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离她离得很近,带着和崔恒相似的冷香萦绕鼻尖,洛婉清反应过来时,惊得猛地后退,随后慌忙跪地,急道:“见过公子。”
见她惊慌模样,谢恒扶她动作一顿。
他抿了抿唇,不由得道:“你怕什么?”
洛婉清不敢抬头,她也不知。
她垂眸看着地面,只低着头请罪:“卑职带着张大人以身试险,未告知公子,卑职有罪。”
听到这话,谢恒便来气,但也知道现下不是和洛婉清置气的时候。
他瞟了一眼已经奔向林间的李归玉,又中逃出来的司使。
这些司使使洛婉清调来的人,早他一步过来。
他们跟在李归玉后面很远,李归玉先杀了守卫进去,他们才跟着强攻进去。
不曾想,强行进攻到第二层,用火药炸开石门后,暗阁竟就开启了自毁,好在方直方圆等人早清楚来暗阁的目的,赶紧进去找到了藏书阁的位置,开始疯狂搬着暗阁的文书。
这些司使都带着文书出来,周边乱得不可开交,洛婉清偷偷瞟了一眼身后,随后听谢恒抿唇道:“起吧,先去安置。”
“是。”
洛婉清起身,绕过谢恒,想退回对面山上。
结果走了没几步,就用余光看见山脚下,张逸然踉跄着从一个山洞爬了出来。
此刻到处都是滚石,张逸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学了点拳脚功夫身体不错,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是极为艰辛。
洛婉清见状,立刻翻身一跃而下,谢恒听得身后声响,回头就见她跃下高桥,谢恒往前急奔了两步,见到桥下她去的方向,他终于动怒,忍不住厉喝出声:“柳惜娘!”
洛婉清落到地面,一把握住刚要摔倒的张逸然,听到谢恒怒喝,惊诧回头。
她从未见谢恒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想来是气狠了,但她一下也反应不过来,她做了什么让谢恒动这么大怒?
她也来不及多想,挽了张逸然,足尖一点,便攀上山路,抓着他一路疾驰,朝着对面安全的山头冲了过去。
谢恒见洛婉清安全,闭眼缓了缓情绪。
旁边方圆上来,恭敬道:“司主,暗阁怕是要塌完了,现下怎么办?”
“里面的人全撤出来,没必要为了几张纸死人。封山,”谢恒抬眸的人,冷声道,“搜人。”
“是。”
方圆应声。
谢恒一甩袖子,转身朝着伤员安置的区域回头走去。
洛婉清扛着张逸然,一路急奔,张逸然被她脑袋上的发簪戳得肚子疼,忍不住唤她:“姑娘……清清姑娘……慢些……”
“到了。”
洛婉清足尖一点,跃到安置伤员的平台,将张逸然往地上一甩,立刻指挥周边大夫:“给他先看看。”
说着,洛婉清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坐疗伤。
方才李归玉那一剑剑意太盛,冲得她五脏六腑到现在还在疼。
旁边大夫过来给张逸然和洛婉清看了一下,确认他们没什么太大的伤势,就去看其他伤员。
张逸然被简单包扎,里拿出的匣子,坐到了一边树下。
周边人忙来忙去,只有他一个人很安静,他低头打开匣子,看着匣子里的东西。
那些都是他当初和他母亲赵素芬上东都前的东西。
里面有他们过去的身份文书,他从小到大的金银锁,还有他在官府改名的文书。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叫相思子的人帮他们做的。
那时候,他还叫张九闲,他父亲新丧,姐姐病重,他和他娘每日都在街上乞讨。
后来有一天,当他和他娘去讨饭,回头时,就发现他姐姐不见了。
之后就来了那个叫相思子的人,他和他们说,张九然骨骼清奇,天资聪慧,被收入名门大派,日后前程无量。
但进入这样的大宗门,需要舍弃红尘牵挂,问他们愿不愿意让张九然上山,然后改名换姓,不要影响张九然前程。
有何不愿呢?
他们什么都给不了张九然,连救命买药的钱都没有,只能让张九然离开。
离开时,母亲安慰他,从此他姐姐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那时候他不懂,懵懵懂懂跟着相思子来到东都,找到了一位穷秀才,那个秀才母亲病重,为了钱,他将他认为义子,他和母亲都改了名字,秀才对外宣称是有了妻儿。
之后这位秀才母亲很快病逝,没过几年,这位秀才也抑郁而终。
只留下了他母亲,和叫张逸然的他。
秀才在那些年,倒是好好教导他读书,认字,他天赋极好,进了书院,成为大儒文怀儒的弟子,之后科举入仕,得文怀儒推荐,又成为了御史大夫门下学生。
他性情正直,但也不傻,慢慢就意识过来,当年相思子那些话中漏洞。
什么名门正派,要让他们改名换姓?
