,不知方娘子意下如何?”
霖铃一听,脑壳“嗡”地一声炸开了。
她气得嘴唇发紫,浑身颤抖地指着马直和子骏骂道:“你们…你们一家联合起来欺负我。凭什么要我给子骏做妾,他算老几要娶两个老婆,那我也要娶两个老公,三个老公,一百个老公!我告诉你马子骏,我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大坏蛋!你去找别的人纳妾去吧!”
说着,她像一头火牛一样朝门外奔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子骏和马直一开始都愣住了。片刻后子骏反应过来,他大叫一声:“霖铃!”然后像疯了一样冲出去找她。
他奔到园子里问周围的小厮,小厮说霖铃已经出去了。他又奔到园外四处寻找,但哪里还有霖铃的影子?
子骏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下子瘫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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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一口气奔出好几条街。等她实在跑不动了,她才在路边蹲下来,呆呆地对着空气放空。
她的脑子直到现在还没完全转过来。刚才马直说要子骏纳她为妾时,她第一反应是愤怒,不可一世的愤怒。
但现在这阵气头过去,她心底又涌起一股深深的酸楚。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把石娇太放在眼里,因为她知道子骏心里没有石娇,这是她的底气。
但现在她才知道,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傻瓜。什么师生情,什么爱意,这种东西在人家家人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毛钱。
在世俗的眼光里,她方霖铃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石娇,只配得上给对方做妾!
是的,就是妾,下人!还平妻呵呵…
她觉得自己被马家人联合起来打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这么多日子来自己对子骏掏心掏肺的付出,如今看来都成了一个笑话。
果然自己就是个Loser,在什么地点都一样…
她一个人坐在街上胡思乱想。有几个路边的小混混看她脸生,五官又长得漂亮,走过来想要调戏她,被霖铃跳起来一顿臭骂,最后只能作鸟兽散。
霖铃把小混混赶跑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往街前方走。她刚来汴京没多久,对这座城市也不太熟悉,只能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走一步算一步。
没过多久她看到路边有一个客栈,门口挂着一面招子。正好她也不想回戚府了,就走进去对客栈小二说:“小二,我想住个店。”
那小二看她一眼,狐疑地问道:“娘子,你一个人住?”
“嗯。”
小二眼神中泛起疑惑:“你官人…”
“我没有官人!”霖铃不耐烦地回怼。
“哦哦,”小二看她这么凶也不敢聊了,直接把房间钥匙给了她。
霖铃找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很逼窄的屋子,只有子骏家自己房间的三分之一大小,也没有戚家安排的房间大。
但霖铃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关上门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任眼泪打湿脏兮兮的枕头…
**
之后一连几天,子骏天天在汴京城乱转,从江陵住处到韩玉的落脚点,光是戚府他就跑了十趟。
后来逼得戚家人没办法,主动邀请子骏进去搜屋子,子骏才不得已放弃了。
这样一来,子骏人际圈的所有人都知道霖铃不见了,大家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找各种渠道寻找霖铃。
但那个年代没有通信工具,霖铃往房间里一躲,别人如何能找到她?
这样折腾了十天以后,子骏终于放弃了。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头发乱得跟一蓬茅草一样,成天不是看书就是看书,看得人都快要变成书了。
马直看他这副样子也着急了,拼命让下人做菜给他送进屋里去。但是每次送进去的菜都被子骏打翻在地上,人也被轰出来,把马直气得够呛。
有一天马直实在忍不住了,和苏冀如两个亲自端着饭菜送进去。子骏一看饭菜来了,又要伸手砸碗,被马直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子骏脸上留下两行眼泪,低着头不说话。
马直气得呵斥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这样还怎么殿试?皇上见了你会怎么想?你是想害死我们马家是吗?”
子骏依然哭着不说话。过了一会他跪了下来,对马直哭道:“大哥,我想出家,求你成全我。”
马直也被他气哭了,跺着脚骂道:“出家出家,除了出家你还能想到什么?二叔之前为了那个女子出家,爹爹捶胸顿足了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你要步你二叔的后尘,你是想要爹的命么!不过是芥菜子大的一点事,你就闹得要死要活,到底为的是哪般!”
子骏跪在地上掩面流泪,泣不成声地说道:“霖铃对于你们是无足轻重之人,但对我却是万般重要。她为我付出这么多,若是我不能回报她,我情愿一生像二叔一样陪伴青灯古佛!”
马直气道:“谁说方娘子不重要?我们这不是在找她吗!”
子骏还是哭个不停。马直被他哭得心烦意乱,跺着脚说:“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念那封信!我给你赔罪行了吗!”说着他也跪了下来。
苏冀如在旁边已经看晕了。本来一个二叔就够了,怎么官人也有发疯的倾向…
她连忙蹲下来劝慰二人。劝了半天,子骏和马直两个还是对跪着抱头痛哭,弄得苏冀如也想哭了。
常安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惊悚的画面。
第204章 悬崖勒马
马直见常安走进来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擦干眼泪把子骏从地上扶起来,又让下人倒两盆热水进来,给子骏和自己净面。
常安实在有点无语。他走过来给马直和子骏行礼,然后说道:“郎主,大郎主,你们先不要急。我已找人托了关系,把方娘子的画像发给几个码头和城门处的看守,若是方娘子出城去,有极大概率会被他们拦下来。”
马直一听大喜过望,对常安赞道:“常安,做得好!”
子骏心里也稍稍宽慰一些,但转念一想又忧虑道:“那万一霖铃已经走了呢?”
常安说:“那也不打紧。先生能去的地方,无非一个是书院,一个去原州找她舅舅。到时我们只要派人去这两个地方打探一番就知道了。”
“没错没错,”马直连连点头。
常安见子骏一副人不像人的样子,心里叹口气说:“郎主,我服侍你洗脸吃饭吧。”
子骏也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像个小孩一样惹得这么多人操心。
但他又不想认错,便嘴硬道:“不用你伺候,我自己会吃。”
常安微微一笑,指挥别的小厮把春台放置好,又亲自给子骏筛酒。子骏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坐到桌边勉勉强强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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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霖铃在客栈里对付了几天。她身上盘缠带的不多,很快到了快弹尽粮绝的境地。再加上在京城无依无靠的,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去原州找李之仪。
其实她也可以干脆穿回现代从此和这个时代一刀两断。但她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走这条路。
这天她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李,把房费结清,然后来到广济河的码头边。
广济河也是汴京最主要的河流之一,主要通向西北地界。这条河与汴河一样是汴京的运输要道,河面上各种客船货船络绎不绝。
霖铃排在一队客商队伍中间,随着他们一点点朝船的方向移动。旁边有个年老的工人拿着一根柳条,正在指挥他们上船。
等排到霖铃的时候,客船已经差不多要挤满了。她的右脚刚要踏上甲板,旁边一个年纪稍轻的军士忽然拦住她道:“等一等。”
霖铃朝他看过去。那军士的三角眼在霖铃脸上逡巡一番,然后试探地问道:“小娘子这番是去哪里?”
霖铃看看他,还是老实答道:“去原州。”
“哦。是一个人去么?”
“是。”
那军士眼珠一转,继续问道:“敢问小娘子尊姓大名?”
霖铃有点不耐烦了,对他说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那军士忙赔笑道:“哦没什么没什么。”他对后面四个旅客挥挥手:“你们上船吧。”
霖铃眼睛瞪大了:“为什么明明我排在前面,要让他们先上船?”
军士还是笑呵呵的:“小娘子,你看这船上还剩四个座位。他们四个又是一家的。若是让你先上船,他们就要骨肉分离了不是。”
霖铃回过头,发现果然是一家四口——一个妈妈带三个孩子。
她没办法,只能让后面几个人先上船。那军士又叫人给她搬来一张小杌子,满脸堆着笑说:“小娘子先歇息片刻,一会船来了我叫你。”
霖铃朝他瞥了一眼。她觉得这个人怪怪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坐在小杌子上面,百无聊赖地看着广济河上的景色。这样坐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她突然看见远处两匹快马,沿着河岸朝自己方向奔来。
等这两个人奔近了,她才看清楚:马背上坐的是马直和常安!
霖铃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站起来就想跑路。
之前那个军士连忙走过来拦在她面前:“小娘子上哪里去?船马上要来了。”
霖铃现在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这个军士八成就是马家的托儿,自己是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草!
她刚想骂人,马直的马已经奔到了面前。马直和常安两个滚鞍下马,马直走到她面前深深弯腰一揖,诚恳说道:“方娘子,上次写信那件事是我冒犯了姑娘,我向姑娘赔罪,乞娘子宽恕!”
马直这么大一个朝廷官员当众向一个小娘子赔罪,旁边的一群吃瓜群众都有点看呆了。
霖铃也有点尴尬,但又不能这么就算了,就对马直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我要离开汴京了。”
常安从旁边走上来道:“先生你不能走,郎主他离不开你。”
霖铃心里一跳。她也不想承认自己这两天很牵挂子骏,只是嘴硬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离不开我?”
