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沧月城与天都城是彻底撕破了脸。苏茗与濮阳殊却没有撕破脸, 当然也没有和好,整整一天,濮阳殊都是浑身低气压, 月影岚不得不看出什么端倪。
月影岚缓缓走进濮阳殊, 道:“少主, 你心情不好啊,也是,最近的局势真是变幻莫测。”
“嗯。”
“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么。沧月城看来是真的要对我们下死手, 连贸易都取消了, 各大仙门都动作了起来,但并不确定是不是针对您。一般的, 这种传言应该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这毕竟是罗浮山前掌教的预言……”
“你相信?”濮阳殊淡淡的问道。
月影岚实在受不了了,是受不了濮阳殊这个死样子。
“少主,主上,公子,还是给一个准话吧,这一天到底怎么了, 你的脸色总有些不对劲,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失态过……是不是茗少主的事情让您烦心, 这种事情,还是没必要如此担心的, 茗少主一向谨慎, 一向习惯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面面俱到。”
濮阳殊听到苏茗的名字,终于把名字从文书上移开了, “是啊,他总是把一切都安排的面面俱到。那么, 你就问问他,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哥哥在他表明心迹之后便不见了踪迹,再次出现却说要帮他整理文书,他拒绝了,然后他就锁在那个壳子里不出来了。
他说,今夜,就要施展仪式。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月影岚说。
濮阳殊却上手抚摸上桌子上的那串佛珠,绕到自己的手上,他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他的心中充斥着迷茫,或许,他需要什么东西来给自己做决定。
这么想着,手中的佛珠却是应声断裂,一粒粒珠子滚落在地面上。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那两只泥偶,十年了,这两只泥偶还是鲜艳若新,背靠着背,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侣。
他设置起封印,拒绝让苏茗借着他的眼睛看见万物。
识海内的苏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所有的一切,都看今天了。
月影岚看着濮阳殊的神色,却觉得他的神色有些陌生,然后濮阳殊轻轻的拍上了他的肩膀,月影岚只觉得肩膀一沉。
“是他……不肯与我说话,也不肯给我承诺的。明明,这些东西,都是很久以前许诺过的,但是,他却不肯兑现。他不给,我就自己去拿。如果有一天,我和哥哥起了冲突,你会帮谁?”
月影岚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牵扯到这种死亡问题上来,于是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决定迅速溜走。
直到后来,他才无数次的想,如果这一次他重视了殊少主的言语,劝诫了他,事情会不会就不会演变成后来的模样,殊茗两位少主,会不会就不会反目成仇。
但这注定只是想象,他只能看着殊少主在失去茗少主之后……
疯子一般扩充自己的势力,坐上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与此同时却也关闭了自己的心,不让任何人靠近——
苏茗醒来的时候,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他下床,所有的东西都好好的摆在桌子上,四照花的花瓣散发出清幽的香味。
但是,银镯呢。
它将指引自己前往归墟,那里封印囚禁着他的躯体。
他扣上自己的手腕,发现手腕那里的确空无一物。
是濮阳殊取下来了么,很有可能,他一向不喜欢在自己的手腕上戴什么配饰。
于是他又一个一个的开始打开抽屉。没有,哪里都没有,按照往常来说,贴身的东西不见了,他都是直接向濮阳殊询问的,但是,此刻的他却不想找濮阳殊询问。
苏茗宁愿多找一会儿。
但是,找遍整个房间都没有。
苏茗停止了找镯子,闭了闭眼道:“我的镯子呢。”
苏茗清醒过来找镯子的这段时间,濮阳殊一直都在,听见苏茗言语,他道:“我收起来了。”
苏茗道:“放到哪里了。”
濮阳殊道:“……我觉得这只镯子根本用不到,就把它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了,让月影岚把他放到库房,要找起来应该也挺麻烦。最近,又有许多文书要处理,你想看的话就看一会儿吧。”
苏茗应了一声,便要出门。
“你是要找那枚镯子么,镯子在库房里,库房的钥匙在月影那里,如果你想进入库房,就得找月影拿到钥匙。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今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么……为什么非要这个镯子不可?”
苏茗沉默了一下,询问道:“你是故意把镯子拿走的?”
“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你为什么要关注一个普通的镯子。哦,也不是普通的镯子,那个镯子,是海图上的银丝所化……所以呢,哥哥,十年之后,你要去寻宝了么。”
苏茗不再试图同濮阳殊说话,而是打开房门要前往月影岚的房间,心中浮现一个念头,银镯恐怕并不在库房,月影岚应该也不知道银镯所在,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密密麻麻的……用浊气写就的封灵符。
浊气,灵气,彼此抵消又彼此相生。
密密麻麻的封灵符,如经幡一样随风舞动着,猎猎作响,宛若祭坛,周边是一片死寂,居然连鸟蝉之声也不曾听闻。
苏茗微微一动手指,便要唤动灵力,却发现自己施展不出任何灵力,再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隐匿这暗纹,可以阻碍遏制灵力的运行。他又抚上腕间的佛珠,发现佛珠也被人调了包。
这种封禁灵力的东西,都很昂贵,昂贵在于……
“你以为你能困住我多久,不管是衣服佛珠,亦或者门前的封灵符,它们都是有时限的,我观察到了变动,也就只能……支撑三天吧。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不想同你多说什么。把这些解开,把银镯还我。”
下一秒,苏茗却发现自己丧失身体的掌控权,很久以前,濮阳殊就可以这么轻易的压制他了,归根结底,这具身体终究是濮阳殊的,濮阳殊才是真正的主人,而且,这具身体……还是更适应浊气。
苏茗还是晖阳高阶。
濮阳殊却已经是晖阳巅峰。
“你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濮阳殊已经一掌推出,身上穿着的衣服,只封禁灵气而不封禁浊气,对濮阳殊没有一点影响,便见掌风轻柔掠过,桌上的其他事物都完好无损。
唯独那盆四照花,以及收拢在四照花旁边的,用以塑形移魂的药材,在掌风下缓慢的化为粉末。如此举重若轻的一掌!
苏茗道:“濮阳殊!”
濮阳殊又把身体交还,随即道:“愤怒么?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在乎,就好像,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一样。说的这么好听,但是你的承诺,统统都是假的,所以,我也不要你的承诺。”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留下。”濮阳殊说,“……我再也不会向谁祈求什么东西。”
苏茗却看向那些化为粉末的药材,这些药材的收集,断断续续用了八年,有的有价无市,有的已经绝种。
苏茗颤抖道:“你明明知道,我……我不会做不利于你的事情。你明明知道,我,我……就算我要离开,我也不会做……你难道不明白……”
濮阳殊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你要离开我,这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利于他的事情?
哥哥,不明白的人,从始至终,只是你。
“濮阳殊!”
“哥哥,我不想听。”
苏茗已经预想到之后可能会有的艰难困苦,也许是换魂塑体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他魂魄无依,也许是天界之人阻拦导致他前功尽弃再被审判,也许是他找不到归墟的方向,也许是好不容易进入归墟找到□□却发现没有那么容易融合。
但他没想过,第一个拦阻他的人居然是濮阳殊。他甚至一击之内毁损所有药材。
苏茗一把把佛珠从腕上扯了下来,又把刻印有符文的外袍脱了下来,该说濮阳殊还是敬重他的么,没有把符文打成镣铐锁在自己的手脚上。
随即,他一把拿起湛卢饮雪,踢开大门,便要去劈砍这些符咒,锋刃落在符咒上,却被弹开,他提着剑一步步来到大门,刚触碰大门,便被符咒反震。
这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调动的。
失望么,痛心么,亦或者是心乱如麻?苏茗一拳锤上大门,这一次,却有红色的鲜血从指缝间溢出,足见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哥哥,没关系,我陪你一起疼。”濮阳殊却放开感知,“哥哥,我陪你一起。你知道,我们两个人是可以共享感知的吧,那个时候,哥哥掌控身体的时候,我借哥哥的感知感知事物,总觉得花更鲜艳,视野更清晰……原来,痛楚也一样。”
“哥哥,你痛么。你的痛,不及我千分之一。”
因为,是我更在乎你。
你……你总是把我当一个小孩子,一直在哄小孩一样的哄他,从来都看不见他的心,从来都不肯相信他的心。还有之前,之前的时候,居然说起他的命格。
他什么也不知道,但也感受到了苏茗心中的隐痛。如果是这样,如果他们真的前世有缘,如果真的是濮阳殊代替苏茗承担了本不属于濮阳殊的命运。
你是不是更应该留在我的身边呢?
如果,你觉得亏欠,是不是更应该留在他的身边呢?
即使,他并不想要他欠他。
苏茗握剑的手却抖了抖,他扶住墙,突然觉得十分恶心,想要呕吐。
哥哥,你痛么。你的痛,不及我千分之一。
他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开始拍门,“阿岚……月影岚!”
便有幽幽的声音响起。
“没有用的,我早就把他支开了,而且,你没有发现么,我也布下了隔音的阵法。他本来是要守着的,却被我拒绝,我说,有我在就好了,换魂之术何能惊险,你在身边,恐怕哥哥才会分心,于是他就不再守着。”
“在他的心里,我们是两个人么,还是说,他以为,你是我的造物,因为太过孤独太过寂寞,所以我创造出了你。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想到,我们居然会到如今这个地步吧。我最最亲爱的哥哥。”
濮阳殊的话语中,居然有些癫狂。这一刹那,所有的往昔的影子都像是被抹去了,插科打诨的他、羞涩的他、抱怨的他、撒娇的他、缠着他要吃面的他、给他做糖人的他、绞尽脑汁想生日礼物的他……
一道惊雷闪过,苏茗突然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他以为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濮阳殊是一个反派,一个悲剧的有些好笑的反派,为了一件披风的温暖……心甘情愿的为人而死。
他的话语突然有些艰涩了起来,“濮阳殊。”
十足的倦怠。
“如果我说,我想看到你死……你会愿意去死么。”
像是有一柄窄薄的小刀划过心脏,有什么液体正在汩汩而出,他不知道那是眼泪,亦或者是血,濮阳殊觉得自己心脏里的液体快要流干了,他从没想过哥哥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如果他们两个人再冷静一些就会明白他们两个人完全是在鸡对鸭讲。
苏茗问的问题只是想知道濮阳殊是否会如此草率的因为“爱”而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如果答案是“是”,这对苏茗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悲伤与恐怖。
像是千年前的重蹈覆辙。
甚至比千年前还严重一些。
因为苏茗所说的这句话的前提是,苏茗没有任何理由的要濮阳殊进行无谓的赴死。
就算有前提也不行。
第62章
苏茗期待他说出拒绝的话。
但是, 事与愿违。
“是的,我愿意。”濮阳殊一字一顿,简直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化作钢刀捅入自己的心口, 不仅如此, 还要缓慢旋转以求凌迟。
“是这样的, 如果你想要我死,我就去死,我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我为你死了, 你会永远记住我么,把我镌刻在你的心头, 从此……再无离弃。”
信徒的爱,是不是都没有这么赤忱,但是,这样赤忱的爱,难道不是一种凌迟。
是献祭者的凌迟,也是被献祭者的凌迟。
“不会。”苏茗道。
他终于起身,用剑尖支撑住自己周身的重量, 他分明没有使用什么力气, 却觉得自己全身都力气都被抽走, 连勉强站立都无以为继。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不会记得你。死去的人,不配被记住, 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上, 随随便便就为别的牺牲的人,更不配被记住……”
濮阳殊执拗道:“你会的。”
“我不会!”
“你会的!”
“我不会!”
苏茗一回头, 突然愣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两棵茂密的梧桐。
十年了, 这些梧桐已经可以遮蔽日光。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昨天的时候树苗好像才有膝盖那么高,今天已经……
两棵梧桐,沐浴在月夜之下,梧桐树叶像是被渡了一层水银,彼此辉映,两棵树紧紧靠着,宛若亲侣密友,抬头望,却见树与树之间割出窄窄一条天空,天幕漆黑,此夜无星。
有点像,井底观天。
他恍惚一瞬,幼年濮阳殊的声音似乎还在此方天地回响。
他道:“左边是我,右边是哥哥!”
有点像,囚徒从囚窗里看见被分割的天空。
苏茗突然道:“解除所有的封印,放我出去。再或者,永远把我囚禁,不要让我看到一丝阳光,摸到一件锋刃。否则……”
他平举剑身,直直对上右侧的梧桐。
濮阳殊道:“……你不会的。”
苏茗道:“我会。”
濮阳殊厉声道:“你不会!”
苏茗同样坚定,话语甚至带着漠然,“我会。”
“好,好,好。”
濮阳殊连说三个好字,运作浊气解开苏茗周身灵穴处封印,颤抖声音道:“你砍吧,树就在这里,你砍吧……”
话音刚落,银光出鞘。
纷乱银光之下,有细碎梧桐叶簌簌而落,像是下了一场绿雨。刚下过雨的土地尚且湿润,甚至显得有些泥泞,牢牢抓拌住了落在地上的梧桐碎叶,给叶子沾染脏污的褐色。
就在此时,右侧的梧桐树,却发出细微的呻吟,慢慢的,便能看见一条白痕缓缓的浮现的梧桐树之侧,又有清亮的桐油从白痕中渗出,宛若梧桐之泪,反射出慑心的光。
梧桐树开始偏移。
刚刚的那一剑,只是一剑,却飞射万千剑光,将梧桐绿叶尽数绞碎,于此同时,也将这棵树斩断,它重重摇晃了一下,像是试图补救,但,什么都来不及了。
半截被腰斩的梧桐树重重的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苏茗则是将湛卢饮雪重新归鞘,他缓缓的归鞘,依旧有半截雪亮刀身流露在外,照出苏茗的脸,苏茗的眼。
何时,如此失魂。
何时,如此……
“哥……”
濮阳殊的话语只说到一半就停止了树,他没有想到苏茗真的会挥剑向树,而且挥的这么决断,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是因为自己毁坏了哥哥的药草,是因为自己囚禁哥哥的行为让他觉得很生气,所以他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让自己伤心难过,来报复自己么?
