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十分钟后, 同一片海域的极光岩秘密基地。
这里没有守卫,有的只是三道不同方式认证加密的大门。
埃里希和林不闻依次通过,进入最里层。
“陛下。”
“王。”
“陛下。”
凯瑟琳、夏荣和两个护士向埃里希行过礼后,向后退去, 留出通道。
王走近用极光岩和钻石砂混合打造的基体, 比基地外流动的海浪更深、更蓝的静止海水中, 沉睡着一条小小的人鱼幼崽。
在经历残忍的鱼体实验改造后,许多人鱼失去了生育能力, 如今小学年纪的孩子们是自然诞生的最后一批,从几年前开始, 整个赫特帝国孕育的新生命少之又少。
一个种族,一个强大的帝国想要延续下去, 新生命的必不可少的,因此每一条小小鱼都是赫特帝国宝贵的财富。
面前这一条, 更是所有幼崽中最为珍贵的一条。
因为他是皇室直系血脉, 是人鱼王的孩子。
崽崽太小, 还没有学会化出双腿, 不能离开水太久, 因此即便现在陆地上的医疗条件更好, 他们还是选择在海里为崽崽做检查。
小家伙睡得很安稳,白嫩嫩的小手合拢枕在脸颊下, 含着奶嘴, 偶尔吐出几个小泡泡来。
漂亮的鱼尾是奶金色的, 缀着长长的、丝绸似的尾鳍, 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轻柔摆动。
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在海水与他鱼尾鳞片之间, 还有一层浅淡的水膜。
海水不停为它补充,好汇聚足够多的能量, 以供突发事件发生,比如不得不离开海洋太长时间,也能保证身体有外部的水循环。
幼崽把自己包裹在水膜之中,仿佛回到了温暖的母体。
埃里希没有碰他,也没有出声,隔了几步之遥静静地望着,金瞳闪烁了一下。
正是瞥见王这一个微小的神色改变,林不闻抿抿嘴,转身向几个医护人员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全部离开。
房门关闭后,屋内一片寂静。
林不闻悬在角落里,感受着比任何地方流速都更缓慢的海水拂过全身,填满鳞与鳞之间每一个渴求原生自然的罅隙。
以为自己“习惯”了陆地上的生活,也发现了许多海洋中的不便,然而等到真的回归浪涛,才发觉本能上的爱是无法割弃的。
他想,大海是真的很好。
如果不是被迫,谁又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生长了千百年的家园呢。
要不是那些该千刀万剐的——
“约珥。”
林不闻的思绪漫游忽然被打断,他回过神,看向王:“……您说什么?”
“他的名字。”王说,“约珥·西奥多。”
林不闻的耳鳍扇动了一下。
他都不知道,小殿下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好似印象中,要么是虔诚地称呼为“小王子”或是“小殿下”,要么使用「极光珍珠」这个秘密代号。
就连陛下本人,也是用「他」来代指自己的儿子,还真是从没有喊过名字。
约珥。
谁会用这样的含义来命名一个新生的孩子呢?
王的声音很低,与其说在告诉他,更像喃喃自语:“是母亲取的名字,我一直不懂。”
不懂……什么?
林不闻理智地没有说出口,静静聆听。
“他来到这世间,不需要承担重任。”王专注地看着熟睡的幼崽,一分一毫也没有移开视线,“不用做什么了不起的人鱼,只要做一个孩子。”
有快乐的童年,用蜂巢与蜜糖、珊瑚城堡、沙丁军团指挥乐铸成的梦境。
无须成龙成凤,更不该沾染祖辈的仇恨血债。
他是单纯柔软的,也只需要单纯柔软就够了。
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还是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从看管森严的基地中偷走了幼崽。
埃里希佩戴在耳垂上的极光珍珠同小约珥的奶嘴是所剩无几的珍宝,能够共振,尤其是在一方遇到危机的时刻。
然而小家伙被偷走的时候必定下了迷※药,才会一点挣扎都没有。
约珥还不到一岁,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都是好人,所以就算是醒过来以后也不会大哭大闹,说不定还觉得是认识了新朋友。
埃里希从来没有感受到他的哭叫或求救。
在那之后,劫匪却把他带到了弃星上。
埃里希蹙起眉,这也是他至今想不通的一点。
如果说偷走幼崽是想要借机威胁他、挟迫皇室,那么一定会与他联系,要钱要珠宝哪怕是要王位,总得有个所求吧?
然而他从来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若只是单纯通过幼崽来发泄对皇族的不满,凯瑟琳和夏荣检查过,小家伙非但没有受半点伤,还养得白白胖胖,几个月下来长大了不少。
另外,约珥的出生、或者说存在,在整个赫特帝国都是绝对机密,知晓的人鱼寥寥无几。
为什么最终在弃星上找到小家伙时,“绑匪”却是个人类感染者?
这个人类,和泄密者是什么关系?
最奇怪的一点,两颗极光珍珠之间的共振是没有距离限制的,这也是为什么上一次他能够通过共振确定约珥就在CC-09上。
那么,为什么之前的几个月怎么也感应不到呢?
「绑匪」难道有什么特殊能力,可以屏蔽珍珠的共振?
埃里希对这位罪魁祸首的好奇已然盖过了愤怒。
他最后看了一眼砸吧砸吧嘴、耳鳍一抖,换个方向继续睡的小幼崽,冷静地收回视线。
“带我去看看他吧。”
林不闻一时没反应过来。
埃里希的眸色深了深:“——那个绑架犯。”
*
陆地,斯亚特种监狱。
这个监狱是用曾经一位罪大恶极的死刑犯的名字命名的,那是在如今的人鱼王埃里希·西奥多没有出生之前、祖辈之间发生的事情。
虽然埃里希没有亲身经历过,不过每一个坐在王位上的掌权者都要对整个族群的血腥历史研读得透彻才行。
他的祖父用斯亚来命名这一特殊监狱,流传至今,关押的全是十恶不赦的重刑犯。
在埃里希小的时候,斯亚监狱又称旱牢,将犯人用最强韧的水草倒吊在海面上,头颅到胸膛浸没在熟悉的海水中,其他部位则赤*地暴露在空气里。
彼时人鱼还没有被迫进化出水陆两栖的能力,仅能短暂地跃上礁石晒晒星光,但也要保持鱼尾浸在海中。
尾部鳞片是他们的保护层,也是最需要呼吸水分的地方。
可以想象,长时间接触不到水,原本华美的鳞片逐渐失去光泽,龟裂、甚至脱落,对人鱼而言简直是世间痛苦之极。
后来因为这种惩罚过于残忍,民众请※愿撤除,于是就改成了仅在审讯特级战犯时使用,一旦人认了罪,就转移到普通的牢房。
如今,人鱼族已经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水陆两地,旱牢也不再适用,改为其他手段。
斯亚监狱几近荒废,零星关着几个外来罪人。
恰巧,今日又来了两个。
理论上作为军※方的奥维是不参与公※检※法事项的,尤其在绑架犯并不符合上军事法庭的情况下;但陛下的私人武装“迷雾”舰队一直是他带队,绑架犯也是他亲手抓回来的,所以接到林不闻的消息后,他就在监狱门口等着了。
如今斯亚监狱的形式没有改变,只不过俗名从旱牢改成了水牢——鉴于这些外来犯都是土生土长的陆地种族,把他们下半身困在水里,是差不多效果的胁迫。
埃里希最先见到的是另一个人。
他站在舷梯上,望着被水草绑在透明水箱中的人类,几条细长的电鳗在他身边悠哉地游来游去。
打开牢房灯光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连最细小的起伏、颤动都没有。
看起来不太像昏迷,比较像……已经死了。
然而旁边墙壁上贴着的检测仪器又显示他在不久前挣扎过,对水草锁链和电鳗的攻击也都有反应。
稍长的黑发被海浪扑得湿透,贴在冰峰一样的脸颊上,皮肤比天生冷白调的人鱼族还要苍白,虚弱得可怕。
为了防止在衣服里藏匿武器,斯亚监狱会给进入的犯人换上统一的牢服,他暴露出的皮肤上伤痕触目惊心,除了那张脸白净如玉,没有哪一处的皮肤是完好无损的。
人类的肌理构造与人鱼不同,一旦受了伤,碰到盐水会很疼,更别提这样从头到脚都泡在海里了。
埃里希皱了下眉:“动了刑?”
这样的伤害在赫特星上是不允许的,哪怕在罪大恶极的罪犯,也该交给法律来处置,而不是任凭个体的心情施以极端暴力,不然他们与那些犯罪者又有什么差别。
奥维连忙解释:“不是的,陛下,他在弃星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我们的医护人员还为他简单处理过伤口,不过……也没什么帮助了。”
CC-09的感染者已经无限趋近于死亡,身体细胞不会再给自己修修补补,甚至干脆不工作了,所以就算外来的包扎上药,也不过是擦拭血污。
这具身体原本应当是很漂亮的,可以勾起他人无限遐想的那种;然而现在种种旧伤新伤垒加,旁观者也仅会感到同情和惧意。
——他究竟惹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人能残忍到下如此毒手?
更可以延伸到:弃星上的人类,一天天究竟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见王没有说话,奥维主动解释道:“我们去抓捕绑架犯的时候,还有其他两个人在。经过比对,这个人和之前侦查到的一个重要信息源特征吻合。”
埃里希看向他:“信息源?”
“是的,他一直用某些手段跟母星联系,试图把小殿下的信息传递给我们。但是先前被屏蔽了具体内容,我们这边只能收到乱码词句。只不过信息部那边每天会接收到大量来自四个象限的垃圾信息,一开始也没有太当真,后来才发现这个人太,呃,坚持得太久了,好像一定要让我们知道小殿下在CC-09似的。”
“哦?”埃里希问,“那他想得到什么好处?”
策划绑架行动的自然不止一个人,没想到这个团伙中职能分工还挺明确。当然也完全可能是内部利益出现了纷争,从而产生裂纹。
“他……”奥维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想……死。”
“死?”这回连埃里希都感到惊讶了。
“是的。”奥维也觉得很奇怪,“到了CC-09之后屏蔽装置就失效了,发回给人类语言破译专家,对方说这个叫‘沈’的男人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不想活了,要求我们来接小殿下的时候顺便把他弄死——彻底的死亡那种。”
丧尸,又称活死人,不能算死亡状态,更不是活人。
然而就是这个浑浑噩噩阶段下的丧尸,仍旧有求生的念头,不然也不会为了争夺「丧尸王」的名号彼此斗得头破血流。
在弃星那个恶劣的环境下,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这个“沈”究竟为什么与他人背道而驰,无比渴求死亡,又是什么阻止了他寻死呢?
埃里希问:“既然他有了要求,那他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呢。”
不仅在这儿,还依旧保持着微妙的“活”。
奥维虽然没有林不闻那么体贴入微,但观察王的神色这种事总是会的:“请原谅我的擅自主张,陛下,我想,这个人类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传递消息,或许是个人才,会对您有什么用,所以……呃,就连同主犯一起带回来了。”
他摸了摸鼻子:“您要是觉得我多此一举,我也可以现在就将他处刑。”
王在面对任何人、任何事,目光几乎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哪怕此刻所有人都知道他脑海中一定在忖度不同方案的走向。
最终他微微颔首:“先留着吧。”
奥维松了口气。
王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敲了敲:“现在,告诉我,主犯关在何处?”
第52章
少年再次睡了过去。
这次与刚来时不同, 不是主动入眠,而是被迫陷入昏迷中。
相同的是,没有做任何有痕迹的梦。
他的体质很一般,甚至因为曾经在大家族娇生惯养长大的缘故, 是有点儿娇气的。
废土这么些年, 一直大隐隐于市过着宁静的日子, 很少有奔波,连在雪山那段时间也有昆特和啪叽帮忙, 回到森林区的路上更是阿白出的力。
麦汀汀没有吃过苦,受过很大的疼。
直到今天。
随着后世代种种出现异能的动植物和人类相互“传染”, 丧尸的进化方向越来越多样,其中一个共性, 就是五感愈发靠近人类。
换言之,麦汀汀对温度的感知已然上升, 不再像以前那样冷热都无所谓了。
被抓到赫特星、泡在冰冷的水里太久, 几乎有要生病的错觉——如果丧尸也会生病的话。
他就像他腿上的小蓝花儿们一样, 柔弱的花瓣闭合蜷缩, 怕冷又怕痛的样子。
埃里希·西奥多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主犯麦汀汀和从犯沈砚心起初是被关在同一个水箱中的, 不过主从有别, 总得区别对待,于是在陛下来之前, 奥维已经指挥着把他们分去不同的地方了。
现在主犯所在的水箱, 是个单独的密闭房间, 没有声音, 没有光, 接触不到任何人。
此刻,王的莅临让水牢里的电鳗感受到了威压, 它们不自觉抱团抵在箱壁上,微弱的电流顺着绝缘材质的箱壁流转,映出莹莹的一圈亮光。
埃里希也正因此得以看清水中人。
他看上去依旧是少年,肢体青涩,肌肤滑嫩,若不是检测中的骨骼年龄的确已经符合人类的成年界限,几乎要以为他还是个小孩子。
少年的头发是银色的,很浅,被水打湿后像是雪色的绸缎,温柔地包裹着精致的小脸。
他的双手被水草束缚,勒出青色的痕迹,睡梦中时不时蹙起秀丽的眉。
长而卷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不太舒服的样子。
被海水完全打湿的囚服贴在身上,原本同样白得冷冷清清的皮肤因为身体不适的躁动泛着一丝丝红晕,看起来颇为……诱人。
埃里希身后的林不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然而他的眼神迷惑:“……小麦?”
抓捕绑架犯这一过程基本是由奥维带队的,林不闻常年跟在王身边,更像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传递者角色。
因此,“迷雾”战舰回来之后,他把心思放在刚回来的小王子身上,并没有先于陛下一步前来查看绑架犯。
结果眼前这个小家伙看起来那么熟悉——几个月前,他与凯瑟琳去北极星抓来的三十个样本里,唯一一个保留理智、可以用通用语沟通的丧尸少年,不就是这一个吗?
他还记得这个小家伙特殊的腿部伤口,以及那可以安抚人鱼族发情期的神奇能力。
前几天他从帝国网络数据库中锁定小王子的位置时,旁边的确有个男孩子,但那时候他并没有太在意,匆忙把坐标信息上报给陛下,得到应允后又抄送给奥维。
原来那时候监控画面旁边的男孩儿,最开始抓取到的丧尸样本,与绑走小殿下的主犯,是同一个人?!
当初他用仪器在这些样本上扫描极光珍珠的生物信息残留时,为什么一无所获?
这个看起来颇为稚嫩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蒙蔽的本事?
林不闻感受到一股被愚弄的忿然。
在他心中气愤的这会儿,王已经走下阶梯,来到水箱面前,距离少年双目紧闭的小脸咫尺,不过隔着一道外缘。
他们靠得那么近。
王打量少年的冷峻侧脸,和少年无知无觉的安恬睡颜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王好似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从林不闻的角度看来,简直像个位置倒置、即将完成的……吻一样。
他被自己的错误妄念震得一个激灵。
瞎想些什么呢!
埃里希已然后退到正常的距离,声音冷淡如常:“把他们都转移出亚斯吧。”
状态如何,监测仪表是不会骗人的,麦汀汀和沈砚心的身体已经出现不同程度的虚脱,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死在这里。
绑架约珥的背后一定存在着罪恶的利益链,不仅对小王子本鱼,更是对赫特皇室的挑衅,得尽快铲除威胁才行。
这两个从弃星上抓来的绑架犯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他们若是都死了,就什么也审问不出来了。
埃里希走上阶梯,黑金长袍在身后逶迤,不染尘埃。
“黑发的那个先送去医院,让凯瑟琳守着。”
“是,陛下。”
林不闻等着他吩咐的后半句,等了半天却没等到,抬头发现王走到悬梯后,又低头望向水里的少年。
他等啊等,等了又等,王还是没开口。
于是林不闻大逆不道地主动发问:“陛下,那……这一个呢?”
王抓紧栏杆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下方的栏杆甚至显出微微的凹陷变形。
林不闻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突然动怒。
但埃里希很快收敛起情绪,垂下手,宽大的袖口遮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个带到白玉宫,安置好之后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是。”
林不闻习惯性地应下来。
片刻后猛然抬起头:“白、白玉宫?”
那可是王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去的特殊寝宫,距离王下一次发情期还有些时日,为什么要把这只小丧尸带去那里?
白玉宫那么私密的场所,这话说得就好像“把这个犯人放到我床上”一样诡异。
林不闻怕自己听错了,还想向王重新求证一下。
然而王已经离开了,留着懵然的他杵在原地。
真是……圣心难测啊。
想起之前那个如同吻一般的错位,向来正直严肃的上校心中蓦地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那个人类感染者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姣好皮相,最初在CC-09上见到他时,连林不闻自己也有些诧异。
彼时飞船上见到的麦汀汀还因为突如其来的抓捕和看押显得有些黯然,蒙着一层尘埃。
而今日在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的小丧尸有了截然不同的观感体验。
浅银的头发。
烟蓝的眼瞳。
纯净,轻盈,漂亮得不可思议。
像一个看似柔软,却任何人都抓不住的奇妙梦境。
难不成,王是看上……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林不闻向自己坚决否认。
那可是伟大的西奥多陛下,执掌王位十年来从来没有耽于任何儿女情长,管他娇柔雌性威猛雄性,没有任何一条人鱼能入眼,这辈子也不会动心的西奥多陛下。
所以就算这个少年再怎么好看,也不可能让陛下产生什么特殊想法。
……应该不可能吧!