他们哪里是不影响张九然是前程?分明是……
不要成为张九然的拖累。
他想过当大官,想过去找张九然,可是他找不到。
后来他娘说,他姐姐偶尔会来看他们,来店里买东西,她看她过得很好。
张九然从来不点名自己身份,但赵素芬每次都看出来,每次都会努力多给她塞点额外赠品,还怕她知道。
听说张九然过得好,他也放心。
可谁曾想呢,后来那个死囚来找他,用张九然要挟他帮忙。
想到那个死囚,张逸然低头,看着手中文书,他蜷了蜷手指,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知道一定是张九然出了事。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就见谢恒站在洛婉清身侧。
这位监察司司主,张逸然认识,他试图起身,谢恒便似早已察觉他的动作,朝他抬手,做了个“停”的姿势。
张逸然动作一顿,知道谢恒是让他不要打扰,便又坐回去。
等了一会儿后,洛婉清调息好,她睁开眼睛,就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侧,转头望去,她立刻翻身行礼:“公子。”
“起吧。”
谢恒神色冷淡,见她无碍,他没有理会她,转身就走,领着洛婉清走到张逸然面前。
张逸然见两人走来,起身行礼,恭敬道:“谢司主。”
迟疑片刻后,张逸然抿唇向洛婉清道:“清清司使。”
“我……”洛婉清犹豫着,小声道,“我其实叫柳惜娘。”
张逸然一愣,随后睁大了眼,诧异出声:“你是那个死囚?!”
“现下不是了。”
谢恒冷淡解释,转身道:“走吧,先去上朝,我们路上说。”
张逸然闻言,也顾不得洛婉清,赶紧跟上谢恒,谢恒走了两步,见洛婉清没动,停步看她:“柳司使?”
洛婉清抬头,谢恒瞟了一眼张逸然:“你的任务,负责到底。”
监察司每一个司使独立跟进一个案子,就是从头到尾。
她负责张逸然的安全,那自然得负责到底。
洛婉清明白这是谢恒让她跟上,立刻道:“是。”
说着,洛婉清便跟上张逸然,同谢恒一起走到大道,随后上了谢恒的马车。
三人挤进马车,谢恒见张逸然一直在忍耐,自己倒了杯茶,淡道:“张大人要问什么就问吧?”
“今日劫持我的是何人?”张逸然一听,立刻抬眼,看向谢恒,“监察司为何派人跟着我?又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惜娘。”
谢恒唤了一声洛婉清,洛婉清便知道这是让她解释,她立刻道:“此事由在下为张大人解释吧。”
张逸然闻言,抬眸看她。
洛婉清平静道:“在下柳惜娘,乃监察司司使,当初考入监察司时,与张大人曾有一面之缘。”
“我知道。”
“令姐张九然,乃风雨阁杀手,当年奉风雨阁之命,陷害秦氏一族谋逆,如今监察司掌握证据,令姐愿为证人,今日会在早朝大殿公审。”
听到这话,张逸然猛地睁大了眼。
秦氏谋逆案,近日朝堂已经谈论过许多次,他虽然只是在工部这种世外之地,但也听同僚说起过,说这件事,怕是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只是他从未曾想,张九然,竟然是这中间的关键证人。
他的姐姐,没有去名门大派,而是成为了一位杀手,做着诬陷他人、丧尽天良的勾当。
张逸然捏起拳头,哑声开口:“然后呢?”
“您和您母亲的身份,当年是风雨阁一手操办,我们怕风雨阁劫持你们做人质要挟张九然,故而贴身保护。”
“你让我找我身份文书做什么?”
张逸然问得敏锐,洛婉清一顿,随后实话实说:“为了销毁您和张九然之间的关系,让张九然不必再受牵制。”
“我与她乃姐弟,”张逸然盯着洛婉清,“为何会是她的牵制?”
洛婉清察觉张逸然怒意,她沉默不言。
张逸然却是懂了这里面的意思,他红了眼眶:“因为怕影响我的前程?她觉得,她是杀手,会影响我的名誉,我的官路走不下去,所以我是她弟弟,这于她而言,是牵制?”
“她……”洛婉清迟疑着,想起当初护国寺下,柳惜娘给她的信。
信里最后一句,她都在说这位弟弟,希望她日后能照顾他。
洛婉清垂下眼眸,实话实说,劝慰着张逸然:“她希望你过得好。”
“用谎言来换吗?!”
