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由崔恒一路揽着出来,等出了地牢,她终于出声:“我会走的。”
崔恒转头一笑,温和道:“我怕你走不出来。”
洛婉清闻言苦笑,她听出崔恒意有所指。
想到今夜表现,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询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崔恒一顿。
李归玉不知道监察司给她的信息,崔恒却清楚。
李归玉见她爹这件事监察司并不知道,她给出了多的信息,崔恒不可能不知道。
加上今夜她失态,以及之前种种,崔恒若是猜不出来她是谁,倒有些刻意了。
其他人不知道,可崔恒却是一路看着她成长的。
谢恒不知道的底细他知道,谢恒知道的他也知道。他比谁都了解她。
崔恒犹豫了一下,似是不知怎么答话,好久后,才缓声道:“你不说,我不多想。”
洛婉清笑笑,便知他是默认了。
她转过身,领着他往前走。
她一面走,一面道:“今夜来时,我本做了很多幻想。我以为我能知道很多东西,可我没用,辜负了公子。”
崔恒转眸看她,洛婉清眼里带了几分茫然:“我以为刑罚不说让他崩溃,但至少要伤害他。我以为问他重要的人,他至少会有所溃败,可是没有。我好像做一切都没有意义,”洛婉清声音忍不住有了几分喑哑,“他没有在意的人,没有在意的事,连命都不在乎,我就算把他杀了又怎么样呢?杀一个这样的人,”洛婉清捏起拳头,“我感觉不到任何快意。”
杀今夜的李归玉,她不会觉得她的人生有任何偿还。
“你为何要杀他呢?”崔恒突然出声。
“我与他有仇。”洛婉清垂眸,“深仇大恨。”
“我的意思是,”崔恒强调,“你是要报仇,还是杀他?”
洛婉清一愣,她突然明白什么。
崔恒瞧着她,认真道:“若你是要报仇,那你想要做的,是让他痛你所痛,伤你所伤,经历过你所经历的痛楚,然后知道自己错了。你想要的是他痛苦万分,悔过自己做过的事,到九泉之下,向你父亲磕头道歉。杀他,只是手段而已,与报仇不一样。”
杀他只是手段。
她以为可以用结束他的生命让他痛苦,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不畏惧刑罚,更不怕死亡。
他说,一死而已,也是解脱。
所以她茫然无措,哪怕他为鱼肉,她都无从下刀。
“蛇打七寸,你若要报仇,那他七寸在何处?李归玉不是常人,”崔恒看着她,认真道,“你了解他吗?”
她了解他吗?
不了解。
虽说相处五年,但是他提防戒备,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何谈了解?
“不了解,他却了解你,那你与他对峙,自然占不了便宜。”崔恒宽慰,“而且,谁又说你没审出东西呢?你审出了许多了。”
“嗯?”
洛婉清一愣,崔恒抬手敲敲脑袋:“好好想,用柳惜娘的脑袋。”
崔恒说着,又揽过洛婉清,将她打横抱起,笑道:“走吧,我送你上山,让我们柳司使好好休息。”
说着,他足尖一点,护着洛婉清便上了后山。
洛婉清被他拥着,脑海里全是崔恒的话。
用柳惜娘的脑袋,不是洛婉清。
抛开洛婉清和李归玉的过往,如果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看,今夜李归玉给出了什么信息?
他在意江枫晚,但江枫晚死了。
洛家的案子没有经过他的手,或许是郑氏一人所为——至少,查起来只会有郑氏。
不然李归玉不可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的没有关系,以他的性子,不会有这么没有余地的回答。
还有……李归玉……是发自内心觉得,洛曲舒该死。
意识到这一点,洛婉清身子轻颤了一下。
崔恒低头看她,轻声询问:“冷?”
