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云度没急着回去,而是问着路转道去了膳房。
以东阙宗为首的诸多门派都认为修士入道后便应当辟谷,哪怕门内设有膳房,也是为筑基以下的小弟子准备的。
在这些宗门里,贪图口舌之欲是要被耻笑的。
但北茫宗不一样。
北茫宗修剑道起家,门内除了只知道砍人打架的剑修就是万事与我无关的无情道大能,大家肚子里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剑修不在乎你嘴里吃的是最普通的馒头白菜还是能提升修为的灵果灵蔬,他们只在乎你结不结实抗不抗打能不能给他们当沙袋。
至于修无情道的……他们更不会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比起别人吃什么他们更在乎自己还有几道雷劫没过。
大家虽然性格千奇百怪,但来到北茫宗的无疑都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共同目标——飞升。
有了共同目标,关系就会无比稳固,如果有人敢不学好玩高低贵贱那一套破坏集体团结,那么剑修和无情道大能们会让你好好见识一下北茫宗的高低贵贱是怎么分的。
剑修们负责出力戳两下,无情道大能们负责先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砍稀碎的肉渣处理了——修无情道的,为了不被打扰,什么犄角旮旯都能找到,保证骨头烂了都不会被发现。
不要低估他们上岸的决心,破坏集体氛围,影响飞升速度的,会被毫不留情通通干掉。
这也是北茫宗虽然在四大宗门里排名最末,却在前后几百年里飞升人数最多的原因。
殷桓当宗主前,大家陌生而团结。
殷桓当宗主后,大家熟悉而团结。
大概是因为上完早课一身牛劲没处使,每次一到中午,北茫宗就会发生多起斗法引起的斗殴事件。
谢见隐急得焦头烂额,架是打不完的,丹药灵草是不够用的,前宗主是不善理财欠了一屁股账的,宗门财政赤字是雪上加霜的。
谢见隐作为首席大弟子,多次强调我们宗门没钱了,被打死了没钱买丹药治了。
然而北茫宗风气一向彪悍,他的话毫无效果,根本没有人听。
殷桓摸下巴沉思,余光扫见自己吃了一半的点心,恍然大悟:“他们就是饿得,人一饿就会暴躁,一暴躁打起架来就会没轻没重。”
于是殷桓大手一挥,北茫宗建派以来最大的食堂拔地而起,并每天到了中午时分都朝外散发着罪恶的香气。
殷桓请的厨子厨艺实在高超,大家打架的也不打了,暴躁的也不躁了,一下早课全都一股脑涌向食堂,北茫宗迎来了百年未有的安静祥和。
由于当时的北茫宗实在太穷,建食堂前殷桓不得不大义灭亲趁夜赶回凉州把他哥殷檐的私库洗劫一空,这才凑够了灵石。
北茫宗在医疗方面发洪水一样源源不断涌出的灵石终于止住了,谢见隐简直感动得要哭了。
殷桓深沉道:“这没什么,我苦一点不算苦,苦什么都不能苦孩子……”
吃喝二字,人生大事。
这是殷云度从殷桓那里学到的。
不过他一开始也是只会吃,对于厨艺半点都不了解。
但后来四处流浪游荡,他脑子聪明,见得多了,渐渐也便会了。
只是这流云阁的膳房用的食材实在不讲究,多是放久了影响口感的,只有豆腐和虾还算新鲜。
殷云度整理了下能用的食材,脑子里很快有了合适的菜谱。
豆腐两面去皮切块晒干,锅中下油清烟起再下豆腐,稍洒些盐,豆腐翻身后加甜酒一茶杯,加热水泡发的虾。再加秋油适量,再滚一回,加糖再滚,葱切半寸入锅,随后缓缓起锅。
这是前世在凡人界一饭馆内吃过的,见岑丹溪喜欢,他便使了些银钱请后厨的老翁教他做法。老翁不止教会了他做这豆腐,还教了他些酥饼点心的做法。
岑丹溪五感敏锐,过辣过咸的东西都吃不下,只爱吃些鲜甜的。
一旁的莲子也煮够了两柱香,流云阁的莲子还不错,但在殷云度这里总比不上济州的杏仁。
济州的杏仁是甜杏仁,北茫宗后山有一大片南杏,六七月份就可以用杏仁做杏酪了。
思及此,殷云度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拿食盒把东西装好,这才回了院子。
他们在小院内的石桌上吃饭,食物的香味吸引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什么东西啊。”应怜骑在墙头眼巴巴的看:“这么香。”
殷云度心想这姑娘忘性真大,被岑丹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才过了多久,这就忘干净又来爬墙头了。
“应姑娘。”殷云度委婉提醒:“昨晚回去后,休息得可还好?”
