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坦白

    明空亲眼看着柏若风接下了佛珠串, 手掌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

    他无视了边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侍卫,朝柏若风躬身,再起身时, 慎而重之道:“既然施主意已决,贫僧还有一句话,望施主记在心上。”

    柏若风握着佛珠,细细观察, 只觉得佛珠平平无奇, 他翻来覆去都没能看出什么门道来。闻言,以为明空要告诉他如何找寻真龙宝藏地点, 便注视着对方双目,连声催促道:“你说。”

    “施主虽然托生于此,然到底不属于这里。天道现在已经注意到施主, 施主往后危险重重,还请多加小心。”明空看了一眼旁边不语的方宥丞,提醒道,“不过, 如果有身有真龙之气的人在旁, 或许会少些‘意外’。”

    天道、真龙之气……又是这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柏若风唇角微弯, 露出个充满讽刺的微笑。他垂眸捻弄着珠串,漫不经心道:“大师可知真龙宝藏所在?”

    明空大师顿了顿, 坦白道:“当年的高僧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传下记载阵法的残页, 与一串佛珠。而关于高僧来处, 也是历任主持口口相传。”

    换言之,他知道的就只有那么多了。

    方宥丞听了那么久, 耐心即将告罄。黑眸森然,他冷笑着扬起手,示意手下,“你瞒着这么多东西,现在又怎知还有没有继续欺瞒?”

    此话如令,边上的侍卫把刀往下一压,两条血线便顺着明空大师脖颈落下,染暗了袈裟。

    “施主信与不信,贫僧再无隐瞒。”明空大师说完,闭目,嘴中无声念着什么,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

    方宥丞眸色一暗,沉声道:“来人,上刑!”

    眼看方宥丞想让人硬撬开明空的嘴,明空被强压着跪下,却还是那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模样。板凳已经架上来,柏若风盯着被摁到凳面的明空大师一阵,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方宥丞。他指尖冷似寒冰,拉住方宥丞时,就像碰了一团火。

    柏若风只拉了一下,便被烫的缩回了手掌。

    他知道方宥丞的好意,然并不想见血气,“他先前能把观真的事情瞒那么久,怎么都不肯说一星半点。如今不管他到底是真的只知道这些,还是有心瞒着,你用酷刑都未必能问出来。”

    方宥丞皱眉,旋即抬了抬下巴,轻蔑道:“左右不过一颗脑袋,试试不就知道了?”

    柏若风有一瞬想附和方宥丞的想法,他实在太想知道真龙宝藏的消息了。

    但看着明空大师闭着眼无动于衷的模样,在长刀即将落下时,他还是喊住了方宥丞:“陛下,算了吧。”

    方宥丞回过头来,柏若风与之对视,可他眼中的动摇如此清晰可见,连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何况是方宥丞呢?

    柏若风移开视线,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佛珠,叹了口气,把佛珠放好,“宥丞,我累了。能送我回去吗?”

    方宥丞没有答应,可侍卫已经极有眼色停住了动作,明空大师无悲无喜趴在凳面,头顶刀刃寒芒闪烁。

    就在场面僵持之际,柏若风径直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响起方宥丞低沉的声音,“你当真要放过他?”

    柏若风动作微滞,随后打开木门,无声地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看到了推着轮椅等候的唐言,恍然间像看到了以前紧跟在他身后的阿元。不过阿元早因伤势过重,逝于冬日的战场。

    眼前的新仆,是他回京后,方宥丞给他派来的人手。柏若风盯着唐言,唐言朝他笑了笑,喊了声公子。

    柏若风心情沉重,他回过神来,道:“轮椅不用了,这路不长,我自己能走。”

    唐言拿起轮椅上的薄斗篷,走过来给他披上,“公子大病初愈,春寒料峭,还是穿多些吧。”

    柏若风应了声,寻着熟悉的路走出门去。

    唐言果然没有跟过来。柏若风走得很慢,他一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走出去一段路,便隐约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站定在一棵高大的树边,转过身,便看到方宥丞扭头要走的背影。

    柏若风喊了他一声,方宥丞脚步没有停下来,看起来是铁了心要走。

    柏若风没有追过去,只是扬声问:“陛下,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隔着数米距离,方宥丞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过身,沉默地背对着柏若风。

    他的便装通常是黑色的,衣角绣着暗纹,发上一枚龙首白玉簪,简简单单,一眼过去,矗立在深夜的草丛里,却是周身不俗的贵气。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以前我一直等你和我细说,可是现在……”方宥丞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吗,我竟有些怕了。”

    什么不属于此间的人,什么阵法,什么真龙宝藏,他在边上听了那么多,又怎会猜不出来一星半点?

    如果柏若风从未出现,如果不是他一直关注着镇北侯府,也许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模样。可是时间往前走着,柏若风的‘目的’似乎无形中已经完成了,下一步,是否就该想着怎么离开?

    方宥丞不信神鬼之说,当年他借方士的手名正言顺要了老皇帝的命,就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命运这样捉弄的一天。

    柏若风敛眉,捏着袖角思索。怕?这还是第一次从方宥丞口中听到的词,和眼前人如此格格不入。

    他想起什么,摸了摸衣襟,在腰间摸到一块硬物。

    拿出来一看,果真是那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蝉。曾经他还在北疆时,方宥丞随信附去,让他活着回来还,后来经历过一系列的事情,他都忘了这枚玉佩了。

    柏若风一步步走过去,直至站定在方宥丞面前,拉起方宥丞的手,把玉佩放至对方掌间。眼看方宥丞要开口,他抢先一步道:“是你说的,活着回来还你。”

    方宥丞蹙眉,握紧了拳,掌间玉佩硌着他的血肉,就像一块石子从喉间滚落到心脏,难受得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现在,我还挺想要它。”柏若风朝他笑了笑,五指成爪,抓着他握着玉佩的拳头,语气很轻,动作却强硬到不允许对方缩回手去,“但是嘛,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给不给我好了。”

    他曾经为此一意孤行,现在,柏若风却决定把选择权让给方宥丞。他的桃花眼弯弯,眸色浅似茶汤,眼尾微垂微翘,像一缕春风,朦胧而过似梦非梦。

    月下林间,柏若风轻声讲述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两个父亲,一个从军,一个从商。他有个年龄差距很小的妹妹,他们都是星际育儿中心诞生的孩子。

    长大后,他没有从事机甲方面的工作,而是对全息技术的开发充满兴趣。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他尝试帮妹妹改良一个名叫《皇后养成日记》的二维交互式游戏。

    “说起来很巧,那游戏里的女主角名字可以由玩家取,府内有个管家叫元伯,住着个恩人叫张朝,要攻略的皇帝名字叫方宥丞……”柏若风拄着下巴陷入沉思,但他很快便回过神,微微一笑,“可能这便是某种‘提示’吧。以至于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失忆后重新在侯府醒来,却一切都和‘游戏’对上了。”

    或许从他失忆回京那时间,就是‘游戏开始’。

    “不过不管怎么说,哪怕存在‘原有的命运’,现在都已经被我弄得一团糟了。”柏若风耸了耸肩,如是道,“我从成为一个婴儿睁眼,就觉得活在梦里一般,一直想要醒来。可是宥丞,我‘醒’不来,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

    方宥丞心脏揪起,没有吭声,却感觉到柏若风捏着他的手劲在加大。

    一个婴孩,却有着成人的灵魂,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怪物般的存在。因此,柏若风正观察着他。一旦方宥丞露出一丝半点的不信任或恐慌,他都会停止继续说下去。

    幸运,又或者说不幸的是,方宥丞脸色复杂,或许有惊讶有怜惜有疑惑……却没有厌恶。

    柏若风莞尔,眼底带着憾意继续道:“直至我发现明空似乎知道点什么,他告诉我,线索或许在你身上。所以我一直和爹娘保持疏离,一直在你身边,就是想着或许哪天就要走了,到时候他们不至于太伤心。”

    柏若风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声音,尝试用不在乎的语气述说明明就很在乎的过往:“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得过且过的人什么都留不住,我放不下过去,也错过了太多的现在。”

    “我只是个懦夫。”

    方宥丞再听不下去,忽然抬手揽住他后肩往前一带,“你不是!”

    “能追着一个目标二十余年,换做是我,早就放弃了!”方宥丞抱紧了他,语气急促,“我、若风,我大概能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你也听我一言,你先听我一言。”

    他喉头滚动着,急着说些什么,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竟说不出来。紧贴着的胸膛里,跳动着的两颗心脏都透露了彼此平静表象下的不平静。

    短暂的沉默给了两人一个缓冲的时间。

    有些事说出来,无形中就好像心上压着的石头减轻了重量。不管如何,方宥丞肯信他的话,就足以给他支撑。

    柏若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抬手回抱住方宥丞腰身,垂眸拍了拍对方后背,像是某种鼓励,他的手掌向上伸去,拢着方宥丞的后脑,白皙的五指陷入墨发间,手背青筋隐约可见。

    方宥丞闭了闭眼,呼吸重了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出现了,这就是现实。我的生命里有无数过客,可是你要知道,你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能相识相知就是缘,何况是隔着两个世界,我甚至奢望你能够为我停留。”

    “哪怕我知道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停留么?柏若风屏住呼吸,正思考着怎么说。却听方宥丞下一句道:“是君臣也罢,是挚友也罢,是什么都好。我说话算数,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只要你想,只要你需要我。”

    柏若风瞳孔骤缩,没料到方宥丞会说出这话,哪怕只是一句话。

    他抱紧了眼前的男人,仰颈看着夜空,把人脑袋往自己肩上压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耽误眼前人了。

    方宥丞徐徐松开手,挣扎出来,严肃地把玉蝉塞回柏若风手中。

    小小的一枚,现在拿在手里,柏若风却觉得有些沉甸甸的,他扯了扯唇,“还愿意给我呢?”

    方宥丞凤眼生威,不容置疑道:“普天之下,只有你配得上它。”

    “看来这‘负心汉’,我是当定了。”柏若风自嘲地勾了勾唇,指尖把玩着玉佩上的绳子,“那以后你怎么办?”

    如若有一天他走了,方宥丞又该如何呢?曾经他替方宥丞做的决定,便是从源头不留余面地杜绝。可今日两人剖心置腹,他觉得方宥丞或许有自己的想法。

    “我怎么办。”方宥丞徐徐念着柏若风的话,带着疑惑,似乎并不能理解。

    他后退两步,展臂,眉间阴翳消散,立体五官显出洒脱,“在你看来,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活得很好,做出的决定都是我想做的。至于以后的事情,正如你说,人算不如天算,若一味顾着未来,不就错过现在了吗?”

    夜风扬起两人交缠的衣袍,荒草摇曳,明月高挂枝头,半明半暗间,柏若风看到眼前人披着月色朝他朗然一笑,道:“不必愧疚,不必担忧,不必为别人负责。做你自己,走你想走的路,我会陪你,这亦是我给自己选的路。”

    柏若风眉眼被他的话染上几分轻松,声音清亮,神秘道:“我在你身上,学到一个东西。”

    方宥丞讶然道:“什么?”

    “言出必行。”柏若风笑了,抬臂混不吝地压着方宥丞左肩,靠了过去。

    恍惚间方宥丞像看到了年少时的柏若风,耳边听得柏若风率性道,“所以我说过的话也不会变。不管将来如何,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一天,我也会陪着你,直到最后。”

    方宥丞一怔,侧脸时视线对上了那双微弯的眼睛,潋滟的桃花池底,是立誓般的认真。

    那刻他就意识到,自己或许这辈子都爬不出名为‘柏若风’的陷阱了。

    第62章 线索

    自柏若风恢复记忆以来, 便不遗余力派人前往出事的地方搜寻柏月盈的下落。若不是身体虚弱,暂且无法动身,他势必当晚便纵马前去崖底翻个底朝天。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柏若风站在窗前,身后是前来禀告崖下一无所获之人,他按着窗栏,手指用力到泛白, 神色坚定注视着远方, 显出些追根到底的偏执来,“我不会让她在崖底孤单一人。”

    “那公子的意思是……”

    柏若风闭了闭眼, 转过身来,向来笑意吟吟的面上满是寒霜,隐约带着几分倦怠, “通知下去,准备车马,我亲自过去搜寻。”

    “是!”唐言应道,转身准备, 他边打开门边往外大步跨去, 不料却险些撞到门外打算敲门的元伯。

    “诶呀!”元伯往后踉跄一步,抚了抚心口, 叹气道,“小伙子怎么这么急躁。”

    唐言朝他弯了弯身, 让出位置来,随后匆匆离去。

    柏若风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他走了几步坐到桌前, 给自己倒了杯茶,“元伯有何事寻我?”

    这是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 柏若风对元伯向来要比其他人多些耐心。

    元伯须发尽白,然身体强健,精神很好。他走进来,手里拿着封东西,双手递上,“侯爷,是丞相府来的信。”

    丞相府?柏若风略一思索,便想起段轻章来。他放下唇边茶盏,伸手接过信封,两三下拆开,只见信里简明扼要地写了些问候。

    先前失忆时,他应下了段轻章春日宴的邀约。后来经历了一系列事情,柏若风被方宥丞勒令在府内修养,连着把答应了的宴会邀约给忘了,不仅人没去,礼物也忘了着人送去,过于失礼了。

    不过段轻章此信并非问责,只是询问柏若风是否身体好转,他打算择日来拜访,又不知道柏若风现在情况,所以先写信着人来看看。

    柏若风不会看不出来段轻章有意与他维持好关系,想到如今两人共事一主,对方又是方宥丞左膀右臂,他乐见其成。

    “元伯,你替我准备份礼。”柏若风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今日段轻章休沐。他合上信纸,决定择日不如撞日,“我去丞相府上走一遭,见见朋友。”

    说起来,先前丞相府一大家子,现在丞相府里没丞相,只剩下段轻章一人撑着,也是令人唏嘘。

    丞相府与侯府同在一片较为清静的区域内,距离并不算远。柏若风着人提了礼物,打算走过去。

    眼看离相府近了,远远地,却听见巨大的响声,犹如惊雷般突然且迅猛。柏若风讶然看去,正见相府侧门被冲开,一形容狼狈、戴着草帽的男人跃出门外,紧接着便是一群家丁拿着武器争相涌出,声势浩大地散开堵住了去路,把男人团团围住。

    男子孤身一人,与之对峙的家丁们却不少。如此情形,显得他势单力薄,紧绷的身躯如困兽垂死挣扎,抬起的双拳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但凡有人先动,这如伤残的孤狼般的男子势必临死前也要咬下敌人的咽喉。

    情势紧张,路上少数几个行人见到,纷纷躲开。

    一时间相府门前的路便显得尤为空旷。

    “可算逮到人了。”丞相府如今的主子——段轻章的身形出现在门后,他撩起前襟跨过门槛,抬扇指着压低帽檐故意遮住面容的男人,带着几分怒气质问道,“到底有何仇怨,叫你这阵子常来‘光顾’寒舍?”

    男人不说话,握住腰间剑柄,裹着剑鞘的系带有些老旧,他的衣着看起来平平无奇,然抬起脸时,那双寒眸格外吸睛,带着分明的敌意。

    “不说话?”段轻章眯了眯眼,面上忽而一笑。

    他长了副温雅君子的好颜色,看起来好说话的很,那笑脸却又有几分假面般的诡异。段轻章抬扇轻轻晃着,“如此可疑人物,看来极有可能是细作啊。抓了送大理寺去吧。”

    段轻章话音刚落,家丁们率先发起攻击,长棍长刀带风砸去。

    男子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倏地拔剑出鞘,转身利落一剑挑飞家丁的长刀,踹飞捅来的长棍,衣角生风,武艺高超。

    双手难敌众拳,男子在围堵中,背上挨了狠狠一闷棍。

    就在他动作迟滞之际,家丁们趁势飞扑上去,抱手臂的抱腿的抱他脑袋的,任人武功再怎么高,很快就被死死制住,按倒在地,草帽摔落,脸压着砂砾地面。

    棍棒接二连三落在肉上,发出闷声。

    宽阔的路上却传来一道清亮正气的声音,“住手!”

    在场的人被短暂吸引去注意力后,回过神继续动作,把男子五花大绑,压到段轻章面前等候下一步指示。

    段轻章闻声看去,见到来者是柏若风,他似乎有些惊诧,眨了眨眼,不太肯定问:“侯爷?”声调带着犹疑。

    旁观了始末的柏若风带着下人走过去。

    柏若风端详段轻章一二,见对方与自己记忆里初见的穷书生模样相去甚远,不由感慨道:“许久不见了,段公子。”

    于他而言,失忆前的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北疆营帐内,他托段轻章带信回京。

    的确好久不见。

    段轻章观察着对方神情,猜出柏若风可能已经恢复记忆的事情。他若有所思,直接发问:“为何拦我,难道侯爷认识此人?”

    “说不上认识,”柏若风摸了摸下巴,话音一转,抱臂看向男子,颔首道,“但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本不想管闲事,只是那男人抬起脸后,柏若风就觉得十分眼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柏若风转身仔仔细细打量着男人。

    男子早被家丁们拿下,卸了双手,压着下跪。此刻发丝凌乱,他挣扎着抬起头,脊背板正,发白的唇边染了血污,“你是……镇北侯?”