这边林不闻仍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旨意百思不得其解,另一边,基地大门缓缓闭合,埃里希走向自己的飞行车。
那双灿金色的双眸里盛满山雨欲来的风暴。
方才靠近那个人类绑架犯时,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绝不会出现于他们之间的、类似「心灵链接」的东西。
那是共振。
只有两种存在方式。
一,是父母和子女之间。
另一种,则是夫妻。
*
医院离得近,负责押送的奥维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看守沈砚心的活儿都交给对宇宙生物学研究颇深的凯瑟琳教授,等着虚弱的人类什么时候醒来,好好问问看。
他忙活完之后也没别的事,溜溜达达上了押送麦汀汀的装载穿梭机,自然地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样,大咧咧坐在副驾驶位的林不闻身旁。
押送重刑犯的穿梭机为了避免数据泄露,一般不会使用自动驾驶,还配了个手动的驾驶员。
驾驶员见到奥维少将打了个招呼,接下来一只眼睛盯着仪表盘一只眼盯着路况,大气都不敢出,装作自己不存在。
奥维果然丝毫不在意林不闻被他靠近后的僵硬,双手一拍大腿:“我说你一直鬼鬼祟祟忙什么,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陛下瞒了我那么久,当时突然下令去抓捕,我都懵了,不知道要抓谁。”
林不闻提心吊胆地听着,生怕他在驾驶员面前泄密,好在奥维虽然罗里吧嗦满嘴跑火车惯了,但还是有分寸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中心论题,而是对着开头的形容词皱眉:“什么叫鬼鬼祟祟。”
“秘密,秘密行动,行了嘛?”奥维心大,向来顺着他,“最近我在母星闲得发慌,处理这些内务,其实我还是喜欢出差。”
林不闻:“……”
他冷冷地想,关我什么事。
但厚脸皮的奥维才不会在意他的冷漠:“哎,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理那两个人类?尤其是那个小孩儿。”他摸摸自己刚修剪过不久、显得没那么威风的络腮胡,“嘶,看着乖乖巧巧的,不像能干出绑架的事儿来啊。”
林不闻哼了一声:“人不可貌相。”
奥维“嘶”了一声,突然凑近盯着他,直到后者因为被侵入安全距离浑身不自在打算推开他,又坐了回去。
然后猛地站起来:“咱们去看看吧。”
共事这么多年,林不闻还是忍不住怀疑这位同僚的脑子到底是不是有点问题。
就是思索的这一秒,他错失了说“不”的良机。
然后他就稀里糊涂地被奥维强行拖到穿梭机尾厢查看依旧关在玻璃水箱里的小丧尸。
在那儿守着的夏荣正低头看着PADD,见两人勾肩搭背走进来吓了一跳,二位不是一向不对付吗,怎么今天突然……
殊不知暗地里林不闻的手肘已经快把奥维的肋骨捣出一个洞了。
“嗨,老夏,小家伙怎么样了?”奥维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地打招呼。
根据星际联盟的评估标准,人鱼族拥有M级的精神感应能力,部分能达到H级,因此医疗系统中有一个与他族不同的特殊组成部分:精神疗愈师。
在原本的皇室疗愈师,也就是夏荣的导师去世以后,他作为次席疗愈师,一直负责给皇室及一些重要人物评估、治疗精神状况。
小王子约珥·西奥多刚接回来的时候,也是他去评估的。
但他还是头一回给陪着犯人。
夏荣不太明白,不过据说这个年轻的重刑犯拥有不可预估的精神力,不然也没法屏蔽皇室对小殿下的追踪信号,以及,“蛊惑”小殿下。
反正陛下交代的人物他只要完成就行了,别的东西,聪明的人是不会多过问的。
夏荣关上PADD,站起身:“他的状态很平稳,但是有很强的防御,在沉睡的时候别人没办法探知。所以具体精神力达到什么级别,只有等到醒来之后才能断定了。”
奥维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放开了林不闻,脸上还维持着笑嘻嘻:“行啊,那老夏你有空也给老林评估一下吧,我感觉他有点不稳定,特别爱生气——嗷!!”
奥维痛苦闭嘴。
林不闻面色如常,仿佛刚才暗地里给了少将一拳的并不是自己:“陛下交代了,到达白玉宫之后其他人都要离开,你有办法强行唤醒他吗?”
夏荣收回惨不忍睹的表情,清了清嗓子:“不用强行,他比另一个人类的状态要好不少,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林不闻点点头,在专业方面,他相信专业的人。
王的心思深不可测,不仅让这位绑架小殿下的主犯转移到白玉宫去,还撤掉了水箱里的电鳗,和剧毒水草,换上了普通的水草,强韧柔软,无法挣脱,但也不会产生什么伤害。
对这只小丧尸的优待简直莫名其妙,甚至可以算作……“好”了。
一想到这个小东西当初用一张无辜脸蛋骗过自己和监测仪器,林不闻有些说不上来的窝火。
好在,伟大的西奥多陛下绝不是那种会被美貌蒙骗的类型。
上校稍稍放下心,从水箱前对奥维道:“看完了吧,可以回去——”
“嘘!”
对面的少将和次席疗愈师同时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林不闻一头雾水,见他俩的视线紧紧盯着自己身后。
夏荣做了个口型:「他、醒、了。」
小丧尸从昏睡中醒过来了。
他们的眼神满是欣喜,简直到了有点儿狂热的地步,就好像他身后关着的不是一个该受极刑的罪犯,而是从未见过的珍宝似的。
就好像不是「他醒了」,而是「花开了」。
林不闻半是恼怒半是困惑地转过身去。
第53章
小美人的瞳色是轻烟般的蓝。
平日里总是看起来雾蒙蒙的, 好像随时悬着泪滴。
今天从水中睁开双眼,仿佛蒙尘已久的明珠终于被洗净擦拭,格外温柔明亮。
小美人对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记得斑斑驳驳,有点儿头晕, 下意识想揉揉眼, 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他抬头一看, 竟然是几根浅色的水草。
看起来细细柔柔的,边缘也不锋利, 可是就是无法挣脱。
他在……哪里?
小美人向自己正前方看去。
三个陌生男人也正表情不一地盯着自己。
留着络腮胡身材魁梧的那个,饶有兴致。
穿着白大褂的那个, 充满科研般的探究欲。
另一个棕色短发的,则非常戒备, 还有点儿生气。
他们个子都很高,头发很长, 皮肤白如冰雪。
乍一看风格气质相去甚远, 但每一个的五官都很好看。
更重要的是, 每个人都有精灵一样的尖耳朵, 以及耳朵上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耳鳍。
每个人衣衫整洁华贵, 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绝不是北极星上苟且偷生的可怜丧尸们。
这样的耳朵和耳鳍少年曾见过的, 在……在崽崽身上。
麦汀汀脑海中亮起一个小灯泡。
他知道了。
他们,是人鱼!
是总是活在弃星传言中、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想要见一面的、成年的人鱼!
他刚刚醒来, 就一口气见到了三位, 被异族的美貌惊呆了。
哇, 好多人鱼……
他、他是在做梦吗?
小美人慢慢地眨了下眼。
注意到麦汀汀的视线后, 水箱外面的三人叽里咕噜交流起来。
不仅隔着水箱玻璃听不清, 就算能听清,小丧尸也听不懂人鱼族的语言。
那几乎不像是在说话, 更是一种变调较为平缓的歌声。
就算朦朦胧胧的,也非常好听。
朦胧……
小丧尸低下头,发现自己还被涮在水里,只不过从海水换成了淡水,那些可怕的、不见其鱼之闻其声的电鳗也不见了,甚至水草也从可以直接腐蚀血肉的剧毒种类换成了普通水草。
然而他依旧被束缚着。
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沈先生又在哪里?
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跟沈先生说话已经得不到回应了。
他还好吗?有没有医生可以治疗?
然而这些问题现在都得不到解答。
但有一件事儿麦汀汀倒是可以稍微放下心来,那就是先前一直担心不知所踪的麦小么,现在应该很安全吧。
毕竟如果他猜得没错,自己是被带到了人鱼族的星球,那个传说中赫特星域的尊贵母星。
也就是说,崽崽的爸爸妈妈来接他回家了吧?
真正的……妈妈。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崽崽呢?
崽崽还会叫他妈妈吗?
虽然他一直自认为是哥哥的年纪,可是,可是如果崽崽为了他学会喊妈妈的话……
小丧尸有点儿空落落的难过,因为太难过了,所以还有点点困。
他好像在移动过程中,不然为什么水一晃一晃的,让人……想……睡觉……
小美人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三个人鱼的身影渐渐重合成一个格外小的。
或许从此以后,只能在梦中见到崽崽了吧。
砰!
砰砰!
小丧尸吓了一跳,睁开眼,看见那个穿白大褂的人鱼在拍水箱玻璃。
砰砰!
他又拍了一次。
麦汀汀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敲门呢?
白大褂做了个口型:「别睡。」
啊。
他看懂了。
白大褂为了照顾他的种族隔阂,用了星联通用语与他沟通。
不能睡吗?为什么?
可是他好困。
睡着了就不用面对现实了……
砰砰砰!
又敲了一次。
这一次是那个棕发男人,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但麦汀汀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了。
声音不是从水箱外面传来的,而是直接进入他的听觉里。
「别睡。」男人的嗓音似乎在克制什么,「如果你还想再见到小殿下,就保持清醒。」
小殿下……
是谁?
少年昏沉沉的大脑总算被一个陌生的词汇刺激得清醒了一点。
小殿下——难道是说崽崽吗?
他的眼神终于变得清明,双手贴在箱壁上,张了张嘴,却因为长久的虚弱而发不出声音。
男人说的是真的吗?
他还可以再见到崽崽吗?
一墙之隔外的林不闻,低头看着那双伸到自己面前来的手。
皮肤的色调比人鱼族的冷白更温暖一些。
指节圆润,泛着淡淡的粉。
指尖干干净净,没有蹼。
一双……人类的手。
*
靠着能再见到崽崽的念头支撑着很困很困的麦汀汀,一直到被转移到新地点也没有睡。
问题是这个新地点,实在看起来不太像能见到崽崽的样子。
三个成年雄性人鱼把他送到新的地方,穿白大褂的那一个把一些小圆片贴在他的太阳穴和心脏上,随后微小、略微刺激但并不感觉疼痛的电流连接了这些小圆片。
他们用麦汀汀不明白的方式检查了一遍他,随后白大褂冲棕发说了什么,棕发点点头,三人便一同离开了。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房间都没有再进来过任何人。
那些小圆片或许有舒缓的功能,麦汀汀感觉到先前的晕眩有所减轻,精神也好了一点。
他的玻璃水箱被放在角落,正好能让他有一个合适的视角将整个房间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好奇地打量着它。
屋子很大,到处都是纯白色,很容易给人视觉误差,好似一眼望不到头。
墙壁类环形,材质看起来颇为特殊,并不光滑,反而分外粗糙,大概是为了更好地吸收噪音。
奇特的是,正是这样凹凸不平的墙壁,却从不同角度折射圆润明亮的光泽,像一块品相极佳的壮观的玉。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在正中央砌了一个很大的圆形水池,面积几乎抵得上半个常规游泳池。
他离得有点儿远了,看不太清,但好似里面的水是流动的。
比起淡水,更像是海水。
除了这个水池,整个屋子也就零星几个上锁的柜子,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地方呢?
小丧尸实在想不出来。
不过,透光敞亮的地方总比逼得人呼吸不过来的黑暗要好。
好安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
崽崽什么时候会来呢?
崽崽还好吗?
没有白大褂和棕发的耳提面命,没人管的小丧尸又有点儿困了。
浮在水里也能睡着,头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
就在这时,忽然有几个下半张脸蒙着面纱、美得雌雄莫辩的人鱼快速走进来,合力抬起关着他的水箱,连水带人一起倒进中间的水池里。
麦汀汀:“?”
小丧尸猝不及防,像被换水的金鱼从一个小盒子进入另一个大盒子,无助地扑腾,水花小得可怜。
他、他最怕水了QAQ
直到进入圆形池子里,麦汀汀才发现它比自己想象中要深得多,起码有十米。
他要是就这样掉下去,可能这辈子都上不来了。
就在少年无能为力向更深处坠下时,有什么细长的、藤蔓似的东西从下面生长出来,缓慢攀缠绕上他囚服下赤着的双腿。
麦汀汀抑制住窒息的恐慌,向下看去,竟然是一丛生长得极高的海藻。
……果然是人鱼星,就算是岸上的东西,也都要来自海里。
一部分海藻勒住他的双腿,将他向上托举;另一部分绕到他身后,从囚服底下附在他的腰后,作为上升过程中另一个角度的支撑。
少年的皮肤敏※感得很,被这么一碰酥痒得厉害,差点从上升的过程中再次掉下去。
海藻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配合,捆得更紧,把小美人白嫩嫩的肌肤勒出道道惹眼的红痕。
它们的力道实在有些大,小美人感觉到了疼痛,吓得不敢再动。
猎物乖巧下来,海藻心满意足继续向上运输,把小丧尸送回水面。
最后那几米窜得很快,麦汀汀害怕地紧紧闭着眼,直到离开并不腥咸的海水,才敢重新睁开。
空气……
少年在赖以生存的氧气中找回自己的呼吸,被海水呛得直咳嗽,小脸都憋红了。湿漉漉的银发贴着两颊,有一绺垂到眼前。
有一双冷白的、指节分明的大手,帮他拨开了那撮湿发。
他浑身一震,动都不敢动。
小美人怯生生地从湿漉漉的睫毛下抬起眼,看见一张俊美无匹的脸孔。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同璀璨的金色宝石。
接着,他看见了同样灿烂的金发,和碧蓝的耳鳍,以及用蓝紫色珊瑚制成的奢靡王冠。
这是……谁?
什么时候……也进入了水中?
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熟悉的成年雄性人鱼贴近他,视线从「绑架犯」潮湿衣衫下透出的肤色一寸寸滑落。
直到挑起小美人的下巴。
人鱼的声音低沉而华丽:“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吗。”
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疑问。
小丧尸感觉到自己腿上的海藻全都松开了力道,他几乎要重新掉下去。
而人鱼那条有力的金色鱼尾搂住了他的腰,带着他重新沉入水底。
“你有什么魔力……”
朦朦胧胧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仿佛直接在大脑中响起。
鱼尾的鳞片凉凉地贴在小美人光※裸的后腰上,过分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
那柔软的尾鳍在他皮肤上轻巧拂过,酥痒到怪异。
人鱼靠得极近。
那张没有任何瑕疵、宛若造物主最得意作品的俊美容颜在面前无限放大。
总是游离于人群之外、对他人长相向来不敏※感的麦汀汀,还是头一回正面感受到,什么叫做美貌也可以是摄魂夺魄的武器。
他大气都不敢出,受惊小鹿似的圆眼睛愣愣地望着对方。
那道动人的嗓音再次进入他的脑海。
“能让他那么喜欢你,嗯?”
细密密的气泡混合着若隐若现的光点,雪一样降下来,落在貌似极亲密的两人之间。
小丧尸基本宕机的小脑袋里剩下两件事。
第一,原来之前见过所有的美加起来,都比不过此刻的惊艳。
第二,他是丧尸耶。
他不需要心肺功能,所以他……
明明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
第54章
另一边, 极光岩秘密基地。
真名为约珥·西奥多的人鱼幼崽从香甜的睡眠中睁开眼。
崽崽慢慢腾腾伸了个懒腰,随即摆了摆鱼尾,赶走紧跟着的瞌睡虫。
这是他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应当是顶开背包盖, 跟妈妈早安。
妈妈有时候比他醒得更早, 有时候则还在睡觉, 他要根据不同情况进行选择。
如果是前者,那么听见他的动静, 妈妈就会把他抱起来,这样他就能撒娇啦。
若是后一种情况, 他也可以扭一扭钻到妈妈怀里,脸蛋蹭脸蛋——总之还是可以撒娇。
这是小人鱼每天雷打不动的行程, 无论是在森林,雪山, 无论有没有屋檐。
由于这段时间他每天早上起来可能都跟昨晚的地点不太一样了, 那个有毯子、宝宝奶昔和花瓶的小背包就像一道任意门, 每次他钻进去睡一觉, 出来就换地方, 崽崽已经不在意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反正妈妈的身边就是家。
然而今天,他醒来没有妈妈。
不仅没有妈妈, 还有一群陌生人, 各个严阵以待盯着他, 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小崽崽有点儿慌乱, 摆了摆尾巴, 拍打出水花。
他扭头一看,自己竟然在水里。
不是工厂冷凝池那种很敷衍的水, 也不太像体育馆负一楼的泳池,更不是妈妈那个灰色梦境里过于清澈的流水——
他在海水里。
是每一条小人鱼,最熟悉、最亲近的海水。
基地为了小殿下重新挖掘了水池,特意引来海水,尽量打造最贴合人鱼本能的水域环境。
七八个医生和特护围在水池周围,生怕宝贵的小殿下出什么意外。
然而崽崽根本就不想看到他们。
这是谁?
妈妈呢?
妈妈……又不见了吗?
临时监护人几次遇到危机与他分开,在婴儿的心中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他几乎要把“看不见妈妈”和“被妈妈丢掉了”两件事直接化为等号。
妈妈,为什么不要崽崽了?
是他表现不好吗?
是因为昨天睡觉前要妈妈抱才行吗?
小幼崽混乱的记忆已经想不起具体的顺序了,沈砚心房间发生的一切被抛之脑后,乌弩面目可憎的怒火也好,沈砚心的窒息也罢,他通通不记得。
重要的只有麦汀汀。
水池的体积不算大,然而幼崽实在是太小了,对他简直是汪洋大海。
麦小么从这头游到另一头,再换个方向转回来,仰着小脑袋仔仔细细看过了每一个岸上的人。
不是。
都不是妈妈。
他们甚至不是丧尸、人类,有耳鳍、鳞片和冷漠的眼睛。
幼崽心中一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这些人,是他的同族。
……不。
崽崽想。
他不要同族,他只要妈妈。
妈妈,妈妈在哪里?