苏茗重重的收剑入鞘,这个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不由得缓缓的跪了下来,湛卢饮雪剑却是松了手,落在地上,沾染了松软的泥土。
手垂在身前,有鲜血从他的手背缓缓滴落到指尖,又落在地上。却有一片完整的绿叶晃晃悠悠的飘散,落在他的面前。
常有古人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所以这片落叶代表着什么呢,它的颜色还是绿的,但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很快,它就会在泥地里腐烂。罪魁祸首,是自己。
“濮阳殊,你看到了么,这……是我的决意。”
决意。决意?什么决意。离开自己的决意么?
苏茗看着这片绿叶,身体突然重重一晃,随即居然吐出一口腥甜的血来,视野模糊的一瞬,他听到有人在他的身边唤着哥哥,但是他已经……听不太清了。
他轻轻的闭上了眼睛,转瞬之间,睫羽微动,再醒过来的人,却已经不是苏茗的模样。
他静默的看着眼前的这片绿叶,将它捡了起来,只见绿叶之上,溅着一丝朱红,他木然的拭去这点朱红,站了起来,身型却是一晃。
然后他又看向那株被砍断的梧桐,那是……属于哥哥的树,是他们兄弟二人的结义树。
树断了,情谊也没有了,是这样么,是这样吧。
他僵硬着走到梧桐树的面前,半蹲着抚摸上梧桐树的断面,断面平整而光滑,可见挥剑砍树者用了多大的力量,有着多大的决心。
下一秒,他又看见自己手背上的伤痕,还在微微往外渗着血。
他的拳头微微收紧了。
一阵风吹过,把那些树叶的碎屑卷走,也吹的周边符咒沙沙作响,濮阳殊抬头望天,看见今天的夜,今夜无星,无光——
月影岚找到濮阳殊的时候,濮阳殊正在给自己的右手上药,涂抹药膏涂抹的非常细致。
他看见月影岚,如往常一般道:“月影,你来了,我嘱咐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自己为什么要用“如往常一样”的词语来描绘少主?
他的神态,分明一如往昔,不知为何,却让他有些心中发寒,就好像殊少主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埋着一座罹待爆发的活火山一样。
“……没有问题,材料与工匠都准备好了,按照他们的速度,三天的时间就能竣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突然建立这样的一个房间。”
他看着濮阳殊的视线,微微低下了头,又道: “是属下失言了。”
濮阳殊已经上好了药,并且包扎完毕,“没什么。”
月影岚看着濮阳殊风淡云轻的模样,不由自主的向周围张望了一下。
濮阳殊冷不丁道: “你是在找哥哥?”
不等月影岚回复他已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失败了。本来就是没有经过证实的秘术,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哥哥……他受了伤,也很累了,应该好好的休息一下。他本来是让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件事情的,让你不要忧心,但是我心乱如麻,忘记了,所以现在才告诉你,也不算晚吧。”
如果是这个缘故,殊少主的失态与不同寻常也就可以解释了。
“真的不严重么,茗少主休息了的话,您也应该休息一会儿吧。”
就算是担心茗少主,也不能这样担心啊,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损伤其身,要知道他们两个人可是用着同一具身体。
“对了,少主,这是最新的情报,请您过目。”
濮阳殊便翻开起最新的情报来,越看却越是皱眉。
“你说,濮阳昭到了沧月城,与柯元嘉搅合在了一起,说我是一个理应铲除的妖孽,囚父囚兄,操弄权术,其罪当诛。”
他一把把文书扔到了桌案上,却是露出一个微笑, “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天都城的情况呢,怎么样。”
月影岚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来,看来是不太好。
那些人的联合威逼,果然起到了一些效果。还有囚父囚兄的传闻,实际上,濮阳潜并不是他要囚禁的,是濮阳潜主动要求他囚禁他,并且一定要他把这件事情放出去,他知道,濮阳潜是为了……
天都的存续,若有一天,濮阳殊失败,濮阳潜便可借着自己被囚禁的名义把天都城与自己都摘得干干净净。
该说他对自己还是有一点父子之情的么,没有直接把自己送给那些虎视眈眈之人。
给天下带来祸乱的灾祸之子……这样的罪名,可真是大到让人无法承受。
他挥挥手,“你下去吧。”
月影岚转身,濮阳殊却又叫住了他。“月影,哥哥当初救下你的时候就说过,他只要你做他十年的仆从,如今,十年之期已到,你还不离开么。”
月影岚微微一愣,便道:“我已经习惯了,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跟着少主,我的身价可是水涨船高,哪个人走在路上遇见我不得唤我一声岚统领,少主还记得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么,那些人现在可是对我热情的不得了,热情到近乎谄媚,让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就留在这里了。”
濮阳殊振了振袖子,用自己的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却是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无力,待遇、安心、习惯……一个人留在一个地方,不就是这样的缘故么,哥哥为什么这么执意离开,为什么要这么坚定的离开他。
如果他觉得这个地方住腻了,他可以离开,到随便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如果他觉得自己的待遇不好,他可以提高他的待遇,他现在就可以改名苏茗,让所有人都叫他的名字;如果……
可是,哪里有这么多如果,他就是想离开自己。
离开自己,又不告诉自己他究竟要去哪里,去多久。所以,他才毁了那些药材的。
他用自己的左手握上受伤的缠了纱布的右手,示意月影岚离开,月影岚定定的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却看见放在一旁的剑,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放在剑架上,而是随意的搁在桌子上。
是自己看错了么,剑鞘上似乎带着些尘泥。
看来,茗少主伤的是真的重,殊少主也是真的失魂落魄,否则,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这柄剑就这样沾染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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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茗醒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
濮阳殊对身体的掌控已经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可以直接将苏茗压在意识到深处,甚至可以强迫他陷入沉睡。
如果他愿意,他是……真的能把自己困在他的身体里困十年百年,乃至一辈子。
这样的执着,让苏茗感到由衷的复杂与疲倦,究竟是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对自己生出这样的执着,甚至已经到了执念的程度。
是……他之过,是他待他太过亲密,以至于丧失应该有的距离。
所以,酿出了这样的苦果。
濮阳殊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不肯撒手。
自己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相伴十年的哥哥?
交流谈心的亲人?
有前世夙缘的朋友?
他又想起濮阳殊说要娶他为妻的言论。
他微讽的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思索自己要如何从这里出去。
不期然的,他又想起被自己砍断的梧桐树。他沉默了。
虽然这两株树是在他的授意下所种,但他并不是那个在梧桐树上浇灌更多心血的人,关心爱护这两棵树的人是濮阳殊。
从这两棵树还是幼树的时候,一直到现在,都是濮阳殊在关心照料。
到现在,他还记得濮阳殊为这棵树做的傻事,大半夜不睡觉去给树苗撑伞,唯恐风雨摧折了它们。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听到锁链轻响。
视野渐渐恢复,头脑也不再昏昏沉沉,于是他可以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那条金链。
再看四周,自己居然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金笼,金色笼子下垫着雪白的动物毛皮,他坐在这里,简直像是坐在云上。
第63章
柯元嘉坐在桌案前, 听着姑母喋喋不休的抱怨。濮阳昭就坐在柯梦瑶旁边,脸色也颇为阴晴不定。
“小嘉,你的心里是怎么看待呢, 濮阳殊这个贱种, 用阴谋诡计陷害了昭儿, 又蛊惑你的姑父,现在更是囚禁了你的姑父成为天都城的掌权人,你可不能坐视不理。你的父亲已经打算传位于你, 你便是沧月城的城主, 要对姑母我视而不见么。”
柯元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这种事情, 自然是会处理的,姑母与表哥都不必担心,我不仅是天都城的掌权者,还是委羽仙门的大弟子,我的师门也同意联合讨伐濮阳殊。表哥不也在重华宗学习了这么多年的道法么,想来也颇有人脉……不仅是那个预言,我还听说, 他与四野之间的妖魔过往甚密, 修炼着不同于灵气的外道邪术。”
“能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
“好。你能把姑母放在心上, 就再好不过了。”
柯梦瑶拿出手帕蘸了蘸脸上的眼泪,低下了头, 心里却盘算起更多。
柯元嘉不太喜欢应对这样的场合, 便微微一笑,离开这里, 来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树在灵气的滋润下绿意茵茵, 柯元嘉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随即,他捉上矮树的绿叶,将其一点点撕碎在自己的掌心,眉宇间却闪过……
一张脸。
十年前,在那个小院,未曾恢复记忆的他,看见了那个人,该说那个人完全没有改变么,夜色下,年纪尚幼的他已经显露出那种疏离的冷,像是万事万物不萦于心。
在五浊恶世中辗转了千百世的你,为什么不曾改变呢?明夙……殿下。
仔细想一想,多年之前的那场处刑,似乎并不是没有漏洞可钻,不然,根本无从解释一些事情。
而这些年的传闻,更是印证了他的某个观点。关于喜怒无常的濮阳殊、用剑用枪的濮阳殊、时而温和时而漠然的濮阳殊。
他把撕碎的绿叶从自己的掌心扫开,目光不由有些悠远。
自己之所以下凡,就是为了杀他啊,就让我了结你孤苦千年的命运吧,敬爱的战神殿下……与战神殿下那不起眼的小跟班。
他瞥了瞥自己的掌心,却有一枚金色的箭矢从他的掌心缓缓浮现,带着威慑的气息,这是天界之物,不是凡兵可比,那些被凡人视如珍宝的神兵,在它面前便是相形见绌。
这是他冶炼千年才冶炼完成的针对魂体的灭灵诛魂矢,只需一击,便可以……将明夙的魂体击的魂飞魄散,至于那个小跟班,自有诛魔荡浊星阵。
怪不得,这么多世,明夙还没有魂体消磨而死,原来是两个人相互扶持的缘故,有两个人互相安慰,总是能坚持的更久一些的,可是,这只是延长了苟延残喘的时间,倒不如直接死在千年前。
他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当年,是那个跟班与明夙同下轮回,由两个人共同分担命书。
他的眼里不由闪过几分怜悯。
明夙,你的魂体还剩下几分?
天性便不懂得怨恨的你,无法从百世苦楚中汲取力量,只能徒劳消磨。
那个无能的跟班随你下界,历经苦楚百世依然神志清醒没有堕为修罗,相必是你用自己的魂力为其疗愈……
他已经看见了他们的结局。
明夙,要怪就怪你实在冥顽不灵,他也帮不了你什么。
即使,他还记得他们这一世的初见。
自己从树后走出,看见月夜下的他白衣胜雪,他孩子的脸庞上浮现着淡淡的神色,看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即使,他也未曾忘记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高高在上的战神太子,挽起袖子给梅树浇水,脸庞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那么高贵、那么不可接近。
自己却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泯然众人,尘泥之别。
他更没有忘记那一日。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背叛者,却依旧风淡云轻,像是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那种沦落牢狱却依旧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生厌。
还有那个小跟班。
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跟班,怎么会……——
顾雪卿抿了抿唇道:“为什么不肯见我呢。你真的有告诉过你家少主么?我……你要是再禀告一次,我不信他不肯见我。我要见的是,是那一位而不是那一位,总之,你把这件东西拿给他。”
引灵镯不但可以指引人的魂魄找到人的□□,还可以指引人的魂魄去往内心深处的记忆,他相信明夙殿下一定恢复了一些记忆,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肯见他?