    “当然。”柏若风挑眉,锐利的眉眼间浮上层薄薄的疑惑。对这个问题,年轻的镇北侯眼中带上几分兴致,追问道,“你认识我?”

    男子默认了这个问题,道:“上次见,还是在北疆集市上。”

    北疆的人?柏若风眸中多了认真,连着语气都少了方才的笑意,慎而重之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没有报上姓名,而是说:“当日那位与你同行的红衣姑娘正在寻你。我受人之托,带着信物去侯府见你,却被阻拦在外,还被人追杀不止。镇北侯可知情?”

    红衣姑娘,莫非是……月盈?想到这种可能性,柏若风心脏咚的飞快跳了一下。如果是月盈托人带信物来,在之前的确有可能被假柏月盈派人截住追杀。

    思及这种可能,柏若风立即站直了身,面上显出紧张来:“信物在哪?她又在哪?”他匆匆朝男人走去,要向对方确认,走下台阶时却被一臂拦住。

    柏若风转头看去,伸出手臂的段轻章出声道:“侯爷还是小心为上,这贼子狡猾,在相府蹲点一段日子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段轻章说罢,抬了抬下巴,示意离得近的家丁去搜身,“去翻翻他身上有什么信物。”

    一枚格格不入的镂空金海棠珠花步摇被从男子身上翻出来,捧在家丁手中献了上来。

    柏若风眸色微动,有些恍然地接过那枚昔日自己亲手买下的发簪,捏在手里细细打量着。

    掌中金光闪烁,一如当年。

    柏若风抓紧了发簪,抬头急道:“她在哪?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男子不说话了,拒绝透漏更多信息,满眼敌意看向边上的段轻章,发白的唇合得紧紧的。

    不知这敌意何处而来,段轻章奇怪道:“看来你对我很不满?”

    迫不及待的柏若风左右看看,干脆转身拱手道:“段公子见谅,事关舍妹,这人我便暂时带走了。”

    段轻章忙退了一步,避开他的礼,挥挥手潇洒道:“行行行,我让人把他压你府上去。只是侯爷要答应我,得问出此人对我的敌意来源于何处,若问不出,务必把人扣下送还。”

    段轻章摸摸自己的脖子,玩笑道:“在下还是惜命的。”

    柏若风感激道:“多谢体谅。”他忙喊人把男子送去侯府。

    回了侯府,屏退其他下人,只余下唐言在身侧,柏若风再三追问:“你所说的红衣姑娘,如今在何处?”

    被松绑的男子拧了拧发红的手腕,这才抬脸看向柏若风。柏若风能感觉出对方在打量自己,眉目稍凝。

    似乎确定了他的关心不似作伪,男子转开了视线,“在京城数十里外的医庐。我遇到她时,她伤得很严重,普通大夫处理不了。我给她简单处理后,听闻附近有神医痕迹,因此带她去寻神医。没想到晚了一步,神医被人请走了。”

    “她不便移动,因此我托了医庐的人照顾,携信物而来。”

    神医?被男子提醒,柏若风才想起来陈无伤正在他府内。

    陈无伤往日里喜欢游山玩水,居无定所。每去到一处地方,就会与当地大夫交流医术,踪迹难寻。

    这回,他难得起了定居的心思,停留久了些,遇上当时的柏若风昏迷不醒,被方宥丞喊人强行绑了过来,没想到恰好让柏月盈错过了。

    听闻柏月盈伤势严重,柏若风担心道:“侠士可否带路?待我接回舍妹,一定重金酬谢!”

    “重金就不必了。”男子挥手拒绝,冷硬的五官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我可以带路。不过,当时令妹托我来京时曾应允帮我做一件事,侯爷兄妹相逢后,只要侯爷能如约,我们便能两清。”

    “当然!”柏若风忙让人准备车马,还让唐言把陈无伤带上。

    可怜的陈无伤还在院子里摆弄着自己晾晒的草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唐言风风火火掠上了马车。

    柏若风已是等不及半刻,不断催促着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男子所说的地方。

    车上寂静,车厢内唯有柏若风与男子坐着。两人的衣着仿佛两个世界般,中间无声横着一条深渊。

    男子抱剑阖眼坐在一侧,像极了一尊石像。柏若风因此看多了几眼,柏月盈的事情有了着落,如今他才有心思关注些别的东西。

    柏若风出声打破了这片沉寂:“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家在何处?”

    男子睁开眼,看向柏若风,“在下一介草民,当不得侯爷恩人。”说罢,他顿了顿,方才回答柏若风的问题,“姓欧阳,单名一个闲字。四海为家,无足挂齿。”

    “欧阳公子救了舍妹,便是我一家的恩人,哪里当不起?”柏若风打从心底欢喜,毫不掩饰他的欣悦,面上笑意吟吟,“别说一个承诺,就算两个三个,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欧阳闲对着柏若风充满热情的好意,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局促不安。

    他眉间的皱痕加深了些,郑重道:“侯爷言重了。”他眼神飘忽,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合唇不语。

    柏若风见他如此,似是不惯于和人打交道,便歇了交谈的心思。

    只是这个名字……

    欧阳闲。柏若风默念着这个名字,头脑中闪过一丝熟悉感。这抹感觉来的快,又蹊跷,一闪而过,就再捕捉不到任何思绪。

    他似乎从未认识过第二个姓欧阳的,为何却觉得似曾相识?

    傍晚时分,马车赶到了欧阳闲所说的地方。

    那是位于一个偏僻小镇上的医庐,说是医庐,实则是有些简陋的三间土房连在一块。正中间的房屋敞着门,垂着块旧布遮挡,看不到里面。

    柏若风下了马车,第一个冲上前去,急迫地掀开帘子,边在昏暗的屋内巡视边开口问:“你好,请问这里有没有叫柏月盈的病人?”

    屋内,在柜前抓药的大夫被他这声吓得手一抖,药材从小秤上滑回格子内。

    大夫转过身,满眼警惕看向陌生的年轻男子,斩钉截铁道:“没听过,不认识,没有这个人。如果不是来看病的,就请回吧。”

    第63章 腿疾

    大夫强硬的态度稍显怪异。柏若风站在门口, 低头思忖一二,不死心地盯着大夫重复道:“您大概没听清。我要找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女孩,约莫只有我肩膀高, 眼睛圆圆的……”

    柏若风比划着身高。

    老大夫把小秤往木桌上一丢,不耐烦地用那粗糙的嗓音道:“说了没见过,俺们这里穷乡僻野,哪来的姑娘?”

    他言辞极其不客气, 反应激烈, 口水把自己呛着了,锤着木桌咳得惊天动地。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直到欧阳闲赶过来, “莫大夫!”

    门很窄,柏若风往边上让了位置,欧阳闲才挤进来。显然他刚刚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面色凝重,“莫大夫,前几日我托付给您的那位姑娘在何处?这位是她亲兄长,特地过来寻亲的。”

    “亲兄长?”莫大夫抚了抚摸胸口, 面色不复刚才的冷硬, 稍显犹豫,看向柏若风, 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相似之处,“你确定?”

    下了马车的陈无伤腿脚没两个年轻人利索, 人没进门,声音先传过来了:“哎呀, 老莫,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来你这了。据说有个你治不好的病人要给我看,人呢?”

    此前陈无伤游历时, 就带童子来莫大夫这短暂住过,两人交流了医术,相处很是愉快。

    有欧阳闲与陈无伤在,莫大夫才松了口,“柏公子莫怪老夫多疑,之前欧阳公子离开不久,就有过一批人自称是柏姑娘的亲人寻到村里,要带走她。老夫看情形不对,就连忙把贱内和柏姑娘都送走了。”

    若是先前欧阳闲去侯府替柏月盈寻过他,该是惊动了当时的贼子。为了处理身份问题,杀人灭口是假货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好这老大夫反应得快。柏若风庆幸中带着着急,追问:“送去哪了?”

    莫大夫犹豫着看向陈无伤,“陈大哥莫怪。你离开后,我看那草庐没人住,位置又隐蔽,就把人送去那静养了。”

    陈无伤惊奇,合掌咋舌道:“你把人送我家去了?!”

    诸多巧合,令人唏嘘。莫大夫点了点头,迟疑道:“我这还有几幅药方要配,诸位应该不用我带路了吧?”

    陈无伤摸摸胡子笑道:“嗨!回家还能迷路不成?我带路。”

    陈无伤喜爱清净,小镇附近有座山人烟稀少,植物茂盛。用他的话说便是:“充满灵气,正适合建个小屋,种几亩药田,过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

    他的医庐建在山腰边上,甚是隐蔽。马车上不去,只能步行。

    柏若风打量着周围环境,暗道这么个旮沓地方,不知道方宥丞派的人当时是怎么寻到的。

    从小路上去,寻到一块僻静地,用栅栏围起,中间是两座竹屋。屋前几亩药田长了荒草,看得陈无伤心疼得不行。

    药田边,衣着朴素的姑娘在摇椅上晒太阳,躺椅轻微前后摇晃着,夕阳的光铺在她身上,把布裙染成橘红,如同画一般恬静美好。

    柏若风视线落在柏月盈身上,先看见的便是她面上无比刺眼的一条白布。无数不好的推测在脑海里翻滚着,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走上前去。

    从屋内出来的莫夫人看见了柏若风一行人,如临大敌,正要开口询问,被陈无伤等人拉走了。

    任何细小的动静,对目不能视的人来说,都在耳边不断放大。柏月盈隐约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却没有听见有人说话。

    越是安静,对她而言越充满着不安。

    轻轻晃动的摇椅停了,就在柏若风离她两米时,柏月盈倏然翻身坐起,对着面前的空气质问:“你是谁!来做什么?”

    她的身躯绷直,像一把拉伸到极致的弓,手掌摸到腰间匕首。只要来人有半分歹意,势必离弦而出。

    这句问话,一下子坐实了柏若风心中的猜测。

    他看着眼前刺猬一样的女孩,在距离一米处停下脚步,愧疚、心疼……种种情绪漫上心头,让他开口时轻得几不可闻,“月盈……”

    只一声,柏月盈就呆住了。她侧了侧头,转向柏若风的方向,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是确认般询问:“二哥?”

    柏若风心情复杂,明知她可能看不见,仍旧点头,毫不迟疑道:“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二哥!”柏月盈终于确认了来人,她兴奋地跳起来,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往声音传来处雀跃地蹦过去,“太好了,你没事!”

    看着她的动作,柏若风心跳到了嗓子眼,唯恐她扑了个空,连忙上前,一把接住跃入怀里的人。

    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倒退了一步,柏若风笑了开来。但下一瞬,他意识到怀里的重量不对劲,低头往柏月盈腿看去,有衣裤挡着,他什么都看不到。

    柏若风的面色一点一点冷沉下来,“你的腿怎么了?”

    柏月盈笑容小了,支支吾吾不肯说。

    柏若风单手捞过她,上前几步把人放在椅子上,半蹲下来卷起她裤腿查看。柏月盈推阻着,揪着自己裤腿,“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二哥……”

    “松手。”柏若风懒得和她较劲,警告道,“瞒着难道伤会自己好吗?松手。”

    柏月盈嗫嚅着,最后低下头,松开手指。

    柏若风把她裤腿卷起,只见本该光滑无痕的左腿上一道小臂长的狰狞口子,带着血色的痂,周边青紫煞是骇人。

    柏月盈自欺欺人般抬手挡着伤疤,着急道:“大夫说快好了,这都结痂了呢。”

    伤从外表看是快好了,可是柏月盈明显站不稳。柏若风抿唇,把她另一边裤腿卷起查看,“疼吗?”

    柏月盈摇摇头。柏若风看着她蒙着布的脸,叹了口气,伸手碰了下她有些奇怪的右膝盖,只见柏月盈整个人都抖了下,快速缩回右腿。

    柏若风给她放下裤腿,捏了她鼻子一下,轻叱道:“让你说谎。”

    柏月盈讪讪挠了挠侧脸,嘿嘿笑着。她后知后觉了什么,惊叫道:“二哥,你腿好了?!”

    她刚刚太过欢喜,都没考虑到柏若风腿伤的问题,还当他身体康健的很,直接就扑上去了,没想到柏若风还真能把她接住。

    “我腿好了,倒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柏若风敲了敲她脑袋,“而且你怎么……”

    柏若风本想说,‘你怎么不来寻我’。

    可一想到前段日子的状况,别说柏月盈当时坠下山崖伤得多重,能不能支撑的起路途奔波,就说侯府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假的柏月盈,若柏月盈当真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而他呢,怕仍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

    本来轻轻落到柏月盈头上的数落停了,转变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

    柏若风顿了顿,状若无事收回捏紧的手,转了话头,“而且你怎么瘦了?”

    “有吗?”柏月盈摸摸自己脸,没心没肺道,“我觉得山里的野菜挺好吃的啊,我每顿能吃两大碗!”

    “吃两大碗还这么瘦?”直到此刻,柏若风身上肌肉才松懈下来,整个人放轻松不少,“闲话晚点说,我们多的是时间,先让神医给你看看。”

    陈无伤绕着自己的药田左看右看,心疼地刚拔了几棵野草,就被唐言‘请’了过去。

    他仔细查看了柏月盈的眼睛,以及腿伤,有些为难道:“你们姓柏的,一天天的尽给老夫出难题。”

    柏月盈紧张地捏紧了被角。

    柏若风心里本就焦虑,一听这话更是不安,“能治吗?”

    “我要是不能治,还叫什么神医?高低得下去给我师傅磕头谢罪。”陈无伤神气道,吹鼻子瞪眼的,似乎对柏若风怀疑他医术感到不满。

    “那就好。”柏若风回头看了看柏月盈,眼神示意唐言把神医送去隔壁屋,等人都走了,他才给柏月盈掖了掖被子,“你也听到了,能治。接下来你跟我回府,好好休养,别的什么都别想了,知道吗?”

    柏月盈点点头,笑道:“我能有什么可想的啊?都听二哥的。”柏月盈笑得乖巧,苍白的薄唇弯弯,嘴角上扬。

    柏若风才不信她,小丫头鬼灵精怪的很。他点了点柏月盈额头,不免自责,“都怪我。你既托人把信送到我面前了,我都没能看到,没能及时来寻你。连欧阳闲都是误打误撞遇上了,若不是他在京城停留,你我二人还不知何日能再见。”

    柏月盈歪了下头,不明所以,“什么信?”

    柏若风看她的反应,觉出不对劲来,“你没托人给我送过信?就藏在一个陶泥小狗中。”

    柏月盈很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柏若风刚要追问,便见柏月盈抓住他食指,犹疑道:“二哥,欧阳闲帮了我大忙,先前我说,若是他能替我把信物送到,镇北侯府欠他一件事。”

    “我还能毁约不成?”柏若风佯怒道,可一看她面上的布条,心软了下来,都舍不得多逗几句,“放心吧,我妹妹可比一个承诺珍贵多了。他的事交给我处理,你好好休养,尽快好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安抚好柏月盈,柏若风在门前站了会,才去寻陈无伤。

    方才他故意打断陈无伤的话,就是怕月盈伤势不稳定,再听闻自己病情,会感到不安。

    唐言抱臂在门前守着,内间敞着门,可以看到屋内陈无伤在写药方,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见他来了,方才起身,了然道:“侯爷可是要问小姐的情况?”

    柏若风垂眸,扫视过桌上的药方,表情凝重:“你和我详细说说。”

    “侯爷请坐。”陈无伤朝前边的椅子比了个手势,然他被方宥丞恐吓出来的‘识时务’也就仅限于此了,骨子里还是透着股不在乎。

    柏若风还没落座,他自己先一屁股坐下了,倒了杯凉水咕噜噜闷完一杯。

    柏若风转了转手中杯盏,静静看着他,无声地等待,沉静的眸子清亮似岁月凝固的玉石琉璃。

    “小姐与您那时的状况有点不同。”陈无伤拉长着声音沉吟着,抬起手来比划,“唉,是这么个情况。小姐的眼睛还有腿,应当都是坠崖时磕碰的伤。我听欧阳闲说,当时他见到小姐时,小姐是挂在了一棵大树的树身上,昏迷不醒,身上骨折多处。”

    “他们给小姐处理了身上的伤,等人醒了,才发觉眼睛看不到了。”

    “老莫的医术还是有的,现在人身上外伤基本好全了。眼睛可以用针灸辅以药物来治,唯一剩下的就是腿伤。”陈无伤说到此处,看了柏若风一眼,观察他的神色,“左腿需要手术,右腿腿骨有些微错位。所以治疗的过程,会吃些苦头。”

    柏若风轻轻点着桌面,“看来你已经想好怎么治了。”他松了口气,是开怀的释然,“所以你刚才面色上的为难,是指治疗过程可能会让月盈吃些苦?”

