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李怀仁怎会在此?
四爷眉头紧皱, 莫不是庄子上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一沉,刚才因乌雅氏的话生出的十分恼怒,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担忧, “可是庄子上有什么难处?”
李怀仁心中反复琢磨着刚才徒弟透露的信儿, 只是时候太短,他还没弄清楚这乌雅格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能盯着地面规规矩矩的答道, “耿主子一切安好,小主子们也安, 并没有什么难处”。
四爷习惯性的去摸手腕,入手之处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佛珠已在刚才丢弃,只能坐到书桌后,以指节轻叩桌面,“那你来所为何事?”
李怀仁刚要说话, 就察觉到从门口吹来一阵风, 眼角还瞥见一只米白色珍珠并着翡翠珠子装饰的鞋面。
他认得这双湖色缎绣荷花纹嵌珠元宝鞋, 府里绣娘耗费整整三个月才得了这么一双。
这上头的米珠和翡翠,更是他亲手从主子爷库房里头找出来的好东西———大块的豆绿翡翠原是用来做首饰也是极好的,竟然做成珠子镶在鞋上。
来人正是耿清宁。
她在院子逛了一整圈, 并没找到甯楚格的身影, 那些天天陪在二格格身边的人也一个未找到。
没了办法, 她只能去而复返来寻四爷, 但到底是有些心虚的,毕竟来此处是她脑子一热做出的决定, 并未得到他的允许。
因此,眼下见了他, 她只敢立在门旁,伸出来头跟他打招呼,“嗨~?!”
这声嗨刚开始的时候还透着十分的心虚,可紧接着就变成了调。
四爷素来是规规整整的,盘扣永远系到最上颗,衣衫容不得一丝褶皱,一天换三套也是常事。
但此刻,坐在书桌后头的人身上半披着袍子,胸口、胳膊上系着细棉布,上面还透露出嫣红的血色。
耿清宁顾不得心虚,一手拢着胸前的襁褓,一手提着旗袍的下摆,急急忙忙的跑进屋子里,气都没喘匀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受伤?甯楚格是怎样?”
四爷惊讶极了,眸光微闪又暗,最后聚在她怀里裹着的怪模怪样的襁褓。
他顾不得回答她那一连串的问题,只伸头看那个襁褓。
果不其然,在里头看见了一张睡得正香的小脸。
是小五。
好大的胆子!
身后的椅子被巨力带倒,发出一声巨响,四爷站起身,受伤那个胳膊甚至被气的微微发抖。
“胡闹”,他完全黑下脸,不知是担忧还是后怕,“耿氏,你简直太过胡闹”。
他甚少这样称呼她,可见当真是气急了。
若是在平时,耿清宁肯定就怂了,但此刻见了透着血色的绷带,她顾不得心虚与害怕,一手扶着他颤抖的胳膊,另一只手上来就要去解他的衣裳。
这青天白日的,门还没关呐。
一旁的苏培盛瞠目结舌之余,又忙拽着还跪在地上的人一道出去,还不忘关上书房的大门。
透过门缝,他瞧见桌上的茶盏不小心被人碰倒,碗盖转了两个圈儿在书桌上躺倒,发出清脆的嗡鸣声,而书桌后两个人影已经逐渐重合成一个。
得嘞,门口守着罢。
四爷还在气头上,一把擒住她作乱的手,“耿清宁!”
他怒极,声音带着十分的火气,外头的苏培盛与李怀仁都不自觉缩了下肩膀。
二人对视一眼,一个担忧,一个害怕。
但耿清宁仿若未闻,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已经扒开了他的衣裳。
只见胸口处一片青紫,甚至中间有一块紫到发黑,黑的发亮,甚至肿胀到有些反光。
她抿着嘴半晌没说话,最后还是吸了吸鼻子,问道,“给你做的披风怎么不穿?”
给他和甯楚格制的那些披风都是内有玄机的,缝制皮毛的地方嵌入了细细的铜丝网,不说刀枪不入,到底是能起到些阻挡的效果。
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四爷抿了抿唇角,手中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些,“爷问你话呢,你哪来熊心豹子胆,竟敢偷跑出来?!”
耿清宁没有收手,反而伸出手戳了戳他胸口处的青紫,双眼不知不觉就含上了泪,质问道,“为什么不穿披风?”
她素来带着笑意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眼底通红,眼珠就挂在下睫毛上要掉不掉,但说话的声音比他还要高上八度,“问你话呢!哑巴了?”
她看着竟然比他还要生气。
四爷愣了一下,只见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在她脸上冲出一道浅淡的灰色痕迹。
路上尘灰多,这是还未来得及洗漱便急急忙忙的寻他。
还有几滴眼泪顺着脸颊翻滚坠落下来,烫得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知为何,心口像是被这滴泪烫出个洞,那些气恼不知不觉的就逸散了,只剩下一个个裹着霜糖的小气泡在咕噜咕噜的上升。
他抿了抿唇角,努力冷声冷气的道,“穿着呢”。
幸好那日裹着宁宁给的披风,那箭矢力道虽大,但并未射进皮肉之内,只是受了些内伤罢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尖又软成了一滩水一般,手不自觉的握住她的,声音也软了三分,“这只是看着吓人,岂是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耿清宁顾不得翻白眼,用手背抹去令视线模糊的泪水,“难不成把人从中间穿个窟窿才算是受伤?”
若是那样,别说在清朝,便是在医疗条件发达的现代社会也神仙难救。
四爷原本的那些训斥不知不觉中哑了火不说,突然他还有些许的心虚,仿佛没有保护好自己便是犯了天大的错。
耿清宁把泪水抹在他衣裳上,气道,“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甯楚格、小四、小五”。
“………还有我,又该怎么办!”
四爷被她问的发懵,他清咳一声,左右看了两眼,又低头看向小五,“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耿清宁一滞,见怀里的小五揉了揉眼睛,小嘴巴动啊动的,仿佛下一刻就要长大嘴巴哭泣。
真的把孩子给吵醒了。
她气呼呼的,心里头还有许多话未说,只能憋着气白他一眼。
等着,这事儿没完。
四爷摸了摸鼻子,他想做些什么,经过刚才,此刻他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喷涌而出。
这种感觉新鲜且奇妙,这半生以来从未见过———滋味倒是不坏,只是恨不得立刻做些什么,好缓解一下砰砰直跳的心口。
他背着手围着哄孩子的人走了几圈,想了想,伸手打算接过小五,却被素白的指尖在胳膊的伤处戳了一下,又只好作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低声哄孩子的声音。
温柔且安定,像是冬日泡在温泉水里一般懒洋洋的舒服。
四爷站定,靠在她身侧,前两日紧绷的肌肉全数放松下来,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小五。
这孩子睡足了精神,此刻大眼睛正滴溜溜的满屋子看。
四爷眉眼放松,唇边带笑,他低声哄着,“小五,是阿玛,见到阿玛高不高兴?”
小五盯着阿玛看了一会,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无齿笑容。
果然,大家都很高兴。
除了苏培盛。
他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吭哧吭哧的跑到行宫总管处去寻奶娘。
只是这行宫里头不是太监,就是未成亲的大姑娘,有奶娘才是怪事呢,那总管也跟着苏培盛一起发愁。
眼下这位雍亲王可是炙手可热的贵人,总管也想办好这个差事,想来想去,他提了个主意,“要不,去周围寻一个?”
行宫里头的宫女嫁了人,那也是包衣的身份,若是能给雍亲王办事,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培盛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没有查过,谁知道身家清不清白,家里有没有生病的,但五阿哥这边就要饿肚子,他也没法子,只能点头应下。
好不容易寻了个刚生产的妇人,天色已然擦黑了,苏培盛又哼哧哼哧的带着人回了春好轩。
正房里,五阿哥正在四爷怀里啊呜啊呜的喝着羊奶,弘昼阿哥也在一旁抱着小碗,咕噜咕噜的喝得正香。
见他回来,四爷斜了他一眼。
苏培盛双腿一软,主子爷这是嫌弃他动作慢了,只是他也没办法,只能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等着伺候。
耿清宁倒是没注意到这场眉眼官司,小五已经将近五个月,煮沸的羊奶、辅食都可以用,纵是奶娘晚上两日也无大碍。
四爷不赞同的叹道,“孩子们真是受委屈了”。
耿清宁嘴角抽搐,他管羊奶、牛奶管够,点心菜色满桌,叫受委屈?
呵呵,跟这种权二代当真没有共同语言。
她端起手边的热牛乳,小口小口的喝起来,浓郁香醇的奶香溢满整个口腔,不仅没有膻味,还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果然,人家说产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甯楚格呢?”她放下空空的杯盏,都是晚膳的点了,闺女怎么还没有回来?
便是没受伤,也不能在围场玩到这个时候罢。
苏培盛在一旁陪笑道,“郡主陪着万岁爷呢”。
他说着就忍不住夸赞起来,“咱们郡主的恩宠眼下可是独一份,整个营帐里头,除了御帐,就数咱们郡主的帐篷最大”。
耿清宁视线移向苏培盛,见他脸上满脸的笑意和奉承,可见不是假话。
不是,甯楚格才来热河几日,怎么就混上郡主了?
来到清朝多年,她对这里的制度还算有些了解,比如说,公主,乃是皇帝之女,嫡女为固伦公主,庶女为和硕公主。
太子、亲王之嫡女才可封郡主。
便是大格格快要出嫁了,也才在年初刚封的郡君,就这,还是四爷为了大格格出嫁时的体面跟万岁爷求来的。
耿清宁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四爷。
他在瞒些什么?
第 192 章
饭后, 四爷没写大字,也没看书,许是因为胳膊上有伤, 拿笔、拿书都不大方便。
耿清宁也没进行常规的饭后散步, 因为她这两日骑马的时间太长,累得慌。
苏培盛更是不用人吩咐, 早早的提来了热水, 又把各色人等撵地远远的,院子里只有廊下的宫灯和天上的明月在相望。
四爷身着宽大的纱衣靠在床头, 一旁用热水泡脚的耿清宁瞧了两眼,只觉得他身上的衣裳样式十分眼熟。
只是稍微旧了些。
四爷倒是并未察觉身上的旧衣有何不妥, 他习惯了这个样式,总觉得穿别的差点意思。
他整个人倚在大迎枕上,看她龇牙咧嘴的擦脚,再慢悠悠的将双腿挪上床———她这样拼命跑了两日, 大腿内侧的嫩肉应该是磨破了皮。
平时娇气的不得了, 遇到事儿倒是一声不吭的受着。
许是觉得她龇牙咧嘴的表情太不庄重, 四爷起身从旁边的博古架上拿下来一个黑檀木的盒子。
打开后,里头是一水的甜白瓷,他挨个闻了闻, 又从里面选中一个, 倒出些粉末放在手心。
浓郁的药香立刻充满整个床帐。
耿清宁一个没注意, 素白的小脚就被人捞在手心里, 滚烫的大手顺着小腿一路向上,带来丝丝麻痒之意。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觉挣扎之间靠近腿心的嫩肉愈发的疼痛,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用另一只脚胡乱的去踢那只强硬的手臂。
手臂上绑着的白色细棉布又透出几丝血色。
四爷没动,用上了三分力道打了她一巴掌,“别动,给你上药呢”。??原来是上药??
耿·小脸通黄·清宁讪笑一声,尴尬之余倒是老实下来,任由那热烫的手心随意摆弄,只是她用尽意志去抵抗那手带来的感觉,吐出的却是细小的呜咽声。
昏暗的烛光下,四爷的耳朵也爬上了可疑的红色,他用指腹一点点擦过磨红的部位,脸上仍旧一本正经,“下次必不能这般胡闹了!”
耿清宁没答话,开始想念现代社会的便利,只觉得古代的骑马跟高铁、飞机差的真不是一个档次。
正想着,又察觉到没有抹药的地方也被人轻轻摩挲着,她忙收回受伤的腿。
也不对啊,上回来热河的时候腿可比这回严重多了,她记得没有这么痛的呀。
真是怪事。
痛意逐渐褪去,她将自己整个人摔在大迎枕上,“足足六日没有信,也没有消息,你说,我还能坐得住吗?”
在现代的时候,别说六日没联系,便是连续三个电话没打通,人就该着急了。
而且以四爷强迫症的程度,超过三日就显得格外严重。
她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四爷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训斥还是该宽慰,最后只能长臂一挥,将人搂在怀里,慢悠悠的说起这些日子的事情。
耿清宁一面听着,一面翻了个身,还悄悄将脸贴在他胸口处蹭了蹭,片刻后,又往后挪开了些,他胸口有伤,还是得小心着些。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让两个人贴的更近些,“这次······甯楚格确实立了大功”。
若不是甯楚格,两支箭连击之下,铜丝网必毁,他很难逃离如此迅速的箭矢。
耿清宁恍然有一种不真实感,在她看来,九子夺嫡这个著名的历史事件,就应该像所有的历史那样,默默无闻的发生、消散,最后只留下胜利者书写史书。
换句话说,哪怕现在她一转身就看见苏培盛在三呼万岁,四爷身着龙袍登上皇位,她都能很快的接受,并且适应良好。
这本就是历史的走向。
但,她不能接受甯楚格出现在这个历史的舞台上,哪怕只是一个若有似无的配角。
四爷似乎明白她的担忧,大手一遍遍抚过她的脊背。
进化完全的人类脊背与大脑深处的垂体有着莫名的联系,垂体后叶矜矜业业的释放激素,安抚着紧绷的身躯,催生些依恋出来。
耿清宁又翻了个身,支起手臂撑在他身体上方,“那皇上的意思是……”
是为了赏甯楚格,还是为着四爷造势?