难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么。
他手心氤氲起一团灵光,却有一束寒梅从他掌心浮现,带着幽雅的清香,太子明夙遭受贬谪之时,他只能勉强化形,待他有所成,他已经在尘世之中辗转数世。
月影岚听着顾雪卿的言论,眼神微微一凛,在这非常时刻,他居然说出两位少主的最大秘密,由不得他不多想,于是他拿过这枝寒梅道:“我只能收下这支梅花,并不能确保把他送到哪位的手上,哪位少主,都是我的少主……”
更何况。
殊少主说,茗少主伤势沉重,还需要好好修养,所以,这些天,都不会现于人前,原来茗少主伤势居然如此沉重,怪不得殊少主整日摆着一张死人脸。
还有就是少主们院子里的那两棵梧桐树。
据殊少主所言,是有贼人深夜偷袭,锋利剑气砍倒梧桐……
也许是这么多的事情让少主心力交瘁了吧,他居然没有调集人手追查凶犯,要知道殊少主对这两棵树的在意简直是呕心沥血啊。
他本来要遍寻城内名医为此梧桐进行医治,不料殊少主却只是摆了摆手,道了不必。他没有说更多话,月影岚却也不敢细问,只因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萧索,宛若离群之雁。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他走之后,濮阳殊的喃喃。
“这棵树代表的是兄弟情谊,情谊不在,要这棵树又有什么用,树死了,可以救活,但种树的人呢,种树的人的心呢,也可以回到最初么。”
濮阳殊又自语道,“……哥哥,明明是你要种树的 。”却也是你砍断此树。
顾雪卿离开之后,月影岚便把这束梅花收了起来,迎面却撞上一人,行色匆匆,正是浮花岛岛主东方凤,他身形高挑,一袭红衣望来风流,此刻却是微微皱眉。
月影岚惊道:“你怎么来了。”
东方凤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知道么,各大门派都已经汇聚起来,准备商讨如何对付濮阳殊。”
月影岚的语气转变的有些艰涩,“就凭那一个预言?少主什么都没做,这么多年,也只是偏安一隅啊。”
“是柯元嘉,柯元嘉说自己是天界上神转世,下界乃是为了缉拿凶犯,凶犯便是濮阳殊。濮阳殊在天界的时候,恣肆暴虐,发动叛乱,天界予其改过,判其冰海幽囚千年,但他却不甘受过,魂体出逃,千百世以来,积攒浊气,图谋不轨……”
“数千年前,天门封闭,再无飞升者,就是濮阳殊的缘故。柯元嘉允诺,杀死濮阳殊……便可重新开启天门。他还拿出了上古阵法诛魔荡浊星阵,说用此阵便可以让濮阳殊魂飞魄散再无轮回,起阵者皆为诛魔之功臣。但是此阵需要七名修为高绝者联合发动,耗时甚剧,一时之间无妨,总之,”
他垂下眼睫道,“离开吧,天下间,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月影岚顿住了。
“那我……向其禀明情况。”
**
苏茗坐在笼子里,濮阳殊却不肯与他说话。
就如同苏茗证明自己的决意一般,濮阳殊也证明了自己的决意,看来自己是没办法让他放开自己了,还得找别的办法。
算算日子,或许他还有机会。
他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一些古籍术法已经失落在脑海中,但是顾雪卿那里可能别有办法。
转机……转机也许在一日后,一日后乃是月圆之日,那时,濮阳殊的意识将消失,若说逃离,也只能是那一夜,当务之急却是弄清楚这个密室的构造,并且想办法,让别人来救自己。
换魂相关草药已经被毁坏。
短短的一夜,顾雪卿会有什么办法么?
他不知外界情境,却迫不及待想要前往归墟,拿回自己的力量。
他再也不想濮阳殊因为自己的缘故……招致任何的劫难。
他开始探查周围的情况,并用双手抚摸起墙砖。
他分明能感觉到到濮阳殊,濮阳殊却不同他说话,是他在同他置气吧,因为那株梧桐,他抚摸墙纹的动作却顿了一下,随即又转为寻常。
濮阳殊的心却是愈来愈冷,哥哥,已经连一句话都不想同自己说了,也是,现在自己在哥哥的心里就是一个卑劣的囚禁者吧,是个不择手段的看错了的疯子。
疯子就疯子吧。
他绝对不会让你离开的。哥哥,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明明是你先伸出手的,你不能随随便便的牵起他的手又随随便便的把他放开,他决不允许!
哥哥,你知道么。
其实,自己也很期待你可以拥有一个身体,可以真真切切的与你握手、拥抱、抵足而眠。
他曾经是那样的期待。
**
月影岚找濮阳殊禀明情况,并且把那一支梅花递给濮阳殊,濮阳殊沉默一息,道:“一日,要坚持一日。不管怎么说,要坚持过今夜的月圆之刻。”
他害怕哥哥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做出一些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月影岚看到濮阳殊眼底的坚定,便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少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他知道这件事情一定非常的重要,只是一天,只是一天而已,天都城怎么样也不会沦陷的这么快。
“哪怕是死,属下也会护二位少主周全。”
濮阳殊轻轻的笑了一声,“别动不动就死来死去的,让他听到就不好了,他最厌烦这种话。”
他拍拍月影的肩膀,道:“要保护好自己,不然,他会很伤心的。”
月影岚动了动嘴唇:“……是。”
他的心里还是存着一点疑虑,这点疑虑最终化作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不由问道,“是茗少主的问题么,所以非要撑过今晚,他的伤,究竟严重到何种地步?少主,可不可以不要瞒着我,我也很为你们担忧,那天之后,茗少主便再也没有出现,那天之后,每次见你,都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唇瓣,“少主的气色都很不好,唇瓣苍白,像是生了大病。少主你也不请医师,不喝药。”
濮阳殊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心想自己的演技难道真的有这么差,想笑两声却是笑不出来,果然,笑容这种事情还是哥哥比较擅长啊,但自己已经……
“我的病,是心病,都是心病了,怎么能用凡药来治?”
濮阳殊拍拍月影岚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忧,“只要哥哥恢复到从前,我的病也就不药而愈了。”
只是,会有这么一天么。
短短时日,自己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的目光投注在枪架的枪上。
“这束梅花……”
濮阳殊轻轻一用力,梅花便在他掌心消散。
“我不见他。接下来的一日,我要闭关,谁也不见。你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离开?离开就离开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虽然,现在的自己算是在与天下为敌,局势恶化的太快了。
他的心却是微微一动,哥哥还不知道外界的局势已经变得这么严峻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至此……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出来却又被他生生的摁灭。
第64章
一切, 都准备了起来。
天都城境内,更是人心惶惶,人们都不敢出门了, 只敢躲在自己的家里窃窃私语。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简直都不敢想啊, 三公子,很多年前我确实听说过三公子的事情,他的出生, 不是很不吉利么, 但是这事情不是都结束了吗?怎么会在十年后旧事重提呢?”
“唉,这哪里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知道的?你听过那些传言了吗, 听说还与天界有关啊,我们的三公子是上界来的逃犯,不知怎样才转生到了这里啊。哎,早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了。”
“马后炮,谁不会啊?当年,他突如其来得到了府主的重视,你们就说他之前的传言都是夫人放出来的谣言。现在你们又转变了, 真不知道该听谁说。还有啊, 我们的大公子已经从重华宗学成归来了啊, 我觉得,这个事情……”
“反正我觉得这其中的水是很深, 我们这些人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谁赢了就跟谁呗。”
“这才是真的,还是喝酒吧。毛豆没有了, 你再端一盘上来,哎呀, 就惦记你的这口毛豆。不过,三公子是的确有些……不好说不好说,都在酒里了。”
城内居民七嘴八舌。
城主府内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心盘算着站队。
濮阳雷与濮阳同坐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眼不见心烦的扭过了头,注视起桌子上的花纹,好像那花纹是什么绝世奇宝一样。
“你说,城主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濮阳雷还是有些按耐不住,濮阳同则是摇了摇头。
濮阳雷见他这模样简直就是气上心头,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的局势是这个样子,你说,我徒弟可以从中抽身么。”
濮阳同:“难说,不过,我的徒弟一向机灵,总不会如此被动的。”
濮阳雷:……什么你徒弟我徒弟的,不都是那个小子么。
“我只是听说了那个传言,有感而发,具体的还要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我是不愿意站队的,哪怕他是我的徒弟。”
“那个传言……哼,什么传言,他是天界逃犯的传言?那个传说故事,被贬谪之龙的传言?实话说,那说法确实和千年前的传说对上了,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还说,还说什么呢,有什么可以说的。如果他这么凶恶,他的本性是穷凶极恶,那么他根本不会是这个样子吧。”
“虽然他平日里表现的是有一些怪。”
濮阳雷道,“但是,他是个好孩子吧。”
好孩子么。
濮阳同看着面前的茶壶,眼不见心不烦的将其推了出去——
阴谋,却在波动。
柯元嘉正在沧月城内看着文件,里面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关于濮阳殊的情报,非常详细,都是他派人问询了天都府的侍从才得到的答案。
他一边看着这些情报,一边思索着明夙与濮阳殊的相处,那些他并未亲眼目睹过的场景就在自己的脑海中流水一般浮动了起来。
他看向下属,“只有这些了?”
下属连忙道:“是的,他的作息都很规律。”
这时,他却看见一个不太寻常的报告,“院子里的梧桐树倒了。”
他把这页报告抽了出来,开始询问下属,下属便又将这个情报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柯元嘉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这两棵树,是濮阳殊在自己小的时候种的。还是在得到两柄神兵……之后。”
神兵?凡界能有什么神兵,世人总是喜欢这样夸大其词。他看了一眼,便将这一页放在旁边。
“是的,有什么问题么?”
下属有些懵圈,看见柯元嘉微微含笑的眼,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的眼神与气势,已经截然不同了,这,该说不愧是来自上界么。
“无事,退下吧。”
属下便唯唯诺诺的退下了,此时,濮阳昭却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么多人,都是我们的,区区濮阳殊何足畏惧,更何况天都城也不是铁板一块,早说过了,我的父亲是被他囚禁了,如此行为,天理何在,你别忘了,我还是天都城的大公子,天都城的人,难道会不给我面子么。”
“我要是执掌天都,一定给那些讨好濮阳殊的人好看。”还有濮阳宣,他也不会放过他的,当年自己知道他好了,可是第一时间就给他写信,让他多注意濮阳殊情况,那些信件却是泥沉大海。
母亲也给他寄过信,但他还是没有回复。
不知是拿乔给谁看,亦或者是想傍上濮阳殊?还不是被濮阳殊囚禁了起来。
“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顾虑?”濮阳昭动了动嘴唇也想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来自上界,是来缉拿要犯,又何必如此瞻前顾后。捉拿濮阳殊不就像捉拿小鸡仔一样容易么。
“没想到,我那个愚蠢的卑贱弟弟还有这样的来头,你们说他是逃犯,那他是什么身份啊,说什么龙啊龙的,他都不是人么,他到底犯了……”
濮阳昭却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柯元嘉的眼神,像是淬着一块寒冰。
濮阳昭讪讪笑了一声,“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不问了,就退下吧。”
濮阳昭目光闪烁两下,便愤愤不平的退去了。什么东西,在自己面前这样说话,说什么天界来使,说什么身份高贵。
“等等。”他却又叫住了濮阳昭,然后濮阳昭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很淡,眼神里却像是蕴藏着深深的黑暗,“你和你的母亲,在天都城也有一些暗探吧,他们也该发挥一点作用了。我准备发起总攻,就在月圆之夜……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连反抗都来不及反抗。”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掌心浮现出一枚箭矢,幽幽的,闪烁着光彩。
他缓缓将其握在自己的手心,心想,所有的一切,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的结束了,凭借他的魂魄……
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濮阳昭哦了一声,心下却是惊疑不定,月圆之夜?这么快!
不过,快点也好,避免夜长梦多。
不过,那种颐气指使的态度,还真是让人憎恶。走出房门,他狠狠的踢了一脚花盆,花盆没有什么损伤,倒是他的心情更恶劣了一点。
**
很快,月圆之夜,如期而至。
天都城,却有一个黑影轻轻掠过,穿过巡逻人群,悄无声息的落在天都府。
黑色面罩扯下,流露一双幽深眼眸,正是柯元嘉。
他派遣的人,正在与天都城的人“交涉”,好了,明夙,你会在哪里呢。
你的住处,梧桐小宛么。
第一时间,他就看见了那两株梧桐树,一生一死梧桐树,真是预兆不祥。随即,他看见有人急奔而来,乃是汇报战局,但是,接受战局的人却不是明夙,而是一个穿青衣的男子,哦,是明夙的属下。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交给这个属下,信任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明夙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却发现了一点纸张的残页,拿来一看,却是半张灵符,专门用来压抑灵气的符咒……
仔细环顾四周,确实能感受到一点蛛丝马迹。真是有趣啊。有趣。
他思索一下,微微一笑,却是转换了样貌,随即他又化出一面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东方凤的脸。
不知为何,月影岚总觉得今日心很慌,所以他不由得来回的踱步,这时,却有人推门而入,推门而入,未说暗号,他几乎下一秒就要动手,却看见东方凤的脸,生生止住动作。
“你……”
“城门已经破了,濮阳殊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一起走!”
“怎么可……”月影岚关心则乱,刚要仔细询问,却感到心口微微一痛,然后他便看见“东方凤”诡异一笑,眼中似乎有漩涡在不停的流转,是流光溢彩的星光,逐渐扭曲。
月影岚霎时觉得自己的思绪不由自主的运转了起来,自己的记忆……
“东方凤”却只是微笑,微笑着阅览记忆,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讯息。
月影岚咬破舌头,方才挣脱,头脑的昏厥感却依旧没有消失,眼前一黑,却重重栽倒在地上。
“东方凤”以手抹脸,恢复容颜,叹息道:“明夙,你可真是失败,又被人背叛了么。,我还以为,你那个小跟班……”
“有什么过人之处。”
苏茗正在寻求逃脱之法。
苏茗失败了。
苏茗想要过一个占卜。
铜钱占卜是不是不太行,大凶啊。
这是,门外传来轻响,便有一只手轻轻推开了大门,来人居然是……顾雪卿。
真是念曹操曹操就到啊。
顾雪卿也是费了一些心思才来到这里,因为他知道,如果是……的话,见他也好,不见他也罢,一定会给一个明确的回复,而不是直接将花捏碎。
他是循着花的香气才来到这里的,一眼便看见苏茗的情状,锁链金笼,分明是囚禁。
“他……”
“别说了,先把我身上的锁链打开,我现在不能动用灵力。另外,我想重新拥有一具身体,将魂魄从这具身体上分开,你有什么办法么。不需要多结实,能支撑十天半月便可以。”
顾雪卿以指化刃,削去锁链,将苏茗搀扶了出来,迅速道:“我是梅树化形,可以用自己的血肉骨为你重塑身体,可保持一个月……你我元魂毕竟不符,而且时间仓促,一月之后,身体便会崩裂,这于你魂体有伤。”
“就这样,先带我离开。要在月圆之夜未完之前完成。我,很感谢你。”
“好。”不需要……感谢。
于是苏茗被搀扶出去。
“还要找到我的剑。”
于是顾雪卿带着苏茗来到梧桐小宛。
“月影岚应该在这里。”他的话语有些犹疑,像是担心月影岚要对苏茗图谋不轨。
苏茗无意解释,便只能摇了摇头,却发现有些不对。
离开重重禁制,到现在,苏茗才觉灵力回复,那并不是普通的阵法,而是根据苏茗的灵力回路量身定制,怪不得,效果如此好。
苏茗双手掐诀,诵念道:“湛卢饮雪!”