    比起吃苦这件事,柏若风还以为陈无伤是在治疗上遇到了什么困难。

    看来小妹的眼疾和腿疾都有法子治了。他欣然笑道:“你放心去做吧,小妹她远比你想的能吃苦。”

    回想起旧时,柏若风垂眸,看着杯中倒影,有些微失神,“她这个人啊,骨子里其实很骄傲。比起眼前能熬过去的痛楚,怕是更没办法接受一个有缺陷的自己。”

    房门外,偷听的柏月盈慢吞吞移开了耳朵,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唐言欲言又止,注视着只着单衣的柏月盈。她的身量看起来实在太瘦了,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又因为眼疾和腿疾,莫说是认识的人,哪怕是走在路上,也很少有人能对她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然唐言知晓这位看着瘦弱的女子在战场上惊人的战绩,不敢轻视之。

    哪怕看不见,柏月盈似乎还能感觉得到旁人的视线。只见她面上又恢复了神采,伸手立在唇边‘嘘’了一声。

    布条占了她面庞的大半,然她唇边笑意吟吟,仍可窥见当初的明艳风采。

    柏月盈推开唐言的手臂,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歪歪扭扭扶着墙,一蹦一跳摸索着回房。没料想一下子撞到堵肉墙。

    “嘶!”柏月盈摸了摸额头,捂嘴把惊呼咽了回去。

    她记得这里没有墙啊,走廊是通的。柏月盈伸手往前探去,左摸摸右摸摸,手腕被人扣住了。

    “摸够没?”

    许是靠得近,低沉的男音在耳边响起,着实吓了柏月盈一跳,她心跳得极快,砰的一下冲的老高,引得全身微颤。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谁,柏月盈拘束地收回手,“啊,是你。”

    她还不想被二哥发现自己偷听,因此声音小小的。“光顾着和二哥说话,忘了和你道谢了。”

    “欧阳闲,谢谢你啊。”柏月盈真诚道。她看不到欧阳闲的脸,自然无从得知对面冷漠的面上难得一见的踌躇。

    只听到面前的人问:“你是不是要跟你兄长回侯府了?”

    柏月盈歪了下头,以为欧阳闲是担心自己失言,于是抬手试探地拍了拍对方大概是肩膀的位置,“放心吧,我和二哥说了你的事。既然你在京城没有落脚处,便暂且跟我们回侯府住一段日子,我二哥一定会帮你找到亲人的。”

    欧阳闲嘴上客气应道:“谢谢。”目光却始终追随着眼前神采飞扬,活力满满的少女。

    边上旁观了始末的唐言把自己当做石头,眼观鼻鼻观心守在门口,假装没看见柏月盈,以及她面前半蹲下来就为了给她拍肩的男人。

    唐言望了望天,暗想不知道侯爷有没有发现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白菜被人瞄上了。

    医庐简陋且狭小,只容两人住,其余人无处落脚。加上柏月盈的身体状况比两月前好上很多,柏若风来时特地驾了马车,有陈无伤在一旁照料,可以保证回京路上不会加重伤势。

    于是柏若风便令人收拾好东西,重酬了莫大夫夫妇,当晚连夜回京。

    等安顿好柏月盈,已是月上中天。

    柏若风解决了一件心事,心情格外地好。他背着手,走路带风,哼着不知哪听来的小曲,一把推开房间门,正对上一双逡黑的眼眸。

    其人大刀阔虎坐在桌后窗前,看着柏若风随手放书桌上的兵书,闻声抬起头来,气势凛然,比房间主人还像主人。

    柏若风一愣,退后两步,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上方,既没‘养心殿’的牌匾,也没‘凌霄殿’的牌子。

    他莞尔,眼睛弯弯,“三更半夜的,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来寻你,需要理由吗?”方宥丞合起书卷,认真思考了下,一本正经道,“如果需要理由,那我是采花贼,来采‘花’的。”

    似曾相识的玩笑话在记忆和现实中流转穿梭。柏若风失神片刻,灯罩映出的朦胧光线,让房内的人显得有些不真实了。

    柏若风低头笑出声,进房后顺手把门关上。他绕过小厅,走至书桌前,双手撑着狭长的桌面,上身俯倾,两张面容此刻便格外接近,呼吸几乎交织在一起,成为两缕林间自由穿行的风。

    离得近了,那双桃花眼中的澄澈与光辉便一览无余,带着漫不经心的调侃,像是要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这种自高而低的俯视,总是容易让人觉出些微被动的撩拨与轻视。然方宥丞没觉得不适,反而心跳得飞快,恍然觉得自己如赤子般被一览无余,从身躯到灵魂都被看穿。

    柏若风端详着面前失神的面容,似笑非笑,露出的小虎牙抵着薄唇,饶有趣味问:“哦?那陛下,打算怎么‘采’呢?”

    第64章 介绍

    暧昧在空气间流转, 像极了春日的美梦。

    放开了对自身枷锁的柏若风,在此刻的所作所为,几乎是方宥丞不曾敢想的, 因为太过出人意料,倒像极了被他人假扮。

    那双笑意浅浅的桃花眼有种被为所欲为也不会反抗的‘乖巧’,颊边的一点红引人沉沦。

    方宥丞仰头面无表情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在脑海里于进退间天人交战, 终究没能忍住试探。

    他猛地抬手抓住柏若风领口往下一拽。

    柏若风眸中闪过惊讶, 似是没想过自己的逗弄会引来对方如此大的反应。

    脚下没有任何准备的人随着方宥丞的动作踉跄一步,绊到书桌腿上, 身躯往前倾倒。在即将摔落时,他侧了下头,于是脸侧的肌肤彼此短暂地贴着擦过, 引起身躯的微小战栗。

    柏若风回过神,拉开了两人间距离。“怎么,我不能学你开个玩笑?”

    他一手微曲,撑着对方肩膀, 一手夺过方宥丞手上的兵书, 大大咧咧盖着方宥丞下半张脸,却没留意抵在了方宥丞唇上。

    无心的动作, 落到有意的人眼里,就成了百分百的挑逗。

    他靠得很近, 近到方宥丞能隔着一卷兵书,隐约能嗅到他身上残存的淡淡的药味——该是方才从陈无伤那过来时沾上的, 也有深夜走过花园时带来的凉意。

    此间并无外人。

    柏若风想了想, 轻声问道:“答我一个问题,给你一个奖励。嗯?”温和的语调更似诱哄。

    方宥丞眸间闪过一丝迟疑, 觉出明显的陷阱来。

    可是柏若风太狡猾了,他知晓方宥丞不喜阴谋,就明晃晃摆出个阳谋来,设了圈套,套子里放上让方宥丞难以拒绝的东西。

    方宥丞努力遏制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可是那颗心飘阿飘的,执意往前飞去,拽都拽不回来。

    柏若风见他没说话,抬起书卷,蜻蜓点水般拍了拍方宥丞下半张脸。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小心还是故意为之,书卷边压着方宥丞的唇沿。

    像是某种暗示。方宥丞喉结微动,抬眼看清他唇边的笑意,选择一举跳入了坑底,“你问。”

    柏若风挑了下眉,弯弯眼睛,似乎在说:就等你这句话了。

    他笃定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大哥下落?”

    没料想话题一下子绕回正事上来,方宥丞被问得一怔。待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就是某种答案时,他立马就要否认,柏若风又说:“可以不答,不过不要对我说谎。”

    于是方宥丞便沉默下来了,他左思右想,不明白哪里出了漏洞,“你似乎已经确认这件事了。”

    “还真的是。”柏若风咋舌,退开了距离,连带着把兵书随手扔到桌面,双臂向后撑着书桌,问:“记得吗?我失忆后,你与我在街上遇刺那事。”

    方宥丞静静看着他。

    柏若风莞尔,琥珀眸像能看穿一切,直直看到方宥丞心底,“当时我执意买了个陶泥小狗,因为上边有着本该只有我知道的标记。”

    “今日,我把小妹接回来,询问她是否给我传递过讯息,她说没有。”

    柏若风跳上书桌边坐着,晃着腿,看着方宥丞的眸光锐利,“不是她,而你又在我身边,会知道标记且需要传信的还有谁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至今‘失踪’,连尸体都没寻到的柏云起。”

    “当初,刺客被你的暗卫带下去了,却没有告知我下文。以你的性子,必会派人追根究底地调查刺客来源,那么,总该有些结果了吧?”柏若风指尖点了点桌面,视线转移到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叹了口气,“你都说完了,还要我回答什么?”

    柏若风俯低身子,面容急切,“所以呢?所以我大哥在何处?为什么你不直接告知我?”

    “因为你需要静养。柏云起如今的处境有些复杂,他不在南曜国内,接他回来不是短期内能办完的事。”方宥丞眸色微动,抬手落在柏若风手背上,安抚道,“但你放心,他暂且还算安全。不用多久,你会见到他的。”

    柏若风压下唇角不语,谈及柏家,谈及柏云起,就难免想到北疆,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方宥丞顿了顿,试图转移他的注意,“说好的奖励呢?”

    柏若风回过神,那点凝重便散开了。

    “奖励啊?”他想了想,拖长声音,神秘道,“你把眼睛闭上。”

    方宥丞:……

    柏若风催促道:“闭上。”

    方宥丞心下砰砰直跳,他视线短暂掠过柏若风面上那抹红软,不敢细想,闭上了眼睛。

    一个硬物塞到毫无准备的他口中,浓郁的甜味从舌尖蔓延,完全霸占了味觉。方宥丞捂着嘴,呛咳了几声,几乎瞬间就能认出这是柏若风爱吃的糖莲子。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打消了方宥丞心中的旖旎。

    方宥丞撑着额头,睨着眼前跃下桌子的柏若风,为自己刚才的想象气笑出声来。

    很好,百分百不是别人假扮的。

    “怎么样,惊喜吗!”柏若风拍着他肩膀,还挺骄傲,“上回年节分你糖莲子的时候,你就挺喜欢。正巧今晚小妹喝药,那药黑漆漆的,一看就苦得很,我便顺手买了袋备着。”

    原是哄小女孩用的。方宥丞忽然觉得嘴里的糖莲子有点酸,他没细想,张嘴调侃:“真不是你自己想吃?”

    被怀疑的柏若风有些不悦,否认道:“我虽然爱甜食,但不至于这么馋。”

    方宥丞捏了捏指腹,心间落了根羽毛般,痒痒的。他道:“你买了一袋,就分我一颗?”

    柏若风不以为意道:“你又吃不完。”

    “谁说我吃不完?”方宥丞总觉得柏若风私藏的小零食格外香,比宫里大厨做的珍稀佳肴要叫他喜欢一万倍。他伸出手,摊平了,“分我点。”

    柏若风不吭声了,默默用眼神谴责他。

    看着他纠结心疼的模样,方宥丞心下愉悦,欢喜,比看什么都欢喜。他一边嘎吱嘎吱把糖莲子咬碎,一边幼稚地把手掌往前递了递,面无表情重复道:“分我点。”

    柏若风叹了口气,似乎拿他很没办法,从怀里拿出巴掌大的纸袋,心不甘情不愿地拍到方宥丞手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方宥丞就像挖到了天大的宝藏般,打开纸袋看了看,心满意足揣到怀里。

    就半包糖而已,柏若风瞧着他那模样,没忍住道:“出息!”

    方宥丞老神在在,拿起桌上兵书装看。

    这尊大神看起来是不打算走的样子。柏若风看了眼方宥丞,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窗外,时辰已是不早了。

    忙了一天,从知晓小妹下落到顺利把人接回来,心下放松,倦意就涌了上来。

    “你自便,我要休息了。”说罢,柏若风兀自回房,吹熄了房间的烛火,解了外衣上榻。

    隔着山水画的屏风,外间灯火朦胧。柏若风转了个身朝里,把被子扯好,困意悄无声息爬上眼皮,他阖眼,打算入睡。

    一阵黑影从他身上跨过去,轻稳落到床榻里边。

    同时,陌生的热源贴着手臂传了过来。

    柏若风眼皮一跳,把右手伸过去一摸,鼓起的被子大包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柏若风睁眼一看,方宥丞十分自然睡在里边,端端正正仰躺着。

    “陛下,您不回宫?”柏若风特意把前两个字咬重了,好提醒这人该回哪就回哪去。

    方宥丞皱了皱眉,转头看他,一脸严肃地反客为主道:“走夜路很危险,你都不替我担心一下的吗?”

    柏若风哑然无语。

    危险?的确危险。且不说方宥丞身边的唐姓暗卫有多少,就说他本人武艺高超(柏若风实名印证),夜路上遇到谁,谁准倒霉。

    当然,想和说的是两码事。柏若风毫无感情道:“的确危险。那不如我让元伯给你收拾出一间客房?”

    方宥丞理直气壮道:“这么晚了,怎么忍心让一个老人家操劳?”

    若是平时,柏若风准和他斗嘴说多几句。

    但是今天,无精打采的柏若风打了个哈欠,嗤笑一声,放弃和他交流,索性转身把被子往上一蒙,卷成一条春卷。

    被冷落了的方宥丞安安分分躺了一会,心头总像有个小柏若风蹦来蹦去,叫他心痒,手也痒,没忍住侧身过去逗柏若风。

    “怎么睡那么早?”方宥丞硬生生把他挡住脸的被子扯下,“聊会儿?”

    “聊什么?”柏若风努力睁开一条缝看他,瞌睡虫在脑门上爬来爬去,催着他入睡。他眸中沁着水意,眼框因为困乏而微红。

    方宥丞微怔,有些新奇,愣头青般盯着人看。

    柏若风等了会儿,见他不说话,便又把被子蒙上脑袋去。

    谁想今晚异常精神的方宥丞再次扯他被子。柏若风烦不胜烦,闭着眼逮住方宥丞一条胳膊,强势往脑袋下一枕,稳稳压住了。

    “若……”

    “再说话就回宫去。”柏若风警告道。

    方宥丞立刻闭上嘴了,在昏暗的光下,隐约看到柏若风卷了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很快,呼吸就变得绵长平稳。

    他试图抽了抽被柏若风压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睡得迷糊的柏若风一掌按住了手腕,制止了动作。

    方宥丞眸色微动,没敢再动作了。

    那刚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掌心滚烫,正牢牢贴在他腕上,连同常年练剑形成的茧子如轻絮般擦着腕间皮肤。

    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咫尺的距离让方宥丞心悸不已,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往侧边看枕在自己手臂的人,不敢深想。

    他的安分让柏若风满意,刚刚紧绷了一会儿的身躯逐渐放松下来。

    身前裹着被子的小山包缓慢地起伏着,丝绸被面精致平滑。

    方宥丞睁着眼看着床顶,偷偷抬起右手,试探地放在‘小山包’上,慢慢地加重重量,直到手臂完全放松地搁在上面,松弛地虚拢着熟睡的人。

    如此,倒显得是他从后面抱着人睡一般了。

    方宥丞勾了勾唇,从自己的被子里出来,拉开柏若风被子一角钻进去,像个卑劣的小偷一样,窃取着暖意,却感到久违的心安和愉悦。

    或许,就连方宥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普通的夜晚,只是和某个人呆在一块,就远比他手执玉玺虎符还令他开心。心里的那股满足如不断上涨的湖水,填满了心池。他微眯着眼,注视着柏若风的后脑勺。

    翌日,阵阵敲门声把柏若风弄醒,少女清亮的嗓音风铃般传来。

    柏若风翻身而起,却听得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他寻声看去,只见方宥丞捧着被枕麻的胳膊揉搓。

    柏若风后知后觉想起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心虚地捏了他手臂两下,“没事吧?”

    方宥丞正要说话,门外的人已经按耐不住,问:“二哥,你起了吗?早饭已经做好了。你还记得今天要陪我去逛街吗?”

    柏若风原打算接柏月盈回来安置,让人多休息几天好好养身体。偏生柏月盈是个坐不住的,入京时就一直嚷着第二天要柏若风和她出门逛逛。

    柏若风当时想着柏月盈早上未必能起来,就随口应下了。

    方宥丞指了指门外,无声做着口型:你妹妹?

    柏若风点点头。

    房里一直没人回话,柏月盈有些奇怪,“二哥,我进来了?”

    两人一怔,方宥丞忙起身穿好外袍。他还不想第一次见柏若风家人是这么个形象,推开窗就熟练地往外一跃,想跑。

    “等等!”柏若风一边逮住他腰带,好笑不已,一边有些手忙脚乱整理衣物,对门外的人道,“你先去大厅等我吧。”

    “哦。”柏月盈有些失望,乖乖应了声。

    她一蹦一跳的脚步声走远了。柏若风刚要开口调侃方宥丞这紧张的模样,没想到柏月盈杀了个回马枪,又跑回来敲了敲柏若风的房门,直白问:“二哥,为什么你房里有两个脚步声?”

    她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真里带着几分明晃晃的狡黠,“是我二嫂吗?别跳窗了,带出来给我见见呗!”