她有些想不通。
烛光下,她的发丝垂在微微皱起的脸颊旁,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她盯着他看,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他的身影,仿佛他是她最重要的那部分。
他耳边突兀的响起乌雅氏的话。
四爷微不可见的摇头,用胳膊撑起身躯,起身堵住了她的嘴,又蜻蜓点水般连啄了好几口,最后惩罚似得咬着她的唇瓣,才微喘着气道,“宁宁,常怀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
这里是热河行宫,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哪怕是睡觉之时,说不定床底上都有人盯着。
绝不可轻言政事。
耿清宁面色潮红,眼睛亮的几乎滴水,脑子里如同一团糨糊一般,已然忘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她喘了两口气倒回他怀里,“那,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等回了京城,甯楚格自然不用陪伴在皇上身侧,远离纷争的中心,就会淡出旁人的视线。
再者,牛痘、土豆等都在庄子上等她,总得看着才放心些。
“快了”,他轻拍她的脊背,“总要回去过颁金节的”。
况且,太子······
太子二废之事需得经朝臣的商议,并非皇上一言能定。
四爷沉思起来,当日太子冲进营帐,守卫势必首当其冲被问责,而隆科多领着善扑营的人前来救驾,少不得要一飞冲天。
至于太子,除了跟着他的那些人之外,兵部尚书等人亦要受到牵连。
说不定,步军统领就要换人了。
隆科多,隆科多······
四爷的眼睛亮的吓人,无论在什么位置上,至高之人掌控武力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就像这回,若是太子兵力强于圣上,或许一切将大不相同。
他心里百转千回,但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能向旁人吐露,只能死死的藏在心底,只待时机成熟之时。
耿清宁见他出神的想着事情,就捏着他的手指把玩,四爷一米八几的个头,手自然也不会小,手掌厚而有肉,手指却又细又长,还有不少茧子。
一些茧子是写字磨出的,另一些应当是射箭所致。
不得不说,四爷真的很勤勉,耿清宁默默的想着。
因满人重骑射,他的大拇指上便终日带着扳指,之前是个牛角的,后来见她喜欢佩戴翡翠,也换成了同款的翡翠扳指———和她的正是一对。
再往上,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她不喜欢这个,总觉得佛珠一带上就满身的佛性,喜怒哀乐都被压制。
她一把将佛珠秃噜下来,塞进枕头底下。
总不能扔掉,这佛珠通身圆滑,还带着香味,说不定是什么名贵的木材所制———人总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四爷被她的动作惊醒,只见苏培盛新找出来的一串奇楠沉香珠不见了踪影。
不过宁宁在这里,他也不需要佛珠。
他微微笑起来,“等回了京,你也多出去走动走动”。
甯楚格如今是御口亲封的郡主,同龄人中应当没有比她身份更高贵之人,宁宁作为甯楚格的额娘,自然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再者,十三的府上,富察氏的家里头,还有隆科多的那个妾室。
都是亲戚,自然该多走动走动。
耿清宁知道他在说正事,但此刻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味,像是寺庙里的雪松,眼前是斜睨她的一双笑眼,连单眼皮看上去都十分有味道,让人心里头痒痒的。
她盯了片刻,干脆顺从心意的亲了上去。
她也学他,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轻啄他的唇形,又去舔舐他的唇尖,见他有起身的意图,又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尖牙研磨他的唇瓣。
四爷一愣,说正事的心思被全然打断,全身的血液直充一个不可言说的地方而去。
他闭了闭眼,似在忍耐什么,但片刻后,便微微用力把作怪的人掀下来压在身下,额头抵着她的,“乖,别闹”。
她大腿内侧的嫩肉还有伤,实在不宜做些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音调温柔缱绻,她的身体又被他铺天盖地的笼罩着,一瞬间,耿清宁只觉得全身如同过电一般,泛起丝丝痒意。
他环着她腰肢的手掌滚烫,惹得她腰又软了几分,满眼水雾的瞧他看去。
她真的不是故意招惹一个伤患,只是惊恐之余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只有挨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气味方觉得心安。
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两个人凑得更近,又将鼻尖凑近他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
四爷察觉到有断断续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子上,热气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身下之人整个都在发烫。
手臂比大脑更快的做出决定,他将人搂得更近了些,二人已经紧紧的贴在一起。
耿清宁混沌一片的脑中扔记得他身上有伤,便反客为主,一把将人推倒在身下压着,她看着他,用眼神询问。
行吗?
四爷挑眉,轻而易举又将得意的人压在身下,堵住她所有的喘息声和呜咽声。
帐内,有人影起伏。
帐外,长明灯的火芯拿灯罩遮住自己。
哎呀,可羞死个人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耿清宁从起床便扶着腰,其实腰也不见得多痛,主要是肚皮上的那些肌肉群,在昨夜里得到了很好的锻炼。
若是再这样锻炼几次,说不定她会成为有马甲线之人。
四爷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他含笑看着身边人忙来忙去。
宁宁果真超级在意他,连这点微末小伤都在放在心上,他暗叹一声,可惜这样的情愫,别人无从欣赏。
总不能写本书昭告天下罢。
那成什么人了?
第 193 章
儿女无事, 四爷亦安全,又正值中秋佳节,耿清宁心安之余, 倒生了几分过节的心思。
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 解决完一个大单就肆意的休息几天,有时候出门旅游放松, 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出门。
直到心身完全放松下来。
看着眼巴巴的人, 四爷沉吟片刻,没反对, 只是交代道,“莫要动静太大”。
耿清宁应下, 余光却瞥见一旁有些战战兢兢的红秀,以前红秀可不是这样,哪怕身处时疫之时也是沉稳又能干的。
什么事会让她吓破了胆子。
她顿时联想到昨夜四爷提到的事情,也明了他话中未说明之意————太子之事尙在眼前, 万岁爷的心情指定不会太好, 万岁爷都没兴致, 下头的人自然不会不长眼的去戳皇上的肺管子,提什么过节之事。
毕竟,这可是阖家团圆的中秋, 太子不在, 怎说团圆。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直白, 四爷靠在迎枕上笑了好一会儿, 才轻拍她的手,道, “莫要担忧,咱们自己在院子里热闹一下还是可以的”。
太子被关着, 太热闹总归是不好的。
耿清宁叹了口气,大老板的儿子夺权未成功,底下的员工肯定是要老实待着。
此刻跳出来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出气筒。
是以,虽然得了四爷安慰,但她确实半点过节的心思也没了。
吃点好的算了。
一旁的红秀见她百无聊赖的模样,心中着实想奉承几句。
前几年头一回伺候这位主子的时候,还是个势弱被人推出来侍疾的格格,如今虽是同样的身份,但膝下已有二子一女,又与王爷同住,眼见着是个极为受宠的。
当年若是应了这位主子,如今也不必为婚事发愁,这院子周围就有数不清的侍卫———便是不婚配,瞧着王爷对她的态度,也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了。
一想到这里,她的神色格外热切,“主子可想焚香?或者拜月?”
这些都是极雅致的消遣,烟雾缭绕间盈盈对月一拜,仿佛下一刻便会如同嫦娥一般飞入月宫,成为九天之上的神女。
耿清宁设想那个场面,只觉得像是现代舞台还带着干冰效果,她摇摇头,与其指望成仙,还不如许愿早日穿越回去。
不过,若是当真回到现代,她岂不是成了一拖三的单亲妈妈,便是只有一个,又要工作,又要养育,她尚且没有信心给孩子最好的条件,何况三个?
红秀没听到回话,偷偷拿眼去瞧见耿清宁面上的神色,见主子面色消沉,便识趣的转移话题,她又道,“或是像奴婢这些民间女子一般,去旁人的菜圃里偷瓜摘菜?”
“偷菜?”
耿清宁起了三分兴致,当年某空间内的偷菜游戏风靡,定闹钟半夜三更爬起来只是为了偷菜之人也不在少数。
“不是真的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红秀拘着手笑道,“都是乡下人的玩笑,刚新婚的那些妇人‘偷’些冬瓜、南瓜的,不拘什么,在上面画上娃娃模样,这便是早生贵子的意思了”。
她还道,“若是那没成家的大姑娘,在旁人的菜园子里摘颗葱蒜,便可觅得良婿”。
与当下的风气当真无比契合。
但是耿清宁不太喜欢,她摆了摆手,“我已嫁人生子,自然是不需要这些的,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好玩的?”
红秀苦思冥想,当真在脑袋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点子,“奴婢听说江南那边的女子会在中秋夜里走月亮,至少走过三座桥,被人称作‘走三桥’,有的甚至腰过更多的桥,还不许走回头路”。
若是按照平时,耿清宁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既要耗费体力,又需耗费脑力的活动,但相比于燃灯观天,焚香拜月,还是这个法子更低调,更适合眼下的情形。
还能和四爷与孩子们一起提花灯游湖,也是件乐事。
四爷并不阻她,只叫她多带些下人去顽,自己却待在榻上不动,手边摆着书册,炕桌上还摆着棋盘,一副标准的休养生息的养生模样。
耿清宁看着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将自己代入现代社会里那些前呼后拥,还着保姆和孩子出门快活的潇洒妈妈。
虽然真的很爽,但多少还有点小小的愧疚。
四爷手中执棋与自己对弈,“爷身上有伤,若是加重了,心疼的还是你”。
耿清宁囧,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见他已经找到乐子,便丢下心中微末愧疚。
她这边正收拾好准备出门,就见院子里灯火通明,小全子气虚喘喘的过来禀告,说是皇上那边来人了。
耿清宁连忙避到内室,透过屏风,只见外头梁九功亲手捧着托盘进来,其上各色珍宝在烛光下熠熠发光,几乎亮瞎她的眼睛。
梁公公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着不少太医装扮的人,根据他们身上的补子和顶戴来看,应当是院案,院判那一个层次的。
这些人通常只陪伴在皇帝左右,只为皇上的身体负责,便是上回四爷那么严重的时疫,耿清宁也未曾见到这几位,如今竟全数来了。
四爷挣扎着从榻上下来,他感动极了,泪洒当场不说,更是朝着万岁爷的方向磕头谢恩,被双眼通红的梁九功拦住,二人一道感念皇恩浩荡。
几个太医挨个摸过脉搏,又聚在一起商议了好一会儿,才开了方子,交给药童熬药,梁九功还亲自看着苏培盛替四爷换了伤口处活血化瘀的膏药,才说出此行的目的。
大意就是皇上感念自己年纪大了,身子还不好,这次又被人伤透了心,眼下身边只有四爷这一个贴心人在,老四你得赶紧好起来,还得指着你替阿玛撑起一片天。
四爷自然又感动得泪洒满襟,他不顾伤口强撑着谢恩,表示万岁爷龙神马壮,精神头比他这个年轻人还要好,定能指引大清千秋万代,绵延万年。
他还表示自己只要能爬起来,就会一直为皇父鞠躬尽瘁,哪怕眼下爬不起来,每天也会给汉阿玛祈福,盼着汉阿玛万岁万万岁。
避在内室的耿清宁此刻又犯了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只觉得自己的脚趾头能再建造一个热河行宫出来。
但外头的两个人都感动极了,甚至连一旁的苏培盛、太医等人都用袖子擦着双眼———全然一副被父子君臣情谊感动得不能自己的模样。
好吧,不是很懂他们这些情感外放的古代人。
耿清宁本以为按照四爷这个卷王的性格,定是会带伤爬起来工作,说不定还会晕倒在工作岗位上,然后被皇上评选一个优秀员工代表,最后全朝政表扬,树立为先进典范。
没想到他当真修养起来,苦药汁子一天三顿的往胃里灌,足足躺了三日之后,才咳嗽着起身,去了木兰围场当面叩谢皇恩。
但那日之后,四爷便明显忙碌起来,几乎看不见人影,二人明明同住一屋,也甚少看见他,偶尔半夜里察觉到身边的暖意,醒来之后又是空荡荡的床铺。
还真有些不习惯。
还没等她寻到别的乐子,就见苏培盛急匆匆的回来禀告,说是要回京城了。
葡萄等人只好又开始收拾行礼,她们本就是三日前刚到,主子的东西又多,收拾了两日才收拾妥当,今日又要将这些东西收拾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忙活起来,只有耿清宁这个咸鱼坐在一旁思索,四爷到底有多忙,竟然连亲自回来一趟的功夫都没有。
还有甯楚格,这么些天过去了,她连闺女的面都没见上。
皇上是要把这对父女绑在他身边不成?
她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离空巢老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正感慨间,就见葡萄从外头进来了,说是乌雅格格身边的翠喜求见。
耿清宁实在不愿意见,任谁不远百里来找异地恋对象的时候,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位年轻靓丽的小美女,都不会太开心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克制,但四爷还笑话她眼下醋性越来越大,都不知道藏一藏。
不过,乌雅氏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以前挺爱蹦跶一个人,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她出过屋子?
“让她进来罢”,耿清宁点点头,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这会子过来,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呢。
葡萄引着一个低眉顺眼的人进来,正是翠喜,她双眼通红,面容苍白,刚进来就跪下了,还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响头,“耿主子,求您带上我们格格罢”。
整个院子都在收拾东西,却没有任何人通知她们主仆二人,难不成是要将她们二人丢在此处行宫?