“不。”
有了这个想法,洛婉清慌忙低头,她下意识想回避这个想法,但又清楚意识到,越回避,她越不可能真正理解李归玉。
如崔恒所说,如果她不能真正认识李归玉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就不可能真正意义上报仇。
他害死她的父亲,害她全家,他背叛她的感情,她一生极致之痛都由他给予,为此刀琢斧凿都变得那么轻微,他如果只是这么死了,怎能抵消她所受之痛万一?
她逼着自己去想李归玉对洛曲舒的态度。
他恨他,觉得洛曲舒罪有应得,那他们必定发生过什么,他爹和李归玉有什么机会相识?
洛婉清一回想,便意识到,她爹是崔氏家臣。
当年李归玉去边境时,他爹也跟随崔氏去了边境。
只是在崔氏叛国之前,他提前回来,匆匆就要离开,然而在举家搬迁前,姚泽兰带她山上还愿,她被劫,遇到李归玉,第二日她爹带着他们一家离开,离开当天,崔清平回来。
在崔清平独身扣响宫门时,她家走向了扬州之路,顺道被她逼着去了竹林,救下了李归玉。
其实一开始姚泽兰并不同意捡一个不知底细、一看就身世复杂的少年回去。
是她坚持要救恩人,母女僵持了很久,直到最后,是洛曲舒开口。
那时候,他似是认命,哑声道:“带回去吧。”
姚泽兰气得骂他:“孩子犯浑,你多大的人了,还不知数吗?!”
“我知。”
那时候,洛曲舒说得平静,甚至强调了一遍:“我知道。”
他知道。
这句话,在此刻回想,突然显得意味深长。
他知道什么?
知道救下李归玉的后果?知道李归玉是谁?还是知道其他什么?
洛婉清一瞬反应过来,她爹去过疆场,没有见过江少言吗?
如果见过,那他爹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留下他?
李归玉为什么恨他?
五年前……
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婉清愣愣思索着,等崔恒送她回房,她坐到床上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崔恒见她还在想,笑道:“别想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好好休息吧。”
洛婉清抬眸看他,崔恒抬手覆在她的发丝上,微微一笑:“来日方长。”
“嗯。”
洛婉清敷衍应下,崔恒见她心情不悦,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道:“我先走了。”
“嗯。”
洛婉清没多说,崔恒转身欲走。
洛婉清突然开口:“你知道了,会检举我吗?”
崔恒步子一顿,洛婉清垂眸看着地板,不安道:“我不是怀疑你,但人都有底线,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情况下,你会检举我?”
“不会。”
崔恒明白她的意思,今夜她暴露了洛婉清的身份,对于她而言,他的存在就是个隐患。
他想了想,安抚道:“监察司连张九然都容得下,没理由容不下你。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想过检举你,我……”
崔恒声音顿住,洛婉清抬眸看他有些疑惑:“什么?”
崔恒想了想,终于还是如实道:“我只是觉得心疼。”
洛婉清一愣,崔恒似是想问点什么,但想了很久,他还是只是笑笑,走出门道:“睡吧。”
从洛婉清房间出来,谢恒回到自己屋中,他卸下脸上面具。
想起方才那句“心疼”,他摸着面具,闭上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
其实他方才有很多想问。
洛婉清既然已经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他就可以问出更多有利信息去对付李归玉。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开口前,他却又止住。
他不想问,他不想让李归玉这名字,多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他也不想拿着她曾经珍惜的过往,当作自己的工具。
哪怕那些过往如今可能痛恨,但那都属于她。
谢恒缓了缓,重新换上衣衫,唤了青崖朱雀过来,重新往地牢过去。
他没指望洛婉清问出什么,李归玉那样的人物,当年就是朝堂天之骄子,城府颇深,之后能从北戎受尽酷刑逃回来,在皇后针对下重新回到朝堂,审这样的人,他都没有把握,又怎么可能指望洛婉清?