很快,监护的成年人鱼发现小殿下的不对劲:幼崽突然来到陌生环境,感到害怕、哭泣都是很正常的。
但是如果幼崽的哭泣,可以将整个巨大水池搅出流速越来越快的漩涡,这就不太正常了。
有人拿出小玩具吸引幼崽的注意力,有人用着奇怪的发声安抚他,也有人趁乱赶紧跑出去求援。
那些族人说话的方式麦小么明明是能听得懂的,比北极星上灰蒙蒙的丧尸们讲的语言更能理解,可是此刻在幼崽听来全是胡言乱语的噪声。
他一点儿也不想听他们说什么。
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们。
妈妈,妈妈在哪里?
他想要妈妈……
不会说话的小小孩只能用哭泣来表达自己。
麦小么抱住自己的小尾巴嘤嘤啜泣,蜷成一个委屈的小逗号。
幼崽哭成这样的确很可怜,周围人应当感到怜惜和心疼——如果不是在他身下,一个已然成型的巨大漩涡开始从向下凹陷,逐渐变得向外突起。
崽崽被极富攻击性的水流夹在中间,这样的冲力足以杀死一只幼崽。
好在,他的泡泡保护了他,完全隔绝开那些肆意的水流。
医护们的眼神带上惊恐,就算是海洋生物,也会尽量选择温和的流域生存,绝不会有谁冒险进入海啸。
这个还不足一岁的幼崽,竟然拥有了随时随地制造微型海啸的能力!
“小、小殿下暴走了——”
“快快快去禀报陛下!”
“不不,安保,安保——”
大人们乱做一团,近在咫尺的巨浪眼看着就要扑上来,有些自认来不及逃跑的人鱼已然硬化出鳞片,随时准备切换水生形态,哪怕仍然会承受剧痛。
好在,最先出去求援的那批人及时请回了夏荣。
夏荣从接到通知开始就严阵以待,熬了两天才等到奥维将小殿下接回来;检查完毕之后匆匆赶去护送麦汀汀到白玉宫,等着丧尸少年恢复意识后再为他初步检查一通,连轴转到现在好不容易能回家休息一会儿,结果消息频段又被打爆——
他们说小殿下暴走了。
暴走,什么叫暴走?
一个婴儿也能暴走?
话听上去好笑,等到夏荣真的见到眼前的一幕,却笑不出来了。
还好基地当初是打通几个楼层的,否则眼前这已然窜到五六米高的海浪早就把房顶都击穿了。
咆哮的池水中几乎看不见幼崽的小小身影,若不是那个在滔天大浪中过于稳定的泡泡若隐若现,他几乎要以为小殿下已经……
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
夏荣庆幸自己还算镇静,能在人人都乱作一团的危急时刻准确分辨出小殿下那一道纤细柔嫩的思绪。
他给自己做好心里健身,深呼吸,一头扎进幼崽的精神世界中。
约珥·西奥多的精神世界和大多数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幼崽人鱼一样,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辽阔海域。
由于他们年纪小,见过的东西少,海作为他们的意识投射,里面的东西也很少,顶多几丛珊瑚,几棵水草。
夏荣不是第一次为皇室血脉进行检查,甚至小约珥也是第二次了。
然而这一次跟幼崽沉睡时所见到的场景,完全不同。
小殿下的精神海不是普通海水蓝到发黑的深色,而是清浅明亮的蓝,饱和度相当之高,实在不像任何自然形成的江河湖海。
这种亮蓝色,倒是有点儿像那个人类绑架犯腿上花朵的颜色。
难道小殿下的精神海的形成与那个人类有关吗?
除了色泽的异常,海里也没多少真正的动植物,相反,全是些陆地上才会有的东西。
比如雪莲花,小型雪山,高高的树和红彤彤的果子。
他见过什么,就会把这些东西通通投射到自己的精神海中。
它们并不杂乱无章像丢在海里的垃圾,每一个都有自己单独的泡泡包裹,大小不一,排列整齐,像幼儿园老师带着一个个穿得圆滚滚的小朋友过马路。
夏荣一边看一边琢磨,小殿下在弃星上的这几个月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啊!
这些看起来虽然有点儿奇怪,但没什么大问题。
直到某处地表深深凹陷下去,里面正汹涌地喷发出岩浆。
没错,海水中的内嵌火山,竟然爆发了。
夏荣不敢靠近,哪怕在海里,岩浆依旧能把人鱼直接灼烧成灰烬。
他远远看着,总觉得那处火山更像一个伤口——也就是说,并不是一直以来都有的,而是突然撕裂和缺失。
岩浆向外蔓延,连带着整个海域的温度越来越高,海水几乎要沸腾起来。
夏荣介入的意识自然没有原生的那些物体还有个泡泡保护,他紧急从小殿下紊乱的精神世界中撤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从滚烫的海水回到现实世界温度骤降,夏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如赫特前首席疗愈师、也就是他的导师生前推测的那样,王的独子精神感应力等级非常之高,甚至有可能突破王自身的H-2,无限趋近于H-3。
要知道,这在人鱼族中是非常罕见的。
一般而言能胜任种族的至高掌权者,需要各方面都比族人强大得多,体力也好,精神力也罢,通通不能有欠缺。
埃里希·西奥多的H-2评级超过了历代人鱼王的精神值,已然是族群的巅峰。
就像其他技能的指标一样,在幼年时期,人鱼的精神力并不明显,通常在成年后才能逐渐稳定下来。
有些高达H级的人鱼幼年时期甚至会显出L级的特征,也不足为奇。
然而约珥殿下还这么小,就已经显出了H-3的能力——将来他长大后,会有多么恐怖?
夏荣可以理解,为什么王对自己的孩子有所忌惮了。
在一定程度内无线趋近于上限,那的确是了不得的强者,是族群未来的希望。
但超出了界限,就有可能成为……怪物。
话又说回来,他并不知道小幼崽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小殿下之前一直是导师全权负责的,连帮忙招呼的保姆也是签了最高等级的保密协议,王的子嗣诞生明明是足以让全赫特星域举行庆典的重大喜事,可这件事至今没有对民众公布过,皇室内部知道消息的也少之又少。
王至今未婚娶,这个孩子究竟是哪儿来的……?
但这个疑问也只是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从来不敢讲出来。
伴君如伴虎,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约珥引起的海浪并未减弱,细小的哭声几乎被众人的奔走呼号淹没。
先前他们哄孩子累得一身汗,外套都脱了,夏荣这时候擦了擦额头的汗,披上白大褂,匆忙叮嘱护士们:“不要擅自做主,一切等我向陛下禀报完之后再决定!”
*
夏荣没能直接见到陛下,通过腕机的投影进行视讯。
王并不在皇宫,身后墙壁粗糙、纯白、又有奇特的光泽。
夏荣非常熟悉白玉宫,毕竟每一次王的发情期前后,他都要负责为他做精神值的诊断。
所以他对王的特殊时期什么到来,可能比本人还要清楚——绝不会在最近。
那么王让他们把那个人类主犯送到白玉宫,究竟是为什么呢?
视讯中看不见那个人类,王的长发是湿漉漉的,披着浴袍,似乎刚下过水。
夏荣不敢再乱想,向他汇报情况。
埃里希的金瞳即便通过缥缈的投影,依旧摄人心魄。
“……你的意思是,约珥和那个人类之间产生了链接?”
“是的,陛下,这很罕见。我族即便在伴侣之间,用链接来沟通的例子也是很少的,父母与子女的实例更是少之又少。同外族有了搭桥,我也是头一回见到。”
据他刚才介于小殿下的精神海所看见的一切,那个不寻常的海底火山口,很有可能就是链接遭到摧毁之后留下的伤痕。
进一步推测,小殿下由于极高的精神感应力,和对绑架犯日积月累产生的感情,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与其建立了类似父母与子女之间的链接。
这种链接非常微妙,一旦双方离得太远,或者有一方因为任何原因感到不适,另一方同样会不舒服。
很有可能小殿下就是因为丧尸少年被带到陆地上,产生了长距离,再加上作为重大嫌犯麦汀汀肯定得不到多么舒服的待遇,通过链接“传染”给了小殿下。
普通的婴儿在不舒服的时候,会哭闹,会萎靡不振、昏昏欲睡。
小殿下不同于一般幼崽,这种不适表现在他身上就是进入狂暴状态,在极光岩基地掀起惊涛骇浪。
夏荣瞄着陛下的神情,接着说:“之前把那个人类送到白、送到您这儿之后,我对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的状态不太好,也可能……”他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可、可能,他的精神力在我之上,我没法探查。”
夏荣自己是H-1,人鱼族大多数是M级,能到H级的寥寥,这也是为什么算不上天资卓绝的他能够被前首席疗愈师选中,作为接班人。
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先天条件胜过其他的一切。
陛下果然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人类,不是L级吗?”
“是的,上象限的两个人类帝国的主要群体都是L级为主,甚至……”那个不可说的第三帝国,也是同样。
夏荣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第三帝国的名号,含糊过去。
“但是CC-09的感染者因为病毒的变异,有了不同方向和程度的进化,很有可能这名,呃,嫌犯,就是精神感应力方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凯瑟琳教授是宇宙生物学领域的专家,据她所言,CC-09可供研究的样本有限,她会在申报获得审批之后进行大批量的采样。”
王颔首,这些东西都不在他今日的考虑范围之内:“想缓解小殿下的情况,必须要有那个人类在场?”
“……目前看来是这样没错。”
“我知道了。”
王说完这句就结束了视讯。
夏荣对着腕机发了一秒钟呆之后唉声叹气,还好基地建造得足够坚固,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逃了出来,站在外面心有余悸。
他在心中默默祈祷,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什么也做不到的人类,一定要有用啊。
视讯结束的另一端,埃里希拢了拢还在滴水的长发,掀开浴袍,赤着脚一步步走向中央的水池,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水渍,很快就干了。
“听到了?”
他说。
水池的形态已经有所改变,内环增加了一圈可以靠坐的地方,原本的海水也已经换成温的淡水,甚至十米有余的垂直方向已然关上闸,成了普通的温泉池。
池边坐着一个赤○而精美的丧尸少年,四肢并未被束缚,只有几圈海藻形成一个半圆的牢笼,阻止他离开。
那些海藻宽大,颜色很深。
它们空隙很大,关得住少年,关不住少年腿上细韧的藤蔓。
开着浅色小花儿的荆棘从海藻牢笼缝隙中探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植株交错,莫名有种古怪又直白的对比意味。
埃里希走向他,回想着夏荣说的话。
难怪在斯亚监狱第一眼见到这只小丧尸,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共振——实际上那并非小丧尸与他之间的,而是小丧尸和约珥之间的链接,再进一步曲折地与他的极光珍珠产生了共振。
连他自己都没有和儿子建立链接,凭什么这个人类可以?
少年比他娇小许多,这时候满是惧意蜷缩在池边,也不敢抬头,垂着脑袋抱住膝盖,更显得很小一团。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埃里希居高临下望着他,“实话交代吧,你用什么手段强迫他建立链接?”
原本审讯是用不着劳烦陛下亲自来的,反正斯亚监狱有一百种方法撬开犯人的嘴。
只是这件事事关皇室唯一的正统血脉,可能会涉及许多机密,埃里希并不想假手他人。
小丧尸迷茫极了——强迫,强迫谁?崽崽吗?他怎么可能强迫崽崽?
链接又是什么,他和崽崽之间还有这种东西吗?
现在麦汀汀已经大概知道这个美貌和气势同样凌人的雄性人鱼的真实身份了,从他刚才对自己的「拷问」中,也明白了麦小么是谁。
若是换个别人,要么哀叹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随便一捡竟然捡到帝国皇子,这还得了。
或者庆幸自己也太幸运了——随手一捡竟然是个帝国皇子?可不得了!
然而小丧尸和其他人的思考回路都不同,他并未把崽崽与自己的命运牵扯在一块儿,而是松了口气。
看到之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崽崽既然有尊贵的身份,回到母星之后一定会过得很好,比跟他在弃星上流离失所、食不饱腹好多了。
既然崽崽已经平安回家了,为什么崽崽的亲爸,尊贵的人鱼王陛下,一定要问自己「链接」是哪儿来的——
小丧尸不明白,链接到底是什么呀?
这位人鱼王陛下实在很奇怪,自从发现自己同样能在水里睁开眼和呼吸之后,就把他从水中提溜上岸,但也不能完全离开,坐在岸边,小腿以下必须没在水中才行。
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小丧尸想不出头绪。
可是刚才听他和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讲话,好像崽崽现在情况不好。
少年着实感到担忧。
那么娇气的小幼崽,究竟因为什么不舒服呢?
要知道,上一次崽崽生病,可是直接掀翻了“圣所”。
这一次回到人鱼的星球了,有没有人鱼医生能帮帮他呢?
说起来,虽然这位成年雄性人鱼从头到尾对自己都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好脸色,可他并不觉得怕他。
或许是因为他与小幼崽身上有种很相似的气息,叫麦汀汀感觉熟悉,进而放松警惕。
或许还有一个更单纯的原因:王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在小丧尸对这个世界不深刻的理解中,长得好看的人,等于好人。
比如麦小么小朋友,比如尼基塔,比如沈砚心,也比如秦加。
他们每一个都各有各的风情美好,他们对他也都很好。
以前有点儿脸盲的小丧尸,自从发觉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种不同的美貌之后,变成了一个一厢情愿看脸的小丧尸。
少年胡思乱想之际,有什么白白的东西从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视线。
小丧尸把它从头上拽下来,是件纯白的袍子。
“……?”
埃里希见小家伙呆呆地坐在原地,心口压着一层火。
他一只手把轻飘飘的小丧尸拎起来,见麦汀汀像个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干脆把袍子直接从他头上套下去。
小木偶还是没动弹,已经惊呆了。
发……发生什么了?
冷漠高傲的陛下在帮自己穿、穿衣服?
小木偶仍旧没反应,男人也不管他了,转身就走:“先去看他。你的事,待会再说。”
顶上的天花板打开一条逢,金光洒下来,在这神奇的光里,他湿漉漉的、垂至腰间的长发很快就干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条黑底金纹的袍子套上,戴好王冠后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
小木偶如梦初醒,现在是要去见崽崽对吧?
甚至来不及等穿好,小丧尸跌跌撞撞跟上去。
可惜他比人鱼王矮上太多,王的长袍在他身上没过脚背,层层叠叠,非常影响行动。
小丧尸的胳膊还没从袖子口里钻出来呢,顶着纯白的袍子飘啊飘,看不见双腿移动,像只小幽灵。
然后小幽灵就被自己绊倒了。
摔在一团软绵绵的雪白里,连点儿音效都没有。
正巧看见这一幕的王:“……”
得想个办法断了他和小崽子的链接。
不然影响孩子智力发育。
*
极光岩基地。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撤离了,堵在门口,人人都是一脸紧张,对幼崽引发的风暴潮无能为力,同时也对陛下是否会降罪而人心惶惶。
西奥多陛下绝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脾气君主,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们怕是一个个工作要不保了。
一辆低调的、和普通型号的飞行车缓缓下降停在基地大门前,身着黑袍头戴王冠的年轻君王从中走出,耳垂上用璃晶水草固定住的极光珍珠在基地的灯光中微弱地一闪。
众人垂下头,对着陛下行礼。
然而陛下并没有立刻离开,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咦?
研究员们不敢完全抬头,用余光使劲瞄。
半晌,银灰色的车门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
众人面面相觑。
人鱼族大多骨骼高大,就算幼崽的体型娇小,也会在成长中迅速拔节。
另外,他们的皮肤是非常冷的白色,在日光下有时候看起来不太健康。
但这只手的皮肤明显是很……温暖细腻的颜色。
又过了一会儿,一张年轻的脸孔半是害羞半是害怕地从门后面探出来。
……咦?
哪里来的小美人?
那张脸看着颇为稚气,仿佛还是孩子,从头到脚被白袍裹住,只有巴掌大的小脸露在外面。
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蓝色,瞳孔有点儿涣散,好像很难聚焦。
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将是沉闷而呆板的目光。
可如果长得足够可爱,那就是呆萌和懵懂。
看脸的世界就是这么残忍。
他好似不习惯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慢慢吞吞挪出来。
飞行车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这对习惯了飞行车的人鱼族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小孩子都可以轻松地跳下来。
然而少年却好像对那高度很害怕似的,从袍子底下探出赤着的脚,迟迟不敢下来。
夏荣见了心里直发愁,这小东西真的不会惹得王发怒吗?
本来小殿下状况不好就够让人忧心了,可别再节外生枝了吧?
王站在那儿,微微仰着脸看他,逆光的原因看不清表情。
可千万别父子俩一起暴走啊……夏荣默默祈祷。
正当他打算去搭把手把那小孩儿从飞行车里弄出来先,没想到王率先走过去,强壮有力的胳膊轻轻一带便把少年拽了下来。
小美人重心不稳,自然而然朝着王身上倒去。
夏荣心里一紧,甚至想捂眼,王那么讨厌身体接触,小家伙肯定会倒大霉——
令他惊掉下巴的事情再次发生了,王不仅没有厌恶地推开他,还领着他重新站稳。
当然,把他从两个人黑白混杂的袍子中间摘了出去。
小美人眨巴着大眼睛,动了动嘴唇嚅嗫着什么。
可能是道歉,也可能是道谢。
但无论是什么,王并没有回应。
王扭头就走,俊美的脸上古井无波,并不对刚才发生的惊悚一幕表现出任何情绪。
少年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他比王要矮上不少,跟不上速度,只能跌撞地小跑。
小美人低着头,走几步就会被自己太长的袍子绊得一个踉跄。
也就是那一个踉跄,让他的兜帽滑落下去,露出一对小巧的耳朵。
本就瞪大眼睛的研究员们更是窃窃私语。
——快看,他的耳朵。
——没有耳鳍,还是圆的。
——人类,我的天,这里怎么会有人类!
——人类的耳朵好小啊,这还能听见声音吗?
——看起来有点眼熟。
——长得真可爱。
——他是王的什么人啊?
——嘘,小点声。
——嘶我真的感觉好眼熟。
——呃……你们有没有看过几个月前网上有一张疯传的图,就是CC-09的直播截图,有个男孩儿坐在篝火旁边。没人觉得侧脸有点像吗?