马直见霖铃态度这么强硬,心里也急了,又对霖铃行礼道:“方娘子,你也知道子骏对你情根深重。他这些天见不到你,日日在家中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还吵着要出家。”
“什么?”霖铃大吃一惊:“子骏要去当和尚?”
马直焦急道:“方娘子,鄙人就这么一个弟弟。如若他出了什么差池,我这辈子心里都难安!况且过几天他就要殿试了。以他现在的状况,如果被参一个狂悖不羁,有辱士风,到时候马家说不定会面临灭顶之灾,求方姑娘救马家一命!”
说着,他向霖铃深行一礼,弯着腰再也不肯起身了。
霖铃这时也有点慌了,赶紧还礼道:“马相公你不要这样,我受不起。”
马直又抬起头道:“上次我说的纳妾一事,那是爹爹的主意,子骏完完全全不知。他对方姑娘从来是一心一意的。”
霖铃一整个心乱如麻。常安这时也走上来说道:“先生,昨日郎主也对我说,万一我们找不到你,他就准备到原州去寻你,当面请求你的原谅。他说,你若是不原谅他,他就一辈子不回京城!”
霖铃心里轰隆一声,呆呆地像被雷劈了一样。常安用哀求的口吻说:“先生,求你回去看看她吧。”
马直也道:“方姑娘,求求你。”
霖铃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她一咬牙,对旁边看热闹的军士说:“大叔,船我先不坐了,你这里有多余的马吗?”
军士蹭一下跳起来:“早给你备好了!”
**
霖铃和马直常安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苏冀如一见霖铃,也满脸欣慰地迎上来说:“方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霖铃连忙问道:“子骏呢?”
“他在屋里。”
这时马直和常安也到了。两人陪着霖铃走到子骏的屋外。常安在门上敲了敲,说道:“郎主,我们把先生带回来了。”
没反应。
马直也敲门道:“子骏快开门!没有骗你,方娘子就在我旁边!”
还是没反应。
马直和霖铃相互看看。霖铃看见马直的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
她心中一酸,上前敲门说道:“子骏,我来了,你开门好么,我有话跟你说。”
子骏此时此刻正在屋里坐在书桌前。他桌上摊着一大堆书和纸,纸上却空无一字。
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处于无比癫狂的状态。自从霖铃走后,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天塌了一样,一切的一切都无所适从,也了无生趣。
每天他都企图靠读书写字来麻痹自己,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连读书也失去了兴趣。他只能强迫自己读,正如马直强迫他吃饭一样。
之前他和霖铃相恋,多多少少有点懵懂不明,糊里糊涂的感觉。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喜欢霖铃,喜欢她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在快要失去霖铃的当口,他才惊觉霖铃对他有多重要!
原来不知不觉间,霖铃已经成为他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了霖铃,他身体会感到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就好像被一万根针同时狂扎一样。
从前他从来没在谁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所以这次痛苦袭来时,他一下子无法承受,甚至时不时有种想要解脱的感觉。
也正因为此,他对马直说想要出家。他并不是开玩笑,而是他儿时曾经随父亲去庙里看望过一次二叔。
他后来听母亲说,二叔年轻时迷恋过一个烟花女子,家中不让,那女子后来郁郁而亡,二叔一气之下出了家,从此和家人一刀两断。
在马家,这件事是抹不去的伤痛,也是子骏父亲永恒的伤痛,因为正是他把弟弟和烟花女子相恋的事报告给父亲。
子骏尤记得那天随父亲去看望二叔时,父亲在庙里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而二叔却是一脸安祥,没有半点不高兴,甚至还慈祥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记得他还对马羌说:“大哥,如今我一切安好,日日内心喜悦,你不必为我伤心,真的。”
那一刻在幼小的子骏心中留下了极深的触动。他甚至觉得,出家可以让一颗痛苦的心灵重新回到平静和快乐。
所以当如今他和二叔面临同样的人生境遇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走二叔的老路。
但是内心深处他又不甘心,因为还有太多事他没有放下:母亲,大哥,父亲,朋友,功名…俗世中的一切都在牵引着他。他只能一面承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一面在世间踉跄前行。
他手中翻着李白诗集,无意中看到上面的几句诗: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子骏心头一酸,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是啊,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不要认识她。
但现在已经晚了,晚了。
第205章 两个和尚
他正在胡思乱想时,忽然听到马直和常安在外面喊他的声音。
他哪里有心回应,听见就当没听见。但此刻霖铃的声音又在屋外响起。
子骏心头一震,整个人从桌边跳起来。他脸上还挂着泪痕,双手忍不住要去开门,临行却又止住了。
他站在门边上,对门外喊道:“我不想见人,你们走开!”
马直一整个哭笑不得,继续喊道:“子骏,是方娘子来了,你不是很想念她么?快开门。”
子骏又气又急,继续叫道:“谁说我想念她?我不想!你们走开。”
马直哭笑不得道:“不想你为何前日与我说,娶不到方娘子你想去出家?子骏,不要再犟了,快开门吧。”
子骏在门对面跳脚:“我不娶!我谁也不娶!我谁也不要!”
马直和常安都是大无语的表情。常安拉一把霖铃的袖子,低声说道:“先生,只能靠你了。”
霖铃此刻也是后悔万分。她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冲动,没有顾及子骏的感受。
她对子骏说道:“子骏,我知道你怨我。我这几天心里也煎熬极了,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没有你我日子也过不下去!我总是想到我们之前在桃园精舍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两多开心,哎,子骏,但是…但是我真的不能忍受你有别的娘子。不要说我做小的,我做大的也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受不了!”
她刚说完,门忽然砰地一声开了。霖铃眼前冷不防出现了一个光着脚,披头散发的子骏。
三人大喜过望,正要说话时,子骏忽然对霖铃发难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做大的小的!为什么你总是听别人,却不听我说话,遇到一点点事情就逃得无影无踪?难道以后你我成亲了,我一不顺你的意儿,你也逃我逃得远远的吗?”
霖铃有点羞愧,赶紧安抚他道:“子骏,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子骏恨恨地看着霖铃。他本来想再把门关上,但不知怎么的见了霖铃以后,他就不舍得关门了。
纠结一阵以后,他实在心烦意乱,气鼓鼓地转身坐回几案边,掩着耳朵不理霖铃。
霖铃和马直趁机钻进子骏的房间。马直心里大叫谢天谢地,又见子骏的房间很乱,一叠声地吩咐仆从帮他整理。
子骏心里很乱也不想见人,直接说:“大哥不用了,我一会自己整理!”
马直有点手足无措。霖铃赶紧对马直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出去。
马直也只好带着常安先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霖铃和子骏两个人。
霖铃紧紧挨到子骏的身边。子骏闻到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忍不住心有点潮,转过身想躲她。霖铃干脆像个猴子一样用两条手臂圈住他,用脸蹭他的脖子。
子骏又慌张又生气,说:“你干什么!”
霖铃脸皮很厚地说:“好几天没抱,想抱抱了。”
子骏哭笑不得,但又被霖铃弄得心口砰砰乱跳,两腿都软了,只能假装烦躁道:“你缠着我做什么!你不是不想见我么!”
霖铃心里好笑,子骏你还跟我装什么装。她把脸贴上子骏的脸,子骏只感觉一排热热软软的睫毛在自己侧脸煽动,就像一只恼人的小蝴蝶似的,把他弄得痒痒的。
霖铃在子骏耳朵里轻轻吹气,问他:“你想我么?”
子骏故意气她,说:“不想!”
霖铃“扑哧”一笑,把脸埋进子骏的脖颈说:“骗子。”
子骏被她柔软馨香的气息侵袭着,整个人都快酥了,手也不知不觉抱住了她的腰。
霖铃感觉到子骏在回抱自己,又向子骏的怀里埋得深了些,就像一只鸵鸟一样。
子骏很少见到霖铃这么小鸟依人的一面,一时间保护欲大增,恨不得把霖铃变成一个小东西藏进自己衣服里。
霖铃躲在子骏迷迷糊糊地说:“子骏,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除非你不要我。”
子骏也被她搞得意乱情迷,着急地说:“我不会不要你,只有你不要我。”
霖铃叹口气道:“可惜你父母不喜欢我。”
子骏搂紧霖铃道:“霖铃,谁也不能逼我放弃你。如果他们执意不肯接受你,我们就找个深山老林安定下来。我负责砍柴,你负责给我做饭,好么?”