格格本就坏了嗓子,眼下话都说不出来,又好几日水米未进,若是再被丢在此处,只怕性命不保。
耿清宁按着额角发愁,她又不是福晋,还得为下头的侍妾格格操心,况且乌雅氏还是四爷的表妹,无论从哪个角度,也轮不到她来出这个头。
再说了,社畜的原则是什么,多做多措,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更不要插手,说不定就被沾上了。
“求求您了,我们格格真的快不行了”,翠喜涕泪交流,面前的青石砖上荫出两团水迹,“格格已经三日水米未尽了”。
那日格格过了嘴瘾,当晚苏培盛便亲自灌了药,这两日更是连个送膳的人都没有,若不是靠前些日子剩下的点心熬着,莫说格格,便是她也不成了。
今日院子里的人都忙活起来,看守她们的太监见她们主仆如烂泥一般,才放松警惕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这是她们最后的机会。
翠喜咬着牙,死命的磕起头来。
屋子里很安静,额头撞击在青石砖上的声音格外的扰人心弦,甚至还有回声,看着翠喜几乎磕出脑震荡的架势,顿时让耿清宁想起当年的葡萄和于进忠对着李侧福晋磕头的景象。
都不容易。
“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我会跟王爷提及此事,只是,我也不敢保证结果”。
翠喜已然惊喜交加,苦主愿意原谅格格,想必王爷便能饶过格格一命,她抹了一把眼泪,真心实意的谢道,“多谢耿主子大恩大德,奴婢和主子必将早晚为您祈福”。
得,耿清宁嘴角抽搐,这个谢法还是算了罢,总觉得怪怪的。
既然答应了人家,她便不好食言,特地写了信叫李怀仁送去,四爷应当特别忙碌,只说了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啊,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谜语人果真讨厌。
一直到出发前,耿清宁都在纠结这个问题,眼看着骡车都要装好了,她干脆眼一闭,叫李怀仁在最后头为乌雅格格主仆二人准备一辆马车。
她本不是个纠结的人,但是做完这件事之后,往后几天的路上都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这样做。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烂好人?
只是人都带上了,也不能虐待人家,总不能不给饭吃,至于生病了需要大夫,陈大夫不在此处,她也没有资格请太医,只从黑檀木的盒子里找了几瓶对症的药送去。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反正只要不上演农夫与蛇的戏码,她就心满意足了。
等出发后,耿清宁就没空想这些了,最期待的事情便是看前面皇帝的仪仗什么时候停下来。
只要前头一停,后头这些也立刻停下来安营扎寨,不仅仅有耿清宁她们,还有身后的各色商贩。
他们不敢靠的很近,大概离御帐三五里左右,各色各样的商贩自发的聚成一个集市。
不知道这些行走的商贩从哪里运来的螃蟹、石榴、梨、枣、栗子、葡萄,甚至还有刚上市的橙橘,甚至还有人在原地架起小彩楼,在门口挂上‘醉仙’像的锦旗。
这是有新酒的意思。
耿清宁已经喝到新酿的桂花酒、社酒、菊花酒等等,有时候若是去晚了,门口的锦旗就会被扯下,这是酒水卖光的意思。
这个时候,她便只能看其他的热闹,有打天平鼓的,耍猴戏的,跑旱船的,戏棚等等。
她还捧场的叫人赏了一个银花生,在师傅的指挥下,那个小猴子立刻朝她作揖,倒是可爱极了。
弘昼也是被迷得挪不开眼,每次去集市都要买个面具,眼下他的马车四周全都挂满了不同的面具。
四爷百忙之中抽空带着甯楚格来了一趟,见了这一车子的面具就笑,眼下的青黑被微微的细纹挡住,反而不那么显眼。
耿清宁难免有些心疼,这种心疼在看见瘦了的甯楚格之后达到了巅峰。
被额娘紧紧搂在怀里,还被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甯楚格脸色爆红,她一面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不该如此,一面又舍不得额娘温暖的怀抱,最后只能指着弘昼的面具转移注意力,“小四,你的面具分姐姐一点”。
弘昼显然是分不清姐姐口中的一点是多少的,最后只能看着光了大半的车厢瘪嘴。
耿清宁一面觉得庆幸,幸好弘昼没有继承四爷的强迫症,不是一水儿同样的摆得整整齐齐的面具,但是另一方面,她又发现弘昼这孩子好像有集邮的爱好。
就像是现代社会有些人会买各种各样成套的小卡,有些女孩会买全系列的包和首饰,有些男孩会买全系列的鞋子。
嘶,真是个烧钱的爱好,耿清宁叹气摇头,算了,算了,权N代嘛,集个面具邮应该没什么大碍。
第 194 章
这趟回程, 耿清宁总算是领略到了公费旅游的美妙之处。
每日里欣赏沿途的风景与人土风情不说,还是深度慢游,甚至还可以找个当地人做导游, 而且不急不缓的, 一日最多只走二十里路,若是天公不作美, 十里路也是常事。
热河到京城拢共才一百多公里路, 放到现代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在清朝却硬生生的走出两个国庆假期。
结果, 车架还未进京,日子就流进了九月。
外头秋高气爽, 耿清宁却又犯了难,如今她跟着大部队一道走,等进了京,她是该回府呢, 还是独自回庄子上。
庄子上有那么多牵绊她的事儿, 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只是, 她该如何同四爷说?他不会小心眼的生气……吧。
好吧,有可能。
一时间,耿清宁只觉得额角都是痛的, 若是二人还在生气吵架中, 她也不惧, 不打招呼直接回庄子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眼下二人明显是和好的状态,再这般行为就有些不大妥当。
无论是现代还是清朝, 两个人在一起,无论是谁都不能太过执拗, 应当适当的尊重另一半的意见。
要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
毕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远,四爷有能力、也有条件做托举她的巨人。
再说了,牛痘、土豆等物本就是功在千秋的东西,甚至可以是皇帝写在史书的功绩。
四爷不会亏本的。
打定了主意,耿清宁反而轻松了许多,叫葡萄拿来毛笔宣纸摆在小桌上,集市也不再去逛,终日里不是待在马车上勾勾写写,就是在帐篷里涂涂画画。
她还学着四爷的方法,将庄子上的诸多事务一条条的列在纸上,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顺序———立志将写出一份完美的阶段工作汇报,力求能够吸引住四爷这个天使投资人。
还别说,咸鱼偶尔卷起来,也是相当有实力的。
这是,耿清宁正埋首沉思,只见葡萄撩开帘子一头钻了进来,她面带难色,“主子,乌雅格格就在外头,说是要给您谢恩”。
那主仆二人脸皮相当厚,她嘴皮子几乎磨烂,二人就是不走,非要当面给主子道谢才行。
不过在她看来,王爷并不在此处,是以乌雅格格便是有什么歪心思也使不到王爷身上,应当是真心的。
帐篷外,乌雅格格和翠喜俱是等得心焦,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踌躇与惶然之色。
求人办事,本就很难张口。
翠喜扶着摇摇欲坠的乌雅氏,自从上回灌了药,又饿狠了之后,格格的身子便坏了大半,如今连这秋天的日头都受不住。
她按耐下心中同样的焦急,尽量温言劝慰道,“格格莫要担忧,耿主子既然救下您,定不会扔下您不管的”。
乌雅氏不抱希望的摇摇头,对于耿氏她还算了解几分,这人虽看着得宠,但素来是个不爱出头,也不喜欢惹事,这事若是发生在府里,耿氏定会躲得远远的。
说来也是她的运道,若是换成府中任意其他人在此,她怕是就要葬送在这皇家行宫里,做了那屈死的冤魂。
想到这里,乌雅格格不禁自嘲的苦笑一声,扪心自问,前世若是有人挑拨她与那不成器丈夫之间的情谊,她都恨不得叫那人早早死了为算,根本不会出手相救。
更何况这还是王爷下的令———苏培盛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是表哥想要她的命。
翠喜看着自家格格,只觉得心疼极了,格格嗓子坏了且不说,王爷还那般狠心,若是再不找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只怕要在后院悄无声息的没了。
当然,论理来说福晋与两位侧福晋都比这位耿主子的身份要高,但无利不起早,谁会出手庇佑一个惹了王爷生气的格格呢?
极有可能好处没落着,便先得了王爷的迁怒,得不偿失。
至于一直与格格交好的钮祜禄格格,那人自己在府里都站不稳脚跟,更别提照拂旁人。
无论怎么看,都是选择耿主子更为妥当,毕竟这位可是能在王爷手底下救命的人物。
无论外头的主仆二人如何做想,马车中的耿清宁都能确认自己是被缠上了。
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可能放任同为格格的乌雅氏在帐篷外一直站着,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毕竟要为孩子们考虑。
耿清宁忍不住叹息一声,怪不得网上都说,遇到难事的时候跟帮助过自己的人求助,更有可能获得帮助。
经历此事之后,她才大概咂摸出这里头的意味,对于帮过一回的人或事,若是这回收手,岂不是之前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
“把人请进来罢”,耿清宁把手边的东西都拢起来,全都塞进桌下的小抽屉里,“对了,再上些牛乳茶和软和些点心过来”。
这些日子乌雅格格好像只要了清粥和软和的面点,若是再这样下去,人还没到京城,就营养不良到被一阵风刮走了。
外头的主仆等的心焦胆颤,好不容易见门帘晃动,葡萄脸虽沉着,但到底是请人进去了,二人才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乌雅氏拍了拍翠喜的手,扬起最大的笑容进了帐篷,经过葡萄时,还对她微微福了福身子,吓得葡萄急忙避开。
她一个奴婢可万万没有受主子礼的道理,不过话虽这般说,但葡萄的脸上却是柔和许多,还带了点笑模样。
懂礼数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身后,翠喜徒劳紧追几步,到底不敢靠近帐篷,格格对耿主子身边的丫鬟都这般客气,她又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物。
还是老老实实在外头等着吧。
帐篷内,白梨已经备好茶点,耿清宁刚坐定,就见外头进来一个身穿厚厚几件衣裳的人斜着身子进来了。
刚九月的天气,细棉布和绸缎都很好,来人竟然穿上了夹袄,但即便如此,她脸上也并未无一丝汗意,苍白的脸颊微微向内凹陷,只有高耸的颧骨处浮浮的悬着两团红晕。
耿清宁努力回想半年前曾经见过的那一面,当时众人都在亭中听话本,那时的乌雅格格有着与德妃娘娘如同一撤的鹅蛋脸,粉白粉白的娇嫩皮肤,吃东西的时候鼓起来一点粉腮,鲜嫩的像是一颗小荔枝一般。
这幅如同槁木一般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耿清宁还在回忆,乌雅格格已经深深的蹲下去,她恭敬且努力的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见过姐姐”。
为什么说努力,耿清宁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上因为用力而鼓出的青筋,颧骨处的红晕扩大到整张脸上。
耿清宁还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的往外冒,这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的嗓音,更像是指甲不小心划过黑板,又像是铁叉子用力刮玻璃。
不对啊,乌雅氏明明是娇滴滴甜滋滋儿的声音,便是扬高嗓音,也是娇俏的可爱。
这是怎么回事?
她悄悄的摩挲手臂,让葡萄将人扶起来,又叫来人坐到自己身边来。
好人做到底,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吧。
乌雅氏应当是知道自己的声音难听,因此除了请安和道谢,旁的并不开口说话,只端着牛乳小口小口的喝着,点心也用了两块。
不用尬聊耿清宁着实松了口气,见乌雅氏已经第三块点心下肚,她便端茶送了客。
乌雅氏并不纠缠,又是一个深蹲才出了帐篷,倒是让留在帐篷里的人满心疑惑。
耿清宁问葡萄,“你说,乌雅格格这是个什么意思?”
不说话也不找事,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待上一会儿,又能做什么?
啧啧,古代人的心思可真多呀。
葡萄一面将主子之前写的东西烧掉,一面得意的嗐了一声,“还能是怎么回事,不过是想巴结您呗”。
主子人不在府里,但雍王府上到处都是她的故事,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耿清宁被她逗笑,这些日子过得,她都忘了葡萄对她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了。
不过,团队凝聚力高总不是坏事。
二人正说着闲话,四爷从外头进来了,他神色倦怠,面容憔悴,眼下的青黑比前些日子又加重了不少。
来不及细细思索甯楚格为何没回来,耿清宁赶紧叫他靠在榻上,又吩咐葡萄煮一碗加了蜂蜜的热牛乳。
四爷应当是累极了,任由她摆弄,乖乖的喝完一整碗热牛奶,不一会儿榻上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就这么片刻功夫,竟然已经睡着了,看来。当真是累得不轻。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大人小孩都要待在皇上身边,耿清宁一面吐槽,一面去看外头的天色,一时觉得太阳下山太晚,照得帐篷内太亮,一时又觉得帐篷里点了太多的火烛,扰的人无法安眠。
但眼下再在榻前摆个屏风显然是不现实的,她只好轻手轻脚的熄灭蜡烛,只留下一盏长明灯备用。
耿清宁本想去弘昼的帐篷里呆一会儿,但好几天未见,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舍不得离开,干脆拿起写了一半的‘工作汇报’凑在长明灯下细细琢磨。
时间一点一点的溜走,帐篷内长明灯的光芒越来越亮,一钩弯月也悄悄的爬上了天空。
四爷这一觉睡得沉极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正搭着线毯,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泉水里一般,那些让人手脚发沉的疲惫通通都被这股暖意撵走。
他闲适的伸了个懒腰,又养了一会儿神,才慢悠悠的睁开眼,只见一旁长明灯下坐着一人,她的影子正巧落在他的脸上,替他挡住这刺眼的光芒。
“宁宁”,四爷唤了一声。
耿清宁闻声看去,昏暗的帐篷里也能看出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她放下心来,一面叫人点灯摆膳,一面笑问,“饿了吧?”