——我看过我看过!惊为天人的美貌!
——握草,你这么一说真的!
——啊?不可能吧,弃星的丧尸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啊。
——你们居然看CC-09的直播……
——人类有什么可看的,一群傻叉。
——居然有人不看丧尸王争霸赛,你还是不是人鱼啊!
小丧尸没有那么敏锐的听力,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人的情绪色彩,好在没有「红」——他们对他仅是好奇,并无恶意。
基于这一点,他放下心来,专注于蹒跚且努力地跟上前面人。
可惜很快又被个高腿长的王甩开一大截。
埃里希捏了捏鼻梁,尽量维持自己身为皇室的修养。
他冷淡地回头看了眼少年,抓住后者袍子上的一部分,像牵一朵云似的带走了他。
麦汀汀:“……”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尊贵的陛下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挂件之类的东西。
夏荣毕竟是皇室御用疗愈师,心理总是要比旁人强大的,而且他也知道这个漂亮的人类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青年迅速调整好上前,虽然还是没忍住在陛下冰一样的神色底下擦了擦汗:“小殿下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是……建议您乘电梯上到至少五层。”
王点点头。
“陛下,请您……务必小心。”夏荣再次擦了擦汗。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夏荣闭上嘴,仍旧忧心忡忡地盯着前面那一黑一白的背影。
靠这个看起来既不强壮也没多机敏的人类,靠着那个缥缈的、至今没有多少实例可供研究的“链接”,真的能力挽狂澜么?
小家伙可别自己也被卷下去了啊?
王不会救他的吧。
不过……
夏荣想起王几次三番表现出的特殊,哪怕有“对能救孩子的唯一钥匙好一点儿”之嫌,可到底是不太一样的。
所以,其实也说不定。
他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手帕抹抹额头。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他们能管控得了的了。
工作人员输入授权码之后,基地大门缓缓打开。
*
大门至里面具体的每个功能层有一段路,要乘电梯去往具体的楼层才行。
这里安安静静的,想象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麦汀汀边走边看,母星和弃星的千差万别实在让于森林中生活了十年的小丧尸大开眼界到失去思考能力。
他仰着头,脖子都酸了,直到突然撞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哦,原来是硬邦邦的陛下。
他的意思是脊背。
小丧尸捂着撞得酸酸的鼻子,有点怕陛下生气。
不过埃里希并没有看他,电梯大门检验王室最高权限后,走了进去。
小丧尸呆呆地站在那儿,还保持着捂鼻子的动作,不知道这么个金属箱子是什么。
眼看着电梯门要闭合了,倍感无奈地人鱼王才伸手一把攥住人类少年,拉进来。
两人乘电梯来到五层。
打开门的刹那,先前一直被隔绝的噪音瞬间涌了进来,直钻耳膜。
人类毕竟不同于人鱼,对分贝的承受能力有限,麦汀汀下意识捂住耳朵想要逃回安静的电梯间里。
接着,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巨大的基地原本是什么样的,他不清楚,但此刻已然被浩瀚的海水淹没,像是先前关着他的那个水箱放大了无数倍。
这一场景让他想起了在“圣所”地下室的那一次,心都拎了起来。
难道崽崽又一次遇到了蛇鳐那种对手吗?
就算已经站在了那么高的地方,可凶狠的海浪仍旧触手可及,一浪高过一浪,随时要把空中连廊上摇摇欲坠的两人吞吃入腹。
麦汀汀紧张地攥着栏杆,怕自己被卷进去。
即便已经确认了丧尸在水中可以生存,但对水、尤其是凶猛的水的恐惧,根植在人类的本能中,这一点并不会被遗忘。
他偷偷瞄了眼旁边人,王也扶着栏杆,不过和他抓紧凭依并不同,更像在视察时的习惯动作。
埃里希遥遥望着下面巨大的凸形漩涡,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这位执掌全星域的陛下似乎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个茧里,不让任何情绪泄露出来。
这是少年和他相处短短几小时后,得出最显而易见的一个结论。
麦汀汀的记忆仅有成为丧尸的这十年,换言之,他见过的可以称作为“君主”的人选只有两个:弃星上的乌弩,和埃里希。
想想看,暴虐的乌弩其实也是另一种隐藏情绪,毕竟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喜怒无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真心的喜恶。
乌弩走到哪里都会把沈砚心带着,这么多年也不曾换过别的枕边人,好似很爱不释手的样子。
可他对沈砚心又那么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当然不像是爱。
至于埃里希,那就更一点儿也看不透了。
这些想要、或是已经走上至尊位的人,都很奇怪啊……
少年有些好奇,如果王真的是崽崽的亲生父亲,是怎么会拥有那么爱笑、爱撒娇的小幼崽呢?完全没遗传到性格的样子。
难道是崽崽的妈妈……?
说起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崽崽的妈妈呢。
他是说,真正的那个。
身为丧尸,麦汀汀也是大约明白的,母亲孕育和饲养孩子是一件相当辛苦和伟大的事情,也会倾注无比多的爱。
他和小么不过在一块儿几个月,他都已经无法割舍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了,更何况崽崽的亲妈呢?
崽崽要是不见了,自己一定着急坏了。
崽崽的妈妈,是不是也找了他很久很久呢?
可是至今为止,前来兴师问罪的也只有崽崽的爸爸而已。
崽崽的妈妈,在哪里呢?
等崽崽好了以后回家,见到真正的妈妈以后,就不会再喊自己“麻”了吧。
其实他一直很纠结,认为以自己的性别和年龄,应该当哥哥才对。
可是小幼崽执拗地要这么喊,他也没办法,甚至习惯了以后还觉得有点儿暖洋洋的。
……以后,还能有多少和崽崽相处的机会呢?
毕竟崽崽可是一个强大国度最宝贵的小王子,未来的继承人。
而他不过是一只小丧尸罢了。
“你会游泳吧。”埃里希瞥了他一眼。
小丧尸乱七八糟的思绪被打断,诚实地摇摇头。
埃里希皱起眉。
其实更安全的办法是他下去把小约珥带上来见麦汀汀,起码能确保自己不用再分心救溺水的人类。
然而幼崽的暴走程度明显超出了预估。
当初小崽在被……孕育的时候,他就被告知过,由于「孕育」的特殊性,幼崽有很多以后不可控的走向。
那时的他一意孤行,就算料想到以后,也自负地认为能解决。
只是,那毕竟是条生命。
世间最复杂的不是任何一种科技,必然是有无数条分支可能的……成长的生命。
王在海水咆哮声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少年的细胳膊细腿儿:“跟好我,别怕疼。”
麦汀汀:“?”
为什么不能怕疼?要发生什么了?
王没有注意他的愣怔,掀开那条华贵的黑底金纹长袍。
弃星上身材不错的丧尸也不是没有,毕竟那都是从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被血所锤炼和滋养。
只是麦汀汀从前并不会去关注他们,再说了,他们大多身上不是伤就是尘土、血污,再好的身材也让人没有观赏欲。
可埃里希不同。
人鱼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他的身体没有一丝疤痕,肌肤的冷白色并不显得孱弱,反倒高贵无比,叫众生不自觉顶礼膜拜。
扑上来的水花顺着他流畅的线条滚落,肌肉排布和隆起并不过分,显得十分精悍,肌理之下潜藏可怕的爆发性力量。
简直就像……就像圣殿上最精心雕刻出的大理石像一样。
少年还是人生头一遭直面这样的冲击力,一时间有些头晕。
完全超乎预料的是,王所做的下一件事,是……
脱他的衣服。
突然被扒光的小美人:“!!!”
总是需要被提线才能动作的小木偶呆呆杵在原地,根本没有半点反抗和逃避的余地,几秒钟后,已经和王同样赤※条※条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一紧,脚下一滑,埃里希竟然拽着他一同从五层的高度直直坠下去!
“诶诶——?!”
第55章
以人体的构造而言, 在倒着下落的过程中,血液逆流,会感到闷到几乎爆炸的不适感。
好在,丧尸的血液并不会这样畅通流动。
五楼看起来很高, 真掉下去好似也就几秒钟的事情。
下坠太快了, 麦汀汀的大脑一片空白, 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风的速度已然追上了他们。
肢体与水面相撞的那一刻是疼痛的, 很快被腥咸的海水扑进鼻腔的痛楚所替代。
少年沉入水中,四肢由于惯性向上扬起, 海水顷刻间争先恐后向他挤压而来,那种难受的感觉已经叫他哭都哭不出来了。
下一秒, 一截硬邦邦干枯的东西塞到他嘴中。
麦汀汀完全是下意识咬住它,立刻感受到一丝类似于氧气的东西被渡进口中。
很微弱, 总比没有好。
「起码不会死」的心理安慰让他缓缓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即便在混乱的海水中, 依旧闪耀得无可比拟。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那是王的尾巴。
被改造后的人鱼族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逐渐习得水陆模式的切换, 这是麦汀汀以后会明白的事情。
王的双腿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化作鱼尾, 灿金色的鳞片和麦汀汀平日里见到小幼崽的完全不同,坚硬如盔甲。
王指了指自己的唇, 麦汀汀瞅瞅他, 随后意识到他是让他看看自己的。
他低下头, 自己正咬着一截蓝紫色的……木棍?
不对。
余光瞥见埃里希那顶璀璨的王冠, 麦汀汀恍然明白过来, 自己咬的这个,就是那种奇特珊瑚的一部分。
……王是把王冠掰下来一部分给自己么?
珊瑚竟然还有吸氧的功效吗?
很多个小问号在小丧尸脑海中生成, 可惜没有人能够解答。
成年人鱼拉着他的胳膊,猛地跃进层层包围而来的激流中。
有了大溪云珊瑚的助力,麦汀汀也顶多是可以做些不必要的呼吸、稳定一点心绪,但游泳也好、观察也罢,根本做不到,完全是被埃里希拖着走。
很快,他们来到了最深层的漩涡外围。
那漩涡已经不是普通的海水能够形成的自然现象了,直径达四五米,涌动的频率像个高速钻头。
幸好基地没有任何海洋生物,否则它将把任何胆敢靠近的冒犯者直接削成肉泥。
小丧尸本就怕水,这时候更是在生命威胁前感到一丝真切的惧意。
少年飘飘荡荡在王的身后,已经从被他攥着胳膊,改成两只手紧紧扒住对方,像台风中抱紧桉树的树袋熊。
王只低头瞥了那双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一眼,随即视线移向漩涡中央。
「约珥!」
庄严、宏大、华贵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和不久前他被关在水底所听见的如出一辙。
约珥……是谁?
麦汀汀在漩涡中晕头转向,仅能分辨出这是埃里希的声音。
如果是王开口,那么,约珥会是……崽崽的名字吗?
然而父亲的呼唤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漩涡的转速的大小并未因此减弱分毫。
埃里希皱起眉,婴儿时期的成长和改变速度惊人,细胞与记忆日新月异,可以说每一天都在变成新的人。
他同约珥分开了几个月,对方恐怕已经辨别不出自己的声线了。
做噩梦的孩子,当然是要有最熟悉的人来召唤回现实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要把这个连游泳都不会的小累赘带来的原因。
「叫他的名字。」
埃里希对麦汀汀说。
少年眨巴一下比海水饱和度更低的漂亮眸子,听话地试探着想要发声。
结果一张嘴,珊瑚枝掉了不说,还咕噜咕噜灌进来好几口海水,呛得他差点背过气。
埃里希:“……”
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啊。
王无奈地托着人类回到水面换气,两人浮在水面上,等着麦汀汀咳嗽好半天缓过来,从王冠上重新掰下来一根小一点的珊瑚枝:“这次别弄掉了。”
少年接过来,放在掌心中端详,截面平整光滑,依旧发着光;凉凉的,质感比看上去要硬一点。
“那……”
“还会再长出来的。”王的声音总是比动作冷漠一点,他直接拿起珊瑚塞到小丧尸嘴里,“衔着,走了。”
命令简短,掷地有声。
再重新没入浪中之前,人鱼又想起什么:“不要张嘴说话。”王的神色颇为不满,“你不是有链接吗?”
“链……接?”小丧尸呆呆地重复。
到现在也没有人跟他解释过,到底链接是什么、又该怎么用。
然而王没有再耽搁下去,拽着他重新潜进水底。
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麦汀汀不再紧张得仿佛随时要崩断。
他小心地咬着珊瑚,被埃里希拖着游动的同时要保护好它不掉下去,从里面汲取一丝丝冰凉的氧气。
他们重新来到漩涡面前,高速钻头的威力不减。
「开始吧。」
少年闭上眼,脑海中浮现人鱼幼崽那张纯真可爱的笑脸。
腿上的花儿原本遇到陌生的海水有些萎靡,在主人的振作下也重新莹莹亮起来。
「崽崽……」
他在心中想。
这样算是呼唤吗?
「喊他的名字,不要用昵称。」
埃里希打断他。
暴走中的人鱼仅能对最具有标志性的词汇做出反应,爱称是没有用的。
麦汀汀在水中眨了下眼。
王能听见他在想什么?
实际上埃里希并没有读心的功能,只不过他和麦汀汀之间通过两方同时跟麦小么存在的共振,能稍微感受到一点彼此。
更何况,这个人类简直单纯到透明,想的事情一眼就能看穿。
他并未做多解释,好在麦汀汀也没纠结,屏息凝神。
「麦小么。」
「……」埃里希缓缓转过头,「这是你给他取的名字吗?」
一般情况下他是听不见的,然而人类念出来的名字可谓震耳欲聋。
跟他姓就算了,“小么”真的也可以算是一个名字吗?
果然是人类才能想出来的愚蠢名字。
小丧尸感受到了王低气压的凝视,无辜地再次眨巴一下眼睛。
当初相遇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崽崽叫什么呀……
更何况,“小么”明明听起来也很可爱嘛。
成年人们双向并不通畅的交锋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一声轻柔的呢喃,一个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名字的叫法,竟然让基地科研人员都无能为力的漩涡镇静下来了。
两人停止“争执”,一同望过去。
自岸上直贯到水底、起码有九、十米的巨型漩涡,逐渐缩小了半径,连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很快,那层杀人不眨眼的绞肉机一样的锋利边缘,变得越来越柔软、和缓,直到成了一层特殊的、流动的柱状水膜。
尽管还有一点儿模糊,好歹能看见里面了。
深蓝色的海水中,一只奶金色小小幼崽慢慢显现。
婴儿不像其他人鱼那样肢体舒展,反而抱着自己的小尾巴,蜷得像个逗号。
那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且戒备的姿势,他的眼中满是焦急和迷茫,到处寻找方才捕捉到的熟悉声源。
麦汀汀看见崽崽下意识就要上前,被王拦住了。
「……等等。」埃里希的目光钉在幼崽身上,「他现在还不对劲。」
很快,麦小么发现了水墙之外的两个成年人。
他的视线很快从埃里希身上滑落,好像那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接着,看向麦汀汀。
崽崽的眼神从慌乱、焦灼,变得不可置信,再然后是无穷无尽的委屈。
「麻……」
稚嫩的小嗓音和王那富有侵略性的闯入完全不同,从小丧尸被海水冲击得生疼的耳膜里缓缓浮动。
即便在水里,即使早就被水包围了,依旧能看出来小家伙泪汪汪的。
发音并不标准,但的的确确是在喊妈妈。从那次精神空间里重逢以后,崽崽就一直这么叫他了。
麦汀汀能感觉到人鱼王看了自己一眼,应当是对幼崽的称呼有异议。
少年并没有分心去看他,注意力全在崽崽身上。
他实在心疼坏了。
上一回被关在胡苏姆的灰空间中,打破禁锢找进来的麦小么明显对被丢下这件事非常介意和恐惧,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因为在更年幼的时候被人从熟悉的环境、也就是王室中偷走。
那时候的麦汀汀就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离开崽崽。
他承诺过,一定会保护好对方。
这才过去短短两周的时间,一切又重演。
人们总说婴儿时期是不记事的,可婴儿时期经过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件事,都会对孩子将来的性格与成长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崽崽松开抱着鱼尾的双手,朝麦汀汀伸过来。
「麻……麻!」
那是个寻求依靠、全心全意信赖和喜爱的姿态。
怕水的小丧尸心底生出一股勇气,让他忘记了海浪依旧没有完全止息,忘记了自己不是在陆地上,竟然头一回从王身后钻出来,奋力挥动手臂靠近那层水膜。
埃里希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水膜里的幼崽明显因为看见“妈妈”游向自己以后情绪稳定了许多,连同那漩涡的最后一点锋利都在逐渐消退。
看来夏荣的判断没错,麦汀汀和约珥之间的确存在着类似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精神链接,且很有可能相当强韧。
就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少年已然闯进了水做的围墙里,将幼崽抱在怀里。
「对不起……」麦汀汀摸着他依旧柔软、但不再干爽的头发,「是我来迟了。」
崽崽嘤嘤呜呜哭了一会儿,抬起小脸,黄翡翠一样的眼眸是麦汀汀从未见过的透亮。
婴儿颤声:「麻……?」
麦汀汀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想问自己,还会不会离开,会不会抛下崽崽。
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人就能决定的。少年瞄了眼那边并无动作的成年人鱼,柔声道:「我不想离开你的。」
连自我的命运尚且捏在别人手中,他没法做出“我不会离开你”这样笃定的承诺。
然而他绝不想离开崽崽,这倒是无比确定的。
反正崽崽这么小,也听不出一字之差。
麦小么果然没有纠结希望和承诺之间的差别,只要妈妈说不走,就够了。
暴走耗空了幼崽的能量,有了让他安心倚靠的怀抱之后,小手紧紧抓着麦汀汀的手指,闭上眼睡了过去。
少年抱着他,爱怜地梳理着小人鱼已经长了不少的金发。
人鱼毕竟是水中的精灵,就算完全被水打湿,长发也依旧如绸缎般光滑华美。
崽崽还小,头发还不够长,要是再长大一些……
要是,要是像他的父亲……
小丧尸抬头看了眼人鱼王,成年雄性人鱼的长发长过腰际,于海水中漂浮如一朵灿烂的金色云团。
真美啊,他想。
很久以前在圣所的泳池边,他就幻想过成年人鱼的模样了。
如今真的得以所见,才明了那美貌比自己幻象中的还要辉煌得多。
一直神色复杂旁观的埃里希见少年望向自己,游了过来。
成年人鱼赤着上半身,完美无瑕的肌肉之上缠绕着极光岩混合钻石砂打磨出的珠链看,在穿透海水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闪耀得让小丧尸有点儿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了,只好低头看着崽崽依旧不太安稳、皱着小眉头的睡颜。
埃里希不知他心中所想,靠近后也没有贸然接过儿子,而是说:「上去吧。」
人类没法在水里待太久,而且约珥造成的狼藉还要有人来收拾,总在海里也不是个事儿。
麦汀汀抬起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和他金色的瞳孔对上后又忘了,还条件反射张了张嘴。
结果自然是无比珍稀的大溪云珊瑚枝再次掉了下去。
埃里希:“……”
真的是笨蛋啊。
上岸之后必须立刻让他和约珥解除链接!