霖铃“扑哧”一声笑出来。她笑子骏幼稚,但嘴上还是说:“我不会做饭。你给我做饭。”
子骏看着她撒娇的样子,只觉得她可爱至极,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
他把霖铃圈在怀中,低头看着她。她的眉眼很浓,毛毛躁躁的像个孩子。但是此刻她的粉脸晕上一层红晕,给她增添了一股平时没有的妩媚。她的嘴唇红红的,就像淋过雨樱桃那样鲜艳欲滴。
子骏越看越走火入魔,想控制却控制不住,几番挣扎以后,最后还是在霖铃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过他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霖铃身子一颤,抬头看子骏时,只见他的脸已经红成了一只大番茄,连眼睛也不敢朝霖铃看。
霖铃心里一阵酥麻。她最喜欢看子骏害羞的样子,呆萌萌的可爱极了。
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她忍不住在子骏耳朵里吹了一口气,用气声说道:“子骏,我好喜欢你亲我。以后你每天都亲我一下可好?”
她说完就捉弄似地看着子骏。只见子骏低着头不言语,过了好一会才像蚊子似地嗯了一声。
两人正在黏糊,马直忽然端着一个餐盘走进来。一看到霖铃和子骏,他大声咳嗽一声,吓得子骏和霖铃赶紧分开。
子骏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说道:“大哥你怎么亲自给我送饭来了,叫常安送就行了。”
马直说:“他去官署了。”
“哦,”子骏还是有点不习惯常安当官这件事,忍不住道:“那也不用大哥亲自送,小弟心里过意不去。”
“行了行了,”马直不耐烦道:“我哪里是你大哥,你是我大哥才对。”
霖铃在旁边也忍不住笑了。子骏也有点不好意思,向马直讨饶说:“大哥,我错了。”
马直无语道:“你高兴时就说你错了,不高兴时就像个发情驴子似的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一会说要撞墙,一会说要出家,全家上上下下都拿你没办法。”
子骏也自知理亏,只在一边嘿嘿地笑。霖铃问他:“子骏,你想出家?那我也出家,我们两住一个庙。”
子骏拼命点头,说:“好!”
马直哭笑不得地说:“方娘子,他一个人疯就罢了,你别跟着他一起疯。”子骏和霖铃忍不住一起笑起来,旁边几个小厮也跟着一起笑。
过了一会子骏忽然想起个事,对马直道:“对了大哥,爹爹那边怎么办呢?”
马直叹气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爹爹父命难违,我也没办法。如今之计,看来只有一个位于爹爹之上的人命令他,他才有可能改变主意。”
子骏低着头沉吟不语。霖铃现在听到马羌的名字就烦,但是她也不忍子骏为难,便宽慰他道:“子骏你别烦了。这件事先放一放,等你殿试完了再说吧。”
马直连忙附和:“方娘子说的对,现在什么事也没你殿试重要。你先打起精神应付殿试,以后你若得了官委派外县,爹爹也拿你不得办法。”
子骏沉思片刻,然后对马直道:“大哥,霖铃,我明白。你们别操心了。”
**
第三天,殿试正式举行。这天一大早,子骏天不亮就起床洗漱打扮。马直和霖铃也睡不着,早早地起床陪子骏一起折腾。
子骏前几天虽然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但是毕竟底子好,沐浴换衣服后,再绑上一根玉色头巾,立刻变成了英俊潇洒的才子形象,帅得霖铃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苏冀如安排下人给子骏做了丰盛的早点。子骏一面吃,马直一边在旁边教导他。
“子骏,你一会到了集英殿,凡事听小黄门的指示,不用擅自行动知道么?”
“明白大哥。”
“若是见了考官,也不可鲁莽不可造次,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知道了大哥。”
“万一官家过来看望你们…”
“知道了大哥。”
马直:….
霖铃在旁边看得好笑。这对哥两真的是变色龙,昨天还上演琼瑶剧,今天就变成西游记。一个像唐僧,一个像有口无心的孙悟空。
其实霖铃心里也有点慌,毕竟这是决定子骏命运的关键时刻。但她也不想给子骏这么多压力,便对马直道:“大哥,你不要吓子骏。子骏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完全不懂怎么待人接物。你别给他太多压力,不然反而影响他发挥了。”
马直一听也有道理,便也不说了,只是心里暗暗紧张。
等吃完早饭,一家人送子骏到门口。子骏回过神来,对马直和苏冀如深深行礼。
“大哥嫂嫂,我去了。”
马直看着弟弟年轻的脸庞,心中既有忧虑也有欣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去吧,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原来殿试和之前的考试不同,基本上中午以后就结束了。
子骏道一声是,目光又转移到霖铃的脸上。他目光中含着一种深情和恭敬。恍惚之间,霖铃觉得两人又回到了书院师生那段美好的时光。
她对子骏笑笑,说道:“子骏你是最棒的,去吧。晚上我在家等你。”
子骏嘴角也浮出幸福的笑容。他觉得很满足,因为身边有许多爱他,相信他的人。
有他们陪伴,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向前了。
第206章 殿试
子骏赶到西华门时,集合的士子只有一两个。没过多久人才陆陆续续到来。
很快子骏就看见了江陵,对他挥手道:“明远,这儿。”
江陵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酱色宽袖长袍,头上戴着平脚黑色幞头,看上去越发风流倜傥。
他看见子骏招呼他,连忙走过来笑道:“子骏,你来的这么早?”
子骏笑道:“昨晚睡不着,干脆早些起来。”
江陵哑然失笑道:“怎么,连你也会紧张?”
子骏和江陵都忍不住笑了。子骏问江陵:“明远,你有几分把握?”
江陵看看四周站立的从五湖四海赶来的青年才俊,在袖子里伸出三个指头在子骏面前晃了晃。
子骏故作惊讶道:“只有三成把握?想不到你如此谦逊。”
江陵笑着摇摇头,问子骏道:“你呢,你有几成把握?”
子骏想了想,然后用手比了一个“二”字。
子骏和江陵同时哈哈大笑。江陵笑得幞头都歪了。子骏扶着他的肩膀,帮他把幞头戴正。
两人正说话时,子骏看见佟云也过来了,便也招呼道:“佟云!”
佟云走过来,对子骏和江陵各自唱了个肥诺。子骏见他提着一个巨大的考篮,人都快被压垮了,忍不住说道:“你为什么要带这么大一个考篮,殿试非比省试,只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
佟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说不用带这么多,但我娘说让我多带些,让我分给别的学子吃。”
子骏和江陵都哭笑不得。佟云哆哆嗦嗦地看一眼周围各种衣着华丽的士子,悄声对子骏说:“一会要是吃不完,你帮我吃些。”
子骏正要说话,西华门里忽然走出几个小黄门。为首的一个年龄稍大些,看着子骏等人说道:“各位排个队,随我去集英殿吧。”
大家赶紧听命排队。子骏江陵和佟云当然排在一起,子骏排在第一,江陵排最后,佟云排在他两中间。
江陵见佟云站在他前面,手脚不停发抖,忍不住温声道:“佟云,你觉得冷么?”
子骏闻言转身。佟云有些羞愧,红着脸道:“俺…俺有些紧张。”
子骏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佟云的肩膀上道:“不要紧张,殿试剥落的概率极小。以你的才学,得个进士当不是什么难事。”
佟云看着子骏真诚的双眼,有些不安地抿抿唇,又露出一点局促不安的笑容。
子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随着众人一起往宫殿内走去。
北宋的大内在汴京城中央,宫城周廻五里。子骏今日等待的西华门在大内的最西端,进去以后很快看到第二道右承天门,然后是集英门。步入集英门后就是集英殿。
集英殿门口已经围了另外几个小黄门。见子骏等这批生员到了,其中一个小黄门指着门口一张皇榜道:“诸位先在榜上找到自己名字,然后按位就坐。”
子骏和江陵连忙走上去看。两人很快就看到自己名字,而且离得很近。
子骏和江陵相互看一眼,彼此微微一笑。
等名字找完,众人又排好队鱼贯进入集英殿。集英殿中廊庑很多,殿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张桌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子骏走到自己的位置边站好,一时间诺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空气中都游走着一股淡淡的紧张气氛。
过了大概半盏茶时间,集英殿侧门一开,鱼贯而入四五个身穿紫色官袍,头戴幞头的官员。众位士子心中一僵,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这几个人。
其中为首的一个官员走到众人面前,用目光在士子们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朗声说道:“在下姓鲁,为本朝翰林学士,此次有幸担任诸位的考官。冗余之言我也不说了。诸位既然从各州选拔而来,必然身怀才干。此番当尽力答考,方不负朝廷选拔人才之心。”
他说完,转身对身边另一位考官打了个手势。另一人就开始连同小黄门一起往下面分发试卷。
发到子骏这儿,子骏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看着淡黄色的试纸,深深吸了口气。
他脑中又浮现出方才霖铃对他的话:子骏你是最棒的。
你是最棒的。
他微微一笑,用手指摊开试卷,开始读上面的试题。
**
时间缓缓过去。整个集英殿上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声都听不到,只有毛笔在纸上行走的轻微摩擦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子骏这次答题答得很快。他答完时,左右几个人头还没抬起来。他又朝江陵的方向看看,发现江陵也还在奋笔疾书。
他想了想,又继续低下头把自己的答案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可以修改了,才把题纸放在一边。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传出佟云怯生生的声音:“大…大人…”
子骏心里一惊,转头朝他的方向看。其他士子也不约而同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那个姓鲁的考官问他:“你怎么了?”