张逸然怒喝:“当初骗我们去名门大派,如今骗世人我与她无关,我张逸然何需如此?!我告诉你们,”张逸然拿起手中文书,认真道,“她是我姐姐,便永远是我姐,我不觉得她是污点,亦不需要遮掩。她做过的事我同她一起认,她要扛的罪我陪她一起扛,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今日我若见她,我一定认她。”
洛婉清闻言动作微顿,她艰涩出声:“你私下认她,有何不可呢?”
“姑娘过过这种日子吗?”张逸然冷声询问,不等洛婉清开口,张逸然便道,“改名换姓苟且偷生,像做贼一样的时日,姑娘体会过吗?我可以私下认她,但这对于我姐而言,便是在否认她的存在。对于我而言,若需要如此遮遮掩掩活着,倒不如坦坦荡荡死去。过去我是怕牵连她,但若如今只是牵连我,我有何不可?”
在场所有人沉默下来,洛婉清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答话。
她觉得心上酸涩沉闷,但又带了些隐隐的羡慕。
她突然羡慕张九然,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堂堂正正承认她的身份,义无反顾接纳她的过去。
谢恒抬眸看她,见洛婉清垂着眼眸,她其实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不知为何,他却在那片刻,察觉一种压抑着的难过弥漫开来。
他迟疑片刻,应声道:“好。”
两人都不知道他说什么,抬眼看去,就见谢恒垂下眼眸,拉开卷宗,淡道:“想认就认,我们不拉你。”
“那你们……”张逸然不傻,自然知道今日监察司出动这么多人来这里,原因之一必定是为了从这里拿走能证明他的文书,他忍不住道,“不是白跑这一趟……”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谢恒把卷宗一拉,淡道,“风雨阁旧怨,与你无关。”
听到这话,张逸然神色舒缓几分,恭敬道:“没给二位添麻烦……”
“麻烦。”
谢恒打断他,张逸然脸色微僵,谢恒抬头,认真道:“你很麻烦。”
“公子……”洛婉清听不下去,此次都是她主意,她硬着头皮想要解释,“其实此次……”
“噤声。”
谢恒直接开口,瞟了她一眼:“你的事,早朝后回去说。”
得了这话,洛婉清也不敢再出声。
马车里安静下来,只听窗外车轮碾动之声。
三人赶回宫城时,青崖已经领着张九然等人进了宫中。
其他物证都被青崖带着上殿,只有张九然和朱雀,被安排在大殿外等候。
张九然眼睛看不见,朱雀让人给她上了一把椅子,张九然坐在椅子上,吹着凉风,听着里面的声音。
先是青崖将案情陈述了一遍,随后就是秦珏的声音响起来。
“草民秦珏,乃秦文宴之子。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未尝有半点僭越之心。不想前年六月,却遭人陷害,秦氏满门受冤,草民苟且偷生至今,只求为父伸冤。此乃我父血书,今日递交圣上,还望圣上明鉴!”
“秦珏也来了?”
张九然听着秦珏的声音,勾起唇角,似是怀念。
朱雀看她一眼,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还敢笑?他方才一直在,”朱雀瞟了大殿一眼,“我们都怕他激愤起来捅你,你倒是像没事人一样。”
“他不会的。”
张九然摇头,语气温和:“他一贯心软。”
“你……”
“他今日穿了什么衣服?”
张九然询问,朱雀一愣,随后有些茫然回答:“白色?”
“是了,今日他不会穿其他颜色。”
张九然点头,侧耳朝向大殿,吹着微风,认真听着秦珏和里面人对峙。
“你说你家是遭人陷害?何人陷害?”
“我曾救下一位女子,后察乃风雨阁杀手……”
“风雨阁与你秦氏何愁何怨?”
“那得问他们!”
“你口说无凭……”
“那就让她进来!”
这话一出,大殿沉默下来。
张九然知道是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便摸索着站起来。
过了片刻,太监到殿外宣召,张九然便由侍女扶着,朱雀护送,慢慢走到大殿。
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路过了很多人,直到最后,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记得这个味道,在无数次拥抱,在许许多多彻夜纠缠的夜晚,她牢记于心。
她脚步顿住,侍女放开她,张九然便跪了下去,恭敬道:“民女张九然,见过陛下。”
“张九然。”上方传来李殊思索的声音,“九,极之数,姑娘取这个名字,倒是少见。”
“不仅少见,还很熟悉,”太子李尚文的声音传来,他转头看向张九然,笑道,“前年的探花郎,好似叫张逸然?和这个名字,倒只是一字之差。咦,”李尚文环顾四周,似是疑惑,“张大人呢?今日怎么没来?”