便有一柄剑从剑架上疾驰而出,直直撞碎房门 ,被苏茗一把握在掌心,与此同时,苏茗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灵力乱窜了起来,居然是……晋升之兆。
自己怎么会毫无预感?
确实会有无预兆晋升的情况,但那种情况,只能是晋升者突然心有感触,撬动关卡,亦或者是遭遇什么重大刺激……
他这种稳扎稳打型没有经历任何刺激的人,怎么会突然迎来晋升?
晋升可是极度凶险的,要平心静气,准备得当,最好到人迹罕至之地去,最好还有请人为其护法。如此紧急,如此忙乱,为什么会晋升呢?该说是倒霉么,亦或者是天意的嘲讽。
更重要的是……通过被撞碎的房门,可以看见月影岚趴下在地上,死生未知。
随即,一道银光朝苏茗疾射而来,又在苏茗面前化为两道,一道射向猝不及防的顾雪卿,另一道却是冲着梧桐树而去。是那株依然完好的濮阳殊的梧桐。
清脆一声响,剑尖对针尖,针尖寸寸崩裂的同时,一旁的顾雪卿也重重倒地。
就在危机关头,苏茗挡下了那根银针,银针的力度并不大,只是……
苏茗道:“谁?”
柯元嘉便从黑暗处缓缓走出。
“就算你不挡下这根针,这棵树也会没事的,毕竟我只是在针尖抹了一点药,只对元魂是植物的仙有效。我实在不想让这样一株区区寒梅打搅我们讲话。我亲爱的……太子殿下。”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柯元嘉微微一笑,抿了抿唇。
第65章
“您, 恢复记忆了么。”
语气很关心。
苏茗却看向倒在一边的顾雪卿,他已经昏迷了过去,该说他实在是有点菜么。
他蹲下来探了探顾雪卿脖颈上的脉搏, 沉而有力, 不像是中毒了的样子, 看来真的是迷药。
湛卢饮雪剑还在自己的掌心。
苏茗不由得将剑握紧了一些,道:“也许是恢复了,也许没有, 也许是只恢复了一点。亲爱的, 战神大人。”
柯元嘉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瞬,刚想说些什么, 却被天空中凝聚着的劫云吸引了视线,他不由又看向苏茗,“看来,天都不站在你的面前。”
苏茗哦了一声,“谁知道呢。”
“你……”柯元嘉哈哈了一声,“你可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如果早知道你的结局, 我想, 你会很愿意死在千年前, 这样,你就不用徒劳的痛苦几千年。你的小跟班呢, 是不是在听我们讲话?”
“跟随了你几千年, 我以为他对你有多少深情厚谊,但是, 他还是背叛了你。”
他一笑,却拿出半截符咒, 符咒上刻录的正是抑制灵力的法阵。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废话?”
他与濮阳殊的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他也没打算告诉柯元嘉,他没有把自己的事情随随便便给外人说让外人评判的爱好。
天上的劫云却开始层层叠叠的凝聚,空气中也渐渐凝出水汽来,前有狼,后有虎,自己不会命绝此时吧?苏茗这么想着,突兀的居然有点害怕,自己若是死了,濮阳殊也会死么。
应该是不会的吧,不会的,这具身体若没有被天雷劈成渣,濮阳殊总会……
再说了,他不是反派么,反派的命,理应是硬一点的,虽然这世界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的一本书。
他掌心翻转一刹,手心长剑已然转出耀眼的银光,“要在天劫降临之前,先打一架?”
柯元嘉却在背后化出一枚箭矢,“我,将目睹你的毁灭。”
柯元嘉存着什么样的后手,他会放冷枪么,在什么时候放冷枪……这都是值得注意的事情,但是太仓促了,实在是太仓促了,一桩桩一件件堆叠在一起,就像是被猫拉扯乱的毛线团,苏茗有些无力,但是,他也只允许自己无力那么一两息。
同时,他的心里也在想,他不能出事,就算是出事,也不能是在这一天。濮阳殊用抑制灵力的阵法将自己困囿的这一天,自己怎么能出事?如果自己出事了,甚至来不及给他留一句遗言。
下一秒,天劫已至。
苏茗只来得及给自己套几个防护的阵法。
**
东方凤在客房里辗转难安,今夜,今夜,撑过今夜才可以离开。
他咀嚼着这样的词汇,感觉内心平息了一瞬,下一秒却听见雷声,仿若上天动怒一般的雷声,又好像是什么远古巨兽的怒吼,这,不是普通的雷,而是晋级的天劫。
那个方向是,梧桐小宛!他猛地站了起来,便冲出了房间。急急前往梧桐小宛。
原来这就是今夜不肯走的原因么?但他怎么一点消息也听不到!这,理应找人护法啊。
所以说是月影岚在为其护法么。
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样的景象,或是犹疑,或是担忧,或是若有所思。
一处明亮的角落。
濮阳潜正端坐着喝茶,听到外界的动静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施子晋看看濮阳潜又看看门外,道:“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状。”
濮阳潜便示意他坐下,绕来绕去,本来没什么,都被他绕的头晕了,这种事情,又不是担忧能解决的。
“总之,无论是谁赢了,天都,依旧是天都。濮阳殊赢了,天都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堡垒,是他的家,是一直支持着他的地方;濮阳殊若是输了,天都就是他囚父囚兄强占来的地方。”
“对了,二公子呢。”
“哦,他应该是在睡觉吧。毕竟,他可是被真的绑了,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
天雷道道,凝聚而下,落在苏茗的身上。
一道、两道……四十道。
他感觉到经脉里如潮水一般涌动着的灵力正在
切割他,但他无暇顾及,他不仅要面对雷劫,还要顾及柯元嘉,更重要的是第四十九道雷劫,说到底,雷劫雷劫,是雷非雷,是考校灵力,更是审查内心。
四十七道、四十八道……
第四十七道雷落下,苏茗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重重的吐了一口血,用来阻挡雷电的湛卢饮雪与雷光相撞,重重的被击飞了出去,直直落在地上,发出幽幽的一声哀鸣。
第四十八道雷轰然落下之时,一直静静微笑着的柯元嘉却是猛然动了,手心一转,便有金色的流光汇聚成一把弓箭的形状,然后便有金色的弓弦一闪,不过一刹,箭矢已然搭在弓弦之上,裹挟着千钧的力道疾射而出,发出裂帛声响……
那道箭矢,却不是对着苏茗,依旧是对着那棵矗立的梧桐!
不管是怎么样,自己都不应该上这样的当,明摆着是一个阴谋。诛魔荡魂……
自己的思维都有些涣散了啊。
下一秒,苏茗已经捉住了这支箭矢,箭矢距梧桐不过寸许,晚来一会儿,梧桐树便会被这支箭矢贯穿,说实话,自己一直都自诩冷静,但自己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冷静的人,砍梧桐树是这样,救梧桐树也是这样。
思绪刚刚闪过,手心的箭矢却徒然生变,猛的化作一条金色小蛇,自脉间流窜而过,仿若滚烫铜浆入体。
柯元嘉看见这一幕,嘴唇微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意气……”
他一怔,呛咳了一声,却看见自自己胸膛穿透而过的一截银亮的剑尖,正是苏茗先前投掷而出的湛卢饮雪。
万千雷光炽热盛大,第四十九道雷光迅疾而落,苏茗却依然沉着,“没有你,你的诛魔诛仙阵,还有用处么。”
“你,算计……”
苏茗云淡风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湛卢饮雪的偷袭是算计,握住此箭却不是算计,在自己的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先其一步捉住箭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
不得不承认,自己后悔了。
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该砍掉自己的树的。
可不是为了濮阳殊……
那可是他的树,是他的树,虽然这两棵树大多数时间都是濮阳殊在照料,但自己也不是没有照料过。
自己也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两棵树茁壮成长的啊。
吵架就吵架,一吵架,把树砍了,算什么,树可是无辜的不能再无辜了……
身体里有雷光在经脉中窜动,同时还有铜浆一样的液体在体内穿梭,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以特殊血脉秘法方能炼制的诛魂矢,可随主人心意而动,耗时耗力甚剧,却只能使用一次。
此时,魔考却开始了。
第四十九道雷劫的入体,不是结束,正是开始,人们会在魔考之境内看见群舞的心魔,惹人沉沦此境,不得超脱。
会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场景,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亦或者是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场景,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你有听见那个传说么。
在月圆之夜的雷劫消逝后,月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你将看见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柯元嘉用灵力震出那截剑,一个踉跄,正要再度动作,却有东方凤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濮阳雷与濮阳同两个老头。
雷劫慢慢的收去了,被乌云遮蔽的日光重新回到天际,月亮先是露出一个小角,随后便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从云层中现身,恰恰流露出一抹月光,落在半跪于地上的苏茗的眼皮上,柔柔的一道白光。
他身上的灵气,从狂暴转为平静,又从平静转为狂暴。
月影岚这时才醒来,看着门外场景,只记得有一个人假扮顾雪卿打晕了自己,他连忙出了房间,便看见苏茗半身染血,还有血不停的从白衣里沁出,他惊了一跳。
“少主!”
院子里的人却把目光投向不应该出现在院子里的人。
柯元嘉,环顾四周,双手一抹,便为自己止了血,然后他瞥向苏茗,却见到一道眼泪从他紧紧闭着的右眼流出。
他,大势已去,必死无疑。
刚刚如此思索,却见月影岚已经欺身而上,他转身架住月影岚的武器,冷漠道:“还是留着力气给他发丧吧。”
一挥袖,却是遁离。
你真的以为,这点伤,可以让他怎么样么?你死了,你的小跟班还没死,我会把他碎尸万段的,明夙殿下,等待吧,你可以在黄泉与他重逢。
柯元嘉离开了。
这时,却有另外一伙人径直而入,为首者乃是濮阳昭,身后是被他解救出来的濮阳潜与濮阳宣,他看见半跪在地上的苏茗,冷笑一声,“他就是囚父囚兄的天都罪人,把他拿下。”
月影岚立时怒目而视,东方凤也把晕厥在一旁的顾雪卿拉扯到了一边。
这时,苏茗的手指动了,他唤道:“阿岚。”只有茗少主会这么叫自己。
“少主,少主!你怎么样了少主。”
苏茗睁开了眼睛,感受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流逝,不,不是力气在流逝,而是魂体在与身体剥离,他紧紧的握住了月影岚,一时之间发现自己居然是如此口拙。
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
濮阳殊。
好好活着。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会活着回来找你。树的事情,对不住。永远不用责怪自己你。别伤害自己。
“我……”
“少主,少主,你想说什么。”
“濮阳殊,我……”
别人究竟会如何看待自己,也许会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吧。
试着想一下,一个人要死了,同另一个人交代遗言,一开口却是自己的名字,希望“自己”可以好好活着,希望“自己”不要责怪自己,希望“自己”可以……
可以幸福。
心愿,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么。
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可以得到幸福。
苏茗的眼睛闭上了。
月影岚感受到他气息断绝。
濮阳雷与濮阳同微微睁大眼睛。
濮阳宣情不自禁迈出一步。
月影岚正在无措。
濮阳潜眸光一沉。
苏茗闭上了眼睛。
月已全显,月色慑人,锋利如剑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照的他半神半魔。
却有一道白影飞快的跑到苏茗的面前,正是那只名叫孟极的小兽,它呜咽了一声,开始舔苏茗的手,甚至伸长了自己的脖子想要去舔苏茗的眼睛,他舔到了苏茗的眼皮,也舔到了苏茗皮肤上的那一点咸味的泪水。
此时,孟极感到一只手提住了自己的脖颈,将自己拎开。
月影岚惊叫道:“少主!”
很快的,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茗少主,而是殊少主,但是,换句话说,殊少主既然无事,茗少主也该无事才对。应该只是失去意识,去休养生息了。
本来,茗少主的状态就不够好不是么。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吧。
苏茗闭眼了,濮阳殊却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睁开鸦羽般的睫毛,周身气质却是乍变,如果说苏茗是温而冷的玉,他就是利而寒的刃。
但他像是一柄已折之刃。
他缓缓起身,从濮阳昭带来的人群之间穿过,他明明这么狼狈这么不堪,那些人却自动的分开了一条道路,也许是因为他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
刚刚醒来的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并不能预见未来,他也没有苏茗道记忆,所以他不会知道在这个月圆之夜发生了什么。
但这样的场景,无数次的在他的恶梦里显现,所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他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梦是醒。
他一直走到湛卢饮雪剑的旁边,它的剑尖还沾染着别人的血,湛卢喜洁,很快,那些血便顺着剑尖沁到泥土里去。
第66章
苏茗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 像是要被送往不知名的所在。
死,究竟是什么。
第一次天雷,他无暇思考这样的事情, 一睁眼便成为一名孱弱的婴儿。第二次天雷, 他又有尘埃落定之感, 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惧怖……似乎也不是那么明显。
魔考劫数。
苏茗漂浮在一片黑暗里,却觉得自己在无限的下沉, 下沉。在下坠的时候, 无数镜子的碎片在他的眼睛里流过,每一枚碎片, 都是一段影像。形形色.色的人,不同的装束,却都长着同一张脸。
是他的脸。
是……濮阳殊的脸。
熟悉的巨大的咆哮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此时此刻,那模糊不清的声音却是那么明晰,明晰的像是终于被拭去水雾的玻璃镜。
你承担仇恨、我分担苦痛。
你迎接愤怒、我迎来悲伤。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么。
日升月落, 沧海桑田。
那咆哮声很明晰了。
是“命主天煞, 生世熬煎。于天获罪, 无所祷也。”
咆哮声在天地之间混沌的回响,苏茗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天威之下, 四周是游动的雷蛇。粗重的雷电, 如同狂舞的鞭子,在天际间乱扫, 更多的雷电,却尽数归于苏茗。
就像是……千年之前!