他让洛婉清去,一来不过让洛婉清泄愤,想明白自己要什么。
二来,是让他有机会观察李归玉。
洛婉清是唯一能让李归玉有裂缝之人,他至少要窥见李归玉一丝真容,才能伸手进去搅烂他的血肉。
谢恒转动着手上千机,朱雀上前打开刑讯室大门。
李归玉听见声音,骤然睁眼,就看谢恒领着人走进来,朱雀上前点灯,青崖坐到一旁小桌上,打开砚台。
李归玉平静看着谢恒,鬼缚的药效还没结束,他脸色苍白,笑了笑道:“怎么柳司使审不出来什么,谢司主亲自来了?”
“惜娘不审出挺多东西来了?”谢恒抬眸,“只是有些东西不方便她知道,所以我亲自来问。”
“你要问的事情我说过,”李归玉似是疲惫,“我们结盟才有谈的可能。”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会自己查。”谢恒声音淡淡,“反正你也不会说实话。”
“那既然如此,你我还有什么好谈?”
“怎么不谈呢?”谢恒笑起来,“我对殿下很感兴趣,我看看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昌顺八年,殿下自己主动成为质子,由崔清平护送,远赴边境。你成为北戎质子,北戎发动了突袭,那时候北戎会怎么对待你?”
李归玉不说话,谢恒揣测着:“会拿你当人质?但以崔清平的性子,不可能为了你一个皇子开城门。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一直在想,但今天我突然想到了,江枫晚去哪里了?”
李归玉平静看着他,没有半点波澜,谢恒却确认:“他死了,为救你而死,所以他跟着你去了北戎,但他一个剑圣级别的高手,却再也没有音讯,只有他出手,你才有活路。他怎么死的?是北戎杀的,还是自己人?”
李归玉轻笑一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
谢恒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城破了……”
“不是破了。”
李归玉抬眼看向谢恒,嘲讽开口:“是降了。”
谢恒动作一顿,李归玉笑起来,强调:“崔清平,叛国,降了!”
谢恒不动,他知道李归玉是在激怒他。
他笑了笑,继续道:“边境十城陷落,崔氏满门战死,边境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只有王氏苦守在和玉关,才止住铁骑东进。王氏一族大兴,而你,你既然活下来,这个时候你不该回东都吗?”
“让我算一算,”谢恒抬手,似是想起什么,“五年前,崔清平入东都那日,洛家才离开东都,你不是在扬州被救的,是东都对不对?你回了东都,但你没能留下?谁在截你?”
李归玉不动,谢恒平静道:“是你母后。她让你去边境,用你为李尚文做嫁衣,她不要你。”
“谢司主,”李归玉摇着头,“您真越猜越离谱。”
“我还有更离谱的,”谢恒继续道,“然后你被洛家收养,那样的时局,出身崔氏家臣的洛曲舒,他在战场上没见过你吗?你被当人质架起来的时候,他远远一眼都没见过?”
李归玉动作一顿。
谢恒继续:“他见过,可他为什么还要带你一个皇子逃出东都,养你五年?而五年后,你不仅不报恩,还利用郑家害了洛家全家,为什么?你为什么恨他?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连洛婉清都没办法接受?”
“谢司主不写话本可惜了。”
李归玉低头轻笑:“怎么能想出这么多奇怪之事?”
“奇怪么?我就在想,洛曲舒到底为什么要临时离开战场,为什么要去扬州,当年崔清平从边境送到扬州的物证到底是什么,他要送给谁?”
李归玉不说话,他听着谢恒一句一句追问,他不敢答任何一句。
谢恒站起来,缓慢踱步,继续道:“洛曲舒到底亏欠了你什么,你最后怎么做到让他愿意自戕,而洛婉清父亲死后,你用什么脸面对她?你们那五年,你真的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与小姐之事,”李归玉沙哑开口,“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谢恒闻言,转眸看去。
李归玉突然觉得不对,谢恒挑眉:“所以,崔清平当初从边境送到扬州,由张秋之护送,风雨阁截杀的东西,真的是物证?”
李归玉肌肉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疑惑道:“司主在说什么?”