佟云脸色煞白,举着手臂结巴道:“俺…我…我想上茅厕…”
众人都觉无语,后排几个考生中间还传来了零星的嬉笑声。
鲁考官微微皱眉,对那几个笑的人说道:“肃静。”
笑声立刻就没了。鲁考官对旁边站立的几个小黄门淡淡地说:“带他去茅厕。”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黄门终于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对佟云挥手道:“跟我来吧。”
佟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对考官们和那个小黄门行了个礼,然后哆哆嗦嗦地跟着走了。
子骏见佟云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然长长舒了口气。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不是很爱管闲事的人,但如今不知为何却总是为旁人的事情牵挂。这种转变叫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心里自嘲,也许自己将来也会像马直一样,变成个操心的命吧。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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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时,士子们开始纳卷。子骏也把试卷交给小黄门,然后和江陵一起走出集英殿,佟云也跟在两人旁边。
考完试显然他的情绪恢复许多,人也活泛起来。子骏见他神气的样子有些好笑,忍不住逗他说:“皇宫的茅厕如何,与书院比呢?”
佟云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看着子骏。过了一会他故作神秘地说:“果然好,比书院的茅厕宽敞不少呢。”
子骏一愣,然后同时和江陵两个哈哈大笑起来。江陵笑得还比较克制,子骏就豪放一些,倚着宫墙身子不停乱抖。
佟云被他两个笑得有点尴尬,呆呆地看着子骏手脚没处放。江陵看他局促的样子便也不笑了,对子骏道:“子骏,我们去外面酒肆喝一钟吧。”
子骏笑着摇头道:“改日吧。霖铃和大哥都在家等我。”
佟云一听霖铃的名字就问:“先生最近如何了?”
霖铃之前对他很好,所以他对霖铃也很有感情。
子骏笑着说:“她很好,又胖了些。”
江陵也笑了,对子骏说道:“以后将先生叫出来,我们再去樊楼喝酒。”
子骏也笑了,道:“好!”
三人在街口道了别。子骏迎着尚带一丝寒意的春风,大步赶回了家。
霖铃马直和苏冀如都在厅堂里等他。他一进门,三个人一起跳起来。
“子骏!你这么早回来了!”
“子骏,题目难么?可有答完?”
“子骏,今日殿试感觉如何?”
子骏被七嘴八舌的问题包围,有点哭笑不得地说:“还可以啊。”
霖铃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了解子骏的语言习惯,还可以就是考得不错。
苏冀如也笑道:“算了,还是先吃饭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子骏这才知道一家人为了等他都没吃饭。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嫂嫂,你们干嘛不先吃饭。”
“等你一起吃吧,”马直笑道。
正好子骏答了一上午题,肚子也有点饿了,便坐下来对着一桌子肴馔开始吃起来。
苏冀如在旁边指着一碗黑色的苦瓜道:“这是方娘子特地为你做的。”
子骏眼睛一亮,转过头看着霖铃道:“是你做的?”
霖铃骄傲得像只打鸣的公鸡:“嗯!”
子骏神色焕发,立刻夹了一块方氏出品的苦瓜放进嘴里。
霖铃激动得屁股乱动:“如何如何?”
子骏:….
马直:…
子骏带着一张比苦瓜还苦的脸道:“很…很好吃。”
霖铃高兴得又夹两块苦瓜到他碗里:“再吃一点再吃一点,苦瓜清火。”
子骏:…
第207章 皇帝的烦恼
清晨,晨光的熹微刚刚从黑色格棱窗花的缝隙中照进来,赵煦已经醒来了。
赵煦是宋朝的第七位皇帝,宋神宗的第六个儿子。他今年不过十四岁,身条相貌还是个少年。
赵煦长着一张非常白净英俊的脸庞。他脸型偏长圆形状,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鼻柱还微微带有一点鹰钩。
身边几个服侍的内侍都说,官家是全天下长相最好的美男子。赵煦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没往心里去。
他醒来后,自顾自从龙床上坐起来。旁边一个服侍的小黄门看见了,立刻走过来伺候赵煦穿鞋穿衣。旁边还有一个小宫女捧过来一钟茶,赵煦就着茶杯漱了口。
他定定神,问那个穿鞋的小黄门道:“现在几时了?”
那小黄门立刻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皇上,刚刚过了卯时。”
赵煦眉头一皱,责备道:“昨日我不是让你们早上叫起吗?你们怎么忘了。”
赵煦虽然年轻,但是刚步入青春期的他脾气可不小。那小黄门吓得赶紧跪下叩头道:“皇上恕罪。小人方才本想叫醒皇上,但见皇上昨日读书至深夜,心中有些不忍,便想让皇上多睡一会。”
“糊涂,”赵煦责备道:“今日是唱名的重要日子,可是平常能比?“
那小黄门见赵煦生气了,越发惶恐,不断拿额头碰地。赵煦晾了他一会,见他实在惊吓过度,才淡淡道:“行了起来吧,所幸不是很晚。太后呢?”
小黄门躬身道:“太后也起了,正在用膳呢。”
赵煦点点头,吩咐道:“把泛索摆上来吧。”
泛索就等于现在的点心。因为北宋皇宫一般一天就吃两道正菜,而且早上这顿安排的时间比较晚。所以皇帝起得早的话,通常会吩咐御厨先端上点心来点点饥。
小黄门听到皇帝一声令下,赶紧对旁边的侍从大声道:“传泛索!”
一声一声命令传下去。很快一列宫女端着一只只定窑酱釉花口盘和酱红色嵌金食盒走上来,把餐食一样样放在一只紫檀鹤膝方桌上。
因为这不是正膳,食物的种类不是很多,加起来一共也只有十几种,但基本都是赵煦爱吃的。
赵煦的眼神在各种食物中溜了一圈,然后指着一碗银耳鸡丝面道:“把那个碗拿过来。”
前面伺候的小黄门连忙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像捧黄金一样捧到赵煦的面前。
这碗面用的是三个月的雏鸡,配上无锡的山泉水和烟最少的果木炭,熬制一天一夜炖成的。
赵煦吃了几口,脸上轻微露出满意的神情。小黄门在旁边盯着皇帝的表情,见他终于不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赵煦吃了片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人声。他还有一看,忍不住吓了一跳。
只见向太后正坐在一只肩舆上,随着一队宫人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
赵煦立刻将勺筷丢下,快步走到宫殿门口躬身道:“孩儿请母后安,母后今日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向太后是宰相向敏中曾孙女,宋神宗赵顼皇后,从赵煦八岁起就开始辅助他处理政事,直到今天日日如此。赵煦对她是又敬又怕,平日在她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
向太后脸上倒是和和气气的,挪着金莲慢慢走过来,走到皇帝的桌边看了看道:“皇帝,你怎么吃这么少?”
旁边的宫人又有些紧张。赵煦忙道:“一会还有正膳,我怕吃太多了等会见新士子不雅。”
向太后点点头说:“你考虑得倒是挺周到。不过泛索的种类也不能太少。董内臣,明日开始再加几个胡饼和软羊羹,这鸡汤面就不要了。”
小黄门有些为难地看着赵煦,因为他知道赵煦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一道鸡汤面。
但是皇帝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波澜不惊地说:“是,母后。”
向太后这才满意,对赵煦道:“官家继续吃吧。”
赵煦却说:“母后,儿臣已经饱了。今日是唱名的大日子,二臣想早些去集英殿。”
向太后点点头。赵煦做事这么勤奋,这也是她希望的。她转头问旁边一个内侍道:“宰执们都已到了么?”
那个内侍躬身回道:“殿试官,省试官,宰臣馆职都已在集英殿候着了。”
向太后点头,对赵煦道:“那走吧。”
赵煦连忙称是。等太后转身出去后,也跟着走出去。向太后坐上一顶大安舆,皇帝坐一乘辇舆,两人一起朝集英殿的方向而来。
此时晨曦微露,皇宫里虽然宫人们都已起来工作,但环境还是静悄悄的。几只鸟儿在天空中盘旋,不时发出清脆的微鸣。
赵煦坐在辇舆,抬头看看那几只天上的鸟儿,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晨曦。
很快,辇舆转到了集英殿附近。赵煦远远就看见两排黑压压的士子站在宫殿门口,凝神屏气地等待圣驾的光临。
等到两乘辇舆接近,到集英门门口的地方,向太后旁边的小黄门扯着尖尖的嗓子叫道:“向太后驾到!皇上驾到!”
这尖锐的嗓子就像枭鸣一样划破宁静的长空。紧接着,集英殿门口的士子们如风吹麦浪一样跪倒,齐声道:“臣拜见太后,拜见皇上!”