    本想跳窗跑的方宥丞:……

    哪门子的‘二嫂’?柏若风看着方宥丞黑漆漆的面色,毫不客气笑出声来。

    他松开拽着方宥丞的手,抱臂挨着柱子而立,压低声音,饶有兴致问:“总不至于被个小姑娘吓跑了吧?陛下。”

    第65章 往事

    等待的时间有点久, 柏月盈无聊地低头摆弄着裙上的装饰。她看不见,但可以通过手掌,去细细感受袖子上的绣样纹路。

    元伯给她备了丫鬟, 服侍她穿衣用餐。她让丫鬟给她挑了件简单的衣服,然而摸起来,层层叠叠的宽袖和裙摆,都让她很不适。

    想念北疆了。

    柏月盈心里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硬生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盘算着去街上需要购置些什么。

    厅门打开了, 两抹脚步声一前一后走进来。柏月盈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她抬起头,朝声音来源处确认般唤了声:“二哥?”

    “我在。”柏若风在她身旁坐下, 给她倒了杯水,摆弄着餐具,“用过早饭了吗?”

    “当然!我今天可是起得很早呢。”柏月盈有些得意道,她侧了下头, 凭借着感觉找寻另一人的方向, “二嫂也来了吗?”

    方宥丞坐在柏若风另一侧,探究地盯着柏月盈脸上遮目的布条看。

    下人拿来两幅碗筷, 端了粥送来。

    柏若风摸摸她脑袋,“什么二嫂?他是我朋友, 男的。”柏若风咬准了后面两个字。

    男的?柏月盈看起来有些失落,又有些尴尬, 挠了挠脸侧, “啊,是我误解了。不过没想到二哥你也有朋友啊。”

    “怎么说话呢!”柏若风随意夹了几筷子送粥, 腾出手来,敲了她脑门一下。

    难得见二哥会亲近家人以外的人。柏月盈装傻,嘿嘿笑着,又问:“不知道二哥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柏若风顿了顿,咀嚼的动作停下,腮边鼓了个小包,看向方宥丞,又看了看柏月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介绍。

    直接说这是现在的皇帝吗?那不得吓着他妹妹。

    柏若风用手肘推了推方宥丞手臂,干脆把问题抛给了方宥丞,眼神示意他自我介绍一下。

    方宥丞捏着杯盏的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端得一副稳重平静的模样。“你好,柏小妹,我是你二哥朋友,虚长他一岁,以后你喊我丞哥就好。”

    柏月盈没他那般拘束,捧着茶盏直接问:“哪个cheng?橙子的橙吗?”

    不待方宥丞解释,柏若风毫不客气笑出声来,看热闹般道:“对对对,橙子那个橙!”

    方宥丞想要解释的话哽在喉中,他黑着脸回道:“不若说成‘乘风’那个乘?”

    柏若风被这话噎到,侧过头捂嘴咳了几下。

    方宥丞微挑眉,唇角弧度微扬,给他拍了拍后背,还嫌刺激不够,对满脸担忧的柏月盈似真似假遗憾叹息道:“可惜我是男的,做不了你嫂子。不过做你姐夫还是可以的。”

    柏月盈疑惑道:“我哪来的姐姐?”

    方宥丞看向柏若风,凤眼含笑:“谁知道呢。”

    柏若风装聋,直接拿起一个包子塞他嘴里,隐含威胁道:“吃你的,等会吃完就回宫去。”

    “回宫?”柏月盈出声问。

    柏若风淡淡道:“嗯,他在宫里供职。”

    柏月盈感慨道:“原来是与二哥意气相投之人。”

    方宥丞刚想开口挽留一下自己的形象,就被柏若风又塞了个包子入嘴,还是他最不喜欢的素馅。

    方宥丞:……

    柏若风想起什么,朝方宥丞侧了侧头,笑道:“好久不见小花了,刚好月盈在府内无聊。阿丞能不能把它带出来?”

    阿丞?头回被这样叫的方宥丞动作一顿,心里开了满园的花。他张口欲言,又被柏若风塞了个包子。

    柏若风满面春风,唇间隐约露出半截锐利的虎牙,笑起来却显得十分无害,与早间的柏月盈十分相似。说出来的话却并没有那般柔软,他不容置疑道:“很好,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一连被塞了三个素馅包子,方宥丞转了转眼珠,十成十肯定柏若风因为他刚刚那句‘姐夫’在报复他。

    想到自己虽然没有妹妹,但有个便宜弟弟。方宥丞若有所思,瞄了眼柏月盈脸上的白布,又去看柏若风。

    两兄妹正在聊天。

    柏月盈问:“小花是谁?”

    “一只可爱的大白猫咪。”柏若风意简言赅道,“它能保护你。”

    “大猫咪?它还没我大,怎么可能保护得了我?”柏月盈被他的话弄笑了,连着说不可能。

    说起小花来历,那得从北越战败把小白虎送来说起,柏若风看着小花长大,算得上半个主子,因此聊起自家宠物,格外有兴趣。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可别小看它,它可是北……”他边和柏月盈说话,边伸手拿木筷夹起一抹配粥小菜。

    这时,侧边一只手突兀伸过来把他手臂捞过去。

    柏若风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方宥丞一口就把他筷子尖上的菜给吞了。

    被虎口夺食的柏若风话堵在了嗓子眼,桃花眼斜睨着边上的人,指了指他的碗筷,无声质问着方宥丞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看着柏若风灵动的表情,生气里似乎还带着几乎忽略不算的委屈。方宥丞琢磨一二,仗着柏月盈看不到,笑了。

    他似乎最喜欢这么逗弄柏若风,看那张朗目疏眉的面上显出平日里少见的鲜活神色。然他的故意撩拨落在柏若风眼里,就成了明晃晃的欠揍。

    方宥丞抬手拿起柏若风方才硬塞过来的素馅包子,往人面前晃了晃,幼稚地试图投喂,“要不给你咬回来?”

    柏若风睨着他,不说话。

    方宥丞以为他同意了,把包子送上去。

    柏若风忽然一歪头,毫不客气地在他大拇指上啃了一口,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嘶!”一声痛呼,包子落在了桌面上。

    柏月盈朝声音传来的地方侧了下头,“二哥?怎么不继续说了,你们打架了吗?”

    柏若风眼中光华流转,带着隐隐的得意和挑衅,看着方宥丞,“他打不过我。”

    方宥丞一双凤眼向上看时,有稍微的三白眼,卧蚕沉沉伏在眼下,面容凛冽,显得格外不好惹。

    他皱眉看着柏若风,甩了甩手,看着手侧的牙印,没有生气,反而笑出声来,问柏月盈:“柏小妹说的是哪种打架?”

    柏月盈满头雾水,没来得及追问。

    柏若风直接用包子堵嘴,给方宥丞来了套手动禁言。随后面不改色转移话题,对柏月盈道:“你刚说小花没你大?这我可得纠正下……”

    早饭后,三人在门口分开。

    方宥丞心情格外好,走路带风。柏若风陪着柏月盈在京城内慢慢走着,她眼睛还没好,在喧闹的市井声中,紧紧挽着柏若风右手,模样看着很是紧张。

    柏若风心下不忍,再三询问:“要马车吗?”

    “不。”

    “或者过几天再出来?”

    “不要,就今天。”柏月盈摇头如拨浪鼓。

    柏若风无奈地笑了,摸了摸她脑袋,“那就今天吧。”

    他陪着柏月盈在京城路边缓慢走着,时不时出声介绍着附近有名的地方。

    路上不少人看到柏月盈脸上的白布,有的面露可惜,有的目露惊异,有的满眼探究……柏若风视若无睹,把自己作为柏月盈与外界间的防线,专心挑着平整的路走。

    “真好啊。”柏月盈忽然出声道。

    “什么?”柏若风精准捕捉到她微弱的声音,却没听明白其中含义。

    “先前大哥与我说过,长安城四季如春,有像塔一样的酒楼醉仙楼,有点心很好吃的雅茗轩,有种满花树的护城河岸,还有很多很多。”柏月盈道,“家里就我没来过京城,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

    “只是现在……”柏月盈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情绪有些低落。

    只是现在,父母已逝是既定事实,家中早已物是人非了。柏若风喉头微动,想告诉她或许大哥还在世上的消息。然转念一想,大哥下落不明,月盈还在修养身体,若是空欢喜一场,岂不是白白伤了小妹的心。

    柏若风抬手揽着她肩膀,引着她慢慢往前走,安抚道:“你还小,以后你还有很多机会,去慢慢欣赏这座城。”

    “城不重要。”柏月盈摇摇头,停住了脚步,“十年,百年,或者哪天我们都不在了,这座城还在这里。我最关心的始终是人。”

    她仰起头,对柏若风道:“二哥,我知道你有事要去做。但是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不管以后我们各自分散在世上哪个地方,我都衷心希望你能好好的。”

    隔着白布,柏若风仍能感觉到那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携着血脉相连的纯粹与深厚,带着静默无声的真挚与关切。

    柏若风抱住她肩膀,垂眸,是关切,也是某种默默告别,“月盈,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晚间,柏若风看着柏月盈喝完药,才走出厢房。

    他找来元伯,询问欧阳闲住的地方。元伯随即给他带路。

    “今日他有出门吗?”柏若风问。

    元伯叹息道:“侯爷昨日特地吩咐,我们当然会把人看好了。只是欧阳公子甚是不喜,还是小姐好言劝说才让他留在院内的。”

    “辛苦你们了。”柏若风无声念着欧阳闲的名字。

    昨日之前,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欧阳’这个姓氏在哪听过,直到见到了方宥丞,他才回想起来。

    想起树林里的那座孤坟,想起了方宥丞抱着皇后骨灰独自站在墓前的落寞身影。

    他怎么就忘了呢?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对怎么‘报恩’已经有了眉目。

    到了亮着灯的客房前,元伯率先敲了敲门,“欧阳公子,我家侯爷想和你聊聊。”

    门很快便打开了,欧阳闲扫视过门前的人,侧身让出空位,比了个‘请’的手势。

    “元伯,你去忙吧。唐言,你在门前守着,我和欧阳公子有些事情要说。”柏若风吩咐完,独自进门。

    房内只有二人,留出了一片交谈的空间。欧阳闲把门关上,眉目冷淡。他抱剑而立,拒人于千里之外。

    眼看一席华贵红衣的年轻男人悠悠坐下,浑身气度不凡,松弛有度,似有备而来。欧阳闲皱了下眉,单刀直入,不悦道:“侯爷,我是个粗人,有话便直说了。”

    他完全没有坐下的意思,站在原处道:“您口口声声说我是令妹恩人,今日却吩咐管家与守卫不让草民出门,这是否是变相的软禁看管呢?”

    虽没明说,话里话外指责柏若风恩将仇报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柏若风对欧阳闲的不满早有准备,他有心与之交好,闻言耸了耸肩,抬起手肘搁在桌上点了点,对欧阳闲道:“所以,我这不是来和恩人消解误会来了吗?”

    他这句话,把本来凝滞紧张的气氛搅乱了。

    欧阳闲不动声色立在原地。

    见人始终不打算坐下,柏若风便站起身,与之对视一眼,道:“既然恩人不欢迎我,那我便在此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

    听此一言,欧阳闲眉眼中先是浮上一层讥诮之意,以为柏若风要帮着段轻章对付他。

    某种意义上说,段轻章是柏若风朋友,既然段轻章能卖个面子把‘刺客’交给他,柏若风在两者嫌隙解决之前,就不会轻易放欧阳闲离开侯府。

    然而欧阳闲又是柏月盈的救命恩人,事情就显得麻烦了。

    但在见过方宥丞,猜测过欧阳闲的目的后,柏若风认为其间有误会。

    柏若风不等欧阳闲回答,自顾自地把利害关系毫不避讳地点出:“丞相府的段轻章是我好友,恩人于我有恩。两位之间却似乎有些嫌隙,这于我而言,实在是件棘手的事。但好在,事情尚有回旋余地。”

    在听完柏若风的话后,欧阳闲原本置身事外般看戏的眼神微变,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卸去了厚重的防备,垂下双手,向前一步追问:“侯爷知道些什么?”

    “小妹说,你在找人。”柏若风闲庭信步朝他走去,停在了距离他一米外的地方,观察着对方面上神情,“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我:你与欧阳游是何关系?”

    “欧阳游……”欧阳闲低声喃喃着这个贯穿自己一生的名字,笑了笑,笑容里数不尽的遗憾和失落。

    几乎可以肯定柏若风知道他想要找的人的下落了。于是欧阳闲直面问题,他抬起头来,目光坚韧,言之凿凿,“他是我父亲,我素未谋面的父亲。”

    许是柏若风的表情太过惊讶,欧阳闲皱了皱眉,道:“怎么了?”

    看着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欧阳闲,柏若风欲言又止,似乎对此事有别的看法。欧阳闲静静等着,却看到柏若风摇摇头,绕过了这个话题,“说说你的事情吧。”

    在听到这个事情时,柏若风第一时间比便想到了方宥丞。

    当年他以一个成年人心性去旁观段皇后的事情,仍觉得难以接受,何况那时的方宥丞不过是个脾气坏点的少年郎。

    如果方宥丞知道了这个消息,会难过的。

    柏若风几乎能想象到方宥丞复杂的神情,唇角讥诮的弧度。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母妃为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郁郁寡欢数年,甚至最后为了追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而抛下他,点火自焚……

    柏若风双目一凛,压下自己紊乱的思绪,扶额笑出声来。

    他这是怎么了?他是疯了吧。

    竟觉得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皇可怜。

    第66章 意外

    然而欧阳闲接下来的话表明事情并不如柏若风所想。

    欧阳游出身于清泉山庄。

    遥想清泉山庄在数十年以前不过是个铁匠铺子, 农具家具武器什么和铁沾边的都卖。

    时因北越与南曜间的战争,铁匠铺子卖刀剑戟枪等兵器发了财,才盘下清泉山起了个庄园, 名为清泉山庄。

    清泉山庄的生意越做越大,山庄内急缺人手。最初的清泉山庄庄主收留了很多因为战争而失去庇护的孤儿,既是义子义女,也是传承铸造手艺的徒弟, 随他姓欧阳。

    兄弟姐妹论年龄排辈, 齐心协力经营着清泉山庄,清泉山庄的名气便越发大了, 武器不仅供给官家,还供给武林世家,收养孤儿的善举亦延续下来。

    欧阳游成年后便离开清泉山庄, 独身游历,云游四海,偶尔年节才会回山庄与兄弟姐妹们一聚。

    他最后一次回清泉山庄时,带回了还在襁褓中就被人丢弃的婴儿, 取名为欧阳闲, 作为自己的养子。

    但在这之后,他便杳无音信。

    山庄内部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欧阳闲在山庄内以欧阳游儿子的身份平安顺遂长大,生活环境简单的他除了每日铸造兵器, 并没有思考过未来要如何如何。

    直到他弱冠那年,伯伯们问他:“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山庄内分工明确, 有一心做铸造师的, 有专门负责谈生意的,也有出外运货物的……他们的本意是想询问欧阳闲心仪的方向。

    他们亦知道, 以欧阳闲的喜好,多半会选择做铸造师。

    然而欧阳闲苦思冥想了几天,最后却给出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想去寻我的父亲,不管他最后是生是死,我都想见他一面。”

    想知道这个给予他新生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在失踪前,欧阳游经常会给山庄内寄信报平安。

    顺着他走过的路走一遍,总能找到些痕迹。于是欧阳闲便拿着那些发黄变脆的信件,离开了清泉山庄,寻找那个人在世上留下的踪迹。

    最后一站,也是最后一封信寄出的位置,就是在这座长安城里。

    当年的段丞相段公良为了把妹妹嫁给皇帝,掩盖妹妹与欧阳游的私情,处置了不少人。然而欧阳闲依旧捕捉到了一丝半点的线索。

    只凭这些线索,他几乎可以判定欧阳游没能离开京城的真相。

    作为杀人凶手段公良儿子的段轻章并不无辜,这便是欧阳闲数次出入丞相府找寻线索,并且对段轻章有杀意的原因。

    这世上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人虽如蝼蚁,命如草芥,然所做之事往往能影响甚广。欧阳游不过是个再普通的凡人,生前的善举,却能在多年后让一个年轻人跋山涉水而来。

    “这么说,几年前于北疆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在寻他吗。”柏若风的问话里并没有多少疑惑,他遗憾地叹息道,“若是当时你和我多谈两句……”

    思及这种可能性,柏若风本欲出口的话却顿住了。

    面对欧阳闲疑惑的眼神,柏若风没有说下去,而是摇摇头,微微一笑:“或许是天意。”

    如果当时他知道欧阳闲要找的人,肯定会直接告之以详情。但这样以来,坠下崖底的柏月盈便不会遇到欧阳闲,也不会被救治了。

    “你应该知道未出阁前的段皇后曾与令尊有交情。”柏若风背手而立,他看着欧阳闲紧张的面容,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三言两语把残酷的事情说清,“当年的段公良段丞相杀害了令尊,段皇后给他收了尸,但不在段府内。”

    “前些年段公良已经死了,你的仇人早已离世。”柏若风忍不住道,“至于段轻章那个倒霉鬼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你找他无济于事,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那他尸体在何处!”眼看寻觅数年的消息就在眼前,激动的欧阳闲向前一步,抓住了柏若风衣襟,面容急切。

    与之相对的,是始终平静到近乎有点冷漠的柏若风。柏若风拍开他的手,打量着他,沉吟一阵,背手而立,“这样吧。你先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之人。”

    面对欧阳闲的怒目而视,柏若风无辜一摊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他人所托之人,不敢有失。”

    欧阳闲对他话中所言并不全信,因此并不马上起誓,而是试探道:“只是发誓?若我不守诺言,侯爷岂非害了好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欧阳公子救过小妹,我愿意信你。”柏若风笑得明媚,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面上单纯,“若欧阳公子负了我兄妹二人的信任,倾尽镇北侯全府之力,必然送公子下去向段轻章道歉。”

    欧阳闲与之对视,看清了柏若风的笑不达眼底,那双瞳眸若浸在冷泉下的黄玉石,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所谓的信任,不如说更像是绝对武力下的底气。镇北军数万人,如何拿捏不了一个小小的清泉山庄?