然而双方却都已经清楚。
方才谢恒言语之间,直接说的是“物证”,而李归玉根本不说话,是下意识默认了这件事。
谢恒根本没理会李归玉的伪装,走到李归玉面前,盯着询问:“风雨阁把东西给谁了,皇后?”
李归玉面色不动,谢恒一想,突然反应过来:“洛曲舒?”
李归玉神色冷下来。
谢恒却是想明白了。
边境发生过的事,核心证据,由当年崔清平让人送去了扬州。
洛曲舒至少是接收人之一,所以才会从战场回来,急急忙忙赶到扬州。
当年崔清平早就料到了后来,洛曲舒是他的一颗棋。
而这颗棋,被李归玉杀了。
“东西在哪儿?”
谢恒立刻冷声开口。
如果李归玉为此杀洛曲舒,那东西肯定落在了李归玉手中。
李归玉抬眼看着谢恒,轻嗤:“谢司主编造出来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在哪儿?”
谢恒闻言,神色微冷,他盯着李归玉:“就是为了这东西,你要害她一家?”
李归玉没有回应。
谢恒看着他的神色,想着他后来第一次见“柳惜娘”。
她刚刚结痂的烫伤,她身上都是在死牢斗殴留下的伤口,她神色冰冷戒备,她手上带着茧子。
他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人,会是洛婉清。
而让她走到这一步的人,就是面前这个人。
为了权势,为了报复,他活生生把洛婉清,变成现在的样子。
谢恒感觉心上像是被烙铁烙过,他不由得询问:“就算你要和洛曲舒斗,洛婉清呢?”
“我让她去岭南了。”
听到这话,李归玉终于开口,他声音喑哑:“她可以到岭南,在那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那是她爹!”谢恒骤然提声,觉得不可思议,“她爹死得不明不白,你让她怎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知道。”李归玉冷眼看向谢恒,“所以我做好准备了。”
谢恒一愣。
李归玉冷静道:“她生或死,爱或恨,只要她这辈子耗在我江少言身上,”李归玉语调轻颤,“我无所求。”
“你什么意思?”
谢恒隐约领悟李归玉的话,皱起眉头。
李归玉笑起来,遮住眼底那点湿意:“若爱我不能爱到极致,不妨恨我恨上一生。如今她死了,死在最爱最恨我的时候,”李归玉颔首,“我心甚慰。”
谢恒闻言,他眼中突然迸出一丝杀意。
“你该死。”
谢恒开口。
李归玉笑着侧头,挑衅道:“你可杀。”
拨弄千机的动作瞬间顿住,谢恒盯着李归玉。
许久后,他摇头:“不,你不该死在现在。”
“还想上刑?”
李归玉看出他的意图,径直嘲讽。
谢恒没有理会,朝朱雀招了招手:“去把最好的五石散拿来。”
听到这话,李归玉猛地抬头。
朱雀有些茫然,却还是赶紧出去,找了五石散进来。
监察司的五石散常用于给人疗伤时镇痛,朱雀不明白谢恒要做什么,嘟囔道:“公子,这么好的东西给他用啊?”
青崖不说话,他看了一眼刑架上的李归玉。
他明显紧张起来,警惕看着谢恒手里的五石散。
谢恒摆手,同青崖朱雀道:“出去吧。”
朱雀青崖对视一眼,不敢多说,青崖收拾起笔录,领着朱雀走了出去。
刑讯房很快只剩下谢恒和李归玉两人,李归玉看着他手中的五石散,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想用五石散来让刑审我吧?这可是让人快活的好东西。”
“那你怕什么?”
谢恒拿着五石散,投入一旁距离李归玉最近的香炉中,李归玉见他动作,厉喝出声:“谢恒!”
“一个人一直吃苦的东西,吃久了,就习惯了。怕就怕突然尝到一颗糖,吃过一颗,再吃一生的苦,这才痛苦。更怕的是,这一颗糖随时可得,但却是毒药。”谢恒拿着银签拨弄好五石散端过去,平静看着李归玉,“你说,如果一个皇子沉迷吸食五石散,他走到储君、乃至登顶,有多少机会?”