这样的画面赵煦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往年他小时,基本上都是太后应付这些新进士,自己就跟在后面装装样子就行了。
但今年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掀开帘子,主动对跪在眼前的士子们说道:“众卿平身吧。”
旁边的向太后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士子们犹豫一番,也陆续起身了。
两顶辇舆通过集英门进入集英殿。大殿里的官员已经呈雁翅状排成两排站在集英殿的东西两侧。见皇帝和太后进来,纷纷向二人行礼。
赵煦走到龙椅上坐下。他身边有一张雕金龙凤楠木高背椅,是给太后坐的。
两人都坐定后,谁也没有先说话。下面行礼的诸位大臣相互瞅瞅:今天这氛围有点不大对劲。
过了一会,赵煦见向太后没有发话,便又对臣子们说道:“诸位爱卿请起。”
等行礼完成。队列中一位臣子拿着一叠纸走上来。此人正是这次殿试的考试官,名叫鲁夷,日常的职位是翰林学士。
鲁夷走到赵煦和太后面前躬身行礼道:“秉皇上太后,这是微臣等此次商定的前三甲名次,请太后皇上定夺。”
向太后语气淡淡地说:“让皇帝先看吧。”
赵煦经过刚才两个回合,心里也有点不安,赶紧欠身说道:“孩儿不敢,请母后先看。”
向太后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终于伸手从鲁夷手中把卷子接过来,展开看了起来。
她把三份试卷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然后拿起旁边的朱笔,在三分卷子旁的黄绢旁边分别写了头名,次名,三名。
评完后,她把黄绢和试卷推到赵煦的手边,缓声说道:“请皇帝御览吧。”
赵煦接过来看了几眼。这次的试题有两道,一道诗作,一道策论。策论的题目是他亲自拟的,题目是“论吏治”。
对于赵煦来说,诗题是其次的,主要看的是那篇策论。
他的目光首先停留在那张被向太后评为头名的试卷上。试卷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习作,内容引经据典,主要的中心意思就是朝廷应该亲君子远小人,还列了古代一系列案例,例如什么秦始皇宠幸赵高最终被灭国等等。
赵煦看完后内心没有起太大的波澜:倒不是这篇文章写的不好,而是它写的内容和很多经史子集写的差不多,对赵煦来说就像是老调重弹一样,提不起他多大的兴趣。
紧接着他又看第二张答卷。这张答卷的字迹很清秀,一个个字看上去就像是珠玉一般,赵煦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舒服。
他读完第二篇文章。这篇文章写得没有第一篇这么辞藻华丽,但是内容让人印象深刻。文中提出了一些切实的建议,比如大宋官员冗余,夺利民间的弊处。
比如有的民生行当因为朝廷的科买,导致许多商户损失惨重,甚至流离失所等等。赵煦读完不由掩卷沉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开始读第三份答卷。
到了第三份答卷,赵煦才读了几行字,整个人忽然就就愣住了。
原来这篇文章和前两篇不同。它不是一篇议论文,而是一篇记叙文。
文中记载了考生曾经身陷一桩案件,因为县官的误判被屈打成招,差点就要成为沙门岛的囚徒。要不是他的老师同学联手相救,他差点就要死在大牢里。
“臣曾因一纸之判身困囚笼,昏昏不见天日,终日与鼠蚁相伴。若非亲友合力,如何得见天光,将此片纸呈陛下之案斋?夫知一吏暗,则一方生民惶惶不见终日。一吏明,则万千人欢颜如蒙赦。故治一吏则援万民,不可不谨慎待之。”
赵煦被文中离奇的经历吸引,一口气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等最后一个字看完,他心里就像滚过惊雷一般,酸涩苦辣,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向太后见他一副呆滞的模样,忍不住道:“皇帝。”
她叫了两声,赵煦才清醒过来。向太后问道:“还不传胪么?”
赵煦咬咬嘴唇,抬起头对向太后道:“母后,孩儿想选此人为第一。”
第208章 唱名
说着,他用手指在第三篇文章上面点了一下。
向太后明显一愣,显然没料到赵煦竟然想更换她点选的次序。
她眉头微皱,语气波澜不惊地说道:“这篇策论虽然文采斐然,情绪激昂,但终究失之不够稳重,不似另外两篇妥当。”
赵煦却说道:“母后,儿臣想要选的,就是体恤民情,直言敢谏之人。至于妥当的话,儿臣已经听得够多了,但似这般直率之语,儿臣平时却极难听到。”
下面站着的宰执们面面相觑。向太后也有些尴尬,忍不住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不让臣子与皇帝讲真话?“
赵煦一时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话太直接,连忙说道:“母后息怒,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向太后面色有些尴尬,过了半晌才道:“罢了,你想选谁就选谁吧。”
赵煦连忙道:“母后说的是,点选进士这样的事,还应该由母后做主才对。”
向太后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半晌没有说话。
在她印象中,赵煦是个不太爱言语的皇帝,只是分外勤奋。当时自己夫君非常喜爱他,总是亲自调教,他也对神宗诸多敬爱。
但是这孩子对自己总是少了一份亲近,有些美中不足之感。
眼下见他一脸恭顺的样子,向太后刚才的气也渐渐消了。她看见鲁夷还在旁边等着,就对赵煦道:“罢了不要再搅缠了。你就选你想选的吧,士子们还在门外等着唱名。”
赵煦长长的睫毛垂下。他目光又移到面前的三份试卷上。
按照向太后的意思,显然她想点第一份试卷为第一名,自己也没有必要故意忤逆她的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煦的目光又不知不觉移到第三份试卷上面。那上面一个个清秀的字就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他的内心。
夫知一吏暗,则一方生民惶惶不见终日。
一吏明,则万千人欢颜如蒙赦…
他咬咬牙,用朱笔在三份试卷上提了名次,然后交给站立在御案前的宰执。
接过这三份评定好名次试卷的人正是吕大防。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试卷,在御案前面当着众人面拆视姓名。
当吕大防看到这前三的名次时,他不由愣了一下,眼中划过一丝难以查探的欣喜。
但大防毕竟是城府很深的人,稍稍表露一丝内心就立刻克制住了。
他不慌不忙转身,对旁边焦急等待的阁门道:“皇上点选的第三名次为明州士子江陵江明远。”
吕大防说这三个字时还磕巴一下,装的自己和对方很不熟的样子。但他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倩容这小丫头,算是遂了她的愿了。
阁门听了吕大防的传话,便吊高嗓子对阶下最近的卫士喊道:“第三名次,江陵!”
那卫士听到后,又对旁边的人喊道:“第三名次,江陵!”
阶下一共站立六七个卫士。此刻听到探花郎的名字,便齐声高呼道:“第三名次,江陵!!!!”
这么多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站在一起吼,就像一个天然大喇叭一样,吼得屋梁都嗡嗡震动,别说殿内外,就算离集英殿几十米都可以听见了。
此时子骏和江陵都站在集英殿门口。等殿内的呼喊声传出来,士子门中间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震动,大家纷纷转头张望,看探花郎是谁。
子骏听到江陵的名字也是心头一喜,立刻转头去看江陵。只见江陵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给惊傻了。
里面卫士们又喊了两遍。江陵这才战战兢兢地出班,向上行礼道:“江陵在此。”
集英殿中立刻走出两个卫士,一左一右站在江陵的身边,把他带进殿中。
纵然江陵平时是个极其稳重的人,此刻他也禁不住胸口鼓擂般的心跳。看着雄伟的大殿,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天子和太后,还有满殿的宰执高官,他一时间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快,手心也冒出了汗,甚至有种如堕梦中的感觉。
不过现在绝不是失态的时候。江陵赶紧撩袍下跪,对上叩头道:“臣江陵拜见皇上,拜见太后。”
赵煦刚才在江陵进殿的一刹那看清他容貌时就对江陵产生了很强烈的好感。
因为江陵的长相年轻英俊,动作又儒雅守礼,再加上他把皇帝的名字放在太后前面,更加打动赵煦的心。
赵煦温和地笑道:“爱卿请起。爱卿是何方人士,祖上可有官职?”
江陵愣了一下。他并没站起来,而是跪着答道:“臣祖上乃是明州农夫。父亲早逝,母亲亦为江湖崎路人。”
赵煦和向太后各自一愣。吕大防在旁边看得好笑。
惊讶吧?惊讶就对了,我当时也被这小子惊到了。
赵煦的吃惊程度还更胜一筹。虽然朝廷科考对天下万姓开放,但真正像江陵这样从底层考上来的人还是极少数。
不过赵煦还是高兴的。江陵这样的人物能上来,才见得朝廷举试公平,没有放走民间的人才。
想到这儿,他笑着道:“爱卿出身贫寒却能修得满腹经纶,确是实属不易。请起吧。”
江陵再次叩谢赵煦,然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他站到一边时,位置正好在吕大防的对面。江陵抬头看了一眼吕大防,大防却没有看他。他赶紧把头低下,再没有往吕大防的方向看。
此时子骏正与其他士子一起站在殿外。江陵进去后,他也在心里揣测殿内发生了什么,皇上和太后会如何问话,江陵又会如何对答。
不过他并不为好友担心。子骏心里也清楚,若论吟诗作对,自己偶尔还能胜过江陵几分,但若论为人处事,自己连江陵的脚后跟都追不上。
这可能也是一种老天爷的安排…
他正在胡思乱想,殿内的卫士又开始喊起来。他刚才分了神,只听到一个“马”字。
子骏的心头一跳,连忙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听。
过了片刻,只听殿中又传出洪亮的唱名声:“第二名次,马涓!!”
