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天色渐渐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们行色匆匆,一手执灯,另一手半拱掌心,护住那一豆幽幽的烛光走来。
今天来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长寿是受过宫规教导的,他知道府上哪个都是祖宗,轻易开罪不得。
夜色才刚落下来,他便着急忙慌喊奴仆们往廊桥、屋檐底下、月洞门等地方摆上石灯。霎时间,整个宅院灯火通明,驱散了雪地里那一重幽蓝色的雾霭。
外院的席面已经开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琅这个主人家迟迟不露面。
青竹去请了两次,裴君琅装作没听见,闭门不搭话。
二皇子阴晴不定,不愿意见客。
宴席正尴尬,还是叶薇给众人解了围。
叶薇通过这一细小的骚动,判断裴君琅的心境变化。
她猜中了吗?
叶薇眨了一下被寒风冻得险些结霜的长睫,善解人意地问:“殿下,你要出来吗?屋里不好观烟花,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城外机关楼就要燃焰火爆竹了,错过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琅的脾气有多硬,费心问这样一句,也不过是碰运气。
天寒地冻,叶薇穿得再厚实,也不可能在他屋外游廊里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来有往的,他封闭心门,她敲不进去,也不强求。
静静等了一刻钟,叶薇快要放弃的时候。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光线实在昏暗,可能只点了一盏孔雀铜灯。
映入叶薇眼帘的是,裴君琅那一双空漠漠的丹凤眼。
他抬眸,视线对上叶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脖颈线条微微绷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着嶙峋的青筋。修长的手指抵在木头车轮上,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样,仿佛一只被小鱼干逗出来的凶恶小猫。
为了防止受伤小野猫再仓皇逃跑,叶薇决定见好就收。
她没再开他玩笑,反倒献宝似的高举起提盒,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带了很多甜糕哦,可以一起吃!”
裴君琅抿唇,难得说了话:“我不爱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么关系嘛!本来带的就全都是我爱吃的。”
叶薇嘀咕一句,给裴君琅让了道。
裴君琅不再开口。他垂眉敛目,慢吞吞地推动木轮椅,驶向庭院。
趁他走远,叶薇忽然一溜烟钻入他的寝房。
裴君琅吃惊回头,高声问:“你做什么?!”
很快,叶薇扛了一条棉花锦被出来,摆在游廊旁边。
“等一下,我还要拿东西。”
说完,她不理会裴君琅震惊的反应,又钻进屋子,抬了一张小案与玫瑰雕花靠椅出来。忙里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东西越来越多。
裴君琅单手支起额头,太阳穴突突生疼,他闭目养神,勉力忍受她不着调的行事。
直到一层薄被覆于他的膝骨,软绵绵的锦被,替他抵御严酷寒风。
裴君琅偏头望去,长长锦被的另一端,搭在空空如也的玫瑰雕花靠椅的椅面上。
叶薇捧了红泥小火炉出来,添柴、吹火折子,还往茶炉里一捧捧塞雪块。
裴君琅神情复杂地问:“你不会是想用雪水烹茶吧?”
“是,那属下重新布置一下寝室,也好方便殿下入睡。”
“嗯。”裴君琅抚了一下身上锦被,倏尔问,“之前的糖炒栗子,还有吗?”
“啊?”青竹有点懵。
裴君琅已然避开了眼,带着犹豫,启唇:“如果没了,再买一包,送到枫华院去,顺道将这朵珠花还她。”
上次裴君琅拾到的发饰,一直没给叶薇。
青竹聪慧,一听裴君琅说“她”,猜也猜到是叶薇。
他接过珠花,颔首:“殿下怎么忽然想到要给叶二小姐送东西?”
“礼尚往来罢了。”
裴君琅不再解释,任由青竹猜。
青竹想:这包糖炒栗子,应该是回礼。主子感谢叶薇今日送糕来分食。
翌日,二皇子委派手下人给叶薇送点心的事传遍了整个叶家,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有所耳闻。
裴望山同身边大监笑了声:“倒是第一次看到二郎对别家孩子上心。”
……
叶薇收到那一包糖炒栗子时,明白了裴君琅的意思。
他故意给她做脸,意图再往叶薇身上下一道护身符。
至少他们在人前“打得火热”,有来有回。叶家夫妻便暂时不敢动叶薇,以免触皇帝霉头。
小子有点良心啊,不枉费她大冷天陪他看烟火一回。
叶薇翘起嘴角,和桐花、蔡嬷嬷一道儿剥了糖炒栗子来吃。
小姑娘腮帮子鼓鼓,不住咀嚼。
裴君琅上哪家铺子买的点心呢?板栗还挺甜的-
三天后,皇家启程,先回京城。
八大世家则能晚一个月再赶往京城的潜渊官学授课。
既然世家中嫡出子弟要入学官学,还有年轻有为的家族精英担任官学老师一职,世家的长辈们自然不肯再蛰居于乡下僻壤,也要一道上京了。
好在八大世家本就是协理天家治理社稷,京城早就有备好的家宅,眼下也不过是多分一批本家人赴京入住,倒也很方便。
只是,这些被老谋深算的长辈,蓄意养在地方的嫡出子弟,又得重见天日,被圈禁于京城之中了,真叫人心惊胆战。
“务必保住本家的孩子,他们是世家传承的火种。”
疑心病重的家主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生怕皇帝丧心病狂,要灭他们的根。
谢家、鲁家、沈家、白家担心自家人没有投奔皇帝,成为裴望山的走狗,孩子会遭到叛徒的猎杀,势力大衰;
叶舟检查了一下山虎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周铭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开兽腹,拉出这么一道伤口。也是叶薇福大命大,没被他伤及。
叶薇摇摇头:“我们没事。”
“那就好。”叶舟皱眉,“你俩最近躲着甲班一点,尽量别出官学,在院内,我还能看顾你们一些。”
裴君琅:“多谢叶老师襄助。”
“放心吧,叶舟老师,我可听话。”叶薇走到满是兽血的泥地里,扒拉了几下草堆,捡起那一枚花币,“不过,您安排的这只山兽死了,是不是得有个其他的山兽替补?下次准备一只更凶悍的,和周家人对上,好歹要多撑上一刻钟呀?要不然您腿脚快一些……若是您上了年纪,体力不支了,那当晚辈什么都没说吧。”
她欲言又止,还挺顾叶舟脸面。
叶舟内心五味杂陈,艰涩问:“……我是你雇来的打手吗?”
叶薇眨眨眼:“我是您最疼爱的侄女以及学生啊,保护我,不应该吗?”
叶舟忍无可忍:“把‘最疼爱’三个字去掉。”
“哦。”
叶舟受不了叶薇厚脸皮的德性,摆摆手,叮嘱:“你们在这里等着,天黑了,我喊学生们一起下山。”
“好的,老师。”
叶薇乖乖顺顺送走了叶舟。
叶舟一走,叶薇强撑起的一团气就散了。腿骨酸痛得厉害,她站不住了,一下坐到地上,全无淑女的坐姿。
幸好,裴君琅没有在意。
他今日话少,不知是否吹多了夜风,肤色比寻常还要苍白,覆了一层寒霜似的。一双凤眸瞥向叶薇,余光追着明丽可人的小姑娘,像在审视她。
很奇怪,寻常的姑娘家遇到生死都会吓得花容失色,偏偏叶薇没有。
她没心没肺。
“看够了?”
叶薇含笑,蓦然抬头,迎上裴君琅的目光。
少年一阵不适,薄薄眼皮低垂,收敛了眸色,没有回答叶薇的调笑之语。
良久,裴君琅问:“你有什么打算?”
“啊?”叶薇没明白。
“周铭不会善罢甘休。”
叶薇听懂了裴君琅的言外之意。
周铭这种天之骄子,自小天资出众,含着金汤匙出生。家中人早早为他铺好了青云路,半点挫折都不让他遇到。
眼下,他被自己鄙夷的残疾皇子与庶女联手使绊子,摔了一记大跟头,又怎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定会想方设法报复,甚至是杀了他们。
想活命,就要不留后患。
叶薇了然:“小琅,我同意你的提议。”
“嗯?”裴君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叶薇弯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斩草除根。”
裴君琅垂眸,没说什么。
迟来的凛冽山风,吹动小郎君青黑色的长发,绕上修长指骨,一团黑一团白,纠缠不休。
裴君琅最担心女子心慈手软。
幸好,叶薇没有拖他后腿-
京城的栖凤巷,是杀神周家的祖宅。
周家从古至今都是皇权的守卫者,掌天子侍卫一职,宿卫皇城,甚至把控都城的禁军军权,还与兵部的高官一齐负责地方府兵的派遣与调拨。
在裴望山没有收回周家一部分兵权之前,周家人手握重权,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可以称之为大乾国的天。
但周家也深知,一旦他登顶,其余的七个世家定会不满周家一家独大。
七个世家结盟,倾巢而出,攀扯与撕咬周家,那他们也没办法一直居于高位。
届时,家族间的和气便会碎裂,成了一盘散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八大世家不能自相残杀,否则皇城之外的天地,有蛮族与异徒白莲教虎视眈眈,总不能让邪-教弟子侵袭大乾国。
因此,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的作用很大,至少能够安定八大家族的人心,平衡各方势力。大家没了后顾之忧,便能齐心协力治国。
直到这个傀儡皇帝裴望山有了私心,存着“以君为天”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试探,意图打破平衡……
偏偏他还娶了周崇丘的女儿为皇后,故意让其他世家以为这一切都是周家人的授意。
裴望山薄情寡义,明摆着是不念旧情,想把周家架在火炉上炙烤。
周老家主周崇丘在佛堂里闭目养神,心下叹气:唉,命数难测。
没等他喝完一盏茶,屋外适时响起了呼天抢地的哀嚎。
八风不动的老家主放下茶盏,以内力传音至屋外——“何事?”
周铭的生母仇夫人本就是故意惊动老家主的,听到老家主传唤,她哀切地道:“爹,铭哥儿被人打伤了,浑身是血!不过出门读个书,怎就带一身伤回来,莫不是有人欺他?”
仇夫人是想请周崇丘来为孙子主持公道的,毕竟潜渊官学是周崇丘在管,他总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任由家里人被欺辱吧?
焦凡气得踹上一脚:“你傻么?!那是沈家的易容术!他是鲁沉山!”
“什么?!我们被骗了!”
与此同时,周候也听到鲁沉山高举起传音的号角,大喊:“蠢货们,赶紧去救真正的白嘉吧!他就在正南方向的洞穴中,一刻钟内务必赶到,否则我设下的玲珑炮炸开,缺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啊!”
周候气得大骂:“可恶!可恶!”
焦凡切齿:“周候,你去救白嘉和叶星路,我和妹妹开阵对付他们!我还不信了,这是二叔赐的卦阵,他们能逃得出去!”
“我这就去!”周候领命。
焦凡眼见叶薇等人急速逃跑,急忙抄起罗盘,运起周身内力,一掌拍下。
轰隆一声巨响,罗盘大开,从中蜿蜒伸出一根纤细的锡杖,糅杂大力,直刺入地。
霎时间,雷电交加,天地震颤。
焦凡与焦雅同时双手结印,一前一后卡住锡杖,凿入地皮,重重一旋。
地面裂缝如蜘蛛网一般凌乱四起,尘土飞扬。以兄妹两人为中心支点,响应八面卦门。
此时此刻,八门阵法大开,陈列于各个卦门的暗匣,薄刃出鞘,万箭齐启。
尖锐的刃尖,朝着飞驰而来的敌人,蓄势待发。
杀——!
这是占天者焦家人最擅长的八卦阵,在战场上常常用于和谢家蛊术联手,制造御敌蛊阵。
如今,八门大开,生路尽毁,有死无归,有来无回。
除非找到生门!
叶薇暗自懊恼,没想到这些人全不顾同伴们的死活,第一时间竟是特地来对付他们!
“谁知道生门在哪里?!”谢芙见识过八卦阵的厉害,妹妹单打独斗不在话下,但她不确定这么多暗器齐发,她能拦下几个。
叶薇也心里着急,可她没有占天者焦家的朋友,对于八卦阵一窍不通。
怎么办?
上一次在蛊市里,是谁来帮忙破阵的?
裴君琅……
可他远在山下,没有参与这一次任务,又怎么可能来江湖救急?
况且,他早就和他们决裂了。
叶薇心急如焚,而机关的运作声渐重,压迫感强烈到令人头皮发麻。
他们逃不出去,必死无疑!
除非捏爆福豆,当场认输!
不可以,她不想,回到叶家只有死路一条……叶薇的心脏砰砰乱跳。
就在这时,清冷的郎君嗓音随风飘来,是用内力传音,细微到仅有三人听见——
“占天者以火灼龟壳,观裂纹卜卦。”
“如今法器入土,地壳为龟甲,裂经休、生、伤……”
“正北‘开门’可求生,跑!”
小郎君话音刚落,无数杀气腾腾的箭镞便漫天射来,如夜空流火坠地,避无可避。
谢芙、鲁沉山,甚至是沈如意都有内力护体,不过一瞬之间便钻入正北方向,逃出八卦阵的射杀范围。
唯独叶薇纤纤弱质,来不及闪避。
密林昏暗,唯有天雷耀目,大雨如注,哗啦作响。
两支凌冽的黑羽箭镞,风驰电掣,朝叶薇眉心直刺而来。
箭矢被电光照亮,明若星火。
叶薇几乎是被吓到闭眼……
难道她要命丧于此吗?