相传, 在魔考之劫下,人们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千年之前,雷劫之下,自己被判处永远囚禁,永远流离的刑罚。他看见一道银光以奋不顾身的姿态与自己相撞,周身流光溢彩,俨然是一枚龙鳞。
真是……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却只说了一句残缺的话,“濮阳殊,我……”
他却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意识便沉沦于一片茫茫迷雾——
濮阳殊触摸到这柄剑。
若是平常,剑一定要轻轻颤动,但此刻却是一派平静,平静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与此同时,它那雪亮的剑刃,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黯淡了下来,像是蒙上一层灰败的尘土。
武器挑人,若是自己心仪的主人死去,它们甚至不惜自晦,既是哀悼,也是高傲。
他拿着这柄剑起身,茫然的起身,环顾四周,像是一具不知爱恨的傀儡,终于损坏了零件,于是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
又像是一直敷着眼带的盲人,第一次重见光明。
或者,是一直站在光明里的人,在茫然无措中,被人裹挟着推入毫无心理准备的黑暗。
“哥…哥哥?”
每一次的月圆之夜,他都会同苏茗失去联系。
他尽力想去习惯,却终究还是不能习惯。于是,他为苏茗打造了一座黄金宫,在黄金宫里,安置了禁灵锁。
他知道,这样会让苏茗恨他。
但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不能容忍他的哥哥一直以来都想着离开他,不能容忍自己在他的心里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对自己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但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
更何况……他的心里总是那么的不安全,他很担心哥哥在离开自己之后会受到伤害。不管是去哪里,自己都应该跟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规划,他对未来的规划中,不曾存在自己。
为什么,凭什么,我们才是最亲密的人。
这么多年,我们用着一具身体,谈着别人都没有和你谈过的心。已经思索过很多次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最亲密的人不是么。
心中的痛苦正在翻涌,他下意识用左手握上湛卢饮雪的剑刃,用力下压,想要用□□的痛苦压制内心的痛苦,但他明明已经这么用力,剑刃却连他手掌的表皮都没有划破。
主人既死,神物自晦,就算是自晦,也不能让一柄神兵变成连别人手掌都划不破的废物吧。他再度使劲,终于有液体顺着自己的掌心下滑,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金色的浆,诛魂矢只对一魂有效,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化作无力的液体。
濮阳殊看着自己掌心流淌出的金浆,眼神幽幽。
他设想过许多结局,可他唯独没有设想过这一种。他终于知道自己心中泛起的不详的预感究竟来自于哪里,就是来自于这里,就是来自这一刻,他的宝物,他愿意花一生去保护的最珍贵的宝物死去了,恶梦成真。
其实,并不是没有预感。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的预感,他才会如此的焦躁。
所以,他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
他已经是晖阳期,是辟谷之身,寒暑不侵,此刻,他却觉得全世界的风雨都向他倾倒而来。他好像又成为了那个无能为力的溺水的孩童。
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我的哥哥。
我最心爱的人。
“够了,够了。我求你,我……我再也不和你赌气了。”
他听见自己茫然无措的声音,也看见世界在他的眼前变的光怪陆离,所有人的脸都扭曲了,扭曲成斑斓的光影。
“你想砍树,那就砍树。你想要自由,我就给你自由,你可以随便去哪个地方。我愿意沉睡。我愿意一辈子都不和你见面。”
濮阳殊的脸颊微微有些抽动,光影在他的脸上变幻,衬得他宛若神魔。
他突然喃喃了起来。
濮阳昭被他吓得退了一步,下意识向月影岚嘲讽道:“你家主人是受不得失败吧,你瞧,他疯了,还疯的这么新奇啊。”
嘴里说什么你啊你啊的还哥哥哥哥呢,接受不了失败也不应该是这样子啊。
他低下头自语:“历劫失败,变成疯子了么,这样的事也不少见。”
真是吓人啊,疯子,疯子。
还有之前,那个气氛,他真的以为他死了呢,结果他下一秒就活了。
“来人,把他捉起来,不日,我要将他……”濮阳昭的话语停滞住了。
因为濮阳殊突破了。
七七四十九道雷劫,最后一道,格外凶险,看见他血染半身,大家都以为他失败了,但濮阳殊体内的回路,却欢畅了起来。
充盈的修为席卷过身体,带走所有的疲倦。
他听见虫鸣、在场众人清浅的呼吸、枪与剑的微颤,却听不到最该听到的那个声音。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他身体里的浊气突然极速运转了起来,又有充裕的灵气与浊气相撞,他掌控身体的时候,不会有灵气,难道是哥哥……
他的心中刚感受到一点微渺的希望,下一刻,灵浊二气却开始混合,混合的时候,他感受到修为的瓶颈也被力量逐次漫过,这……
晖阳巅峰。
乾元初境。
……
乾元中境。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连升如此境界!”
“这,这,疯了还有这个效果?”
濮阳昭带来的人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被惊掉了。
这世间从未有如此的境界之升!
也是宿命留给他的最荒诞最滑稽最让人痛彻心扉的,礼物。
他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只觉得恍然如梦。
哥哥,你在用自己的死报复我么。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成功了。
也许,欢乐与痛苦总是定量,前面的十年,他过分透支了他的欢乐,今后,他要用他的余生支付恶梦的报偿。
“月影岚。”他轻轻的说,“我需要知道,今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与他本是最亲密的一体。
所以,他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湛卢饮雪剑,闪过一抹幽幽的光。
却有月影岚迟疑的声音传来,“少主,您,您的眼睛……”
濮阳殊感觉自己的右眼有些湿润,他伸出手,点了点,发现那居然是温热而鲜红的血。
那居然是一滴血泪。
他漠然的拭去这滴眼泪,眼神在温和与冷漠间变幻,最终,定格在一个略有些虚幻的微笑上。
他的话语居然有些温和,脸上那狰狞的悲伤似乎在顷刻之间便如潮水般退去。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定格在濮阳昭身上,濮阳昭只觉得那看似温和的眼睛里简直蕴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空荡荡的,正意图择人而噬。
顺着也扫过一旁的濮阳宣与濮阳殊。
濮阳宣的心头却是猛的一紧,这种感觉居然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他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时候,也感受过濮阳殊这样的……
气势,像是凝聚万载的杀意,不过,这一次,似乎更为沉郁。
实话说,他这个样子,看上去真的疯病病的,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表现的像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样。
月影岚却胆战心惊的询问了起来,“少主,你冷静一点。是……出了什么事么,”月影岚的心中也有了一点预感,但是他不敢承认,尤其是看到濮阳殊现在的样子,他就更不敢承认。
“先冷静下来,如果茗少……还在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他一定是暂时沉睡了吧,就像过去那样。”
濮阳殊居然笑了,“我看起来还不够冷静么。”
ming shao……是这样的发音没错吧,话没有说完,月影岚便把后面的发音咽了下去。听上去是个人名?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濮阳宣这么想着,突然愣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生的出来。
他明明那么在意这两棵树,却又亲手砍断了树。别人也许不知道内情,但他还是明白一点的,那么光滑的痕迹,那样的灵力,分明就是濮阳殊自己砍的。
砍完树,他说不必再管树,却又派遣人将砍断的那一截树木好好安葬,又请了专培树木的人到天都府就职,暗示他们可以……
为什么他如此朝令夕改。
好吧,这也不叫朝令夕改,总之是性情莫测,心情转换的比乱云都快。
他的性情,一日温和,一日冷淡。
时常像是两个人。那时候,他只以为这是龙胆朔寒枪与湛卢饮雪剑的副作用,毕竟,他的性情转换一般也伴随着兵器的转换。
但是,这真的是兵器的缘故?
兵器可以影响人的性情……至此。
这么多年,濮阳宣与濮阳殊交往不多,一直是濮阳殊大放异彩,濮阳宣默默看着。
经历过身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下人捧高踩低的事情之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总之,他与濮阳殊不算亲近,但也不敌对,平日里是不见面的,路上遇见也无所谓。
可是,无数的画面飞逝倒流,竟停留在十年前,濮阳宣从未如此佩服过自己的记忆力。
十年前的那次鞭打,濮阳殊贯来没有波动的眼神,似乎是有情绪的?再往前推移,无人问津的濮阳殊居然在地上写字。
地上有两个名字。
那个时候,他还戏说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心,教这个杂种写字,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便也把这件事遗忘了,但其实他并没有完全遗忘。
那件事情,发生在濮阳殊剑阁惊城的前一天!濮阳殊的人生从这件事情作为分界,被划成了两半。
在这样的思索下。
这两个名字,终于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的面前。
隔着十年的时光长河!
那两个名字,一个是濮阳殊。
一个是……
仔细想一想,所有的分裂、所有的疑问,似乎都都能用最匪夷所思的那个答案解释。
濮阳殊。
濮阳殊的身后似乎总有那样一个影子,是与濮阳殊截然不同的模样。
“苏茗。”ming shao……茗少主。
濮阳宣鬼使神差的说出了这个名字,然后他看见月影岚突兀转过来的眼神,得知自己心头那个荒谬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天衍历1152年,被指为灾星降生、天祸之子的天都城三子濮阳殊,重创沧月城少主、转世仙人柯元嘉,携下属叛逃。
同年,收妖兵、占魔域。
五大仙门携手抗魔,节节败退。
翌年,自封魔主,建宫殊茗。
第67章
苏茗以为自己即将死去。却看见一旁的湛卢饮雪剑闪烁微光, 随即便有一块鳞片闪烁微光,从湛卢剑中化出,又没入他的胸口, 带来微薄暖意。
再醒来, 是在一片空茫中, 他看见……师父的脸。
“师父?”
青衣的老人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点爱怜,双手一动, 那枚鳞片却又自他心口而出, 老人双手一抚,便化作盈盈一把匕首。
“这把刀, 藏着问题的答案,不要问,要用心来聆听。”
他把匕首交付到苏茗的手指,眉宇微凝,像是有心事。
“师父,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你现在安好么?”
句句询问想要出口, 话到口中, 却是难以说出, 到最后,便成了关心安危。
“傻孩子……”
青衣老人抚了抚自己的胡须, “记住, 答案在你的心里。”
苏茗:“师父,别打哑谜了!别打哑谜!!”
青衣老人抚摸胡子的手却僵住了, 他看着苏茗,欲要叹息, 最终还是没有叹息,“时间不多了。”
“匕首有什么用?师父!!!!”
老人:“……”
“如果你想改变既定的结局,就让濮阳殊用这把匕首捅入你的心脏,让你的血沾染他执刃的手,如此,方得解脱。”
他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点悲凉,“阿茗,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给你讲过的童话故事么。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小美人鱼的故事么……”
下一瞬,天旋地转,苏茗只来得及握紧手中匕首,匕首却又化作一片龙鳞,贴在他的手腕上,是弯弯的一尾月牙,仔细看,有点像银鱼的尾巴。
失重的感觉。
苏茗感觉自己在跌落,终于,他的脚触碰到了实地,他几乎是一下子摔在了草坪上,说痛,当然是不痛的,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质感。
他从草坪上慢慢的起身,用手搂了搂郁郁葱葱的小草,搂了个空。
现在的自己……居然是魂魄的状态么,仔细打量自己,自己的身形确实是半虚幻的状态。
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鬼?
他茫然起身,打量四周。
面前是巍峨的宫墙,他悄悄的慢行于宫墙侧面,有一队侍女游鱼一般的从他身边走过,穿着素色的深衣,手里捧着青铜的器皿。他下意识想遮蔽身形,下一秒才后知后觉他们应该看不到自己。
他在阳光下伸出略略有些透明的手掌,终于意识到现在的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月光锦散发着淡淡的光,白衣金线宽袖,正是他历劫的装扮,但并没有破损。
他在宫城里游荡,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见到他。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穿墙。
穿来穿去,穿来穿去,竟到达一处隐秘的地宫。
也许,这是宿命的一部分。
地宫内,有人窃窃。
听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里是皇室培养暗卫的地方。
他飘进地宫,看见一堆孩子正在用手中的武器打斗,他们都是些小萝卜丁,穿着一身紧袖的黑衣,面容警惕。
他一眼就看见了在墙角默默无闻的那个孩子。那张孩子的脸,与苏茗的幼时有七分相像,与濮阳殊的幼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怎么,濮阳殊的脸原来是一张大众脸,哪里都能够遇到?
苏茗努力的这样想。
但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那道天罚一样的咆哮,“生世熬煎”是什么意思,生世熬煎。
生生世世,究竟是多少世?