随着话音落下,队列中又走出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士子,整理衣袍后朝殿内走去。
子骏轻轻吸一口气,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淡淡的自嘲感。
从目前这个态势来看,自己前三位一定是没戏了,最好的结果就是考上个普通进士,发放到外县做官。
不过大哥说了,到了外县以后就脱离了爹爹的管束,为人做事都更加方便一点。这样一看,这结果倒还不算太糟。
那如果没考上呢?
没考上倒是有些烦恼。一来自己以后生计有问题,凡事还是要依靠家里。二来如果没考上,如何给霖铃好的生活呢?
但是如果科举真的剥落了,石家应该也就看不上自己这个乘龙快婿了吧?如此一来,自己反而因祸得福,可以不用娶石娇了。
哎,总之有好有坏。是福是祸,一切都看上天的安排了!
他正沉浸在幻想中,忽然听见殿中又传来一阵大喊,就像滚雷一般落在他的耳膜上。
“第一名次,马逊!!!!”
子骏呆了一呆。
这声唱名后,殿外短暂地安静了一会。紧接着,又一轮更加浑厚响亮的唱名从大殿里传出来。
“第一名次,马逊!”
“第一名次,马逊!”
第209章 请求剥落
按照惯例,唱名要持续三四次,被点选的士子才可以站出来。
但这次念了三遍,子骏还是没站出来。
佟云此刻正站在子骏的身边。他见子骏一直愣着没反应,赶紧用手推了推子骏。
“子骏,”他轻声道:“你快进去,在喊你。”
子骏其实也并没有发呆。只是在刚才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划过各种形形色色的画面:近年来各处的游历,和江陵的相遇闹翻又和好,和霖铃的相识相恋,石娇对自己的厮缠,大哥的照顾,霖铃的出走,父亲的逼迫…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唱名开始的那一刻起在他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着…
直到他听到佟云在边上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子骏在这一刻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一直在他心里发芽,却一直没有破土而出的念头。
在这一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莫名其妙下定了决心。
子骏咬咬嘴唇,提袍快步走进了集英殿。
一路上,他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从其他士子,到传名的殿前卫士,到坐在集英殿里的太后和皇帝。
说他不紧张是假的。在那样的环境里,任是心理素质多么强大的人也会紧张到两腿发颤。但子骏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反而比江陵还多了一份笃定。
他走到赵煦面前下跪叩头,朗声说道:“臣马逊拜见皇上太后!”
刚才唱名唱了半天没有人应,赵煦心里还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小小的不高兴。
但现在状元过来给他行礼了,他又有些好奇。因见子骏低着头,他便说道:“爱卿把头抬起来。”
子骏依言抬起头。赵煦一见子骏的长相,心中立刻生出欢喜,心里暗赞一声:“这个好!”
他这次本来就想选长相好一点的士子,将来与西夏契丹谈判时也好多一些胜算。没想到考中的几个士子相貌都大大超越了他的想象。才貌双全,如何不让他高兴?
赵煦立刻笑道:“爱卿请起。爱卿这篇文章字字珠玑,朕读得爱不释手,今得见爱卿,果然相貌不凡。不知爱卿出身如何?”
子骏行礼道:“多谢皇上谬赞。家父为两浙转运使马羌,家兄为秘书郎马直。”
赵煦听了还未发话,向太后在旁笑道:“原来你是汉卿的公子,怨不得气度非凡。你在这篇文章中写的,可有真事?”
子骏低头道:“确有此事。臣愚昧,惹祸上身,辜负皇上与太后的期冀。”
赵煦有点沉不住气,对子骏说:“那个昏庸的县官是谁,可有受到惩戒?”
子骏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启禀皇上,臣已经命人彻查苟县令的政绩所为,不日将提呈陛下御览。”
子骏回头一看,只见说话的正是石棠。
他心中微微一颤。
说实话,他对石棠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有些小小的愧疚。因为在记忆中,他记得石棠对自己一直是很好的。
但因为石娇和霖铃,他也不得不对马直做出一系列过分的事情。子骏其实不想,但为了自己的幸福,也只能出此下策。
石棠这边说完话后,向太后又悠悠开口道:“这样才对。我大宋绝不容许这般颠倒是非,为害乡里的官吏存在。”
子骏说话时,赵煦一直盯着他看。他见子骏对答有方,从容不迫,浑身上下有些一股优雅的神仙气质,越发对子骏满意。
这时他见母后问完话了,便对子骏说:“你走过来一点,我有话问你。”
子骏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上前几步,跪在离赵煦大概两三米处的地方。
赵煦笑着打量他道:“不瞒爱卿,朕实在是喜爱你这篇文章文章,方才才极力推举你为状元。”
子骏心里一热,连忙行礼道:“多谢皇上抬爱。”
赵煦笑笑,又问子骏道歉:“这次你荣登状元,按例当派外州县为官。你可有想去的军州?”
通常来说,朝廷给新进士赐官都是由户部拟定,按例分派的。但这次赵煦是主动让子骏选地方,可说是极大的恩典了。
子骏听到这句话,神色忍不住一动。他挣扎片刻,突然以头触地,大声说道:“皇上,臣有一事想求皇上替臣做主!”
赵煦和向太后听了都是一愣。赵煦忙说道:“爱卿起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事?不要急慢慢说。”
子骏眼睛看着青灰色的地面。他心里也有点紧张,甚至有点点后悔,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再反悔也没有用了。
他只能定定心神,大声说道:“臣恳请皇上太后将臣的科考名次剥落!”
这话一出,不仅赵煦向太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很多人都朝子骏的方向伸脖子,想看看这个说出如此惊天之语的人是什么来头。
赵煦自然也是吃惊不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向太后已经开口道:“这是为何?你说来听听。”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子骏咬咬牙,抬起身子说道:“臣蒙太后和皇上抬爱,不过臣…臣有难言之隐。”
赵煦被子骏搞得有点心急了,直接说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说给朕听吧。如果还有谁冤枉你,朕会替你做主。”
子骏抬头与赵煦的目光相接。他眼中的赵煦非常年轻,神情中还隐隐带着一股稚气。子骏的心不由微微一动。
他对赵煦行了拜礼,咬牙说道:“臣的父亲给臣定了一门亲事,在臣殿试后就将举行。但是臣…臣不能相从,因为臣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此生此世,臣已下定决心,纵然遇再多阻挠,决不会有负于她!”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语气中更带有一股不容辩驳的决心,就像是赴死之士临死前的剖白。
赵煦万万没想到子骏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自求剥落。他想了想,问子骏道:“你父亲让你娶谁?”
子骏此时心里万分煎熬。他也不想完全把这件事摊在皇帝面前说,但事到如今也没有选择了。
“家父让臣娶的…是石尚书的千金。”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又一起集中到石棠的脸上。
石棠此时脸色也有些苍白。他万万没想到子骏竟然会跟他玩这么一出,一时间他哑口无言,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赵煦听完沉默不语,转头看看向太后。向太后刚才一直在沉思,此时听子骏这么说,就开口问道:“你与石家可有婚聘?”
子骏犹豫了片刻才道:“臣…臣与石娘子已有婚约。”
这句话再次引起朝堂上一片哗然,连赵煦和向太后也呆住了。
石棠这时再也忍不住,上前跪伏于地对赵煦请罪道:“皇上太后,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子骏看见石棠头上花白的头发,一时间心中也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在内心深处,他对石棠也有一份深深的愧疚,但他不知如何表达。
就在这时,班列中忽然走出一位脸色阴沉的老者,走到石棠身边对赵煦和向太后行礼道:“皇上太后,恕臣直言,马子骏无故悔婚,忤逆尊长,理应剥落名次,着有司惩戒。不然天下士子都视科举,婚约为儿戏,则我大宋于何处取信于天下?”
向太后听到这份弹劾,凝着面色微微点头。她对子骏刚才那一份陈情也很不满意。别的不说,以下犯上忤逆父母就是她不能容忍的。
子骏见此情形也慌了。但他本来就抱着决绝的态度,此时也不辩解,只是伏地请罪。
赵煦倒是比向太后冷静一些。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子骏,然后说道:“马逊,你方才说你有了心仪的女子,是谁?”