“五石散宫中不禁,”李归玉盯着谢恒,“我用又何妨?”
“宫中不禁,是因为成瘾之人不多。一般人的确不易成瘾,可殿下,”谢恒笑起来,“天下为鼎,我辈为材,生之为烹,死又何惜?如此活着之人,不会饮鸩止渴吗?别人不会成瘾,殿下呢?”
李归玉没说话,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他知道谢恒说得对。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饮酒,不作乐,连吃食都格外克制,更莫要说五石散。
他如苦行僧一般活着修行,根本不敢迷醉半分。
他以为这样的锤炼可以让他意志坚韧,然而洛婉清却让他清楚知道,美好的失去,比苦难更令人痛苦。
他不敢碰五石散,因为他清楚知道,他戒不掉。
五石散常用来止痛镇痛,宫中甚至也有人会适量使用以怡情。
可他绝对做不到适量。
他太清楚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有一个谢恒,也如此清楚他。
他不敢呼吸,五脏六腑都憋得疼痛起来,而谢恒就站在他面前,端着香炉,平静看着他。
五石散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李归玉忍了许久,终于无法自控,猛地吐出一口气,随后便出于求生本能,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
五石散的味道冲入鼻腔咽喉,和鬼缚的作用交织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谢恒,逼着自己不要产生任何感觉,但却完全无法控制许久没有的愉悦感慢慢升腾上来。
他在绝望中感受到自己整个人飘飘忽忽,过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周身热血沸腾,竟是什么都忘了。
谢恒在他面前,他突然也不怎么在乎。
只觉得,就如此,也挺好。
谢恒平静看着他,只道:“你发现了吗,你会把江少言和李归玉分开,有什么不一样?”
李归玉听见问话,轻轻喘息着,他仿佛看见洛婉清站在不远处,她就坐在刑讯室立,低头正在写着什么。
有什么不一样?
江少言,有洛婉清啊。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用承担,他没过去,亦不想未来。
他有的只有一把剑,还有他家小姐。
“小姐……”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刑讯桌,想起刚才抓着他头发,故作冷静刑讯的女子,轻声呢喃。
一直可以冰封的心脏仿佛突然开始跳动,他骤然警觉那心上大块大块溃烂的伤口,那些伤口仿佛是腐烂成洞,仍由凌冽风刀凌迟。
他空寂到近乎虚无,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除了那个人。
他想见她。
他才意识到——
原来他那么想她。
原来他难受,他痛苦,这么久,就是想见她。
小姐……
清清……
被他一直压制的思念像是突然破封的滔天巨浪,一瞬将他淹没,他被埋没在这想念与渴求之间,又痛又伤。
听见称呼,谢恒神色微冷,抬手将五石散搁置一边,转身欲走。
“谢恒!”李归玉突然出声。
谢恒顿住脚步,李归玉喘息着:“柳惜娘……是不是……”
话没问出,他又止住。
不重要,不是最好。
不是,他不是她杀父仇人,他也与她无甚纠葛。
他只是想见她。
想看见她,想拥抱她,想把那场未曾完成的婚礼完成,想一辈子叫她小姐。
“不是。”
谢恒冰冷出声,李归玉一怔,就看谢恒提步离开。
谢恒走得很快,合上大门,将五石散的味道和那人一起隔离在门后。
等出了门,他一面走,一面拔出千机,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划出伤口。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克制了五石散所带来的愉悦感。
他没用鬼缚,比李归玉对五石散的敏感度差很多,可饶是如此,他却仍旧需要借助外力。
旁边朱雀青崖跟上,朱雀看见他手上伤口,惊讶出声:“公子,你怎么……”
青崖看他一眼,朱雀立刻止声。
最近扣了好多月俸,他不敢再多说话。
谢恒领着两人一起回去,一面思考,一面上山。
总有一股无法纾解的郁气压在心头,他未曾有过这种体验,也不知这是什么。
青崖打量着他的神色,轻声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事。”
“公子,你刚才没吸五石散吧?”朱雀好奇。
谢恒实话实说:“一点。”
“那影响应该不大。”朱雀点头,随后又想起来,“公子你怎么想的,用五石散去招待李归玉?那李归玉不舒服坏了?”