在别人的称呼中,他知道,这些孩子都没有名字,单纯以代号记。
那个肖似濮阳殊的孩子,是这个训练营里最小的,只有十岁。
他情不自禁的把目光投向他。训练、受伤、吃饭、睡觉。这就是他的一天。他这一天都没说过什么话,想来是累的没办法说话。
也或许,是没有人同他说话。
睡觉时是大通铺。
他却一个人睡一个铺子。这……简直是恶霸本霸。
别的孩子似乎都很怕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睛看他。他恍若未闻。
苏茗思索了一下,飘到宫墙外面去,毕竟是魂体,堪称一念千里。
在一家茶楼里,他得到当世的讯息,国号为大楚,皇室为周,有名将孟乾、柏悦。
这里是一个与仙道隔绝的国家,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灵秀甚少,修者的事迹在这里基本算是传说,皇室却极其喜爱求仙问道,风尚是磕一种据传能让人升仙的“生仙散”。
得到基本的信息,苏茗就回去了。
又是那个地宫,苏茗却敏锐的觉察到了些许的不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一些孩子消失了,新来了一些孩子。
更重要的是,濮阳殊,啊,不对。是零号。
他似乎受了伤,孤独的呆在一侧。
长高……了一点?
夜色下,所有人都陷入梦乡,这个孩子却是未睡,目光悠悠,似是要透过地宫的屋顶,看到星空。
目光警惕如小兽。
苏茗看见他的腰侧有一道伤口,胡乱的包扎着,还往外渗着血。他便轻轻的坐到他的旁侧,凝望着这个孩子。
他伸手,欲在指尖点出灵光,却是不能。
毕竟,他算是魂体,既然是魂体,如何为其疗伤?
他试图触摸伤口,伤口却被他半透明的指尖穿过。这时,那孩子突然睁大了眼睛,警醒的坐了起来,几乎要崩裂伤口。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苏茗摸索到了一点规律,他的一天,是此方世界的一年。当日月交际,在苏茗眼中是日夜之转,于这里便是一年之换。
第三天的月夜到来的时候,周身的场景骤然变幻。
地宫里换了一批新的孩子,却再没有零号的踪迹。
这一年,零号十三岁,因优异的成绩,被指给太子做暗卫。
苏茗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个子已经抽条,整个人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
苏茗的第五天。
零号效忠的太子终于夺得皇位,踩着满地鲜血踏上王位,他和他的父皇一样昏庸、残暴、意图求仙问道。
他看着零号在皇帝的授意下杀人。
苏茗的第六天。
这一天,零号比较闲适,皇帝派他去监视一个大臣,他监视大臣监视了一天,还顺手撸了大臣家的猫。
苏茗的第七天。
他受伤濒死,发了高烧,躺了一天。
苏茗的第八天。
零号十八岁了。杀人。杀人。杀人。
苏茗的第九天。零号十九岁,已经成为暗卫界的传奇。手下有一支暗卫队伍。
别人都叫他“那个人”,是昏庸楚帝最锋利的一把刀。
苏茗的第十天。
零号被构陷谋反,楚帝将伤重的他吊在城楼上,风雪几乎把他冻成冰人。
苏茗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最后一口气,睫毛上还挂着冰凌。
最后,他的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心口便没了跳动,苏茗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苏茗的十日。
零号的十年。十年,是谁的梦?梦醒,焉知不是另一个梦。
第一世。
第二世。
第三世。
…
第四十九世。
第五十世。
濮阳殊的脸。苏茗的脸。
有着这样的脸的孩童,从十岁长到二十岁,每一世,生生世世,都没有渡越二十岁的禁锁。
生生世世,都是未及弱冠即死。
生生世世,皆是不得善终,像是在集邮死亡。
风雪冻毙、乱箭穿心、毒酒、跳下悬崖……每隔十日,苏茗便要经历一次他的死亡。
但他甚至没办法给他收尸,毕竟他只是一只游荡着的孤魂野鬼。
直到第五十世。
故事起源于苏茗那熟悉的失重。
自熟悉失重,熟悉时间的转换,熟悉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之后,他便彻底不再遮掩自己的身形,以至于,当一个人惊讶的看着自己时,他居然呆住了。
濮阳殊的五十世,他都作为幽魂存在,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自己。
看见他的是一个小宫女,穿着绿色的罗裙,惊讶看着他。这个时候,苏茗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居然能够被人看见了。
他还没有找好借口,便见那宫女带了些恍然的神色,小小声道,“您……您是侍君殿的侍君吧,可是迷路了,从那里去,便是侍君殿。”
“谢过这位姑娘。”苏茗微微颔首,倒是让这小姑娘红了红脸,随即,她的脸容又变得十分紧张,低下头便走了。
说起来,不愧是侍君,长的居然可以……这么好看。
走到无人僻静的地方,他在湖泊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居然真的能被水波所映出。与此同时,他也可以感受到体内流转的灵力,以及心口处龙鳞的微微发烫。
他取出龙鳞,盈盈的一片龙鳞居然自发的化作一柄薄刃,散发着水色的光泽。
苏茗神色微敛。
他在宫城里转了好久,随后便是收集信息。
他探听得知,此国国号名唤大燕,燕帝有龙阳之好,喜好搜罗貌美男子,建立了侍君殿,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此时,他突然听见有喧哗之声。
靠近却发现是一队太监在欺辱一个约摸十岁的孩童,孩童被他们踢倒在地,破旧发白的衣服上是重重的一个鞋印,他如同小兽一样蜷缩在地上,抱着头。
此时的苏茗已有隐约预感,这个孩子,恐怕又是濮阳殊的某一个前世。
“你们在干什么?”
按照常理,苏茗不应该干涉他们,因为他也不过能在这里呆十天,而这十天,要跨越十年。今天你帮了他,明天你又不在,这样的帮助又有何意义,说不定还会让他遭受更甚的欺凌。
但,苏茗好不容易拥有现身的能力,又怎么能独作壁上观。
之前的那么多世,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眼前人奔赴命定的死亡……
这样的煎熬,又岂是旁人可以想象。
也许是因为濮阳殊的前世这么悲惨、这么痛楚、这么悲苦、这么绝望。
所以,今世的濮阳殊才会捉住他给予他的一点温暖不肯放手,那种执着,让苏茗都有些怀疑心惊。
他情不自禁摸上自己怀里的匕首,匕首正散发着寒光。过去,自己以魂魄之身显现的时候,这枚匕首是龙鳞的形状,只知道贴在自己的手腕,任自己如何召唤都巍然不动,这下子倒是一下子化成了匕首。
这多多天过去了,他一直在想师父说的话,“如果你想改变既定的结局……”
这里是过去么。这里好像是过去。
所以,如果想改变既定的结局,便要在结局开始之前动手,所以,师父的意思是,只要濮阳殊用这把匕首杀死他,濮阳殊百世灾厄的命运便可以就此终结。
但是,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么。如果濮阳殊真的杀了自己,未来的自己又怎么会遇见濮阳殊,又怎么会在雷劫下殒身,又怎么会遇见师父,莫名其妙的来到……过去呢。
所以,也许是时间线的缘故。
让濮阳殊杀死自己,隔绝所有的关于未来的可能,濮阳殊会拥有一个崭新的未来。
他正如此思索,太监却开始说话。
“你,你又是谁?”
太监们的语气居然算得上温和,苏茗微微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自己生的这样好,身上衣料也非等闲人能穿,太监自是不敢放肆。
“我的身份,还要向你们说明。滚,懂了么。”
苏茗淡淡扫他们一眼,气势却是浑然天成,太监们讷讷了两下,不太敢说什么,离开了。
苏茗想,自己的演技还真是蛮能唬人。
他靠近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孩子,孩子感受到他的动作,明显抖了抖,苏茗便温声道,“好了,他们都离开了。”
那个孩子便抬起了头,脸脏兮兮的,带点伤痕。天杀的,那些人……
苏茗压抑住了一闪而过的火气,看向濮阳殊的不知道第多少世。
说起来,害他沦落到这个局面的,是自己不是么。他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疑虑,濮阳殊有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不是总梦魇么,他却不肯详谈自己的梦魇。
那些梦里,会不会有“现在的自己”的存在呢。
第68章
随即, 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坏人。你先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伤。”
孩子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还有些脏, 眼睛却是亮若寒星, 他看着苏茗, 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细弱的声音,“神仙哥哥……”
你是天上神仙, 下凡来救我的么。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眼前的人气质高华,一身白衣似雪, 眉目温柔。
他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又像是等了他好久好久。
可他的手这么脏,他甚至不敢去拽他的袖子。
苏茗把他扶起来,又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给他擦去脸上的尘土,询问道:“你是谁?他们,为何要欺负你。这里是燕国的皇宫, 怎么会有你这般年岁的孩童, 所以, 你是燕帝之子?”
“是……”在孩童讲述中,苏茗得知, 此孩童是燕帝与一婢女所生, 婢女早死,燕帝不问, 他便在这个宫廷里艰难长大。又有一些太监宫人心思扭曲,知他不受重视, 便刻意折辱于他。
话音刚落,孩子的肚子便叫了两声,他有些难为情,微微低下头。苏茗便去厨房给他拿了些糕点,当然,准确来说是窃了一些糕点,然后跟着他来到他的宫殿。
他的宫殿地处偏僻,走进去只见摆设陈旧,家具残破,连床上的被褥也是洗的发白。
但总归十分干净。
“快吃吧。”他把糕点推给那孩子,那孩子却把糕点推给他,“哥哥,你先吃。”
“你吃。”苏茗又把糕点推过去,孩童才拈起糕点吃了起来,他明明饿狠了,吃饭却依旧慢条斯理。
每吃一口便要抬头看看苏茗的脸色。
他吃完之后,显得有些忐忑,“哥哥,你明天还会来找我么。还是说,你是来带我走的?还有,你究竟是……是什么人?如果以后,我想找你……”
他虽然叫苏茗神仙哥哥,心里却不觉得他真是神明,他看着苏茗清浅而温和的眉眼,只觉心中像是有蚊虫在咬噬他的心,他的心告诉他,他必须要把此人留下,不择手段。
所以,他已经开始探听他的来处。
遗憾的是,苏茗确实没有来处。苏茗也不想给他多余的念想,归根结底,他也只能在此方世界呆十天。
他摸了摸眼前孩童的头,“我不会在此处久留,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不要想着来找我,你找不到我的。至于我是什么人……”
苏茗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是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
“我叫苏茗,你叫什么。”
“殊。我的名字是,公子殊。”
苏茗还是离开了,公子殊并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挽留是无济于事的。
其实,今天是他的生日。
回到孤冷的房间,公子殊看着未吃完的糕点,将其中一块放到口中,甜,还是苦?
不过,苏茗哥哥究竟是谁?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亦或者别国的贵胄。
不曾听闻这样的消息。
难道,他是父王抢回来的侍君?——
第二天。第二年。
公子殊依然住在自己的宫殿中,处境与去年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自己受到欺凌的时候总是怀着微末的期待,希望他能够再度出现,让自己再见他一面,可他始终没有来。
他还冒着危险探查过侍君殿的情况,并没有一个叫苏茗的人。
所以,他究竟是谁?
这一天,是他与他初遇的时间,是他的生日。这一次欺凌他的却是他的兄弟们,是自己在演武场出了风头得到父王一眼的缘故么?
他看着自己被打砸的宫室,看向自己雕刻了一半的木蜻蜓,这是他看见的别人拥有的东西,他很想要,很喜欢木蜻蜓在天上旋转的样子。但他始终做不好,做出来的东西并不能飞。而这个半成品,也被他的兄弟毁坏了。
兄弟。父王。他的眼睛闪过一抹幽光。
这时,一抹白色的衣角却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呼吸一窒,看向丝毫未变的苏茗,有些哑口无言。
苏茗却先一步捡起了那只木蜻蜓,“你想要?”
苏茗看他一眼,便开始打磨起旁边的木料,“木蜻蜓之所以能飞是因为……你的步骤不对。”
他三下两下就做好了木蜻蜓,光打在他的眉眼,衬托的他像是一块散发光晕的美玉,然后公子殊便收到苏茗塞给他的木蜻蜓。
公子殊没有问苏茗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年后才来,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他的音讯。
难道你真的是神仙,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他没有资格问询这件事情。
“可以陪我一天么。”
公子殊说,“只是一天。”
“……好。”
苏茗看向他手里的木蜻蜓,“不试着飞一飞么,我还是第一次做呢。”
木蜻蜓飞的很好,苏茗在看它,而公子殊在看他。这时正是春和景明,公子殊拿着这支蜻蜓,控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却看见两只燕子叽叽喳喳从自己旁边飞过。
燕子,是喜兆。
或许,他真的是神明吧,否则如何解释这一点?再或者,他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一年一会。
他容颜不改。
第六年的时候,公子殊十六岁,他自请上战场。
十六岁。
苏茗在战场上救了他。
这时的公子殊已经长的很快,与苏茗一样高了,身上满是伤疤。
“……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茗道:“我们虽然认识了六年,但只相处了四天不是么。”
他便不再问。
十七岁。
公子殊已经有了一批信重的下属。
苏茗刚找到公子殊,便被漫天的烟火惊了一跳,公子殊看着苏茗,笑的开怀。
他还准备了美酒,要与苏茗畅饮。
但酒里下了迷药。
这迷药对苏茗并没有什么用处。
苏茗离开的时候,听见酒盏破裂的声音。
十八岁。
再次相见,公子殊已经弑父弑兄,登上皇位。却是开始大兴改革,触动了不少贵族的利益,人人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苏茗没有现身。
公子殊的状态有些不好,打砸酒碗。
他已经彻底意识到苏茗并非此界中人,因为他无论如何找不出苏茗的踪迹,也不知他是如何能越过重重防卫来到自己身边。神仙手段。
他更注意到苏茗的脸与自己极其相似。
他怀疑苏茗是他的幻觉。
十九岁。
公子殊设立密室,密室只有一扇门,他派遣侍卫将锁用火油铸封,密室内除稻草与火折子再无一物。然后,他点燃了密室。
苏茗把他从密室里救出。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你究竟是想证明什么。我是不是幻觉,有这么重要么,你我也不过是相识九天。”
公子殊眨了眨眼睛,笑道:“原来你不是幻觉,那为什么,去年的时候,你不出现。为什么,我和你生的一模一样,难道,你真是我的哥哥,神仙哥哥?”