子骏从地面上抬起头,看着赵煦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是臣在明州书院的先生。”
“什么?”这次赵煦和向太后异口同声叫出来。
刚才那老者逮着子骏的话头继续说道:“皇上,马子骏满口忤逆之言,不知尊卑,臣请皇上重重处罚此生,以儆效尤!”
赵煦看看子骏,又看看他,微微皱着眉道:“谭御史,你可否让我问完?”
谭御史被想到在皇上这儿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悻悻住口。
赵煦又把目光转回到子骏脸上,盯着他问道:“你为何会心仪你的先生?”
子骏顿一顿,然后在朝堂上把与霖铃相处的经历和盘托出。从霖铃如何女扮男装混进书院,如何与自己从不和到相互信任,以及自己如何对她情根深种都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皇上,臣对先生确实是一片真心。在我心中,她不仅是我心爱的女子,亦是我的恩师,我的救命恩人。如若此生臣不能与她长厢厮守,则一切功名利禄对臣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至于臣悔婚,伤害石娘子一事,臣甘愿受一切责罚!”
他这番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赵煦,他生长在深宫大院,从小见到的都是行为谨小慎微的女子。
他完全料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一个女子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混进男人堆里教书赚钱,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一时好奇心兴起,忍不住问子骏道:“她女扮男装,难道你们没人看出来么?”
子骏也有点不好意思。如今再回头想,他也觉得自己挺蠢的。霖铃性格再怎么像个男孩儿,行为举止更多还是像个女子,他也不知道为何没人能看出来。
他只能说:“是臣愚钝,没有看出来。”
赵煦简直有点哑然失笑,要不是他屁股还坐在龙椅上,他真想亲自去子骏府中看看这是何方的神奇女子!
这时旁边那个谭御史又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跳脚道:“皇上,这样的女子刁钻狡猾,不守妇道,如何能大加褒奖?如果这次让马子骏与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一意胡闹下去得不到惩罚,则全天下女子都纷纷效仿,遇到喜欢的男子便私定终生,这样我大宋礼法岂不是乱了套。更何况这次马逊还欺瞒了他父亲。似这等无君无父,无媒苟合之徒,启能当我大宋的状元!依我说,应将马子骏当庭打三十仗,然后与那女子各自流配三千里。只留他们二人一条命,以期他们改过自新。”
子骏听后,脑子“轰”一声炸了。他自己被流放就算了,还要连累霖铃一起流放?
他顿时冷汗直流,趴在地上不断叩头道:“皇上!石相公!臣有罪!臣有罪!但霖铃是无辜的,她进书院不过是想挣点钱给她舅舅治病。这么一个弱女子在外乡漂泊,亲人又得了病,她不得不想办法谋生救人,这是万般无奈的选择,试问有几个人敢做到能做到?更何况我与石娇退婚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和霖铃没有太大干系,求皇上明察!如果皇上太后一定要责罚她,我愿替她受罚以报师恩。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
他浑身酥酥地发抖,头叩在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颇有种惊天动地的意味。
他突然这个样子,包括赵煦向太后都有点下不来台。赵煦说了两遍“可以了”,子骏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叩头哀号。
见他要失去理智的样子,向太后忍不住出口道:“马逊,你停下吧。我大宋律法严明,真是触犯律法的,并不能因为你求情就能逃脱责罚。而没有触犯律法的,朝廷也不会屈了他。”
子骏抬起头道:“臣自知有罪,只求皇上太后剥落臣的功名,以求赎罪。”
赵煦听到这里却有些不高兴了。他板下脸对子骏道:“你左一个剥落右一个剥落,难道朝廷的功名对你真的毫无意义?你既然对科举如此不重视,为何要寒窗苦读多年,又为何要费尽心思从明州考到京城,又一步步走到朕的面前来?你又知道天下有多少士子,对你今日的恩荣羡慕不已!如若让他们听见你今日说的话,你猜他们会作何感想?”
这一番话说得子骏又惊又愧。他无法应对,只能伏地请罪道:“皇上教训的是。臣有罪!请皇上降旨惩罚。”
赵煦看着伏在地上的子骏。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可怜他。
他其实对子骏喜欢上自己师长这件事倒没太大反感,反而觉得挺新奇的。因为他年龄其实和子骏差不多,子骏的许多叛逆想法,那种陷入情场的激情,他也是能理解的。
而且他平时受到的限制比子骏还要多。大到朝堂上的事务,小到选择宫女妃子,他都没有太大的主导权。所以在内心深处,他反而希望子骏能够冲破牢笼,过一种自己也渴盼,但是无法达成的生活。
但是另一方面,子骏的倔强又是他不喜欢的。尤其是子骏口口声声说要剥落功名,更是让他头疼。
毕竟马子骏是他顶着向太后的压力推出来的状元。现在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让他怎么拉得下这个面子。
君臣两个这么僵着,下面的人都不敢说话,大殿上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不行。
这时站在旁边等候的江陵有点站不住了。刚才子骏说话时他就暗暗替子骏着急,现在子骏和皇帝僵住,他心里更是紧张。
过了一会,江陵见皇帝没有反应,便悄悄抬起头,朝吕大防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吕大防半眯着眼,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
江陵也不敢朝吕大防多看,因为他明白,在公开场合不宜表现出和吕大防太熟的样子。
不过江陵这一眼,吕大防也看到了。他没有给江陵什么回应,只是心中做到有数。
就在这时,吕大防忽然听见赵煦问他:“吕爱卿,马子骏这件事,你有什么定夺?”
吕大防沉吟片刻。
其实皇上的心已经再清楚不过。他如果真的要剥落马逊,直接下令就可以了,根本没必要一个一个问过来。现在他问自己的意见,无非就是要找个台阶下。
想到这里,吕大防出班向上行礼道:“启禀皇上,臣以为,马逊年幼无知,以下犯上,忤逆尊长,无故悔婚,罪名不可谓不小…”
朝堂上一片安静。赵煦看着吕大防,有些神经质地撇撇嘴角。
吕大防报了子骏的一连串罪过,然后大声道:“但是…”
赵煦的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但是?但是??
那你前面说这么多干什么!!
吕大防继续说道:“但是,臣以为,我大宋取才,并非要求对方面面俱到。只要士子有一两样突出的才能,并人品端正,就不防启用。”
“马逊虽然乖戾不羁,但他为人正直,不贪图富贵,尊师重道,舍功名取仁义,这些都是他为人可取之处。至于才学方面,马逊之才华陛下也有判断,不需微臣赘述。”
赵煦听完这番话,表情没有变化,但心里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微微侧过头问向太后道:“母后如何决断呢?”
向太后板着脸不说话。她怎么会看不出赵煦和吕大防一搭一档给马逊开脱,但是事到如今她也说不出什么。
赵煦见向太后不说话,干脆直接对子骏道:“马爱卿,你起来吧。”
子骏这时浑身衣服已经湿透,膝盖也跪得快没有知觉了。他刚才听到御史说要皇帝惩罚霖铃,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才稍微回过来一点魂儿。
他刚要站起来,赵煦看到他紧张成这个样子,忽然心生促狭之心,忍不住戏弄他道:“爱卿,你对那位娘子,是真心实意,愿意长相伴的吗?”
子骏一愣,继而立刻回道:“回皇上,臣愿意与她长相伴,臣决心与她长相伴!”
赵煦看着他斩钉截铁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就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豪情也被马子骏点燃了一样。
“好!”他来不及细想,凭借着一股冲动道:“既是如此,朕便再助你一次。我今日破格为你和那位娘子赐婚,待唱名之后,你就立刻与她成婚,博一个天长地久,你可愿意?”
他刚说完时,子骏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赵煦见他发呆,皱皱眉头催促道:“马逊。”
子骏听到赵煦又在呼唤自己,这才意识到皇帝正在给自己和霖铃赐婚。
这一瞬间,他从头到脚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喜悦,就好像被什么天大的好事突然砸中一样,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此刻他也失去了理智,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皇上,臣愿意!臣愿意!!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说完他不住叩头,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
赵煦:…
向太后:….
众人:….
第210章 大结局(上)
赵煦有些哭笑不得,抬手对子骏说道:“爱卿不必如此。朕今日成全爱卿,希望爱卿有朝一日也能成全朕,为大宋爱护子民,巩固江山。还有你们,也是一样。”
他朝江陵和马涓的方向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行礼道:“多谢皇上,臣必当竭尽全力!”