霎时,叶薇抵在地面的手腕,缠上了一道触感冰冷的细鞭。
闷雷轰鸣,叶薇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凌空掀起,飞出竹林。
叶薇的心脏随着身体的飞起而高悬,掌心分泌出湿热的汗水。
她等待重重砸下的一瞬间。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预想的痛感却并未传来。
再睁开眼,叶薇看到,他们已经跑出了焦家人的攻击范围。
夜里实在是黑了,若无天公降雷,他们都要看不清焦家人的所在。
鲁沉山见缝插针,赶紧砸下几枚催泪药粉的木炮,企图阻拦追兵。
许是知道叶薇等人逃出生天,如今八卦阵已毁,焦雅和焦凡没有防身的阵法,没必要紧追不舍。
总算活下来了。
叶薇心有余悸,才长吁一口气,她觉察到身下软垫的不对劲……
小姑娘颤巍巍低头,恰逢其会迎上一双冷若冰霜的凤眼。
黑袍乌发、雪肤红唇,眼尾洇着一团潮红,一颗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还有谁能有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俊秀皮囊?
叶薇的脊骨瞬间僵滞,她认命似的缓缓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视线平行。
直接斟满一杯葡萄酒,高举着敬众人:“这杯酒敬我们遇到漳州敌袭,有红龙神主护体,逢凶化吉!来者是客,不要拘束,咱们开席吧!”
叶薇话音刚落,屋外就适时响起骨碌碌的声响。
大家回头望去,不远处的庭院,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冒雪而来。柔软的雪絮堆积在他肩上的狐毛斗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软的蒲公英。
第一百零二章
当雕花窗棂外的天光漫进居室,叶薇从宿醉里醒来。
她脑子涩涩的疼,隐约有几个唐突裴君琅的画面,但实在记不清。
叶薇做贼心虚,还以为自己仍留在裴君琅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见端水进屋的桐花,霎时间呆住,瞠目结舌。
桐花惊喜:“小姐,你可算醒了!头疼吗?要不要奴婢给你端醒酒汤喝?长寿公公说你昨晚喝什么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会犯头疼。”
叶薇迟疑地问:“我们在二皇子府过夜的?”为了防止误伤,丁班的孩子们都留在屋里,而是镇守玻璃窗外,静静看护入梦的夙瑶。
叶薇朝夙瑶姐姐笑了下,无声哄她:“别害怕,我们都在这里。”
夙瑶看到孩子们担忧的眉眼,微微一笑,手也不自觉抚上小腹。
她不害怕。
……
夙瑶顺利入了梦。
第一眼看到的,是很美的草原。一望无际的原野,漫山遍野都是绿茵,牛羊在不远处的溪池里饮水,牛尾不断摇晃,胡乱拍着那些四处嗡嗡乱飞的蝇虫。穿着异族服饰的牧民驱赶牲畜,远远看到了夙瑶,摘下头上戴的瓜帽,朝她问好:“小公主,你怎么来军营了?”
小公主?夙瑶懵了,她什么时候成蕃国部落的公主了?
但很快,她听到她用染了浓浓笑意的娇俏声音,欢快地说:“我来见见哥哥。”
夙瑶记起来了,她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苏瑶。朵雅部落与其他蛮族大部落联手,意图南下,攻入大乾国边境,掠夺更多的粮食。
她也知道这样以武力欺压边关百姓不对,但兄长说,若是大乾国缺粮缺水,而他们游牧部落的草场繁茂,那么被猎捕的食物也会变成他们。本就是弱肉强食的时代,谁都没错,谁都没得选。
为了他们的子民有粮食吃,牛羊不会在凛冬来临的时候忍饥挨饿,他们必须在春夏季就发动袭击,尽可能获得更多的物资。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养育自己的族人,才能让苏瑶新抱来营帐里的那一只羊羔有草粮吃。
苏瑶想到自己养的那只小羊,还有那一匹五个月大的白马“珍珠”,慢慢接受了兄长的想法。
但她爱好和平,若是有更好的,能够和谐共处的机会,她也会去积极推进。
即便这些想法,在骁勇善战的勇士们眼里,很软弱。
小姑娘把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给兄长听,哥哥一边高举酒樽,一边哈哈大笑:“阿瑶知道大乾国有多大吗?若是想和那些狡猾的中原人交好,恐怕就要我们付出一些代价了。”
苏瑶不明白:“代价?什么代价?”
“譬如,把你献给八大世家联姻和亲,看在我们有心送出嫡出公主的份上,或许那些傲慢的中原人会同意和我们做交易。”
苏瑶脸都要吓白了,吱哇乱叫:“我才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当然了。”哥哥宽厚的手掌拍了拍苏瑶的头顶,“就连格桑王子和我讨要妹妹,我都没答应。我宁愿派出更多的勇士支援战事,也不想我的小公主嫁给一个陌生人。”
格桑王子是大部落可汗的嫡长子,往后最有可能继承王权。
没有人会拒绝大部落的恩典,哥哥的做法在家臣眼里一定很愚蠢,但他仍是以一己之力,保护了苏瑶。
他没有选择以大局为重。
苏瑶知道哥哥疼她,感动得眼泪汪汪,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颈:“哥哥对阿瑶最好了。”
“我就你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兄长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头,“好了,阿瑶都是大姑娘了,别在我帐篷里撒娇,哥哥要和部将商讨军务了。”
“好。”苏瑶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走向阳光明媚的草原。
她不打扰兄长行军布阵,而是牵着自家的珍珠,一路朝覆满春草的山丘跑。
镜湖那边的草场有珍珠最爱吃的牧草紫花苜蓿,每次珍珠都会带她去那里玩。落了雨的草场,一地迷滂雨意。
苏瑶生来就来马背上长大,她很擅长骑术,即便半眯眼打瞌睡,也完全不怕珍珠会把她抛下。
然而这一次,珍珠来到紫花苜蓿最多的一片旷野,却迟迟不敢上前。
珍珠是难得的良驹,鲜少会因地势凶险而心生怯意,特别是前方只有浓密蓊郁的牧草,并没有潜伏什么居心不良的野兽。
苏瑶迟钝地抬手,顺了顺白马柔顺的鬃毛,温柔哄劝:“别怕,没事的。”
但是珍珠依旧引颈长啸,马蹄践踏野草,原地打转,怎么都不肯上前。
为了打消珍珠的疑虑,苏瑶只能翻身下马,扣紧了腰上的红宝石弯刀,缓缓往令人不安的河边靠近。
这把弯刀,兄长赠她的防身之物,如今的状况,正好派上用场。
苏瑶一脸严肃,小姑娘伸手,蜷曲指骨,轻轻撩开长至大腿骨的杂草。
越往草垛子深处去,她越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刺鼻的气味,一股脑儿钻进苏瑶的鼻腔,惹得小姑娘皱起眉头。
就在她上前再探路的一瞬间,鹿皮矮靴底下的牧草忽然无风自动,吓得苏瑶疾疾后退两步。
不过一瞬间,她的脖颈已经勾过一截健硕的臂膀。血腥味的源泉霎时间来到她的身后,淹没苏瑶的口鼻。
没等她大声呼救,女孩一阵天旋地转,径直被一具沉重的身躯压制在地。
一柄寒光凛冽的刀,顺势抵在她白皙的下巴处,紧紧扣住少女的咽喉。
刀刃上沾了血肉,是开锋的利器,一刀封喉。
苏瑶心跳如擂鼓,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的眼皮被夕阳照得刺目,闭眼一片红。小姑娘屏息以待,大气不敢喘。
敌袭吗?她遇害了?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既要寻人庇护,少说些舍己为人的屁话,事后给些酬劳才是真心。
她不是冤大头,叶家的堂弟们也不是!
众人被叶薇骂得羞愧,纷纷开口:“是,待回到潜渊官学,我们会以钱帛酬谢你……多谢小薇姑娘今日召兽之恩。”
“嗯,很好。”叶薇不再争辩什么,她朝前一步,少年人不由自主被她的魄力所摄,让开一步。
叶薇没再理会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人。
她喊来几个小堂弟,放血召兽。
就在叶樛木、叶雷、叶星路三人割肉滴血的时刻,叶薇轻声道:“若是觉得身体不适,立即停止,你们的性命很金贵,自己要珍视。”
“知道了!”叶家几个孩子本来就是笨口拙舌,被裴凌一番为国捐躯的大义逼迫,骑虎难下,只能放血,如今二姐姐替他们争来一些钱财上的好处,已是心满意足。
叶心月不屑于和叶薇为伍,她独自在侧放血,嘴上还要冷嘲热讽两句:“诸位同窗不必给我什么钱财好处了,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役,互相帮助很正常的。”
她要装好人,叶薇也稀得理她。
和跳梁小丑争什么高下?声音无比熟悉,一下子惊扰到一旁观礼的叶瑾。
父亲一双锋锐的眼扫来,叶薇一下便猜到缘由。
嗯?看叶瑾的样子,似乎祖母赠她古物,父亲并不知情。
难道,这是祖母独独待她的恩典吗?叶薇若有所思。
很快,她捂住了手腕的玉铃铛,朝叶瑾一笑:“父亲,女儿行过及笄礼后,便长大成人了。”
叶瑾被乖女娇润的嗓音提醒,迅速回魂,不再用敌对的眼神打量叶薇。他难得装了一回慈父,抬手抚了抚叶薇的头:“好孩子,往后要牢记家训,一言一行以维护叶家的颜面为首要,不可令家姓蒙羞。”
“小薇明白。”叶薇行了礼,被叶瑾轻飘飘放过了。
二女儿一走,叶瑾小声询问叶老夫人:“您怎会把父亲的兰玲镯赠予叶薇?”
这件法器,是叶瑾从前想要的,可母亲却不肯给的。
叶尘夜生前,便是用兰玲镯召唤黑鳞蛟蛇的。
叶老夫人自然不会说实话,她只哼了一声:“你倒有脸来质问我这个做母亲的!”
叶瑾惊慌失措:“娘何出此言?”
“小薇已是清容县主了,你不多加看顾,还纵容枕边妻子谋害她性命。若我不用兰玲镯拉拢,教她同本家一条心,恐怕往后,又要分出一部分势力出去。你当你父亲挣的家业那么殷实,给你们这些子孙随意败的么!都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我给你留了颜面,你也不要再闹出事端,让我老了还烦心家事。”叶老夫人的话威压甚重,儿子也不是蠢人,一下子便知关窍。
他拧眉,从来没想过焦莲竟是如此不知分寸的妇人。
叶瑾羞惭地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定会好好告诫莲儿。”
经叶老夫人一打岔,叶瑾也一时之间忘记长辈对庶女的偏疼,只记得焦莲看起来德言工容,却背地里做些小家子气的阴司事,令他丢了大脸。
叶瑾回去提点了妻子一回。
焦莲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为求夫君原谅,她悉心叨念这些年操持家宅的辛劳。
叶瑾念在她是焦家嫡女的份上,往后也要占天者焦家的帮衬,只能轻拿轻放此事,不再苛责。
如今叶薇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如有一点闪失,焦莲便是众人怀疑的对象。
她不会再轻易下手了。
然而,焦莲再如何投鼠忌器,对叶薇的杀心也满溢。
这夜,她抱住不安的女儿叶心月,语重心长地说:“无论如何,此女不能留了。”
这句话,既是说给叶心月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便是在家中动不了手,焦莲就算求着她的嫡亲弟弟焦玄鸣,也要杀了叶薇。
否则……她定会死在叶薇手上!-
今夜,整个营地都在庆贺孩子们的及笄礼。
四处架起了树状的高台,拢共十几层,堆叠了一盏盏精致的花灯。为了防止风雪吹熄灯火,还用上马灯的玻璃罩子防雪絮浇灌。
入目,一豆豆明火,好似老檐堂会上挂的彩灯,绚烂夺目,灯火如昼。
夜里止住了雪,皇帝裴望山知道许多山兽都是夜里出游,而世家子女们各个英勇,很喜欢在林中夜猎,熬到天明才归。
孩子们很有先祖们的血气之勇,裴望山赞叹不已。
他特地拿出一条当年鲁家用深海鲸骨所制的细鞭作为彩头,赠给夜猎到最大体型的山兽的孩子。
除了这一条坚韧如磐石的骨鞭,世家孩子更想在裴望山面前露脸。
毕竟丁班的小子竟在红龙谷试炼里进了禁军的队伍,成为天子的御前近臣,往后前途无量,怎能不令人眼红呢。
他们也想啊。
于是,交好的小郎君小姑娘们又组成了几个小队,先团队配合,再进行个人的竞技,不求获胜,只求能得天子青睐。
裴凌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次夜猎行动。
只是,他在启程前,倏忽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立于煌煌火光之下的叶薇。
声色犬马的红尘,伶仃纤瘦的女孩被兔毛斗篷裹挟,如同一枝格格不入的白梅。
她干净如雪,周遭万物窥见她的一瞬,黯然失色。
而叶薇的身旁,坐着的人是裴君琅。
小郎君今日黑氅白袍,眉眼冷峻,面对叶薇时不时的招惹,既不耐烦,又没有说重话苛责。
两人在人前,真是令人不快的登对。
裴凌微微眯眸,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浮起寒意。
他忽然起了念头,大郎君一挽缰绳,“架”一声高呵良驹。黑马拔蹄,气势汹汹,急急朝叶薇冲杀而去-
那边,叶薇正在想如何哄裴君琅吃一口酸到倒牙的蜜桔。
她强忍住酸意,眼泪汪汪,和小郎君说:“真的,特别甜……”
裴君琅凉凉瞟一眼泪花满眼的叶薇。
她明明被酸到含泪、鼻尖子都一团潮红,还要昧着良心说“不酸”。
可怜兮兮的小狗模样。
裴君琅一时不知,是该如她所愿,接一口蜜桔瓣儿入嘴。还是戳破女孩的不良居心,让她多练几遍演技再来献丑。
思忖间,小郎君白皙如玉的指骨已然递出:“拿来。”
没等裴君琅接过蜜桔,一匹高大的骏马已然扬蹄停在两人面前。
一部分学生感激叶心月的付出,另一部分以鲁终风为首的世家子弟则围绕叶薇左右,以玲珑炮庇护这些放血召兽的叶家人。
鲁终风:“我知道小薇姐姐的难处,本来就不该无条件帮衬我们,能得到你的襄助已是万幸了。小薇姐姐,还有几位叶家哥哥放心,我们会尽力保护你们的。”
鲁终风是丙班的孩子,他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一齐想法子守着叶薇他们。其中有济世医白家的两个小郎君,白嘉与白庭正。
白嘉:“小薇姐姐,星路弟弟,你们放一阵血后便休息一下,我有祖传的血气丸,你们服下,以免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亏空。”
白庭正:“我帮忙如意哥哥做点驱兽的药粉,看看能不能防御一会儿阵法。”
孩子们都找到了该做的事,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
山庄的后头,厮杀与打斗声不绝于耳,很显然,老师们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否则也不会无瑕顾及学子的生死。
然而,战况依旧危急。
叶薇的皮肉一割开,寻常人并未觉察出其中端倪,但山兽们却因这股浓香血气而振奋不已。山狼们阴森的目光很快转向叶薇,龇起兽齿,长嘴发出压迫感十足的嘶吼。
同伴们不知这一切异象因叶薇而起,还当是叶家子女血肉特殊,不仅能召唤山兽支援,还能诱发这些已经有主的山狼们的贪婪之心。
裴君琅靠近叶薇,低声道:“他们不知你的骨血可以策反山兽叛主,此为世家秘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
叶薇握紧了手掌,殷红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到雪地里,如红梅初发。
“若是我暴露了秘术,会怎样?”