四爷点点头,刚才累的时候不觉得,如今闻到香味,胃像是饿穿了似得。
一旁的小太监们动作加快了不少,片刻后,膳桌上便摆得满满当当的。
四爷披着袍子坐下,面前摆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片汤。
耿清宁自己也端了一碗,“先喝点汤,暖暖胃”。
他连觉都不够睡,用膳肯定不会准时的,先喝点面片汤养养才好,再说了,秋冬本就是滋补的季节,多点些汤不是什么坏事。
羊肉汤熬的奶白,里头还放了不少胡椒,四爷热乎乎的喝了一碗,鼻尖逼出许多汗来,他暗道一声痛快,才饕餮进食一般将桌上的东西用了大半。
看来是饿的很了。
一旁,耿清宁端着汤慢慢喝着,只夹面前的那碟子凉拌萝卜丝吃,羊肉燥热,萝卜是降火气的,二者正好相配。
她一直看着四爷,见他放下碗筷,她也立刻跟着放下,磨蹭了半晌,连膳桌都已收拾妥当,她才将怀里的东西递给他。
四爷见她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唇边笑意更甚,他伸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低头随便扫了两眼。
内容还没看清楚,字的功底已经尽收眼底,他含笑看着,宁宁的字自从那年之后再未曾有过进步,看来还得他亲自看着练字才行。
只是片刻后,他脸上笑容不知不觉便消散了,手也越来越沉。
这张纸重逾千金。
耿清宁颇有些忐忑,虽然这项科研项目的前景非常好,但毕竟眼下没有阶段成果,确实不够让人信服。
她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扬起大大的笑容,试探问道,“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到庄子上看一看?”
第 195 章
按照惯例, 皇帝的车驾应当停在城外十里的地方等待百官觐见,当然,说不定周围还会有许多百姓, 他们‘自发的’前来跪拜皇帝, 感念天恩。
第一批召见的通常是那些与皇帝最为亲近的王公大臣们。
留京的这个皇子们自然不甘落后,况且皇父回来了, 做儿子的自然是想念的, 都早早地递上了折子求见。
但皇上未宣,即便天潢贵胄也只能在十里外的正阳门候着。
正阳门乃是皇帝进出紫禁城的必经之路, 若是皇上召见,便能第一时间出城迎接。
三爷是这群阿哥里头来得最晚的那个, 连行动不便的十三爷都被人抬上了楼,他才慢慢悠悠到了,跟众位弟弟打过招呼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头一把椅子上, 长臂捞起一盏茶碗, 用碗盖细细撇走所有的浮沫之后小小的抿了一口。
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水虽然是玉泉山上的好水,但是茶叶却过了夏,有一股子陈味儿。
算了, 这帮子粗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一旁的九爷撇了撇嘴, 悄悄使了个眼色给身边人。
第一把椅子若是放在以前, 那可是要留给直郡王的, 虽然如今直郡王被圈了,但大家也不约而同的留了个空位, 只有那蔫坏的老三毫不客气做了,也不看看自个儿能不能服众。
八爷冲他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喉咙又泛起痒意,只能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心口传来的痛楚让他的眉毛微微皱起,与良妃娘娘如出一辙的白皙脸庞爬上了丝丝红晕。
这次风寒引发的咳嗽格外的严重,不得整夜安眠不说,每一次咳嗽都会让人恨不得把腰弯成刚煮熟的虾子那般来缓解痛意。
但这是外头,又有这么多兄弟们在,总得注重些体面。
九爷面上的调侃之色变成了担忧,将杯子往他身边推了推,示意他喝口热茶缓缓,十爷更是劝道,“八哥,不如你回家歇着吧,反正········”
反正皇上不会召见他们的。
“八哥,”坐在末尾的十四爷没让十爷把话说下去,这正阳门上四面开阔,周围有不少侍卫兵卒在此,而且都隶属于九门提督,那可是万岁爷心腹中的心腹。
“我府上有个不错的大夫,回头给您送去”,十四爷关心道,“可千万别硬撑着,自个儿的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
三爷嗤笑一声,没说话又低头喝起茶来,都是千年的狐狸,在这演什么兄弟情深。
五爷、七爷对身边的一切恍若未闻,二人已经走到外头的栅栏处,说起了城墙建造之事,又说这砖稀罕,工艺极为复杂。
十二爷也凑过去炫耀几句,“这工艺复杂,能有爷办丧事的流程多不?”
五、七、十二这三位皇阿哥就如何办丧事,如何将丧事办得体面等等说得热火朝天。
若不是当哥哥的要庄重些,三爷此刻都快要乐出声了,有人兄弟情深,有人装傻充愣———跳出来之后,才发现众人的心思这么直白。
万岁爷慧眼如炬,是不是早就明察秋查,把他们这三兄弟当成猴来耍呢。
三爷又没心情笑旁人了,没滋没味的喝完这一盏陈茶,站起身来告辞,“今日时候也不早了,那边修书还有事儿,我就先走一步”。
皇上若是想见他们,早就把人宣去了,就像当初的直郡王一样,那边圣驾刚停下,这头宣人的小太监就把人请走了。
他们哪怕等到太阳落山,任凭肚皮造反,万岁爷看不会看在眼里的。
三爷要走,剩下的这些年岁小些,都得站起来送他,他摆摆手不叫人送,但见十三也挣扎着起身,反而站住了,完整了受了十三的礼,才笑眯眯的离去。
当初若不是十三,他的诚亲王早都到手了,哪至于去年才跟着老四混到亲王位。
看到十三落魄,他就快活。
三爷走了,剩下的人没了谈兴,徒留一室寂静,只有偶尔的咳嗽声响起。
穿过窗户的光从众人的脚边溜到窗边,最后完全消失,有人轻手轻脚的过来问话,要不要送一桌席面上来。
问话的人盯着地面,半点也不敢抬头,这些皇阿哥从大早上天刚亮到眼下的半下午,连茶水都没用几口。
当真是思念皇上啊。
众位阿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以往在宫里的时候,都怕去净房不体面,素来都少吃不喝的,如今都出来了,竟恍然以为还在宫里头。
众人都看向五爷,剩下的人当中他岁年最高,理应出来说话,五爷却仿若未闻,将桌上的点心推给一旁的七爷,张口就是几句蒙语。
好家伙,这人竟然装听不懂。
十爷摸摸肚皮,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看都没看径直扔给问话的人,“快去,爷要华膳楼里最上等的席面”。
那人点头哈腰的去了,剩下几个人喝茶用点心,熬了大半天早都前胸贴肚皮了,谁也甭笑话谁。
伺候的人正要添上二遍茶,外头突然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面色严肃的进来了。
众人心中都是一咯噔,这太监他们都认得,是梁九功的小徒弟,平常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死了爹的模样。
那小太监清了清嗓子,“尔等的孝心朕都看在眼里,朕心甚慰,只是朕事务繁忙,明日来畅春园便是”。
他带来的是万岁爷的口谕,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跪下聆听圣上之言。
“不过,自七月以来,朕,一直身子不适”,那小太监说着,面上的神色更厉,应该是模仿万岁爷当时的神情。
他提高了声音,又尖又利的声音吵得众人皱起了眉头,“老八你如今身染病症,还要见朕,莫不是想让朕早死不成?”
那小太监传完口谕,立刻将腰弓了下来,面上也挂上了惯常有的笑容,只是众人再也不能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太监,都盯着跪在一旁的八爷看。
他面色通红,脖子上鼓出几条青筋,按在地上的手用力到发白,此刻正剧烈的咳嗽着,又像是胸肺中有气在游走,发出齁齁的声音。
许是因为疼痛,他每咳嗽一声,身上便剧烈的抖动一下。
渐渐地,他肩膀佝偻起来,直挺挺的腰也塌了下去,活像是只被大火煮熟的虾子一般。
*
雍王府许久未打开的大门正敞着,门上红通通的满是喜气,应当是近几日刚刷过漆,门房众人整齐的排在两旁,翘首期盼着王府的主人归来。
小杜今早上换上了最近刚发的秋日衣裳,站在众人的后头,见无人注意到他这个角落,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王爷终于要回来了。
说实话,王爷不在府里,府里沉闷闷的活像是一座活死人墓,只有李侧福晋的院子里还有些鲜活气————那里人来人往的,正在准备大格格的嫁妆。
有时候门房的人帮忙运些东西进去,还能得到不少赏赐,上回搬那重死个人的拔步床之时,那里的姐姐还给他们一人抓了一把铜钱。
小杜舔了舔嘴唇,拔步床多重他已忘了,但那日的烧鸡确实好吃。
他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悄悄的将全身重量从左脚换到了右脚,只盼着主子们能早点回来,他们也能回去歇歇脚。
正想着,就见一匹快马从街上奔来,马儿在大门处勒停,那人跳下马,顾不得拍掉一头一脸的尘灰,忙道,“王爷的车驾到城外五里了”。
门房迅速动了起来,管事的指着自己的干儿子,“去,麻溜点,快去给主子们报喜”。
小杜羡慕的看着那人的背影,这种好差事怎么就落不到他头上呢,指不定有多少赏赐呢。
王爷进城了。
王爷去了宫里。
外头一趟趟的传来消息,门房便一遍遍的往内院里传话,小杜求爷爷告奶奶的,还送出去怀里的一个荷包,终于得了个机会进去。
他欣喜若狂,直奔正院而去,只可惜在二门处就被太监给拦住了。
那太监仔仔细细问了前头传来的话,扭头便进去,将小杜孤零零的落在原地。
哎、哎,还没给赏赐呢。
小杜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将人喊住,只敢气狠狠地往二门里头连看好几眼。
好热闹啊。
小杜来不及细看,便被守门的撵鸡崽子一般给撵走了,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思量着内里的场景,以前也不是没有来过二门,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庭院深处偶然闪过一个人影,看上去还怪吓人的。
但今日,府里的各处院子像是泥塑的菩萨庙褪去了金身,从院子到人,都开始鲜活起来。
啧啧,不愧是府里的主心骨回来了。
小杜感慨着往回走,刚到大门就见又是一匹快马过来,他快手快脚的往人后一缩。
哼,没有赏赐,他才不继续犯傻。
没去过的人众多,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去,小杜见一个平时与自己不对付的人被派去了内院,他不禁心中一乐,去吧去吧,光溜溜的回来。
只是他乐完了,还是免不得有些伤心,可惜了刚才的荷包,里头还有一钱银子呢。
太阳走到正空,众人开始轮换着用午膳,但每次只有半柱香的时间,轮到小杜的时候,他跑的比谁都快,别人到的时候,他已经端着面条碗蹲在饭堂门口了。
他喝了一口面条,眼睛亮了不少,看见相熟的人过来神秘兮兮的道,“赶紧去盛饭,今日里有肉哩”。
众人都吃得笑眯眯的,看来,王爷回府确实是一件让上上下下都高兴的事儿。
用过午膳,众人又开始静静地等着,一直到金乌西垂,门口的大街上终于出现了印着雍王府印记的马车。
小杜羡慕的看了好几眼,乌蓬的顶,桐木的车身,根本不怕雨水淋着,还有那拉车的马,肥膘体壮的,看着就精神。
“愣着做什么”,管事的一巴掌拍在小杜身上,“还不快去给贵人搬凳子?”
小杜连忙应了几声,又慌不迭的去搬凳子,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马车的身影了,门口的众人也散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人都去哪儿了?
乌雅氏从角门进了府,慢慢悠悠的往正院走去,她久未归府,理应给福晋磕头请安。
翠喜扶着主子,心中着实十分担忧,“格格,您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样您会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的”。
乌雅氏脚步微滞片刻,又继续坚定的往前走去,以往她所求之事不过是荣华满屋、富贵一生罢了,但时过境迁,如今她的心愿十分朴素。
活下去。
她真的没有信心。
王爷既然已经赏药,肯定是不再顾虑姑母的脸面,是以,她只能跟着毫不知情时把她救下来的耿氏。
翠喜仍旧放心不下,“可耿主子身份不高,又是汉军旗出身,咱们跟着她能有前途吗?”
乌雅氏拍了拍翠喜的手,放心,耿氏可是以后的裕妃娘娘,膝下又有五阿哥,肯定有这个能力庇佑她的。
五阿哥?
乌雅氏突然停下脚步,可眼下兰院有四、五两位阿哥。
“格格,格格?”翠喜小声呼唤着乌雅氏,不知她为何突然发起呆来。
乌雅氏回过神,还没养回肉的脸上突然焕发了几分光彩,“走罢”。
以雍正帝子嗣稀少的程度,未来的太后娘娘是谁,还真的不一定。
正院里,所有的人都默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只有李侧福晋不在,她听说王爷往圆明园去了,又忙着给大格格置办嫁妆去了。
反正留下来也见不到人。
其他的人自然也是知道这番道理的,但不甘心充斥在整个屋子里,也布满每个人的脸上,再被硬生生的压下去。
乌雅氏进来的时候,只觉得众人的视线几乎将她盯出一个洞来,她摸了摸鬓角,娇笑两声道,“妹妹回来迟了,众位姐姐勿怪”。
屋内众人均皱起眉毛,一是为着乌雅氏矫揉做作的做派,而是为着她的嗓子。
这破箩一样的嗓子是怎样回事?