如果不是约珥,埃里希想,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比珊瑚更加珍贵的幼崽,很多事情一定轮不到自己这么纡尊降贵。
他拦腰抱起娇小的少年,对方那点儿因为惊惶下意识的反抗对他来说就像小猫挠痒痒差不多,接着不容置疑连人类带小幼崽一起,在平缓下来的海水中向岸上游去。
十分钟后,夏荣带着一队研究员兵荒马乱冲进来抢救基地那些八成已经被海水报废的机器时,看见的就是一副格外安详宁静的画面。
漂亮的人类少年坐在池边,身上披着一件临时借来的研究员白大褂,膝盖以下还浸在没完全消退的海水中,那些奇异的藤条和小花朵就优哉游哉漂浮在水面上。
他低着头望向怀里的小小人鱼,幼崽早就在少年的怀里咬着奶嘴睡着了。
另一边的王并没有恢复人身,腹部以下半没在水里,长长的金发同样铺散在水面上,有一些和麦汀汀的花儿们交叠,灿金与亮蓝交相辉映,坠下的灯火与粼粼波光反射如碎钻。
王没有说话,就那样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看着他们。
主要是看着麦汀汀。
人类能有这么大能耐,真的镇静下来暴走中的约珥,实在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夏荣见到他们就想擦汗,冲陛下低头行礼后匆匆遛了,完全不想知道这诡异的一家三口般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鉴于小殿下刚刚平静下来,现在不是最好的检查身体的时机,研究员们优先拯救被毁得差不多的基地,忙得不可开交。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水流的哗啦哗啦交织成嘈杂的背景音,麦汀汀拽了拽不知何时从肩头滑落的外套,手指依旧被崽崽握在小手中。
他有点儿忐忑地咬着下唇,看向王。
埃里希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视线,两人四目相对,喧嚣中这一瞬寂静得不可思议。
少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好奇的问题。
“崽——小殿下的妈妈,在哪里?”
*
沈砚心从沉沉的、压抑到近乎窒息的黑暗中醒来。
他睁开双眼,看见茫茫的、没有边界的白色。
……我是已经死了吗。
沈砚心想。
这里是天堂吧。
那个只存在于人类幻想中的没有苦痛只有欢乐的梦境。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
他失落又庆幸。
失落是死得有点儿仓促,什么都没来及告别呢。
不过对他而言,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完成的事,和一定要见的人了。
就这么死了也没事。
庆幸的是,死亡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起码不会痛了。
“哎呀,你醒啦。”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女声,非常标准的宇宙通用语。
沈砚心猛地转过头,看见长卷发的美丽女子。
尼基塔……?
不,不对。
尼基塔可不会有这样的尖耳朵和骨螺般的耳鳍。
凯瑟琳·沙伦熄灭正在津津有味看八卦的PADD,放下交叠的双腿,探身阻止他的动作。
“别动,你看看你身上这一堆检测仪器,很贵的,弄坏了我可找不到人报销——虽然你长着一张很贵的脸。”
沈砚心没有在意她最后那句调侃,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扭头看去,床头的确有显示复杂的专业机器,各种管和线连上他被子底下的身体。
作为赫特帝国最权威的宇宙生物学教授,凯瑟琳一般情况下可不会在浪费时间在医院里看护一个病人。
(虽然她乐得清闲一会儿,不过这是两回事。)
然而人类和人鱼有别,丧尸更是罕见,赫特帝国的医护经验再丰富也没有给丧尸看病的能耐,只有请她出山。
最重要的原因,他可是陛下非常重要的……嫌犯。
这位嫌犯先生醒来之后既没有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对现状产生任何好奇,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哪儿、接下来又有怎样的命运。
他闭着眼,很失落的样子——好像对自己能够再次醒来感到失望。
凯瑟琳叫来两个护士给他检测和录入身体情况,病人就那么顺从地任她们摆弄,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无比乖顺地接受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实在和这张冷傲的脸蛋不大相符。凯瑟琳本来以为他是CC-09大户人家的少爷之类的。
凯瑟琳对他感到好奇,见此人不打算开口,主动自我介绍:“我叫凯瑟琳·沙伦,你可以叫我沙伦教授,或者凯瑟琳,随你喜欢。在你出院之前,我全权负责你的健康问题。”
虽然出院以后面临的可能是牢狱之灾、甚至死刑。
这一点凯瑟琳并没有说出来,也不重要——这部分不关她的事儿。
沈砚心因为这句话睁开眼,视线轻轻扫过:“……教授。”
给出的两个选项,他偏偏选择了最疏离的第三种。
凯瑟琳并不恼,用赫特星的语言同护士们交换了一下病人的身体状况信息,姑娘们离开后,她听见那人的声音。
“谢谢你。”
黑发青年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神情一片灰败。
“你的表情看起来可不太像在感激我。”凯瑟琳说,“介意聊聊你身上这么多伤是怎么来的吗?”
触目惊心,凯瑟琳想,她在见到这个病人的时候,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除了那张漂亮的可以和人鱼族媲美的脸蛋以外,没有哪一处是健康的。脖颈上的勒痕、胸腹处的咬痕密密麻麻,然而它们和左腿被野兽撕咬的伤口一比仿佛都不算什么了。
凯瑟琳知道北极星上的丧尸在进化和变异后,逐渐拥有与活人同等的感官,也就是说这些疼痛青年都是真切地尝到、并且生生扛下来的。
养尊处优的她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捱下来的,然而精通专业的她又轻而易举就能分辨每一种伤痕是怎么来的。
普通的虐待,暴力,还有……和性有关的虐待与暴力。
作为曾被人类迫害的人鱼族的一员,她实在很难和人类共情。
但作为个体,她的确对青年深表同情。
长得好看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成了他最大的致命伤。
“……有点倒霉。”
沈砚心沉默片刻,这么回答。
这已经不是敷衍了,这是种戒备,凯瑟琳想。
宇宙生物学是个非常大的范畴,心理学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
轻描淡写不代表他不在意,相反,必然是留下了难以想象的阴影,才拒绝向他人自我剖析。
凯瑟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当务之急是治好他身上那些还有救的伤,等到法庭的审判下来,如果不是死刑,再去考虑治疗心理问题。
她看了看腕机,时间到了:“你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按铃就行,这里的医护基本都会通用语,就是发音和语法不太标准,不过也能沟通了。”
“那个……”
“你是不是想问小麦?”
沈砚心没说话。
“自己都这样了,还有空担心别人吗?”凯瑟琳半真半假地揶揄,尔后回答,“他挺好的,没受什么伤,已经醒了。”
沈砚心刚松了口气。
“但是——”
他忍不住看向这位话总说半句的教授。
凯瑟琳这回神色倒是严肃了些:“他被王带走了。”
王……
人鱼族的首领,赫特星域第一掌权者。
他的强硬作风,沈砚心是有所耳闻的,否则也不会赫特星和北极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第三帝国肆虐,二十年后两个星球的差别天翻地覆。
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陛下带走了麦汀汀,让沈砚心不自觉有些担心少年会不会陷入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但他转念一想,天下哪里又会有第二个像乌弩一样的存在呢?
乌弩那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想到乌弩,他的心中一片空洞。
没有憎,没有恨,没有恶。
他好像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是好事,不是吗。
沈砚心闭上眼。
*
凯瑟琳离开医院,走下台阶,来到那辆悬着的那辆松绿色的飞行车面前。
车门滑动打开,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孩儿从驾驶舱探过身,冲她伸出手,带了点力道将她拉了上去。
凯瑟琳把包放在旁边,看着车厢内略显浮夸的各种装饰,“啧”了一声:“现在人工操作的飞行车是不是都是你们这种小年轻才买的?”
柏斯·沙伦边启动边笑:“怎么啦,不是很好看吗?这可是你当初陪我去挑的颜色。”
“我那时候只看了色板,没想到漆上来这么骚包。”
“诶怎么能用骚包这个词呢,这叫个性,个性!”
的确很有个性。路上的飞行车也好,轨道上的穿梭机也罢,十辆里九辆都是低调的黑白灰,剩下一种颜色是公用出租的明黄色。
像柏斯这辆松石绿的插在车流中,格外显眼。
凯瑟琳从背包里翻出墨镜戴上,沙伦姐弟俩长得非常相似,只不过精致的五官在姐姐身上显得美艳,而在弟弟身上则是种一眼便能望破的、青春飞扬的气息。
柏斯·沙伦还在上大学,的确是最好、最令人艳羡的年纪。
他在赫特皇家学院读法律,成绩名列前茅,身后有沙伦家族和这位专业领域拔尖的姐姐的支撑,前途无量。
不过二十一岁的柏斯看起来并没有多少阔少或精英的高冷调调,反而平易近人,是个脾气很不错的大男孩儿。
飞行车向着商业区驶去,过一会儿他们要回家,先按照父母列的清单买点东西。
“姐姐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最近忙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做看护呢。”
“看护,就是这个医院里的病人吗?”
“是。”
“是什么人?”
“这个可不能说。”
柏斯知道老姐经常为陛下工作,要做一些保密级别很高的事情,不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事儿,可以体谅。
他就问:“那他叫什么我总可以知道吧?”
凯瑟琳一愣。
她在这儿守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呢。
回头记得问一下林不闻……
等等。
她一个眼刀飞过去:“在这儿套我话呢是吧?”
可惜藏在墨镜底下没有杀伤力。
柏斯哈哈大笑,两边的风景向后退去。
*
人鱼族是个非常易燃易爆炸的种族,他们本身就无比高傲和冷漠,又因为二十年前那场迫害对外心生仇视,更是格外敏感。
当他们进入一年两度的发情期,这种暴躁会达到峰值。
发情期的度过办法只有三种,固定伴侣的○配和安抚,抑制剂,以及暴力发泄。
埃里希至今既无婚配,也无伴侣,第一种肯定是没办法了。
在经历鱼体实验的改造之后,他对抑制剂的耐受度也大大下降,就算是专人调配的强效抑制剂对他也没有多大作用了。
剩下的,就只有暴力发泄。
人鱼的发情期的暴怒程度通常与自身能力有关,换句话说,身为种族顶峰的埃里希,进入狂暴状态之后几乎是毁天灭地的。
白玉宫的建设初衷,就是为了埃里希·西奥多在发情期时的暴怒,有个足够安全、私密的地方发泄。
它的材料特殊,能够很好的隔音,也能最大限度地承载王的怒火,周围区域拆迁了十公里,绝不会给任何民众窥探王室隐私的机会。
现在,这里住着新来的人鱼幼崽与人类少年。
约珥·西奥多和他共用许多相同的基因,即便如今年幼还没有发情期,但暴走起来同样危险。
这一点,蛇鳐反正是亲身见证过了。
有麦汀汀在身旁,小幼崽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但是为了防止不可控的事情发生,还是送到白玉宫来比较安全,反正这里的生活物品一应俱全,也有专门的人把守。
小丧尸在这里住得颇为惬意——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失去自由是恐怖的,但小丧尸最看重的是宁静、不被打扰的生活,以及和崽崽在一块儿。
白玉宫满足了这两点。
崽崽大部分时间在中央的水池玩儿,这个曾经海水汹涌、海藻肆虐的水池,现在漂满各种橡皮鸭子之类的小玩具。
麦汀汀呢,坐在池边,抱着PADD学习使用。
尽管这东西对于身为丧尸的他而言是个新鲜的玩意儿,但不知道为何,他上手极快,好像曾经使用它一种再习惯不过的日常。
少年想,或许在那个被交换给阿嬷的记忆中,他也是会用的吧。
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麦汀汀有各种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的果果,而麦小么——现在该叫约珥·西奥多了——则是一小根珊瑚。
这珊瑚和埃里希·西奥多王冠上的那种很是相像,同样的蓝紫色,只不过要小得多得多,只有人类手指那么长,也很软,像是个迷你号。
麦汀汀不知道的是,它正是叫做小溪云珊瑚——和王冠的大溪云珊瑚的确是同一种属。
只不过大溪云珊瑚已经灭绝了,小溪云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存活量极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小殿下最爱的食物就会彻底不见。
王并不住在这里,隔几天会来看望他们一次。
他并不跟他们对话,无论是这个依旧没能送去审判的重大嫌犯,还是自己的孩子。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站在池边低头看着两人,甚至对于小幼崽好奇的打量没有什么反应。
崽崽从他身上找寻到了熟悉的气息,奶嘴和王的耳饰两颗极光珍珠的共振也很鲜明。
崽崽曾经梦见过一条成年的人鱼带着他在海洋里游泳,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和现实重叠。
他想,这是爸爸吗?
那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不说话呀?
小人鱼趴在岸边,甩甩尾巴,邀请爸爸一起来游一游。
可惜爸爸没有答应,甚至没有俯身摸摸他的脑袋。
是因为崽崽不够可爱了吗QAQ
对自己产生怀疑的小鱼崽很快被妈妈被抱起来。
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满满的喜爱,崽崽感到心安——自己明明就这么可爱╭(╯^╰)╮!
还是妈妈最好、最最好了。
成年人们能够通过不同方式感受到幼崽的情绪波动,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在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
那日在极光岩基地,收尾工作时麦汀汀曾直截了当问过关于崽崽母亲的问题。
埃里希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警告一句,不要说多余的话。
他在讲通用语时咬字要比平日里慢一些,却依旧动听而有威严。
崽崽已经稳定下来好几天了,这期间埃里希来过,林不闻、奥维、凯瑟琳、夏荣都来过,每天也会有医生定时来体检。
然而那个只存在于幻象中的王后,崽崽的亲生母亲,既没有出现,也没有被任何人提起过。
少年想,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么想着就有一点儿伤心,自己早就忘记关于父母的事情了,仍旧偶尔会幻想那种缥缈的亲情。
崽崽这么小就没有妈妈,爸爸又是这么冷冰冰的性格,看来……
他抱紧幼崽,看来,只有自己多爱一点崽崽了。
“你的伤好了吗?”埃里希冷不丁来了一句。
少年一怔,然后点点头。
他其实没怎么受伤,也就是刚来时被关在水牢里受了点惊吓。
从水牢里放出来后,人鱼们后续没有再折磨他,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外加上小丧尸强大的心理修复能力,他已经恢复到和在弃星上差不多的状态了,甚至可能比在那儿荒野求生的情况更好。
埃里希颔首:“三天后,我会让夏荣来断开你和约珥之间的链接。”
他的视线从少年扫向幼崽,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块儿,仿佛他们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王淡淡补充道:“这对你们都好。”
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好似没有人来过。
“么?”
幼崽蹭蹭他的手背,听不明白大人们探讨的内容,只觉得妈妈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比起难过、失落,麦汀汀此刻感觉到更多的情绪是……茫然。
那个所谓的「链接」,究竟要怎么断开呢?
会很痛吗?
会不会影响到崽崽?
如果断掉了,从今往后,他和崽崽是不是就不能随时随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了?
那对他们真的……都「好」吗?
*
γ-CC-09,北极星森林区,乌弩部落。
老管家回到工厂时,见到一地狼藉,以及大气不都不敢出的众人。
缩在角落里无声嚎啕的男孩见到他,连滚带爬挪过来,躲在他身后,抖得不成样子,连手上的蘑菇都有点儿开裂了。
小孩太害怕了。
沈砚心的突然离去已经给他造成极大伤害,他在这里再也没有人庇护,弱小的孩子是丧尸们成王之路最好的养分,他随时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扼死。
更恐怖的是,自从沈砚心消失,乌弩的暴怒显然掀起以前从未达到的高度——他们知道他一向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却不知道能凶戾成这样。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亲卫丧尸,他们都是乌弩曾经得意的助手,此刻是死是活,没人敢上前探查。
沈砚心曾经是乌弩的情绪稳定剂——这句话虽然对沈砚心本人而言极为残忍,可对其他人来说,只要有那个漂亮冷淡的青年在,乌弩起码不会迁怒于他们。
乌弩所有的怒气都会以不同形式发泄在沈砚心的身上,当他从那个满是罪恶、血污的房间里走出来,又成了那个深藏不露的弓※弩。
如今,猛兽再没有任何牵制的锁链,将咬死所有妨碍者。
雪狮卧在乌弩身后,眯着眼睛,为主人更增一份可怖的压迫感。
“你……过来。”
乌弩的眼睛沉沉盯着老管家的身后。
所有人悄悄看向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
他是沈砚心的弟弟,是用自由交换来的自由,是乌弩用来拴住沈砚心的棋子。
而现在,是一颗弃子。
小孩早就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糊在脸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现在腿软得连迈步都做不到,好像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乌弩声音低哑:“……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我耐心有限。”
小孩孤立无援,哥哥不在,再也没有人能袒护他。
他已经走不动路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向乌弩爬过去。
老管家终于抬起头,站了出来。
他年纪很大很大了,光是站在那儿都颤颤巍巍的。
一字一句,却是不卑不亢。
乌弩那能斩杀人的视线从男孩身上移向他。
老管家并未直视他,目光落在地面,缓缓开口。
“您杀了卢克,也没有用。或者说您现在就算杀光我们所有人,也起不到您想要的效果。”
他的眼球浑浊,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您其实知道的,您是当时最后一个在场者,亲历了一切。您只是应当需要对自己承认,先生他已经被带去母星。”
“——事实就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56章
埃里希口中的“三天后”, 很快就到来了。
麦汀汀从他来之前的半天就开始坐立难安。
在森林中,小丧尸对时间的把握是根据白天黑夜来的;如今在白玉宫,窗户是特制的,没那么容易看清外面的光影变换, 于是他的时间被守卫的送餐时间分割成了三份。
王应当是介于早饭和午饭之间的时间来, 那么, 这顿早餐将成为他和崽崽还能心有灵犀时一起共用的最后一顿美餐。
麦汀汀把麦小么抱在腿上,一勺勺舀被碾成泥的果肉。
他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吃果肉的, 大概做餐点的大厨理所应当认为水果也是给小殿下的辅料,才弄成这样好咀嚼好消化的样式。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 崽崽的奶嘴飘在一旁,双手抱着一小根小溪云珊瑚, 用三颗牙牙费劲地啃。
璀璨的珊瑚枝于幼崽而言,比起食物, 似乎更像个磨牙棒。
人鱼和人类的生长速度不能一概而论, 麦汀汀也不知道小幼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齐牙、吃别的好吃的。
他感到遗憾, 棘棘果榨成宝宝奶昔虽然也很好喝, 但还是原汁原味的果果最好吃呀。
话又说回来, 如果自己一直被困在这里……是不是再也吃不到棘棘果了?