裴君琅勾唇:“怀璧其罪。”
世家仰慕天才,也畏惧天才。叶薇既是美玉,被世人所察,便不知是毁还是留。
叶薇不敢赌。
况且,这些是下了嗜蛊的山狼,万一她的血肉无法策反它们,反倒助长了山兽的扑杀能力,那么全员俱灭。
叶薇抹干掌心的血,她不能让这些发狂的山狼们舔舐到分毫。
山狼们通体都是被卦阵划开的伤痕,它们已无所畏惧,奔杀追逐,环绕住放血的叶家人。
然而,每一只试图挑衅叶薇的山狼,都被裴君琅挽弓,一箭射倒。
哗啦,一地血迹,山兽们多有忌惮,但又蠢蠢欲动,一心上前。
光洁的雪地里,浓郁的血腥味吸引来越来越多的山兽,有的从洞穴中复苏,有的被同伴惊扰。
它们奔走相告,穿行于簌簌雪夜间,所有的山兽都为叶薇而来,无数的黑点冲锋陷阵,沿着雪脊,直逼山庄巢穴。
叶薇被包围了。
学生们渐渐意识到不对劲,甚至连老师们也觉察到异常。
叶舟皱眉,问谢道玄:“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谢道玄:“山兽好像往前院去了,不过白莲教还派出了傀儡邪师,路数是我近几年没见过的,你当心御敌。”
“好。”叶舟的手臂刚被围攻的山狼咬下一块血肉,血流不止,他也需要疗伤。
“我去看看情况,你再撑一会儿。”
谢道玄:“好。”
……
山庄前院。
叶薇凝望眼前以身护她的裴君琅。
小郎君临危不惧,凤眸锋锐。戴着翡翠扳指的指骨紧紧拉弦,风雪拂上他如雪胜玉的侧颜,眉眼清致,乌发如瀑。
霎那间,叶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觉察的涟漪。
裴君琅犹如一尊巍然不动的山,护住她,避免她被风雨浇盖,又冷待她,拒她于千里之外。
叶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碍她亲近他。
一瞬间,叶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说“烈女怕缠郎”,裴君琅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里有别的姑娘,意识混沌间的吻也是想给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渐行渐远,若即若离……又有什么关系?
今日裴君琅拦在叶薇面前,护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发自内心,替她撑腰。
他心里有她,惦念着她。
叶薇想,她两条腿跑的,追着裴君琅岿然如山的背影追,总有一日,她会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贪心,能和小郎君,并肩走一段路,这就尽够了。
苏瑶怔怔出神,一双圆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细长睫毛发颤。下颚被迫抬起,正巧和挟持她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是个年轻男人,他不讲男女有别的礼制,蛮横地压在她纤弱的身上,眼底满是肃杀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颊骨削瘦,划了好几道血迹蜿蜒的伤痕。特别是一身残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苏瑶的眼角眉梢。
这是大乾国军士的打扮。
怎么会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苏瑶悸栗栗地发抖,好半晌,她用蹩脚的大乾国语,问:“你……受伤了吗?我有带药膏的,可以给你疗伤。”
苏瑶这句话没有撒谎,她的皮肤细嫩白皙,是成日里喝羊奶作养出的。任何一点锋利的草叶都能割伤她的皮肤,因此侍女会给她随身带上一些疗伤的药膏。
苏瑶几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祷: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这个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怜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马?
桐花傻呆呆地答话:“没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亲自将您送回府上的,您还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爱洁的小郎君被她搞得这样狼狈,叶薇一阵做贼心虚。
那看来,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错了。
裴君琅看她的眼神,估计不是怜惜与疼爱,而是风雨欲来的杀意……
叶薇欲哭无泪。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琅了!
第一百零三章
这两天是红龙神诞日,世家人都要准备自家的祭祀大典,就连皇族也要办国宴与拜龙大礼,因此潜渊官学放假几日,叶薇也顺道居家休息。
焦莲死后,后宅没有主母坐镇,丫鬟与婆子都放松不少,隆冬天里也不急着扫雪,先堆两个雪人,拿给叶薇看,凑个冬趣儿。
叶薇待人和气,没觉得和奴仆们嬉闹有什么不妥当。她笑吟吟点了一下雪人的萝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锞子来赏给丫鬟们,之前年节没在府上过,我连利是红包都没发呢。”
仆妇们诚惶诚恐:“这怎么使得?给二小姐捏的雪人不过是戏耍的小玩意儿,都没什么苦劳,奴婢们不好邀功讨赏的。”比赛期间,会有春鹰实时传话播报每个小组的持剑数量。也好引诱其他小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抢夺。
当然,为了防止学子们太过于暴力,闹出人命,老师们给每个学子都配备一枚福豆。遇难时,只要捏爆福豆,便会有香烟上升,春鹰嗅到以后就会飞出场外喊老师领走学生。
而组员的自行退赛,代表了一个小组人数减少,守护宝剑的能力也会衰减,便更容易比赛失败。因此,所有小组都会团结一致,尽量保证整个队伍的安全,如此,小队才能顺利拔得头筹。
这是潜渊官学第一次举办大赛,民间与江湖都有所风闻,东西南北四个坊市甚至开了赌局,等七个小队公开名单以后,用来压宝竞猜。
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来凑一脚,添个彩头:“朕觉得周老将军举办的红龙谷试炼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个场,卖老将军一个薄面。这样吧,夺魁的队伍,凡是世家女子赐县主头衔,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后可入京营亲卫队,为内廷近御之臣。”
皇帝这招可算是把世家长老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几个不亲皇权的世家本意是想借试炼的机会,慢慢减少世家子弟入学的数量,也好守住自家的传家术。
怎料皇帝更狠,直接把能够赢得比赛的精英弟子打上皇权的烙印,孩子的毛都没长齐全就被皇帝收入麾下。
这下可好,皇家同世家的后辈绑定得更深了。
谁看了不说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呢?然而大比日期都定下来了,也轮不到世家长者们痛心疾首懊悔了。
大人们的忧虑并未影响到官学的小子们。除了叶心月、鲁沉山这等占了本家既嫡又长的孩子能直接继承家主之位,其余的嫡出子弟,再厉害也不过是旁支,若能得到君王青睐,那他们往后的路便更顺畅了。
对于他们来说,红龙谷的比试,不失为是一个亲近天家的好机会。众人们跃跃欲试,立志要在大比中崭露头角,一个个开始拉帮结派,提前组建实力过人的小队。
一时间,济世医白家的孩子人人哄抢,盛极一时,各个小组都想笼络一位医者参赛,这样一来,在红龙谷内遇到打斗便能有大夫及时疗伤。
占天者焦家旁支的儿郎焦凡,他想到红龙谷山兽遍野,叶家的孩子可能用处也很大。于是,焦凡大胆去邀请表妹叶心月组队,然而叶心月和大皇子裴凌绑定很深,她温婉地推拒:“抱歉,表哥,我已经组了大公子的队伍了。”
焦凡组不到叶心月,他想到叶薇也算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妹,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去给叶薇递消息。
可惜,叶薇这几日都在忙着培育蛊虫,压根儿堵不到人。
焦凡没办法,只能另辟蹊径。他想到裴君琅和叶薇关系匪浅,打算找这位阴郁的二皇子帮忙递一下消息。
少年郎客气地道:“二殿下,你、你同二表妹相熟,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
裴君琅瞥了一眼干净的信纸,轻轻挑眉。
怎么?这年头还搞起表兄妹在学堂里私相授受?
他嗤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和叶薇关系很好?”
裴君琅嘴上讥讽,手上利落接信,当着焦凡的面,把信纸撕成了碎屑。
“二殿下……”焦凡吃惊。
“滚,你碍着我的眼了。”后来裴君琅觉得惩罚太轻了,适才想起南疆王虫这一出。
当然,这些心路历程,裴君琅不会告诉青竹。
不然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会哭的。
花厅里,等叶薇吃完第七块芋粉花糕时,裴君琅换好了衣,从珠帘后的内室缓缓推车过来。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云杉绿圆领袍。
因是夜里,小郎君畏寒,还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纹大裳。原本松散的乌发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贯懒倦不想烘的发尾,也用熏香铜炉烘干了。
在叶薇眼中,出浴的裴君琅云山缭绕,衣袖生香,简直是入世谪仙。
香喷喷的小郎君啊。
她狐黠一笑,夸奖:“小琅这一身真好看。”
裴君琅怔忪,他显然没有被女孩子夸俏丽的经验,当即偏过头去,没有对上女孩的杏眸,耳垂生起一团薄红。
少年抿唇,不喜她赞赏的打量:“你好多话。”
叶薇不再打趣裴君琅,而是端着快要吃完的芋粉花糕,问一旁侍立的长寿:“长寿公公,府上这份芋粉花糕如何蒸的?我吃得挺好,想着讨一份点心方子,也好回去让厨娘学着蒸糕。”
语落,长寿心里暗道不好。
要是给小姐学会了糕,往后不来府上吃可怎么好?
他轻咳一声:“这点心方子是府上老御厨的秘法,不好对外传授的。”
“这样呀……”叶薇略失望。有时候,叶薇真的很想敲开叶心月的脑袋瓜子,看看这些世家礼制教养出来的儿女是不是和常人有异。
一个没了母亲庇护的孩子,不知藏锋敛锐,竟还敢急赤白脸来叶薇面前跳脚。
她究竟是依仗什么?
叶薇这一次没有退缩。
她接过侍女手提的风灯,高高举起,煌煌的光,霎时间照亮叶心月的脸。
突如其来的雪亮烛光,刺痛了叶心月的眉眼。长姐如芒在背,不由后退一步,大声质问:“你干什么?!”
叶薇扬唇:“我不过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个蠢货。”
“你!”叶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齿,“叶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俩,我母亲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笔!”
叶薇仍是笑:“真敏锐呢。但,你又能怎样呢?”
叶心月没想到她竟没有反驳这句栽赃的话,难道她的母亲真的……
叶心月头皮发麻,血气上涌。女孩发了狠,全力晃动金铃,企图召唤山兽,扑杀眼前这位令她恨得入骨的庶妹。
然而,不知院落四周环绕何等强悍的驱兽大阵,夜风呼啸的一瞬间,驱兽药粉如烟雾一般四面飘荡,浓烈的馨香钻入肺腑,让所有山兽望而却步。
叶心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豢养的山狼凄厉哀嚎,却无法召唤它来身前护卫,近身攻击叶薇。
是了,这是箬叶姑姑镇守的院子,有祖母下达的防护命令,她伤不了叶薇分毫。
叶心月的眼眶骤然生潮,心脏宛如被人挖出来似的疼痛。
这种不甘险些将她击溃。
叶心月失去了好多东西,母亲、权势、尊严……这一切拜叶薇所赐!
“叶薇,你该死!”
闻言,妹妹叶薇只是笑。
她早猜到叶心月无能为力,毕竟在叶老夫人的地盘,没人能够撒野使坏。
叶薇难得心善,没有反唇相讥,她静静地注视眼前痛不欲生的嫡姐。一双杏眼冷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人的心事。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哭泣。
小时候,叶薇亲眼看着母亲徐灵雨死在面前,看着她所拥有的一切温暖过去,在焦莲手下毁于一旦。
当时的叶薇,也应该如叶心月一般悲痛吧?
可是,没有人同情她呢。
也没有人可怜她。
徐灵雨死后,叶薇甚至不能为她收殓尸骨。
弱者就该遭到欺压,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对的吗?明明大错特错!