福晋叫人扶起跪在地上的乌雅氏,关切道,“唉,塞外苦寒,我瞧着你似乎清减了不少”。
乌雅氏找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椅子,这才点点头道,“福晋所言甚是,妾刚去那里不久就生了风寒”。
“多亏了表哥,啊不,多亏王爷~”乌雅氏用帕子遮挡住因强说话而煞白的脸,“他不仅不叫人家出门,还强迫人家喝药,否则,妾身说不定就要留在那里了”。
她的嗓音本就沙哑难听至极,再加上此刻这幅做派,在座之人无一不移开视线。
福晋到底是稳重些,她放松抽搐的嘴角,“王爷这般疼爱你,怎么没有陪你回府?”
来了,来了,乌雅氏打起精神,她一定要做一个对兰院有用之人,才不会被耿清宁抛下,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我不叫王爷陪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说着突然忍不住作呕一声,又快速拿帕子挡住自己的嘴,当做无事发生。
但见众人眼睛都紧紧的盯着她,乌雅氏又甩了下帕子强行解释道,“路上点心用的有些多,吃撑了”。
钮祜禄氏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烂,武格格也忍不住将帕子绕在手上再绕开。
年侧福晋悄悄坐直了身子,若是此次热河之行是她陪在王爷身侧,怀孕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府内,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乌雅氏的身上,一时间竟顾不得外头今夕何夕了。
城外,耿清宁既没回府,也没去庄子上,而是跟着皇上去畅春园的车驾,去了附近的圆明园。
这下离庄子上可太远了。
她瘪着嘴,有些不高兴,但弘昼已经在九州清晏里撒欢着跑开了,小五也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他们都很喜欢凉爽的这里。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草原上已经秋风萧瑟,京城里秋老虎还在发着威。
算了,让孩子自在一会,等四爷从宫里头回来再与他分说清楚罢。
耿清宁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感受着后湖吹来的丝丝凉风,心里头突然产生了某些怀疑。
咦,四爷不让她回庄子上,不会是想抢她的科研成果吧?
第 196 章
当然, 四爷的人品还是值得相信的,刚进圆明园的第二日,耿清宁就见到了陈大夫。
不过他也瘦的也太厉害了吧, 微胖圆润的脸颊微微向内凹陷, 富态的双层下巴也不见了踪影,倒像是那年侍疾时的模样。
一看就是压力过大、作息不规律导致的。
看见手底下的人这样认真努力, 耿清宁欣慰之余还有些心虚。
唔, 这陈大夫虽然看着年纪不小,但心态上还是很不成熟的嘛, 众所周知,老板的事业是开拓不完的, 但打工人的身体永远是自己的。
果然,社畜成长起来的领导,还是能稍微共情底下员工的。
毕竟良心扔的没有那么快。
她叫人上了一杯奶茶,又温言劝道, “陈太医一定要多注重身子, 劳逸结合方是正理”。
这样一个妥妥的医疗人才, 可不能倒在半路上,君不见,多少宫斗剧中想要走到最后的赢家, 她们身边的团队中绝对有一个懂医理的人。
而且中医越老越吃香, 为了兰院的长远发展, 他也得照顾好自个的身体。
陈大夫端起手边的奶茶一饮而尽, 他虽然眼下青黑,身形消瘦, 但眼睛却亮得像灯泡,满脸都是振奋, 声音还有些微微发颤,“找到痘牛了”。
这下耿清宁完全忘记刚才劝慰陈大夫的话,她也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飞到庄子上检验科研成果,“果真是痘牛?”
陈大夫长舒一口气,将这一个月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耿清宁刚走没几天,马重五和于敬忠就带着□□周围有许多痘的病牛回到了庄子上。
这症状其实和陈大夫的预想不太一样,在他看来,既然是天花,那么牛应当与人一致,全身上下均起痘疹。
为何这牛身上只有些许部位有,而其他地方完好无损?
只是他将人痘汁抹在牛身上的医学实验一直未取得成效,眼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于是,陈大夫取病牛痘汁抹在好牛身上割开的伤口处,过了几日,见好牛也得了此病———说明这确实是一种传染的疫症。
提到专业领域,陈大夫不由得激动到满脸通红,本来垂在身侧的双手也时不时的拿上来比划两下,“但,但”,他说着声音不自觉的低下来,“目前还并未在人身上得到证实”。
耿清宁猛的一拍桌子,恨不得立刻开展下一步,“那还等什么,赶紧在人身上做啊”。
她听说过这个,药品上市之前需要做很多次临床试验,先是在小白鼠身上尝试,如果与预期结果一致,就开始逐步在人的身上试验,甚至还催生了一类特殊的职业———试药人。
这可不是什么玄幻修仙小说的那类群体,这些都是药厂花重金在社会上招募的群体。
换句话说,药厂负责给钱,报名的人负责在实验组的监督下服药,并且将服药的效果和副作用进行记录。
陈大夫有些犹豫,眼神也有些躲闪,“只是······若是这牛痘引发人的另一种疫症该如何?种完牛痘之后,还需将人痘种上,若是牛痘无效,种痘之人只怕会·······”
一命呜呼了。
耿清宁顿时明白了陈大夫的顾虑,就像现代的试药人每一次试药,虽然药厂给与不少钱,但亦有可能因药物的不成熟,或者有安全隐患,从而造成试药人的肝肾损伤。
很多以试药为生之人都自嘲自己是拿命换快钱。
但,牛痘和那些东西完全不一样,这是经过历史验证的东西,有安全保障的。
不过,陈大夫的顾虑也有一定的道理,万一不是牛痘呢,当年的非典不过就是野生动物身上的病毒而已。
她手指轻瞧桌面,斟酌道,“我知你医者仁心,这样,此事我会向王爷说明,求一些人来用”。
清朝的人命太不值钱,若是她像现代的药厂一样在社会上招募,这个‘自愿’只怕要打上双引号了。
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演用死刑犯来试药吗,正好,让那些人发挥一下余热。
圆明园里,耿清宁正苦思冥想如何向四爷求取帮助。
畅春园那边,皇上正在和甯楚格对弈。
说是对译似乎不太准确,执白棋的甯楚格,盯着棋盘苦苦思索,满脸的苦恼之色,而对面的皇上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不过是皇上陪着小孩子玩闹而已。
甯楚格回忆了脑海中所有的棋谱,终是找不到一条破解之道,她叹了一口气,“皇玛法实在太厉害,是甯楚格输了”。
皇上执棋的手微微一颤,熟悉的话语让他想起多年前,那时的乾清宫中也有一个类似的小小身影。
那个身影会与他对弈,会在快输的时候悔棋,会在复盘的时候孺慕的望着他,也会说,“汗阿玛,您实在是太厉害了,是保成输了”。
如今的毓庆宫人烟稀少,多少人避之不及,他能不能待的习惯?
皇上抿了抿唇角,皱纹仿佛刀刻一般出现在他的嘴边,他对着左右吩咐,“去,把雍亲王宣来”。
四爷来的时候,甯楚格正要往外去,她停下来行了个万福礼,顺便给了自家阿玛一个担忧的眼神。
皇玛法看上去心情有些不太好,阿玛一定要多加小心。
四爷冲着甯楚格微微点头,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才跟着梁九功进了万岁爷的屋子里。
皇上脸上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端正的坐在描金龙纹宝座上,“罪人胤釢不配居住毓庆宫,赐居永安巷,那才是他的归宿”。
永安巷名为永安,实则是鸡犬不宁的一个地方,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都在那里,便是年轻的太监宫女进去几年,也搓磨的不成人样。
是以,那里怨气冲天,实在不是个好住处。
四爷躬身,却没应下,他尝试着劝道,“汗阿玛三思,永安巷里阴湿潮冷,秋冬苦寒,莫叫二哥因此坏了身子”。
十三当年因第一次废太子之事,如今还站不稳当,走不利索,身边的小太监几乎成了他的拐杖。
皇上并不为言语所动,他面上极为冷酷,“这种不忠不孝之人,死了才干净”。
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只要朕活着,哪怕是一日、一个时辰,也不许任何人提赦免他之事”。
皇上是真的狠心至此?
四爷偷偷的瞥了一眼旁边的梁九功,见他也是满面的震撼,这才低声应下,“谨遵皇上教诲”。
见下首跪着之人郑重应下,皇上才缓缓的、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他招招手,叫梁九功把桌案上的东西拿给过去。
四爷垂首接过,打开一看,这竟是一道还未发出去的圣旨。
一等侍卫行走隆科多署步军统领事。
说真的,他很是有些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只有当年的太子才有这般待遇,这个待遇甚至让他忽略了圣旨上的内容,只呆呆的站在原处。
皇上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深而宽的宝座显得他身影格外的渺小,也越发的佝偻,他轻咳一声,“这小子虽然有些混不吝,终究是自家人,还是知道该向着谁的”。
当年佟国维乞骸骨时,只提了隆科多的名字,他又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这关系自然是无比亲近的。
四爷弓腰应是,双手将圣旨递给等在一旁的梁九功,“上次也是多亏了舅舅带着善扑营的人前来救驾,儿臣才能死里逃生”。
皇上不可置否的点点头,不知是认可四爷的话,还是不想提及当初之事,他摆摆手叫梁九功去宣旨,又道,“只是这小子颇有些内帏不修”。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隆科多抢了岳父的小妾,对福晋不闻不问,他家的侧福晋还闹过几次自缢。
本来内宅的事情外头是不该知晓的,但隆科多府上的管家权在那李四儿手里,李四儿又是一个张狂的性子,不仅为耻,反而为荣,并不拘着下人的嘴。
是以连皇上都有所耳闻。
刚才皇上才将隆科多定性为舅舅,此刻四爷自是不能说长辈的不是,便只能低下头不言语。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上还在继续说着,“圣人之言,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你与隆科多都要警醒些才是”。
这便是对他的训诫了,四爷自然跪下领训,但他扪心自问,与那隆科多的做派天差地别,如何与其混为一谈?
隆科多有李四儿,那他的‘李四儿’又是谁?
难道是宁宁吗?
但宁宁天真烂漫,处处以他为先,又为他生了如此康健可爱的三个孩子,在府里也是极为尊重福晋,便是十个、一百个李四儿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宁宁的一根汗毛。
皇上看着埋首在地上的人,看不见面上的表情,只能瞧见光溜溜脑后的一根辫子。
为人上者,绝不可暴露自己的喜怒。
也不知这一身臭毛病的老四能不能听得进去,只是,他能管的时候也不多了,想着,皇上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旁的小太监轻手轻脚的拿来线毯盖在他身上。
四爷久久的跪在地上,一直未听到上首之人叫起的声音,倒是一旁的梁九功将他扶了起来。
“雍亲王”,这老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皇上这些日子精神头短,总爱时不时的小憩一会儿,奴才送您出去”。
四爷确实跪的膝盖发软,他借了梁九功的一把力,才站直了身子,“多谢公公”。
梁九功只摆了摆手,殷勤的把他送到殿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转身进去。
回圆明园的路上,四爷一直在想皇上意有所指的话,带着深意的神情,还有那疲倦至极的脸。
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到风尘仆仆的四爷时耿清宁还有些惊讶,她甚至抬头看了眼天色,才半下午,这个卷王竟然回来了。
见他一脑子们的汗,胸前身后的衣裳全部汗透,她又忙推着他去洗漱。
秋天再用金银花水就有些寒凉,耿清宁叫人煮了艾叶菖蒲,既能去湿疹,又能抗炎祛风,最适合四爷这种天天骑马的人。
她还叫人煮了艾草,让他待会洗完澡之后再热乎乎的泡个脚,一整天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
不过,看着他穿着麻制短袖短裤泡脚的样子,真的好像在现代的蒸拿房一样。
蒸桑拿怎么能只有一个人呢?肯定要两个人一起排排坐了。
耿清宁来了兴致,亲手脱了鞋袜,搬来绣凳,将自己素白的一双小脚踩在他的大脚上。
四爷含笑看她玩耍,用自己的脚将她的包在里面,两个人肌肤紧贴,热意包裹着脚和小腿慢慢的往上爬,把身体内的寒气慢慢的逼出来。
耿清宁听说,泡脚的时候膝盖最容易凉,其实就是寒气往外迸发的表现,她随手抓过床旁边的线毯,笑嘻嘻的往两个人的腿上盖。
目光落处,只见四爷的膝盖上通红一片,甚至还有些发肿。
这是怎么了?