苏茗沉吟片刻,告诉他,“百世轮回,弱冠而死,乃是你难以逃脱的宿命。每一世,我都只能在那一天出现,从你的十岁到二十岁,看着你迈向死亡。”
公子殊很轻易的就相信了。
“对不起。”公子殊说,“我知道,你会为我的死感到难过的,对吧。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你难过。”
“别生我的气。但,如果我有下一世,我依旧希望遇见你,哪怕只有十天。”
“所以,你看着我的时候……其实,是想着我的前世么。”
公子殊靠近苏茗,用手握住苏茗的肩膀,指尖却是微微颤抖。
苏茗没有回答。他的心很累。
公子殊的一年,是苏茗的一天,但这并不代表苏茗有多轻松。
十天换一个世界。
十天目睹他长大、死亡。
他已经看着多少殊死于非命。
他又对多少殊的结局无能为力。
不过,公子殊不知道,他想的并非是公子殊的前世,他想的大概是公子殊的不知道多少世之后的后世。
濮阳殊。
二十岁,叛军攻入皇庭。
万箭齐发。
万箭穿心而死,原来就是燕国末帝的结局。
最后关头,却是苏茗用灵力阻挡所有的箭矢,公子殊此生不曾得见如此壮丽的景象,所有的箭矢好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万箭悬滞于空中,宛若神迹。
公子殊:“你不是说,这是我的宿命,你又为何阻止。”
叛军见此神迹,纷纷跪拜了下来,苏茗却觉得无力,无力透顶。
龙鳞化作一柄透亮银匕,流转着冰色华彩。
他把这把匕首塞到公子殊的手中,匕首流转过光彩,像是能斩断所有轮回爱恨。
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这不是你的宿命。”
他再也不想看见任何濮阳殊的前世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他悲哀的发现自己的动容让他感到无比的痛楚,情感原来是这么可怖的东西么。
只要公子殊这样做,便能斩断轮回。
濮阳殊便不会出现。他的心中难道是希冀濮阳殊不要出现的么?也不是。
他只是觉得,濮阳殊是无数个悲苦叠加起来的错误,苏茗亦然。
如果能把所有的错误都在这里塑清,为何不这样做。
苏茗握紧公子殊的手,同样也握紧了那把刀,“我其实,是从后世而来。无意中,溯洄时光,界入你的每一世。这也许是唯一的斩断轮回的方法,所以,杀了我吧……我已经不想,再听、再看你那注定悲苦的后世。”
“杀了我,你就能重获新生,再也不用……”
“是这样啊。”公子殊居然微笑了起来,他几乎在瞬息之间便明白了苏茗到底在讲什么,“原来,你是从后世而来。既然如此,那你该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杀你。就算我时时悲苦、世世无依、获罪于天,不可祷也。我也不会用你的死,换我的新生。”
“我愿意沉沦在永世的悲苦里,等待与你重逢,哪怕只有十天、十个时辰,或者,十个瞬间。”
他的眼瞳却在这一刻微微发亮,像是流转了过去、现在与未来,公子殊用左手握住了苏茗道手,苏茗一时之间居然不能动弹。
随即,他挥了挥右手,竟是时间流动、箭落如雨。
他一个旋身,便用身体挡去所有箭矢,把苏茗扯拥在自己的怀里,用力之大,像是溺水之人捉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要把苏茗的骨头都尽数揉碎 。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苏茗的脸上,带着一点濡湿。
是谁的血?亦或者是谁的泪。
“以吾之血,鉴吾……之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微哑,很熟悉的语气,是濮阳殊向苏茗讨故事的语气,却听的苏茗火冒三丈。
愚蠢,愚蠢的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愚蠢!
“……哥哥。”
这就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手缓缓的滑落,相伴滑落的是一只染了血的从袖子里掉出来的木蜻蜓。
蜻蜓坠地,折翅损伤。
苏茗拥住公子殊,仔细看向这木蜻蜓,这木蜻蜓一定是他的爱物,只是看光泽,便知他摩挲此物不下千遍万遍。
苏茗只用很短的时间就打磨出这支蜻蜓,用的木料也很廉价,摸上去是很粗糙的。但是,眼前的这支木蜻蜓,却触手温润,连一根毛刺也没有,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抚摸,才能抚摸出这个样子。
苏茗又想起了濮阳殊的那只木蜻蜓。
当年的黑市上,卖家是如何说的?
千年以前,燕宫旧物。
而当初的濮阳殊,又如何说。
……好悲伤的感觉。
这份悲伤,是属于谁的呢?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地下的石板,荡漾出微不可查的灵光。
下一刻,愈来愈多的水滴落到苏茗的身侧,原来是下雨了。
宿命。
早已经被规划好的宿命么。
公子殊注定不会对自己下手,因为,如果他对自己下手,便不会有濮阳殊,也不会有黑市的断翅蜻蜓。
他用灵力震去那些箭矢,又为濮阳殊换了干净的衣物,龙鳞匕首莹莹流转间,又化作鳞片,印在苏茗腕间。
第69章
他抱起公子殊, 向宫城之外走去,所过之处,叛军退避。
隔空止箭、灵力换衣, 当然是仙家手段。
叛军们看着苏茗, 节节败退, 眼带恐惧。
虽然此朝盛行求仙问道,但是,真正的仙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却只让人感到恐惧, 他与末帝的谈话,更让军士陷入了深沉的惊惶。
而叛军也看见苏茗的脸, 那脸容,居然与末帝一般无二,不过是气质天差地别。
一者如神,一者如魔。
“没事。兄长,带你回家。”
太阳高照,却有雨从高空落下,落在人的身上, 暖融融的。
只听说过六月飞雪。
何尝见过太阳高照时的雨水?
公子殊, 好一个以吾之血, 鉴吾之心。
他带着公子殊的尸体离开了,他想, 他要将他好好安葬, 葬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然后,自己会等待与他的重逢。
下一世, 还能再见到你吧。
下一世,再见到你, 我会……
有一个机灵的军士收下了那个断翅蜻蜓,决定把它当做传家之宝。也有一些军士抑制不住自己心头的震撼思绪,仙人接走了末帝啊,末帝是神仙转世受劫?这两个人如此相像莫不是双生兄弟?
雨,越发大了。
一块浸染微光的地面,并没有得到人们的重视,直到数百年之后,有一位铸剑师踏上彼时已为“郢都”的大雍,见到这一块堪为稀世奇珍的石。
“这是……雪泪石,这里怎么会有雪泪石,还与石板镶嵌在一起,真正暴殄天物!”
“咦,不对,雪泪石集聚天地精华,额,好像不是和石板镶嵌在一起,奇怪,这是怎样的一个构造啊。”
举世闻名的铸剑师甫一奉诏入京,便挖了皇宫的地板,对着挖出来的某块地板喃喃自语状似疯癫,犹自不满足,誓要摸遍皇朝城的每块石头,每块地板。
“真是举世无双啊,我用雪泪石锻造出来的武器,肯定比那死蛟骨头好啦,是蛇是蛟是龙来着,忘了。这样好的石头,就应该拿来铸剑啊!我才不喜欢铸枪,剑是百兵之长,君子之器,枪,哼哼,野蛮人才铸枪呢,更何况是用蛟骨来制作,何等凶厉……”
“非说自己得到的蛟骨没有半点怨气,我信他个鬼。”——
只有那一世……苏茗可以为人所见,只有那一世,苏茗与“濮阳殊”拥有了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濮阳殊的前不知道多少世的公子殊,并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所以,便再没有机会。
十日。十年。
周而复始。
苏茗想,他究竟看了多少个“濮阳殊”的结局?每一世,都是不得善终。
预言也好,诏书也罢,不过是一行字,照应到现实,却是如此的悲凉,这种滋味,真是摧人心肝,像是有密密麻麻的毒蛇在咬噬自己的心脏。
无数次,苏茗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月牙形龙鳞,只觉得心头既痛且苦,还有些狂怒。
又过去了多少天呢?
苏茗又看完一场悲剧,转身离去,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点微光,微光越来越大,居然化作一面镜子的模样,而镜子里展现出来的,竟是濮阳殊的脸。
是濮阳殊的哪一世?
不对。就是濮阳殊!
画面里的人比他记忆里的濮阳殊要长大了一点,气质也更锋利,穿着一身白衣在饮酒,却是十分的不好言喻。
镜子里的濮阳殊突然抬起头,恰与苏茗相对,眼中闪过幽幽的一抹流光。
**
濮阳殊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了起来,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想感受到苏茗的气息,但没有,依旧没有。
香炉里的香气正在氤氲弥漫,雾气如魂魄一样纠缠舞动着,无风自动,搅扰的四周帷幕亦是微动。
返魂香。
这是传说中的,可以让人见到亡者的香,但是,根本没有丝毫的用处。
他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金线绣的白衣在黑夜里闪烁着微金的光彩。
他感觉自己的脑海有些昏沉,如果昏沉就能让他再见到苏茗,他甘愿沉沦梦境。
但是,三年了。
他离开自己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他一次也没有入过他的梦,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哥哥,你还在怨愤我么,于是不肯来见我。
他蜷缩在床上,用交叠的袖子遮盖住自己的神情,他就这样僵坐着,僵坐了一会儿,向外界吩咐道:“……拿酒来。”
拿酒来的人是顾雪卿。
他看了一眼香炉中点燃的袅袅青烟,又看了看那个掩映在层层叠叠帷幕中的白色身影,没有说什么,放下两坛酒,便离开了。
濮阳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便用一只手拨开帷幕,下了床,寻了两只酒碗,给这两碗酒都斟满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他端起这杯酒,借着月色看这清亮的酒液,微微一笑,笑得很温柔。
濮阳殊很久以前是不会笑的,与苏茗在一起才慢慢学会笑,但此时此刻的他却是在“模仿”,“模仿”苏茗的笑容。
桌面上放着一面被银色流水纹绸缎掩盖住的铜镜。
濮阳殊一手拿着酒碗,一手轻轻的拽下那块绸缎,铜镜便显露出来,映出濮阳殊的脸。濮阳殊控制自己的表情,力图让每一条弧度都合乎苏茗的规范。
哥哥,你看,我像你么。
其实,我一向不喜欢你显露人前,他微微触碰上自己的脸颊,便有一旁的烛火也渐次亮起,打在他的面庞上,给他的半张脸蒙上朦胧的色泽,另一半则隐没在深沉的黑暗中。
他照着镜子,饮了一口酒,却把整只酒碗都掷在了地上,酒液与碎瓷片溅了一地,惊动外面的人。
“……主上。”
一声担忧,来自门外的月影岚,是顾雪卿止住了他。
顾雪卿:“让他喝。”
月影岚看了看房间,掩饰住自己的担忧。
“他的身体,止不住这样糟践的。这些日子,主上一直南征北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是从来不知治愈。又耗费那么多精血灵力进行招魂。”
如果茗少主还在,也会为他感到担忧的。
顾雪卿:“……他确实是在糟践自己的身体,如果这能让他好受一些,那就让他糟践吧。身体的伤,容易痊愈,心里的伤,却是难医。不过,你心里的伤,痊愈了么。你对他,当真没有怨怼。毕竟,当年的事情,我们也拼凑的很清楚了……那个人,究竟因何而死。”
月影岚脸色一沉,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没有怨怼呢,他几乎是与两位少主一同长大的。
使剑的少主秉性温和,喜欢侍弄花草,笑起来总是十分温柔。
使枪的少主虽然看起来不太温和,总是锋利的像是要割伤其他人的手,对他也是毫不吝啬。
他知道,少主的情况是怪异的,是一具身体拥有两个魂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两位少主的关系都很好,两位少主的关系更是融洽的不能再融洽。
所以,他没有料到,故事居然是以如此结局惨淡收场。
怎么可能有怨怼呢,他们两个人,本来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
“……最难过的人,不是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主上一定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月影岚垂下了头。
屋内,濮阳殊看着铜镜里的人,感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起来,镜中人模糊了一瞬又骤然清晰,镜子里好像出现了苏茗的幻影。
他穿着常穿的白衣,披散着头发,温柔而冷淡,遥远飘渺的像是一场永不醒来的幻梦。
是梦吗?是梦吧。
我终于在梦里见到你的么?
“哥哥,你,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么。”
在我害死你之后,你还愿意来见我么。
他伸出手,却只触到冰凉的镜面,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破裂,他失魂落魄的攥着这面铜镜,用力之大像是要将铜镜都掰碎。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你才来看我么?”
他微微一笑,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我记得,每一年我的生日,哥哥都会给我做一碗长寿面,你说长寿面里蕴含的是极好极灵验的寓意,我相信了。”
“安宁长久、平安喜乐这就是长寿面的寓意。所以,之后的每一年生日,我都把你给我做的长寿面吃的干干净净。同样的,我也会在你生日的时候为你做长寿面,每一次,都非让你也吃的干干净净,连面汤都喝掉。我之所以如此,是希望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安宁长久平安喜乐不是么。”
“三年了,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再想你,无时无刻不再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做,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你是不是不会死,是不是依旧在我的身边?我从来,都没有希望你出事,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你会离开……”
“你恨我吗,如果你恨我,你就该回来找我,而不是避着我不和我见面!你回来吧,我让你报复我,只要你回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想将我万箭穿心还是千刀万剐都随你的心意,只要你回来!”