为什么到了叶心月这里,叶薇就要悔过,就要难受?她母亲的命,绝不比焦莲的贱!
妻也好,妾也罢;嫡也好,庶也罢。都是鲜红的血,滚烫的肉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从前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叶心月也不配!
“阿姐,你是不是很不甘?你如今受到的冷落与屈辱,也不过我从前的十分之一,你这就受不住了吗?”叶薇第一次卸下喜面人的面具,冷漠地讽刺,“如果我是阿姐,我就会心怀感激。毕竟阿姐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但我对阿姐还很仁慈,暂时没有起杀心。”
“感激我吧,叶心月。”
叶薇平静的话一寸寸凌迟叶心月的心。
叶心月怒目而视:“你不过是个庶女,不过是个半路捡回来的野种!”
叶薇怎敢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这个未来少家主说话。
叶心月搡开要来劝架的仆妇,她咬牙,恶狠狠地落下一句:“叶薇,我早晚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好啊,我拭目以待。”
叶薇盈盈屈膝,目送叶心月离开。
她允许丧母的孩子复仇,但最终,鹿死谁手,仍未可知-
秋末冬初,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绵绵的雪絮飘散人间,洁净而柔软,覆于湖沼溪流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面。稻米早早成熟,水田里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稻杆以及没被捞进酒楼当菜的瘦螃蟹。
叶薇想着上个月刚吃过的蟹黄饭,食指大动,打算待会儿到潜渊官学的膳堂里再点一道腌制糖蟹,用来佐餐。
身披抬手一捞,雪花消融于温热的指尖。
叶薇下课后,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雪人,行色匆匆跑回寝院。
女孩身披猩猩红提花绸的斗篷,走动间,衣袂蹁跹,那一抹灼灼似火的红,于雪地间明艳照人。
叶薇今天的课业和裴君琅不同,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间隙,她连阿芙的邀饭都没回应,先去找的裴君琅。
叶薇想让裴君琅第一时间看到雪。
然而,当叶薇拾阶而上,却发现裴君琅住的房间虚掩,却发现里面没烛光,像是空无一人。
小姑娘低喃一句“得罪”,抬臂顶开房门。风雪兜头卷入屋舍,雪花落到地砖上,很快融化成细小水洼。
屋里空空如也,小郎君不见踪影。
叶薇举着雪人茫然无措,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不过呢,叶小姐如若喜欢,可时常来府上吃糕。想来、想来二殿下也不会介意的。”长寿自作主张帮裴君琅作答,心里慌得要死,生怕主子怪罪。
可是,当长寿偷偷窥裴君琅一眼,发现小主子好似不像在生气……他、他今日琢磨对主子心思了?
听到这话,叶薇一脸可怜兮兮地凝望裴君琅,眼神迷蒙,好似小狗乞怜。
女孩娇滴滴地恳求:“小琅……”
裴君琅皱眉:“随便你。”
叶薇欢呼:“小琅心地善良。”
裴君琅:“……”一碟糕就能哄骗的傻子。
两人你来我往斗嘴,耽误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启程。
月牙初露尖尖角,枣树的青色枝干上结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花。
叶薇坐在马车里,撩帘就能看到枣花。
她想,再过几个月,就能吃到清甜的枣子了。
红枣晒干可以泡茶,现摘的青枣可以直接塞嘴里咬,脆甜脆甜的。
不知裴君琅爱不爱吃,她可以分他一些。
叶薇胡思乱想了很多以后的事。
三月有枇杷,七月有荔枝。要分裴君琅吃什么、喝什么,她构想的所有日子都有小琅的存在。
好朋友不就是事事想着对方吗?
小姑娘不由弯起唇角,她好像真心实意把裴君琅当朋友来处了-
等叶薇和裴君琅赶到味美斋的时候,已经是酉时。
谢芙、鲁沉山以及沈如意,他们不像裴君琅那样,和潜渊官学告了假。
两个时辰后,官学宵禁,他们必须要回去的。
一见裴君琅,少年少女们七嘴八舌嗔怪:
“来得太慢了!菜都上好了!”
“就是!你俩先去哪里玩了,让我们好等!”
“快上楼,妹妹要吃鸡!”
这是大家第一次在外聚餐,一个个都很兴奋。
谢芙想把妹妹放出来见见世面,鲁沉山赶忙阻止:“别、别!千万别!你放出来,我饭都吃不下了。”
谢芙怒目而视:“好你个鲁沉山,你敢嫌弃妹妹!”
沈如意打算用财力打圆场:“没事,我给妹妹单点一桌好吧?”
谢芙:“哼,还是如意对妹妹好!”
鲁沉山:“如意,你别惯着阿芙……”
几人吵吵闹闹走向包厢。
叶薇是第一次来味美斋,看什么都新奇。
京城上等的酒楼果然不同凡响,没有喧哗的厅堂,也没有穿梭不止的人潮。
饭馆被分为两层楼,由无数间厢房隔开。
各个角落都挂着名家的书法与丹青,长颈花瓶里移植花枝,清幽典雅,景色宜人。
叶薇惊讶发现,二楼洞开的一间厢房门内,竟然坐着甲班的人。
大皇子裴凌似乎看到了她,举起酒樽朝她温文一笑,打了招呼。
叶薇费解不已,她和裴凌没什么交情吧?他用得着和她示好么?
难道是她最近腌菜赚钱的事,太出头冒尖了?
叶薇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礼数周全,对大皇子含笑点头。
她很快跟着朋友们进包厢了。
裴君琅对周家人和兄长尚且需要装柔弱,可面对其余不算占势的世家子弟,特别是旁支家的孩子,完全无需客气。
“是,我不打扰二殿下了。”焦凡只是想送一封邀请函,哪知这个计划胎死腹中,他莫名被甩了一次脸色,尴尬地离开了。
经此一役,焦凡也深知丁班学子一个个刺头,不大好惹,遂熄了招揽叶薇的心思,另寻门路去了。
叶薇忙好自家尸人小王的准备工作,终于想起红龙谷大比组队一事。
夜里,她抱着一份点来的酸梅糕找上裴君琅。
叶薇坐在寝房前的石阶上,一面递糕,一面问:“小琅找到队伍了吗?”
她郑重其事的提问,倒惹得裴君琅发笑。
“你觉得,还有谁会和我组队?”
这次比试至关重要,没有人会选择一个可能拖累自己的残废。
叶薇听到这一句自嘲的话,忽然抬头,望着裴君琅。
她的杏眼里并无揶揄的取乐,而是格外专注、凝重,衬得少年方才吊儿郎当说出的话格外轻浮。
裴君琅不由收敛了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雪睫微微一颤,偏头看屋檐上皎洁的圆月。
接着,他听到叶薇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要是他们知道小琅有多厉害,一定会前仆后继来找你。不是你不好,是他们没有眼光。”
叶薇在竭力安慰他吗?
裴君琅心神微动,薄唇抿成一道苍白的雪线。他淡淡道:“你不必安慰我,也无需念旧情和我组队。你知道的,比试里有大哥,我只能是个废物。”
也就是说,裴君琅不可能在人前展现精湛的传家术,因此,和他组队的队员只会受他带累。
“那又如何呢?”叶薇笑眯眯地说,“小琅也太小瞧我了吧?如今我也是可以保护朋友的人了。”
“朋友?”
“对呀,我们不是朋友吗?”叶薇似是怕裴君琅反驳,她又坚定地说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哦。”裴君琅抬手,屈指抵在颊侧,掩饰他泛红的耳根。
他似乎已经能坦荡承认,叶薇和他的确是朋友的关系了。
叶薇没和裴君琅多说上几句话,转头谢芙就回来了。
她今日刚刚给妹妹做了一具铁棺材,也好在比赛里保护尸人。
谢芙前脚来,鲁沉山后脚到。他还给叶薇带了她定制的三十枚子弹:“你看看,尺寸是不是合适。”
“小山做事,我很放心。”叶薇付了剩下的钱,没舍得试枪浪费任意一枚子弹,只比照了一下口径和填弹的凹槽,正正好。
叶薇捉摸着今晚就塞进早早备好的致幻蘑菇粉,这可是保命的东西,不能乱丢。
谢芙抱住冰凉凉的铁棺材,说:“小薇姐姐,我下午也帮你们去大姐那里登记了队名,还领了五份粮草辎重回来,我看别的队伍拿了伤药,别人有的,我们也要有,特地拿了五份!”
叶薇揉揉谢芙的头,夸赞:“阿芙干得好。”
裴君琅旁听了许久,第一次在人多的时候主动开口:“队伍组好了?”
叶薇点头:“是呀。我、你,谢芙,鲁沉山,还有沈如意,队名的话,我起了个朴素一点的,叫‘蜜汁鸡腿饭’队。”
叶薇取名的品味堪忧。
裴君琅头疼欲裂:“你们三个也就罢了,沈如意为何要加入队伍?”
叶薇抿唇一笑:“难得有这份逗我高兴的诚意,我又怎能不领情呢?你们别推辞了,拿了钱,沽两壶酒、切两斤猪口条佐着,往后我不在府上的时候,惦记我的好,帮衬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话说到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这是帮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后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小丫鬟跟前也有个使唤的人。
桐花感动得眼泪汪汪:“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小薇,祖母的话,你要牢记于心,千万不要和任何人暴露你血肉的秘密。”
“如若有人对你起了贪念,不要让步,无论是多好的挚友,你都得杀了他。”
叶老夫人明白的,最开始那些人可能是奉上金银珠宝、粉宅豪奴来换血,态度恭敬,言语谄媚。久而久之,他们拿不出财物,就会起炽烈的杀心。
叶薇护不住自己,她会成为任何人的禁脔,会被世家大族、宗室皇裔,乃至蛮夷番邦瓜分。
他们会争夺她、占有她,甚至将她视为予取予求的专属物。她被困樊笼,没有自由,她生不如死。
叶薇决不能沦落至此。夏风渐劲,连带着叶薇嫣红的发带一块儿飘荡。今日的绸带没绑结实,风一灌就松开。
叶薇发上的红带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长长的发带穗子,正好轻轻擦过裴君琅的手背。
像一条月老的红绳,高高悬于两人之间,红艳一片。
对于裴君琅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条天堑。他和叶薇分别在两端,永远不能交汇。
裴君琅明白,他不该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点垂怜,便神不守舍。
小郎君低下头,细心地分辨叶薇眼角洇出的红、言语里满溢的心疼。
叶薇的善意,不过是对他悲惨过去的怜悯。
只是一种施舍。
他不能误会这一份神圣的情谊,也不可将其私有化。
即便他今日真的很不像自己,胸腔里总有一种澎湃的情潮渐涌,久久难以平息。
裴君琅如梦初醒,指腹的温度滚烫,如炽热的炭火在缭烧,他终于蜷回了帮叶薇擦泪的手指。
叶薇茫然地仰首,望着少年:“小琅?”
裴君琅的柔情不复存在,他低语了句:“别哭了。”
“唔?”说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好声好气和他们讲话?
除非,他本就不是正常人……
叶薇毛骨悚然,摸了摸手臂浮起的鸡皮栗子。
裴君琅见状,饶有兴致地翘起唇角:“我听说过周家的一桩旧事,听闻周家大房原本生出的是双生子——周铭与周溯,但很不巧,周溯病重早夭,周崇丘老家主又失去了嫡长子,膝下唯有一个嫡长孙周铭。若这事是真的,那么你便是那个本该离世的周溯?”
“公子好聪慧。”周溯即便听到了这番话,脸上也没半点异样,他依旧风轻云淡地道,“依我猜测,两位能堂而皇之步入赫连家的旧宅,应当也不是泛泛之辈吧?只可惜,我离京城喧嚣太久,已不了解如今的局势,何时出了新鲜的大人物,又有哪些世家子弟拔得头筹……若周溯招待不周,还望你们海涵。”
叶薇不喜欢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地过招。
她心知肚明,周溯能被周铭囚禁在这里,必定是一件秘而不宣的秘辛事。
倘若被周铭发现了,他们铁定吃不了兜着走,保准引发一场恶战。
此地不宜久留。
叶薇:“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周溯像是被叶薇的问题惊讶到了,他轻轻“啊”了一下,噙笑:“因为这是赫连家的老宅,机关遍布,不熟悉这里的来客都会死在途中,最安全了。”
叶薇问的明明是他们家族恩怨,可周溯却四两拨千斤,只聊起赫连家古楼固若金汤的防御机制。
她无奈地摊手,和裴君琅咬耳朵窃窃私语:“这个人很奸猾,要是我们这么走了,他保不准把你我的行踪告知周铭,还是杀了他吧。”
“嗯。”裴君琅难得认同叶薇的话,点了一下头。
听着眼前两个年纪稍小的孩子正大光明密谋杀人计划,周溯不由自主笑出声:“你们真有趣。”
叶薇抖了抖。端丽清贵的小郎君原本不想搭理,奈何她的兴致不减,喊出了趣味,喋喋不休地嚷。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乌浓长睫睁开,目露寒光。
他打帘,薄唇紧抿,下颌骨微微绷紧,冷冷地扫向叶薇。
今日,阳光灿烂。
黄澄澄的光,漏过飞翘的车檐楼下,如光漏过扶疏花木,一点点光斑,散在叶薇挺翘的鼻尖以及水汪汪的杏瞳之中。
她高高举手,兴奋地和裴君琅打招呼。
晴山蓝色衣袖垂下,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藕臂,晃人眼睛。
傻子么!也不怕被人看去。
裴君琅莫名不喜,他轻声道:“明月,停车。”
叶薇深谙小郎君别扭性子,能逼迫他停车已是极大的让步。
小姑娘忙喊停了自家的马车,吩咐车夫紧随裴君琅的车后,她要去和二殿下打一声招呼。
大乾国民风开放,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说法。
因此宗室世家的少年少女们只要自个儿不介意,彼此关系亲昵一些,实属寻常事。
叶薇不请自来,还敲了敲裴君琅的车壁,忸怩地道:“小琅,你让明月放个脚凳下来,我上不去。”
裴君琅没作声,但也没喊明月“快走”。
明月近日和青竹取经,早学聪明了。反正遇上叶薇,一应事都说“好”便成。
很快,侍卫递来脚凳。
叶薇踏上凳子,从善如流钻进了车厢之中。
她左右环顾,看到角落里单手撑头,观赏窗外风景的矜贵少年,眼睛一亮:“小琅!”