“麻?”
从链接里感受到妈妈的沮丧, 崽崽抱着磨牙棒,不, 是抱着珊瑚扬起小脸, 从相反的方向看他。
只是一个发音而已。
只是这样一个全宇宙都会的发音, 偏偏麦汀汀就是能从中感受到崽崽那尚不会用具体字词表达的关切。
究竟是因为那双黄翡翠一样的眸子里眼神的特殊, 还是因为所谓的「链接」?
如果摘掉它, 是不是再也感觉不到了?
哪怕这样抱着崽崽,也完全是两个独立的、不能彼此共鸣的个体了。
如果说先前麦汀汀对于拔除链接最恐惧的是疼痛和对崽崽身体上的影响, 那么此刻,他终于产生了因为不舍才不想失去的想法。
只可惜再怎么抗拒,由不得他。
无重力大门在他身后缓缓移开,麦汀汀回过头,看见埃里希走进来,神色一如既往冷峻,仿佛天塌下来对他而言也不至于产生情绪变化。
跟在他身后的是帝国次席疗愈师夏荣,还有两个一直以来照顾他们的医护。
这位在外同样受人敬仰的疗愈师,在陛下站定、转身、让他进行检查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他其实年纪不大,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身体也不虚。
从前见到陛下虽然心里紧张,但不至于这么怂。
也就是这回小殿下接回母星,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让他直面陛下怒火的频率直线上升,心理防线反复受到冲击,才会越来越脆弱。
尽管没拿到首席的称号,尽管离导师的声誉和水平都还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然而他怎么说也是帝国现存最高等级的疗愈师了,在陛下面前还能怂成这样,丢人啊。
这么想着,夏荣再次擦了擦汗。
两名医护分别为麦汀汀和麦小么进行了生理健康检查,确定他们状态足以承受接下来的心灵手术后,王应允,夏荣开始了他的工作。
约珥的精神海给夏荣留下了心理阴影,这回他决定试试看麦汀汀的。
“闭上眼,放轻松,不会疼的。”他用有点儿口音的标准语安慰道。
就算他这么说了,少年依旧忐忑,小腿上的花儿瑟瑟。
夏荣摸了摸小殿下软嫩的小脸蛋,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好意,防止小家伙突然暴走。
尔后,在两位西奥多一眨不眨的注视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点上人类少年的眉心。
小丧尸的精神世界……是一间小屋。
夏荣的意识在里面转了转,发现只有这间屋子,出不去外边,连那个呈十字型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小屋是木质的,并不大,装修精美,像个样板屋。
木屋的家具一应俱全,虽然干净,但是看着很有年代感。
最里面有一张靠窗的小床,上面整齐地铺着一条有小花装饰的小毯子,还有同款的抱枕与靠垫。
夏荣的意识没有具体的形状,但他想,若是换成人身进入,应当很狭窄,转个身都费劲的那种。
不过,也很温馨就是了。
精神世界与一个人心中最美好、最安宁的记忆有关,是种投射,很多时候是来到这个世界、思维开始的本源场景。
这就是为什么小殿下的精神世界与许多人鱼幼崽一样,是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
如果麦汀汀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小小的木屋,那他一定也在里面度过了非常开心的日子。
不知为何,夏荣总觉得,这个小屋可能已经不见了。
他清除不相干的想法,开始寻找链接。
精神链接一般来说仅存在于H级种族中间,人鱼族大多是M级,他见过的案例也不多。
但有一点还是能从教科书上找到答案:链接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形态,很多情况下并不如它的名字那样以锁链形式呈现,甚至不一定是固态,一场雨,一次要命的毒气都有可能——这也意味着疗愈师进入他人精神世界是很有风险的。
好在,丧尸少年和小殿下的链接并不难找。
因为那是一棵……树。
不仅是一棵树,还是一棵从天花板上倒垂下来的树,但枝杈并没有因为重力向下弯曲,反倒保持着相反的状态。
一间所有都和现实差不多的小屋,出现一棵格格不入的颠倒的树,除非是别出心裁的装饰,那就只能是缥缈的链接了。
这是颗果树,上面结满了艳红剔透的果子,时不时还有一两颗熟透的从枝头坠下。
夏荣就是被砸中时才发现它的。
这棵树非常小,他大概比划了一下,也就到人小腿那么高。
然而每一处的细节都非常逼真,像是真的存在这种植物,只不过成比例缩小了。
一棵很漂亮的树,宛若结满了珍贵的红宝石。
夏荣叹了口气,这么好看的链接,自己要亲手砍断还是挺可惜的。
不过他就是个打工的,老板说啥就是啥,哪儿有那么多个人情绪。
他的意识凭空拟出一把斧子,试探着先挥向最细的那根树枝。
……纹丝不动。
夏荣的确没有贸然使很大劲儿,可完全没有反应也太离谱了吧?
难道是刚才挥空了?
夏荣皱起眉,向着那根枝杈再次挥斧。
不仅树枝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他的斧子上出现了一条裂纹。
还算身经百战的疗愈师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他接下来换上十八般兵器连劈带砍甚至直接上手拔,果树都好像在另一个纬度似的,我自岿然不动。
他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疗愈师在精神空间中虚空给自己擦了擦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既然物理伤害达不到,只能试试……化学的了。
他变出一瓶百草枯,踩上小床,垫着脚朝树根的地方倒去。
这是个技术活儿,考虑到树现在是颠倒的,果子按照正常的重力生长,很有可能农药也会……滴到他身上来。
化学手段是有效的,枝头的叶子痛苦地卷曲。
夏荣心痛的同时也感到欣喜,看来转换工作思路还是有用——
等等。
小屋在晃。
如果不是地震的话,那就是因为树的枯萎导致的连锁反应!
根部变得深黑的刹那,有水滴落下来。
是咸的,带着熟悉得与生俱来的腥味。
是……海水。
夏荣心头一震,如果这个是链接,那就意味着另一端通向的是约珥·西奥多的精神海!
小殿下暴走引起海啸的惨剧他这辈子不想经历第二遍了!
好在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发生,针对精神链接研制的“百草枯”是有解药的,夏荣赶紧倒上几滴,先前扩散开来的腐化很快被吸收回来,仿佛时空倒流。
几秒种后,那棵树恢复了原状,小屋也是一样。
夏荣忙不迭从麦汀汀的精神世界中退了出去。
在现实世界睁开眼后,他发现陛下和那两位“病患”都疑惑地看着自己,似乎对精神世界里发生的震动无知无觉。
夏荣松了口气,他毕竟也应对过许多突发事件,手脚足够麻利,在空间的主人发现之前及时消除了影响。
人类少年和小殿下看起来甚至没有感受到头痛。太好了。
不然很有可能他会直接死在海啸里。
……老天保佑。
“结束了?”王问。
拔除链接是件复杂的工序,需要寻找、定位、摧毁以及后续的治疗,每一步都要非常精准才行。
类似于截肢手术,人人都能挥着斧子砍断一条腿,但只有医生知道怎么在砍完之后保住命。
这就是为什么埃里希的精神感应力等级并不低,也无法代替专业的疗愈师去做这一切。
正是因为繁琐,截断链接通常需要两小时以上的时间,可夏荣只进去了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夏荣习惯性地擦了擦汗:“陛下,我们……出去说?”
他不太想被丧尸少年那双纯真、充满信任和一点点哀求的蓝眼睛盯着。
埃里希让医护重新为那两人检查身体,走出房间。
夏荣将刚才在里面发生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总结道:“他们之间的链接非常坚韧,比想象中还要深。如果强行拔除,很有可能会伤到小殿下的大脑。”
损伤方面少年自然首当其冲,不过夏荣不确定陛下在不在乎这个,只说了小殿下。
王并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权衡两种情况的利弊。
夏荣叹了口气,如果是自己老师的话,一定有办法在裂纹出现的瞬间填补上——那需要更加强大的精神力,以及顶尖的技术。他还是差一点儿。
“抱歉,陛下,是我不够……”
埃里希做了个手势,让他停止无用的自责。
夏荣的精神力等级是H-1,埃里希是知道的,且帝国已经没有比他更强大的疗愈师了。
只是,按照目前经历的状况来说,约珥和麦汀汀很有可能都在H-2以上,达到H-3也不是没可能。
人保护自己的链接是本能,在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情况下,疗愈师会遭到激烈的抵抗,若能力不足,很有可能被反杀——精神空间死了人的后果是非常恐怖的,远不止变成植物人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如果想在短时间内对抗两位H-2,就必须拥有H-3甚至更好等级的感应力,还必须是非常专业和娴熟的疗愈师。
埃里希已经失去过约珥一次了,决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耳鳍上的珍珠随着璃晶水草的晃动轻微一闪,埃里希抬起眼,金眸里有什么在酝酿。
“帝国有什么交好的H级感应力种族或星域吗?”
“呃……”
夏荣噎住了。
他不是不知道,相反,能有如此高等级精神力的星球名单他倒背如流。
只是作为星盟心理协会成员,夏荣也同样非常清楚联盟关于这方面的规定条例。
王看出了他的踯躅:“有话就说,我不会怪罪于你。”
夏荣吸了口气:“四象限内所有王室直系亲属与其他星球的往来,尤其是医学上的往来,都属于外交事件,而非私人。星联是人类主持成立并主导的,您也知道,人类是L级种族,感应力几近于无——除了CC-09上变异的丧尸——精神攻击对于L级的种族来说比任何武器都可怕,所以他们在这方面的规定相当严格,能给包含人类在内的所有L级种族,在精神力层面最大限度的保护。您大概听说过,第一帝国主星附近是不允许生活L-3以上的种族的,这也是他们的强制措施之一。”
“……我的确听说过。”
“因此,按照星联的规定,理论上和精神力有关的重大事件跨国借调专家,是要向星联递交申请并获得审批的,否则很容易引起或者诱导精神力战争爆发……部分记录良好的成员国也可以跳过这一步骤,光事后报备也行。然而……”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完,埃里希也知道。
然而,赫特帝国至今还未答应星联的邀请,并不是成员国之一。
在大部分有序国度都加入星联的当下,几乎不会有谁愿意为了他们违反星联的规定——人鱼族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说难听点,赫特帝国没什么朋友。
王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先放着吧。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是,陛下。”
夏荣想,您就算不叮嘱,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向别人多嘴皇室的秘辛啊。
他再次擦了擦汗。
正当埃里希准备回去房间里时,犹豫了半天的夏荣又忐忐忑忑开口。
“其实,想要解开链接,也并不只暴力拆除这一种办法。”
第57章
埃里希回到皇宫的路上, 一直在思考夏荣的话。
麦汀汀和约珥之间的链接属于「血亲链接」,顾名思义,是父母和子女之间产生的。
但由于这两人的精神力等级都比较好,所以他们突破了血缘关系这一要求。
这种链接通常在孩子降生时候产生, 伴随着他们脆弱不稳定的婴幼儿时期, 直到长成相对稳定的孩童, 链接便会自动消失。
然而约珥现在才一岁,到可以自动消失的年龄起码还有好几年, 他总不能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丧尸“绑架犯”和他的儿子在一起绑定好几年吧?
夏荣还说了另一种:取代和弱化。
链接是双向的,有一边断掉另外一边自然也会消失, 但这种断开必须得是自愿的,如果他们现在弄死麦汀汀, 约珥只会感到加倍的痛楚。
为了约珥的健康着想,哪怕法庭宣判麦汀汀就是绑架事件的幕后凶手, 他们也不能处死他。
反过来说, 既然是双向, 也可以从麦汀汀那边下手。
人类少年看着青涩, 其实已经成年了。成年后除了「血亲链接」, 还有另一种可能出现的链接, 「伴侣链接」。
这比血亲链接更好链接,从概率上来说也更容易出现, 只要两个精神感应力等级足够高且足够相爱的伴侣, 就有可能产生。
精神链接的确可以存在不止一个, 但是一定只有一个占据主导地位。
也就是说, 如果麦汀汀出现了「伴侣链接」, 他和约珥之间的「血亲链接」就会被削弱。
一棵树很有可能缩小成了小苗儿,到时候再拔出, 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夏荣把原理摊开,点到即止,后面怎么做也很明晰:现在非但不能处死麦汀汀,也不能分开他和约珥,反而还得好吃好喝供着。
然后尽快……为他相亲。
埃里希想到这个结论就头疼。
他向来只为皇室血脉和功勋卓著的功臣赐婚,那是至高无上的奖赏。
结果现在要为一个疑似绑架犯、还是卑贱的丧尸找亲缘?成什么了?
偌大帝国,子民里仇恨人类的比比皆是,谁愿意嫁给一个丧尸?
少年长得……的确还不错,可谁会爱上一个丧尸呢?
埃里希想起那双雾蒙蒙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那里面对自己并无仇视和恐惧,反倒因为有约珥这个“中转站”,同时共振了两边的情绪,让少年对他出现了一些诡异的……依赖。
链接带来的错觉,他想。
他头更疼了。
飞行车在御书房停下,埃里希不再深究下去,暂时把儿子和人类之间莫名其妙的强链接抛之脑后。
眼下,还有另外一件颇为棘手的事件亟待处理。
林不闻已经在书房等着了,见他进来后行礼:“陛下。”
投影上列出的是这个月的日期和行程安排,一周后的那天被标红放大。
由于孕育方式的特殊性,约珥·西奥多小殿下的存在,曾经一直是个秘密。
就算他没有被绑架到弃星,母星大典陛下的游车上也并不会有他相伴左右,尽管那的确是王后和王子或公主的位置。
经过幼崽大闹极光岩秘密基地一事后,由于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太多,很难再守住秘密,埃里希决定趁此机会向公众公开。
然而林不闻对于陛下选定的“机会”感到很疑惑。
“您确定要在……哀悼日上宣布吗?那可是先后……”
赫特帝国的国家哀悼日,是先后,也就是埃里希的母亲,西奥多王后逝去的日子。
这一天,全帝国的民众都将暂停半日工作,进行默哀,为伟大的先王,仁慈的先后,以及所有在第三帝国罪孽下罹难的同胞们进行缅怀、追思和往生路上的祈福。
埃里希十九岁那年推翻第三帝国的桎梏,重建赫特帝国的第二年,“哀悼日”就存在了,比母星大典的历史还要久远些。
哀悼日,顾名思义,当是非常哀伤的。
然而陛下有了继承人则是个喜讯,同一天进行,听上去颇为不搭。
埃里希知晓他心中困惑,但也有自己的考量。
王看向荧幕上最为明亮的那个日期数字:“就在这一天吧。”
一个帝国的强盛,在于生生不息。
哀悼日,既要追思过去,更要展望未来。
一个年幼但强大的继承人,就是他们可以看得见的……那个未来。
*
麦汀汀伸直胳膊,像个木偶一样动都不敢动,任人摆弄。
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今天要出去了。
那日夏荣并未将他和崽崽的链接解除,接下来的一周都没人提起过这事儿。
王也没再来白玉宫见他们,很忙碌的样子。
倒是隔三差五会有陌生人来量量他,量量崽崽,从头到脚,仔仔细细。
麦汀汀自己是会做衣服的,他看他们的架势,好像也是要做衣服。
要给自己穿新的衣服吗?是要去哪里,有很重大事情吗?
后来有一天,美丽的女教授凯瑟琳来,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明天要出去了,让他做好准备。
凯瑟琳和尼基塔很像,美艳,气势凌人,但对他很温柔。
麦汀汀在她身上找到相似伙伴的气息,下意识对她亲近。
他那一晚上都没太睡好,出去,去哪里?还回来吗?
还……还能和崽崽一起吗?