“就算你不想见我,我也要让你从幽溟黄泉中复生!”
镜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又化作自己的面庞,濮阳殊看着镜子里执念若魔的自己,感受到深切的痛楚。
就算哥哥回来了,他也不会愿意看见这样的自己的。
他把镜子倒扣了下来,站起身体,跌跌撞撞倒退了两步,却是正踩上碎裂的瓷片。
他却像是不知痛一般又后退了两步,笑的嘶哑。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
“……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他愣了一下,呆呆转头,只见那人白衣曳地,宛若月色幻化的精魂,清瘦荏弱,笑意勉强。
苏茗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难以想象自己居然又见到濮阳殊,所以,自己终于不用再看濮阳殊的N多种死法了么,当真可喜可贺。那么问题来了,他刚刚被那面镜子吸到此方空间,便见濮阳殊赤着脚踩瓷片。
濮阳殊呆呆的看着他:“……哥哥。”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此刻是真是幻。但是,果然,是哥哥入了他的梦么。
他前进两步,却是一下子跪了下来,只因他在顷刻之中失去所有的力气。然后他又在瓷片上跪行了两步,如同触碰镜花水月一般,欲触摸苏茗的衣衫。
他的手指穿过苏茗的衣角,激起一点淡淡的荧光。
“……果然是,幻觉?”
苏茗蹲下来,看着他掌心的细碎伤痕,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整天看着濮阳殊的前世一世世的死,一茬茬的死,谁还有心情笑,苏茗觉得自己的心简直要变成苦瓜。
他握住他的手,消去他掌心的细碎伤痕,却有看见他腕间的累累割伤,老天爷啊,天杀的,他不在的时候他究竟在怎样糟践自己的身体啊,哪里来的坏毛病,信不信我捶死你啊濮阳殊。
等待,漫长的等待,煎熬的等待,可以把素来坚忍的人变成哭包,也可以把素来温柔的人变成咆哮者。
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还是先安抚一下这个倒霉孩子吧。你特莫……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这是让他幽溟黄泉也不得安生吧。
等着吧,等他从这前世的轮回中解脱,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是不是在责怪自己,你有什么好责怪自己的,不允许你责怪自己,好好对待自己好么。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还在找回来的办法……等我回来,我要看见一个毫发无损健康无伤的濮阳殊你明白么,否则我捶死你你听到了没有。”
“我还活着,我会回来的,听到了就点头,好么?”
第70章
濮阳殊看着苏茗, 听着苏茗的言语,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自己从来都梦不到哥哥, 这一次, 终于梦见了么。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苏茗看着濮阳殊,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听的进话就好。不过, 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接受自己的灵魂重返人间的事情了, 还表现的这么淡定。
苏茗警觉。
“濮阳殊,别闭着眼睛了, 你不会以为这里是梦吧,不是,这里是真的。”
濮阳殊闭着眼睛,摸索着做出一个怀抱的动作,“哥哥,我做了这么多的错事……你还肯抱我么,你能再抱我一下么。”
不是, 敢情自己还真的在鸡对鸭讲啊。
苏茗一把扯住濮阳殊, 却发现自己的手从濮阳殊身体里穿过, 没有办法,他就只能虚拢住了濮阳殊, “我真的是真的, 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相处的很多细节,不信……哦, 我不应该讲我们知道的,我应该讲我知道的而你不知道的。”
那么问题来了, 什么是苏茗知道濮阳殊不知道的。
衬衫……衬衫的价格是九榜十五便士?
心愈乱,话语愈难以组织。
苏茗命令道:“濮阳殊,睁开你的眼睛。”
濮阳殊一顿,睁开了眼睛。
他不敢看他,却又很想看他。
苏茗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跟着我一起念,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好么。”
濮阳殊动了动嘴唇:“好。”
苏茗道:“苏茗永远不会责怪濮阳殊。”
濮阳殊喃喃:“苏茗永远,永远不会责怪濮阳殊。”
苏茗:“苏茗还活着,他会回来找濮阳殊的。”
听上去好像不太温馨,像是什么讨债鬼一样。
濮阳殊的眼睫动了动,却有一颗泪水缓缓的积蓄在眼眶内,“……苏茗还活着,他会回来找濮阳殊的。”
多大的人了,这时候的你,事业是不是都很成功了?怎么还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的像是我存心抛弃你一样。
他抬起手,试图擦去他的眼泪,那颗眼泪却珍珠一样从他指间穿过,滚过脸颊,消逝不见。
他感觉那颗眼泪像是砸在了他的心里,砸的他心湖泛苦,于是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为了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一点,他还搓了搓自己的脸。
原来,太久不笑,真的会忘记如何笑。
“我……”
他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但这句话他非要说出来不可,谁知道过了今天明天是什么样子啊。
“濮阳殊,别哭了。你不知道,也许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很害怕你因为我的缘故受到伤害,遭受厄运……”
苏茗看向濮阳殊,却感觉到自己原本就虚幻的身躯正在点点消散。
“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护好自己啊……”苏茗轻声说。
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濮阳殊也许懂了,也许没懂,也许大脑宕机了。
**
“月影岚。顾雪卿。”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濮阳殊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便走了进去,只见房间内烛影摇动,青烟袅袅,碎瓷满地。
濮阳殊阴晴不定的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梦见他了,不对,是他重返人间了。”
濮阳殊缓缓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展示了自己的手掌,手掌白净,没有伤口,濮阳殊痴痴笑了一下,像是如梦初醒。
“他回来了,他给我治了伤,说原谅我宽恕我,永远不会责怪我,我就知道,哥哥不会一直对我置气的。”
“传我口令,查他的下落。他一定已经重返人间,他只是,不愿意见到我,但是,他难道想就此摆脱我么,绝无这种可能!”
顾雪卿先迈一步,看向濮阳殊的手掌,“……你说是他为你治了伤,可是,你的掌心,包括这整个房间,都没有灵力波动的痕迹。”
“您还是尽快包扎吧。我看见,那些碎瓷片上还沾着血,您难道没有意识到,您的脚受伤了么。您的境界,是不会被区区瓷片伤到的,您刻意如此,用疼痛来折磨自己,又是何必……”
月影岚看着地上的瓷片,艰涩的说。
濮阳殊看了看月影岚,道:“……你不信我?”
他又看向顾雪卿:“你也不信我?”
顾雪卿微微低头,“您吩咐我们的事情,我们会照办。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已放至书房,望魔主定夺。”
月影岚道:“梧桐树情状依然,并无好转。前些日子的骗子,已经枭首了,据查,此骗子曾经在嘉叶、蓝城、万安等地流窜作案,所骗金额达……”
濮阳殊摆手,示意不用再说。
哥哥,你当真是……什么也没有留给自己,什么也不愿意留给自己。
那柄剑,先前斥自己为敌,后来自晦如凡剑;
那棵树,无论浇灌多少灵力,无论使用多少天差地别,始终不肯发新芽,抽新枝,只是维持那副枯萎的情状。
他还记得,他们曾经在梧桐树下乘凉,看那两棵树并排而立,希望这两棵树能够如他们一样长长久久,万古长青。
可如今,他靠近那两棵树,抬头望,便见一棵树青翠,一棵树枯萎,树叶树枝交叠,将天空架成一小条,像是再也无法弥平的一道裂痕——
苏茗就知道,事情还没有了结。
濮阳殊的百世,还没有过去。
苏茗被迫……成为看客。
他总是在离“濮阳殊”最近的地方,想避也避不开。
如果要用一句诗来形容,那简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何时何地都相见。
正如苏茗预感的那样,之后的许多世,“苏茗”再也没有干涉现实的力量,别人也见不到他,他只能像一个幽魂一样驻足在濮阳殊的身侧。
哦,濮阳殊前世的身侧。
直到……这一世。
苏茗又有了那样的预感。
那枚鳞片,又化作莹莹的匕首,闪烁着微光,像是某种昭示。
一睁眼,自己竟是在斗兽场。
苏茗也是来过斗兽场的,自然认得出来,更何况,这场景委实太明显了些。
斗兽场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分为山场与海场。
山场是用岩石垒成的巨大的圆坛,海场却是一个用圆形琉璃罩起来的,里面沉浸了一半汪蓝的海水,方便水族在更熟悉的环境里进行厮杀。
苏茗观察了一下形形色色的人群,发现他们有的带着帷幕,有的带着面具,有的却是直接显露真容。
苏茗想了想便幻化出一副面具,带在自己的脸上,让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的面容。
海场,刚刚进行过一次惨烈的争斗。
培海水已经被尽数放出,琉璃罩也被撤去,人们纷纷离开,灯也渐次熄灭,战败者被拖出去,便有侍从往血迹斑斑的地上泼水,洗去那些艳丽的血。
又有人将战胜者重新关回地下室的笼子。
苏茗一直看着两个侍从将那个蓬头乱发看不清脸的孩子从斗兽场拖出来。
又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大概是说现在被关在笼子里的这个小孩是斗兽场的摇钱树,生命顽强,无论经历什么,总是不死,求生欲望强烈,同对手战斗,每每都是孤注一掷,每每都……很精彩。
苏茗跟着那些侍从进入地下室,看着他们给那孩子栓上铁链,待他们走了,才现身。
他靠近那个蜷缩着的身影,只见他垂着头抱着膝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被铁链牢牢扣住的裸露的脖颈上闪烁着点点鳞片光泽,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他微微有些破损的衣物。
他的面上却是带着一个粗陋的黑铁面具,铸就成兽形,在斗兽场昏暗灯光下显示出一种奇异的狰狞与美丽。
苏茗靠近笼子,蹲下来,试探性的伸出自己的手,不出意料的听到牢笼里传来的嘶嘶恐吓声。
苏茗:“我不是坏人。”
蜷缩抱膝的孩子如一只警醒小兽一般抬起了头,眼瞳却微微一亮。
“如果你要和我走,就点了点头。”苏茗说。
他点头了。
濮阳殊便把他偷出。
这也不能怪他,他实在是没有钱,而且他也不觉得老板会那么轻易的放人。
总之,他在逃走的时候被斗兽场的人发现了,在与他们狠狠打了一架之后,负伤的苏茗带着濮阳殊来到一处山洞。
到了山洞,苏茗小心翼翼将孩童放下,又去除了他脖子上的残存的枷锁,随即用灵力为他疗伤,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看向那孩子脸上的面具。
孩子警惕的看着他,“我,我认识你?”
苏茗难得有了一点逗趣的意思,“是啊,我与你家先辈有一点渊源,此次正是为了了结那一段尘缘。你的,你的父亲……和我有一点交集。你应该唤我一声,叔叔?”
孩童定定的看了苏茗一会儿,“……哥哥。”
该怎么处理面前的孩子呢?
他与他只有十年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他将会在弱冠前死去。
而苏茗只能每隔一年与他相见一天,再多再多也只是相处十天,这么短暂的时日,能做些什么呢?
苏茗心头百转千回,却是缓缓施法,去除了他脸上的面具,这是一种特殊的面具,带着锁,无法挣脱,是束缚,是监视,是奴隶的象征。
面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裂成一块一块的。是苏茗动用一些灵力,彻底的毁坏了这张面具。
“……你有名字么。”苏茗缓缓问道,成功得到孩子微微放大的瞳孔,他小兽般谨慎的摇了摇头,嗓音沙哑,“没有。我一直在斗兽场。别人都叫我‘那个’ 。”
“那么,我救了你。你便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吧。以此来庆祝你的自由。是的,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呆在黑暗的牢笼里了。”
苏茗想摸一摸他的头,终于还是没有摸。
他稚幼的脸上却出现一点犹疑,“你可以给我取名么。如果,以后,我想跟着你……可以么。”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唯恐被抛弃的幼猫,但他眼睛里却闪动着名为信任的光泽,有什么好信任的呢,仅仅是因为自己把你从斗兽场救出,你便如此草率的信任了他么。
苏茗顿了一下,“只是见了一面,就这么相信我?”别太好骗。
小孩却只道:“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而且,我,”
他迟疑了一下,“我觉得,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
苏茗:“我走了。”
“下一次见面,就是一年后了么。”
孩子冷不丁的问,苏茗诧异回头,孩子便低下了头,“我只是,有这个预感。”
苏茗:……
一日后。
一年后。
周围的景色居然是那么的熟悉,苏茗迈出几步,绕过几条小溪几座山丘,便看见一处山洞。
正是他给濮阳殊卸下面具的那个山洞!
此时的山洞已是大变样,明显可以看到人居住的痕迹,外面甚至围了一个小栅栏,几只兔子在里面蹦蹦跳跳。
一个身影正在低头侍弄草料,此时便慢慢回转,那是十五六七岁的“濮阳殊”,短短的一年里,他居然长成这样子?很快的,他又意识到这一世的他似乎是一条蛟龙,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
那个人把自己的头发微微拢起来,看向苏茗,
把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两下,有些不自在,“你,你回来啦?”
旋即,他又低声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我等了你十年。”
这一次不同于旁次,一天代表的居然是十年。
苏茗拯救不了他的命运。
苏茗试图挽回,用尽全力,终究什么都没有挽回,他死去了,死的时候,依照妖族的年龄来看,是刚刚成年。
此世结束了。
然后,苏茗感到天旋地转,像是一道重锤砸向自己的脑海。
他感觉自己飘忽了起来,又陡然坠地,像是被重力引到地上。
恍惚间,他听到一道人声。
“师父,你捡到的那个人手指动啦!”