裴君琅斜睨她:“你来做什么?”
叶薇双手托腮,眨眨眼:“我怕小琅一个人坐车寂寞嘛,特地来陪陪你。”
他冷嗤:“多管闲事。”
“但你没拒绝。”少女得逞地耸耸肩。
裴君琅耳根生热。
他抿唇,偏开头,低语:“滚下去。”
叶薇猜他被戳中了心事,笑眯眯地说:“晚啦!”
接着,她扭头,朝车外大喊:“明月,快启程!”
“是,清容县主。”明月利落应声。
裴君琅难以置信,明月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听命于叶薇。
还让她这般得意。
裴君琅沉下脸:“明月,归府以后,自去领罚。”
“啊?属下错了!!”
“晚了。”裴君琅淡淡答。
“属下领命……”明月没想到小主子心思这么难猜,他竟惹恼裴君琅了么?
侍卫顿时蔫头耸脑,沮丧得一路无话。
虽然,后来明月前往刑堂领罚,告知青竹前因后果。
青竹哈哈一笑:小主子说罚你,但没说怎么罚,你只要面壁一个时辰就好了。
明月纳闷:这么轻?
青竹:当然!
也是那时候,明月才知道,伺候主子原来有这么多门道,话得反着听啊-
宫中这场宴,叶薇他们吃得很顺畅平静。
没有风波,也没有哪处刁难,周皇后也没有因裴凌而迁怒叶薇与裴君琅。
她近日生了病,来红龙殿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回坤宁宫了。
谢芙不喜欢在宫里多待,她和叶薇约好过两天回潜渊官学再见,便跟着长姐谢道玄先行回府了。
而鲁沉山和沈如意也因家中长辈担忧,没有久留宫中,吃过官宴也逐一告退。
唯有叶薇不想回家。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期待回去的家。
离宫之前,叶薇忽然和裴君琅提议:“小琅,我能不能去看一眼你以前在宫中住过的地方?”
闻言,裴君琅想起了那个狭窄的、离冷宫最近的明月阁。
是他和母亲蛮奴住过的地方。
也是他腿伤以后受尽欺凌的地方。
那里承载他快乐的童年与苦难的过往。
裴君琅既留恋又畏惧,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怕事的少年郎了,他已经逃出宫外了。
但母亲……还留在宫里。
裴君琅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问:“去哪里做什么?”
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病的人,他连笑都好瘆人!
裴君琅亮出一把火铳,慵懒地说:“我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要么告诉我,周铭关你的目的;要么我给你一发子弹,让你死在不见天日的老宅里。你应该感激我,这是鲁家新献上的火器,威力很大,也不会让你走得很痛苦。”
周溯自小体弱多病。
他成日里被裹在厚厚的锦袍华服里,喝浓浓的汤药。风一吹就倒,武一学就伤筋动骨。
他不如弟弟周铭擅长武艺,也无法和周铭一样讨母亲欢心。
明明他比周铭还要早就学会了如何在丹田里蓄内力,如何打通奇经八脉。
可周溯却仍旧不知该怎样将内力凝聚于手中利器之上,怎样用利刃攻击敌人,怎样将削铁如泥的凶器发挥到极致。
这意味着,他天生没有武学天赋。
周溯是废物。
时常有人讲,周溯不像周家的孩子,可他偏偏长着和弟弟周铭一样的秀致的脸。
只有祖父周崇丘会时不时探望病弱的他,和周溯说:“阿溯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像。”
周溯笑着仰头,但他心知肚明。
不一样的,分明不一样。
父亲能文能武,早早就跟着周崇丘上了战场,父子兵一齐抵御蛮族进犯。
可他这具虚弱的身体却不合适习武,终其一生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英雄。
偏偏阳关之战,父亲为了保护祖父死了。
祖父伤心欲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
周溯第一次感受到身上的责任。
周家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少家主,周家不能后继无人。
而这个人,不是他。
因此,在周铭修得传输内力的秘法时,他同意了弟弟自私的请求——他把内力送给了周铭,且不止一次。
周铭的武功进步神速,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奇才。
八大世家的长辈都夸赞他是杀神周家未来的希望,就连皇族的人也开始拉拢弟弟。
周溯为他感到高兴,可他的身体也因内力的掠夺而变得愈发虚弱了。
没关系的,他难受一点,无妨的。
周溯对待弟弟和母亲很真心,可是周铭却不信赖他这个兄长。
周铭害怕周溯有朝一日会把秘密说出去,于是他擅自做了决定。
他劫持了周溯,将其藏在这个荒废已久的赫连家祖宅。
弟弟一字一句,认真告诉周溯:“母亲和祖父都不希望你再出现了,周家只需要天才,不需要被世人弃如敝履的废物。唯有我,才能守住周家的荣耀。兄长,你要懂事,对炉.鼎一事,守口如瓶。”
“一切都为了周家的峥嵘,一切都为了周家的复兴。”
周溯不蠢笨,他知道弟弟在撒谎。
可他宠爱家人,他愿意如他们所愿。
周家后继有人了,祖父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周溯记得那一夜,祖父因父亲的死,一夜白发。
凄凉的哭声自灵堂飘出,传了好远好远。
堂堂的镇关大将军,竟也会如孩童一般凄怆哭泣。
他听着周崇丘的恸哭,心脏仿佛被人撕开,周溯于心不忍。
一直以来,都是祖父当他的天,也轮到周溯报答周崇丘了。
“丑。”他语气淡淡,不像是嫌弃的样子,倒像是不懂该如何哄女孩子。
“……”叶薇破涕而笑,胡乱擦了脸。
幸好她今天没有敷粉,也没有涂抹口脂,手法乱一点、重一点,也不会变成花脸猫。
叶薇又抬头,盯着那一条被吹落的发带出神。她从花枝上拉下发带,递给裴君琅:“小琅帮我绑上,我看不到。”
裴君琅抿唇:“屋里有镜子。”
“我手笨嘛,你来。”叶薇压根儿不和裴君琅客气,她把发带递到他的手心,又乖巧地转身,蹲在裴君琅膝前。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后背交给他,半点不避嫌,也不害怕裴君琅会做出伤害他的事。
她很信赖他……
裴君琅抿唇,困惑不语。
他半天不动作,叶薇先嘟嘟囔囔开了:“你绑快点,我腿会蹲麻的。”
即使裴君琅只能看到她饱满圆润的小脑袋瓜,也不妨碍他听出叶薇话语里的狐黠与俏皮。
裴君琅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用僵硬的指骨,小心顺了一下红艳似火的发带。
如玉赛雪的手指,轻碰上叶薇的乌发。动作轻柔,怕牵扯到她的发丝,弄疼了她。
左怕右怕,瞻前顾后。
裴君琅第一次离一个小姑娘这么近,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叶薇低头时后颈突起的圆润骨珠,被光照成浅褐色的碎发,以及透过阳光色泽偏红的耳垂。
她剔透如玉,日光都能穿过她的四肢百骸。
叶薇很干净,比隆冬天里的雪还要洁。
裴君琅忽然升起了一种相形见绌的难堪。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红色发带从缠绕的指腹滑落。痒痒的,撩了一下叶薇的颊侧。
叶薇不知道裴君琅为什么要停下来,但她笑了一下,调侃:“小琅是第一次吗?”
“呃?”裴君琅被她带笑的话震撼了下,一时间,脸上生热,“什么?”
“我是说……你是第一次帮女孩子系发带吗?紧张到忘记怎么打结了?”
裴君琅误会了她之前的暧昧问题,此时听到解释,羞耻到连指尖也生热。
他做贼心虚,不敢拖延,指法利落地系了个蝴蝶结。
随后,裴君琅又拍了一下叶薇的肩膀,提醒她:“好了。”
小姑娘伸手摸了摸,确认双环髻上的两侧发带位置一致,高度一样,花结也很玲珑。
她满意点头:“辛苦你了。”
“不必。”
裴君琅错开视线,望向昏黑的天:“时候不早了,出宫吧。”
“好。”叶薇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腿骨,“腿酸了。”
“你真没用。”裴君琅一如既往冷漠嘲讽。
“还不是小琅动作太慢了。”
叶薇连蹦带跳,驱散腿上的不适,朝前跑了几步。
而她的身后,裴君琅滚动木轮椅,亦步亦趋尾随。
叶薇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她之所以一往无前,是因为她知道。一回头,裴君琅就在身后。
叶薇放慢了脚步,像是想验证什么,骤然转身。
已是傍晚,日落西山,霞光漫天。
金灿灿的光照进院子那一棵佝偻的花树上,花瓣染上粉金,成了裴君琅绚丽的背景。
清贵的小郎君凤眸微抬,猝不及防和叶薇撞上。
四目相对,某些无言的心事,少年少女心照不宣。
叶薇像一只小狐狸,得逞地一笑,脸上梨涡若隐若现,甜美俏皮。
叶薇听到叶老夫人的话,虽然一知半解,但也能从老人浓浓的忧虑里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她不免想,她的盟友、亲近的人唯有裴君琅。
当初为了保护她骨血的秘密,裴君琅不惜舍身布置杀阵。
他是不是早知真相?他怕叶薇成为世家王庭角逐的战利品,所以连命都不要了吗?
一贯待人冰冷的小琅,为什么偏偏对她这么好呢……
第一百零五章
叶薇迫切地想知道红龙究竟是什么。
但叶老夫人其实也只知一个囫囵,丈夫生前告诉她,若有后辈让红龙血眼石起反应,那便是神主转世,能召唤红龙。
叶老夫人一开始想岔了,以为骨血天赋高、血脉纯净的后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选人之一,然而命数就这么玄妙,叶薇的母亲身份低微,她的血脉并不是纯种世家门阀后代,可她偏偏是天选之子。
叶薇深思一会儿,问:“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书阁里看看吗?或许他有东西留给我们这些小辈。”
“自然。”叶老夫人感叹,“你祖父是个极疼小辈的人,若他还活着,知你天赋异禀,定会亲自栽培你。祖母不懂这些家族秘术,也只能和你一起摸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怀念亡夫的同时,语气里也有深深的迷惘与下定决心袒护叶薇的坚毅。
她被人偏疼着。
叶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轻轻揽住祖母的腰身,亲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袄绣面。清雅的檀香迎面扑来,钻进叶薇的鼻腔,久违地感到心安。
这是叶薇第一次对长辈展现出亲密的态度,她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还有血脉亲缘的家人,母亲死后,也会有其他长辈义无反顾保护她。
“祖母,我会将叶家的驯兽术好好传承下去的。”
叶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叶薇发质柔软的双环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她疏远他,和他保有距离,若即若离。
但经历过红龙谷同生共死的一场劫难以后,叶薇又觉得,她从前对裴君琅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冷漠。
——她没想和裴君琅深交,只是维持表面的朋友关系,所以才不会忤逆他,也不想深入了解他。
时至今日,叶薇变了很多。
她忽然想,认真和裴君琅交朋友。
她想看到更多的、不为人知的裴君琅。
叶薇回头,看了一眼抱剑而立的青竹,问:“青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妥,可以不回答。”
在青竹心中,叶薇往后一定会是皇子妃,因此他对她的尊敬,并不比对小主子少。
听到这话,青竹立马站直了身子:“叶二小姐请讲,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薇抿了抿唇,为难地开口:“其实……我见过你主子腿上的烫疤。我想知道,二殿下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落得一身伤?”
青竹惊讶不已。
他知道裴君琅是如何冷情的一个人,就连他也鲜少看到裴君琅衣冠不整的模样。
叶薇怎会知道这些秘辛?
难道、难道……
青竹不敢多问。
他恨主子是块木头,心里记挂小姑娘,竟把自己的事瞒得这样死!
青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叶二小姐,多的事,属下不方便讲,不过一些陈年旧事,您在宫中也能打听得到,属下可以说给您听。”
于是,青竹回忆往昔,和叶薇说了一些裴君琅过去的故事。
关于蛮奴夫人的死。
关于裴君琅为了救母亲的骨灰而被大火淹没。
关于他身上的烫伤,以及腿骨被梁枋砸碎了的往事。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眼泪,所有的黑暗。
叶薇听得很认真,最终渐渐心生不忍。
这一日,海棠花垂落,花瓣红艳如胭脂,被风吹到摇落。
一瓣儿、一瓣儿,落到叶薇掌心。
她听得专注,置若罔闻-
御书房。十几只尸人在主人的操控之下,争先恐后扑来。
不敌尸人的学生吓晕了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一是被一口咬趴下的。
“沈如意,出局!”谢道玄面无表情地说。
“焦雅,出局!”
