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远的了解,此刻在长庆楼楼面上,正在向着画中太湖石鞠躬行礼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米芾。
世间也只有一个米芾,如此洁癖,又如此爱太湖石成痴。
算起来,这个米芾,是当今官家的“奶兄弟”。他的母亲阎氏是当今高太后身边的乳母,曾经抚养官家赵顼长大。刚才在大相国寺时没有提出身份,以势压人,说明阎氏将儿子教得还可以,又或者是高太后,将身边的人约束得还可以。
明远和长庆楼上其他食客一样,吃惊地看着米芾恭恭敬敬地向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行礼,态度真诚,口中念念有词,仿佛真的在与画中的湖石交流。
明远终于意识到:米芾这并不是什么“行为艺术”。他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完全发自内心,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果然,米芾行过礼,又侧耳倾听一番,仿佛真的从画中湖石那里得到了回应。随后他又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轻快地舒了一口气,又重新面对满桌丰盛而精细的茶食,以及用透明玻璃瓶盛放的“瑶光”。
这一餐,米芾吃得显然非常满意。
到了结账时,是米芾身边的一个伴当上楼来会钞。
酒博士报出价格:“23贯。”
旁人大多吃了一惊。
23贯?一个小郎君,就能吃掉23贯如此之多?
米芾的伴当掏钱的手停在空中。
而米芾自己却托着腮,兀自斜着眼,正在观赏墙上的画作。看起来3贯还是23贯,对他来说差别不大。
酒博士见那伴当惊讶,连忙指着桌上摆放着的一排精致玻璃器皿:“酒饭不过3贯,但将郎君要的这些玻璃器也都算在内,就23贯了。”
“哦!”
余人都恍然大悟。
刚才米芾在叫结账之前,提出要买十枚玻璃瓶,十枚玻璃盏。
汴京城中,玻璃器皿刚刚上市,长庆楼是所有七十二正店中第一家采用这种器皿盛放酒菜的。这些玻璃器的用处也有限,要么是盛放澄清的“瑶光”,要么是盛放一些清爽的小碟茶食——其余羹汤炒菜,都是循着惯例,用金银器皿盛放的,少数不适合用金银器的,才会用瓷器。
世风如此,到长庆楼来的酒客把玩玻璃器皿,多半还是觉得新鲜,很少会将其买回家去。
而米芾却不一样。
这些玻璃器皿对于洁癖严重的他来说,是必需品。
因此米芾果断叫了酒博士,要将长庆楼用的玻璃器皿买下一批。
但人人都没想到这玻璃器如此昂贵,一算,平均每件玻璃器就要值上一千文钱,比日常用的瓷器还要贵上不少。
酒博士也只得陪着笑脸解释:“客官,您也知道,这玻璃器皿面世的时日尚浅,价格高昂。这已是本店拿到的底价了,一文钱没赚,直接转卖给小郎君。”
“据说那玻璃作坊如今正在加紧雇人,别家也有想转行烧玻璃的。想必日后各家作坊产得多了,价钱自然会降下来。您要是不想买贵,等上一阵……其实也行。”
酒博士面露难色:毕竟长庆楼的玻璃器皿也就这么些,自家也要用的,卖掉一件就少一件。
谁知米芾只管摇摇头:“都买下。这样我每顿许是能多吃一碗饭。”
——洁癖少年太需要这个了。
伴当无奈,只有乖乖付钱,然后凑在米芾身边说:“郎君啊,夫人给您花用的钱钞,所剩的不多了啊……”
米芾闻言,顿时委屈地扁了扁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所幸今日有好心人,将郎君不要的那块古砚买了去,否则……”
伴当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多亏了那一,否则他们现在在长庆楼估计会当众丢人。
米芾转转眼珠,却突然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好心人”。
明远坐在那里,见到米芾将眼光转过来,伸出手举起手中的玻璃盏,遥遥致意。
“多谢兄台早先出手,买下了那方澄泥砚——”
米芾快步走到明远所坐的那一桌跟前,在距离两步的地方停步,举手行了一礼。
明远见状赶紧站起身,也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其实可以理解兄台为什么不想要那方砚台,但毕竟是一方好砚,未免可惜。”
米芾顿时抬起脸,盯着明远,眼光盈盈,似乎在说:老天爷呀,世间终于有个明白我的人啦!
“也多谢兄台,荐了如此洁净的一家正店给小弟。”米芾说到这里,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用‘自来泉’濯手,用‘清蒸’手巾,还有‘玻璃瓶’盛酒盛茶食,里面盛了什么一望而知,小弟……小弟以后只来长庆楼用饭!”
明远带着同情的眼光望着米芾,心里想:总是来长庆楼这样吃吃买买,你很快就会入不敷出的。
他当即微笑,自报家门:“小弟陕西明远,适才在大相国寺邂逅郎君,算是缘分。”
“小弟米芾……”
米芾连忙也跟着通名。
“我观明兄刚才在大相国寺,应当是经常去那里?”
“是的,”明远看看眼前这张少年人坦白而真诚的面孔,觉得鱼儿快要上勾了,于是故意说,“在下最喜收藏东晋、唐时书法名家所书的法帖,以前曾经在资圣门一带淘到过名家真迹。”
听说大相国寺偶有名家真迹出没,米芾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但一想到自己其实囊中羞涩,任哪家名家真迹都买不起,米芾的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了。
“只是最近一直没淘到。别说是真迹了,哪怕是形神兼备的摹本,小弟也是心甘情愿愿意收购的。若是米兄有任何线索,敬请告知小弟,小弟愿高价收购!”