“昨晚?”应怜从墙头跳下来,摇摇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问,我昨天明明记得我来了你们这边……然后,然后做了什么来着?”
她有些苦恼:“我的脑袋好像坏了,我只记得最后被你送回去了。”
殷云度看了眼头都没抬正若无其事吃莲子的岑丹溪,冲应怜一笑:“我也不记得了,或许是昨天大家都太累了吧。我做了些凡人界的菜,应姑娘要一起用午饭吗?”
岑丹溪终于有了点反应,有些护食的往自己碗里多夹了几块豆腐。
应怜显然被这味道勾得馋了,但她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不了,我早就辟谷了。”
“那真是可惜。”殷云度目光扫过她颈间随着摇头而晃动的银锁,样式精巧,上覆麒麟祥云纹样,华美异常。
殷云度微笑夸赞:“应姑娘这长命锁真是漂亮,想必绝非凡品。”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纹样是凡人界的皇室徽印,民间不能私自拓印。
“我父亲给我的,我便戴着了。凡人界得来的而已,能是什么稀罕东西。”应怜有些心不在焉的打了个哈欠,没放在心上。
“我听崔师兄说,应姑娘不是同应宗主和夫人一起去赏琼花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原本是去赏花的。”应怜有些低落:“但是母亲突然又不太好了,我们不得不赶回来。”
殷云度状似不经意问道:“应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吗?”
东阙宗素以医术占卜闻名于世,宗主的夫人却久病不愈……
“自我记事起,母亲的身体便这样了,这些年一直不见好。”应怜眉头紧蹙,低落道:“我每每问起,父亲都说让我不要因此忧心,他会治好母亲的。”
她攥紧了衣裙:“每次母亲有什么事,他总强作无事让我不要管赶我出去玩,可我也想帮忙……”
殷云度才刚安慰了两句,就听“啪嗒”一声,岑丹溪的筷子落到了地上,而他本人已经因为痛苦蜷起了身子。
不知看到了什么,殷云度瞳孔一缩在应怜看过来之前伸出手以宽大的衣袖挡住岑丹溪,随后语气严肃起来:“抱歉应姑娘,岑公子身体不适,我们先失陪了。”
应怜有点懵,怎么一个两个的身体都这么脆弱:“要不要我帮忙请个医修过来?”
“多谢姑娘好意,在下也略通一些医术,这种程度能处理得好。”
“哦……哦。”应怜看着他熟练的把人抱起来,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那我就先告辞了。”
殷云度朝她一点头,便脚步匆忙抱着人进了房间。随后一挥手,将屋外布好了结界。
岑丹溪在他怀里冷汗涔涔捂着头顶,牙齿把嘴唇咬得毫无血色。
“阿圆……”殷云度将他放下,让他靠在床头。岑丹溪痛得面色发白,想拿手去掰那刚冒头的幼角,却被殷云度握着手腕拦住。
幼龙还不能称为龙,此时尚且无角,称虬。龙以角听声,故而幼龙是听不见的。
只有长了角才能听见声音,算作成年长大。
“不要碰,等长出来就好了。”殷云度握着他的手腕,让他靠着自己,低声安抚:“长出来就不痛了。”
或许是因为新角冒头,岑丹溪能听到一点声音了,他仰脸循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向殷云度的嘴唇,然后缓缓地,对殷云度露出了个干净纯粹的笑来。
面色惨白虚弱,可眼睛却盈着光。
他挣了挣手腕,殷云度松开他。
岑丹溪很慢的打手势。
听不懂,但是,好听。
多跟我说说话。
殷云度眼瞳颤动,忘记了维持伪装,眼睛露出原本璀璨的金红色。
“好,说说话……”殷云度声音低沉:“就说说我从前的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娘给了我一颗蛋。”
“我一开始觉得,我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能做孵蛋这种事呢。”
“后来我想通了,其实我挺孤独的。我爹有很多朋友,但是我没有,我很羡慕。师兄他们都很忙,外面交的朋友都是和我假玩。如果能把这颗蛋孵化,就能有一个可以陪我很久很久的人。”
“我给他取名阿圆,到哪里都带着他,我盼着他什么时候能从蛋里出来和我玩……”
“听说凤凰血里有生的力量,我年纪小不懂事给他的壳上滴过血,都渗了进去,大概是被他喝掉了。这不好,搞的后来他总想喝血,咬我就算了,咬别人多不好。”
“后来我家里出了变故,我把他藏起来了,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他不认识我没关系,他是我娘交给我的,我娘我没有保护好,我不能,不能连他也保护不好。”
“他是最后的了……”
殷云度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哑了。
没人知道他说的“最后的”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觉得他的气味和声音安心,岑丹溪靠着他昏睡过去,额头的角已经长出了大半。
殷云度摸摸他的头发。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