“刑罚不过一时之痛,五石散却要熬一辈子。”
谢恒冷静回答。
“啥?”
朱雀听着这个答案,听不明白,追问:“不就个五石散吗,怎么就要熬一辈子了?”
“他心思太重,觉得世间如鼎,只是活着煎熬,”谢恒耐心解释,“这种东西他用过,日后戒不了。所以比起刑罚,他更怕用五石散。”
“公子怎么知道?”朱雀茫然。
谢恒噤声,没有回答。
青崖扯了扯朱雀衣袖,朱雀赶紧转移话题,干笑道:“还是公子聪明。”
谢恒一路不言,三人走到山下,谢恒抬手止住他们:“回去吧。”
两人躬身送走谢恒,谢恒提步上山。
山风清冽,他白衫黑氅,墨发半挽,手上伤口滴血未止。
朱雀和青崖目送着他的背影,朱雀小声疑惑道:“公子刚才怎么不回我话?”
“因为公子也怕。”
青崖开口,朱雀一愣。
青崖注视着谢恒的背影,轻声一叹。
世间未鼎,烹的又何止李归玉一人?
他知李归玉怕五石散,不过是因为,他谢恒也怕。
青崖摇摇头,转身领着满脸茫然的朱雀离开。
谢恒没听着青崖在身后的议论。
他垂眸踩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
或许是五石散的影响,往常被他压下去的情绪像是被风吹过的湖面,一下一下翻腾起来。
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李归玉的话。
“崔清平,叛国,降了!”
一瞬间,他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他一路拦下无数杀手,终于在竹林接到跋涉千里而来的人。
他提着染血的断剑,死死拉住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沙哑出声:“舅舅,别去,你会死的。”
然而中年人却叹息出声,从容又坚定往前走去。
他的衣角一寸一寸从谢恒手中抽走,声音平静:“我之道,我以命践。”
“只是可惜,”中年人背对着谢恒,脚步微顿,“阿恒,没能等到你的加冠礼,我本已经想好你的字,怕也是用不上了。”
那夜细雨下了一夜,他茫然站在竹林,才知道,再锋利的剑,也拦不住人心。
他突然不知何来,不知何去,最终静静坐在竹屋,听着夜雨。
直到那个小姑娘仓皇而来,才将他从那一片近乎绝望的茫然中唤出。
小姑娘年纪不大,被贼匪所劫,他坐在屏风后,随手杀了那个歹人。
那歹人倒地,小姑娘也吓得瑟瑟发抖。
他不让她回头,两人背靠背坐着。
他察觉她似是想哭,冷淡询问:“怕么?”
小姑娘一顿,随后牙齿打颤,轻声道:“不……不怕。”
“我杀人,你不怕?”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他太怕自己在安静中想太多事。
小姑娘明明怕得语音里都带了哭腔,却还是道:“你没错。”
谢恒一顿,小姑娘咬牙:“我……我爹说了,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他是坏人,你若不杀他,死的就是我。”
谢恒愣住。
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
他默念这句话,恍若光破长夜。
他靠着屏风,闭上眼睛。
许久后,他见外面姑娘似还是害怕,想了想,放下手中断剑,抬手取了落在屋中的一张竹叶,低头给她折了一只蚂蚱。
这只蚂蚱是他舅舅在小时候教他的,说是独门绝技,哄孩子百发百中,他小时候就喜欢。
他一面折,一面想到那人注定的结局,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自明事理,便再未哭过,独这一次。
也唯此一次。
他安静折完手中蚂蚱,感觉自己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做了决定,知道了自己的路。
若这世上,无人持刀,那就由他谢恒来。
他之道,他以命践。
“这个蚂蚱送你,”他将蚂蚱递出去,抬头看向夜雨,决定守她一夜,淡道,“睡一觉吧,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一愣,片刻后,她怯怯接过蚂蚱,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不怕了。
她拿着蚂蚱,迟疑了许久,轻声开口:“谢谢。”
他没有应声,姑娘抿唇,犹豫着道:“哥哥,我闻见你屏风后有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了伤?”