明远早先随随便便就买下了一方价值100贯的澄泥砚,而且一转手就赠给了身边的好友,他这个“人傻钱多”人设,在米芾眼里应该已经是立起来了。
只见米芾的眼神在明远脸上转了又转,突然变得有点狡黠,又赶紧转开。这小郎君沉思了片刻,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小弟可以在哪里找到明兄?”
“我常来长庆楼,”明远几乎已经可以确认,鱼儿咬钩了,“米兄可以来长庆楼找我,与酒博士说一声,就能通知到我的。”
说着他向米芾拱了拱手,双方就此分别。
米芾离开长庆楼不久,1127自动上线,给明远送上提醒:“亲爱的宿主,距离您完成那项‘特殊任务’只剩三天了哦!如果您能按时完成任务,将享受为期一个月的‘身无分文’……”
1127刚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哑,似乎是张了张嘴,但该说的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天啊,我最最亲爱的宿主啊……”
半晌之后,1127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叹息着开口。
“您究竟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惊喜啊!”
明远维持住表情管理,没有流露出过多兴奋或者得意的表情。
“试验方的推演计算告诉我,您这哪里是以千分之一的价格购买物品,您这分明是以小博大,花一点点小钱,试图购入万倍、十万倍价值的名作啊!”
明远淡然回应:“过奖,过奖,这都是小意思——”
“不过呢,”1127提醒,“您完成任务的期限只剩三天了,您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买到那件……那件物品哦!”
明远脸色倏地一变。
刚才看米芾离去的样子,他还真的没把握,这位少年能够按照他所想,在三天内办成这件事。
米宅。
米芾到家的时候,母亲阎氏正在家中设宴,款待高氏各家亲戚女眷,也有几位出身曹氏。
“前日里我将曹太皇与高太后的话带给诸位,各位果然都将话带到了,今日宴席,便是秉承宫中之意,来答谢众位的。”
阎氏是抚养当今官家长大的乳母,在外戚夫人们之中说话很有些分量。此外她为人精明干练,加之颇有商业头脑,眼光独到,夫人们都愿听她的,或是向她请教。
“阿阎,”一位与阎氏相处极好的夫人亲切唤她的名字,“你说这玻璃生意有什么特别的,官家和曹太皇都一力护着,不让别家去插手呢?”
“还不是怕你们一个个急红了眼的模样吓着了人家?”阎氏开玩笑地丢了一个白眼过去。
“听说那玻璃作坊是刚刚草创,作坊里领头的工匠是个水晶匠的儿子,原本籍籍无名,穷困潦倒,偶然得了一笔钱,开始做这玻璃生意,好不容易捣腾出了玻璃窗,生意开始有点起色……”
“等到你们一个个把钱投进那作坊,又或是找人偷学来了那门手艺,建起大作坊,抢着做玻璃窗……世间就只有玻璃窗了。”
权贵们与民争利的结果,多半便是这样,民间工匠丧失创造力,坊间的先例不少。
夫人们彼此望望:也就是长庆楼带起了玻璃窗的潮流,难不成还有别的吗?
“有人赶在前面尝试这门生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些小民在前面趟水,回头水深多浅你们也都门清——这样的好事,换做是我,我都想要为曹太皇烧炷高香,保佑她老人家长命。”
在高太后身边的人中,阎氏最是能说会道,所以她也最受器重。
“所以啊,你们且先等等。等会这门手艺的工匠渐渐多了,其它物品也都渐渐造出来了,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了,你们再一个个地掺和进去也不迟啊!”
最关键的,当然就是那句“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
夫人们听闻,一个个都会意地笑。
这时候有侍女进来禀报阎氏,说是小郎君回来了。
阎氏原本就有些挂心这个儿子,连忙告了罪暂且退席,溜出去看儿子。
米芾见到母亲很开心,连忙展示给母亲看他斥“巨资”,买回来的玻璃瓶和玻璃盏。
阎氏一见便愣住:她刚刚还在说这个……各种花式模样的玻璃器皿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造出来了?
一问价钱,阎氏更是要跳脚:“20贯!”
竟然如此暴利!
她真的有点后悔,没在曹太皇发话之前,掺和进这笔生意。
“有了这样的盛器,儿子以后吃饭喝水再也不挑这挑那了。”
米芾望着亲娘,声音软软地做保证。
阎氏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伸手揉揉儿子的脑袋:“二郎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为娘也给你摘下来。这玻璃器自然不在话下。”
米芾等的就是这句话:“阿娘,能再去替儿子借一件用来临摹的名家字帖吗?”
他口中的“借”,借的对象自然是大内珍藏。
阎氏能够出入禁中,时常探视高太后,并且过问寿康公主的日常起居,自然也有机会接触到大内珍藏的各种书画。
而米芾最是个爱书成痴的,阎氏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他七岁开始学书,十岁便写碑刻,没有一日不提笔写字的。
待年纪稍长,米芾便热衷临写魏晋唐人书法,到处寻访宝帖,自然也常常拜托母亲,出入宫禁时,能够为他“借”出一件名家法帖出来。
阎氏望着儿子热切的眼神,顿时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阎氏从宫中出来,当真带来一幅法帖归家,同时告诫儿子:“据说此帖相当名贵,典籍司的宫人说了,只能借一晚,明日便要还回去。”
米芾已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待到阎氏离开,米芾赶紧清洁了双手,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轴打开——
米芾见到卷首几个字,已然轻轻地惊呼一声。
他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从宫中带了这样一件宝帖出来。
“这竟是……《十二月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