没有功夫在身上的世家子弟,几乎被尸人一扑就倒,让谢道玄厉声逐出了战场,留下的其余孩子还有点本事在手。
周铭作为杀神周家的嫡长子,一手猴棍耍得漂亮,他信手抄起武器架上的猴棍,或绞枪扫腿、或挑棍飞击,能和尸人打十多个来回。
鲁沉山则从口袋里掏出好几个玲珑炮,不要命地往尸人身上丢,不但炸毁了尸人,还炸废了一片墙。
谢芙更不用说,妹妹出手,三两下护住叶薇他们的安危。只不过在谢道玄眼神警告之下,不敢多动手。
不过,大混战也有不好的地方。有同窗运气不好,被鲁家火炮波及,头发都要被火燎没了。
大家打得狼狈,还是叶心月的法子高明,她直接传召出自己带到官学里的那一头白狼。
山狼是能上战场的兽类,它护主、忠诚,在叶心月的铃铛镯子差遣之下,凶神恶煞地扑向尸人。
不过轻飘飘的一掌,便将尸首五马分尸。
尸横遍野,地上全是干枯的残肢。
“叶心月好厉害!”沈如意接过茶汤,轻咳一声,颤颤巍巍递过去:“二公子,你淋雨了?快喝点热茶,免得着凉。”
裴君琅侧过头,避开沈如意递来的手。他今日比往常难伺候多了,一句话都不说,不声不响,让人闹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叶薇知道这个人脾气有多大,她拦下沈如意的手,善解人意地摇摇头:“随便他……”
还没等叶薇解完沈如意的围,裴君琅已经端过茶碗。
琳琅指骨扣在温热的杯壁上,与白釉莹润的光泽争相辉映,很是赏心悦目。
“二公子……”沈如意惊讶。
裴君琅没答话,只敛目低头,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茶。
热茶下肚,他惨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气色好看许多。
叶薇后知后觉懂了,这厮就是喜欢和她对着干!
一时间,山洞内的三个人都静了下来。
他们没有开口讲话,一昧低头喝茶汤,沉默无言。
沈如意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小声问叶薇:“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嘘。”叶薇回敬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沈如意忽然觉得后脖子发凉,回头一看,裴君琅那一道冷若冰霜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头上,顿时没兴致讲话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是无辜的啊!
叶薇一边喝茶,一边细想裴君琅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以为裴君琅会立刻捏爆福豆出局,再也不见她。
但裴君琅没有,他似乎还有点良知,打算给足叶薇这一段最后旅途的体面。
既如此,叶薇投桃报李,也不会拆裴君琅的台。
他们装作没事人一样维持表面的平和。
裴君琅讲解地图的时候,只和鲁沉山开口,叶薇一靠近,他就闭嘴,一个字不说。
叶薇无动于衷,她仍客气地喊他二公子,裴君琅则不再唤叶薇的名字,连一记眼风也不施舍。
看起来相安无事,两人默契地粉饰太平。
不过气氛日益沉重。
傻子才看不出,他们如今,冷淡如陌生人。
“小薇和二公子怎么了?吵架了?”鲁沉山悄悄扯了扯沈如意的袖子。
沈如意怯生生:“我哪里知道?”
他觉得自己就是夹在两人之间的受气包!
谢芙的猫瞳却在一瞬间亮起:“如果、如果小薇姐姐不理二公子,那岂不是说明,她以后和我还有妹妹天下第一最最好?哇,我好开心!”
叶薇没有否认谢芙的话,她少了一个可以互帮互助的朋友人脉,自然要结交更多的朋友。
没办法,谁让叶薇处境艰难,只能靠自己一点点谋生。
一场大雨没完没了,【蜜汁鸡腿饭队】决定原地停下,修整一天。
还好每个休息点的洞穴里都配备了睡觉用的被褥,只要雨水不会被风打得浇灌入洞,那他们夜里休息就不至于受冻。
红龙谷除了洞穴这样的休息点,还有临时搭建的茅草屋,据说茅草屋靠着山林间野生的温泉汤池,还能让学生们沐浴。
热水汤浴啊,那该多舒爽。以前觉得稀松寻常的事,今日想起来便有几分难能可贵。
叶薇羡慕能入住汤池屋子的队伍。
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奢侈的住所一定很多队伍哄抢,说不定还要引发几场厮杀,不大划算,因此叶薇他们选择了最简陋的休息洞穴,保证自身安全-
【凤于九天队】
不出叶薇所料,的确有厉害的队伍入住了临时搭建的茅草屋。
说是茅草屋,其实有机关客鲁家出手,玲珑简易的茅草屋檐小木屋还是很雅致,且合适防风防雨的。
特别是旁侧还有一个天然洞穴,水滴石穿,融了一个泊泊散发热气的温泉池子,能够沐浴放松。
为了防止外人过来,裴凌特地撕开一件麒麟纹的衣袍,制成锦棋插在山崖上。风吹衣动,远远看到那一片灿烈如熹光的织金衣袖,寻常队伍便不敢来和他们抢地盘。
凤于九天队里,一个裴凌,一个叶心月,一个调换过双胞胎弟弟身份的周溯就很够人受的了。遑论还有济世医白家嫡出姐弟白檀和白戎。
谁敢来抢啊。
三个能打的,搭配上两个擅长医治的医者,这队伍堪称完美。
白檀和白戎自小遍尝百草,很会找食材,他们寻到了山野里最鲜美的蘑菇,可以切丁炖白米,熬成野蕈饭。
伙食由白家的孩子负责,叶心月先去沐浴换衣。
裴凌无事,煮了茶汤,来找周溯一起喝。
他递去清香四溢的茶碗,笑说:“阿铭,你近日……很爱笑。”
裴凌和周溯年岁差不多,而且他是皇家的嫡长子,私下里即便关系再亲密,也不好喊周溯为“表兄”,他的父亲会不喜。
因此,裴凌和周铭从前,一直以名字互称。
周溯莞尔,接过茶碗:“心情好罢了。”
周溯喜欢下雨天,雨水混淆泥土的味道,很清甜。
他摩挲杯壁,见裴凌半天不走,猜到他肯定有事要说。
“她是叶家大小姐啊,而且叶家一直和鲁家上战场的……”
“鲁家机关炮也神气!”
“谢芙应该是藏拙了,我看到谢老师瞪她了。”
这一场战事,叶心月出尽了风头。
周铭看到山兽的威力,小声和堂弟周峰说了句:“看来,调教一只护主的山兽,迫在眉睫。”
尸人四分五裂,大家才发现,这些尸人的体内,钻了一只只黑色的蛊虫。
没了尸体庇护,它们暴露于日光下,滋滋冒黑烟,很快就不动弹了。
叶薇恍然大悟:“尸人之所以不用丝线牵制,是因为有这些能听懂铃声指令的蛊虫,在体内操控四肢?”
谢芙夸赞:“小薇姐姐真聪明!”
谢道玄冷冷看着底下打量尸人的学生,缓慢出声:“谢家最擅蛊毒与赶尸术,而蛊阵,便是由两者结合而创出的阵法。”
“今日我给你们展示的,是谢家第一秘术——铃音蛊术。除了能用傀丝操控尸人行动厮杀,也可以用蛊虫驱动尸体进行杀敌。”
“两者的差别,便是弱点不同。铃音蛊术的破绽较小,只要砍掉傀儡师摇铃的手,行尸听不到铃声就会倒地不起;而傀尸术的破绽较大,切除丝线,尸人没有傀儡师的操控,便会无法应战。”
叶薇听得很专注,她一心要变得强大,不由问出声:“那么,这两种赶尸术的优点分别是什么?”
谢道玄看了一眼提问的叶薇。
很少有老师会不喜欢好学的学子。
她接着道:“铃音蛊术的优点是,傀儡师可以藏在暗处操控行尸,不被人找到行踪,但行尸体内的蛊虫听到攻击指令,从而做出回击,则需要一点时间反应。因此,行尸的杀伤力很可能没有那么大;”
“而傀丝术的优点是,丝线操控行尸,虽考验傀儡师技巧,但能灵活摆动尸人,且杀伤力强悍。不过有一弊端,丝线缠尸,很容易被人沿着傀丝顺藤摸瓜,找到傀儡师的藏身踪迹。二者,各有利弊。”
叶薇点点头。
她想,无论哪个都要几年的功力才能很好操纵吧。
毕竟没有一门技艺是简单的。
谢道玄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关于蛊毒的知识与常识。
学生们无不听得专注,甚至有一瞬恍惚。
他们来潜渊官学之前,还以为各大世家并不会尽心尽力,把精湛的传家术,教给别家的孩子。
眼下看谢道玄耐心指点所有人,有关百蛊君谢家的独门功法。
甚至将“谢家第一秘术”倾囊相授……
学生们自惭形秽,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少年少女无一不对自己此前质疑老师们的想法,感到羞愧。
或许,世家的老师们,也没他们想象的那么歹毒?
一刻钟后。
济世医白家的医者忽然带着医药箱赶来。
他们看到满地的尸块,吓得高声尖叫:“……啊!孩子们怎么成一块一块的了!”
众人:……
等白杏老师了解完来龙去脉以后,头疼地拧了拧眉心:“下次能外出再操练尸人吗?官学真的经受不起你们这么玩呀。”
有了谢道玄的前车之鉴,下午叶舟要给他们上驯兽课的时候,被同僚联手赶出了学院。
正好要在野外实战驯兽,叶舟无异议,直接把三十五名学生带到了远离坊市的茅山上。
上山的时候,团结的丁班自觉友爱互助,四个人轮流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陪他一起上山。
而备受同学关照的裴君琅见状,感动到口吐芬芳:“滚。”
路上,叶薇忽然想起之前谢道玄说的“铃音蛊术是谢家第一秘术”。
她问:“那第二是什么?”
谢芙抱着妹妹,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第二。”
沈如意:“你又开始驴人?”
裴君琅和父亲的私谈结束得很快,都是些场面话,但父子皆是聪明人,只消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思。
裴君琅明白父亲的用意,不过是想利用他,和裴凌打擂台。
皇帝从来不做无用功。
他冷笑一声,回到了明月阁。
木轮椅缓慢靠近。
青竹见主子来了,做贼心虚地退到了院外把门。
裴君琅感到莫名其妙,扫了属下一眼,又行向叶薇。
台阶上,小姑娘折了一朵海棠花,摆在掌心赏玩。
叶薇捻花的时候,玉腕被阳光照得发亮,莹润赛雪。
她痴痴看着,像是发呆。
直到她听到木轮滚动的动静,才缓慢回头。
怔怔的小脸,在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间,笑颜如花。
叶薇很高兴。
裴君琅莫名翘了一下唇角。心里骂:傻子么!
叶薇眨眨眼,打算和裴君琅坦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隐瞒。
“小琅,我刚才问过青竹,有关你腿伤的事了。”
果然,裴君琅听到这话,原本柔和的脸色,顷刻间乌云密布。
他指骨微蜷,面色铁青。
无名火在心中灼烧,小郎君又要发作。
可就在这时,叶薇忽然蹲身,低下头,悄悄靠近裴君琅的膝骨。
她离得好近,近到裴君琅能闻到她身上的桂花香,以及白皙后颈被阳光映亮的细小绒毛。
叶薇鼻腔酸酸涩涩,她替他感到委屈。于是,小姑娘噘嘴,隔着郎君的衫袍,运用小小的力气,轻轻吹了吹。
一阵风,吹动衣袍,荡起细小的涟漪。
裴君琅受了惊,雪睫颤抖,如蝶翼振翅。
小郎君手骨攥紧扶手,无所适从:“你……”
少顷,裴君琅听到,叶薇语带难过地问他——“小琅,你疼吗?”
蛮奴死后,从来没有人,问过裴君琅疼不疼。
刘嬷嬷跪地,给赫连家庇护了数百年的老祖宗磕头。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会在婴孩时期,就用丹丸锁住岁寿,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连家的命脉,是除了红龙血眼石以外的至宝。
赫连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连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裴君琅。
所有人,对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宁死也要保护好裴君琅,这是祖训,是生来就要肩负的使命。
屋外大雪纷纷,冰天雪窖;屋内炭盆荜拨,温暖如春。
可裴君琅还是觉得冷。
他指骨紧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绪。
他不是赫连璃的孩子,他是冰封多年的怪物。
族人们都喊他“老祖宗”。
他……究竟是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时间已过了一日,山庄里血肉横飞,遍地残骸。有被裴凌推上去诱敌当肉盾的仆妇,有被叶薇等人射杀的山狼。
护庄大阵支离破碎,几欲损毁。山狼里杀出了几匹敢死队先锋,以血肉之躯自毁卦眼,破了他们的防守。
叶舟暗道不妙:“很明显,对面派来的术士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熟悉卦阵布防。”
让一群没有经历过沙场战役的毛头小子,抵御这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术士老兵,分明是以卵击石。
作为少年人主心骨的叶舟都一脸郁色,孩子们从他脸上也能得知情况不容乐观,不免心中揣揣难安。
叶薇看了一眼内院的屋舍,下定决心:“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学生进屋里躲躲!”