听到这话,张九然动作一顿。
旁人听不出什么,但张九然知道——
这是警告。
他们在用张逸然警告她。
在场人没人说话,李尚文看向工部:“张大人没来?”
“无关小事,先搁置一边。”
李殊听着李尚文东拉西扯,摆手示意他让开。
李尚文行礼退开,便看李殊垂眸看向地上张九然,冷声道:“张九然,秦珏指认,是你陷害他秦家谋逆,可是真?”
“是。”
张九然毫不犹豫应下。
李殊皱起眉头:“你一人怎么做到?”
“民女不是一人,”张九然平静道,“民女出身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风雨阁,奉命陷害秦氏,风雨阁阁主相思子准备了兵甲、谋逆文书,我负责拿到秦氏仓库钥匙和私印,拿到之后,在检举前夜,我同阁内其他人里应外合,将兵甲和文书放入秦氏仓库,之后向金陵刺史孙影声检举,隔日搜查,人赃并获。”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殊思索着道:“你们一个江湖组织,为何要做此事?”
张九然沉默下来,旁边有个官员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似是提醒。
看见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秦珏冷声开口:“张九然,不要一错再错。”
听到这话,张九然动作一顿。
她似是想循声看去,但那人却没再出声。
片刻后,她终于下了决定,转过头来,再次叩首,提了声道:“风雨阁不是江湖组织,隶属太原王氏!”
“胡说!”
听到这话,李尚文瞬间厉喝,在场人神色各异。
这番言论,不用张九然说,他们早在参奏之时,便已经有所耳闻。
太原王氏,那便是太子和皇后的母族,如今风头鼎盛的世家。
风雨阁和秦氏无仇无怨,王氏就未必了。
众人议论纷纷,郑平生上前一步,面色郑重叱喝:“你这女子,张口妄言!可有证据?!”
虽然是骂她,却引着给她台阶提供证据。
李尚文愤愤看了一眼郑平生,郑平生瞟了太子一眼,却是带了几分嘲弄。
张九然垂着眼眸,只道:“我曾在阁主身上看见王家死士用的匕首。”
“一个匕首而已。”李归玉冷笑,“这也能算证据?”
“匕首是不能定罪。”
话音刚落,谢恒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所有人一起看去,就看谢恒领着两个人,洛婉清和张逸然都抱着监察司司使刚从暗阁里抢回来的册子,跟在谢恒身后,谢恒一路领着他们,大步跨入殿中。
李尚文看见谢恒,便露出几分紧张,谢恒朝着皇帝行了礼,随后道:“陛下,昨夜清剿风雨阁余党,来晚了些,还望陛下见谅。这些是昨夜从风雨阁中抢出来的内部名册,”谢恒说着,随意抽了一本,扔到李尚文面前,“太子看看,上面的名字,认识几个?”
李尚文神色微变,犹自强撑:“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不明白也正常,也不一定是太子做的,可能是王氏其他人。”
谢恒顺着李尚文说下去,随后道:“但是秦氏蒙冤这一点,应该无异议了吧?”
“我有异议!”李尚文咬牙开口,“张九然口供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作假的女子,欺君罔上,论罪当诛,她的话,不当为证!”
“嗯?”李殊听着李尚文的话,敲着桌面,“她身份作假?”
“是!”
李尚文看向张九然,大喝:“你敢说你是谁吗?你敢说你出身何地,家里何人,到底是谁吗?!”
张九然沉默不言,李尚文轻笑:“看,就这么一个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的人……”
“她是我姐。”
一个平静又镇定的声音从谢恒身后传来,张九然脊梁猛地挺直,不敢回头。
李尚文这才注意到张逸然,他愣愣看着抱着文书的张逸然,听着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本名张九闲,因避难从扬州来到东都,被义父张铭认为义子,改名张逸然。此女乃家姐张九然,与我一母同胞,多年前失散两地,今日方才得见。殿下是觉得,家姐的身份,有何疑虑?”
张九然闻言,痛苦闭眼。
李尚文强笑起来:“张大人,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个栽赃陷害满手血债的杀手,张大人正直清廉,怎会有这样一个姐姐?”
“她是我姐。”
张逸然固执只有这一句话。
他一双清明正直的眼,定定看着李尚文,平静道:“君子立世,坦荡无疑。家姐有罪,我自同担。只是不知殿下之罪,如何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