    欧阳闲心知自己的试探是走岔路了。好在这位侯爷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防止他把段公良的仇算到段轻章身上。

    欧阳闲苦笑一声,退了一步,抬指发誓,“我以性命起誓,此行只为了父亲回去,必不会伤及无辜之人。”他看向柏若风,“侯爷能放心了吗?可否告知我父亲所在?”

    “当然。”柏若风颔首。他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现在时间很晚了,我累了。那位置特殊,晚上不便去,明天我再领你前去如何?”

    为什么不现在去?欧阳闲心急如焚,然他有求于人,看着柏若风揉捏着鼻根,似乎很是疲惫的模样,识相地忍下了涌到喉头的追问,捏紧了拳头,抬臂拱手道:“草民谢过侯爷。”

    柏若风回了房间,喊来唐言,在对方耳边交待一二,看着他身形利索地朝皇宫而去。

    柏若风把玩着腰间那枚羊脂白玉,撑着下巴琢磨着方宥丞可能会有的反应。

    “应该不会气得要当场砍了欧阳闲吧?”想到这种很大的可能性,柏若风敲了敲脑门,有些头疼了。

    先前不知欧阳游出身,把人当孤家寡人埋在荒野。前些年方宥丞还和他一同亲手把段皇后与之合葬了。

    欧阳闲要带欧阳游走,四舍五入就是挖了方宥丞母亲的坟!

    方宥丞这人什么都藏心底。看着对段皇后没什么感情,但柏若风觉得,他心底实则还是对血缘相连的母亲有几分依恋的。

    柏若风没有立刻带欧阳闲去,便是出于这一层顾虑。若不提前告诉方宥丞,动了先皇后的墓,欧阳闲肯定没法活着出京。

    次日早上,柏若风洗漱完出门,便遇上了守在门口的唐言。他眼光微闪,刚要询问,唐言主动道:“侯爷,主子说他知道了。”

    “知道了?”柏若风扬眉,略显疑惑,他问,“‘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你把他原话给我说说。”

    唐言为难道:“主子的原话就是,‘我知道了’。”

    这还真是个别扭鬼。柏若风笑出声来,想了想,点头:“嗯……好吧,我大概懂了。”

    现在迷茫的人变成了唐言。他挠了挠头,实在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索性不去思考那么多。

    欧阳闲已经在院子里精神奕奕等着了。

    柏若风见他眼下青黑,应该是昨晚是没睡好。“你会骑马吗?”柏若风贴心询问着。

    欧阳闲道:“会。”

    柏若风便让唐言去牵三匹马过来,转而对欧阳闲道:“知道见君山上有名的护国寺吗?你要寻的人就在那里。”

    从皇都南门而出,驭马而行约一个时辰,能看见一座高大巍峨的青山,在群山间若鹤立鸡群般显眼。

    山前不少人前来求佛,山下停满了车马。柏若风领着人绕到后山处,离了喧嚣,取幽径拾级而上。

    正是四五月交替间,气候温暖湿润的见君山上的树木新陈代谢,落叶哗啦啦地被春风卷下,春景却似深秋。

    几人行至山顶,于漫天飘零的叶子间偶一抬头,便能看到红墙黑瓦的护国寺。

    欧阳闲大跨步走在柏若风前头,他率先去到后门,就要敲门而入。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时,他却犹豫了。

    其实他并没有见过欧阳游,仅存的印象都来自于他人口述的回忆。此人对他恩重如山,给了他生命的新生,却客死异乡。他执意寻踪,不过是为了来送这人最后一程,圆了这份情义。

    “欧阳公子。”身后的柏若风唤了他一声。

    欧阳闲条件反射回过头,便看到柏若风立在树林僻静间。阳光洒了红衣男子满身,映得他琉璃似的眼瞳带了几分悲悯。

    柏若风垂眼看向身侧处,那里有一座被野草掩埋的小包,“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一座被荒草挡住的墓碑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与内心复杂的欧阳闲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欧阳闲立在原地好一阵子,方才收敛起面上的惊诧。他步伐沉重走过去,拨开齐腰荒草,看清了小土包的模样。

    是座合墓,碑上写着:侠士欧阳游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风看他出神的模样,料想当是有话想说,便贴心地带着唐言走远了。他特意在林间绕了两圈,环视周围,果不其然寻到一抹黑色的衣角。

    看来他没猜错。柏若风勾了勾唇,打发唐言去庙里给欧阳闲借工具,自己则摩拳擦掌静悄悄向黑衣男子走过去。

    方宥丞正凝视远处的坟墓,对身后的动静毫无所觉。

    柏若风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能看到欧阳闲朝坟墓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柏若风的视线收回来,探究地绕了方宥丞几圈。以他的角度,看不到方宥丞的脸,自然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然柏若风觉得方宥丞约莫是不太开心的。

    他不想看到方宥丞不开心的样子。

    盯着背对着他的宽阔背影,柏若风忽然起了使坏的心思。

    以这个距离来说,他完全可以跑过去扑方宥丞背上勾人脖子,把人吓一跳。

    然后他再说些打岔的玩笑话,就能顺理成章把方宥丞的注意力从先皇后的回忆里转开了。

    柏若风略微得意地扬了扬眉,如迅捷猎豹,盯紧猎物后便不再隐匿行踪,在方宥丞反应过来前迅速冲了过去,一举跳起扑过去——

    可是事实似乎不如想象那般顺利。

    动静惊动了方宥丞,方宥丞警惕地绷紧全身肌肉迅速转身,握紧腰间的剑柄作势抽出对敌。

    然在看见扑过来的柏若风那一刻,他瞳孔骤缩,立刻松开了手上的剑把。

    柏若风没想到方宥丞会转身,方宥丞没想到柏若风会搞突袭。

    ‘嘭’的一声,阴差阳错间两人撞了个准,磕红了鼻尖和额头,脑门都在发颤。方宥丞在短暂的眩晕里分不清天地何处,踩不稳脚下土地,被柏若风仰面扑倒在满是落叶的地面,压了一地的嘎吱声。

    第67章 对酌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 预想中扑在方宥丞背上的场景没出现,反倒误打误撞把人压在了地上。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抬手压着方宥丞肩膀借力坐起, 尴尬地摸摸自己撞疼的鼻子。

    方宥丞本能地用双肘撑起上身,不用铜镜他都知道额头肯定红了。

    一仰躺一跪坐的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你做什么?!”

    起初,方宥丞脑子还有些懵, 但他看着柏若风脸上隐约的尴尬, 兼之对方眼神的闪躲。沉默几息,方宥丞很容易就猜出了对方原本的打算。

    顿时忍俊不禁, 唇角的弧度上扬了又努力下压,胸膛上下起伏,憋笑憋得难受的紧。

    “你……”方宥丞努力压下唇角的弧度。想说柏若风行事怎么这般莽撞, 又心生不忍。转念一想,既然故意使坏送上门来,那他总不能就这样把人放了。

    方宥丞故意误解道:“投怀送抱?柏公子是在对我撒娇吗?”

    话里话外的调侃显露无疑,柏若风听得寒毛直竖, 嘴比脑子快, 迅速回嘴:“你才撒娇!”

    话音刚落,看到方宥丞捂唇忍笑, 忍得身体颤抖的模样。柏若风轻啧一声,后知后觉自己着了道。

    方宥丞明显是玩笑话, 在故意逗他。

    然而他这么一否认,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玩笑成了‘事实’。

    “有什么好笑的?”柏若风眸色一暗, 颇有些恼火地拉开他挡脸的右手,果不其然看见方宥丞满面的笑意。

    方宥丞半分没收敛, 用微哑的声线毫不客气取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能想到这招?”

    柏若风眉毛皱起,面容严肃正经里带着几分委屈,他执拗地想看清对方神情,便强硬地把掌间的手腕摁到身侧地上,两人间便再无障碍。

    柏若风盯着毫无挣扎的方宥丞面容一阵,似在观察。等方宥丞笑完了,方才声调微扬地解释:“因为想逗你开心啊。”

    他态度坦荡,就像在问对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一样寻常。

    峰回路转,如此一来,倒显得方宥丞方才的取笑像是‘恩将仇报’了。

    本是调笑对方幼稚的方宥丞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对视,唇边的弧度渐渐消下去了。

    只是想让他开心……吗?

    人都有七情六欲。身在凡尘的囚笼中,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或者他人的爱恨嗔痴。

    总有些人哪怕看破了喜怒哀乐,却仍能拥有带给别人温暖的通透玲珑心。方宥丞仰看着柏若风的脸,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方宥丞动了动唇,柏若风静静等着他。

    仿佛被柏若风视线烫到般,方宥丞偏开了头,心里挣扎一番,学着柏若风的直白,低声道:“行了。有你在这,我怎么可能不开心?”

    得到这么一句话,柏若风笑开来,心里就像下棋时被人让了一步,既有快活,亦有想变本加厉试探对方底线的跃跃欲试。

    他不信任般凑近了,再次追问:“是吗?”

    待得到方宥丞的无奈颔首后,他才松开方宥丞的右手。

    眼看柏若风作势要起身,隐约感觉被逼问了一遭的方宥丞松了口气,正要撑着地面随之起来。

    却没想到柏若风忽又弯下腰来,按着他肩膀低头垂眸,唤道:“阿丞。”

    温暖柔软的气息覆上额间,方宥丞瞳孔骤缩,清楚感觉到红了的额间被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柏若风向来随性,他心里高兴,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但难得见到方宥丞怔住的模样,心里的愉悦有增无减。

    “嗯?”柏若风单手勾起方宥丞下巴,迫使这人仰面看向自己。在方宥丞黑瞳中,柏若风看见自己满是笑意的浅眸,或许还带着些毫不遮掩的好奇与恶劣,像是在说:你怎么那么容易被惑住?

    其实柏若风本该停手了,只是他惯会得寸进尺。体温偏低的指尖顺着下颌线下滑,眸色微黯——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哪里最容易被撩拨。

    他带着几分探究看着方宥丞滚动的喉结。

    柏若风抬手摩挲了两下。

    在方宥丞将要抬手拉住他,开口说话时,玩够了的柏若风却起身离开,冷风灌入两人间,冲淡了原本的温度。

    柏若风慢条斯理拍去衣上浮尘,茶棕色的眼眸轻飘飘往下一掠,扫过方宥丞伸出的手,用同样的句式和语气,回敬了他一句:“方公子是在对我撒娇吗?”

    撒娇?方宥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暗道柏若风天天念叨他是小气鬼,殊不知人是会近墨者黑的,看看这‘报复’的小伎俩,多忍一炷香都算长本事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伸出去的手,掌尖却在半空被握住了。柏若风的体温比起他的低,凉软的棉絮般轻牵着他。

    方宥丞听得柏若风问道:“起得来吗?”

    方宥丞摸着自己微痒的脖子,他再傻都听出这家伙的挑衅了。前脚说他撒娇,后脚问他起不起得来。他转了转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当然。”

    方宥丞反手牵住柏若风,试图把人拽下来。

    这回,柏若风像猜到他的心思般,下盘稳健。方宥丞这一拽,竟没能拽得动。

    方宥丞眼神奇怪地看了他几眼。

    柏若风心虚地偏了下头,又微微笑着正对着他,神情仿佛在问:怎么了?

    方宥丞被这家伙给气笑了,也不再和装傻的人较劲,索性一把借力站起来。相交的手掌分开时,他轻拍了下柏若风手背一下,示意皮实的对方收敛些。

    被背对着的柏若风从他身侧探出个脑袋,刚想贱嗖嗖去问人是不是生气了。没想到方宥丞转身就用力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快且迅速,柏若风还没反应过来,方宥丞就松开了手,剑眉微扬:“扯平了。”

    扯平了?扯平什么?柏若风皱了皱眉头,半晌才回想起来,他盯着方宥丞,磨了磨牙,瞧着是在寻思从哪里‘下口’。

    方宥丞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眉眼含笑,捏了捏柏若风瘦削的脸颊,硬是给捏出一块肉来。

    以前两人比武,他是断不会轻易认输的。只是现在较之往常,少了争锋相对的胜负欲,只剩满心柔软,他用和以前相差不大的话道:“好吧,我认输。”

    话里的让步非但没让柏若风舒坦,反而更激起柏若风逆反的心理。柏若风笑了,明晃晃露出唇间虎牙,唇红齿白。他侧头,冲方宥丞敢捏他脸的手一口咬去。

    方宥丞倒吸一口冷气,迅速抽回手甩了甩。虎口上还残留着痕迹,大拇指根部又添了新的一口牙印。方宥丞哭笑不得:“你属狗的吗?”

    柏若风回道:“狗亲你,你还挺享受的。”

    无法反驳的方宥丞:……

    柏若风看着眼前人欲言又止的神色,难得见方宥丞吃瘪,心情格外地好,要是有尾巴,准翘天上去了。他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一阵阵缭绕着方宥丞,不知不觉间,方宥丞面色放松。

    待笑够了,柏若风抬手,肘尖搭着方宥丞肩膀,站没站相,吹了个弯弯绕绕的哨子。

    方宥丞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认命般叹了口气,唇间却分明含笑,“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柏若风装不懂,反问:“这话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方宥丞举双手投降:“夸!肯定是夸的。”

    远处拎着工具的唐言听着后面没动静了,转身观察了下,才踩着枯枝落叶走过来。

    他故意踩重的脚步声引起二人注意,柏若风站直了,没再靠着方宥丞。唐言道:“侯爷,属下找了几把铲子。”

    方宥丞背手而立,盯着他手上的工具,眉头慢慢皱起。

    一片有些凝滞的氛围中,柏若风率先打破安静,他揽过方宥丞肩膀,朝欧阳闲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呗,来都来了,一起去帮个忙。”

    方宥丞嗤笑一声,颇为不屑,约莫着想说‘帮什么忙’、‘凭什么他要帮那人忙’之类的话,但在柏若风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柏若风拉着方宥丞过去。

    背对着他们的欧阳闲听见脚步声,才回过神,匆忙从地上起来。

    柏若风往地上一看,墓前湿润,带着隐约的酒气,他视线不着痕迹滑过欧阳闲腰间的葫芦,想不到此人还挺有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闲拱手向柏若风道谢后,抬起一双泛红的眼,冷静道:“我想找辆马车,带父亲回家。只是……我竟不知他成了亲。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知道这位夫人的亲人愿不愿意。”

    毕竟山高路远,此去一别,对方想祭拜也不容易了。

    “也许我得去趟段府。”欧阳闲思索一二,面色犹豫看了眼那座合墓,顿了顿,回想自己前不久对段轻章所作所为,现在一想到自己还得找上门去,就觉得头疼得厉害,“侯爷有何高见?”

    “不必了。”微哑的男声响起。

    欧阳闲抬眼望去,见柏若风没有开口,与之并行的陌生黑衣男子倒是发话了。

    方宥丞盯着那墓碑,没有看欧阳闲,声音沉沉,“她亲人同意了,你可以带她走。但是有一个要求。”

    欧阳闲不是蠢人,闻言,他眸中闪过异色,刚要开口询问方宥丞身份,却见边上的柏若风朝他几不可闻地摇了下头。

    于是喉间的询问便识相地咽了下去,他道:“什么要求?”

    方宥丞停顿了许久,树林风声瑟瑟,阳光愈演愈烈,落在几人身上,却照不亮他身上的黑衣。方宥丞眸光晦暗不明,他声音仿若从喉间挤出来般,尤为艰涩道:“让她上你们族谱,让他们……夫妻合墓。”

    她想要自由,他便给她自由。

    生前不能同床,死后却能同眠,是他为人子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只是这座孤城,无论是喜是恶,他能留下的人或物,越来越少了。方宥丞闭了闭眼,听到了欧阳闲的许诺。

    那一句许诺,就好像无形中又把一件东西从他身边夺去。方宥丞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边上,柏若风若有所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方宥丞,

    唐言借来的铲子终归没用上,迁坟并不是几把铲子就能解决的,何况清泉山庄离京城距离不短。欧阳闲立刻着手去准备迁坟事宜,有方宥丞给他暗中大行方便,一切都很顺利。约莫明后天就能启程离京。

    下山后,方宥丞从胸中吐出一口烦闷的浊气。他利落翻身上马,打算回宫。身旁的柏若风忽然夺过他手中的缰绳,问:“阿丞,想不想喝酒?”