耿清宁一面喊葡萄拿药,一面急忙往外间的博古架走去,她记得里头常备有活血化瘀的云南白药。
四爷长臂一挥拽住她,示意她看自己那湿淋淋的一双小脚,“叫下人去做便是,光脚踩在砖上会生病的”。
耿清宁这才察觉到脚底的凉意,中秋的青石砖如同冷玉一般,刚从热水里捞出的身体察觉到凉意,已经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刚才看到他受伤太着急,别说穿鞋穿袜,便是擦脚也忘记了。
四爷将她拽回怀里,把那双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又轻轻的踩住不叫她动。
见她气鼓鼓又担忧,与保护自己所有物时的白手套,那如出一辙的炸毛模样,令人好笑之余心中也不自觉的发软。
他将人圈在自己的怀中,一遍遍轻抚她的脊背,软下声音哄道,“莫要担忧,中午见皇上的时候跪了一会罢了,看着吓人,其实并无大碍”。
耿清宁没话说了,在清朝,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皇上,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一面接过葡萄手里的药油,一面想着雍正帝愿意穿‘跪的容易’的可能性,“叫你嘴硬,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年少不知秋裤好,老了把它当成宝。
四爷含笑看她忙来忙去,只觉得淡淡的温馨之感竟比满屋子的药味更让人无法忽视。
耿清宁正专心致志的替他揉着膝盖,只见苏培盛忙里慌张的从外头进来了。
他顾不得擦去鼻尖挂着的汗,“主子爷,畅春园那边来人了”。
皇上把紧挨着畅春园边上的西花园赏给了四爷。
还命他,携家眷同住。
第 197 章
畅春园乃是西郊第一处皇家园林, 不仅在三山五园之中具有开创之功,更是深受皇帝的青睐,自建成以来, 皇上每年都要在园子里住上好几十日。
康熙素来慷慨, 自己住着舒服,又将后妃们也带出来散散心。
但太子终究是成年的皇子阿哥, 终日在后宫处厮混总是不好的。
于是, 就在畅春园落成后的几年内,皇上又特意在其西南角修建一个稍微小些的精致园林, 名之‘西花园’,赐予皇太子居住。
说是单独的园子, 但实际上西花园与畅春园并未完全和隔开,两个园子之间还有几处供人出入的门。
甚至可以说,畅春园就是将西花园别在了裤腰带上———皇上对太子就是这般的恩宠。
如今,皇上将西花园赏给四爷, 虽说有些引人注目, 但说到底还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这说明, 皇上是信赖、亲近四爷的。
满屋子的人都是一脸的与有荣焉。
待众人退下后,耿清宁清楚的看见四爷的脸逐渐变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是容纳了天上星辰的光彩一般。
他坐了一会儿, 在屋子急急走了几圈, 立在窗户前缓缓的运了一会儿气, 又返身坐在床边。
只是刚坐下不久, 他又站起身将窗户完全敞开,任由后湖的风吹进卧房, 吹在脸上。
四爷信奉养生之道,总说夜里风寒, 会浇灭体内的阳气,他不仅自己不吹,也不叫她与孩子们受到风。
不知为何,看着坐立难安的他,耿清宁突然就想起那年自己升职当总管的事儿。
大概是手底下多了三个人,工资也只涨了一千多块钱,但她仍记得当时的心情,记得自己激动的想要尖叫,想要转圈,想要和每一个见到的好朋友分享这个好消息。
当天晚上她便去吃了一顿大餐,还拉着闺蜜在KTV硬生生的嚎了两个小时,直到精疲力尽才回家睡觉。
而眼前的这个人,离心中的位置如此之近,他心中应当也有无数的兴奋和激动罢。
但,他只是默不作声的走几步,静静的坐在窗户边上,吹一会平日里根本不会去吹的风。
耿清宁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低声吩咐外头的人给四爷收拾东西,万岁爷既然已经传了口谕,想必是越快越好。
至于她自己的行李······
皇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携家眷同住,她一个侍妾哪能算得上家眷,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家眷应当指的是福晋。
耿清宁环视四周,圆明园被称为万园之园,是所有的皇家园林中最好的那个。
比西花园好太多太多了。
她绝对不会羡慕,也不会嫉妒。
九州清晏的人正忙得脚不沾地的,只见外头苏培盛再一次气虚喘喘的进来了,他苦着脸,“十四爷来了”。
原来是那个历史上被雍正撵去看皇陵的大将军王,耿清宁赶紧叫人去请四爷,无论以后如何,眼下两人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关系应该没有那么差·······吧。
好吧,历史诚不欺人,二人关系真的很差。
两个人刚进去没多久,就听见屋里头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二人说话的声音甚至能穿过的砖墙被人听见。
比如说,八卦的路人耿清宁。
那位十四爷虽然是好几个孩子的阿玛,声音听着却十分清亮,甚至还带有几分少年气,“你就是小心眼,伸手帮一帮八哥怎么了?”
耿清宁磕着手中香喷喷的瓜子发出了一丝疑问,四爷和八爷不是说关系不太好吗,十四爷怎么还叫四爷出手帮他。
果然,四爷的暴怒的声音传来,“八哥八哥的,爷瞧你就是那只会学舌的蠢鸟”。
他骂完人,又放低了声音,不知是哄还是劝,“老八大可以亲去汗阿玛那里求药,把你当成枪杆子使算什么哥哥样子”。
啧啧,耿清宁饮了一口清茶,十四爷只把技能点都点在打仗上头了吗,四爷就差明说了———八爷不是好人,只有他四爷才是好哥哥。
十四爷却丝毫没有受到感召,“八哥刚被汗阿玛训斥过,但凡要点脸面的,谁还能舔着脸去求医问药?”
耿清宁手中的瓜子顺着指缝掉了几颗,老天爷呀,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八爷不好意思舔着脸去求人,就让四爷出面求人。
这不是在拐弯抹角的说四爷脸皮厚吗?
果然,四爷已经暴怒到叫人按住十四爷,还吩咐人拿板子过来打。
只是哥哥教训弟弟天经地义,奴才们对着主子阿哥就没有那么多的底气了。
一群人拦着十四爷,另外一些人则是围着四爷劝,一时间的场面竟然比菜市场还要吵闹上三分。
耿清宁拍拍手,将手上残留的瓜子皮等碎屑拍打干净,他们这样闹过一场肯定该饿了,要不待会吃羊肉汤和烤羊排?
唔,今日他们火气这么大,要不,羊肉汤里就不放当归了?
耿清宁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没错,就给他们上盘凉拌的萝卜丝,再用夏天晒的苦瓜干炖排骨,省得一个二个着急上火流鼻血。
十四爷到底是没吃到耿清宁准备的降火大餐,他瞅了个机会便一溜烟跑了,只剩下四爷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
不过,在她看来这也不完全是件坏事,正好能中和四爷的过度亢奋。
果然,晚膳的时候他看着就正常多了,不仅恢复到往日平静的状态,甚至还心情不错的给弘昼和小五做裁判。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弘昼指着小五碗里香喷喷的肉汤土豆泥,发出灵魂的拷问,“阿玛,为何弟弟有那糊糊,我没有?”
小五年岁还小,土豆泥里加的那炖肉汤撇了油,也没有加任何盐,可想而知,除了香味有些勾人之外,绝对不会好吃。
这三个孩子都是这样喂养的,是以四爷也算了解这‘辅食’是个什么东西,他放下筷子,认真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若是要,阿玛便叫人给你上一碗,只是有一条·······”
一旁的耿清宁怎么看都觉得四爷像一只诱哄小红帽的大灰狼。
他接着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你需得用完才行”。
弘昼有些犹豫了,他摸摸自个儿的小肚子,又看正吃得香喷喷的小五,心下一狠,仍点了点头,“我保证能吃完”。
耿清宁同情的看着弘昼,儿啊,你可知你阿玛在弟弟身上受了气,就恨不得全天下的哥哥都在弟弟那里受气。
咦,这是不是有点偏心小的了?
她悄悄的在桌下拽四爷的衣袖,却被人握住了手心,身边人还扭头对她安抚的笑。
好吧,父亲在教育孩子,她就不插手了。
不一会儿,就见苏培盛亲自从外头端了碗土豆泥放在弘昼面前,此时的弘昼还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兴奋的挖了大大的一勺,径直塞进嘴里。
耿清宁没眼去看他脸上的痛苦面具。
其实,土豆泥也没有那么难吃,但吃饱的情况下,就显得不那么美妙了。
四爷笑呵呵的叫人给弘昼碗里加勺有滋味的肉汤,“有些东西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样,遇事,还得多想想才是”。
耿清宁见弘昼又被哄得开开心心的,偷偷的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话他怎么不去找十四爷说,也只有弘昼年岁小,任由他教育。
她夹了一筷子苦瓜放进他碗里,“古人说用膳不教子,快吃罢”。
吃了苦瓜就没有这么大火气了。
四爷含笑吃完了一整盘的苦瓜。
饭后,耿清宁本来打算去瞧一瞧东西收拾的如何,却被人一把拉进了书房里头。
“爷瞧你的字好些年没长进了”,四爷将人环在怀里,拿了根细细的湖笔塞进她手里,手指还轻轻划过她的手心,“爷今日不仅要饭前训子,还要睡前训妻”。
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肌肤相亲,手臂相贴,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后脖颈上。
还有那不容忽视的,透过衣物传来的滚烫热意。
救命啊,都说权利是男人的春药,叫人举旗敬礼也就罢了,怎么突然把人变得这么酷炫狂霸拽。
不能再这样下去,过了那个限度就有些油了。
耿清宁一面提笔写字,一面提起死囚之事,一来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二来,这会儿他心情不错,应当容易成事。
四爷笑出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让心不在焉之人的耳朵也变得通红,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在两指间摩挲,“你又是从哪听来的话本子?”
这些死囚受刑之前需得经过三堂会审,许多人在死牢里苦苦捱着,就是等行刑前的最后一审,有时候皇上还会亲自看过,不少人都是在这时候翻案。
耿清宁懂了,原来死囚也并不是随意可以消耗的人命。
囧,小说、电视误人。
她将毛笔置于笔架上,转身与他相拥,“那你说怎么办,我真的是没法子了”。
牛痘不能不搞,又找不到人来承担风险,难不成要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四爷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你放心,有的是人愿意做这件事”。
他既如此说,想必是有法子的,但耿清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康熙筹谋人痘之事,得到熟苗法也是功在千秋之事,但民间却有多种说法悄悄流传。
有说前朝的宫女太监死伤无数,全都是因为这熟苗法,还有说,街上的乞丐为何越来越少,全都被拉去种痘了。
历史上的雍正帝登基后本就背负了不少骂名,但那是历史的雍正,如今是四爷,她不想他会因此事再添上一条。
四爷看出她脸上的踌躇,叹息着将人搂紧,宁宁胸有沟壑、品行高洁,又处处将他放在心上。
这样好的人,合该站在更高的地方才是。
他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
四爷埋首在她的脖颈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底的火以燎原之势席卷全身。
耿清宁感觉有些热,屋子里温度随着两个人的体温一点点的上升。
猝不及防间,她突然腾空而起,四爷扛着人走到一旁的贵妃塌上。
他的半张脸还埋在她的发丝里,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手搂着她的腰,仿佛视若珍宝,却又似是禁锢。
耿清宁停滞一瞬,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脖颈。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膳桌刚撤下去,就见十四爷一阵风似得吹了进来,苏培盛满头大汗的跟在后头,两条腿跟风火轮一样,还是没有追上这位爷。
耿清宁连忙避到内室,透过屏风,她看见这位十四爷满面涨得通红,绕着四爷连走了好几圈,越逼越近,甚至恨不得上手的模样。
四爷眉头微皱,“大早上的耍什么脾气?”
不经通传便直接往里头闯虽说亲昵,但也太过失礼了。
十四爷喘了好几口粗气,到底是记得面前这位是做哥哥的,他咬着后槽牙质问,“你不帮八哥也就算了,为何要落井下石”。
这话不明不白的,莫说是耿清宁,便是四爷也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有事说事,耍脾气没有半分用处”。
十四爷看着他这幅公事公办、无半分触动的模样更觉得来气,“昨日下午,爷刚从你这园子里出来,晚上,八哥府上就收到汗阿玛的训斥”。
皇上特意派了传旨的太监,说是所有阿哥、宗室、大臣们都去畅春园给他请安,只有八爷府上没有半点动静,是不是根本不把他这个皇父放在眼里,要不要他这个当阿玛的亲自来探望儿子?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十四爷眼睛瞪的溜圆,鼻翼一张一张的,可见是气得很了,“怪不得昨日下午你叫八哥亲去求药,原来是这在等着呢”。
嘶,一旁的吃瓜路人耿清宁都忍不住想为四爷发声,这也怪不得四爷吧,他若是有心害八爷,一个字都不说岂不是更好。
再说了,人家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出去。
不过,八爷也好可怜啊,生病的人还得去上班打卡,不打卡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
四爷不言不语,只盯着十四爷看,直到把对面的人看得心虚为止。
许是昨夜里多次复盘了下午吵架的场景,见十四低着头,四爷直接把他胳膊背在身后,拿下了十四爷,“没大没小的,你跟谁爷呢”。
十四爷一个没注意整个人被按在凳子上,旁边还有拿着板子的奴才。
不会吧·······四哥不会真的想打他吧。
他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
板子虚虚的打在他身上,不痛却格外的丢脸面,十四爷梗着脖子叫得比杀猪的还要难听,“爷看你就是心虚,你、你、你小心眼,嫉妒人”。
耿清宁实在忍不住叹息,十四真不愧是四爷的亲兄弟,哪疼往哪戳,也不怕被人记小本本。
果然,四爷已经怒极,抢了板子要亲自去打。
过了、过了,兄弟,真打了,娘娘那边可不好交代,耿清宁恨不得上前拦住已经气急的人,只可惜她是内眷,这时候实在不好出面。
旁边一堆奴才着急忙慌的,有抱四爷大腿的,有奋不顾身上去替十四爷挡板子的,屋子里看上去比昨天的菜市场还要热闹。
嗐,乱成一锅粥了。
苏培盛比谁都着急,满脑门子都是汗,不知该劝哪个,只好跪在地上搂着主子爷的大腿。
耿清宁也不能这般看着,她想了想,叫来葡萄耳语几句。
片刻后,只见听了传话的苏培盛一阵风似的吹出去,又一阵风似得把一个人拽进来,“让让,都让让,十三爷来了”。
第 198 章
十三爷出现在圆明园并不是一件稀罕事。
自打热河归来的第二天, 十三爷便几乎每日都来,耿清宁还暗自吐槽,这人不会是把圆明园当成他上班打卡点了吧。
不过在清朝, 公职人员闲暇之余接点私活应当合法合规, 比如说现在,这个和事佬非他莫属。
十三爷刚被拽进屋子里, 就听见凳子上的人正嗷嗷叫嚷, “你凭什么打爷,不过比爷多吃了几年白饭, 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拽的二五八万似的”。
四爷冷笑两声, 手上毫不留情,“爷怎么说也是你的哥哥,教训你,天经地义”。
十三刚来就见一人死鸭子嘴硬, 绝不软上半分, 另一人手中的板子也愈发的重, 他吓到扔掉手里的拐杖,歪着身子站在二人中间,挡住二人势同水火的二人, “都是兄弟,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呢”。
四爷被他挡了一下, 动作不由得慢了三分, 虽然气还没消,但多少还是松动了些。
又见十三身子还未大好, 此刻站在地上,人都不大稳当, 无论是出于十三的面子,还是心疼弟弟,到底还是半推半就的松了手中板子。
另一边,苏培盛忙将凳上的十四爷扶起来,一面替他拍着身上的灰,一面劝道,“我的十四爷,您也稍微软和一些,过了嘴瘾,受伤的还是您自个儿”。
十四爷啐了苏培盛一口,“想叫爷低头?没门儿!”