她不能让全部人都进去,若没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撑着,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着敌军围剿,给他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苏瑶终于从家里逃出来了,她知道,兄长没追就代表默许她出去玩。
苏瑶下马,放珍珠去一旁的草地里吃牧草。夜里的牧草都沾着水露,苏瑶怕珍珠吃多了拉肚子,小声叮嘱:“你克制点,回家还有干粮吃呢,不要老是贪恋野外的夜食。吃坏了肚子,我可没办法带你回家……”
焦玄鸣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滑稽却美好的画面——娇俏的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揪小马的鬃毛,像是劝诫朋友似的,认真叮嘱。
焦玄鸣唇角微扬,听她那些飘入夜风里的呢喃,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很快,焦玄鸣温柔的笑消弭无踪,脸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冰。
他不能对苏瑶有任何好脸色。
苏瑶听到了动静,蓦然回头。
她的杏眸如墨蓝色天际低垂的星星,缀于夜幕里格外明亮,看到焦玄鸣的一瞬间,少女眼底仿佛春池涌动,波光潋滟。
她见到他,是那么欢喜。
一时之间,竟让焦玄鸣无端端起了一点羞惭的心思,他不能妇人之仁……
焦玄鸣避开眼去,任由苏瑶打量。
她的活力满满,即便再死气沉沉的人,也会被苏瑶脸上的笑感染。
这个来自蛮族的……蛊惑人心的妖女。
苏瑶再次献宝一般,从包袱里翻检出很多宝贝给焦玄鸣看。
焦玄鸣是世家子弟,出门在外代表的都是占天者焦家的颜面,惯来冷静自持,为人处世八风不动。
他什么美味珍馐没吃过?什么珠宝首饰没见过?
可偏偏,苏瑶递来那一块稀松平常的糖饴时,他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笑意。即使压下嘴角,温柔的暖意也会从眼底流淌而出。
苏瑶也对他笑。这夜,万籁俱寂,唯有屋外绵绵不绝的冬雪飘零。
叶薇蜷缩于西番莲纹的床架旁闭目养神。
本想随便睡一会儿,结果和衣歪着,耳畔传来裴君琅清浅的呼吸声,门帘被寒风吹来的雪絮萦绕,凝结成硬挺的布干,啪嗒啪嗒拍打。
周遭都是琐碎而平常的声响,叶薇感到无比安心,竟这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女孩儿被细碎的天光刺痛眼皮。她轻阖双目,人还懒倦,没有睁眼的意思。直到细微的动作摩挲过鬓边那一缕咬到唇间的碎发,偶尔不经意间的触碰,温热的指腹清浅触及,又涟漪一般散开。
余温残留。
叶薇睁眼,对上一双怔忪又空漠的凤眼。
披着单薄中衣的小郎君,已用臂骨撑起了身子,他斜靠上暗花纹软枕,衣襟散开,露出线条流畅的腹腔肌理。每一寸皮肉都被白色布带收得严密紧实,衣裳不能拉拢,为的是防止裴君琅牵扯到伤口,再次流血。
看到裴君琅醒来,叶薇惊喜。
踽踽独行的小郎君,还是舍不下人世间热热闹闹的朋友,他从冥府回来了,他活下来了。
可欢喜过后,叶薇又觉得满腔委屈。
她也搞不懂,眼眶热辣辣的,眼泪在其中打转。
“小琅,你疼吗?”
叶薇问的一定是句废话,他怎么可能不疼?
然而,裴君琅一如既往淡然。
他睨了一眼叶薇,垂眉敛目:“不必担心,我已经不疼了。”
叶薇明白的,这么多、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疼?
她深谙小郎君的别扭性子了,他总是默默忍受痛楚,总是悄悄藏着心事。
一如方才帮她掠发的轻柔动作,他以为她在睡,她以为只是一个绮丽美满的梦。
叶薇不追问,裴君琅不承认。
所有柔情,掩埋于岁月长河中。
叶薇意识到,裴君琅又想逃,可这一次,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门窗外,风雪肆虐,今日是好晴天,也是好雪景。
屋内,叶薇扑向裴君琅,膝跪在床边,女孩半屈起纤细的腰肢,一下抱住了裴君琅的脖颈。
温热柔软的小姑娘入怀,一股清雅的木樨花香拂拂,热气腾腾冲向人脸。小郎君被她抱了满怀,颤了颤修长指骨,无所适从。
幸好,裴君琅善心,没有推开叶薇。
“叶薇?”
她抱得太紧了,相亲相近,他逃无可逃。
裴君琅下意识缩了缩劲瘦的腰腹,企图避开。然而,此刻肩上满溢的湿濡感觉,又让少年郎受了惊吓。
“你……别哭。”
裴君琅头疼,他对女孩的眼泪束手无策。
可偏偏,叶薇任性地把脸闷到裴君琅的衣上,她死死抱着他,仿佛一松手,裴君琅就会像冷冽的山雾一样消散。
她想好了,裴君琅再怎么退,她也要跟。
“我再也不会让小琅逃跑了。”
叶薇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险些把裴君琅搞懵了。
小郎君比她想的还要顽强。
裴君琅已经醒了,无需叶薇喂药,他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刚要放下空碗,递到眉眼前的,却是一颗糖丸。
裴君琅不解地扬眉。
叶薇讨好地笑:“给小琅甜甜嘴,这样药汤就不苦了。”
裴君琅抿唇。
也不知一颗糖果,有什么值得他想这么久。
最终,裴君琅还是接过糖丸,含在唇齿间。腮帮子微鼓起小丘,少年老气横秋,一脸肃容吃糖。
叶薇眼睛一亮。
唔,闲在含糖的小郎君看起来,格外可爱、好亲近。
许是看出叶薇眼里的调侃之意,裴君琅悄悄蹙起眉峰。
随后,他故意捉弄叶薇似的,咔嚓一声,凶恶咬碎了糖,雪丘消除。
小郎君恢复成一贯高冷不可亵玩的模样。
叶薇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狠狠搅动汤勺,慢悠悠喝起粥来。
小姑娘的坏心计被拆穿,顿时变得很老实。
余光间,裴君琅瞥一眼难得安静的女孩儿,嘴角几不可察,于暗处稍稍上扬。
看,她还是一如往昔,傻乎乎的。
苏瑶似乎从未对焦玄鸣说过,他有刀裁的鬓角,黛山的眉,如海深邃的眼,阿玄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
苏瑶是在安乐窝里长大的,她从来不知外界的动荡。
她觉得,与其让焦玄鸣沙场征战那么辛苦,倒不如留在草原,留在她的部落里。
“阿玄,我很喜欢你。”苏瑶大大方方地表露心意,“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焦玄鸣一怔,他完全不知苏瑶怎么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没羞没臊,脸皮厚实,他却不嫌。
焦玄鸣挑眉:“你想说什么?”
苏瑶这时候倒知道害羞了,她低头,双手不住得绞着:“所以,你留下来吧?我哥哥很疼爱我,他也会爱屋及乌,对你很好。虽然我现在没有想那么远,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安置你,但是你放心,我不是喜新厌旧的人,我不会抛弃你的。”
苏瑶难得想到这么多大乾的漂亮词汇,虽然有时候她说得不流利,还带了点朵雅部落的方言。
可是焦玄鸣都听懂的,他心里一阵酸胀:看啊,这个笨蛋。竟没有发现,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大乾人,怎么会通晓朵雅部落的语言。在来边境之前,焦玄鸣就研习过许多蛮族的地方语言了。
他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焦玄鸣没有回答,可苏瑶却靠近了他,踮脚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苏瑶笑说:“你们中原人都很害羞的,不会随便和女孩子亲近。那我主动献吻,也算是和你有了肌肤之亲,你总不能弃我于不顾吧?”
焦玄鸣被这一吻给撼住了。
被风吹到冰冷的脸颊,还残留一抹温软的触感。
她真的很胆大妄为,又的确率真到令人动心。
苏瑶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明珠,连对美人司空见惯的焦玄鸣都不得不沦为她裙下人臣。
她很耀眼,像一轮海天升起的红日。
可是,令焦玄鸣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他竟然开始害怕看到太阳-
苏武出战的那一晚,苏瑶带着珍珠来找焦玄鸣。
她不想他离开,也打算用美人计威逼利诱,哄骗焦玄鸣舍弃他的国家。
然而,小公主还是太单纯了一些,没等她策反敌国的美男子,自己倒喝了混合迷药的奶茶,先一步昏厥了。
焦玄鸣扶住苏瑶丧失力气、摇摇欲坠那颗小脑袋,轻手轻脚放到地上。
夜风太亮了,焦玄鸣解开一件暖和的皮袍,盖在苏瑶身上。
他本该温文如谦谦君子,奈何今日荒唐。
焦玄鸣竟然俯身,靠近苏瑶的颊侧,浅浅还了她一吻。
“再不相见了,苏瑶……再不相见了。”
焦玄鸣朝天射出一支鸣镝,又召来春鹰,发号施令,为家臣引路。
随后,他骑上珍珠,手握长刃,冲向苏瑶的家。
风卷起焦玄鸣的衣袍,那是苏瑶亲手给他挑的外衫,选用珍贵金线纹的,她很喜欢。
风卷去焦玄鸣脸上的柔情,燎起他胸腔的仇恨之火。
唯有一遍遍告诫自己,蛮族可恨,屠戮他大乾子民。
焦玄鸣才有勇气,舍下苏瑶,杀向敌营。
今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苏瑶睡醒的时候,天还昏黑。
如果焦玄鸣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告诉苏瑶,她醒得太早了。
原来是想骂她。
她还想回击什么,可是一仰首,却见裴君琅长睫轻阖,已经悄无声息闭上了眼。
他沉睡的时候,庄重肃穆,如同一座清寂的佛。
裴君琅再不能说话了,他的体温也逐渐变冷。
早说了,雪山难能融化,坚冰也始终是冰。
旅人等不到春天,也等不到凛冬消融。
“小琅?”
“小琅?!”
叶薇睁大双眼,唇齿微张。
小姑娘的嗓音淹没于寂默风雪中。
很可惜,这一次,她再如何撕心裂肺,也喊不醒裴君琅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夜晚,寒风料峭。
裴君琅从刘嬷嬷那里,得知了出生的秘密。
本来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母亲赫连璃的事,结果被告知,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裴君琅的身世成谜,他无父无母,他没有归处。
养大裴君琅的娘亲赫连璃,是他的族人,也仅仅只是他的养母。
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决定,他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至少他要还赫连家的族人一个公道。
那些尽心尽力保护他的人,不应该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还能给予那么一丁点微乎其微、无足挂齿的补偿。
裴君琅:“没有,母亲从未说过这种罕见的珍宝。”
他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一味能以骨血研磨、助人长生的秘药。
“罢了,你回府吧。”
裴望山不过是随意问话,对裴君琅并不抱希望。
毕竟赫连璃是临时遭受巫蛊栽赃,事发突然,她又怎可能留下遗言?又不是早有准备,一心赴死……
裴君琅的身影再次掩入风雪中,渐渐消弭、远去。
裴望山起身,走到覆雪的檐下,遍体生寒。
他原以为权势在手,心中定感餍足,可人到中年,孤家寡人,又有几分难以排遣的寂寞。
裴望山从来不愿承认,自己在赫连璃死后,其实开始慢慢学会想念。
第一百一十章
年节一过,冬雪消融,渐渐开了春。
倒春寒还是很冷,但春花不畏寒。一簇簇淡粉色的杏花,挤挤攘攘在褐色枝头。偶尔飘起清逸的雪絮,沾在薄如蝉翼的花瓣上,被阳光照得融化,所有的杏花都沾了露珠,经络明晰,水光晶莹剔透。
温煦的日光将疏淡花影投到菱格木窗上,屋内熟睡的小姑娘被阳光蛰了眼皮,迷迷糊糊睁眼。
“桐花,什么时辰了?”叶薇觉得自己还没待两天,又要和桐花分离,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潜渊官学上课的时间,临行前,她给叶薇准备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准备了好多吃的,第一层是芋粉糯团子还有莲子糕,待会儿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来垫垫肚子;第二层是羊肉千层酥饼,蔡嬷嬷上街买的,油纸包好了可热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着明天放茶炉里热一热;第三层是大酱晒的鸡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学里能不能吃饱,要是夜里饿了,您蒸几个下饭,垫垫肚子。”
桐花实在记挂叶薇,说着说着抹起眼泪。
“我是去学传家术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别哭了,瞧得人心疼。”叶薇哭笑不得,递给小姑娘搽眼泪的帕子,还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独自在府上,毕竟叶家有个母夜叉焦莲夫人坐镇,时刻都可能对她院子里的人发难。
于是,叶薇叮嘱桐花:“这块玉牌是二皇子府上的通行牌,若我不在家中,大夫人来要折腾人,你只管往殿下府上避难去,无人敢拦你。”
桐花瞠目结舌:“小、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留给奴婢?”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撒娇:“可是桐花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而且我上学呢,十多天出不来官学,留着也无用。等我下次放假回来了,你再还我。”
桐花虽然不懂叶薇为何要未雨绸缪,但小姐说的话总不会错。
她乖巧点头,接下了玉牌:“奴婢会好好保管的。”
“桐花真乖。那我走了,别太想我。”
“二小姐一切小心。”
“知道了。”
叶薇的马车停在了潜渊官学门口,她抱着提盒,小心翼翼踏脚凳下马车。
掐点来上学的世家子弟们真不少,举目望去,人山人海。
好似溽暑季,扎猛子跳河里游泳降温的老百姓。
叶薇感慨:“好多人啊。”
此言一出,她立时感到一道冰冷如寒霜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叶薇回头望去,正好和裴君琅对上了眼。
今日,裴君琅穿的是一身晴山蓝素缎圆领袍,许是畏寒,还罩了一层鹤纹大袖衫。衣料质地轻薄,风动衣动,极其飘逸柔美。再加上他本就美艳类妖的容貌,眼角一滴泪痣更添邪性,颇有种妖仙入境的虚幻感。
不得不说,裴君琅这具肉身皮囊得天独厚,确实很迷小姑娘。
看到好友,叶薇十分惊喜。
她朝俊秀的少年郎招招手:“二公子!”