    方宥丞有些莫名,毕竟柏若风最爱喝茶,对酒谈不上喜欢,会主动约他喝酒并不合常理。他垂眼看向柏若风,在触及对方面上那抹担忧和关心后,拒绝的话语便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去哪?”方宥丞道,“醉仙楼?”

    柏若风点点头,又摇摇头,“酒楼人多口杂,还是去我家吧。”

    几人在天黑前赶回京城,于城门口分开。

    柏若风不是个爱酒的,镇北侯府内没多少酒。在路过市集时,他便想在路边随便买几坛,被看见了的方宥丞拦住。

    想到最后喝的人还是自己。方宥丞无奈地揉了揉鼻根,索性让唐言拿了令牌,去宫里挑几壶好酒过来。

    柏若风嘱咐道:“拿陈年老酒,多拿几样,能拿多少拿多少。”

    唐言悄悄看了眼方宥丞,直到方宥丞点头才奉命离去。

    两人下了马,牵着马匹往镇北侯府走去。方宥丞侧身看向柏若风,开玩笑道:“你这是打什么主意?想灌我?”

    没成想柏若风很干脆地一颔首,承认了,毕竟一醉解千愁。

    然而他知道方宥丞绝不愿意被人看穿心事,于是笑了笑,一副心血来潮的模样,摊手漫不经心道:“阿丞总说自己千杯不醉。不过在我看来,世上哪有什么千杯不醉,喝的酒度数不够高罢了。”

    方宥丞来了兴致,抱臂看向柏若风,“哦?你打算和我比?”

    “那不行。”柏若风连忙拒绝,他讨厌这种会让人丧失理智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喝酒,吐得要死要活的。”

    方宥丞不解,还有点独自喝酒的不爽:“啧,不是你约我喝酒吗?”

    柏若风短暂沉默了一下,在方宥丞逐渐危险的眼神里,灵机一动,合掌笑道:“我可以以茶代酒啊!”

    说话间,已经走到侯府门口。下人们出来牵走了马匹。

    一路无话。

    行至庭院,柏若风吩咐元伯去准备几样小菜。

    方宥丞正看着夜空出神,院门关门声惊醒了他。他走至柏若风身后,见人正在熟练地烫茶盏。

    院中无人说话,夜色朦胧,便有了不真实感。方宥丞极不喜欢这种虚无的感觉,好像下一瞬柏若风也会像先皇后一样默不作声地在他生活里消失。

    盯着那红衣背影一阵,方宥丞走上前去,伸出手,接住柏若风身后垂下的长发。

    冰冰凉凉的发丝流水般泻过指缝,方宥丞如梦初醒,恶劣地扯了扯柏若风的长发。果不其然,吃痛的柏若风放下手中茶具,恼怒地转过头去,斥道:“你自己没头发吗?想打架了是不是?”

    看着眼前鲜活的人,方宥丞勾了勾唇,心满意足道:“活的。”

    柏若风疑惑,随即联想到今日上山的事情,那股子怒气便荡然无存。他拍开方宥丞的爪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看桌上茶具,老神在在道:“罚你给我泡茶。”

    “泡不好怎么办?”方宥丞没推拒,掀开前襟,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柏若风知道方宥丞茶艺,因此很清楚这是对方在故意逗弄他。柏若风抬了抬眼皮,毫不客气道:“泡不好,就把你头发全剃了。”

    方宥丞道:“那我上朝会很丑,连冕旒都戴不稳。”

    柏若风道:“拜托!上朝的时候哪个大臣敢抬头看你?”

    方宥丞很自然回了一句:“你啊。我自己看不到,所以被丑到眼睛的只有你了。”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嘴间,边上传来熟悉的呼噜声。

    黑暗里,一只身躯庞大的白虎从廊边上冒出,冲好久不见的两个主子低低地叫着。

    柏若风看过去,立时认出这只白虎来。

    他眼睛一亮,招手道:“小花?快过来。”

    原是晨间柏若风带欧阳闲出去的时候。方宥丞已经应昨日的约定,派人把白虎送过来陪柏月盈了。

    柏月盈刚歇下,这只精力充沛的大猫就在自己熟悉的府邸内游荡,晃来了柏若风院子。

    柏若风撸了几下毛茸茸,却发现了不对劲。他摸着白虎光滑的皮毛,瘦削的白虎趴在他腿边,从鼻腔懒洋洋地喷出暖气。

    “你虐待它了吗?怎么感觉皮毛不如以前了。”

    方宥丞抬起茶盏,垂眼看着白虎,沉默须臾,无悲无喜道:“若风,老虎的寿命比我们短得多。它将步入暮年,一切都在衰退,就算照顾得再好,都抹不掉这个事实。”

    小花老了?怎么这么快,他分明记得小花刚被送到曜国的时候,还是只奶声奶气的小毛团。柏若风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愣愣抬眼看向对面。

    他眼中的方宥丞还是初遇时候的模样,张扬跋扈,专横霸道。但是一晃眼,对面喜怒难辨、神情威严的黑衣男子又是谁?

    “你的时间像是停滞的,从年少初遇到如今,性情似乎一直没怎么变。”方宥丞沉重道,“但是不管是小花,还是我,这个世界一直在向前。”

    柏若风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言的悲哀,他收回抚摸白虎的手,添了新茶,一杯接着一杯,灌入喉中。

    他勉力勾了勾唇,努力掀起一抹笑,一如既往藏起不好的有待消化的情绪,面上只余下一派明月清风的豁达洒脱,“是吗?没关系,人是要活在当下的。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坐在一块对酌不是吗?”

    第68章 酒醉

    “我是个俗人, 不如你看得开。”方宥丞如此道。

    两人默契地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转而谈起近几年方宥丞存下了哪些好酒。

    谈话间,唐言带着贡酒回来了。

    四五个酒坛子摆在桌面上, 几乎把两人视线阻隔。

    柏若风一一把坛子放到地面上,喊下人把小菜端上来。方才单手拎起一坛酒,抱在怀中。他拍开坛上密封的红泥,轻嗅着味道, 赞道:“不错, 闻起来就很烈。”

    方宥丞哑然失笑,“你不是不喝酒吗?”

    “对。”柏若风点点头, “我是替你闻的。”说完,他眉眼含笑把酒坛放到方宥丞边上,手掌一歪, 做了个‘请’的姿势。

    柏若风随意夹着几筷子菜吃着,光明正大盯着方宥丞,看他一杯接着一杯,眼都不眨干完了一坛酒, 转而拍开第二坛。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 做什么都没了分寸。譬如眼前这位,面上说着自己没事, 实际上拿酒当水喝。

    柏若风筷子一转,啪的一下按在了桌上, 他唤了声:“阿丞?还清醒吗?”

    方宥丞抬头看了他一眼,凤眼里的光格外地亮, 他笑了声, 张狂道:“好得很。”

    柏若风扬眉,带着几分隐约的傲气道:“干喝酒没意思, 我给你表演个节目?”

    方宥丞刷的一下便抽出腰间软剑,扔在了桌上,大手一挥,豪迈道:“拿去。”

    “不舞剑。”柏若风摇头,耸肩道,“剑是君子之物,我可称不上君子。”

    他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暗想被神医陈无伤调养了这么些日子,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他许久没活动了,身子骨都要僵成木板。

    柏若风起身,十指交缠拉到头上,松松地伸了个懒腰。他去武器架子那,轻车熟路找到自己惯用的武器——一杆上阵杀敌的长枪。

    柏若风掂了掂手上的银枪,熟悉的手感,一下子把他带回战火纷飞的沙场上。

    柏若风摇了摇头,再回神时,还是这座小院。不远处方宥丞撑着下颌看着他,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摸着白虎的脑袋。

    “舞得不好,不许笑。”柏若风嘱道,换来方宥丞一声轻笑。

    他走至空地上,眼神一定。从最基础的刺击、横劈开始,略沉的武器落到他手上就像把小刀一样轻便,舞枪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空中留下残影。

    柏若风气势凛冽,不比寻常说笑时。方宥丞被这样的他吸引,目不转睛。

    眼看着银光闪烁的长枪竖着向上飞出,在半空旋了一圈。他大步向前,接住长枪,人与长枪灵活配合,旋身一个下压俯劈,青砖不堪一击,碎裂成块。

    回身时,几个刺击后,枪身往前一送。

    他拽住枪末,劲瘦的腰身在枪身上一旋,再出枪时,犹如神龙摆尾。枪尖一点红让人目不暇接,恍若漫天飞花。

    方宥丞酒意上头,眼前的红缨化作重影,像一尾红鲤在月下遨游。他揉了揉鼻根,耳边只有出枪时的厉厉风声,似乎缺了点什么。

    他回身,把茶盏在面前列做一排,倒上不同高度的水,拿起筷子,轻轻敲击着杯盏。

    简单而急促的敲击声,配着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的枪舞,似有千军万马往小院呼啸而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云层覆上圆月,遮遮掩掩,只留下一点下弦月。

    柏若风走至方宥丞身前,拍了拍他肩膀,唤了几声。方宥丞含含糊糊应着,柏若风说什么他都回一个“嗯”。

    “这得喝了多少?”柏若风挨个拎起方宥丞面前的酒坛晃了晃,发现全都空了。

    “混着喝这么多,你可真能喝。”柏若风叹了口气。他没怎么灌方宥丞,倒是方宥丞自己把自己灌得神志不清了。

    他把长□□入地面,认命地拉起方宥丞手臂搭在肩上,搂着腰往客房送去。

    醉成这个样子,也不用洗漱了。柏若风把酒气满身的人往床上一放,盖好被子才离开。

    他滴酒不沾,绝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气和汗味。因此去草草冲洗了遍身体,换了衣物。等回了房,却发现本该好好睡在客房的某人,正坐在自己床上。

    柏若风挑了挑眉,走过去半蹲下来,抬起五指在人面前晃了晃,“这是醒着?还是醉了?”

    方宥丞抬眼看他,扁了扁嘴,竟有了些孩子气,像是委屈柏若风怎么离开那么久。

    柏若风被自己的想象给弄乐了,指了指自己,饶有兴致问:“还认得我吗?我叫什么名字?”

    “若风……”方宥丞喃喃着,忽然抬手往前一扑,一把抱住他。

    “诶!”半蹲下的柏若风一时不察,被他扑在地上。

    “还是真是现世报。”柏若风看着醉得不轻的人,哭笑不得。没想到方宥丞还不安分,忽然开始和他的衣领较劲。

    柏若风满头雾水扯开他,他又不依不饶缠过来。

    “方宥丞,你不会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睡吧?”柏若风毫不客气嘲笑道。但很快,他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因为他清楚感知到一样滚烫的物事戳着他。

    柏若风一怔,为这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亲密而慌乱起来。他从未如此清晰认知到方宥丞的性别。

    柏若风猛地把人推开,丢上床去,就要离开。

    身后的方宥丞不知撞到了哪里,倒吸了口冷气。

    柏若风刚要抬脚离开,却因为这声音而顿住脚步。犹豫一二,他转身回去,弯下腰去查看捂着脑袋的方宥丞,“我刚力气太大了?给我看看伤?”

    方宥丞松开手,唇角微勾,盯着柏若风得意洋洋道:“骗你的哈哈哈!”

    柏若风:……

    他想,这家伙醉了怎么这般闹腾,真想用什么法子把这幅样子留下来,叫方宥丞明天清醒了好好欣赏。

    “没事就睡觉。”柏若风先是恼火,然后深深地无奈,强硬把人按在枕头上,“我不和醉鬼说话。”

    “不睡。”方宥丞拒绝,执拗地直起身子,伸手抓住柏若风肩膀。

    趁人不备,他拽着柏若风一个利落翻身,把人甩在锦被上,才扬起上身居高临下宣布:“除非你陪我。”

    柏若风被他反复折腾,脾气也上来了。直接把人一推,起身就要站起,“不管你了。”

    索性这家伙身强体壮,就算睡地板一晚上都不会着凉。

    “不许走!”不知道被刺激到哪根筋,方宥丞反应激烈,眼睛立时红了,死死压着他肩膀,试图把他按倒。

    还挺霸道。柏若风逆反心态涌了上来,他冷笑一声,轻佻地拍拍醉鬼脸颊,故意逗人道:“我就走,你能拿我怎样?”

    方宥丞抿着唇,凶狠地盯着他。

    柏若风歪了下头,还想说话,一时不察,眼睁睁看着方宥丞扑过来,孟浪地咬住他的唇。

    万籁俱寂,唯有紧贴的温软昭示着存在感。柏若风瞳孔骤缩,心如擂鼓,他抬手不知该接受还是推拒,已然被十指相扣压在被上。

    滚烫的气息从唇间离去,顺着下颌往下……柏若风扬起长颈,双眼微阖,刚毅有力的五指贴着方宥丞后脖揉按,是种充满掌控欲的姿态。

    猛地被一口咬在颈间,柏若风吃痛,抓着方宥丞后脑勺的头发把他拎开,睁开眼,好气又好笑:“你属狗的吗?”

    方宥丞舔了舔齿间,些微的血腥味更刺激精神,他用行动证明,每个男人兴致上头了都能属狗。

    天亮了。

    光从半掩的窗间照进客房内,把睡得正熟的人弄醒。柏若风抬手遮了遮春夏之交的阳光,有些倦怠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他起身披着外袍洗漱,整理头发的时候才发现内裳领口明晃晃露着几抹红痕,连带着脖子上一个显眼的牙印。

    柏若风抬手压了压颈间的痕迹,把领口往上扯了扯,可不管怎么扯都遮不住。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他穿披肩或是围脖都很显眼。

    想起这些痕迹哪来的,柏若风冷笑一声,心想自己比起那属狗的,真能称得上‘温柔体贴’,至少他就不会这么粗鲁。

    小妹那好像有些胭脂粉。柏若风灵机一动,整理好自己,就去寻柏月盈。

    打发走了眼神奇怪的丫鬟,柏若风进了房间,就见小花挨着柏月盈躺着,柏月盈在榻上端详着一把剑。她眼睛还没好,只能用指腹去细细摩挲,感受着剑鞘上的花纹。

    “眼睛怎么样?好点了吗?”柏若风一边和她闲聊,一边悄悄挪着脚步至化妆镜前,翻找出一盒粉末,瞧着颜色和皮肤差不大,便对着铜镜往脖颈上扑。

    他不懂什么上妆手法,敷衍地把粉末往印子上拍了拍,遮了大半。如果不盯着细看,一般看不出来。

    柏月盈听着他的脚步声,觉得今日的二哥有些奇怪,她点点头,声音清脆:“多亏神医帮忙,我好很多了。”

    听她声音,的确精神好了不少。柏若风放下心来,走至榻前,小花自动自觉让开了位置。柏若风打量着她,目光一凝,落在柏月盈手中那有些眼熟的兵器上,“你手上的剑哪来的?”

    “这个啊。”柏月盈把剑随意横在膝上,兴致勃勃道,“欧阳闲说这是他亲手打造出的第一把剑,意义非凡。他今日便要回清泉山庄了,就把剑送给我做个纪念。我摸着花纹挺特别的,似是没见过,就留下来打算做个收藏。”

    怪不得那般眼熟,往日他就是从欧阳闲腰间看见这柄剑的。柏若风危机感骤起,“他为什么要给你送剑?”还是第一把剑这种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大惊小怪的柏月盈疑惑道:“唔,纪念我们伟大的友情?”

    “他还说什么吗?”

    柏月盈沉吟着,脱口而出道:“他说他会尽快回来,让我在京城好好养病。说起来,真期待和他再见一次。这回他救了我,可我连他的脸都看不到,只记得声音,太可惜了。还记得上一回我们在北疆街头见他的时候,他这样那样就抓住了小贼。”

    柏月盈比划着当初欧阳闲的武功招式。

    柏若风脑门青筋直跳,心态可不如柏月盈放松。他点了点柏月盈额头,“傻丫头,你把人当朋友,人家未必拿你当朋友。”

    柏月盈鼓了鼓腮帮子,不太服气,“为什么?以前我在北疆又不是没交过朋友。”

    “你……”柏若风一时词穷,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坐在柏月盈身边,掰过她肩膀与之面对面,严肃道:“妹妹,这世界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除了亲人,会对你好的,肯定是别有所求的。”

    “尤其是那种比你大了将近十岁的男人!”柏若风夸张道,趁机抹黑不怀好意的某人,“别把他想成以前那小白脸的模样,这几年他长老了,满脸皱纹胡子,看不到更好,免得脏了你眼睛。”

    “哈哈哈!”柏月盈捧腹大笑,她关注点只在前半句话上,“二哥你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柏若风拿她没办法,敲了她脑门一下,“把我的话记进去!”

    “好咧,我当然都听二哥的。”柏月盈雀跃应了,她一合掌,夸道,“二哥做事真快,我还以为找人要花费不少力气,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好了。”

    柏若风暗道:我要不办快点,留那家伙苍蝇一样来绕着你?