他边说边挣开扶着他的一圈子人,瞅了个空,捂着屁股一溜烟的跑了。
屋子里,十四爷的贴身太监元宝看四爷黑透了的脸,急的就差当场哭了,他一个奴才也没有在主子面前开口的道理,只能连连替主子作揖全是赔礼。
十四爷倒没忘记元宝,他跑到稍远的地方,扭过头骂骂咧咧道,“狗东西,还不快跟上,是想留在这里吃顿板子不成?”
四爷见他仍然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恨不得将人抓回来再打一顿板子,只是那十四爷早已溜得飞快,衣角也抓不到半分。
十三爷忙劝,“四哥消消气,十四他到底是年岁小,再大一些就懂事了”。
内室的耿清宁几乎笑出声来,这难道就是古代版的‘他还是个孩子’。
外头的四爷这个时候不由得与她心有灵犀,气道,“都是四个孩子的阿玛了,还孩子?你看看那做派,怕是连弘春都不如”。
弘春是十四爷的长子,如今十岁上下,小大人一样,有礼的很。
四爷越想越气,脸上通红,额角直跳,十四明明跟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偏偏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打转,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人家手里头的那点子东西。
若是真心为老八考虑,还能称赞他一句宽厚兄弟,但若是心怀不轨,早晚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耿清宁见外间的事情告一段落,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们上茶,这偏厅通常是用膳的地方,用来待客会不会不太好?
算了,还是上吧,总不能让他们二人这样面对面干坐着。
四爷运了好一会子的气,又连用了两盏温茶,仍觉得心气不顺,吩咐左右备马,看样子是打算出去跑两圈。
一旁的苏培盛偷偷瞄了一眼十三爷,忙不迭的下去准备了。
刚要出门又被人叫了回来,四爷揉着额头吩咐,“给你十三爷备马车”。
幸好,四爷还没有气到失去理智。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听了全程的耿清宁耸了耸肩,看吧,在四爷跟前,会哭的孩子也不一定有奶吃,还得是乖巧听话的那种才行。
不过,她也没空管别人了,听李怀仁说,四爷不知从哪送了不少人过来,都在园子外等着呢。
莫不是昨晚上她向四爷求的人到了?
这样一看四爷真的很像一只叮当猫,昨天刚求的,今天一早人就送到了,这效率也太高了罢。
她跟着李怀仁去看来的这些人,只见这群人中有男有女,行动坐卧之间一板一眼,颇有些令行禁止之感,但年岁都不大,大的也就十七八岁,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耿清宁描述不清楚这种感觉,只觉得特别像电视剧里头演的那些从孤儿院里头收养的孩子经过精心培育后的模样。
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粘杆处?
也不知道陈大夫敢不敢在未来帝王的鹰犬爪牙身上下手。
一行人坐着马车晃悠了两三个时辰才到了庄子上,于进忠早早的得了消息在门口等着,耿清宁摆摆手,跟着大部队一块来到了后门处———那里离后院更近一些。
她一刻也等不及了。
于进忠欲言又止,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骡车身边,反正主子待会就能看到了。
后院相对于之前有些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头牛蔫嗒嗒的待在棚里,取而代之的是新落成的两间竹屋。
这是怎么回事?
耿清宁狐疑的眼神看向于进忠,在她的设想里,陈大夫应当迫不及待的等在门口,望穿秋水似的等待他的实验对象。
再不济,马重五也应当在此处吧。
一旁的于进忠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主子,这竹屋里就是陈大夫和马重五”。
原来,陈大夫心中一直挂念着牛痘,那日从圆明园回来之后便望穿秋水似的在门口等着。一日、两日,过了好几日,圆明园那边始终没有好消息,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于进忠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陈大夫把自己关了两天,出来便将那牛痘用在了自个儿的身上”。
耿清宁像是找不到自己的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在了原地,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那马重五呢?也是这般?”
于进忠点点头,“马重五说陈大夫体弱,他身强力壮,说不定能撑下来”。
如今二人将自己关在这竹屋内,全是因为已经种上人痘,需得与众人隔开。
耿清宁转头看向那两个小小的竹屋,这牛痘之法对与她而言,不过是沿着前人的脚步重复一遍,她心知肚明这是一条无比安全的道路,即便是看到这些年少的人做为试药人也并不觉得可惜,甚至还有心情打趣。
他们肯定是能活下来的———何必在意。
但,陈大夫和马重五不同,对他们来说,面前是喘急的河流,是深不见底的渊,是悬在高空中一根细索,即便无比的小心细致,也难挡河流中的一块乱石,深渊里的猛兽,高空中吹来的一阵风。
生命在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仿若用尽灯油的烛火一般,哪怕没有一丝风吹来,也会悄无声息的泯灭。
耿清宁郑重的弯腰鞠躬,无论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个选择,此刻,他们都是燧人氏,将希望之火带到人间。
第 199 章
劝架的十三爷和四·快被气死了·爷一块出了圆明园。
四爷没说目的地哪儿, 下人也不敢随意指挥,便任由马儿自顾自的往前走。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畅春园的小东门竟遥遥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门是离万岁爷常住的清溪书屋最近之门, 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四爷来畅春园的次数太多, 来得太勤,连马儿都记住了脚下的路。
他想了想, 叫人拐了个弯。
若是真到畅春园, 肯定得先去给皇上请安———这是把皇上放在第一位的态度。
但今日有十三在,若是他单独进去, 把十三撇下,总有些不妥。
再者, 此刻他心中脸上还有气,这个时候见皇上也未免不太适宜。
苏培盛瞧了瞧小东门,又扭头看向马车转去的方向,那边正是西花园。
他忙走了几步, 用手肘捅了捅自家的徒弟, 下巴指着前头的方向———你小子还不快麻利点, 难不成要让主子们亲自去叫门吗?
幸好小全子还有几份机灵劲儿,他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直奔宫门。
里头的人原本正靠着墙角晒太阳, 见到有人过来, 也只是懒洋洋的抬了下眼皮。
小全子也不急, 慢悠悠的掏出怀里的腰牌扔到那人的怀里。
那人并不认得字, 但见紫金描黑的令牌上张牙舞爪的刻着与龙纹极为相似的五爪蟒纹。
来人最起码是亲王,再联想到昨日换了主子的信儿, 守门宫人的脸上不自觉的就挂上了笑容。
定是主子们来了。
等马车进来的时候,宫门处已经跪了一地的人。
四爷跳下马, 他撩起袍角,信步进了西花园,只见入目处山水、花草、甚至建筑都别有意趣。
如在画图中。
他起了几分兴致,但考虑到十三的身子,又让领头的管事太监叫两顶竹轿过来。
二人便乘着竹轿在园子里逛了一圈。
这里许久没有人气,花草树木倒像是成了园子的主人,阳光洒在树稍上,透下一点点细碎的光,洒在青石砖上,溅射到人的眼睛里。
树上还有不知名的小鸟还唱歌,清脆悦耳。
四爷长舒了一口气,这里除了小了点,当真是个好地方。
十三爷也是满脸的羡慕,“这处果真幽静淡雅”。
西花园原本的管事一直弓着腰领在前头,他急于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自己,忙接话道,“幽静是这儿最微不足道的好处了,眼下秋高气爽,南所旁边的稻田金黄一片,好看极了,还有书屋那边的荷池有片芦苇荡,能抓到不少膘肥体壮的野鸭子”。
四爷顺着他的话,看到一片芦苇荡,和圆明园的后湖那里当真有些相似。
宁宁一定喜欢这里。
竹辇晃晃悠悠的往前走着,经过依次南所、东所、中所,最后停在荷塘边上的讨源书屋。
讨源书屋连着中所和东所形成一大片的建筑群,正是西花园的正殿。
毋庸置疑,只要皇上在畅春园一天,这处便是他的住所。
四爷打量着眼前的书屋,回想着经过的那些地方。
南所那边是稻田,如圆明园的观稼轩一般,定是不太适合居住的。
北边小轩的后头就是马厩,味道太重,也不适合女眷居住。
思来想去,府里的那些女眷只能挤在西所那边了。
至于宁宁,她喜欢荷池和那片芦苇荡,只能跟他一起住了。
四爷定下主意,剩下的事儿自然有人去办,西花园里个个都动了起来,准备迎接这个园子的新主人。
雍王府里,正院先得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康嬷嬷年纪大了,忙活了这么大半天,腰几乎都要折了,不过,她虽然忙累,但心里头快活,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
福晋有些心疼自个的奶嬷嬷,“何必这般麻烦,不过去小住几日罢了”。
康嬷嬷不赞同的摇头,“福晋此言差矣,这可是万岁爷的旨意,谁敢含糊”。
说着她又笑了,“满京城里谁不羡慕您的福气”。
自打热河回来,一件件事目不暇接,先是太子被二废,接着又是八爷被训斥。
愈发的显得雍亲王得万岁爷的看重,眼下福晋出门交际,便是这些妯娌之中,也得高看她一眼。
如今万岁爷还下了旨意,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福晋听着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来,腰板挺得笔直,“府内各院可都知了此事?”
皇上虽只说家眷,但就像宫女全都属于帝王一般,雍亲王府上的所有人都是属于王爷的家眷,自然要同去的。
提到这儿,康嬷嬷就有些不高兴了,那么好的园子,这样长脸面的事情,福晋还得带上她们,“年侧福晋那边?”
一个两个不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福晋摇摇头,当家的福晋带着侧室、妾室出门伺候是理所应当之事,还能体现出她的宽容大度。
她道,“嬷嬷不必再说,只要乌雅氏这胎是个阿哥,任何人都无需放在心上”。
康嬷嬷叹一口气,福晋做了决定,她也没有办法。
“只有李侧福晋忙着嫁妆抽不开身”,她恨恨的的道,“其他的院子,都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呢”。
旁的院子可能确实是欢天喜地的,但乌雅格格这处却大不相同,下头的人问了好几遍,她仍然坐在床铺上一动不动。
说真的,她太害怕见到王爷了。
总感觉在王爷身边,她这条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命,就会被他轻飘飘的再次送走。
“要不咱们跟福晋告个假?”翠喜自是知道自家格格的,她出了个主意,“就说您身子不适,不宜出门”。
乌雅氏深吸了一口气,“福晋不会同意的”。
自从她假装孕吐之后,正院的人恨不得一天来八趟,全是为着这肚子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正院需要一个孩子,不是这个假的,就是耿氏那里的。
她既然决定要跟着耿清宁,少不得要有投名状,只要她把府里这些人的精力都牵扯住,无论是福晋还是侧福晋,自然没空去找兰院的麻烦。
这就是她的诚意。
“快去收拾东西吧”,乌雅氏摸着渐渐圆润的肚皮,“记住,动静大一点”。
*
圆明园里,耿清宁几乎将阅读器翻烂,见识了陈大夫和马重五之高义,她只觉得有数不尽的力量从身体内涌出,恨不得立刻找出无数可以在这个时代利用的知识。
她正找着,就见外头来人,说是寻四爷去畅春园。
可是早上的时候,他就和十三爷一并出去了,眼下并不在园子里。
那人并不停留,转身便走,连李怀仁递出的荷包都顾不得收。
耿清宁心中一跳,忙叫人骑马去追,根据她对四爷的了解,此刻他不是在十三爷那里,就是在西花园处。
那人顾不得回返,跪在原地磕了个头,又急匆匆的走了。
这是畅春园的人,也就是说是皇上的人,如今竟对着雍王府上一个小小的格格磕头!
刹那间,没有自得,没有高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
畅春园的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客气,是看在甯楚格的份上,还是四爷的面子上?