第二天,陌生的人鱼带着华美的袍子,前来替他和崽崽分别换衣服。
哀悼日和母星大典一样,都要换上传统的赫特长袍。
这种长袍和麦汀汀平日里随便披的、王的白色睡袍不太一样,非常复杂。
小丧尸和小人鱼自己都穿不好,只能让他人代劳。
最近见到的陌生人(鱼)越来越多,怕生的小丧尸总下意识想要找寻熟悉的人。
无论是麦小么,还是……埃里希。
少年心中一惊。
不知何时,他已经把王当做可以依赖的对象了。
太僭越了。即使他只是一只小丧尸,也清楚这绝对是不该出现的妄念。
麦汀汀斩断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低头一看,衣服已经换好了。
侍从拿来一面镜子正对着他,少年抬起头,怔住了。
北极星上几乎没什么完整的镜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身体停滞在十八岁那年,十年过去,他依旧是少年。
印象中过去从湖水里看到的自己总是傻呆呆的,蓝眼睛里也都是不经事的茫然,皮肤更是半点血色都没有。
但是此刻的镜中的他,眼神不再麻木,白皙的肌肤泛着粉,连嘴唇都是温润的红色。
如今他依然话少害羞,可跟人对话已经很流畅了,肢体也没那么僵硬,正常的走路、甚至慢速的跑动都可以做到。
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像个活人了。
为什么。
是因为进化了吗?
和精神力有关吗?
还是崽崽带来的改变呢?
他没有纠结太久,换好衣服的麦小么也被重新交到他怀里。
哀悼日的这一天所有民众都要身着黑色,以示哀恸,不过小幼崽倒是换了件非常暗沉的金色,毕竟他是今日典礼上的主角。
小人鱼本来长相就极其精致,今日又有专人将他略长的头发做了精致的编织,的确是个闪耀的小王子。
“么~!”
小人鱼甩甩尾巴,等待妈妈夸奖。
崽崽不管穿什么样子都特别可爱。
他同小家伙像往常那样蹭了蹭额头。
这时夏荣走了过来,先是逗了逗小幼崽,然后嘱咐少年:“全程你要戴好头饰和手套,不能把人类的耳朵、手指露出来;你不会我们的语言,所以避免与他人交谈;你的身份是贴身照顾小殿下的侍从,在小殿下离开你、被陛下和主教向民众介绍的过程中,你要站在小殿下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并且通过链接安抚小殿下,告诉他你在,别怕。记住了吗?”
小丧尸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段话夏荣已经跟他翻来覆去重复不下十次了,还是很不放心似的。
不就是在心里给崽崽唱那些跑调的、会被嫌弃、但是崽崽还是很喜欢听他哼的摇篮曲吗?
他不会做错的啦。
夏荣看着人类傻乎乎的样子,心中万千忧愁。
这小家伙真的能保证不出岔子吗?
*
三小时后,圣卡拉大教堂。
主教年纪已经很大很大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岁。
据说王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还小的时候,她就是人鱼族的主教了。
她是人鱼族的精神领袖,是这个饱经磨难的种族所有人眼中一齐望向的那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
主教的每一个字发声都非常缓慢,宛若古老苍茫的颂歌。
“仁慈的海洋之主,请您宽宥后世的罪行,让我们的兄弟姐妹安息……”
由于埃里希打算在今天将约珥介绍给公众,幼崽必须到场,而幼崽现在非常不稳定的情绪意味着麦汀汀也不得不相伴左右。
这让麦汀汀成了史上第一个参加皇室重大事件的人类——此刻,小丧尸还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哀悼日的一切流程都是用人鱼语进行的,麦汀汀一点儿也听不懂,只觉得他们说话就像唱歌。
人鱼的歌声在非攻击状态时,称作天籁之音也不为过,小丧尸早就听入迷了。
林不闻在几分钟前从他怀里抱走小幼崽,将在众人默哀完毕后,将王唯一的子嗣介绍给全世界。
现场有数十个直播摄像头,正将教堂里细微的点点滴滴实时推送给上万亿移动设备。
今日的宣告不仅是对母星,不仅是赫特星域,更是对整个伽玛象限,乃至其他三个象限。
赫特帝国后继有人。
这一句看似轻飘飘,但意义无比重大。
麦汀汀既要站在小幼崽能看见他的地方,同时又得是镜头死角,否则人鱼族皇室哀悼现场出现一个人类就说不清了。
光是找到合适的位置,就制定了七八种方案,最终在两个镜头交叠的部分植入了一个特殊程序,像bug一样屏蔽了小丧尸的存在。
一切井然有序。
陛下的演讲,主教的悼词,全体民众的默哀,依次进行。
傍晚昏黄的夕阳在彩绘玻璃窗上蜿蜒,穹顶的神明静静俯瞰这一族的兴衰爱恨,无喜无悲。
步道两侧静静伫立着身着黑袍的哀伤的民众。每一个人都失去过亲人、友人,那些在屠※杀中丧失的鲜活生命,带着他们昔日美好的记忆与刻骨铭心的仇恨,永远回归本源之地,长眠于海底。
神圣时刻到来,灿烂的天光最终降世于祭坛中央。
陛下与主教对视一眼,此刻便是宣称的时机。
很多结束默哀抬起头的人已经注意到了祭坛的另一侧,那个与众不同的暗金色襁褓。
他们偷偷交换着眼神,猜测着它的身份与出现的用意。
难不成……
难道是……!
每个人都有了推测,而他们的推测距离真相并不遥远。
麦汀汀因那些窃窃私语有些紧张。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总有预感,接下来就该是崽崽上场了吧?
崽崽一下子看见那么多人会害怕吗?
如果他哭的话,自己也不能上前去安抚,离得这么远,还能哄好他吗?
祭坛上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忐忑,正当埃里希转身要去接襁褓时,绚烂又纯净的光影被打断了。
至圣至哀时刻,有谁胆敢擅闯?
所有人惊讶地看向教堂门口。
那个十年来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哀悼日、几乎完全湮灭在公众视野中的人,竟然出现了。
第58章
……艾琳·西奥多。
原本肃静沉闷的教堂一片哗然。
这位纯正的皇室血脉, 先王唯一的亲妹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过了。
如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却消散在潮湿的海陆风中。
艾琳·西奥多戴着黑色的纱帽, 在众人惊鸿一瞥后, 放下同样黑色的面纱, 遮住整张秀丽而病态的面孔。
纱帽上别着一朵洁白的花儿,修长柔弱的花瓣垂下, 像一滴夸张的眼泪。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同样穿着传统的赫特黑袍, 只不过这一条格外得长,拖曳到地面。
幸好轮椅是无轮悬浮的, 否则实在叫人担心会不会被车轮压到。
有一些人是知晓内情的:那条长袍底下,一边是人类的双腿, 另外半边则是人鱼的尾巴。
那是当年残忍的鱼体实验留下的后遗症。她本人也是那场罪孽最有力的证明。
女人的左手搭在扶手上, 皮肤白得发青, 满满的用药痕迹, 在这个无针注射器早就普及的年代, 依然能看到好几个显眼的针头。
在沉寂多年以后, 她就这么无声而狂妄地闯入哀悼日的教堂,不亚于往深潭里扔了一颗炸※弹。
上亿的直播终端都在同一时间看向这个孱弱仿佛从棺材里刚爬出来的女人。
主教并没有插手皇室私事的兴趣, 转向埃里希, 用苍老的眼睛询问他, 此刻是处理艾琳·西奥多的造访, 还是优先宣告约珥·西奥多。
至于林不闻, 一手怀抱襁褓,另一手已经摁上了随身佩戴的鲸骨刀的刀鞘。
他对这位皇室成员向来没什么好感, 究其原因之一,王每次去探望她时都不让自己伴随左右——要知道他最大的工作就是守卫王的安全,把他抛开了,还怎么履行职责呢?
王凝眸片刻,隐蔽地冲着林不闻做了个手势,让他把幼崽带走。
他心中有点儿想叹气。
看来,还真被下属说中了,今天不是个介绍儿子的好日子。
“姑姑。”他的视线从轮椅上的女人移到推着她的男人,“……姑父。”
被称作姑父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他虽然肢体健全,但同妻子一样低调,很多人压根都没见过他,也是陛下叫出了称呼才晓得这是艾琳·西奥多的丈夫,而不是护工保镖什么的。
戴逸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旋即意识到这可是哀悼日,不适合笑,又赶紧抿起嘴。
艾琳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推自己向前。
戴逸晖低着头启动轮椅,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管谁都明白那是徒劳。
埃里希走下祭坛,俯视着艾琳。
艾琳并未撩开面纱,透过那一层肃穆的黑望着自己的亲侄子:“前来悼念我的兄嫂,有什么不妥么?”
台下人窃窃私语,并不好听。
——前面十年都不曾露面,今天有这么好心?
——哎,可是那是她亲哥哥诶,想哀悼也是难免的吧。
——别被蒙骗了,皇室哪里有心的。
——大哥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我们自己就是皇室……
——来争权的吧?
——半只脚,不,半条尾巴都踏进坟墓里的人了,还夺啥。
——你说话小心点。
——啊啊啊啊让我看看小殿下啊!!那个小包裹里的宝宝!!是不是传闻中的小殿下!!
——小点声,想被虾兵蟹将拖走是不是……
埃里希丝毫没有受到那些私语的影响,略微一颔首:“当然,姑姑。”
艾琳似乎微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那就这样吧。”她转头看向丈夫,戴逸晖愣了下,手忙脚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还有两盏小小的酒杯。
埃里希的目光落在那上面,看不出心思。
“礼节。”艾琳轻声道,“这可是你常挂在嘴边的话,陛下。我们也应当遵守礼节,即便是今天,不是吗?”
“……当然。”
在戴逸晖有点儿手抖地为他们斟满酒杯后,埃里希接过,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人人摸不着头脑,看不懂这突然多出来的“礼节”是哪一套。
难道是先王的某种家庭仪式么?祭祖的时候得喝酒?
说起来那杯子看起来很贵的样子,好像是失落的宝物,竟然在艾琳·西奥多手上么……
另一边,置身事外的还有麦汀汀。
在埃里希示意林不闻抱走约珥之后,上校就迅速将小殿下交还到在场唯一的人类怀里。
一方面他对小殿下和少年之间的链接、以及小殿下的暴走有所耳闻,另一方面他的眼睛必须紧紧盯着陛下才行,谁也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想做什么。
麦汀汀抱紧小包裹,退到人群不易察觉的角落里。
他们忙着把注意力放在那对突然出现的男女身上,没有谁注意到他。
小幼崽对暗流涌动无知无觉,能重新见到妈妈就很开心。
他从襁褓里钻出小脑袋,高高兴兴撒娇:“麻!”
麦汀汀摸摸他的头发,却紧张到很难露出一个微笑来。
他虽然压根听不懂人鱼语,更不知道那位轮椅上的女士来者何人,可他能感知到在场所有人的情绪,从先前的沉重向着如今的焦灼迸发。
全场人都能整齐划一地焦虑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其中有一道色彩格外特别,既不绿也不红,而是跟当初的沈砚心一样,是白色的。
麦汀汀已经能分辨出来了,这是……王的情绪色彩。
哪怕来者是冲着他的,王也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异常。
从遇见人鱼幼崽开始,麦汀汀经历了许多事,对异能的掌控也愈发突飞猛进。
过去只能通过触碰感受单独个体的情绪,如今已经能不费工夫检验很多人了,还能根据需要锁定其中任何一个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此刻要特别注意的东西,毕竟王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也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有事儿也好,没事儿也罢,轮不到他在意。
眼下,少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若有似无跟着自己。
有谁一直在看他。
……理论上,刚才从他出现时就有许多人在看他,尤其是意识到那个被林不闻抱向陛下的小襁褓先前在他这儿时。
然而小丧尸还是非常敏感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与其他人都不同。
既不是好奇,也不是戒备。
而是难过。
……那是谁?
为什么在难过?
*
沈砚心醒来时,病房很安静,仅剩检测机器的滴答声。
他花了一些时间坐起来,低头看着自己这具瘦削干瘪如枯木的身体。
母星的医疗技术高超,各种各样的疤痕已经被祛除了许多,起码看着没那么吓人了。
可就算全都平整又如何呢?他也再不可能回到没受伤时的那个沈家大少爷了。
在征求意见后,医院为他做了截肢手术,将早就彻底坏死的左腿彻底摆脱命运。
实际上以赫特星的水平,断肢再生手术已经比装义肢更普遍了,可惜他不是人鱼,甚至不是活的人类,没有可以再造细胞。
尽管早就不能依靠它走路,术后苏醒时沈砚心看见自己洁白病号服下面空荡荡的左边,还是有些愣神。
好在,他死去的东西那么多,一条腿又算什么呢。
往常凯瑟琳·沙伦每天都会来探望他,同医生沟通病情,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两句。
然而她今日并未出现。
不仅是她,上班的医护都有所减少,好像是有个什么重大节日。
沈砚心不太关心别的国度有什么节日,他比较在意的是,那个所谓的审判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呢?
麦汀汀……现在又怎么样了?
之前凯瑟琳告诉他,麦汀汀被陛下,也就是整个赫特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埃里希·西奥多带走了。
那时候他还有点儿担心,麦汀汀会不会受到和自己在乌弩身边一样的折磨,不过后来凯瑟琳说小家伙一直挺好的,甚至被每天的好吃好喝养圆润了些。
少年和他终究是不同的,像一株非常好养的植物,甚至没有生长得多高多茂盛的需求,只要有阳光和水分就能活下去。
也许加一点点爱,能够开花,不过没有也行。
而自己呢。
沈砚心看着窗外与北极星相似又不同的晴空白云。
就算曾经是挺拔的树,如今也早就从根枯萎,烂在泥土里了吧。
根据凯瑟琳的说法,在绑架小殿下,也就是那条小鱼儿这件事上,初步划定责任麦汀汀是“主犯”,他是“从犯”。
对于麦汀汀的审问不知为何耽搁了,对他的则一直没开始——当然,这都要多谢凯瑟琳教授据理力争,一定要让他痊愈先出院才行。
今天没人管着,天气又很好,沈砚心难得冒出了想出去看看的想法,视线落在角落里的那辆轮椅上。
他看了看手边的铃,终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狼狈,没有喊护士来,而是掀开被子,扶着扶手小心地撑起自己。
还好只是失去了一条腿,靠着右腿也是能够站立的。
为了不占位置,轮椅被放在房间角落。病房空间有限,走过去也就两步路的事儿——如果对于健全人来说。
然而对于刚刚大病初愈、又仅有单边支撑的沈砚心而言,就这短短几步路,走得他冒了一身冰凉的虚汗。
很疼。
那种疼痛不仅仅是生理,更是心理上的。
在弃星时他已经失去了这条腿,然而那时候被捆在乌弩身边的他早就千疮百孔,并不在乎多一道少一道伤;更何况感染者人人都是行尸走肉——字面意义上的,他也没多特别。
然而此刻在光洁干净的母星病房里,他青灰,卑微,死气沉沉。
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异类。
愈是明亮,愈是能照出他的阴暗来。
沈砚心有时候痛恨自己在被病毒侵蚀时没有一同带走记忆,像麦汀汀那样忘记前尘往事,这样起码不会保留着莫名其妙的自尊,然后看着它一次次被乌弩碾压得粉碎,还不得不小心用手指拢起粘在一块儿,即使谁都知晓是徒劳。
但同样,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学会不再去期待任何事了。
漫长得好像过去了半个世纪,他总算来到轮椅边。
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叫嚣,好像它们都不是他的。
沈砚心注意到轮椅的那两个大轮子是不能动的。
有点儿奇怪。
他皱起眉,难道是自己判断错误,这只是一个造型特殊的椅子么?
上面几个按键的语言都不是通用语,他看不懂,可潦草的示意图告诉他没错,这就是轮椅。
……试试看吧。
在弃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坐轮椅的经验,所以想当然认为这里的原理也是一样。
没想到母星的东西真的不太一样,他刚坐上去,按下那个疑似启动键的圆形红色按钮,“轮椅”竟然猛地浮空升了起来!
人类猝不及防从上面掉下来,万分狼狈地摔在地上。
挫伤了无法闭合的伤口,尖锐的剧痛直削脑仁,疼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已经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了,在这一刻他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在弃星上尚可称之为被困的囚徒。
在这里,就只是彻头彻尾的废物而已。
青年伏在浅色的地毯上,一滴滴液体在周围晕染开。
那是汗,或是混合了血。
他早就没有眼泪了。
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流速,周围有风,外面有脚步声,但沈砚心什么都听不见。
然后,他的身体忽然一轻。
有谁……把他抱了起来。
第59章
对于他人的触碰, 沈砚心第一反应就是逃避,他猛地回过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庞。
那是个非常年轻、也很英俊的男人,仔细一看还有点儿眼熟。
他的个子很高, 有着漂亮的耳鳍, 是人鱼族的一员。
力气也很大, 抱起另一个同样不矮的成年男性似乎非常轻松,在沈砚心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他放回了轮椅里。
沈砚心惊魂未定, 但面上没有泄露丝毫,在他危机和受难才是日常的人生里, 掩盖和保护自己已经成了本能。
“这个是悬浮轮椅哦。”陌生的青年俯身,像是从背后抱住他一样, 又切实隔着一定的距离,“要有缓冲操作的, 不然容易掉下来。”
青年在红色按钮之前先按下旁边的绿色按钮, 这回轮椅慢慢上升, 保持平稳。
“喏, 然后这时候设定好速度, 你是第一次用吧?唔, 定1级就好了,然后再……”
他一边讲解, 一边操作, 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沈砚心的身体呈现戒备的紧绷, 就那么颇为自来熟地貌似半搂着他教学。
浮空的轮椅果然以老人家的步行速度缓慢向前动了起来, 沈砚心惊讶地睁大眼。
其实几十年前的北极星曾经也是有高科技的, 可惜病毒让一切化为乌有,倒退回到原始人的生活。
青年向后退, 让他自己操作,过程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好似看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
几分钟后,沈砚心按下停止的按钮,浮空轮椅回到地面。
放下右腿,感觉到坚实的地面后,飘荡的心似乎也有了底气。
他不易察觉地向后靠了靠,那是个并不信任的姿态。
“……你是谁?”
“柏斯·沙伦。”青年冲他做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笑道,“久仰大名。你叫什么名字?”
沈砚心:“……”
这两句话自己不觉得矛盾吗。
但是……
沙伦?