    面上则是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嘱咐柏月盈要遵医嘱好生调养身体,其他不必操心。

    与柏月盈聊了会天,柏若风才想起某个被他留在房里的家伙。

    昨夜两人都有些失控,柏若风不想和意识不清的酒鬼糊里糊涂地进行深入的初体验,便直接一个手刀把人砍晕了。随后让出了房间,自己寻了间客房休息。

    这个时辰,应该醒了吧?柏若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里头酒气浓郁,不见人影。

    他正觉得奇怪,关上门后绕过小厅和屏风,往里走了几步,看到方宥丞坐在榻上按着头,身上还是昨晚那套衣服。

    柏若风正琢磨着该把床单被褥拿去换洗。

    方宥丞闻声抬起眼,一双锐眸直直看过来,他仔细打量着柏若风,视线落在柏若风脖颈没被胭脂粉完全遮住的痕迹上。

    “你……你没事吧?”方宥丞愧疚问道。

    今日的方宥丞态度怎么有些奇怪?柏若风的疑惑一闪而过,便轻笑着,利落反问:“我能有什么事?你喝酒断片了?”

    方宥丞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没有断片,那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记?”

    他的目光堪称冒犯,落在人腰腹部。

    柏若风被他看得不明所以,低头看了眼装束正常的自己。他皱了皱眉,直言道:“看够没?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方宥丞扭过头,避开这个话题。他轻车熟路去柏若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进了屏风后边。

    窗外阳光暖洋洋的,柏若风半合着眼,看着屏风上映出来的剪影,矫健的身姿全隐在山水画后,以极快的速度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柏若风等得无聊,靠着柱子抱臂垂目而站,正寻思着今早元伯带回来的两国即将建交的消息。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柏若风抬了下眼,端详着面前穿了他衣服的方宥丞,摸着下巴道:“看来隔了几年,你和我身量差的也不是很多。”

    他笑得轻松,然方宥丞一脸严肃握住他手掌,郑重其事道:“若风,你放心。”

    柏若风收敛了几分笑意,有些茫然问:“什么?”

    方宥丞庄严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派人下聘,他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柏若风:……

    一时间,早上方宥丞的打量,脸色的不自在,以及如今的异样似乎都有了解释。

    柏若风很快反应过来:这家伙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挣开方宥丞的手,十分笃定:“你就是喝酒断片了吧。”

    “没有。”方宥丞言辞凿凿,“我记得清清楚楚。”

    柏若风扶额好笑道:“阿丞,承认自己不是千杯不醉真的不丢人。”

    方宥丞咬紧牙根,“我真没断片!”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怎么缠着柏若风,又是怎么扑过去强吻对方的,还记得怎么扒对方衣服的,虽然后面他不记得了……不过前面都那么铺垫,两人肯定到最后了。

    被子上的痕迹就是证明!

    除了宿醉的头疼,他身上没有别的不适。那肯定就是柏若风不好意思了。

    方宥丞信誓旦旦道:“下次我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了。”

    柏若风:……

    方宥丞再三道:“你不用遮掩,我都懂的。”

    柏若风狐疑地看着一直在强调的对方,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就是不肯承认自己酒后断片。柏若风琢磨一二,站直了身体,点点头道:“行,我也懂了。”

    应该是这家伙不想承认自己酒量,搁那转移话题找面子呢,还是不拆穿好了。

    两人都看了对方一眼,以迥异的思维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肯定是他不好意思了。

    转念又如出一辙地想: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还挺可爱。

    第69章 枣枣

    他好像很久没去过皇宫了。柏若风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在欧阳闲运着棺木离京后, 平日里爱出宫四处遛的家伙便不见了踪影。

    柏若风摸了摸腕上明空大师给的佛珠,清透的琉璃眸若有所思。他是肯定要去寻一寻传闻中的“真龙宝藏”的,只是在这之前, 他还有别的事想要找方宥丞问个清楚。

    二十四年他都这样过来了,多等一段日子又有何妨。

    柏若风喊人牵来马匹,嘱咐元伯照顾好小姐,便骑上马往宫门而去。路上他想起什么, 扭头往城门去, 带了两碗豆腐花,寻着曾经走过千百回的路, 入了宫门。

    先帝病逝,方宥丞继位时,他正在北疆抵御外敌, 是以没能见到方宥丞君临天下的模样。

    在之后,多是方宥丞出宫来寻他,他因为身体原因,恢复记忆后只上过几次朝, 都是站在下方, 遥遥看着高处看不清模样的人影。

    想到那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方宥丞,不真实感便愈发强烈。

    宫门的侍卫还认得他, 检查过身份令牌后放了行。柏若风轻车熟路往东宫的方向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方宥丞现在应该不住东宫了。

    于是转身往皇宫最巍峨雄伟的乾坤宫寻去。

    昔日先帝不爱热闹, 宫人不多,但走在路上好歹能看到巡逻的士兵和宫女。

    现今新帝继位, 后宫空置, 人影更是稀少。柏若风走了半天,临到乾坤宫处, 才看到守卫和宫女,如果不说这是皇宫,说是哪处荒废的庄园他都信。

    柏若风在门口略等一小会,便看到春福急急忙忙出来,白面无须,和善得有些畏畏缩缩,用略微尖利的声音朝他讨好笑道:“侯爷,这真是好久不见了!今日一看,您风姿更胜当年啊!”

    柏若风熟视无睹,笑了笑,“陛下呢?”

    若是旁人,问陛下行踪便是僭越。然从小伺候方宥丞的春福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忙道:“陛下正在养心殿会见诸位大臣。”

    “这样啊……”柏若风想,那还真是来得不巧,不若打道回府算了。

    春福似乎知晓他心中所想,忙抢先道:“离午膳不到一个时辰,侯爷既然来了,不如先去宫里坐坐?要是陛下回来能看到您,定然十分欢喜。”

    皇帝的寝宫他可以随便进吗?柏若风微愣,就在他犹豫间,春福抢着拿过他手上的豆腐花,已经在前边引路了。

    柏若风的念头只一闪而过,唇角微勾,就直接跟上去了。皇帝的寝宫他不能随便进,不过方宥丞的寝宫他进得理直气壮。

    柏若风没想到偏殿有人。

    且还是个奶娃娃。

    他站在屏风处,毫无防备地一拐弯,视线就和长榻上的男孩对上了。

    那是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奶娃娃,穿着明黄色的衣服,养得粉雕玉砌,就和个年画娃娃一般,手里捧着个木雕的玉米在那啃,周围散着不少玩具。

    木雕是吃不了的,所以啃半天,男孩除了给木雕涂上一层口水外没有任何用处。

    柏若风试探地晃晃手,打了个招呼,“嗨?”

    那奶娃竟不怕生,随意把手里的木雕一丢,就从榻上跌跌撞撞下来,左晃右晃,傻笑着扑在柏若风腿上,抱着他大腿不放。

    柏若风后退两步,那不足一米高的娃娃就被他拖着往后退。

    柏若风“啧”了一声,看男孩的衣服像极了方宥丞当初的太子服,他心里便有了些火气。连带着看这个男孩都不顺眼。

    他揉揉鼻根,无视腿上的挂件,转头问春福,满是不悦,“这是方宥丞那厮的儿子?”

    春福刚把豆腐花放好,甫一进殿,便被柏若风质问,脑子空了一瞬,才知道柏若风误会了什么,忙替主子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弟弟,太后的幼子啊!殿下出生时,侯爷还在北疆,不认识是正常的。”说罢,春福笑了两声,缓解眼前不知为何尴尬且紧张的场面。

    “他就是方为宁?”柏若风看向仰头看着自己的男孩,颇有些心情复杂。

    彼时他满眼只有亲手斩杀投敌叛国的刘宏,北疆炮火连天,哪里把京城放心上。皇子出生,先帝病逝,新帝登基。这些话语他在信上看过,便抛到一边了。

    知道这娃娃不是皇子,柏若风莫名看这娃娃顺眼了几分,便干脆一只手把人拎起,等自己坐到长榻上,再把小家伙放到膝盖上抱着。

    这娃娃是个亲人的,许是被抱惯了,一坐上柏若风膝盖,就会自己调整姿势钻到柏若风怀里,依偎着打了个哈欠。

    柏若风捧着他的脸打量一二,掀起娃娃的前襟把人脸上的口水印子擦干净了,才捏了捏方为宁的脸,触感像一团温软的粘糕。

    柏若风笑道:“这么一看,是有点像方宥丞。尤其是这鼻子,像极了。”

    段后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方宥丞一双凤眼像极了她,方为宁与之同父异母,只和方宥丞像个两三分。

    方为宁胆子大得很,抬手一把抓住柏若风食指,张嘴喊道:“亮亮~”

    柏若风正疑惑,旁边立着的春福笑道:“小殿下只会说些简单的话,不过发音还不大准,这是喊‘娘’呢。”

    柏若风啼笑皆非,抬手捏了他脸颊一把:“你朝我喊娘做什么?”

    方为宁鼓了鼓腮,眼睛黑葡萄般溜圆。他似乎听得懂话了,思考一二,张口喊道:“枣枣~”

    这一次,春福面上的笑容凝滞了。

    唯独不解其意的柏若风笑着,架着他腋下把娃娃提起来,“‘枣枣’又是什么?”

    方为宁挥了挥手,声音很大,却仍旧咬不准字音,含含糊糊地嚷道:“枣枣!”

    柏若风捏着他拳头,揉来揉去,看方为宁像看一个新玩具般,含笑说:“哟,还挺精神的。”

    方为宁生气了,挣开他宽厚的掌心,挥舞着拳头喊:“枣枣!”

    柏若风道:“你朝我凶什么?嗯?”

    方为宁着急了,瘪了瘪嘴巴,大声道:“枣枣!”

    柏若风看向春福,春福僵硬得扯了扯唇,解释道:“小殿下喊人非要得到对方应承才舒服。您应他一声,他就不会追着喊了。”

    柏若风有些惊奇,“这么小,脾气还挺倔。”说罢又莞尔一笑,“可别长成方宥丞那臭脾气。”

    于是,下一次方为宁喊‘枣枣’的时候,柏若风看戏般应了一声。果不其然,方为宁便咯咯笑了出来,快快乐乐地抱着柏若风的脖子,骑马一样摇来摇去。

    柏若风陪他玩了会,才后知后觉问春福:“‘枣枣’是什么意思?”

    春福沉默。

    柏若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追问了一遍。

    春福吞吞吐吐道:“陛下平日陪他玩时,喜欢给小殿下看您的画像,教他喊‘嫂嫂’。”

    原来‘枣枣’是嫂嫂啊?

    心情复杂的柏若风:……

    方为宁听到熟悉的词,高兴地欢呼道:“枣枣!”

    柏若风笑了,笑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直冒。之前小妹喊错是因为误解了方宥丞性别,方宥丞这家伙倒好,故意教一个小屁孩乱喊。

    春福默默给养心殿里议事的陛下点了个蜡。

    柏若风陪方为宁玩了会,很快方为宁就开始止不住打哈欠,眼皮直往下耷拉。柏若风抱着他还不舍得松手。

    他并不喜欢小孩,却拒绝不了这种洗得干干净净,又不会大声哭闹的乖娃娃。尤其是这么小一团子,抱着柔软又暖和。

    但方为宁已经趴在他肩头上昏昏欲睡了。

    柏若风迟疑了下,不甚肯定地问春福:“是不是该送回太后那里?”

    “不用,殿下平日就住在偏殿。奴才去喊奶娘来。”春福出去了。很快,他就带着奶娘进门,奶娘用熟练的抱姿带走了方为宁。

    柏若风旁观着方为宁被带下去,背手而立,想到春福的话,难免问多了几句,“方……陛下亲自抚养他?可是太后不是还在吗?”

    实在难以想象方宥丞会去养一个奶娃。那黑脸一摆,真不会把小孩子吓哭吗?思及此,柏若风不由轻笑。

    春福左右看了看,明明宫人都站的很远,他仍用手背挡着嘴,分享秘密般,低声道:“侯爷久不进宫,有所不知,太后已经被陛下禁足,陛下把殿下接过来,说要亲自抚养。”

    “禁足?”柏若风有些疑惑。虽然宁太后不是方宥丞亲生的母妃,可是名义上仍是方宥丞的母后,方宥丞怎么敢不顾孝道?

    春福叹了口气,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似乎在反问:为什么不敢?

    “没人劝他?”柏若风问。

    春福摇了摇头,道:“劝过的人,都赶上了今年的清明过节。”

    柏若风:……

    他转念一想,此事没有传出宫外去,侧面说明方宥丞早已得掌大权。而宁太后母族不显,母子都得仰仗方宥丞鼻息生存,这种情况下,怎么还会被方宥丞禁足?

    从某种角度来说,方宥丞与方为宁的立场天然相对,若是某人起了垂帘听政的心思……柏若风捏了捏指腹,若有所思:“宁太后惹他了?”

    春福道:“不知侯爷在宫外,可曾听闻今年年初的瑶池会?”

    “瑶池会。”柏若风一字一字念着,从记忆里拼凑出一些痕迹来。

    年初,宫中传出消息新帝要选妃。传闻主持瑶池会的便是太后。只是后来,这选秀过了两轮,本该开始五月进行瑶池会了。而今五月中旬,却没有半点消息。

    说起来,北越圣女之所以盯上柏月盈的身份,就是为了以贵女的名义入宫。

    柏若风没忍住,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了某件异想天开的事:“她竟想给陛下选妃?”

    春福无奈地点了点头。

    柏若风得到肯定,笑得越发明显了,“昔日,陛下连先帝先皇后的话都不听。她既无家族支撑,又非亲生母妃,怎么敢插手陛下的事?不过陛下脾气挺好的,只是禁了足。”

    比起当年,只要有人敢试图染指方宥丞手上的东西,方宥丞非叫对方人头落地不可来说,只是敲打一番来个‘禁足’,属实是脾气变好了。

    然别人不是这般看的。

    陛下脾气好?春福欲言又止,侯爷能说陛下,他却万万不敢说主子坏话,于是没有搭话。

    柏若风沉吟着,索性放弃思考方宥丞的事情。他见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便饶有兴致问道:“你方才说陛下有我的画像?在哪?”

    春福为难地皱着脸,嘴唇动了动,苦笑道:“侯爷别为难奴才了。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奴才讨不得好。”

    柏若风正是好奇的时候,怎么会轻易放过春福。“到时候就推我身上,直接说是我想看就好了。”

    春福不吭声。

    柏若风声音微扬:“怎么?我还不能看么?你不肯告诉我,等会我去问陛下,一样能得到答案。”

    春福不语。

    柏若风叹了口气,“好吧。”

    春福正以为他放弃了,才松了半口气。没想到柏若风脚步一转,笑眯眯地左右打量着,在找书房的方向,“乾坤宫里应该有书房吧?那家伙最喜欢在书房里堆书籍字画,我去翻翻,铁定能找到。”

    相处了那么些年,不说了若指掌,柏若风对方宥丞的熟悉程度不是他人能比拟的。

    只是少年时他惯去东宫的书房,方宥丞搬来了乾坤宫,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地方,才会询问春福。

    柏若风不顾春福阻拦,很快就寻到了地方,直接推开书房门,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熟悉的摆设。

    春福曾经是先帝的人,方宥丞现在还用着他,这书房不少摆设,都是东宫那直接搬过来的,布局与原本相差不大。柏若风打量着四周,忖度着:看来这家伙挺念旧,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

    春福已经对阻止柏若风一事自暴自弃,干脆装作没看到,去弄些茶点瓜果来。

    柏若风在书架间穿梭,感受这份久违的熟悉感。巡视一二,他眼神定在了书桌边的白瓷画缸上。

    他走过去,抽出一卷散开的画轴,缓缓展开。

    画上大片的草原,阳光下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御马而行,似是在比赛。

    前者身着红袍,一手执鞭,一手扬起,招呼着后边的人跟上,笑容满面,眉目舒畅,神情自信且张扬,仿佛能叫人穿过画面,看到那鲜活灵动的灵魂。

    落后的人则一席黑衣,发上只有简单的龙纹玉簪,似乎因为离得远,面上是一片空白,并没有五官。

    柏若风若有所思盯着画轴,头回知道自己在方宥丞眼里长这样。他评价道:“把我画的傻里傻气。”

    嘴上嫌弃着,他兴致勃勃把画缸里的画轴一一打开,满足着好奇心。

    看完的画轴往桌上随手一放,无意间碰倒了一沓处理过的奏折,奏折撒了一地,声音惊动了挨着书桌的人。

    柏若风放下手中的东西,蹲下去捡起,整理好,放回原位。

    这些奏折应该都处理过了,落款都是两三月份的,其中却夹着一个信封。

    柏若风掂了掂,这信封轻飘飘的,封面只有一个‘云’字。

    种种念头交杂在脑海里,柏若风盯着那信封,迟迟无法放回去。他皱了下眉,打开了信封,往掌心一倒。

    纸条雪一般纷纷扬扬落在手上,纸条没有署名,但是那铁画银钩的字迹,一下子叫柏若风变了脸色。

    柏若风面色冷肃,他撑着红木桌,俯身拧眉把纸条按时间顺序摆好。

    每张纸条上都只有寥寥几句话,最早的那张是年初的时候,当时两国还在交战,这张纸条上写着北越内部的求和计划。

    后边则是北越内部的政务秘事。

    柏若风抿唇,翻到最新的一张纸条,时间已经是两个月前了。他眯了眯眼,唇角溢出一丝嘲意,按着桌面的指尖已然用力到泛白。涛涛怒火皆悉数藏在看似平静的面下。

    他的大哥,他本以为早已身亡的大哥,眼下看来是在北越做着危险的探子工作。

    很好,原来方宥丞不肯透露柏云起的消息,是因为需要人替他去打探消息?