赵煦满意地抿抿嘴唇,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向太后。
向太后像一尊雕塑似地坐着,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么些年来,赵煦每次上朝,不管接见什么人,向太后都像这么一座弥勒佛似的坐着。
以前,每次上朝都是向太后和臣子们说话,赵煦只负责在旁边当吉祥物。长此以往,他与臣子们讲话都不利索了,说话也磕磕巴巴的。
他曾经也偷偷想过,自己什么时候能像父亲一样自信独立地坐在龙椅上,对大臣们摆出一副君王的派头,让他们臣服,感激,害怕。
但是直到今天,他赦免了马子骏的罪过,马子骏对他感激涕零的那一刻起,他才感觉到做君王的痛快。
这种拿捏他人,收买人心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欲罢不能了。
而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以后也很难再停止了…
他笑笑,对子骏等人说:“你们起来吧。”
三个人应声站起来,相继站到一旁。
赵煦又看看一旁的谭御史和石棠。这两个人现在落入了彻头彻尾的尴尬境地,两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连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尤其是石棠,更是面如死灰。
赵煦看看石棠,心里也有一点点尴尬。他对石棠抬抬手,温和地说道:“石爱卿,以后朕给你女儿挑一个好夫婿,保准让你满意。”
石棠连忙行礼道谢。归班之前,他又朝子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温度。
子骏心里也是一紧。他知道,经过自己这么一闹腾,马家和石家多年来的情谊就这么完了。
他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并不后悔。
解决完石棠,赵煦又对谭御史说了几句好话。虽然这次他没有采纳谭御史的建议,但他对谭御史直言敢谏的态度还是表示了赞赏,也肯定了他对马子骏的部份评价。
这一插曲过后,鲁夷终于给卫士们一个眼色,让他们把已经无限延长的唱名仪式继续下去。
下属们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开始进行下一步流程。
前三名宣布完毕,卫士再一个个宣布一甲中举的人员。一个小黄门带领几十个中举的士人到走廊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各人取一张敕黄,也就是一张写有他们名字的黄纸。
士子们拿着黄纸,由小黄门带着再重新回到集英殿中。一群人在殿上行礼谢恩,声震屋瓦。
赵煦坐在龙椅上,带着欣赏的表情观察这一届士子。这次选出来的几十个士子中,除了前三名之外,也不乏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之人。
赵煦一个个看过来,心里总体是相当满意。
按照小黄门的安排,子骏、江陵和马涓是单独一班。赵煦笑着打量三人,对身边的小黄门道:“给三位赐食。”
旁边有人端上用明黄色丝布盖着的食盒,里面有一塔胡饼,一份腌鹿肉,还有一壶美酒。
子骏等三人谢过恩,又一起向赵煦进谢恩诗。
子骏从前很讨厌写这些歌功颂德的诗句,也很少写。但是经过何净半年多的训练,他已经成了写颂圣诗的一把好手,不仅词藻华美,而且立意新颖,让人看了觉得不落俗套。
果然,这次三首颂圣诗交上去后,赵煦立刻龙颜大悦,尤其对子骏这首诗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他笑着道:“三位爱卿的诗我都看了,几位果然是才华横溢,朕心甚慰,”他朝一旁的小黄门招招手:“给三位爱卿赐绿袍。”
子骏等人连忙谢恩。小黄门把事先准备好的袍子用大红色朱漆托盘端上来。子骏接过托盘,把绿袍披在身上。
他本来就长得英俊,再加上裁剪良好的绿袍一衬托,更加显得玉树临风,公子无双。
等赐食过后,卫士又开始唱名后面几甲的人名。其中状元到第二甲,都赐进士及第,第三第四甲是进士出身,第五甲是同进士出身。
等全部唱名结束,所有进士一起上殿面见皇帝,诺大的殿堂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成为名副其实的“集英殿”。
子骏站在队伍中的第一个,后面跟着江陵和马涓。士子们向赵煦和向太后躬身礼拜,赵煦笑道:“赐食。”
大殿两边已经摆了两排桌椅。士子们坐下来后,内侍们又上了第二轮赐食。每人是三样食物,分别是赤焦肉饼两枚,天花饼两枚和羊肉饭一盂。
子骏身边正好坐着江陵。子骏咬了一口天花饼,谁知这饼有点硬,他转头对江陵轻声道:“这饼还没有应六嫂做的好吃。”
江陵有点无语。他怕子骏说的话又被御史放大,赶紧给他使个眼神。
子骏会意,对江陵笑笑然后继续吃饼。
两人吃饼时,又不时有其余的士子被叫到御前对答。子骏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应对,心里觉得很轻松,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时,他突然听见小黄门高叫道:“佟云,御前应对!”
子骏一愣,然后和江陵一起把目光转向佟云。
佟云这次得了第三甲的第四名,是进士出身。他嘴里正含着一口胡饼,忽然听见赵煦点他的名字,吓得他差点把一口胡饼沫儿吐在面前的桌案上。
他慌慌张张地扔掉胡饼,走到赵煦面前行礼道:“臣…臣拜见皇上。”
赵煦见他一副战战兢兢,说话也含糊不清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朕妨碍爱卿吃饼了。”
佟云手足无措地说:“皇…皇上,是臣错了,臣没料到皇上会招俺…招臣问话。”
赵煦实在想笑,但又不能笑,只能一个劲憋着。
旁边几个宰执也觉得好笑,都想看看这位非主流的进士是何方神圣,所以一个个都盯着佟云的脸看。
这样一来佟云就更加紧张了,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也跟蚊子叫似的。
赵煦看他实在有趣,忍不住问他:“爱卿是何出身?父辈从何经营?”
佟云连忙回道:“启禀皇上,臣父亲是明州桃源书院的农夫,臣母亲也是。”
这下有些人实在忍不住,开始窸窸窣窣地笑起来。赵煦使劲忍着想笑的冲动,对佟云说道:“如此说来,卿能够读书成材,也是实属不易。”
佟云连忙叩头道:“多谢皇…皇上褒奖。”
赵煦又想了想说道:“朕记得这次的状元郎也是明州考上来的,看来东南一带果然人才济济。你与他可认识么?”
佟云连忙回答:“启奏皇上,马逊与臣在一个书院念书,他是臣的斋长。”
“啊?”赵煦低呼一声,显然也没料到子骏和佟云是认识的。
子骏连忙离席行礼道:“回皇上,臣与江陵,佟云都在明州的桃源精舍进学,臣心仪的娘子,便是书院的教习。”
赵煦听了连连惊叹不已。他之前也在书里读过花木兰的故事,但
也想不出世上真的会有这般女子,不仅能改变装束瞒过世人,还能培养出这么多优秀的士子。
他忍不住对子骏道:“如此说来,爱卿迷恋的这位娘子果然非同一般。等你二位喜结连理,你带她来见见朕,让朕看看她是什么模样,怎能把你们都骗了。”
子骏大喜,连忙行礼道:“是。”
等赐食仪式结束,赵煦进里屋稍作歇息。接着,殿上小黄门高声喊道:“赐进士袍!”
进士袍一般放在殿门外的走廊上。随着这声令下,一殿的进士们纷纷冲到殿外,开始在堆积如山的袍子里抓取。
子骏和江陵已经受赐绿袍,所以此刻也不和众人争抢,只站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
士子们抢到绿袍,争先恐后地往身上披。有的士子讲究一点,把外面的白衣脱下再披。有的就猴急猴急的,衣服也不脱就直接往身上披。
因为他们披的动作太急,一件衣服穿出了一百种花样。有的人领子没翻,有的腰带系歪了,还有的正反面都穿错了,惹得子骏在一边偷笑,江陵也不由莞尔。
除了绿袍一领以外,每个人还能领到淡黄绢衫一件,淡黄带子一条,绿罗工服一件。一大群衣服白白绿绿的小鲜肉,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乌泱泱看上去蔚为壮观。
士子们刚刚换好衣服,有的带子还没系好,殿上的小黄门又出来催谢恩。
大家只能踉踉跄跄地上殿给皇帝谢恩,赵煦和向太后此时也不坐殿,只派一个内侍出来安抚并解散众人。
到这个时刻,唱名仪式终于结束了,士子们也都放松下来。大家一拥而出,满脸笑容地往殿门口走去
江陵也混在人群中随大家往外面走。他本来想等子骏跟他一起走,但子骏被几个二甲的士子拖住,江陵只好一个人先走。
他随众人走到集英殿门口。刚要迈步出去,忽然两条手臂被一左一右两个官员拖住,把江陵吓了一跳。
左边那个官员问他:“你就是这届探花?”
江陵连忙行礼道:“小可正是。”
右面官员:“你今年几岁了?”
左面官员:“籍贯何处?”
右面官员:“可曾娶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跟唱相声似的,把江陵问得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陪笑。
谁知这两人见江陵不说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越发加大对江陵的攻势,一人拉住江陵的一条胳膊,开始给江陵各种糖衣炮弹。
一个说他女儿是汴京第一美女,十里八乡的赛貂蝉。一个说他家里有十座酒楼,江陵若是娶了他女儿可以直接变身富豪。
这两人不仅游说江陵,说着说着还产生了危机感,开始攻击对方。
一个:你女儿哪是塞西施,类东施还差不多!
另一个:你小小的五品官怎么会有十间酒楼,看来御史大人下个月又不愁没有绩效了。
一个:我的酒楼是我爹传给我的,干你鸟事!
另一个:你才是鸟!!
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