“与你无关,睡吧。”
“我……我娘是大夫,我也学过医,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吧?”
“不必。”
“您救我,我无以报答。”
“已经报过。”
这话让姑娘一愣,她察觉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不敢再问。
但长夜漫漫,她还是害怕,犹豫许久,她轻声道:“哥哥,要不我和你聊聊吧?”
他沉默,片刻后,他道:“你说。”
小姑娘话不少,毫无戒心。
软软的语调,说了许多。
她说她父母,她哥哥,说自己学医,说自己笨。
说自己想像她娘一样,救很多人,成为一位有名望的大夫。
说她养了一只兔子,病了两年,她每天都在给兔子喂药,想把它医好。
说她在学院里被人欺负,她哥哥为她出头,把人家抓过来给她打,她却下不去手……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在屏风后描绘出这姑娘大概的性情模样。
等到清晨,夜雨止住。
他轻声道:“你走吧。”
姑娘站起来,迟疑许久,终于开口:“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不必问,不会再见。”
他平静道:“走吧。”
姑娘一愣,似是有些失落,但想了想,还是担心开口:“那哥哥打算去哪里?你受了伤,要不随我一道,我找到我爹娘,送您去您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必相送。”
“这……”姑娘迟疑着,还想劝说,“路不好走,还是我陪你吧?”
听到这话,他垂眸看向手中染血断剑,轻声一笑。
“沧澜大道,我自独行。”
他背对着她,声音温和:“姑娘,你家人还在等你,回去吧。”
去当一个好大夫。
去过你安安稳稳的生活。
道不同,可各自为谋。
世无杀不善,那他谢恒为刃,守此世间。
愿那位姑娘,这世上所有善良,有一隅相庇。
最后一阶青石台阶踏完,谢恒抬眸。
就见庭院树下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监察司使的黑衣劲装,腰悬白玉珠佩,长发高束,神色清明。
周身落孤月清辉,似如清刃盈光,让人挪不开目光。
谢恒止住步子,洛婉清一愣。
她没想到谢恒会在这时候来,慌忙行礼:“见过公子。”
谢恒没出声,他看着单膝跪地的女子,一瞬间,五年前那个声音和她如监察司的声音一起交叠在面前这个女子身上。
“哥哥,我叫洛婉清。”
“卑职,柳惜娘。”
谢恒心上猛地一颤,他静静凝视着她,好久,才道:“你不应在这里。”
她不应在这里。
她该在扬州,在那江南阳光明艳的午后,坐在医馆之中,温柔写下一个又一个救人的药方。
而不是毁了容,受尽磋磨,塑骨换脸,一路爬到监察司,成为一把杀人刀。
洛婉清一愣,当是谢恒指责她不该出现在庭院,忙道:“卑职夜中烦闷,故而出门外游,冲撞公子,望公子恕罪。”
谢恒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人,只觉有一种沉闷缓慢的疼,弥漫在心间。
他忍不住走上前,抬手扶起她。
洛婉清茫然看着面前人,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是看过她每一道伤痕。
谢恒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被钟灵枢改过的眼睛上。
洛婉清动作僵住,她感觉谢恒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最终,他却只道:“对不起。”
洛婉清疑惑抬头,就闻见谢恒呼吸之间五石散的味道。
她猜测着谢恒或许是受了五石散影响,有了幻觉,不由得小心翼翼开口:“公子,我是柳惜娘。”
谢恒动作一颤。
他看着她,哑声开口:“我知道。”
她是谁。
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从何处来,如何来,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
谢恒盯着面前人,感觉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他为之意动,忍不住于心中无声呢喃。
他的柳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