    午时,书房木门被推开了。

    一听是柏若风来找他,方宥丞才回到乾坤宫,就往书房而来。然当他推开书房门,他看到的是坐在书桌后面无表情的柏若风。

    方宥丞隐约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他把春福等人都关在门外,才往前走了几步,待他看清桌面上散落的纸条时,眼皮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柏若风抬了抬眼皮,修长两指夹起信封,似笑非笑道:“陛下,解释?”

    第70章 孟浪

    方宥丞深知柏若风此人看似闹腾, 平日里嘴上说生气,作势要人哄的时候,多半是在开玩笑逗他。真要生起气来, 反而平静的很,悄无声息憋着,憋到一定程度,便不知道什么时候猛地炸开了。

    笑得越和煦, 恰恰代表柏若风气得越厉害。

    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的笑脸, 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宥丞心下竟一颤。

    越是在乎,便越是重视。本该顺畅出口的解释变得温吞犹豫起来, 唯恐下一瞬柏若风像当年单枪匹马赶回北疆一般,气势汹汹提枪冲去北越要人。

    方宥丞拧眉,还没想好怎么说, 然柏若风的视线无声催促着。在柏若风逼视下,他吞吞吐吐道:“若风,我……”

    柏若风心里正有火,恼方宥丞怎么连他大哥的消息都要瞒着。他晃了晃手上的信封, 单手撑着侧脸看戏般瞧着眼前人, 尾音钩子似的,出声道:“解释, 懂?”

    方宥丞几步走上去,想去牵他。

    柏若风躲开他的触碰, 把信封放到桌面,向后徐徐靠在椅背上, 抱臂哼了一声,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方宥丞眸光一闪, 垂下手掌,“先答应我,不能生气。”

    “不行。”柏若风挑了下眉,斩钉截铁道,“陛下,你在我这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他拍了拍桌面,催促着‘犯人’老老实实交待。

    这是连‘阿丞’都不唤了。方宥丞颇有些头疼,决定甩锅:“我若说,这是柏云起主动联系的我,你信不信?”

    柏若风半信半疑看着他,垂下的睫毛在琥珀眸上落下一层阴影,显得晦暗不明。良久,柏若风从桌下伸腿,隔着书桌踢了踢他小腿,“他先联系的你,主动给你递的消息?”

    方宥丞正低头看着桌下缩回去的脚尖,闻言回过神,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把锅甩了出去,“你赶回北疆时,正是柏云起失踪的时候。当年他坠崖时磕到了脑袋,昏迷不醒,被偷渡的商队所救,当奴隶卖去了越国。”

    “总之,当他联系我的时候,自言先前伤到脑袋,没能恢复记忆及时回来。”方宥丞顿了顿,在柏若风的审视下继续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北越新冒出来那位皇太女的随身护卫了。”

    怎么又是失忆,总觉得太巧了些。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联想到先前的什么北越圣女、北越大祭司,能拥有残害人意识与身体的药物,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越国实在太邪门了。柏若风道:“我这大哥,也就一身武艺能看了。当时应该正是两国交战的时候,柏云起能混到这么一位重要人物身边,你就趁势让他替你打探消息?”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继续说下去。

    方宥丞可不敢明着承认,虽然此事是柏云起提出,他觉得利大于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公归公,私归私,之所以瞒着柏若风,先前是因为战时,如今是因为柏云起出了点事。

    柏云起是柏若风同父同母的亲兄长,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俩可就玩完了。

    方宥丞含糊地试图一笔带过:“柏世子愿意为君分忧,实乃南曜之幸……”

    柏若风忽然站起身来。

    方宥丞编不下去了,一双锐利的凤眸默不作声看着柏若风,视线跟着他转,凌厉的面上带着几不可闻的心虚。

    然柏若风只是绕过桌子走近,双腿交叠,随性靠坐在方宥丞身前的书桌边沿,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他自然是看清了方宥丞的心虚,没好气道:“我脸上有花?看我作甚。”

    方宥丞眼神飘移了会,又落到柏若风脸上。年轻俊美的公子,连生气的时候看起来都不显凶,反倒灵动得叫人挪不开眼。

    方宥丞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动,没来由地很想上前去捏捏面前人的脸颊,看看是不是气鼓鼓的。

    他被自己的想象给弄笑了,却没敢在这时去逗弄柏若风。

    柏若风不知眼前人心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无害。他眯起眼睛,眸光危险,颇像质问,“现今五月,三月初我回京的时候,他尚且给我传递过讯息,为何后来杳无音讯?就连他最新的给你的信,为什么都是两月前的?”

    “因为他那边出了点状况。但是隔得太远了,加上皇宫防卫重重,消息并不明晰。”方宥丞脑子里转了一圈打听到的消息,“我派暗卫前去接他,他不愿意回来。”

    为什么会不愿意?柏若风皱了皱眉,有些着急地前倾身子,看着方宥丞双眼,追问道:“你没瞒着我什么了吧?”

    方宥丞停顿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被柏若风捕捉到,他倏然冷笑一声。方宥丞便知晓自己漏了破绽,迅速道:“暗卫传回来的消息,只是可能。柏云起如今可能真的失忆了。”

    “你说什么?”柏若风面色微变,柏云起玩脱了?

    就是这样,他才不想告诉柏若风。方宥丞垂眸看着他,安抚道:“他先前是假失忆呆在皇太女身边伺机打探消息,现今似乎是真的失忆了。那皇太女给他伪装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柏云起对此深信不疑。此事疑点重重,不日使团将前往北越皇都和谈,我必然让他们与之交涉,把柏云起带回来。”

    面对柏若风怀疑的视线。方宥丞抬起双手,恨不得对天发誓,“没了,真的没有瞒你的了。你不用太过担心,柏云起这人机灵的很,说不定他不愿意回来,还装作不认识暗卫的样子,或许是正被那皇太女监视着。毕竟能在众多兄弟姐妹间以女子之身得此尊位,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太女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怎么可能不担心?柏若风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先前的状况?”

    方宥丞哑口无言,显然也回想起了之前柏若风被下的蛊毒。

    只是三年前,明空大师算出柏若风命中早有一死劫,因此费尽心思给他护住心脉。柏若风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恢复的可能。

    但柏云起许是没这般幸运了。

    方宥丞见他面色难看,安慰道:“你别担心,只要人还活着,就总有希望。”

    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柏若风亦知道现在在原地不能空想瞎想,因此心中打定主意要去北越走一遭。

    想到往事,柏若风笑了笑,抬手一锤眼前的胸膛,数落道:“说别人不简单,你这家伙也不是个简单的。”

    “那怎么一样?”方宥丞没防备,乍然间被他一锤,条件反射后缩,倒吸一口冷气,他上前一步抓住柏若风的手腕,制止他再来一锤,忍不住为自己叫苦道,“我可从未把你当做普通的伴读。”

    “分明是因为你小气,见第二面就想从我身上找回面子。”柏若风想起年少的两人,挣开他的手,捧腹大笑起来。

    方宥丞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容,无端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话题就这样揭过去了。

    下一瞬,却见柏若风敛了笑,抬手拽着方宥丞的领口往下一拉,逼对方躬下身来,眸中无半点笑意,坚定凛然若雪原寒冰,“北越皇女登基,我国使团将前往北越皇宫与之和谈。”

    他口吻霸道,不容拒绝:“阿丞,把我加进使团。”

    如此近的距离,方宥丞把那双眼里的执拗看得一清二楚。这人一贯如此,做出了什么决定,便不管不顾勇往直前。

    又是这样……他眸色微沉,捏紧了身侧的拳。满脑子都是卑劣地只想把人绑在身边的想法。

    而柏若风话刚出口,便从相似的情境中回想起当年申请回北疆时,他就是这么和方宥丞闹翻的。

    柏若风面色微变,再看方宥丞神情,即刻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走老路,和方宥丞硬碰硬。

    方宥丞动了动唇,还没说话,柏若风仿佛已经知道他会拒绝,忽然笑吟吟地伸手揉了揉他后颈,白皙有力的指节扣住他后脑,不容置疑地往下按,抬头亲了下他唇角。

    温软一触即离。

    被突然袭击的方宥丞面上阴翳瞬消,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这是……被亲了?

    方宥丞盯着柏若风面上的那抹红软,疑心自己是不是起了幻觉。

    “阿丞。让我去呗,我保证在使团里乖乖呆着。”柏若风软下调子,双眼满怀期待地、专注地看着眼前人。

    他拍自己胸膛拍得作响,信誓旦旦道:“你要是担心,我还能做点伪装,不用‘柏若风’的身份去。他们认不出我,当我是个普通官员,肯定没什么危险的。”

    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哪怕是看穿了柏若风的心思,方宥丞仍旧艰难抵御,他吞了口唾沫,艰难出声道:“那也不……”

    “啾!”柏若风揪着他前襟抬头,迅速把他另一边唇角也亲了。

    方宥丞喉间一紧,垂眸看着满脸含笑的柏若风,意乱情迷,脑子无法正常思考,乱成一团,唯有眼前的笑脸和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他说不出话了。

    柏若风见他不说话,然眼里显而易见在挣扎,便知道这招有用。

    他十分自然抬起双手圈着眼前人的腰身,往前一拉,掌心贴在他后肩胛骨上,拥着人来了个抱抱。

    无声地抱了一会儿,毛茸茸的脑袋在方宥丞颈窝里蹭了蹭,凉滑的长发贴着脖颈痒痒的。他抬起脸,眼巴巴看着方宥丞,“阿丞,你之前说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吧,难道不做数了吗?”

    有点过分了。抱着人肩膀的方宥丞想,这么劣质的‘美人计’,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答应?

    然而理智在不受控地疯狂动摇。方宥丞脑海里分出两个小人在吵架。

    其中一个小人说:若风只是想去北越接大哥而已,他这么乖,多派点人护着不就好了吗?

    反对的小人说:不行,万一谈不拢,万一到时候要打起来,使团极可能被扣下来。

    小人据理力争:有什么关系,如今越国论兵力论国库都比不上曜国,越国敢扣他的人,那就把越国踏平!

    反对的小人说:太危险了,万一过程里若风受伤了呢?

    小人道:可是他给亲亲,他还朝我撒娇。若风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他只是想出去玩玩而已。

    反对的小人:不行,状况未明,风险太大,太危险了,还是把人留在身边看着好。

    小人一脚把反对的小人踹开:可是他给亲!

    于是,有往昏君暴君方向进化的方宥丞指了指自己嘴唇,面无表情道:“再亲一下。”刚刚太短,他都没感觉出什么。

    柏若风眉眼弯弯,得逞地笑出声来,那双桃花眼明媚潋滟如春湖,只倒映着一个人影,连颊边的小痣都带着几分狡黠。

    他往方宥丞颈肩撒娇似地蹭了两下,像只小狗在拼命拱人,嘴上却道:“赊着,回来再还。”

    “不行。”方宥丞把他脑袋掰起来,捧着对方双颊捏了捏,“你这家伙向来不安分,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你知道我得多担心?回来得补别的才行。”

    “那有什么办法?”柏若风耸了耸肩,“你又不能陪我去。”

    方宥丞心念一动,忽然开始质疑从前没怀疑过的规矩: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执掌天下大权,却只能和历任皇帝一般困在皇宫?为什么他每回都要放柏若风走?他分明很想和柏若风一道去,想看看外边的景色。

    就在他思考离京的可行性时,眼前的一张俊脸逐渐放大,与此同时,温软的朱唇贴上他的。

    方宥丞听到自己胸腔里疯狂跳动的雀跃的心,不知所措地抬手回抱住柏若风,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人闭眼时垂下的长而微卷的眼睫。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柏若风已经后撤,风灌进两人间,方宥丞忽然觉得离开了这个拥抱,他连心都空了一块,飕飕漏着风。

    柏若风撑着桌面坐着,舔了舔唇,似乎觉得有些新奇,疑惑地喊了声:“阿丞?”

    方宥丞回过神,应了声。

    得偿所愿能进使团去北越的柏若风心情格外好,忖度着以后多装乖多服软,面上笑道:“阿丞,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豆腐花。”

    方宥丞看着他的笑容,自己唇角也忍不住勾起,“什么我爱吃,那分明是你最爱吃的。”

    “有什么关系。”柏若风摆摆手,转身拉着人往外走,“可以当饭后点心。”

    他刚拉开门扉,看到春福的背影,眼角余光便看见一只手忽然出现,把半开的门按上了。

    方宥丞拉着柏若风转了个身,忽然抱住了他。

    柏若风不明所以回抱着方宥丞,“怎么了?”

    方宥丞无声地紧紧地抱着他,怀里暖洋洋的,心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像是拥着整个世界。离得太近,他鼻尖微动,甚至能从柏若风身上嗅到些许混着茶香的独特气息。

    直到柏若风拍拍他肩膀问他怎么了。

    方宥丞才极为不舍地拉开了点距离,抵着柏若风的额头,鼻息相近,两人的体温交杂在一块儿。

    柏若风还是头回被方宥丞这样拥着,只以为对方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因此眸色柔和,关切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单纯想抱一下。”方宥丞如是道。

    对上柏若风疑惑的眼神,方宥丞苦笑一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睫毛在掌心里颤着,的戳的掌心肉痒痒的。

    方宥丞道:“为什么这样看我?想和你亲近不是很正常的吗?若风,难道你没这种想法吗?为什么你对我这般冷淡?”

    这指责简直毫无道理。柏若风想,刚刚他分明主动亲方宥丞了。

    “哪里冷淡了?”柏若风拉下他挡住自己眼睛的手,反驳道,“你把我当什么随便的人了?”

    方宥丞以为他生气,有些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时常觉得你眼里没有我。”

    他抬起手,微烫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眼尾。

    柏若风觉得痒,侧了下脸避开。他并不是个很粘人的家伙,或许正因为此,从他愿意尝试迈出一步后,方宥丞对两人的关系一直有极大的不安。

    然而这只是两人的喜好使然。

    “哪有?”柏若风为此轻笑。他抬脸用鼻尖亲昵地碰了碰方宥丞的,“你没发现吗?我一见你,总是忍不住笑容。”

    方宥丞皱了下眉,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回答:“笑?我长得很可笑吗?”

    “怎么会这么想?”柏若风被他的想法逗乐了,抬手,手肘顶开方宥丞,哈哈大笑出来。笑够了,他才坦然正色道,“错了,是欢喜啊。一见你便心生欢喜,就算什么都不做,你在我身边,我心情就已经很好了。”

    “那我不一样。”方宥丞心花怒放,抬手去牵柏若风,捏着对方掌心软肉,感受着另一人的温度,愉悦道,“我心悦一人,就总想去碰他。”

    他话音一转,又有些顾忌,“但是我担心,你会觉得孟浪,会因此害怕远离。”

    不过既然柏若风主动亲他了,那是不是说明,在柏若风这里,他们是可以这般亲近的关系?

    柏若风有些惊讶,“嗯?不会啊。”

    “真的?”闻言,方宥丞满足地眯起眼。

    却不料柏若风道:“你以前就够孟浪了,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区别。”

    原来他在对方心里竟是这么个不好的形象?方宥丞神情空白一瞬,待听到那肆意的笑声,看清柏若风打趣的神色,才后知后觉:“你在故意逗我?”

    柏若风挣开他的手,抬起食指,勾了勾他下巴,恶劣道:“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还是跟阿丞学的啊。”

    方宥丞正要说什么,柏若风忽然打断他,道:“阿丞,我饿了。”

    方宥丞点了点头,他便转身拉开了门。

    守在外边的春福立时转过身来,笑得讨喜。“陛下,侯爷,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说完这话,他面色犹豫,看了眼方宥丞,小心翼翼问:“小殿下刚醒,陛下要喊他过来一同用膳吗?”

    “你平日里和他一块儿吃?”柏若风有些稀罕。

    待见到方宥丞点了点头,他脑海里一时浮现出一大一小隔着一桌子菜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兴致盎然,接连追问:“真的啊?你会带小孩吗?他不会被你吓哭吗?”

    方宥丞锋利的眉眼在阵阵笑声里略显无奈。

    柏若风笑着笑着想到什么,忽然抬手,揽住方宥丞肩膀,往身边一拉,“说起来,今天我来你宫里时,在偏殿见到那孩子了。”

    方宥丞眉间一跳,心生不好预感。他抬眼阴恻恻看向极有可能出卖自己的春福,春福瑟瑟发抖转身,侧对着都惹不起的两位,假装听不到看不见。

    而边上,柏若风已然开始翻开小账本了,他眯了眯眼,幽幽问:“阿丞不妨猜猜,那孩子喊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