可,把整个雍王府的人捆在一块儿,也比不上皇上的一根汗毛。
她越琢磨,越觉得害怕,甚至到魂不守舍的程度。
至于阅读器,已经丝毫看不进去了。
众所周知,越是在纠结的时候,越觉得时间难熬。
耿清宁只觉得太阳在半空中,半天都不曾动一下,博古架上的西洋钟,上头的分针好半天才动一格。
她不能再这样死熬着,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库房的账册拿出来,一页一页的收拾,许久不用的摆件也被找出来,一点一点的用细棉布擦拭。
她在现代就有这个毛病,太过紧张的时候,就喜欢做一些机械、不用费脑子、还能放空自己的事情。
她以前还有个朋友,压力太大的时候喜欢刷马桶,这样对比起来,就显得她这个习惯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葡萄接过耿清宁手里擦得过分干净的粉琉璃葡萄双环耳盒。
桃粉色的琉璃上流淌着乳白色云纹,盒身是掐丝珐琅的工艺,其上填有葡萄缠枝,美的不可方物。
这还是那年王爷封为雍亲王的时,广州那边送来的贺礼,据说这个颜色很难得,整个大清只有这么一个。
金贵无比。
“主子,您歇歇罢”,葡萄小心翼翼的将这耳盒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若是碎了,一个院子里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够赔的,“有什么吩咐,叫奴婢去办也就是了”。
耿清宁没动,专心致志的擦拭自己手里的香炉。
库房里的摆设连三分之一都没擦完,天就已经黑的透透的。
四爷没回来。
连个口信也没有。
晚膳摆在膳桌上,已经好一会儿了,葡萄来劝过两回,耿清宁却没有任何心思用膳。
她一面安慰自己没到夺嫡白热化的时候,四爷绝对不会有事的,一面又叫人把弘昼与小五都搬到九州清宴这里。
弘昼和小五什么都不知道,大口的舀着碗里的饭菜,耿清宁却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过了用膳的点,她也不叫两个孩子回去,只叫他们睡在她与四爷的房间,自己亲自带着人守着。
圆明园所有的门紧锁,四爷给的侍卫,庄子上培养出来的人,全都紧紧拱卫在九州清宴。
耿清宁穿着便于行动的骑装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只觉得身边的灯火爆了又爆,结了又结。
她不敢剪灯花,也不敢叫别人剪。
窗外,月亮弯弯的挂在天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太阳升起。
第 200 章
畅春园内各处肃穆, 侍卫的腰刀在夕阳中闪着寒光,仔细看过去,所有的刀都出了刀鞘, 被主人紧紧的握在手里。
前头带路的梁九功脸色煞白, 手脚有些微微发颤,他短而急的喘着气, 像是被鬼撵一般。
四爷心口狂跳, 不知为何,他莫名的想到在热河御帐里曾听到的那一声惊呼, 他不敢细问,只紧紧的跟在梁九功的身后。
两个人快得只能看见影子。
到清溪书屋时, 四爷飞快的四下扫视一圈,没在在门口看到甯楚格身边的人,心下微松,他不再犹豫, 抬脚踏进未知命运的那扇门里。
屋内各个地方都点着许多犹如小儿手臂粗细的白烛, 映得屋子里比外头还要亮上三分, 屋内众人的神情也照得一清二楚。
太医院的院案、院判等人跪在帷帐的后头,隐隐约约的看不见人影。
厅中,一侧是李光地、鄂尔泰、马齐等人为首的王公大臣, 另一侧是宗室中辈分高的长辈, 如裕亲王保泰, 简亲王雅尔江阿, 庄亲王博果铎等。
此处明明人极多,但屋子内外安静到落针可闻, 甚至能听见外头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的身形皆未动,只有眼珠子转向一侧, 视线紧紧的盯着门口。
四爷浑身紧绷,顾不得那些几乎能将身上灼出个洞的视线,他目不斜视,飞快的行礼告罪,“儿臣来迟,请汗阿玛恕罪”。
皇上没说话,他招招手,示意来人靠得更近一些。
四爷膝行至床边,鼻间闻到了浓浓的人参味道,他余光一扫,瞧见床头摆着药碗,床边还有被血迹染红的帕子。
他的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当年孝懿仁皇后去世的情景———皮肤干枯苍白、目光涣散无神,额头处本来细小的皱纹微微肿胀。
他又抬头去看靠在榻上的人,只见他满面红光,精神甚至好到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四爷只觉得额角如鼓雷一般狂跳,心中蹦出四个字。
回光返照。
眼泪不自觉便从眼眶里钻了出来,他握住皇上的手,小时候明明那么厚重温暖的大手此时一片冰凉。
那干枯的大手缓缓的捏了一下年轻的手,似乎是在安慰。
但,只有这一下。
皇上缓缓的坐起身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左右。
鄂尔泰将一直牢牢抱在怀里的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物,颜色明黄,其上有字。
他又朝着皇上磕了个头,才朗声将圣旨读出。
这是传位遗诏。
满屋子的人个个低头垂手,仿佛对遗诏的内容漠不关心,但寂静的屋子中处处都是涌动的暗流。
鄂尔泰已经读到最后,“……朕之第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
他读完,李光地拿起那份汉文的遗诏重复了一遍,然后是科尔沁的亲王读蒙文遗诏。
满、汉、蒙三份诏书在此,皇上还亲在此处,外头是九门提督隆科多守着,便是顺治帝亲至,也找不到半分错处。
随着三份遗诏的宣读,屋子里像是一瓢凉水浇进了一锅热油里,涌动的暗流全都汇聚在四爷的身侧,他却不动如山,只伏趴在万岁爷跟前泪如雨下。
“汗、汉阿玛”,四爷磕头如捣蒜,“您千秋鼎盛,朝政离不开您,这天下离不开您”。
皇上脸上的红晕开始消退,青灰的底色开始浮上来,他拽了一下跪在榻前的人,只是他的手太过无力,看上去像是晃动了一下。
梁九功忙上前扶了一把,才让四爷起身站在油枯灯尽的帝王身侧,这个年迈的父亲抓着儿子的手,缓慢但又极为坚定的举起二人交握的双手,环顾四周。
从大臣到宗室,再到蒙古的亲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领旨”。
“奴才领旨”。
皇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靠在枕头上快速的喘了几口气,像是燃烧的煤炉最后启动风箱。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眷恋的看向远方又挪到眼前人脸上,声带由于临死前的浮肿已经嘶哑不堪,他提起最后一口气,“朕去后,尔等应以待朕之心,辅佐新帝,若是有不恭之心,朕……”
他的话并未说完,眼睛也尚未看够这秀丽的江山,永安巷那里头还有他一直牵挂的人。
只是这副身子已经到了极限,百年人参强行提起来的精气被最后的这件大事耗的一干二净,他整个人慢慢向旁边倒去,举起的手也无力的滑落下来。
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消散,四爷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喉咙哽塞至说不出话来,面上涕泪交加,他顾不得擦去,又跪倒皇上身边,“阿、阿玛……”
屋子顿时里哭声震天,有抽泣的,有呜咽的,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个个脸上都挂着泪,仿佛遇到了这辈子最难过的事情。
鄂尔泰怀里抱着遗诏,腮边挂着一连串的泪珠子,这个大学士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大行皇帝,殡天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顿时,外头也传来阵阵哭声,一时间畅春园里只有悲声。
一片悲声中,四爷被扶到了主位上,下面跪着的是皇上留给他的臣工们。
他们面上还挂着哀戚和泪水,口中则是劝道,“万岁爷,虽然大行皇帝走了,但您一定得爱惜自个儿才是”。
“毕竟,这天下呀,离不开您”。
*
雄鸡报晓,一夜未睡的耿清宁起身稍微活动身体,随着身体的摆动,浑身的骨头发出咯哒的声响,像是忘了加润滑油的机器。
床上的孩子们睡得正香,一派天下太平的模样。
耿清宁挨个亲了亲他们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温热小脸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她对奶娘点了点头,才轻手轻脚的去了外间。
葡萄的眼下也挂着两个黑眼圈,虽然她不知道主子为何这般行径,但紧张的气氛让这个姑娘亦是心惊胆战了一整晚。
“前头有人回来吗?”耿清宁问道。
葡萄摇摇头,她一早上不知道往前跑了多少趟,只是李怀仁那儿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耿清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没事的,才一夜,肯定不会有事的,即便在现代社会,人失联还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何况这车马极慢的清朝,再说了,才过去十二小时。
不过她转念又想,这种事情只这一夜也叫人终身难忘,若是好几夜,她肯定会熬成神经衰弱的。
她正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就见李怀仁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冲进来,身后还有个小太监,看着像是小全子。
耿清宁急急迎了几步,小全子离她还有一丈远就直接跪倒在地,声音还带着哭腔,“回耿主子,皇上殡天了”。
果然。
她紧紧的盯着小全子,“然后呢?”
小全子抬起头,明明是张哭脸,眼睛中却有藏不住的喜意,嘴角一再的往下压,但带着笑纹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真正的想法,他声音似喜似悲,“主子爷接了遗诏,成皇上了。”
心口悬挂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耿清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满屋子的人震惊之余全都跪下来贺喜。
怎么不是件喜事呢,虽然有国丧,但四爷做了皇帝,这屋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在这没有外边人的地方,小全子也任由嘴角上扬了片刻,之后他又道,“万岁爷那头已经进宫了,他吩咐您赶紧收拾东西回府”。
王爷变成皇上,身份与往日不一样,耿主子这边的身份自然也就大不相同,眼下圆明园和庄子上暂时都不能待了。
当然,以后若是封了娘娘,自然还是可以来这处避暑,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回去接旨,等着进宫。
耿清宁秒懂,不就是创业成功后的团队分发职位、鸡犬升天嘛,也可以描述为,四爷打算给她落实皇家编制。
回,必须回。
下头的人已经忙活开了,葡萄忙得滴溜溜转,就这还被李怀仁拽了一个趔趄,“我的姑奶奶,这个时候了还在意这些行李,人先回去得了”。
葡萄恍然大悟,不过中午,耿清宁就坐上了马车。
这马车车通身乃紫檀木所制,车身宽大,装个小十个人不成问题,因车身极重,一匹马就有些不够看了,两匹上好的骝马昂首挺胸的在最前头打着响鼻,身边的马奴恭敬的送上糖块,还替它整理了一下鬓毛。
好马儿,能送贵人回京,也是你的福气。
许多侍卫拱守在马车周围,他们神情肃穆,手都放在腰间的弯刀上,一看便是精兵强将———路上的行人甚至不敢多看两眼。
丁顺早已在雍亲王府的门口等着了,门房的人被他使唤的团团转,路面扫过三遍,他还是不甚满意,又觉得大门上的红漆有些脱色。
门房小杜忙活得小腿都跑细三圈,他暗暗在心里啐了一口,半个月前刚刷的新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红通通、几乎新的东西。
丁顺连午膳都未去用,只噎了一个干巴巴的烧饼,站了这么大半日,此刻嗓子眼几乎冒火。
小杜还算有些眼色,见丁大公公不停的吞咽唾沫,忙寻了个茶壶倒碗凉茶奉到他跟前,丁顺瞅了一眼,接过茶碗牛饮了两口。
正在这时,马蹄踏踏的声音从街口传来。
丁顺伸头一看,再也顾不得什么茶碗,慌不迭的塞到过来奉承的人怀里,小杜一个没注意,身上的衣裳被弄湿了好大一块,他委屈的抬起头,就看这位丁大公公已经一路小跑到远处,跟在那一看就极为华贵的马车身边。
令他惊讶的是,这位丁大公公甚至连马车都上不得,一面在地上走着,一面奉承着坐在车辕上的人,笑得别提有多亲热了。
小杜福至心灵,忙放下茶碗去后头寻了个下车凳,还未摆在门口,只见那马车根本没停,从侧门进来,一路往二门处走去。
“我的老天爷啊”,小杜瞠目结舌,这到底是哪位主子,这么气派。
耿清宁从二门处下了车,叫人拿荷包赏丁顺,才沿着主路一直往正院处走去———阔别府中多日,理应去给福晋请安。
正院也是兵荒马乱的场景,上上下下都觉得这几日跟做梦似的。
先是皇上赐住西花园,刚把行李收拾出来,马车刚备好,大早上就接到信儿说是不用去了,在府里候着。
主子一句话,下人跑断腿,只能苦哈哈的再把这些行李物归原位,还在收拾东西呢,就听到宫里传来钟声。
是丧龙钟。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数钟声,一、二·······八、九。
九乃极之数。
片刻后,福晋身边的康嬷嬷出来了,她面带哀戚之色吩咐众人收起那些鲜亮的颜色,又吩咐针线房制孝衣,满院子里都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忙碌之余,众人偶尔也会产生一些思索,既然上一个皇上去了,那下一个皇上又是谁。
不是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吗?
嗐,这跟他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关系,反正坐在龙椅上的都是万岁爷,他们只管听话便是。
许是因为正院太忙,福晋只是淡淡的说了声‘知道了’,就让耿清宁走了。
虽然耿清宁不太喜欢来福晋这里打卡上班,但见福晋神色淡淡,不由心中诧异。
她还以为突发此事,福晋多少会有些神情激动,再不济,说两句场面话也成,总归不应当是这幅无动于冬的模样才是。
古代贵女的素质这么高的吗,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
毕竟,四爷成了皇上,这位,就是以后的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