他眨了下眼:“你是沙伦教授的……”
柏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老姐在外都被尊称为沙伦教授么?那我以后绝对不能去学院任职,不然就重复了。要不我还是当个法官……”
……是凯瑟琳的弟弟啊。
沈砚心不太记得那位女教授有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家庭,也许有,但他听得大多数话都直接过滤掉了。
柏斯的眼睛是蓝绿色的,不同光线下好像会变幻的宝石。
青年一看就是那种生长在优渥的家庭、被所有人倾注爱长大的富家子弟,自信,张扬,对世界充满柔软的赞美。
——曾几何时,沈砚心也是这样的。
他从年轻的那一个看见了自己往昔的影子,而这让如今破破烂烂的他感到无处可逃的惊惶,于是避开那双好奇又直白的眼睛。
在柏斯看来,这名黑玉一样美丽的人类青年,只是疲惫了而已,说是羞赧也不为过。
他有意无意看了眼监控上的信息,将那个同样凉薄美丽如玉的名字记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姐姐没有告诉过我你是谁,只说了是现在研究的一个……”他想了想,虚空打了个引号,“‘课题’。”
雄性人鱼的通用语说得很标准,看起来就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孩子。
沈砚心没有说话。
他和麦汀汀一样,都不太喜欢跟生人说话。
或者不止生人。
后者是害羞,而他纯粹是对交流一事感到无比厌烦。
柏斯不介意他的沉默,柔声道:“如果你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来,今天是哀悼日,她和其他重要的各部人员受邀,同皇室一道在圣卡拉大教堂参加对同胞的默哀。”
沈砚心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他的星球上,他那被荒废的家园和故土,死去了那么多同胞,现在也依旧在死去——又曾有谁为他们悼念过呢?
柏斯本来是站在他面前说的这些话,见人一直没有任何回应,又绕到他后面来。
人类心里一紧,不过对方并未袭击他,双手搭在轮椅的把手上,心情很好地自说自话:“今天天气真好,你想去外面走走吗?我可以陪你一起哦。”
“……”
那的确是沈砚心原本的初衷,被这个不速之客一通搅乱,差点忘了。
“你不跳车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柏斯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黑发青年的任何动作,好似他是在同一具精美的人偶对话。
他笑了笑,弯腰按下启动键,轮椅悬空。
除了军部,人鱼族无论雌雄,大多是长发,还是学生的柏斯也不例外。
他弯腰的刹那,垂下的发丝拂过沈砚心的身侧,浮动一阵淡淡的馨香。
沈砚心的确没有拒绝,他知晓自己的拒绝向来是无用的。
大家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总是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吧?
自己也不过是新发现的玩具罢了。
他在若有似无的香气里闭上眼睛,心中满是厌倦。
*
“哀悼日”上出现的两个,不,严格来说三个陌生人,通过直播,在星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主要分为两拨人,一部分讨论艾琳·西奥多和她的丈夫:
——“皇女”重现!是想夺权吧?
——好美,就算只看到了一眼,依旧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啊。
——西奥多家的基因真是绝了,无论男女老少都这么惊艳。
——她那个丈夫好年轻,一脸懦弱,感觉配不上皇室。
——可能随便找的接盘吧。
——话说回来他们喝的酒是什么啊?以前也没这个步骤啊?
——我奶奶以前为先后做过事,好像是先王先后祭奠祖先时的一个仪式。
——啊?那就是私下里的家族事情咯,为什么要提到哀悼日上啊?
——本来最初也就是为了哀悼先后仙逝的,很合理。
——总觉得是赤○○的威胁。
——那位什么时候残疾的?
——安心啦,王的威望能有任何人比得上么?但凡有一个,能有半个,当初他就不会十九岁登上王位。
——群狼环伺中的英勇少年,吾王真是苏炸了!
——伟大的西奥多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伟大的西奥多陛下万岁!!
——靠,怎么每次这种议题都会变成陛下的个人粉丝会啊!
另一部分并不关心皇室的暗流涌动,针对那个没露脸的小襁褓展开了各种猜想:
——我猜是王的孩子。
——我们要有小殿下了吗啊啊啊啊啊!!!
——可恶,就差一点点就能看到了,大人们的纷争能不能滚一边去,让我看看小宝贝啊!
——谢邀,人在现场,惊鸿一瞥,的确是个漂亮宝贝。
——握草,雌的雄的?
——感觉是男孩子。小公主应该用粉嫩点的小被子吧?
——拜托大哥,那天是哀悼日,总不能整个喜庆颜色吧?
——没人好奇小殿下哪儿来的吗……
——除非我失忆了,我们从来没有过王后吧?王妃都没有过?
——陛下兢兢业业打江山,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哟。
——哇塞,皇室私生子,好刺激!
——别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呃,说起来,我表舅的哥哥的同学的对门邻居也去了教堂,说是小殿下的保姆也有点儿奇怪。
——你这信息源真的可信吗?
——管他可不可信,你先展开说说。
——就是吧,保姆戴着头饰,是能遮住耳朵的那种,但他不小心把耳朵露出来了,竟然没有耳鳍。
——没有耳鳍怎么了?下雨天我也不喜欢露耳鳍,容易受潮。
——小孩子不懂,这种大型活动日,和皇室一同参与的所有人都必须要露耳鳍的。
——不是,你们是在暗示什么吗?
——你想想,什么种族既和我们很像,又没有耳鳍?
——造谣可是重罪!
对于这些逐渐跑题的议论,对于慢慢歪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当事人麦汀汀一概不知。
小丧尸的心情空前得好。
一是因为他和崽崽一同从那个雪白雪白的屋子里搬出来了,住进带花园和湖泊的私人小宅院。
尽管仍不能离开,起码可以接触到自然,而不是成天待在房间里。
二是夏荣告诉他,为了小殿下的心理健康考虑,皇室决定暂时不追究他的责任(尽管麦汀汀仍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并且容许他和崽崽住在一块儿,只要他能安抚好幼崽的情绪。
三,也是他最期待的一个,和尼基塔有些相像的凯瑟琳教授告诉他,沈砚心的身体好多了,这周就会带他去见他。
从一同被带到母星起,离开那个黑漆漆的水牢后,麦汀汀就一直没再见过沈砚心。
他非常担心对方,鉴于那时沈砚心的身体情况已经差到极点,他一度担心他挺不过去。
好在,母星的医疗水平之高超是弃星无法想象的。
另一点是此时的小丧尸还无法理解的:沈砚心最大的伤并不显露在身体表层,甚至不是被雪狮咬断的腿骨。
而是心魔。
离开那个「心魔」,一切都会有所好转。
麦汀汀坐在湖泊的堤岸,托着腮。
尽管身后有沙滩躺椅、秋千、吊床,来自弃星的小丧尸还是最喜欢亲近自然的方式。
他在看崽崽游泳。
小家伙跟着他辗转数月,为了在丧尸群中隐藏人鱼的真实身份,很少有能入水的机会。
如今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又是身份最贵的小王子,有的是江河湖海任他嬉戏。
怕他一个崽游太寂寞,竟然还找来另外几条皇室的幼年小人鱼陪他一块儿。
可惜,小殿下对这些比自己大、还完全不熟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任何兴趣,倒是游个一两圈就转悠到少年面前,甩着尾巴求夸夸求摸摸。
崽崽只要有妈妈就好啦~!
麦汀汀有时候会把他抱起来休息一会儿,有时候则跪在岸边俯身,拿着奶瓶喂他吃点东西。
虽然奶瓶很好用,不过小丧尸偶尔还是会怀念那个破破旧旧的榨汁机。
尽管来到赫特星也没有很久,看着处处高楼大厦,和亮丽得体的人群,他却恍惚已经离弃星的日子很远了。
然而在那里他与崽崽相依为命,这里的他,看似现在还陪在崽崽身边,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分开。
他有点……不,是很怕跟崽崽分开。
弃星上他是一只捡果果、乱世中偷偷安宁的小丧尸。
母星上,他什么也不是。
见妈妈有点儿情绪低落,崽崽主动把奶瓶举起来让给他:“麻?”
崽崽想,妈妈不开心的话就喝这个,很好喝的哟!
看着幼崽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少年的烦恼风吹云散。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命运是由不得他来安排的。
起码现在,他过着梦寐以求的宁静生活,也同样和崽崽在一块儿。
过今日,不想明日,这就是小丧尸的生存哲学。
遗憾的是,宁静生活总是容易被打破的。
他们居住的小宅院非常隐秘,很少有人知道,就算是这些前来配陪小殿下玩耍的小人鱼们,也通通是走秘密通道进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父母并不亲自接送。
当然,作为王的贴身侍卫,林不闻拥有仅次于陛下本人的最高进出权限。
林上校十万火急地闯进来,示意侍女们立刻带走其他的幼崽,然后一把抓住麦汀汀:“现在,立刻跟我走!”
少年纤细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他顾不上不适,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已经被其他侍女抱起来的麦小么。
崽崽也同样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这边。
“请把小殿下留下,会有人照顾好他。”上校胸膛起伏,平复呼吸,尽量不让自己喘得太厉害,“陛下说了,只要你一个人过去!”
第60章
三小时前, 皇宫。
“哀悼日”当天出现的插曲并未引起太大骚乱,顶多就是网络上的讨论度爆炸,这并不会影响埃里希的日常。
他现在处理的主要是两件事,重新选定日子宣告约珥·西奥多作为唯一的继承人, 以及再次与内阁商讨加入星际联盟与否。
关于约珥和麦汀汀之间的链接, 如果不能从外星球借调来精神感应力在H-3以上的疗愈专家, 那就只有为麦汀汀寻觅一个归属。
或许是通过约珥中转的共振造成了亲密假象,埃里希竟然一时间有些想不出麦汀汀和他人联姻的样子。
他告诉自己, 不过是因为种族有别。
眼下需要忙碌的东西太多,也就顾不上小丧尸的事儿了, 往后一推再推。
至于他的亲姑姑艾琳·西奥多,自那日突然出现在圣卡拉教堂, 在全赫特星域的观众面前刷了个脸以后,并未做什么别的事。
就连埃里希也猜不到她究竟想做什么, 双方皆按兵不动。
唯有那日在祭坛上共饮的酒液, 让他模糊地触摸到一点小时候。
然而时隔过于久远, 他已经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
“哀悼日”结束至今已有一周, 埃里希像往日一样接见内阁, 定夺方针策略, 一切相安无事。
直到会议的下半场,他莫名感觉到心口有火在烧。
人鱼是海洋里的生物, 天生低温, 尽管水能灭火, 也对火感到本能上的抗拒。
他很少会经历如此燥热的时候, 或者说一年不过两次——唯有发情期。
人鱼的发情期间隔是非常精确的, 每半年一次,每次热潮袭来前后误差不超过几小时。
而他不久前才经历过, 距离下一次发情期怎么还该有两三个月才对,为什么会现在体会到了相似的郁燥?
埃里希对自己身体情况是有一套精准评估的,刚开始还以为是错觉、或是普通的身体不适,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不得不中止会议。
大臣们面面相觑,年轻的陛下一向对国事兢兢业业,绝不会偷懒,怎么今天会开到一半……
很快,他们都注意到了王极力隐忍下的不适,怒张的维纳斯骨螺状耳鳍,原本的明蓝色变得深沉如暴雨中的海水,以及攀附至颈侧的鳞片。
要知道,人鱼就算是原身形态,大部分鳞片也集中于尾部,上半身只有零零星星的一部分。
但当他们处于躁怒和进攻状态时,皮肤下隐藏的鳞片便会呈现,如同战士披上盔甲。
——王身体不适。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怒头上的陛下可是谁都不敢触的,否则殃及池鱼,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大臣们纷纷告退,连叮嘱与祝福都不敢留下几句,一溜烟全跑了。
林不闻关闭房间里的所有通讯设备,拿着简易的检测仪为王做扫描,看到数值后瞳孔骤然紧缩。
结果显而易见,血液中的信息素含量已经爆表了:这就是发情期!
王的发情期时间一向很规律,这次不仅莫名其妙提前,还非常猛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纠结从何而起,埃里希勉强在烈火中保持清醒:“送我去……白玉宫。然后……让夏荣来!”
像他这样达到H-2的,精神值会随着身体状态暴涨暴跌,且极度不稳定,不仅对自己有害,还很有可能波及到他人——这个“他人”的数量不可小觑。
埃里希每次在进入发情期前必须要有疗愈师在,哪怕镇静过后的他仍高处普通人鱼的暴怒。
林上校闻言头都要炸了:“夏医生在昨日出发去贝塔象限参加今年度的星联心理医师交流大会了,还说希望能在会上找到解开小殿下和麦汀汀之间链接的新方法,怕是赶不回来……”
就算用上最大曲速,就算用上跃迁,那毕竟是另外一个象限,哪怕在接到消息的下一秒就乘上星舰,也得三天才能回来。
他在说这些的同时也在安排王的私人飞行车和白玉宫那边的事,不管疗愈师的问题怎么处理,白玉宫还是要去的,不然暴走的王可以毁掉半个皇宫——连那么年幼的小殿下都可以大闹极光岩基地,更别提成年的、站在种族实力顶峰的陛下了!
三分钟后,他们已经登上飞行车,向着白玉宫飞驰。
一路上林不闻都在联系其他疗愈师,结果在母星上的几乎没有H级的,让这些M级的疗愈师来镇静王,无异于杯水车薪,甚至有丧命的可能。
滚烫的火苗一点点蚕食着埃里希的身体和理智,他硬撑着,决不能在路上爆发,否则千千万万的路人都会遭殃。
为了行车安全规范考虑,AI设定的自动驾驶是有速度上限的,此刻林不闻已经接替了它手动操作,将飞行车飙到性能的极限。
平日里半小时的路程,十分钟后,飞行车抵达白玉宫。
先前接到命令的虾兵蟹将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从门口到通道都没有其他人。
林不闻扶着埃里希进入到密室,一开门却被扑面而来的另一种信息素冲击得大脑发疼。
林不闻定睛一看,中央水池旁竟然卧着一位被海藻五花大绑的雌性人鱼!
少女披着一层薄而透的纱,岌岌可危,身材曼妙,鳞片是诱人的粉色。
她应当同样在发情期,已经没什么理智了,痛苦地在池边扭动,想要接触到赖以生存的海水,想要更多……
连不在发情期、平日里对这种事儿一点想法都没有的林不闻都感受到了生理本能的蠢蠢欲动,更别提已经处在相当不正常的发情期里的陛下——
但埃里希反而在这种极端的情况冷静下来。
他认得她,是下议院某个议员的女儿。
议员民调指数颇高,是下一届议长强有力的人选。
如果他没记错,这女孩子才刚刚成年。
猝不及防提前的发情期,异常的信息素,正巧被送来的年轻美丽的雌人鱼……
陷害。
或者说,贿赂。
赫特帝国的政○事务三权分立,简单来说,王持有一票,由内阁领导的上议员一票,由普通民众中各行各业的精英组成的下议院一票,国※家大事需要至少两票赞成才能通过。
换句话说,下议院的议长作为一种权力上的符号,在某些时候几乎是与王平等的。
议长这个位子,无数双眼睛盯着,有人明面上争,也就有人暗地里斗。
“带她走。”埃里希额上全是汗,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林不闻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也认出来这个小姑娘了,很多始末便能顺理成章地推测出来。
“那您……”
埃里希金色的眼眸此刻沉得发暗:“你之前说……夏荣想在会上、做什么?”
林不闻一愣,不知道为何王又提起这茬:“夏医生说,想找到解开小殿下和麦汀汀之间链接的新——”
“麦汀汀。”王闭了闭眼,在心中将这个名字擦亮,“——让他来。”
*
现在,白玉宫。
飞行车也坐过好些次了,麦汀汀还是不敢从那一点儿的悬空高度直接跳下来。
林不闻扶额,上前接了他一把。
尽管在路上已经跟少年大致说明了发生的事情、以及他需要做些什么,但小丧尸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手里甚至拿着忘记还给小幼崽的奶瓶。
现在那个奶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紧紧攥在手里,好像这样就能抵消掉对未知的害怕。
林不闻在前面快步走,回头看见少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跑也跑不快,步子迈得又小,恨不得能把他直接扛过去。
他其实明白为什么王会在专业疗愈师之外选择这只小丧尸。
一方面,在锁定小殿下的确在CC-09之后,他们把小殿下的临时保姆,也就是麦汀汀的资料通通翻了一遍。
由于【棘棘果】直播间也拥有几万粉丝,视频资料非常好找,他们发现这只看着柔柔弱弱没什么用的小丧尸,竟然有着惊人的安抚异能,
小殿下和他之间出现的「血亲链接」,不仅仅因为小殿下自己的精神力极高,也因为麦汀汀的评级预估同样在H级。
两个H级,又是关系密切,产生链接便不足为奇了。
另一方面,王和麦汀汀之间也间接拥有共振,这样会使得疗愈进行得更顺利、也更有成效。
人鱼的发情期需要伴侣陪伴度过,除了生理上的需要,更得有精神上的抚※慰。
——内因也好外因也罢,怎么看,麦汀汀都是安抚陛下发情期的最佳人选。
但看着小鹿一样容易受惊的少年……
林不闻还是对此深表怀疑。
“我说的事情,你都记住了吗?”密室门口,林不闻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麦汀汀的眼神直往门里瞟,顺着他的话胡乱点点头。
这个房间他住了好些天,过去都是和崽崽一块儿温柔安宁的回忆。
此时此刻,却在直面那些连海藻泥墙壁都挡不住的、汹涌而来把他烤得发烫的「红」。
林不闻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想着,这小孩儿根本没在听吧。
平日里人狠话不多的林上校发现自己最近有越来越唠叨的趋势,还基本都因为麦汀汀。
重又絮絮叨叨讲了一遍,说完这些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了。
男人打开门,让少年走进去。
他依旧穿着纯白的长袍,只不过已经是合身的尺寸了。
开关门的气流卷起衣摆,露出光洁的小腿,和其上已然蓄势待发的荆棘藤。
一瞬间,花儿尽数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