裴君琅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变声期的尴尬,这次,他没有躲避叶薇,只是一如既往神情淡漠,轻轻点了一下头。
叶薇一贯是个厚脸皮的姑娘,裴君琅不来,她就主动找他,反正待会儿都是顺道回宿舍小院的。
眉眼鲜妍的小姑娘靠近裴君琅。
待叶薇蹲下身子,掀开怀里的食盒盖子,他才注意到,叶薇今日换了一条紫藤萝色的发带,发带的坠子是两颗银镀樱桃,还染了新的山茶花香。
裴君琅记起他赠她的枪套上就绘有麻雀偷吃樱桃的图纹。
小郎君满是戾气的眉眼稍稍柔和了些,他低喃了句:“你戴上了?”
叶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裴君琅问的是火铳的事。
她笑眯眯地点头:“戴上了,也藏好了。”别在腿上呢,只要没人掀她的裙子,发现不了!
叶薇从提盒里摸一个糕,递给裴君琅:“吃吗?”
“嗯。”很难得,裴君琅今日没有拒绝,他乖顺地接下,小咬了一口。
一对眉目如画的少年少女坐一排吃糕,瞧着格外喜人。
谢芙、鲁沉山、沈如意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也凑过来和叶薇讨糕。
很快,丁班的五人组其乐融融分食糕饼的画面,落到官学老师的眼里。
众人都在感慨——“虽是废物聚集地,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沈如意被糕噎住了,一边用拳头捶胸口,一边说:“二公子,小薇,你俩前两天去哪儿了?不是说好了下馆子么?我放春鹰找你们都找不着。”
叶薇和裴君琅面面相觑,两人想到了赫连老宅的事,没有吭声。
还是叶薇打哈哈揭过去:“临时有了事,找不到也正常。你们去吃味美斋了?”
谢芙点头:“去啦!那里的白斩鸡果然很好吃,下次我请小薇姐姐吃。”
“阿芙真乖。”
“嘿嘿。”确实,如果要把湿漉漉的外衫挂到晾衣杆上晾晒,裴君琅站不起身,估计难能办到。
她没有多想,老老实实跟裴君琅回了偏房。
然而,就在昭昭跟着裴君琅进房间的一瞬间,她身后的房门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巨响,关得严丝合缝。
昭昭惶恐不宁,转身去推门。
然而,凭她多大力气,都无法撼动门窗分毫。
裴君琅吹燃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烛台燃上。
他漠然说:“别白费功夫了,你出不去的。”
昭昭说不了话,连求救都无门,只能挥动手臂,跪地恳求裴君琅放她一马。
少年郎没有心思刁难一个小丫鬟,他目光寂寂,淡然道:“你开不了口也没什么,我只需你点头或是摇头。若是蓄意搪塞我,你放心,我没有怜香惜玉的手段,能保证你死得很难看。”
裴君琅是极其公平的掠食者。
他对待男女老少都是一视同仁的手段残酷,绝不会厚此薄彼。
昭昭目瞪口呆。
她知道裴君琅的厉害,当即悸栗栗地跪地,不敢再挣扎。
裴君琅取来墨条,在纸上绘了几笔。
他自小学画,说句妙手丹青也不为过。即便眼下的工具都很简陋,也不妨碍裴君琅寥寥几笔就画出焦玄鸣的神韵。
裴君琅画好了老师的小像,高举起纸张,对准了昭昭的脸:“告诉我,他是不是夙瑶的夫君?”
在看到画像的一瞬间,昭昭目瞪口呆。
无需她说,她惊诧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
裴君琅噙笑:“看来是他了。”那些异教徒竟能算准天时地利人和,发动奇袭,可见他们的国家的确出了和白莲教里应外合的叛徒。
难怪皇帝裴望山这么重视。
糟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熬完第二天了。
叶薇和谢芙刚经历完一场御兽战役,累得精疲力尽。
屋舍中,奴仆们烧水,进进出出,白杏老师亲自为受伤的小郎君缝合伤口。
攻入山庄的山狼几乎被杀得殆尽,而这些残存的白莲教徒也总算露了面。大乾国边防严密,异教蛮族入不得关隘,但总有漏网之鱼,扮作前来贸易的胡商,进出中原。
鼠辈一只只累积,日久天长,也能组成一支骁勇善战的小队。上百的教徒与江湖术士,联合山兽进犯,这样的人数体量,对付他们区区几十世家子弟,绰绰有余。
鲁家没能带来自制的军用武器,擅打的周家人来的又不多。他们亟需五军都司与卫所驻军的支援,一刻都耽搁不起。
谢道玄见状,打算披上夜行服,趁晚上碰运气下山。
她要做传讯的先锋,以身涉险,实在太危险了。
谢芙劝她:“大姐别去。”
谢道玄看着鲜少对外表露心迹的小妹,心里柔软一片。
她拍了拍谢芙的头,宽慰小妹:“别怕,我好歹是谢家的少家主。”
所有人都知道,真对上白莲教,就连叶家那个天才叶尘夜都战死沙场,遑论谢家的少家主。
但他们知道,没有援军便不能破局,无论如何,谢道玄都得去。
叶舟:“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谢道玄在拉上风帽:“好,保护好孩子,我会活着回来的。”
“嗯。”师长们彼此对视一眼,谁都不知前路,但谁都没有说丧气话。
可就在谢道玄下山的期间,叶舟老师被一只从空中俯冲而下的海东青抓伤,脊骨骤然拉开一大道口子,鲜血淋漓。猛禽的爪缝里似乎藏了剧毒,一下放倒了师长。
叶薇便见状,焦心不已:“看来,敌军已经知道我方的部署了。”
否则不会派出鹰隼算计叶舟。
他们明显知道,叶舟是他们的主将。
眼下叶舟倒了,靠一批学艺不精的孩子,怕是会全军覆没。
白杏和其他仆妇一边躲避射来的箭矢,一边合力把叶舟拖入内院。
白杏医术高明,但武艺真的一窍不通。她吓得花容失色,噙泪规劝:“不如咱们都躲到屋里,关好门窗挡一挡吧?能撑多久是多久……”
让一群孩子御敌,白杏实在担忧。
叶薇摇摇头:“不行的,门窗也不是铜墙铁壁浇筑的,刀剑很容易破入,到时候我们无路可退,敌军随便放一径毒烟,大家都得等死。”
白杏:“可你们……”
“白杏老师别担心,当务之急是救活二叔!”叶薇不想让叶舟牺牲。
白杏没法,只能给叶薇他们留下几个馕饼还有四个羊皮水囊的水,转头回屋里治疗叶舟中的奇毒。
幸好救助及时,毒液不曾循环入四肢百骸,白杏能够应付。
一波偷袭结束,叶薇等了半天,不见新的刺客闯入山庄,心下稍松。
她拿了一个羊皮水囊,张嘴豪放地咬开木塞,仰头灌了两口。冰冷的水顺着嘴角流入衣里,被寒风一刮,冻得她一个激灵。
叶薇看了一眼旁边收鞭的裴君琅,他一天一夜没进食了,连口馕饼都不吃,唇色白到吓人。
叶薇怕他倒下,递过去水囊,抬了抬下巴。
“好歹润润口。”
裴君琅瞥她,眼风冷淡:“不必。”
叶薇起了对着干的坏心,她大胆捏住小郎君的下颚,挑衅地扬眉:“张嘴。”
“叶薇!”
“喝啊。”裴君琅不喜她的靠近,唇缝微启,却被趁机喂进一口水。
“唔……咳咳咳。”
裴君琅抬袖掩唇,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恼怒,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叶薇得意洋洋地笑,闷头喝水。
裴君琅呼吸滞缓,看着叶薇不拘小节,和他共用一羊皮水囊。
与此同时,那股钻心的灼烧感也跗骨而来,如斩刀凌迟、万蚁啃骨。每一寸肌理被碾碎揉烂了再重塑,五脏六腑坠入红莲业火,被烧得焦乌,成了焦炭。
裴君琅痛之入骨,疼到冷汗湿衣。
叶薇眼睁睁看着小郎君的唇色变得更白,他面色如常,若非大冷天里鬓角也汗湿,她一定猜不出,他在强捱苦难。
叶薇意识混沌,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念头:小琅,一定很疼。
的确是这样。
裴君琅的反噬未愈,他不该冒险调用内力。
可是当务之急,是如何能保住这里的人活下来。
也是奇怪,他从来不曾菩萨心肠,如今倒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可怜什么呢?
裴君琅思绪凌乱,细细思索。
昭昭脸色难看,她有点后悔自己提醒叶薇逃离此地。
这两人分明就是为了男主人而来的。看来傻子不是叶薇,是她啊。
昭昭想到焦玄鸣的雷霆手段,肝胆惧寒,连连给裴君琅磕头。
然而,这一招对心慈手软的叶薇兴许有用,对于裴君琅来说便是无用功。
果然,小郎君厌烦地皱眉:“少在我面前卖可怜,我不会饶了你。不过,我今日菩萨心肠,倒也可以给你一个立功保命的机会。”
昭昭猛然抬头,望向裴君琅。
裴君琅递给她一味迷香:“夜里把这个添到你家女主子的油灯里,待她昏迷以后,你背她,和我们一起出逃。放心,这一味药伤不到孕妇,我不会对孩子下手。”
不是裴君琅良善,他只是考虑到这个孩子也是筹码之一,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拿来对付焦玄鸣。
裴君琅做事总会留一条退路,以备不时之需。
昭昭犹豫不决,她知道焦玄鸣多心狠手辣,毕竟她的口疾就是焦玄鸣一手造成的,就为了让她安心服侍夙瑶的时候,不要胆大妄为,开口乱说话……
“你不愿意?那也可以。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你,要么我带走夙瑶,留你在海岛上。服侍不利,还弄丢了女主子,你们大爷回来看到了,会谅解你的无能吗?”裴君琅威逼利诱很有一手,不过几句话便让昭昭明白了轻重缓急。
昭昭吓得抖若筛糠,不敢推拒。
眼前这个看似俊雅的男子,其实恶得能吃人。
昭昭没有退路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她慢腾腾接过迷药,点头,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很好,丫鬟同意这一笔交易,暂时站在叶薇这边了。此女还算有点脑子,没让裴君琅的鞭子吃足血气。
“滚吧。”事已办成,裴君琅不耐烦和她多说。
少年抬手拍了拍起皱的衣角,以恢弘内力,风轻云淡挥开了门。
天光斜斜照进屋子,视线瞬间大亮。
昭昭如蒙大赦,立马朝着敞开的门,拔腿跑远-
厨房里,叶薇按照夙瑶的菜方子,炖了一锅汤色浓白的野兔汤,添了红枣和枸杞,咸香的汤头添了几分提鲜的甜味,喝起来十分爽口。
叶薇一面炖汤,一面朝门边频频使眼色,观望裴君琅的动静。
很快,昭昭兔子似的毛毛躁躁蹿进屋子,吓了叶薇一跳。
两个小姑娘视线对上,彼此探寻眼中的深意。很快昭昭回过神来,低头不语。
叶薇看昭昭一副乖顺的模样就明白了,裴君琅早早策反了她。
夙瑶笑问:“怎么慌里慌张的?”
昭昭伸手指了指天色,又拍了拍衣袖。
叶薇看懂了:“你是说,快下雨了,对吗?”
昭昭点点头。
夙瑶:“那咱们快到正堂吃饭吧,免得等一下端菜都不方便。”
几人各怀心思,沉默吃完一顿饭。
夜里,月色清渺,厢房里即便没点灯也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清辉。
为了不让夙瑶起疑心,屋子里烛光已经熄灭,然而裴君琅和叶薇却都在房中静坐,没有人入睡。
裴君琅:“你要小睡一会儿吗?”
叶薇摇摇头:“不必。”
“嗯。”他没有强求。
待子时的时候,房门终于被敲响。
叶薇想到了火铳,转头又屈肘搡了搡鲁沉山:“小山,问你个事儿。”
她给丁班的朋友们都取了个爱称。
鲁沉山叫“小山”;沈如意就叫“小意”。
鲁沉山不爱吃甜的,和叶薇要了一个肉多的烘饼。
“怎么了?”他吃得满嘴流油。
“你会铸火铳子弹不?”
“会啊,那玩意儿简单,有模具和铁铺就能做。”
“那,我要是想制个空心的弹头,能拧开带暗扣的那种,也能做么?”
鲁沉山思索了一下,脑中渐渐有了构图:“也能做,就是得看看火枪的口径大小,这样不会出错。”
叶薇放下心来:“没问题,迟点我给你看看火枪。你给我先做一批三十发的子弹,我有用。”
“行。”鲁沉山问,“你哪来的鸟枪?”
叶薇羞怯地看了裴君琅一眼:“二公子送的生辰礼物。”
“我没有。”裴君琅受到污蔑,眉峰蹙起,厉声反驳,“别造谣。”
“唉,小琅就是脸皮薄,别管他。”
裴君琅:……心烦。
其他三人露出“懂的都懂”的表情。
桐花招呼小丫鬟们端水和巾栉进屋,取来桃木梳帮叶薇通头发。
“小姐,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叶薇蓦然睁开眼:“什么?这么晚了?”
今日
清风拂面,树影婆娑,人山人海的庭院,还有枝叶沙沙作响。
叶薇想到旧事,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也只是一个韶华年纪的小姑娘。
被裴君琅拒之门外,她其实,也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